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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麥田戰

  長安城南的開闊地,到處都是一片平疇。這裡都是良田,良田之間,溝渠縱橫。偶爾夾著一片小樹林,樹木也大多都是桑樹。
  從這兒再往南走一點,就是終南山了。此時月光甚明,已過二更天,附近的農人早已休息,四野之內,闃寂無聲。黑夜裡也遙遙見得到終南山那高大的影子。
  有一行人悄悄地在這暗夜裡走著。
  這行人一共四人、三馬。只聽一人低聲歎道:「一共備的有七匹好馬,現在卻只剩下三匹了。那些大食人,怎麼,他們的馬就永遠要比咱們的好,從來不知道累呢?」說話的是個女聲。
  另有一人答道:「如不是小王子頻施幻術,以各種禁制、奇術,召來幻影之聲、流沙之象阻攔,現在,怕是連一匹馬也剩不下了。」
  ——原來,這一行人就是正在被大食人追殺的木姐,魎魎,魍兒,還有她們的小王子。
  卻聽一人道:「小王子現在怎麼樣了,可曾歇息過來?」卻聽魍兒恨聲道:「他累成這樣,一時怎麼醒得過來?」他受傷之下,還動用九幻之術,代咱們阻擋大食人,所以累得暈倒。只怕好一時,都醒不過來的。」
  說著,她激動起來,怒道:「都是那該死的阿骨達爾。等今日之事過去,回頭哪天晚上,我非去找他,廢了他那一身幻術不可。」
  魎魎的聲音極為疲憊,這時詫異道:「就憑阿骨達爾的幻術,怎麼傷得到咱們小王子?」卻聽魍兒怒道:「還不是怪那好死不死橫殺出來的黃衫客!那廝,趁我們昭武九姓之危,居然代虯髯客傳話,要我們小王子聽命於他。說他願意率一支人馬,幫我們抵禦大食,但從此昭武九姓就都要聽命於他。也不知那虯髯客是怎麼想的,於東海建國還不夠,靜極思動,居然惱於天下再無戰亂,想去咱們那兒摻和一腳。那黃衫客今兒又來相逼,還帶著把不知哪兒尋來的用捨刀。那刀經佛門慈悲之力煉過,空幻交征,加上黃衫客不會使用,登時把阿骨達爾那套幻術煥發出十倍的威力,不只害人,連同害己,差點兒沒殺了看熱鬧的那些個閒人。我們小王子要不是心好,出手相救眾人,又怎至於受傷?看我回頭怎麼找阿骨達爾算賬!」
  卻聽魎魎低聲歎道:「回頭?我只怕咱們再沒有回頭了。」
  三人之中,要以她感應最靈。今日,首先發覺大食人追殺來的就是她。此時,她正與魍兒共乘一馬。
  木姐一直沒怎麼說話,這時忽翻身下去,把耳朵貼向地面,伏地傾聽。然後,只見她一抬頭,冷聲道:「他們終於破了小王子布下的九幻之界,重又追上來了。」
  那小王子此時正俯在馬背上,猶在昏睡。三個女子一時苦笑互望,卻個個挺起脊背來。她們三個個個脖頸頎長,這時身姿一挺,有如三枝柔弱的花莖,俏立在這如水涼夜裡。
  卻聽魎魎歎道:「我還以為,今日的追殺總算是結束了。」說著,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所以,我真不懂虯髯客那樣的男人,居然會惱於天下再無爭戰。若是我,能歇上一世該有多好啊!」
  身後的追兵奔行極快,轉眼之間,僅憑肉耳,已聽得到他們的馬蹄聲。
  想起大食人的駿馬鐵騎,三個女子不由相視苦笑。她們的馬跑了一天,這時只怕再也跑不動了。可此時,她們反不似白日裡的惶急。要知,她們在底訶離一脈中,專門修習「夜術」,平常白日裡,她們斷髮揮不出自己威力的十分之一,可一到了黑夜,有幻術相助,她們較諸白日,戰力高出豈只數倍。
  可那如附骨之蛆的白衣大食……
