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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嗟來堂

  「怎麼?索尖兒要在烏瓦肆開堂?」
  鐵灞姑不由大感意外,訝然地望向毛金秤。
  這時,他們兄妹倆正坐在烏瓦肆的暮色下。
  他們是坐在屋頂,四處望去,到處都是一小片一小片魚鱗瓦疊加的屋脊,像是一片瓦的海洋……自家的房頂,別人家的房頂,從上面看都連在了一起,像烏雲四合的浪。
  這麼在一起抱膝坐著,是很久以來他們兄妹倆養成的一個習慣了。
  毛金秤與鐵灞姑相識已久,在鐵灞姑還是個小姑娘時就認識了。從那時起,他們就很能明白彼此的心思。
  卻見毛金秤點了點頭,低聲歎道:「倒是這小子脾氣烈,知道十九坊的流氓盯上了他,索性扯起旗子就跟他們幹上了……你三哥確實老了,凡碰到事,遠愁近慮的,只管瞻前顧後,再沒有那小子那麼爽快的脾氣了。」
  鐵灞姑一時無語,良久伸手拍了拍毛金秤的肩膀,搖搖頭,似是在說:你不老,你怎麼說得上老呢?
  暮雲四合,兩人一時都沒再說話。
  鐵灞姑知道毛金秤發出的感慨是真心的,也知道他心頭的傷感。
  可她知道自己不需要再說什麼,單只是這暮雲四合,彼此抱膝坐著,就有一種厚實的安慰感溫暖地籠罩在彼此四周了。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就跟毛金秤一起在這裡坐過。那時毛金秤還年輕,自己也還是個小姑娘,他時常傷心自己長得不夠好看,身材又短小,所有女人,怕是沒一個看得上自己的;再後來,讓他傷心的卻是學藝終無所成,雖名列市井五義,但他自知,終此一生,自己的修為跟真正的絕頂高手相較,有非常大的一段差距……
  五義中人,要數毛金秤平日裡最是脾氣溫和,滑稽有趣,可鐵灞姑知道他心頭的傷。讓她感佩的是,不管三哥心頭有多少的傷,也不管那傷如何終日在他心底折磨著,卻只把他磨得越來越善良起來。
  兩人都沒說話,卻似有一句感喟始終在彼此身邊徘徊。在鐵灞姑嘴裡,沒吐出口的是這樣一句:「你這個老毛頭啊!」而在毛金秤心裡,沒說出口的卻是:「我的老妹子啊……」
  所以什麼也不需說,兩人並坐,已覺溫暖,因為彼此已經懂得。
  又坐了會兒,毛金秤漸漸轉過心情,哧聲一笑,竟又開心起來。
  鐵灞姑一扭頭:「你笑什麼?」
  卻聽毛金秤吃吃笑道:「我在看我身邊這瓦。突然發現,再不似當年了。原來,我屋頂這瓦,總是比別人家的要新一些,現在可不一樣了。」
  鐵灞姑臉上不由也漾起一笑,她知道毛金秤在說什麼……當年,鐵灞姑技藝初成時,還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那時,她最自恨的一件事就是:自己的輕功提縱之術總是練不太好。雖說草野女子,以技擊之術馳名江湖的,多練有一手好輕功,可鐵灞姑生得異於常人,不只較尋常女子來得高大,就是較尋常男子,也要高大出一截。她人生得本跟截鐵塔也似,輕功練不好,那也是理所當然了。
  可她當年自己並不這麼想。在她心裡,未嘗不羨慕別的女子那裊裊婷婷的身段。兼之,那時長安城還有一個柳姓的女子時常與她爭風。每每受了嘲弄回來,她總愛來到單身的三哥家裡,一遍一遍,整宿整宿地練那輕功提縱之術……
  想到這裡,鐵灞姑忍不住面露微笑,想起自己當年,跳倒不是跳不起來,只是聳身一躍,好容易上了屋頂,然後保證就聽得四下裡一片「稀里嘩啦」之聲,落腳處的屋瓦保證被自己一片片地震得粉碎。所以三哥家那時,屋頂的瓦換得遠比所有人家都勤,也總是新的。
  她想想也覺好笑,忍不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出聲來。
  毛金秤看她笑了,不由也心懷大快。今日,他本是見這老妹子一個人坐在屋頂,才跳上來陪她的。
  只聽他道:「小四兒,總算看見你露出笑臉了。這些天,從你在異色門脫困回來,就沒見你笑過,像有心事似的。有什麼心事,現在是不是也該跟你三哥說說了?」
  鐵灞姑臉上才露出的笑意一時就散了。
  ——那日,從異色門回來後,每每想起那夜的遭遇,她忍不住就不開心起來。也說不上為什麼,只是覺得煩躁。
  卻聽三哥故作滑稽地道:「我說,你就別憋著了。你看,從小到大,你就沒有什麼閨中女伴,不是嫌別人做作,就是嫌別人囉嗦,那時,不是有個賣花的啐嘴丫頭粘上了你,整日在你耳朵邊念叨些什麼小白臉的事,最後,你險些沒大巴掌打到別人臉上,終究還是得罪了。所以,我也不指望你有什麼閨中密友可以訴說。你為人一向心直口快,最受不得有事憋在心裡,這麼憋著,怕不憋出病來?所以有什麼心事,還是跟我說吧。不跟你三哥說,卻要對誰說?我見你這麼悶著,已悶得我著實難過。」
  鐵灞姑感他情意,看了看她的三哥,張了張口,卻終於歎了口氣,什麼也沒說。
  卻聽毛金秤默然了會兒,方問道:「可是跟索尖兒有關?」
  說這話時,他故意把頭埋進肘彎,不去看鐵灞姑。
  鐵灞姑不由一愕,直直地望向她三哥,心想:他怎麼會知道?
