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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幻少師

  那日西州募之會上,李淺墨曾見過耿直一面,猶記得他那讓自己尷尬無比的話語:「……如果小哥兒正如我所猜的,是那人的弟子。不知可知道,就在我們柳葉軍中,卻正有個小女孩兒,年方及笄,花容無雙,手底下的功夫也頗過得去。論年紀,本來是時候尋門親事了,可因為她自小時見過一個人,所以就一直吵吵著,說此生此世,非那個人的弟子不嫁……」
  當時這番話,讓他一時窘迫無比,所以印象深刻。
  此時李淺墨腦中電轉:怪不得她要奪刀,怪不得她又會說出「要代二叔好好出出這口惡氣」這般的話語。
  那女子見他呆呆地看著自己,不由更是一怒。
  只見她情急之下,只覺臉上那面紗礙事,一伸手,已拂去面紗,將之揮之於地。
  李淺墨怔怔地望著她,只見她一雙小鹿似的長腿,與拂去面紗後那小鹿似的眼睛,心裡沒來由地想到:怪不得她會叫……耿鹿兒……
  那少女先只見這個少年呆呆地看著自己,不由惱怒,一拂面紗後,卻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那少年的面貌,一時只覺得一怔。只見那少年清爽俊秀,全不似什麼惡人模樣,不由也呆了一呆。
  兩人目光一會,各有心事,不由都臉上一紅。
  黃衫客此時得機,李淺墨出神之下,沒有防備,眼角只覺得一條烏影一晃,連忙閃避。卻是黃衫客趁機一揮手,袖中一條長鞭疾襲而來。李淺墨不防之下,人雖避開,手裡才到手的刀卻被那一鞭捲去。
  黃衫客得手之後,更不戀戰,騰身即走。想來眼見面前兩人都是強敵,不肯自陷危局。
  李淺墨無意之下失手,不由又驚又怒,身形一騰,就待向黃衫客追去。可他身形剛剛躍起,卻聽身後那少女掩抑不住地發出一聲驚呼。他忍不住略一停頓,回頭一望。
  卻見那少女伸出一隻手來,掩著自己的口,一雙眼睛,如小鹿一般,驚怯未定,脫口呼出:「你是……羽門……」她意識到自己失態,忽頓住不說。立在那裡,只見她明顯的心事起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如同清早的朝陽,一時把天邊的雲彩染紅了,一時又躲起來,露出那雲彩本來的細白之色。卻見那少女猛地一跺腳,口裡若羞若怒地道:「你弄丟了我的刀子!我不管,你怎麼丟的,就怎麼給我找回來,非給我找回來不可……」
  可她自覺失態,一時控制不住,沒待這一句責怨的話說完,起身就走,竟遺下自己那頭小花驢,自顧自騰身去了。李淺墨立在那裡,一時有些呆呆的,不知她為什麼剛才還要憤然出手,這一下,竟又跺腳而去。
  好一時,他才回過神來。
  卻是為索尖兒來到他身後,在他耳邊笑嘻嘻地說了一句:「我的硯王子,她卻是誰呀?我來月華池那麼多次,怎麼沒像你一樣,難得來一回,就碰到新相知,舊相識?」
  那扇門開得頗為古怪,斜斜地朝著西北方向。
  它所依附的那面牆本朝著正北,可那牆向內凹進去一塊,形成一個三角形的門廊,那門也就趁勢斜開向西北了。
  看那房子模樣,卻頗像西域一帶的巫祠。整個長安城中,怕都找不出第二幢這麼古怪的房子。它被塗成沙黃色,狹窄的前庭裡什麼都沒有,只是鋪著層薄薄的細沙。門外站的人雖多,卻沒人敢踏上那層細沙。只見門框兩邊還刻著一副對聯,那聯語頗為奇怪,半通不通,道是:作法自閉,觀者如睹。
  李淺墨一見之下,只覺得那主人一定寫錯了字,這兩句話豈非該寫作:做法自斃,觀者如堵?