  卻見魎魎忽在馬上衝她的兩位姐妹一禮,低聲道:「小王子今夜,就拜託兩位姐姐了。」說著,她忽有些傷感,「只要進了終南山,你們想來就不怕了。」她忽一轉頭,望向與自己同乘的魍兒,歉然道:「魍兒,有件事,我一直想與你說,卻一直未能得空。原來,咱們同在師門修習時,你那隻玉狸兒,卻是我失手弄丟的。我想告訴你,卻只怕你生氣,以後拖得越久,就越不敢說了……」
  身後的鐵蹄聲越來越響,大食駿馬果然非比尋常。就在這說話之際,魎魎回頭一望,不只聞聲,已可見到他們的人影。
  只見月光下面,遠遠的平疇間,已見得有三五十騎馬兒,與它們身上那些騎者雪白的袍子。
  三女此時卻不急著逃,她們還在歇養馬力。她們所乘的粟特馬,較諸大食馬,雖欠缺耐力,但瞬間速度卻更快些,可惜不能持久。只是,今日三匹馬兒也累了。她們情願讓它們這麼慢步著,可以再歇上一歇,等到……等到命運那無可挽回的重壓迫近她們時,再讓它們放腿一奔。
  卻聽魍兒道:「何必再提?其實,我早已知道。平時念叨念叨,只是我是那個脾氣。其實我反高興,你弄丟了我最心愛的玉狸,就像欠了我的,可以讓我們更貼心些。」
  她猶未說完,卻聽得身後一片蹄響已近在百步。那馬上的大食人已在用他們的語言呼喝著,似是在說:「終於追著了!」
  昭武九姓與大食人纏鬥已有數十年。她們都知道那些大食戰士是何等嗜血的性子,眼見得身後大食人已經迫近,兼之聽到他們興奮的語聲,就知他們那嗜血的脾氣又被點燃了。
  魎魎一回頭,望著越迫越近的大食人,忽喝了一聲:「走!」她說走,可自己並不走,只見木姐與魍兒這時雙腿一夾胯下之馬,夾護著她們小王子的那匹坐騎,已箭一般地向前奔去。
  而魎魎,卻從馬背上躍起,面容冷厲,迎著月光,身影一幻——分光之術只有當此月夜,才真正能幻發到極至。
  只見朗月之下,她躍起的身影一陣顫動,幻化成了兩個。可兩個身影,竟都直向大食人那疾擁而來的數十騎鐵騎撲去。
  底訶離一門中,女子多修習夜術,她們的名號也稱為「夜來」。魎魎此時想來已盡全力。
  底訶離一門的幻術當真非同小可,只見夜色中,她的身影一分為二,二化為三,虛虛實實,若真若幻,竟化就了十數個影子。每個影子手裡都漾著一把刃尖鋒利的銀刀,月光漾在那刀身上,更助她身影的迷幻。只見那十數個影子,持著十數把銀刀,各個撲向飛馳而來的大食人。
  連那些強悍的大食人,一時之間,也分不清撲向自己的影子到底是真是假,忍不住就稍微一拉馬韁,減了速度,揮刀反擊,先護住自己。
  ——魎魎居然要以一己之力,奮起分光之術,阻攔這批大食鐵騎,好給她家小王子贏得一線逃生之機!
  卻見那批大食人當先的十餘騎鐵騎為魎魎所阻,速度一緩,後面的卻又一波擁了上來。
  魎魎此時想來已在拼了。她適才一擊之後,面對著擁上來的第二波大食人馬,竟再次奮起,又發出一擊。依舊是若真若幻的十餘條影子,每條影子手裡都持著一把銀刀,刀鋒直指向飛奔而來的大食人喉頭。
  有騎者一拉韁,揮起馬刀就是一擊。可這一擊,卻如砍進了虛空裡。那條影子竟只是幻影。卻聽得一聲慘呼傳來,卻是有個騎者生性強悍,眼見撲向自己的影子太過淺淡,只當做是幻影,並不減速,反向逃走的那三人方向疾追而去。可他身形才一靠近那虛影,一把真切切的銀刀卻割入了他的喉嚨。他只來得及發出半聲慘號,就已墜落在地。
  魎魎一招得手,順勢結果了那死者騎坐的坐騎。只聽得那馬兒哀鳴一聲,頹然倒地。後面收不住勢的數騎在它倒地之際忍不住長嘶一聲,人立而起,便有騎者不防之下,被掀落於馬背。
  魎魎兩度出手,斬得一人一馬。可她心下憂急,再度發起第三擊。可這一擊,也不過重又阻住了十餘人,其餘的大食騎者,白袍飄飄,已棄她不顧,躍過她那若真若幻的影子,直向小王子方向疾追而去。