  卻聽毛金秤歎道:「我還不知道你的脾氣?從小到大,是再不肯說一句假話的。那日你從異色門脫困回來,大家問你如何脫困的,你只說了句『是索尖兒相助』,再什麼都不說。別人沒留意,我卻如何會覺察不出不對?那日,明明是李淺墨與索尖兒都在,你卻單說索尖兒相助。以那小子那麼點功夫,加上你們異色門那些古怪的規矩,再加上你這麼個脾氣,又一向最是討厭他,肯說出是索尖兒相助,這其中,必有隱情。」
  鐵灞姑一時不由怔住,這些天,她最怕想起的就是那日之事。彷彿只要不想,就可以當它沒發生過。
  遲疑了會兒,毛金秤一捅她那結實的腰,鐵灞姑忍不住一笑,想起小時,要有什麼秘密,這個三哥總是要捅著她的腰,逼她笑著說出來的。
  笑過後才聽她歎道:「我只是不知道,他為什麼救我,讓我從此欠下了他這一個大人情,怕此生都還不了他。」
  毛金秤笑道:「大人情?有多大?有三個哥哥和一個弟弟一起幫你還,還怕還不清?」
  鐵灞姑卻歎了口氣,悠悠出神,半晌才道:「三刀六洞。」
  毛金秤不由就臉色一變。
  他分明已經聽清,卻意似不信,忍不住開口問了聲:「他?」
  鐵灞姑點點頭,拍拍自己左腿,想著卻忍不住笑了起來,又摸摸自己兩個耳垂,低聲道:「你知道,當年我與師父失散,據說,師父臨終前最掛念的就是我,托異色門同門一定要找到我,不叫我在外面受苦。」
  她一時不由失神,想起當年她只覺得脾氣古怪的師父。
  「所以她們找到我後,就要我在異色門下終此一生,除非、這世上,還有哪個人她們覺得會真心照顧我的。」
  毛金秤見她說「三刀六洞」,比了比左腿,卻又摸了摸兩個耳垂,開始不由怔了下,轉念明白後不由哈哈笑道:「那個混小子,這情也不算大,不行,咱們幾個哥哥給你湊錢,送他一對耳環好了。」
  沒想鐵灞姑歎道:「還不只如此呢……」
  她一時更顯得出神,似是回憶起那晚的情形。
  「我還……被迫傾盡全力打了他一拳……可還不只如此……她們,最後還強逼他吃下了『鍾情蠱』……以後,如果稍對他有不滿,我只要略有言語,她們就可輕鬆取他性命。」
  想想平白無故地,一個人的性命就吊在了自己的手裡,鐵灞姑不覺得意,只覺得,那像是沉重無比的負擔,平白虧欠了人的。
  搖搖頭,她抬首望向天際:「可直到現在,我還是沒想明白,那日、他為什麼一定要拚命救我?難道只是為了以後好來折辱我?」
  毛金秤此時也不由一臉慎重。他隱約也知道些異色門的規矩,想了會兒後,不由問道:「難不成,那小子真向你求婚了?」
  鐵灞姑一時一臉飛紅,含嗔帶怒地望了毛金秤一眼。這話,他就算知道了,又怎麼能明說?