  ——今日,如不是要追蹤黃衫客,他也不會跑到這麼稀奇古怪的地方來。
  這裡是貓兒市,算是長安城腳下極熱鬧的一個所在。當時長安城的大宗交易本來集中於東西兩市,但普通百姓們畢竟需要一些零零散散的去處,所以像貓兒市這種半地下的集市也就在城牆外面興盛起來。
  平日裡這兒賣什麼東西的都有,一多半是舊貨,裡面還夾雜著些來路不明的東西。人人都知這兒東西便宜,但從沒人去問那東西的來路。所以索尖兒的一眾小兄弟對這兒卻是甚熟。
  ——說起來,這兒原還是九姓胡雜居之地,居民中多有康、石諸姓。自從五胡亂華以來,長安城裡異族雜居,甚至連李唐王族都混有胡人血統,當朝大將也每多胡人,如契必苛力等。李世民征服突厥、薛延陀後,又命其狼主率部下數萬人遷居關內,所以當時的長安城正可謂萬國之都。
  整個貓兒市都顯得極為簡陋。這裡地段寒窘,所有臨街的房屋門臉也小,偶爾夾雜著一兩處富麗的胡商居所,那也是苦熬之下發了財卻不忍離開故所的胡商們的居處。
  因為街上來往的多有胡人,又個個衣裳艷麗,舉止樸野,所以哪怕這條街道如此簡陋,卻也讓人一眼望去有一派興盛之感。
  可那所房子,卻孤零零地座落在街東頭。它左右落空,兩邊都沒什麼屋舍,讓人在這麼熱鬧的街上望去,只覺得它的荒涼。
  那房子的門是粗木製就的,也沒上漆,上面密密地雕了花紋,似花非花、似字非字,好像一個個神秘的符咒。細看下來,卻原來是關於火的各式各樣的形態:有熊熊的、有畏縮的、有遭了風吹的、有沾泥帶雨的……看久了,讓人覺得自己彷彿不是身在長安,而是處身遙遠的異域,無邊的曠野平沙處,遠遠地看到一排胡楊林,而那胡楊林著了火,正細細地、陰陰地燃著。
  ——因為接到了索尖兒手下的線報,說是黃衫客就在這一帶出現,李淺墨今日才特意趕了過來。
  此時,他卻不是一個人。因為珀奴在家裡悶久了,一聽了消息,死磨活磨地要李淺墨帶她出來。李淺墨無法,也只得帶上她。
  索尖兒本來跟他們一路,但來到貓兒市不久後,因為不見黃衫客的蹤跡,他自去吩咐手下兄弟到處打探,所以這裡就只剩下了李淺墨與珀奴兩個。
  只見成群的人圍堵在那扇小小的門前,人人都踮著腳,伸著脖子盡往裡面瞧。人群中多是胡人。珀奴生性最是好奇,一見之下,再捨不得走,拉著李淺墨的手,就不肯挪步了。李淺墨無法,只得隨著她的性子,也站在人群後面觀看。
  偏偏珀奴身量嬌小,在人群後面哪看得到?急得直跺腳,在那裡一迭聲地問著李淺墨:「是什麼?大家都在看什麼?我看不見,你快幫我看看!」
  李淺墨站在人群後,也望不到什麼,只得找了塊石頭立在上面,縱目向裡面望去。他只見到一扇門,在那門框邊露出指頭寬的縫兒,虛虛地掩著,給那房子平添了幾分神秘之感。而門口的門廊裡,地上鋪了一領陳舊的地茵,地茵上模模糊糊的圖案,卻讓人覺得甚是繁艷。
  李淺墨搖搖頭,納悶道:「不知道,好像什麼都沒有。」
  珀奴怎甘心這樣的回答,眸子一轉,已盯向身邊一個老者,笑瞇瞇地開口道:「請問,老爺爺,這裡是什麼地方,這些人又聚在這裡做什麼?」
  那老者是個胡人,看了一眼珀奴,見她是這樣美麗的一個少女,也樂於作答。只是他眼神中神情頗為奇怪,彷彿不解珀奴怎麼會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一般。只聽他開口道:「這裡就是幻少師的住所啊!」他加重了語氣,口氣裡隱隱有一種責備的味道,似是覺得珀奴分明也是個胡人女孩兒,怎麼可以不知道幻少師的住所。
  只見到珀奴眼中一亮,喃喃道:「幻少師?原來傳聞中的他竟住在這兒!」
  李淺墨一頭霧水,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想來那幻少師在胡人之間頗為著名,連珀奴也知道。
  卻聽珀奴急問道:「這裡即是他的住處,那這些人集在這裡做什麼呢?」
  那老者慢悠悠道:「你可能是初來長安吧?沒聽說前兩日那些幻師們中間發生的一件大事?」
  珀奴更是被引動了興致。可這回她都不開口詢問了,只是把一雙美麗的眼睛吧嗒吧嗒地粘在那老人臉上,似是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副鬍鬚間的嘴巴上了。
  沒有人能拒絕這樣一個美麗少女的請求。果然,那老者緩緩開口道:「這事說來話長,有的經過我也是聽說的,反正現在阿骨達爾還沒來,我就先跟你說說吧……」
  ——唐人多愛幻術,當日長安城內,正是這世上所有高明的幻師們聚集的最重要的一個場所。李淺墨聽到那老人提及幻師,也忍不住好奇,聳起耳朵細聽下去。
  卻聽那老者道:「……三數日前,在東市——你們該知道,那裡的朵兒裡本是長安城中最有名的幻術場子,時常有外來的幻師在那裡求名,更有已成名的幻師在那裡鎮場。早在一個多月前,朵兒裡的把戲場間卻來了一對極了不得的幻師,他們表演的卻是摘桃術。如今長安城的幻師大體分為兩脈,一脈是西胡,一脈是百越,可難得的是,那新來開場子的幻師卻是一對漢人,他們好似來自茅山,表演的就是據說在漢人中傳承數千載的摘桃術了,據說還是當年周穆王尋訪西王母時傳下來的。