  魎魎不由長歎,她盡最大的努力,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了。只見她身形曼妙,在空中開出一朵又一朵的虛影來,彷彿幻影之花,銀刀閃閃,魅影迷離,要盡全力,纏住這被她阻隔下來的十餘人。
  她知道自己支撐不了太久。可她耳中細心聽著遠去的蹄聲。先開始,只聽得王子的粟特馬今日果然盡力,歇息了這一晌後,一發足,只聽得蹄聲疾馳而去。
  似此這般,那他們終究還是逃得過今日之劫的。只要入了終南山路,大食人的馬力發揮不得,加上小王子往日在那裡布下的埋伏,那今日之險,他必能避過。想到這兒,她難得的臉上露出一笑,真心歡喜起來。
  ——只要他好,哪怕他醒來後,身邊從此、再沒了自己。
  可那些馬兒今日奔跑得太過辛苦,它們本來就遠遜於大食馬的耐力。魎魎忽然聽得,自己一方的三匹馬兒,分明蹄聲略慢了下來。
  她知道它們已經盡力,但哪怕是這樣的略慢上一慢,那些不死不休的大食人,憑著他們名馳天下的好馬,轉眼間也會追上她家小王子。
  一念及此,她心頭一亂,一條幻出的虛影卻被一個大食人手中之刀劈中,魎魎忍不住身形一顫。虛影中刀,她也不是全不受力的。她心中狂呼著:怎麼辦?怎麼辦?
  卻聽得遙遙的,數十丈外,木姐忽然一聲輕喝。她回目一望,卻見木姐忽然兜轉了馬頭,一身黃衫飄飄,單人獨騎,執著一把九蓮鉤,直向追蹤而至的三十餘騎大食人的騎隊直衝而去。
  三人之中,要數木姐年紀最大,修為也最為深厚。底訶離的「夜門」一脈中,她與花妖二人本來並列大師姐。可數年之前,花妖即已慘死於大食人的刀下,如今只剩下她獨撐夜門。
  此時,見追兵已近,她返身驅馬奔來。
  她名為木姐,所習幻術名為「草木流」,只見她在一片平疇間疾馳而至,田野間的麥草,為她幻術所催,竟似生發出一大片光華來。
  她就在那片光華里飛馳。那光華是草木之華。幻象中,一眾大食騎者只覺得四周麥草瘋長,甚至已掩過馬腹。木姐的身影卻悠忽不見,竟全掩入那片麥草之中,只見得一匹馬兒空鞍而至。越是看不著她,也越是心中恐懼。
  那三十餘騎大食騎者雖不免悚然心驚,可他們並非普通江湖遊俠,一眾人馬組織間,有若軍隊。而軍臨陣前,是不怕犧牲的。所以他們竟不理眼前幻象之異,只管驅馬疾馳向前。
  而木姐的那匹空騎,轉眼之間,即與三十餘大食騎者遭逢。卻聽得一陣悲鳴聲傳來,卻是木姐側吊在馬肚上,手持一把九蓮鉤,藉著幻術掩形,疾馳之間,已一連傷了六七匹敵騎的馬腿。
  那些馬兒一時亂糟糟地痛嘶倒地。馬上騎者也被顛了下來,有的未及反抗,就已被隱住身形的木姐順手解決。落地的騎者手持馬刀,迅速將她合圍起來。而其餘二十餘騎,依舊朝魍兒與小王子飛馳的方向追去。
  木姐心中不由一聲悲歎——她傾盡全力,一奔之間,傷敵馬七匹,斃敵三人。可她雖捨身忘死,還是只能眼看著那二十餘騎大食人拋下自己,雷奔電走地朝小王子追去。
  她猶欲上馬追襲,可那些落地的大食刀客,已揮動馬刀,把她逼圍在當地。
  守住小王子的魍兒因見追上來的人更加剽悍狠戾,一咬牙,低頭對著猶在昏迷中的小王子說道:「我也要留下來了。」
  只見她輕輕一笑,溫柔地道:「我不怕死,就像木姐、魎魎她們為了你,也不會怕死一樣。可我們,怕從此以後,你會覺得孤獨。」
  她輕聲細語著,言語間,唇角還淺笑連連。
  面對她最寶貝的小王子,她從來都是這樣。
  可這已是生離死別,只見她一咬飄垂於頰邊的亂髮,伸手一拔,在發間拔下一根木釵來,一插,就插向小王子俯身的那匹馬的臀上。那馬吃痛,猛地向前一躍。
