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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車馬客

  來訪的人姓瞿,正是魏王府中的瞿長史。
  這連雲第本是李靖的私宅,初建成時,其宏闊華美之名,就盛傳一時,可惜外人往往不得入內而觀。何況魏王是李世民嫡子,李靖為了避嫌,在朝時一向少與諸王子交接,瞿長史更是不得其門而入了。
  其後聞說這處宅院好像換了主人,具體詳情外人也不得而知。今日他前來拜會李淺墨,正可趁機參觀下李靖舊日的私邸。
  一路走來,果然不出所料,連他都覺得這宅第修建得太過宏闊華麗了,較之魏王府,似都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堪比宮禁。
  李靖在朝中允文允武的聲名可謂久著,今日瞿長史見到他征平吐谷渾後修建的這所華宅,心中感受,卻非他人所可比。
  以他識見,自然知道李靖當年的功績——李靖於武德年間,就南平蕭銑;貞觀四年,又北破突厥;其後貞觀八年,再西平吐谷渾,李唐王朝的大好江山,怕有一半與他有關,真可謂挾不賞之功,懷震主之威,當年修建這個宅第,之所以要建得這麼華美,怕倒不是為了什麼貪圖享受,而是全然用以自污,讓李世民放心,以求自全的。
  所謂「見賢思齊」,以瞿長史胸中之謀略,一見之下,忍不住心中感慨:他年,自己若真扶佐得魏王登基,高居九五之位,那自己是不是也該倣傚李靖,學學此等作為,以免得兔死狗烹之哀?
  一轉念之下,他不由又悵然自失:就算輔佐得魏王登基,得繼大統,自己又何嘗能及得了李靖的萬一,有如他那般的豐功偉績?
  何況以魏王之為人,自己比誰都清楚,在他手下,要想謀得個全身而退,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那只怕是萬難的。
  不過,當年那草莽烽煙的日子已成過去,自己身為男人,既不甘於此生平淡,唯一可發揮的,也只有在這太平年間,跟隨魏王身側,助其謀奪大位了。
  他一邊自歎,一邊已走入後宅。
  一入後宅,穿過一個月亮門,卻見眼前景物大變。
  那前宅修建得是宏闊壯麗之至,讓瞿長史都不由不感慨:如此建構,怕不太過奢侈?
  而這後宅,卻別有清幽之境。
  只見一座廢石壘就的假山之上,引來泉水一脈,鳴珠迸玉,似瀑布飛濺。而這門後,自有滿庭蒼翠,觸目皆綠。卻為這片畝許園庭裡,種滿了芭蕉。那蕉葉闊大,如古嵯峨者衣衫的遺袂,四處披拂於小徑之畔,讓人頗有一見息心、窺此忘返之念。
  順那小徑走去,繞過假山,卻見山後別有一境。
  卻見一堵粉牆,上覆烏瓦,斜斜伸展在那座假山後面。粉牆下有一個井台,台上之石,青濯濯觸目可喜,而井上玉虎牽絲,井邊夾竹桃正自盛開。滿樹粉紅的花朵下,卻有一張竹榻就放置在那井畔。時已五月,天氣燠熱,而這井中之水與假山上引出的瀑布卻勻淨得滿院生涼。
  那張竹榻上,正有一個少年,身著湖綠絲衫,白紈褲子,赤著腳,吸著一雙木屐,半仰半臥在那榻上納涼。
  那少年身畔,卻有個絕色胡姬手執一扇,正在辮那扇柄上的五彩絲線。只見得她十指如酥,睫長頸軟。那胡姬正是珀奴,當時她一現身長安,瞿長史原就上門見過的。另有一個容長臉兒、身段俏麗的女史,坐在榻後,手執一書,似剛剛還在念與那少年聽。
  這女子瞿長史卻不識,只覺其風範氣度,明顯出於大家舊族,倒非新貴人家所能使用得出的。
  只見那少年身段頎長,衣衫輕軟,襯著這滿院芭蕉,數竿修竹,加上身邊的落花,更顯出細腰窄臀,韶華正秀的風采來。
  瞿長史一見之下,幾乎忍不住吃了一驚,斷沒想到李淺墨居然會現出眼前這般風采。
  他與李淺墨原見過一次,那還是參合莊上,李淺墨陡然現身,只劍來襲,面對虯髯客這等盛名前輩,卻開口即道:「憑此一劍!」
  ——當日鋒芒,如挾烽火余煙,大野荊棘之氣,至今令他思之凜冽。
  沒想到今日一見,李淺墨卻全非那日留給自己的印象。瞿長史只覺一望之下,陡然在自己腦中泛起了「王孫」二字。
  ——似此這般,只怕才是真正的王孫之氣。
  卻聽李淺墨正在那榻上閒吟:
  得見青青草,由彼茫茫荒。
  晨來信細步,日後恐無將。
  有風詩半首,微寐雨一廂。
  王孫自可病,逶迤臥斜陽。
  ……斯人雅致,怕不壓倒魏王輩千百?