  「這對幻師是一對父子,父親大約有三十多歲,生得粗粗壯壯,一臉疙瘩,長相在漢人中也算醜的。說來也怪,偏偏他那兒子雖不過十來歲,長得卻頗為可愛,粉團兒似的,童聲童氣,極是惹人喜愛。這些都是我親眼所見,所以再無一點兒攙假。」
  這年老胡人想來在長安住了大半輩子,對漢話極熟,說得比珀奴要好上許多了。
  只聽他道:「那日,我聽到傳聞,專門去東市看他們的表演。要知道,我老頭子老是老了,可是從小最喜歡看這些,看了就覺得,那些從小聽來的魔鬼、神仙的傳說想來不是虛言。那日,我去時,正趕上他們開始。他們一天只演一場,如果錯過了,那天就再看不到了。所以那日我急著趕去時,已趕得氣喘吁吁的。」
  李淺墨沒想這胡人老者這般大的年紀,還是如此好奇,忍不住唇邊就噙了絲笑,對他平添親切起來。
  只聽那老者道:「沒想那漢子見我累得直喘氣,又是老人家,竟拿我來做開場白了。就聽他跟他那孩子道:『粉團兒,看到沒,那老人家,為看咱們爺兒倆的這一點小把戲,專程趕了來,還走得氣喘吁吁的。你說,咱們該怎麼報答人家?』我才知道那孩子不只人長得像個粉團兒,原來名字也就叫做粉團兒。」
  「那小孩兒極是精靈,竟衝著我一笑,笑嘻嘻道:『我還小,沒本事,能報答什麼?我想著,最近天上的仙桃兒該已熟了,若是偷幾個來,給老爺爺解個渴,卻也有延年益壽之妙。』
  「我看著他爺兒倆對答如流,知道這必是事先排演好的。卻見那小孩兒一皺眉,『呀』了一聲道:『可惜,天那麼高,我雖靈巧,最慣偷桃的,卻沒個梯子好爬。』
  「只聽他爹哂聲道:『你要敢爬,梯子何難?只怕你找借口,我弄了梯子來,你卻不敢爬了。』那小孩兒就一撅嘴,不高興道:『爹,你怎麼小瞧人!只要你弄了梯子來,看我敢不敢爬?真不敢時,不用你責罵,這四周的父老鄉親,大姑大嬸們,怕也笑死我了。』他這麼一說,那漢子竟從身後果然搬了一架梯子來,那梯子也不過一人多高,他把它往身前一豎,卻聽那小孩兒撇嘴道:『這就是你給我的爬天的梯子?也太短了吧。』小嘴一撇,意似不屑。
  「卻見那漢子怒道:『小小娃兒,端的不識寶貝!你只管照著上面爬,這輩子,只要你想爬,我怕你爬它一輩子都爬不完呢!』
  「那小孩兒意似不信,由那漢子扶著那梯子,竟朝上面爬了去。說來也怪,只見他爬著爬著,眼見到了梯子頂上,那梯子卻似在往上長,他爬一級,它就長一級,直長得越來越高。四周裡都是一片喝彩聲,我明知那是幻術,多半是假的,卻也不由驚歎它的神奇。卻見那梯子升得越來越高,到有數丈時,眼見那小兒的身影都小了,忽然那梯子頂端絲絲地洩著氣,卻聽那掌梯的漢子笑了聲:『粉團兒,小心點兒,終南山的雲都飄過來了。』
  「梯子頂上就傳來一聲稚聲稚氣的回答。可一轉眼,那梯子頂的雲氣越來越盛,眼見得一片模糊,把那孩子的身形都掩不見了。
  「卻見那漢子扶著梯子就在那兒等,等了有一會兒,意似不耐地擦了一把額上的汗,沖四周喃喃道:『這小粉團兒,知道天上有天兵天將守著,還不盡快點兒,偷到了手就趕快回來。唉,也是我這當爹的不爭氣,要他去偷什麼桃子,說起來,等這一時,他下來後,爬了這麼高,一定又餓了,今日的中飯錢我還不知在哪兒呢,卻拿什麼給他吃?』
  「他一聲慨歎,然後就聽得場子裡一片錢響。四周人看得盡興,早把手中銅錢雨點似地朝那場子裡撒了去。有人還笑道:『給你那粉團兒買餅吃!』我老頭兒也看呆了,摸出懷裡的幾個錢,也丟進場中。眼見人人解囊,那漢子見錢投得差不多了,就沖梯子頂叫道:『粉團兒,別偷吃桃兒,你可是專去給老爺爺摘的。我知道你該餓了,但這麼多父老鄉親的,賞了這麼些錢,你下來,中飯也儘夠你吃的了,別貪玩了。』
  「卻聽他一聲叫畢,有一會兒,上邊才隱隱約約地傳下來一聲應答聲。然後,只聽得噗噗連聲,竟真有幾隻桃子從上面擲了下來,落在地上的軟囊中,分明是真的,有的都摔破了,汁液直濺。
  「我那時都看呆了,揉揉眼,再怎麼也不敢相信。卻聽那漢子衝我笑道:『老人家,可夠了?』我連連道:『夠了,夠了,快叫那孩子下來吧,仔細摔著!』
  「我才說完,就聽那漢子衝上面嚷道:『老爺爺說夠了,粉團兒,咱們天天偷,別給天將們看出來。你勻著點兒偷,再偷多了就被天將們發現了,還是快下來吧!』
  「然後,頂上就傳來一聲『哎』的應答。可頓了下,人未見下來,卻聽得傳來一聲慘呼,然後,只見裹著衣服的小手,小腳,一段一段的,竟從上面擲了下來。只聽到那漢子一聲痛呼,大悲道:『慘!被天將們發現了,粉團兒,我的粉團兒!』他一撲而上,也沒待人看清,就將那些讓人慘不忍睹的小手、小腳裹著衣服就撿入一個箱子中,等撿完了,就扶箱大哭。