  她自己卻返身下馬,望著追上前來的二十餘名大食鐵騎,望著他們白袍如山般地壓來,卻只露出一臉惘然。
  她名叫魍兒,修習的也正是「魍然」之術。此時,她要拼盡此生修為,讓白衣大食名震一世的駿馬也為她止步。
  她與木姐與魎魎不同,此時俏立當地,並無其他動作。只是突然間的,她揚起脖子,竟自唱歌起來:
  「……我從哪裡來,沒有人知道,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風呼呼地吹,水嘩嘩地流。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
  只見她一片惘然地笑著。那歌聲一出,開始還不覺,接下來,只見一片淒涼的薄霧正自她身邊升起。
  那歌聲陰鬱詭秘,飄忽幽渺。今日,是她,在未出手前,就直接地提到了死亡。哪怕那些大食騎者個個心堅如石,可聽了這歌,忍不住心頭也一陣飄忽。他們望著魍兒,只覺得那個神秘的女子,自己一眾人等雖策馬疾馳,卻怎麼也靠不近她似的。
  如她所唱:人自何來,無人可曉;而人歸何處,卻個個知道。那些騎者一時看著幻象中薄霧氤氳間的她,只矇矓覺得,如果真的靠近了這個女子,是否,也就真的靠近了那個「人人都要去」的地方?
  「魍然」之術,能收到的最大的效果,就是惑敵心志。如果以一對一,效用顯著。可今日,來襲的大食之敵是如此之多,魍兒哪怕勤修這「魍然」之術已有多年,卻也情知,僅憑自己一曲,再怎麼也不能同時惑住如許多心如鐵石的敵人的。
  ……可她,還是要唱。
  她此時的唱,已不只是要迷惑敵人,不只是唱給敵人來聽,也要唱給自己聽,唱給與自己同遭險境的木姐、魎魎與昏迷中的小王子聽。彷彿只有那樣,就算死,這一生也不至於顯得枯冷寂寞了。她要在這天地之間最後留下一點自己的人聲。
  只見她一拂鬢髮,口裡更加縹緲難測的歌道:
  「風,呼呼地吹;水,嘩嘩地流……我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
  那些大食騎者自己還未發覺,卻眼見得,他們奔行的速度慢了下來。人與馬俱為歌聲所感,那些騎者心中,一時只覺得:人生一世,修短幽明,究竟搏的是個什麼呢?眼見得他們雖未止步,雖說已開始在魍兒身邊掠過,但他們胯下的馬兒卻慢了下來。
  二十餘騎馬兒,奔行之間,匹匹都能把魍兒踏倒。可她站在那馬匹逝水般的奔馳裡,全不懼危險,只自顧自地唱著。
  魎魎百忙之間抬首望去,卻見距自己數十丈遠處,木姐正在奮力苦鬥,那一片她喚起的草木光華間,她一柄九蓮鉤劈刺兩便。
  可圍住她的白衣大食人的身影,卻如一道鐵函,緊緊地把她鎖在中間。
  接著她看到魍兒。她知道魍兒已傾盡全力。她從來沒見她唱得這麼動情過,她的心都覺得動了。然後,她唇角邊不由露出一笑,卻是為見到那些追蹤小王子的大食鐵騎們速度已越來越慢,昏迷的小王子與他們之間的間距終於漸漸拉大,只要再挺上那麼一會兒,也許,那匹識途的馬兒,就可以把小王子徹底帶離險境了。
  這麼想著,她手下加力,斷不許自己纏住的這十餘個大食人再奔上前去,給她家小王子再添風險。
  可就在這時,她又聽到了一片馬蹄之聲。她一抬眼,臉上不由幡然色變!只見來路上,又有十餘騎大食鐵騎飛馳而來。
  她們三個女子,每人間相隔數十丈,拼盡全力,好容易才延緩了這些敵軍。可他們,居然還有援手!
  她絕望之下,只覺得自己的整個生命都昏暗了。那奔馳而來的蹄聲壓制住了她的思緒,讓她的分光術都很難再流暢地施展。
  ……怎能如此?怎會如此?怎可如此!