  卻聽引路的龔小三含笑稟道:「公子。」
  李淺墨止住吟聲,一抬首,見到瞿長史,連忙起身,含笑道:「貴客貴客!瞿長史,今日如何得暇前來?」
  他自己心中也有些好笑,不為別的,只為枇杷先前聽到龔小三通報之後中,知道來人是魏王府中長史,不知怎麼,執意要李淺墨轉到這裡來接待。李淺墨雖不明其用意,卻信任枇杷,當然從她之言。這時見到瞿長史那麼老成持重之人,臉上居然也有掩不住的驚色,不由覺得大是好玩。
  只見瞿長史躬身一禮,目光不由凝在李淺墨腳上隨意趿著的木屐之上。他何等眼力,一見可知,那木屐,必是交趾之地能工巧匠之作,屐上木紋如畫,襯得屐上足趾,一根根剔透如玉……今日之李淺墨,卻與當日參合莊一會時,全然不同了……掩盡了勇銳慷慨,卻別添了斯文雅韻。
  只聽他恭聲道:「下官見過息王子。」
  李淺墨即吩咐道:「看座。」
  龔小三搬過一方花凳來。瞿長史謙讓著,可李淺墨還是直待他坐下了,自己方重又坐回榻上。
  他才坐下,卻聽得枇杷在榻後俯過身來,在他耳邊悄聲道:「硯王子,今日,才是你真真正正在長安城第一次露面。」
  李淺墨不由一怔,「第一次」?他本是敏悟之人,望著眼前的瞿長史,看著他對自己的態度,又聯想起他的來歷,一如同望到他身後的魏王府、那御詔特許開府的番王府,與那番王府所設的弘文館……連同也看到了與魏王府虎狼相望的東宮,與東宮中李承乾的氈帳……更是如同看到了朱雀門、安上門、含光門、順義門、安福門、承天門、延喜門、芳林門、玄武門、興安門九門拱衛的皇城,與皇城後面的太極宮、掖庭宮、西內苑……所謂:秦川雄帝宅,函谷壯皇居。綺殿千尋起,離宮百雉餘。連薨遙接漢,飛觀迥凌虛。雲日隱層闕,風煙出綺疏……那一瞬間,他彷彿看到了整個長安,及與這個長安相互關聯的天下數百軍州,一派河山。
  那種感覺,彷彿他第一次見到了自己那個從未曾謀面的父親的眼中之所見。
  原來……是這樣的……
  他終於明白了枇杷的用意。
  他不知道眼前這幅景像是不是自己心之所向,是不是自己深心中可以皈依的嚮往,但其間之壯闊雄渾,卻是頭一次觸動了他一個少年的情懷,哪怕僅此一窺,不知是否真的就適合自己,卻也覺得:那樣的一切,確也足以令人神往。
  原來枇杷要讓自己看到的,不過是這無限的可能;而子嫿姐想讓自己看到的,也該是這無限的可能。無論他最終選擇如何,感覺那無限的可能即在眼前,如同無數好玩的遊戲正在眼前,如同虯髯客那日玩笑似地給自己的提議,卻也足以令他畢竟年少的心胸深感激越。
  瞿長史一時只見李淺墨目光深遠。
  他心中一動,那感覺,彷彿見到了當今……那龍鳳之姿、天日之表的聖上,那種偶然間神思一洩的風采。
  瞿長史只覺心中不由一滯,然後覺得:自己今日,果然該來!