  毛金秤還很少看到這妹子羞羞窘窘,露出小兒女情態,一時不由哈哈大笑。
  鐵灞姑惱道:「你笑什麼!人家正煩著,你卻只當笑話聽著。」
  卻聽毛金秤笑道:「我只是笑,那小子果真還有些眼力!不枉你三哥我當初一眼就看中了他。」
  鐵灞姑不由急道:「我正為這個鬧心,你別瞎開玩笑。我現在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為什麼,打的又是什麼主意。那小子那麼混的脾氣,一見面,我還就打了他,我只怕……下次再見面,他就好藉著這件事來好好羞辱我的。」
  毛金秤望著她臉上神色,卻情知,這個妹子,現在最怕的只怕並非索尖兒藉機羞辱,而恰恰是為:他如果不是為了要羞辱她呢?
  這麼想著,他只淡淡問道:「可他若是真心的呢?」
  鐵灞姑直覺地答道:「不可能!」
  毛金秤一雙眼睛默默地望向她。
  他什麼也沒再說,心底,卻忽生感慨:自己,生來是個身材過於矮小的男人,而他這老妹子,生來偏偏又身材過於高大,他們兩個相交甚深,別人看來只怕都覺得有些好笑吧?可單憑鐵灞姑方才一句話,他卻已經明白,在男女情事上面,這個妹子,與受過無數傷害的自己一樣,其實是……充滿自卑的。
  那其實,也是一種絕望。從小到大,從身邊人等或明或暗的暗示裡,他們已隱隱覺得絕望。哪怕……哪怕如果有一天,有一個女兒真真正正喜歡上了自己,而自己,敢期待,敢相信,她對自己所懷抱的就是……「愛」嗎?
  鐵灞姑那一句話脫口之後,在三哥臉上,只看到了一種深切的同情。
  她這才認真地思考起毛金秤的那句問話。
  她稍一索解,猛不由怔在當場,明白了自己最怕的原來不是羞辱,原來卻是這個……
  ……如果他是認真的呢……不行,他比自己怕不小近十歲,就算不說身材相貌,在無論誰看來,只怕也是不般配的,他不會是認真的……可她剛剛有些心安,突想起,索尖兒是什麼脾氣?整一個混小子,稀奇古怪的,他有什麼念頭誰保得定?難保他根本不在意於此,不在意別人眼中的年紀、身材、相貌、身世……萬一他要真的是認真的呢?
  一念及此,她心中只覺輾轉難安,無數雙小手撓心一般,恨不得可以不想,馬上一了百了,一頭碰死在那裡都好。
  卻聽毛金秤在旁邊喃喃了一句:「索尖兒過幾日就要開堂了。那小子膽大包天,居然敢開宗立派,我還真沒見過他這麼小年紀來開宗立派的,又是這麼蹩腳的功夫。
  「他只怕大有麻煩。前日,我聽說他已得罪了辛檜。辛檜那紈褲小兒固不足為慮,可他爹——以辛無畏在長安城的交遊廣闊,只怕就算有李淺墨幫襯,他這個堂,也不是那麼好開的了。」
  李淺墨滿心高興,因為他心頭忽有了一個主意。
  自從那日謝衣把「判然訣」托付與他,托他代為指點方玉宇後,這話,李淺墨一直還不知該怎麼跟方玉宇說。
  這兩日,他與索尖兒、珀奴搬入了連雲第大宅,閒暇時分,常隨手教索尖兒那些兄弟們幾招拳法。這時不由猛地想起,索尖兒手下這些兄弟,有的資質還不錯,不好好教教實在可惜了。那何不邀方玉宇過來,請他傳授給索尖兒這些兄弟一點功夫,自己順便也就可與方玉宇共同研討下「判然訣」了。
  李靖所贈的這座宅子極為寬闊,容下索尖兒手下這百來名兄弟倒也是輕而易舉。李管家還把宅中財物的賬冊拿過來與李淺墨過目,李淺墨看了看那些複雜的條目,就只覺得頭疼。
  珀奴好奇地拿過賬冊看了會兒,她感興趣的既不是「金」也不是「玉」,而是那些古怪已極的方塊漢字,雖然一個字也不認得,且時不時還把賬冊拿倒了,她卻也看得個津津有味。
  索尖兒也湊著掃了一眼,最後只總結出一句話來:「看來,你說得沒錯,你真的是很有錢。」
  說著,他舒舒服服地坐下來,舒舒服服地歎了口氣,同情地望著李淺墨,加上了這麼一句:「所以,我猜你一定很發愁。看來,作為好兄弟,我只有好好想想幫你怎麼花了。」