  造物不公啊!
  可更讓她絕望的是,最前方,魍兒那裡,卻傳來一聲驚呼。她聽得聲音分明是魍兒的,不由急縱目看去。卻見馱著小王子的馬,突然間顛蹶了一下。
  而小王子,昏迷之中,竟從那馬背上顛了下來。
  魍兒為這突變所驚,歌聲一時被打斷了下來。
  她用歌聲迷住的人馬,卻猛然驚醒,一醒過神,就見到自己的獵物,那個粟特王子,竟從馬背上顛了下來。
  一干大食人等不由人人大喜,就已疾向那落地的王子奔去。
  魎魎、木姐、魍兒同時憂急,不顧身邊之敵,同時要出手去援助她家小王子。魎魎分神之下,只覺得手中一震。她的那把銀匕已被敵手一刀擊落。她雙眼一閉,知道:這就是了局了。
  閉眼之前,她深情地向小王子落地的方向望了一眼。這一切,她都要記住——她情願臨死之前,自己可以貫穿生死記住的,就是這一片麥田。
  她要記住:那一片寬廣的麥田間,她與木姐、魍兒,如何相隔數十丈,彼此孤獨,只為了想護住她們拚死也要護住的,記住那些分光術、草木流,與魍然訣……記住這一刻,然後無論是殺戮也好、死亡也好,終未曾掩盡的、自己曾經的努力……她雙目一垂。
  這一生,她終於可以不再怕。她的身影也頭一次終於止住顫動,所有的分光術、魍然術、草木流……今宵散盡。可她,臨死前的一刻,卻終於開始幸福地感到:原來,她終於可以不怕。
  她想——「底訶離」原意本就是泉下。泉下就泉下吧,與小王子、木姐、魍兒泉下相聚,雖說家國殘破,但他們已曾傾力相救……
  這麼想著,魎魎的心中幾乎升起一絲幸福的感覺來。這感覺,她此生都還未曾嘗過。
  一聲清嘯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只覺那聲音甚熟,一睜眼,先見到了罩在自己頭上的馬刀幻出的光芒;也見到了敵方那突然奔來的援手;同時,還見到了……奔來的那十餘騎鐵騎後面,最後一騎的馬尾之後,突然有一劍光華升起。
  ——是他!吟者劍!
  從柘柘口裡,她久已知道了這把劍。今日正午,她還見過那個人。
  這奔馳而來的十餘騎,正是中午曾狙殺她的那十餘個大食漢子。李淺墨附身他們馬後,一路上都未讓他們發覺,卻隨他們一起趕來了。
  只見吟者劍一劍光華陡起,李淺墨羽門提縱之術已傾力施為,身如一羽,而其飛如電。轉眼間,魎魎只覺自己已被人攔腰抱住,飛馳出頭頂上那片刀光刃網。卻是李淺墨一式「大野流星」,強行突破了敵人的隔障,順勢挾住了魎魎,直向前方衝去。
  他羽門身法,一旦施為,短距離內,那真是快逾奔馬。
  魎魎的一身輕功提縱之術本就不弱於李淺墨,這時猛然得救,回過神來,一拉李淺墨衣袖,隨他奔騰之勢滑行,竟全不增李淺墨負擔。
  眼見得他二人直如大野流星一般,疾馳向木姐身畔。
  李淺墨吟者劍風吟而起,那劍名為吟者劍,實為舉劍當風之時,劍中自有嘯鳴。
  卻見他揮劍連刺,劍尖上如有一連串的流星爆出,已向圍攻木姐的人疾攻出十數劍。這十餘劍刺下來,圍攻木姐的大食人已有兩人傷肩,一人傷肘。白袍之下,驟然濺血。
  李淺墨更不停留,有著魎魎知機的換手拉住自己衣袂,騰出左手挾住木姐,三人憑空飛渡,如在麥草間滑行一般,已疾奔向魍兒。
  只聽得一聲劍鳴悠長銳響。劍鳴止處,卻是李淺墨一劍廢了一名正攻向魍兒的敵手,挾著「夜門」三女,同向小王子落地處疾奔而去。
  前面的大食人大驚,忍不住人人回顧。李淺墨等搶得先機,終於搶先落於那小王子的身側。李淺墨一低頭,看向終於被震醒了的小王子,目光中不由劃過一絲驚色:原來,他就是小王子?!