  卻聽他笑道:「息王子,當日參合莊一別,魏王日日記掛著殿下的風采。閒暇之時,每每相思。可惜一直不知王子息駕何處,常以為憾。前日好容易探聽得王子在崇陽坊的住處,因未便倉促拜會,就遣人送了點小禮與王子身前得意之人,以為略表敬意。沒想隔日下官專程前去拜訪時,卻得知王子已重又遷居。今日,才算探知了王子現下的府邸,便急命下官前來一拜了。」
  李淺墨不由略露驚奇之色——怪不得,那日會有人送來那麼重的禮,且還都是宮中上用的錦緞,原來,卻是魏王府送來的。
  當下他不由謙道:「魏王如此厚愛,卻讓小可受之有愧了。」
  瞿長史呵呵笑道:「卻是下官思慮未周。不知王子平素遊戲風塵,只道王子一貫自奉清簡,恐身邊美人沒有添妝之物,才冒昧送了那些小玩意兒。早知王子有如此華宅美第,那區區小意,只怕平白玷辱了殿下了。」
  李淺墨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只能笑讓道:「過謙過謙。」
  他一邊應酬,一邊不由暗道:原來,這王城中的交往都是這樣的。看來句句言不及義,可那言中之義,卻像隱於暗處,似乎隨時都要呼之欲出了。
  ——怎麼?魏王會突然想起要與自己交好?
  轉念之下,他已悟出:可能就是為近日烏瓦肆之事。
  烏瓦肆一事,自己既已出頭,助索尖兒開堂。索尖兒現下的對頭可不正是駙馬杜荷?而杜荷卻是東宮太子心腹之人——敵人的敵人,即可算做朋友了吧?怪不得魏王會遣瞿長史專來拜會自己。
  他目光中好玩之心一時大盛,不由想到:也許,何必真的刀下搏命?稍做籌謀,假手魏王,即可輕鬆息去杜荷對烏瓦肆的圖謀之念。
  恰在這時,卻見龔小三又走了進來,立在一邊,似有話說。
  李淺墨側首問道:「何事?」
  龔小三回道:「有客來訪。」
  李淺墨愣了愣,今日卻是什麼日子,怎麼訪客一撥接一撥的,不由訝聲問道:「卻又是誰?」
  只聽龔小三笑稟道:「是城陽府的杜駙馬親自前來。」
  李淺墨不由一怔,一回頭,卻見枇杷衝自己粲然一笑。
  李淺墨頑皮之念頓起,笑看了瞿長史一眼,對龔小三吩咐道:「就說我這裡有請了……」
  然後轉頭沖瞿長史笑道:「杜駙馬想來也是瞿長史舊識。正好正好,咱們已有三人,恰可成宴,我就吩咐下去,咱們與杜駙馬當此良辰,適此機緣,正可小酌一番如何?」
  卻見瞿長史面上略露尷尬之色——他們魏王府與東宮之人,一般能迴避就盡量迴避著不見,連忙笑回道:「多謝殿下美意。不過,下官還是先告退的好。下官此次前來,卻是身負魏王所托,專門邀約王子,五月十五,於曲江池邊,相與盛會的。」
  說著,他立起身來,從袖中掏出了一張請柬,恭恭敬敬地遞上來。
  枇杷上前接過,轉呈與李淺墨。
  李淺墨展開一看,微微一愕,喃喃道:「百王子之會?」
  卻聽瞿長史笑道:「如今國泰民安,聖上位尊天可汗,京城之中,正所謂萬國衣冠齊聚。各國王子,身在長安的也多。魏王得知息王子蹤跡,興動之下,突發奇想,要辦個百王子之會,與殿下接風洗塵。到時想必文采齊集,風雲畢聚,人人也皆渴見息王子的風采。下官今日前來,就是特意代魏王相約的。殿下務請駕臨,方不負此韻事。」
  說著,又是躬身一禮,含笑道:「下官已布達魏王之意。魏王還專在府中等訊,下官還是先就此告辭,以免魏王久候吧。」
  李淺墨也只有笑起送客。
  瞿長史身影才轉出假山,這時,枇杷即對李淺墨低聲笑道:「小王子,是不是今日方有了身為王孫之感?」
  李淺墨微微一笑:「確是有,不過我這王子,卻是假的。」
  旁邊珀奴憋了半天,這時終得插話,也笑道:「公子,剛才你咿咿呀呀的,念的是什麼?那就是你們漢人的詩嗎?」
  正說著,遙遙的,卻聽假山那邊,已傳出一個聲音道:「誤會,誤會!」
  那人語笑連連,人未到,聲先到。及至轉出身形,可不正是現今的城陽府駙馬杜荷,卻又是誰?