  「我當時真被嚇蒙著了,只覺得,為了吃口桃子,害得那小孩兒這樣,實是不該。情急之下,也不知該怎麼才好。想他們為混口飯吃,吹風淋雨的,也不過就是為了錢。一急了,竟將懷裡剩下的銅錢又掏出幾十文來,雙手捧著,就向場中擱去。眼見我如此,四周只聽到錢響,場中一時錢如雨下。我真還沒見過哪個耍幻術的可以接到這麼多錢的!眼見得錢聲好一時才歇,卻見那漢子面上一笑,拍拍那箱子,沖裡面叫道:『我的乖粉團兒,大叔大爺們都捨不得你死,紛紛拿錢給你贖命呢!你在閻王爺面前打了個圈兒,這下給我好好出來吧!』
  「至此,我才想起這不過就是一場幻術,哪裡真死了人呢?發覺自己竟生生被唬住,不由也覺得自己好笑。不過,就算被騙了,那錢也叫人覺得花得值。我這輩子,最愛看幻術,什麼西胡、百越的,幻術套路,看了千百,還是覺得那日看得最是好看。
  「眼見得四周人都笑嘻嘻的,我就知道,他們有看慣了的,只等那孩子從箱子裡蹦出來,好謝過大傢伙兒呢。謝過後,今日的表演也就算完了。可我雖明知是假,卻真的期待著看那孩子,真覺得他像是死裡逃生地逃出來的。
  「想來人人都跟我想得差不多,一個個默不作聲,竟都等著那孩子出來呢。」
  珀奴已聽得入了神,一雙眼睛眨都不眨的,彷彿身臨其境。不只是她,連李淺墨都不由聽得入迷了,一時出起神來,不由想起柘柘,那……小妖怪,如果她還在,就在自己身邊,倒可跟她請教請教這些幻術,到底是怎麼做出來的,卻是這般逼真,暗道,過兩日,也要帶珀奴一起去東市看看這父子的表演才好。
  可故事講到這裡,竟還沒完。卻見那老人臉色忽顯凝重,頓了頓,竟又接著道:「大傢伙兒都在那兒等著,可等了半天,那孩子還沒出來。有人已忍不住開始嘀咕起來了。低聲嘀咕的人有的是擔心,有的卻帶了嘲笑。我身後站了個刻薄的,只聽他道:『我說那漢子,錢也不少了,你別太貪心,現在還悶著不讓孩子出來?你到底還想人撒幾道錢?』
  「他出言譏諷,人人只道他說得是,可我這一雙昏花老眼,卻分明遠遠地看出那漢子這時竟似真的急了起來。
  「他臉色分明惶急,卻似又不敢開那箱子,雙手兀自地抖,哆哆嗦嗦地想伸向那箱子蓋,把它揭開來,卻抖來抖去不敢揭開。然後,只見他瘋了似的,立起身來,滿場亂轉,在他隨身的行李裡翻出無數樁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一樣樣試驗。他兀自在那兒做法,可那邊的箱子卻只是沒反應,再沒見到那孩子蹦出來。那漢子急到最後,直撲到那箱子上,長吸了一口氣,一口血咳向那箱子蓋——那想來是他們幻門什麼救命的法術了,可那箱子蓋卻依舊紋絲不動。
  「大傢伙兒此時才知道:是真出了岔子了!連我看著都跟著心慌,想那麼個玉雪可愛、粉團兒樣的孩子,這是招誰惹誰了?演演幻術,竟會鬧出這麼大的禍事來!
  「卻見那當爹的這時什麼也顧不得了。他雖是耍藝的,但剛才看他言辭之間,雖有意說笑,但骨子裡卻是有些傲氣的。這時卻突然從箱子上直起身來,一轉身,那麼壯實的漢子,竟衝著場間撲通就是一跪,先不說話,急磕起頭來,東南西北都拜過了,磕得頭上滿都是包,還滲了血絲,一望可知,這時斷不是做戲了。然後只見他沖空中抱拳,情急得帶著哭腔地道:『不知哪位同行高人在此,我父子行乞此間,或有禮數不到,疏慢之處,還請高人不要計較。小孩兒無辜,前輩能饒就且饒過他吧。有什麼責罰,只管用在我身上,在下再不敢吭上一聲,只求千萬放過這個孩子。』
  「我們這些看客,這時才明白,原來他一定是得罪了不知哪個同在幻師行當的高手,於暗地裡,給他們施下禁制了。
  只見人人惻隱之心大動,卻也不由好奇,一時只見滿場人等,幾乎個個都把脖子扭來扭去,想看看那暗中出手的卻是誰人。
  「隔了好一時,還是沒見有人應聲。卻見那漢子這時已急得六神無主,只顧一迭聲地把頭碰向地上,痛哭流涕道:『高人前輩,您就放過這孩子吧!再過半炷香的工夫,就是您老開恩,他能出來,也必終生殘廢,再都沒用了。他不過一個小娃娃兒,您只要放手,沒說的,我們父子立馬離開長安,永世再不踏入長安城一步……不,您只要放手,讓這孩子走,我甘願留在這兒,給您做牛做馬,服侍您老一輩子。』
  「這時,我們這些不相關的都看得不忍起來,有的人已跟著那漢子小聲相求。可人人見到了那暗中出手的幻師如此高明又殘忍的手段,也就不敢大聲,生怕惹他不滿。
  「眼見得那漢子這麼求著,半炷香時間眼看就要到了,那人還是不肯出來,箱子那邊也還是紋絲不動。不只那漢子,連我都跟著挺不住了……」
  珀奴聽到這裡,已緊張得氣都不敢出了。她本能地去握李淺墨的手,似乎只有去握到了他的手才覺安穩,差點兒忘了這是已發生的事,衝著李淺墨嚷道:「公子,快去救他,不救就來不及了。」
  她只巴望著李淺墨可以立時出手,把那粉團兒給救出來。
  卻聽那老者道:「接下來的事,就關聯到今天了。」
  眼看他說到緊急處,居然賣起了關子,李淺墨都恨不得一把抓到那老者肩膀,使勁搖。
  卻見那老者神色一暖,似看見他們著急,很是得意,慢悠悠道:「就在這當兒上,卻聽一個聲音道:『婆娑禁法,固然高明,但就算深仇大恨,也該適可而止吧,為難一個孩子算什麼?』然後,就見一個少年走入場來。