  四十餘騎大食戰馬就那麼默然肅立著。
  它們一線排開,呈個弧形,如引弦之弓,冷對著李淺墨與幻少師數人。
  連李淺墨都覺得這群敵人簡直威武無比。那些馬,個個身高腿長,肌腱鼓脹。馬上,就是一尊尊雕像般的白衣大食戰士。他們臉上的表情也石雕也似,彷彿他們從裡到外,連同心肝,都是鐵鐫石刻的。
  這是一個戰陣,遠非李淺墨曾經歷過的所有打鬥所能比。那些大食戰士,分明個個都已把生死置之度外。死亡彷彿將成為他們的榮譽。
  李淺墨還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態度,此時方才明白,為何萬里之外,大食鐵騎可以縱橫無阻,視天下英雄無噍類了。
  幻少師這時緩緩地睜開眼。
  他終於醒了。他們底訶離一門面對大食騎士,一向苦無辦法。這時,他與三個女子置身李淺墨後,眼見著李淺墨單人只劍,獨對著數十乘大食鐵騎。
  ——這一戰,終究要被引發。
  李淺墨只覺得手心裡出汗。他心中也忍不住一陣激昂: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男兒踏陣之樂?他心底也有一些什麼東西悄悄地燃起了。以前,出於肩胛的教誨,他一直不敢輕視生命如無物。臨陣對敵,常懷有仁者之心。可今日,他面對這群大食戰士時,卻猛地警覺,自己一直壓於心底的,那想來只屬於男性的戰鬥慾望卻被撩撥了起來。
  對方諸人分明都不畏死。不只如此,他們還似已將死亡當作了自己畢生追尋的事業。那麼,與他們一戰,又何須效那仁者之軟弱慈悲態?反正,彼此已將死亡當做一場遊戲。他們分明是傳說中的那種戰士,只以勇為業,以怯為恥。戰陣若此,一切就都已變得簡簡單單,不管目的有多複雜,動機有多古怪,可手段終究是一樣的,那是敵我兩方唯一可溝通的事:只有生與死。
  這樣的一戰,卻是整日迷於價值判斷,在無數價值取舍間迷失了自己的人,唯余的男人式的樂趣。
  哪怕李淺墨平時未嘗不哂笑於此,可今日,他卻似為自己的敵手打動了。
  這將是一場意志之戰。
  死亡,卻是佩戴在勇者襟前的胸章。其實,無論一戰之後,死與不死,這些男人胸前,都會掛上一枚嶄新的「死亡」的胸章。
  確是有人這樣面對生命嗎?既然紛擾人世,許多問題終無解答,那還不如,讓一切變得簡單,只剩下生與死的手段,判然兩分,這樣,赤裸裸地對生命的挑戰就恍如一場笑鬧了。
  那些大食騎者的目光是熾烈的。李淺墨隱隱知道他們這些忠於一教的信徒平日裡生活中的清規戒律。怪不得他們會把死當做最刺激的遊戲。既然酒為奢欲,樂為淫蕩,那還有什麼可以刺激自己生命中的渴望?
  只見一聲低沉渾濁的號令後,那四十餘名騎者,同時把馬刀舉於頭上。
  李淺墨這方人少,再不能不與他們爭搶先機。只見李淺墨身子猛地一矮,雙腿一屈,弓一樣的蘊勢,然後猛地就把自己彈了出去。
  以往對戰,所逢盡都是中土高手,對敵之時,講究的是劍中含韻,韻外有致,一味迴旋,似往不復。那裡面俱是極高名的取捨之道。可今日,面對四十餘名如此驃悍的騎士,李淺墨知道,今日,那一切都用不著了,只要求快!