  李淺墨連忙含笑起身相迎。
  卻見杜荷遙遙一見,已朗聲笑道:「硯兄弟,別來無恙?當日參合莊一別後,不說我,可真真想死太子了!」
  他與瞿長史身份不同,說起來,他迎娶了城陽公主,李淺墨論起來也是城陽公主嫡親的堂弟,他兩人本有郎舅之親,所以杜荷這一聲「硯兄弟」,卻也叫得極是親切。
  不知怎麼,李淺墨卻覺得,這句「可想死太子了!」哪怕是出自杜荷之口,也還有三分可信,只怕較諸瞿長史口中的魏王對自己「每每相思」靠譜得多。
  他心厭杜荷為人,卻對李承乾,不知怎麼,始終還存有一分好感。
  當下只有自謙道:「杜兄言重。小可蒹葭之姿,怎值得太子牽念?」
  卻聽杜荷大笑道:「當日一別之後,太子每每於酒筵之間,不由得就撫膺慨歎,說他枉愛烈酒、快刀、名姬,烈酒不知硯兄弟可肯相讓,可那快刀、名姬兩事,硯兄弟卻比他更配得多了。所以時常吩咐手下,要認真尋找硯兄弟的蹤跡,恨不得立時就延入眼前。」
  說著略一頓,只見他滿面含笑:「沒成想,硯兄弟現在正隱跡長安,我們還全不知道!尤為可笑的是,好像我那些孟浪的屬下們,居然不知不覺間,竟已開罪了硯兄弟。」
  他一時呵呵而笑:「他們哪知道,硯兄弟與我是何等親故?硯兄弟千萬見諒則個,些許小事,勿為掛懷。公主與我,得以安享盛世,本當再無別念。無奈手下一些人,總念著我們是他們主子,想讓我們住得更寬敞些,所以生出許多不軌之情事來。我前日一得知,就吩咐下去,叫他們再不得去烏瓦肆胡鬧!否則,他們不擔心我的責怪,也要擔心太子的責怪!連那兩個不知從哪兒竄出來的二尤——公主因為憐老惜貧,一時養著,現在也被我得知之下,逐出府去了。咱們兄弟,豈可為此等小事結怨?」
  說著,他快步上前,口裡疾道:「走、走、走!我今日專為賠罪而來。咱們且回我那府裡去,公主渴見她兄弟甚矣,咱們親眷之間,正好小備酒菜,快飲一場,以慰彼此契闊重逢之情。」
  他這裡熱剌剌地說著,心下卻不免狐疑——他此時當然已知道李淺墨的身世,卻還只道他不過前隱太子留下來的一個孽子,且已身入草莽,就算習得絕技,生計怕不也寒窘得可憐?心裡未免略同情兼之鄙夷著:好端端的一個出身,卻混至如此淒涼境況。
  所以他此來之前,只覺李淺墨年紀既輕,兼之身家寒窘,只要略為示好,收服過來,想來也不會太難。
  及入府之時,見到這等宅第,人說李淺墨寓居於此,他先還不信,只道李淺墨不過借住於此,此時方才發覺他竟是此間主人,不由已是心驚,暗自思忖著李淺墨與李靖到底有何關聯?以李靖在朝中的威望,這個李淺墨,怕是他不想結交也要結交的了。何況,剛才他遠遠地似還看到魏王府中的瞿長史,當下不由更是心驚。哪怕不為別的,單只為魏王府要結交李淺墨,他們也要把李淺墨先搶過來。
  此時,如不是李淺墨雖一直笑著,可神思之間,高遠如冰雪,他早已搶步上前,捉臂而談,然後要挾之而去了。
  李淺墨畢竟年輕,還從未見過別人對自己如此熱情,眼見得杜荷恨不得走過來就與自己把臂同行,心下不免有些慌亂,正不知如何推辭是好。
  卻是枇杷早早知機,用眼角一掃龔小三,遞了個眼神。
  龔小三也是個機靈的,一望之下已知其用意,在旁邊連忙咳嗽了一聲。
  李淺墨得他示意,側首問道:「有事?」
  龔小三情急之下,胡亂尋找托詞,應聲回道:「公子,如若您要去杜駙馬那兒,那今日與張老之約,本在午後,要不要小的去知會一聲,請他見諒則個,更改更改?」
  李淺墨故作皺眉狀,一時沉吟不語。卻聽杜荷哈哈大笑道:「硯兄弟,今日你可推托不得!公主正在家裡專等著你呢。管那什麼張老李老,隨他是誰,且讓他明日再來。咱們兄弟好難得一見,怎可不作一暢談?」
  李淺墨含笑沖杜荷道:「這只怕使不得。」
  杜荷道:「有什麼使得使不得。」說著,他自己轉頭沖龔小三吩咐道:「還不快去幫你家公子改約?與那張老兒致意,說你家公子今日另有要事好了,就說我說的,如果他不願改約,叫他到城陽府來找我。」
  他一貫自矜自傲慣了,如何瞧得起什麼李淺墨相與的張老李老?