  「他行動飄忽,人人都沒看清他長得什麼樣兒,他就已走到了那箱子邊兒。只見他伸手摸在那箱子上,滿場的人只來得及看到他那摸著箱子沿兒的手。只見他五指俱長,根根秀硬,剔透如玉,像西方阿摩娑神的聖手。那樣的手,真是平常人再沒見過的。只見他沉吟地立在當地,開始似還等著那暗中出手的人解禁,眼見沒反應,手指輕叩,一點一點的,似在施著什麼秘法。
  「眾人只見他手勢古怪,如印如咒,心裡隨著他手指的敲擊,都覺緊張起來。其實時間也沒多長,但人人屏息間,只覺時間過得好慢。也不知他按在那箱子上過了多久,我老頭兒一顆心都快迸出嗓子眼兒了,卻見他忽一收手,鬆開了那箱子蓋兒。等了下,就見那箱子蓋兒動了動,然後卻又靜了下來。
  「那箱子蓋兒動時,就見到已起身湊過來的漢字一臉絕處逢生的喜色。可看它動了下又靜了,那漢子不由又面如死灰。
  可接著,那箱子蓋兒終於又動了,卻似費了好大的力,才見那箱子蓋兒被移了開來。可那出手的少年沒有助力,連那急切的漢子也不敢動,想來是他們幻門有什麼禁忌,這時再不能旁人幫忙的。然後,箱蓋一掀間,只見那粉團兒一臉蒼白,如生了一場大病般,卻恍如不知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兒似的,慢慢地從裡面鑽了出來。
  「他才一鑽出,就聽四下裡辟里啪啦的又是鼓掌聲,又是喝彩聲。那孩子還迷迷濛濛地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呢。卻見那少年一笑,伸手遞了個藥丸過去,跟他低聲囑咐了句什麼,轉身就走了。
  「我那時迷迷糊糊的,只覺得那少年遠非常人。唯一認出的,就是他也跟我們一樣,也是胡人,卻再沒看清他的臉。
  「只見那少年才走出那場子,我們滿場的人卻聽得暗影裡忽有人低咳了一聲,怒道:『幻少師,你敢破我婆娑之禁!』」
  珀奴聞得粉團兒遇救,忍不住也開心地拍起手來。這時聽得最後一句話,忍不住低呼道:「幻少師?」
  那老人點點頭:「可不是,就是幻少師!不是他出手,卻有何人能破得了『七寶幻師』級的阿骨達爾的婆娑之禁?
  「事後我聽人講,說是那暗處發話的人阿骨達爾,本屬幻師中西胡一脈。而那朵兒裡的場子,一向為他們西胡所控制。他法術高強,據說已晉身『七寶幻師』之列。所以凡長安城中西胡一脈的幻師幾乎人人都要聽他的。當初那父子兩個初來長安之時,西胡幻師們還對其嗤之以鼻,想過不了幾日,他們就要被迫捲鋪蓋回去了。沒想那父子兩人表演的摘桃之術如此高明,竟就此壓了西胡幻師們一頭,整個朵兒裡的生意怕不都被他們搶去?再接下來,只怕那些王公貴族們也要開始關注他們了。所以這些西胡幻師們才專門請出了阿骨達爾來暗中整治他倆。想來也就快要得手了,沒想卻為一向不參與長安城幻師事物的幻少師所破壞。那阿骨達爾不防之下,因為別人破了他的婆娑之禁,還受了內傷,所以當場大怒。
  「我當時聽到阿骨達爾叫出那一句話後,連咳了幾聲,然後又勃然大怒地叫道:『別當沒人認得出你是誰,三日之後,貓兒市裡,咱們再一決高下!』」
  說著,那老者側首望望人群前面的那所房子,低聲歎道:「可不就是今日麼。所以現在,你才會看到如此多的人聚集在這裡,他們可都在等著看熱鬧呢。」
  珀奴一時聽得心動神馳,只見她長長的睫毛垂著,瞇縫著眼,就向那所小房子看去。以她身量,本來看不見什麼。越過人群的遮擋,也只看得到那房子的尖頂。可那樸素的尖頂卻似在她眼中發出了璀璨的光,因為她的眼睛都亮了起來。
  好一時,才聽她沖李淺墨低聲央求道:「公子,一會兒要是那阿骨達爾來了,他要使什麼卑鄙手段,幻少師被他算計時,你可一定要幫他。」李淺墨不由笑道:「他那麼厲害的本領,我不求他幫忙也就罷了,怎麼還幫得了他?」
  卻聽珀奴道:「你不知道,他很可憐的。哪怕人人都覺得他神秘已極,厲害已極,其實他很可憐的。」說著,她恍如夢囈般地道,「在我很小很小時,我父親就請了我故鄉的栲姥姥與我算命,她一算即說:這輩子,以後,我會在一個遙遠的帝都,碰到這世上最倒霉的兩個王子,他們兩人都與我有緣。以前我還一直不信,沒想,先碰著了你,現在……」
  她話猶未說完,卻聽人群裡已有人低聲叫道:「來了!」
  只見一片騷動,那份騷動與不安迅速地傳染開來,李淺墨與珀奴也馬上知覺了。他們不由扭頭望去,卻見集市散後,荒涼的街頭,一整條街都被籠罩在明晃晃的太陽下,那陽光乾燥而空闊,燥熱無比,彷彿漫天的金針對著這條街撒下來,尖銳得只讓人覺得荒涼。
  那荒涼的日頭下面,卻有個瘦手瘦腳,極枯乾極黝黑的一個胡僧走了過來。他長得不是一般的奇怪,手與腳都瘦得跟枯骨也似,乾柴樣的胸膛下面,卻有個圓鼓鼓的肚皮。那肚皮不是出於胖,而僅只是一種光圓圓的鼓脹,一層薄薄的皮蒙著一團鼓鼓的氣也似。
  他看起來像個天竺人,卻一身西胡的打扮,蜷曲的頭髮側在一邊,另一邊的耳上,露出一個大大的金環。那頭髮披散在脖頸下面,脖頸上是同樣蜷曲的筋脈——難道,這就是人人敬畏的阿骨達爾?
