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髒夜

  這是一個很髒的夜。
  薄薄的霧塗抹著江湖墟的夜街,黑白的街景模糊了,像一張字紙浸了水,一塌糊塗地被皴染得分不清橫豎撇捺;更像十三歲小女兒塗鴉,學人畫眉,濃濃的炭重筆描爛了整張臉,然後對著鏡子一個人的哭。
  ——人總有心情不好的時候,而風景也是如此,惡劣著的兩樣同時遭遇時,更讓人覺得這場人生簡直就一塌糊塗。
  越良宵就蹲伏在這樣的夜色裡面,心裡煩惱地想起一些關於江湖墟的往事。
  這樣的夜晚,他也變得毫無詩意。
  他想起了一個人的名字——江湖墟落成於何年已不可考,但讓它真正興旺起來卻是靠了一個人,那就是:「暗王」殷天!
  想起殷天的這個名號,一抬頭,越良宵只覺得一天一地的髒夜都湧到自己的面前了。殷天號稱「暗王」,他死於十六年前。只有他,才稱得上是江湖人記憶中的殺手之王吧?在他以前,沒有;而在他以後,什麼人都不會再是——就算「鏗鏘令」主也不是。
  回憶起這個名字,就像在越良宵心頭勾起一大片青年時代的陰影,那漫天漫地的髒夜奔湧而來,裹挾著生死,裹挾著血腥,裹挾著功成名就與痛哭哀號——再沒有一個人,能像殷天這樣,把殺手行當徹底地變成顯赫於江湖的一門生意,而且是一門極大的生意。
  而所謂江湖墟,在十六年前,還只是殷天一個人的墟集。他名成於暗殺,最後也成了坐地分贓的最大的角色。那時,整個江湖墟聽說都是他的,他在每一個殺手的每一單生意裡抽成。「暗王」的名號覆壓天下,其下惟一遮掩不住的就是耀眼的金光。
  像:鍍滿金色的天空,掛滿了死亡者彎曲的倒影。
  而現在,相隔十六年,自己卻是靠救人為生了。
  有收錢的,也有不收錢的,只看心境。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不是就是殷天給了自己這條活路?
  然後,他在心裡想起了蘇蕊。
  他第一次見到她,還是在自己最少年縱情的時候。也是因為她,他才見到了殷天。蘇蕊說得不錯,她實在是個很會選擇背景的女子。如果不是殷天這樣的男人做襯,那時的她只怕也不會爆發出那樣讓人驚艷的美麗。有什麼比那更黑暗污濁的背景,更能襯托出那本不該的純真美好?可能就是為了這個,越良宵才會苦苦練功,終於名成的吧?那時他就一直有一個願望,殺了殷天,因為他渴望救出他那只鷹爪下的鴿子。
  可是沒等到他出手,殷天就死了。
  這件事,對於他來講,一直就是個遺憾。
  如果不是今天知道了關於鏗鏘的事,他只怕會一直遺憾地認為:那就是原因——為什麼到現在他都只能跟蘇蕊成為最平常的朋友。
  前天,越良宵最後並沒有拿走定金,他只對蘇蕊說了四個字:「事成取酬。」
  他記得蘇蕊的目光中就有些苦:這是不是說明,連越良宵對這事也全無把握?
  ——救一個人是不是比殺一個人更要辛苦?
  殺人只要一隙,而救人,卻常要一生,要保護得被救護人周邊上下全無疏漏。
  黑夜裡,越良宵獨個兒暗自苦笑著。
  他埋伏在謎墟外面已經三天,此時也已過三更。惱人的是那深宵的露水,與趕也趕不盡的蚊蟲。
  七月半已過,鬼氣卻像還未散盡,江湖墟的夜氣總有點髒髒的味道,像一個空闊已極的、人們吞吐呼吸了一整天的垃圾場,就等著那露水作為清潔工來整理回收。
  所以那露水沾在皮膚上的感覺也是髒的。更糟的是身邊嗡嗡作響的沒完沒了的蚊蟲。越良宵功力在身,不是無法抵禦蚊蟲。麻煩的是,他不能提氣,此刻他絕對不能露出一點形跡顯示出自己的存在。因為只要有一點點聲息銳氣,只怕都會讓對手發覺。
  他接了這單生意,讓他苦惱的卻是:他根本不知道鏗鏘令主會在哪兒。
  所以他只有等,等一個偶然的機會,要看蘇蕊的直覺到底有沒有錯,也看自己是不是真的猜中。
  機會來了,夜色中,謎墟的院牆頭,忽然翻出了一個黑影。
  越良宵不由吸了一口氣:高手!