  卻聽李淺墨笑道:「這個張老,只怕是隨意推卻不得的。說起來,這老人,杜兄卻也是見過的。」
  杜荷不由微微一愣。
  卻聽李淺墨道:「都算舊識,要不杜兄留下來,咱們與那張老共用個便飯如何?」
  杜荷猶未解其意,正不知那所謂張老指的是哪個鄉里老兒。李淺墨見他神色茫然,伸手就在自己頦下比了比,模擬了下滿面虯鬚的樣子。杜荷一轉念之下,已然大驚,驚異道:「可是東海……虯髯客?」
  李淺墨略一頷首。
  杜荷略怔了怔,方籌思怎麼開口,卻聽院牆外一個聲音豪笑道:「我說小墨兒,你現在可在?」
  那聲音分明是虯髯客的聲音。
  杜荷對這聲音可謂印象深刻,一怔之下,忙沖李淺墨笑道:「硯兄弟果然有事,那你且先忙著,咱們兄弟之約,自可延期。等你得了空我再上門來專門請你,到時咱們不見不散。我先走,不擾你正事了。」
  說著他退步抽身,就已向外面走去。
  李淺墨這裡卻也一驚,想自己難得撒謊,一撒謊竟真的把正主兒給撒過來了不成?虯髯客此來卻有何事?
  眼見得杜荷已經去遠,他不由望著院牆外叫道:「前輩……」
  卻聽院牆後面一陣哈哈大笑,那笑聲先開始還像,落到尾音時,卻已露出馬腳來。那人想來自己也知道,不由止笑道:「乖,前輩前輩,叫得大是好聽,再叫一聲我聽聽。」
  李淺墨早已聽出是索尖兒,不由又笑又怒道:「該死,卻是你在那兒裝神弄鬼!」
  索尖兒已大笑著蹦了進來,他一翻進院牆,就先與李淺墨抱了抱,他們兩人已很有幾天沒有見面。抱過後笑道:「原來你不情願見我。要不,我這就去追那駙馬爺,把他請回來,讓你們郎舅二人好好敘敘如何?」
  李淺墨伸手一推他:「做死!」
  他手方一推出,口中忍不住「咦」了一聲。原來他一手推出,索尖兒自然地纏絲帶腕,伸手就扣向他的腕脈。李淺墨手腕一翻,使出些小巧功夫,轉推他胸口,索尖兒手下卻也應變極快,一轉眼,兩人已拆了三數招。
  三五招過後,李淺墨一笑住手,索尖兒喃喃道:「奶奶的,這一招終究還是未曾練熟。」
  話雖如此,李淺墨心中已經大為驚詫,沒想索尖兒跟了虯髯客才幾日,手下之擒拿手段,進境竟如此之快。
  卻聽索尖兒道:「小墨兒,這幾日宅中高臥,可歇息得快活?」
  李淺墨笑道:「你還說,悶不怕要悶死了。」
  索尖兒嘿嘿笑道:「你新添了這麼多親的故的,還怕悶?如今我算才知道,身為皇親國戚,卻是何等威風。不說別的,從那日後,城陽府那一干人等,竟再都沒到烏瓦肆鬧了。弄得我白開個堂在那裡,鎮日無事,若不是還可練練功夫,我才是真的要悶死了呢。我本還奇怪,今日撞見,才知道原來我那天大的對頭,竟來與你攀上親了。」
  李淺墨聽了卻大為不樂——雖知烏瓦肆已經平靜,他略微放下心來,可一想起:自己真的只怕是要添出無數的親戚來。不說遠的,單叔父李世民就共有十四個兒子,另還有二十一個女兒,至於爺爺李淵,光兄弟就有七個,膝下共還有二十二子,一十九女……這麼算起來,這長安城中,只怕到處都是自己親戚。這麼一想,他只覺人在繭中,無數束縛般的苦惱。一時覺得,自己小時欣羨的那些有兄弟姐妹的,今日看來,那些人只怕活得也不甚快活。
  如此想來,他甚或覺得,李建成當年被殺對自己未嘗不是好事,否則自己此時糾纏在那無數的應酬揖讓中,怕不要煩死了。
  他搖了搖頭,想要擺脫這些不快的想法。
  ——兄弟多了又有什麼好處?不過是更增了你爭我奪。若是彼此富貴,那更要爭奪得白刃見血了。
  想到這兒,他拍拍索尖兒肩膀:「我只你一個好兄弟。」