  人群自動地讓開了一條路,讓這個穿著麻黑衣裳的古怪幻師向那房子走去。快走近房子前那片沙地時,就見他雙手托了起來。他不是托住別的,而是托住了自己的肚皮。然後,只見他小心翼翼地捧著自己的肚子,像捧著一世的籌謀,一生的苦惱,永遠的憤怨悲苦,一步一步向那房子走去。
  哪怕是夏,哪怕太陽那麼大,看到這麼個黝黑古怪的幻師,人人只覺得頭皮一陣發涼。
  方纔人擠人,空氣中瀰漫的都是酸臭的汗氣,但還是人間正常的味道。可那幻師走過來後,人人只覺頭皮上一陣發麻,似乎驚得汗都憋回去了。沒了支撐似的,讓人人都覺得說不出的窒息惶急。
  那幻師才走到門口的沙地邊上,喉中就開始古怪地喃喃起來,李淺墨先沒聽懂,後來才猜知,他念的正是自己胡語的名字,一聲聲的「阿骨達爾,阿骨達爾」……
  李淺墨還沒見過這麼怪異的場面。只見那幻師不停地念著,彷彿在給自己招魂。知道他快接近門廊時,才住了口,那聲音卻似在他肚皮裡不停地迴盪著:阿骨達爾,阿骨達爾……後聲追著前聲,直至混淆成一片。
  他就這麼晃蕩著一肚皮自己的名字,發出嗡嗡之聲,最後,終於伸出一隻捧著自己肚皮的黑瘦的手,探手向那扇門上摸去。
  人人一時都屏息靜氣。
  ——「幻少師」是九姓胡人心目中的傳奇,而阿骨達爾,這個「七寶幻師」卻是長安城所有人心中的魔咒,他們兩人有朝一日,居然會碰到一起決鬥,那會是怎樣一個結局?
  珀奴緊張得額上都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來。她伸手緊緊扣住李淺墨的手,五指插進李淺墨的五指間,死命地捏著,也不知哪兒來的那麼大的力氣,捏得讓李淺墨都覺得疼了。卻聽她口裡也一串串地喃喃著,她念的也是那幻師的名字,卻加了一個字,道是:「臭阿骨達爾,臭阿骨達爾,臭阿骨達爾……」
  李淺墨一驚,只道她也會幻術,不由俯首在她耳邊問道:「原來你也會?這可是咒語?好幫幻少師對付阿骨達爾的?」珀奴一臉嚴肅,搖搖頭:「我哪會!我是現在開始學。一會兒,不管他念什麼咒語,我拚死了也要記住了,照樣兒跟他念一遍,只是在前面加一個『臭』字,說不定就把他擾得心神不定,做不成法,害不得那個好幻少師呢?」
  李淺墨一時哭笑不得,可不由也暗加了戒備,擔心那古里古怪的阿骨達爾別真的聽到了珀奴的「咒語」,惱她擾局,對她出手。
  可他眼見這等異景,再也猜不出那個阿骨達爾出手的話會是何等的古怪,只覺,一會兒若有不對,自己一定要搶先出手,決不能給那古怪的幻師一點點先機。
  沒想珀奴一邊念著「臭阿骨達爾」,一邊還有空插進話來,給他亂出主意:「公子,我覺得,他的古怪一定都藏在他那圓鼓鼓的肚皮裡。一會兒,他如果要使壞,你就趕快出劍,一劍剖開他的肚皮,我猜裡面一定會流出水來,水裡說不定還有沙蠍子、沙蜈蚣與別的什麼東西。到時,他一定就沒咒念了。臭阿骨達爾,他肚子裡那些嗡嗡聲吵得人好頭疼!你記得啊,一定要記得!」
  這麼一長串話,裡面又被她加入了無數「臭阿骨達爾」這樣的語氣助詞,直把李淺墨聽了有一會兒才弄明白她的意思,心中不由在想:看來只要是胡人,多半就有些古怪,無論是柘柘,還是那幻少師,還是這阿骨達爾,還有眼下自己身邊的珀奴……這小妮子怎麼總有這麼多古怪的主意?