  所以他一躍即出,先發制人。然後,只見馬刀在空中晃起一片鐵腥味的網,如同每把刀上都附著著死神的笑。李淺墨一劍好似刺破了那死神的獰笑,那死神,登時幻化成數十把馬刀,帶著創傷的,圍攏過來,漫天劈砍。
  ——今日之戰,他已全無把握。
  猛聽得身後,魍兒用一種他全聽不懂的語言,在那裡唱了開來。他雖聽不懂,卻隱隱體會得出那歌中的意思:那是壯懷者去鄉,慷慨者赴死,嵯峨者振衣,絕地者反撲的歌……那歌聲刺痛了他的皮膚,讓他覺得,自己血管裡的血都如同兌了烈酒,刺痛地燒著。
  他一個人無法盡擋住那四十餘名大食騎士的攻勢。只見那四十餘騎一經發動,滿田野裡似乎都是他們縱橫劈殺的身影。他們也不只針對李淺墨,向著魎魎、向著魍兒、向著木姐、向著幻少師,同時發出絕殺之擊。
  ——彼此均已處身絕境。對於那些大食騎士,他們萬里離鄉,遠戰長安,離鄉時,想必就預先把自己的生命預支了出去。而對於李淺墨,這等他生命中頭次遭逢的悍野搏殺,稍一示弱,恐怕也會成為最後一次。而對於幻少師與木姐等,家國宿敵,異國相逢,自然不死難休。
  ——只有幻少師還是坐在那裡。可是,他的手底燃起了一脈細弱的火。那火似千錘百煉才經修來,是他心中永世的家國的痛。
  魍兒護在他身邊,兩個人彼此罩護。幻少師已祭出了他壓箱底的幻術,那就是「敵愾」。他身邊的外圍,卻是魎魎手持銀刃,已把她的分光術施為至極致,一時只見,上十條魅影紛飛,個個手執銀匕……而木姐煥起了草木之華,一把九蓮鉤鋒芒向敵。
  李淺墨不懂他們是如何自保,又如何攻敵的。他只知道,自己可依持的,只有手中之劍。那吟者劍不停地與無數把馬刀交擊著,到得後來,李淺墨只覺得自己的手臂都麻了。撐不住時,他就劍交左手,已不再似平日裡打鬥時的招式,每一招,都只求簡短快捷,拼的是勇、速與力。
  不停地就有鮮血灑出,李淺墨都分不清那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他只知道在那一片刀網間,彼此的絕境裡,那些大食人用他們各自僅屬於自己的孤注與一擲,絕望與希望,編出了一張死亡之網。
  而那網下,魎魎分光離析著,幻少師一火獨明著,木姐草木光華著,魍兒嘻笑吟唱著,而自己,飛騰劈刺著,拼到最後,竟只覺得痛快。
  ……這樣的夜,只有生命!這樣的夜,沒有明天!
  一個又一個人倒下,一匹馬又一匹馬或悲鳴折足,或空鞍遠逸,誰都說不清這一夜,場中絕殺的節奏與次序。
  李淺墨只知道,最後,他們活了下來。
  ——那是天將破曉時,他終於可以住下手來,心中卻還在懷疑著,這一切,終於結束了嗎?而他,真的還活著?直到目光落在遺棄在地上的二十餘具大食人的的屍體與那些哀鳴的傷馬身上時,他才能相信,這一夜,他終於熬了過來。
  他已幾乎不記得前因後果,像都不記得,自己最開始,究竟為何而戰,最後,又是憑何結束的……只記得那一刀又一刀,真實無比地在自己生命邊掠過,自己的生死,魎魎的生死,木姐的生死,魍兒的生死,幻少師的生死,連同那每一個大食人的生死,都僅只懸於一線。
  ……他記得自己一劍又一劍,曾如何劈刺努力過。那情景如此真實,映襯得此時沙場間的殘餘之態竟顯得如此虛幻。
  他不可置信地怔立在那裡,感到自己渾身浴血。所謂戰爭,原來就是這樣的。這時,他感覺幻少師來到了自己的身後。那一邊,魎魎、木姐與魍兒在相互裹傷。他們都在就好,安然就好。李淺墨輕輕舒了口氣。可他的目光忽看到了地上的屍體,心中忽浮起一片慘然,幾乎控制不住的哆嗦著唇,輕聲問道:「他們,真的死了?」
  這還是他頭一次意識到自己真的殺了人。奇怪的是,整整半夜,他與敵人的生命交纏在一起,交響在一起,只覺得那時的搏殺,像無冤、無仇,只是彼此無因由地揮灑著生命,那樣的感覺,輝煌而極致。
  可這時醒過神來,那滿地慘象,卻讓他都不忍一顧。
  ……他一時只覺得,破曉的天下面,麥田四望,滿天滿地,到處都如此的荒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