  索尖兒心中不由感動,略顯靦腆地一笑。當下岔過話題,問道:「今日你叫小三給我傳訊,約我來,卻是又為什麼?」
  李淺墨這才想起正事,笑道:「嗯,那是本皇親國戚想起了些正經大事,要找你商量呢。」
  索尖兒「諾」了一聲,單膝微屈,開玩笑地一禮:「王子您好不客氣!有什麼事兒,只管吩咐下來就是了。」
  兩人一時哈哈大笑。笑畢後,索尖兒沖枇杷一點頭,見過了枇杷姐。卻聽枇杷笑道:「說起正事兒,卻是硯王子前日和我說起來,道是嗟來堂開堂後,這麼些兄弟,卻要靠什麼過活。大家年紀還輕,不做點正經營生,只怕以後都荒廢了。」
  她微微一笑:「我想著,總不能再沿著街靠硬收別人錢來混日子了吧。」
  索尖兒撓撓頭,不由得哈哈大笑。
  卻聽枇杷又道:「前些日我聽我家小姐說起,卻道近來西路的商路來往日盛。凡胡地的香料、玉石、名馬、快刀之類,在長安城都極為搶手。這也倒罷了,聞說甘涼一道以外,行走商路,最苦惱的就是馬匪。所以我跟硯王子說,他手裡現在正有些閒財,何不出資,為嗟來堂趁現在購進些產業。無論是鋪子門面還是別的什麼,做些西方商路上的生意,卻也是一樁正經事。到時,一來,索堂主手下的兄弟們有了正經事做,不至於閒耗著生事;二來,索堂主原是有大志向的人,有此為根本,日後機會也多;三來,西去之途未靖,待得索堂主功力大成,長安城中,動輒生事非,若是有意,正可以靖平西北商路,卻也是一件有利蒼生的好事……我不過王子使女,隨口說說,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索堂主休要見怪。」
  索尖兒至此,方將枇杷認真盯了幾眼。
  這些日以來,他本在手下那幫小兄弟口裡無數次聽到提起過枇杷。但他一向只道,自己那幫小兄弟不過沒開過眼,難得見到一個正正經經、乾淨俏麗的女子便隨便驚為天人了。這時聽她說話,遠愁近慮,條條有理,不由也添了分尊重,含笑道:「姑娘說得都對,只要信得過我姓索的,我還有什麼話說?」
  然後他望向李淺墨一笑:「前日咱們還在說你這麼多錢,怕要發愁怎麼花,我得想轍幫你折騰一下。今兒,這轍都有人幫我想好了。」
  李淺墨本來對錢財之事是無所謂的人,聞之一笑。
  卻聽枇杷笑道:「只是有一點,索堂主,我家公子這注股可是要收息的。」
  她面上鄭重其色,索尖兒一時不由哈哈大笑,卻聽枇杷笑道:「不過索堂主從未做過這個,怕是還要人相幫的。我幫索堂主想了想,五義之中,毛金秤卻是把鐵算盤,若有他相助,只怕索堂主會上手得快些。」
  索尖兒已知枇杷出身自「天下五姓」,這時由不得拿眼正正經經地看了她一會兒,只覺所謂世家舊族,出來的人,果然非同一般。
  卻聽李淺墨在旁邊低笑道:「這最後一條我極是贊同的。到時,你們……郎舅之間,正可好好親近親近。」
  索尖兒不由一惱,啐道:「看不出你這麼小心眼,這個詞,終究被你找補回來了可是?」
  說著,他忽湊到李淺墨耳邊耳語道:「小墨兒,我發現黃衫兒的蹤跡了。」
  李淺墨猶自一愣,不知他怎麼忽然提及了黃衫兒。
  卻見索尖兒急道:「難不成你忘了?咱們要去偷他的刀啊!」
  李淺墨一聽之下,不由也大是興奮,好玩之心大起,疾道:「他在哪兒?咱們現在就去!」
  卻聽索尖兒笑道:「我早叫手下盯著呢。據說那廝相當難纏,咱們得小心謹慎著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