  眼見那阿骨達爾的手就要碰到那扇門上了,李淺墨只覺得眼中幻象一生:似乎那門上雕著的符文動了動也似,那符文一動,就似一片細細的火燃起,燃遍了整個木門。
  阿骨達爾的手被燙了似的往後一縮。他一縮之下,兩隻手用力地抱住自己的肚皮,臉上冷冷一笑,臉上的神情更加的淒慘難看。只聽得他的肚皮裡發出一串的咕嚕聲。可不一會兒,那咕嚕聲就消失了。人人等著看他怎麼出手,卻見他全無動作,就是立在那門廊前面,雙手抱著肚子,一個孕婦也似,一張臉上已全無表情,整個人彷彿鐵鐫的似的,只是上面蒙著一層人皮,讓他整個人看著像一面一碰即響的鼓。
  就在這時,珀奴的臉色變了。她是女孩兒,反應要較所有人都敏感。李淺墨也覺得不對,接著,才在心裡遙遙地似聽到巨足落地的聲音,像遠遠的陽光之外,那已湮滅的洪荒盡處,有無數傳說中早已屍骨無存的龍象,正踏著巨大的腳掌,敲響在無盡的空間裡。
  那聲音越來越近,一步一步雜沓,轟隆隆地作響。眼見得,那間幻少師的小屋子開始弱不禁風似的,都要被震得顫動了。這難道是傳說中的「龍象巨足」之術,借由幻象,催動聲音,僅憑聲音,就可摧城裂池,殛敵手於魂飛魄滅之地?
  旁觀的眾人,哪怕遲鈍的,這時都開始感到不安,忍不住就要向後退去。
  阿骨達爾的身子開始輕輕地戰慄,像一面鼓皮似的,承接著那些遙響的巨龍神像的足音。只見那扇木門上,為那足音所震。李淺墨只覺得門上所雕的符文,都要倉皇地一個個被震落於地。
  李淺墨輕輕地閉上了眼。雖然,珀奴抓著自己的手已一片汗濕,冰涼冰涼的,但他的眼前,卻似感到,被那龍象巨足之音震得搖搖欲墜的小房子裡,木門上所有的符文都似向內坍陷而去。
  那些符文歸於屋內某點,在一雙細手的手下,化成了一束細弱的文火,低弱地,只是溫暖地燃著。那感覺,彷彿曠野平沙,不知幾千百萬載的過去,可就是有那一束細弱的文明之火不滅,鎮著整片荒天曠野。
  那火苗在輕輕地撲閃著,無數的龍象足音敲響在荒天寂地裡,簡直要震得人再無立身之地。可那束火苗,標出了一點生的意味。它不大,卻極頑強,梗梗不滅地,劃出了一個光暈所罩之地。只要在那光暈所罩之處,一切雖岌岌可危,卻還是安全的。
  分明一上手,阿骨達爾與幻少師就拼入了幻術中極凶險之境,阿骨達爾在攻,而幻少師在守。這樣的比拚,李淺墨聞所未聞,實在猜不出將做何了局。
  就在這時,卻忽聽一人大笑道:「好!」
  「我本來是來比拚的,沒想這裡已先有人比拚上了,那我也且插上一腳!」
  竟又有人來趟這渾水?
  李淺墨一聽聲音,就急忙睜眼。其實他不用確認,沒錯,來者正是黃衫客!任誰也沒想到,幻少師與阿骨達爾這樣絕頂幻師間的決鬥,中間還會莽撞地插進人來。
  卻見黃衫客那一身黃衫在陳舊的小房子前顯得極為醒目。阿骨達爾渾身黝黑,皮膚焦黑得簡直快和他那麻黑的衣服渾成一色了。那顏色,有一種可以自保的安全,似乎早已不怕火焚,因為,它已燒盡。
  阿骨達爾沒理會突然出現的黃衫客。他的「龍象巨足」之術此時催動得已近十成之力,今日對於他,再無暇他顧,不勝則死。
  黃衫客才入場中,忍不住伸手就向胸口一撫,彷彿胸口遭受了巨足之踏。他高叫一聲:「兀的邪門!」接著,他的頭髮一飄,如同近火蜷曲也似,逼得他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可他一退之下,神色一厲,忽在腰間抽出了他的那把刀來。
  ——用捨刀!
  原來,他一意搶奪此刀,就是為了今日!
  李淺墨知道,這柄用捨刀,最開始本在漫天王手裡,所造殺劫已極凶戾。其後,是優禪師窮盡三年之力,幾乎耗盡了一生修為,才把這把刀煉成了可用可捨的幻影之刀。可想而知,它正是應對幻術的一把利器。
  那把刀才一出,只聽得嗡然一響,阿骨達爾的身上就是一震。然後,一直無聲的屋內,李淺墨只聽一個人極低地說了聲:「不可!」
  ——可刀已抽出。
  那刀一出,立即蜷曲,刃上一片光芒亂顫。
  黃衫客本來並不盡識此刀妙用,一時只覺得手上壓力倍重。他額上冷汗涔涔而下,卻勉力持住了那一把刀。李淺墨先還要看看這把刀究竟有何妙用,卻見阿骨達爾身子又是一顫,然後只見圍觀之人,最內一圈,最靠前的那些人已個個面色泛白。
  接著,這反應幾乎一圈圈地向外傳遞,所有圍觀人等,個個冷汗直落,已有人不由自主地用手向胸口捂去。
  李淺墨都覺得身子一震。適才,感覺中遙遙的龍象奔行,巨足踏響之音本都是衝著幻少師所居住的那所房子來的。可這時,那些龍象,一瞬間似乎增加了無數倍,而那些雜沓的足響,全失了方向,無顧忌地向四周蔓延,直逼到自己身邊咫尺之內。
  珀奴的雙手捂向胸口,喃喃了聲:「臭阿骨達爾!」再也承受不住那幻聽之力,雙手捧心,耳朵裡居然滲出了一點血來。
  李淺墨大驚之下,再也顧不得,全力施動羽門心訣,雙手一環,已把珀奴抱在懷中。他只覺得阿骨達爾適才招引來的龍象幻象,此時已全不受控制,自己與珀奴似身在無數巨足之間,瞬間即可能被那巨足踏得屍骨無存。
  卻見無論阿骨達爾,還是黃衫客,身形全都搖搖欲墜。那把黃衫客分明未諳妙用的用捨刀,一出之下,以佛門空幻交征之力,竟把阿骨達爾的幻術更又幻化成了無數倍,引得遠古莽荒之間的龍象幻足,全失羈束,任意向場間所有人胸口踏去。
  李淺墨無奈之下,運起羽門六識盡閉之功,要閉去自己的凡耳之聽。可他只覺得心旌搖動,那無數龍象交奔的足聲之下,只聽得滿場之人,一顆顆心被那足聲震動出的砰砰之聲,那些心跳聲較那巨足之音更加雜亂,一個個越跳越快,越跳越響,這樣下去,怕不要把所有人等,都震得心脈俱斷?