  這樣憑虛而渡、草木不驚的騰躍之術,就是他也未見得能做得到。
  如果不是自己強迫著自己一直苦盯著,他只怕也發覺不了那個黑影。
  他提起身形悄悄地跟著那個黑影追躡而上。蘇蕊說得不錯:她的身邊,果然有敵人的內線。吳勾,那個看似平常的毛頭小伙兒,他揭這張榜單,卻也決不會是那麼簡單的。
  拐出了兩條長巷,在一個廢園前面,那黑影突然穿門而入。
  越良宵悄悄地靠近園牆,聳耳細聽。
  廢園內此時正有人,卻是那個少年,吳勾。
  「老管家,你來了。」
  吳勾迎向來人。
  直到這時,越良宵才看清那個黑影的樣貌。
  他看樣子就像是一個極普通的老蒼頭。藉著夜色中的微光,越良宵努力睜大眼,卻還是看不清他的那張臉。因為,那張臉實在是太普通了,普通得你很難將他記住。
  他心裡微微一驚:他真的好久已沒見過這麼高明的易容之術。
  「十六年苦心謀劃,成敗就在今朝,我又怎會不來?」
  那老管家答道。
  他的聲音有點啞,也有點說不出的顫抖。
  吳勾望著那老管家,眼睛中就少了一分剽悍,多了一分尊重。那尊敬的目光像在望著一個父親。
  只聽他輕輕地歎道:「這十六年來,謝謝你把我養育成人,也謝謝你替我潛身仇敵身邊含辛茹苦。」
  只見那老管家擺了擺手,意似「別說這個了」。
  只聽他歎了一聲道:「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吳勾愕然抬頭。
  「小主人,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今天就是你父親亡故的日子!七月十九,也是江湖墟從你殷家手中易主的日子。」
  越良宵聽得猛得一怔:七月十九?亡故之日?江湖墟易主?
  那他們說的是誰?
  十六年前,七月十九,江湖中只有一個最重大的死訊,那就是殷天去世。可是從來沒聽說殷天還有兒子,這一對主僕到底是誰?
  「我一直沒跟你說為什麼一定要你揭那個榜,為什麼一直逼你苦練武功。今天終於可以告訴你了。因為,你父親並不是安穩死去的。他死於刺殺,而殺他的,正是那個鏗鏘令主!」
  「所以,這個仇你必須要報!今天,就是你報仇的日子!」
  那少年吳勾的臉色卻陰晴不定,讓人看不清他在想什麼。好半晌,他才說道:「可是,我不想為他報仇。」
  那老管家愕然道:「你胡說什麼!」
  吳勾的語氣忽然激動起來:「我從來沒把他當做過父親。」
  老管家的神色裡便有了些黯然。
  只聽吳勾忿忿道:「難道不是嗎?他算我什麼父親!他從沒把我當做過兒子,我只不過是他無意中留在外頭的一個野種!我長到六歲只見過他一面,那一面他還扇了我一個巴掌,那還是在我娘停靈的靈床前!」
  他憤怒得都有些說不下去了:「否則,他為什麼要給我取這麼個名字,殷勾,哈哈,沒錯,陰溝!在他眼裡,我這個小野種,也不過就是一個陰溝!」
  那老管家憤怒地望著他,似乎想說什麼又發作不出口。突然地,他一巴掌狠狠地抽在自己的臉上。
  吳勾怔住了,連忙去搬他的手。那老管家二話不說,伸出另一隻手掌又去抽自己的臉。他不再要求,不再勸告,也不去解釋,只是一巴掌一巴掌地試圖抽向自己的臉。而他的臉上,早已痛紅滿面。
  兩人的功夫在這時都無意間顯露出來。越良宵在一邊看得不由都暗自吃驚:以這主僕兩人的身手,難怪鏗鏘令主都覺得自己這次毫無把握了。只見那少年吳勾手法雖快,居然也難盡皆攔住一巴掌一巴掌痛抽向自己臉上的老管家的手。攔到最後他終於服輸了,壓低了聲音、以一種壓抑的近乎哭叫的聲音低喊道:「你別打了,我聽你的就是!哪怕他對我來說不是一個父親,但今晚,我也為他報仇!為了你,我也要為他報仇!」
  老管家的手這時才停了下來:「你真的答應?」
  少年狠狠地點頭。
  老管家的聲音不知怎麼一瞬間變得極其失落。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種茫茫然的神情。他在看著北面,喃喃地道:「其實……我也恨他,但他依舊是我這一生最尊敬的人,他是我的主人,也是惟一救過我的命、教給過我生存本領的那個人。小勾,記住,有得必有失,恩惠與屈辱同在。但賬,總是要一筆一筆算的,筆筆都要結清。這才是一個男人立身處世的道理。」
  吳勾像是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只是,他頭一次在別人眼裡看到對自己父親如此的敬重。
  但他忽略掉那些。他的眼中,卻全是對這個老僕人的敬重。
  「丑時三刻,黎明前最黑暗時,修羅塔地下,每年今日,你父親的祭日,鏗鏘令主都必然出現。記住,這是你惟一的機會。你等一會兒就去吧。我老了,不能幫什麼忙了,而且這是你作為兒子必須獨自了結的事。所以我先走了。」
  他的眼神中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似哭似笑,若悲若喜。
  而吳勾面臨大事,生死決戰,對這一切都忽略不見。
  越良宵望著那老管家夜光中易了容的臉。那一種神情,卻讓見慣生死、久歷悲歡的他也猜測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