  李淺墨只覺得自己都快承受不住,何況他人?這時,他勉力自護心神,凝聚餘力,說不得,只有拚力出劍,先刺倒黃衫客、廢了阿骨達爾再說。
  卻見阿骨達爾面色狂喜。他適才久攻不下。幻少師的護身「文火」雖只細弱一脈,卻高明得讓他震驚。這時得用捨刀之助,自己幻術,竟放大到他自己從未想像過的倍數,雖說自己恐怕也要遭殃,但他恨極了幻少師,那幻少師所承受的壓力,想來要遠較自己為重。所以哪怕自己今日受了重傷,但滅了幻少師,此行也值了。
  卻聽那小屋裡悠悠地發出一聲歎息。那歎息之下,只覺無數龍象足音也不由為之一頓。彷彿荒天寂地之間一點人聲驚著了它們。
  卻見黃衫客也未料到會是此等局面。他猜不出那龍象足音來自何方,但他分明以屋中人為仇,只道是他招來的。這時勉力自持,雖無物可借,卻一腳踢出,他踢出的竟是腳下的一隻靴子!
  那靴子直飛向木門,只聽他口中大笑道:「小胡雜種,別光憑些幻術糊弄人,你也該露個臉了吧!」
  那木門為靴子一擊,本就未關嚴,這時竟緩緩地打開。李淺墨定睛一望,卻見那屋子正中,坐著一個高鼻深目的少年。他雙手虛合,手底下攏著一束微弱的火苗,低垂的眼皮上,睫毛出奇的長。火光掩映下,只見他雙頰一時泛青,一時泛紅,那高挺的鼻樑在他頰上投下一條深長的影子,眼窩也為眉骨遮出兩窩深影。而他的睫長如刷,竟似在火光中,刷出了一根根細長的影子,彷彿什麼神秘的文字。這時他一抬眼,竟露出一雙妖瞳來,只見他一瞳幽藍,一瞳詭碧,襯映得他的整個面容,說不出的古怪瑰麗。
  李淺墨只覺胸中一滯,只覺自己這一生,再沒見過這等美麗的少年男子。古人常形容一個人生的好看為「如描如畫」,像肩胛那樣的就是「如琢如磨」,可這少年男子的臉,卻像雕出來的。他的儀態風姿,帶著一點異域的瑰麗,甚或都美出了詭氣,可整個人又是質樸的。那種又質樸又瑰麗的風姿讓李淺墨都不能不一見驚歎。
  卻見那幻少師雙手下的火如真似幻。這時,那火苗一顫即裂,飛散出去。彷彿九天之神,偶爾不意間,傾倒了金丹之瓶;又如打箭爐下,一爐失足,滿鼎真火傾洩,星星點點,就向四散飛去。
  李淺墨暗道:九姓胡本信奉祆教,祆教以拜火為事。直至今日,李淺墨才算見到了真正的祆教中的幻師之火。他只覺得其中的一點星火,正向自己心頭飛度。
  那火星燃得純粹明朗,明朗得都不覺得燙。只怕場間諸人,人人都有此感。個個只覺得心頭一明,一時煩念俱消。那無數奔襲的龍象,它們伸出的巨足一踏上火星,為其所炙,就登時消散。
  人人都長出了一口氣。
  阿骨達爾忽身形劇顫。從他出手以來,屋中的幻少師一直在守,沒有反攻。可這時,火星盡熄了他傾力招來的龍象巨足,他只覺得自己胸中猛然一空,那外在的足音一消,內裡的壓力似都要爆出自己的胸腹。
  可那火星飛度,真是有教無類,也撲向他的心中。他只覺得心中的百般怨毒,千般惱恨,一時俱消。可連同消盡的,似還有他苦修而得的幻師功力。他鐵鐫的身子登時軟了下來。已明白,是屋裡的幻少師救了自己。
  他忍不住最後若羨若恨地望了對方一眼,知道此時不走,再拖下去只怕都無力挪步了。趁著眾人未醒過神,他踏著虛弱的腳步,一步一回頭地自行離去。
  珀奴此時身外壓力驟失,不由歡喜得一蹦而起,快活地叫道:「他贏了,是不是?他贏了,是不是?!」為她那突如其來的雀躍,李淺墨心中幾乎要升起一絲嫉妒之念了。
  他忍不住望了一眼幻少師,卻見他忽現疲憊,似乎方纔這一戰,已幾近耗盡了他的全力。只見那幻少師重又垂下雙睫。可垂下之前,他眼中似望著李淺墨一笑,似乎已盡明他心中所念,那一笑中,竟隱隱透出分熟稔與頑皮來。
  李淺墨只覺雙頰一燙,忍不住心中一慚。可一慚之中,卻若有歡喜。那種感覺,似是:雖失去了半個珀奴,卻多了一個、真真正正的朋友也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