  可不用他想,只聽得外面又是「光」的一聲巨響。
  聽到那聲音如此之大,李淺墨就知道,後院那口描金的荷花缸想來又遭殃了——從索尖兒那些兄弟入住這套宅院起,這類聲音不時地就可聽到。這一聲,想來又是索尖兒手下哪個頑皮的小兄弟惹的禍。
  索尖兒怒得騰地一下站起,跑出門去怒吼了幾聲,又轉了回來,滿臉不好意思。
  他撓撓頭,沖李淺墨歉意地苦笑道:「那個……我是說要幫你花,可真沒說是要這麼著花,這些小王八蛋,真的沒一個給我長臉的。」
  坐下來後,他還猶自歎氣,心裡想著:這幫混小子,看來回頭不好好整治好好管教下是不行的了。
  李淺墨這時正坐在案前,他案上左右兩邊各堆了不少東西。一邊,是李管家送來的厚厚的賬目,李淺墨掃了幾眼後只覺頭疼,實在提不起興趣去看;而另一邊,卻是一摞嶄新的請柬。
  李淺墨提著筆,正自在那裡寫著請柬。
  他的字一般,起碼跟他的劍比起來,那真是很一般很一般。可珀奴就趴在他身後看著,看到李淺墨每寫出一個字,她就會發出一聲驚歎,彷彿目睹了什麼奇跡一般。李淺墨感覺自己簡直如造字的倉頡,而珀奴,卻像《九歌》裡那些披頭散髮的美女精怪,怪不得古書上說倉頡造字,字一出,惹得神哭鬼泣,只是,他當時身邊哭的是不是如此美麗的鬼神就不得而知了。
  珀奴一邊看著李淺墨寫字,一邊還用手指學著在李淺墨後背上畫,畫得李淺墨只覺得後背的肌膚一緊一緊的,難過得不行。
  一開始,李淺墨對她趴在自己肩頭還只覺得不適意,可習慣了,倒覺得是自己太過多想。只是這下運筆大不方便。他每寫一個字,珀奴就問一聲是什麼字,所以這請柬寫得也慢。
  珀奴說起來算是在服侍他,可其實光是在添亂,一時,什麼把墨倒在醺香的小香爐裡了,把小香爐裡燃著的香碰倒了,在案上製造一場小小的火災了……要不,就是眼見她把自己杏黃色的袖子掉進了墨池裡。
  李淺墨方一提醒她,她卻突發靈感起來,追著讓李淺墨在她衣服上寫幾個字……
  所以,這些請柬雖沒幾個字,李淺墨也寫得大為辛苦。
  ——他在這裡寫請柬,當然是為了後日「嗟來堂」在烏瓦肆開堂時大宴賓客所用。
  他與索尖兒俱都不過是個少年,索尖兒雖比他老成得多,可碰上同齡玩伴,一直壓抑的孩子氣還能不發作出來?珀奴又天真爛漫。這兩日,他們所有的興趣都集中在嗟來堂開堂這件事上了。
  索尖兒興奮之下,說是要大宴賓客。長安城中,凡是與草莽有關的一干人等,上至成名耆宿,下至市井混混,他都要一個個請來,到時好好熱鬧上一番,也算在長安城中所有懂技擊、混江湖的人中宣稱下:他索尖兒的「嗟來堂」現在開堂了。
  於是,這寫請柬的任務一時變得極為繁重,索尖兒在那兒數名字,李淺墨就在那兒寫。索尖兒從小混跡長安,對長安城人頭之熟怕是少有可與其匹敵者。他們玩鬧之心極盛,所以這份名單在識者看來,只怕未免就有些不倫不類,高下錯雜,顯得極為混亂。
  可他們兩個少年高興之下,又有什麼不可以?人生的快樂很多本就來自於胡鬧。可這時,卻見索尖兒手下派出去送請柬的有十餘個弟兄回來了。他們出去時歡天喜地,可這時,臉上怎麼看怎麼垂頭喪氣著。
  索尖兒一見他們臉上神色,不由問道:「怎麼了?」
  那領頭的弟兄伸手舉起一小疊請柬,悶聲道:「都給退回來了。」
  索尖兒神色不動,早有所料一般,鎮靜道:「都是送誰的給退回來了?可是有『大馬金刀』那個趙老爺子?還有談家那幾個老鬼?他們那些老古董,退回來也正常。他何嘗看得起過我這等小混混了。不過是知會他們一聲,說嗟來堂從此要在長安立足了,別到時說咱們沒請他們。」
  那弟兄點點頭,可臉上神色不改沮喪。
  旁邊一個弟兄見他沒說明白,忍不住著急,小聲嘀咕道:「陳火兒是說,全都給退回來了。」
  索尖兒這才臉色一變,詫異道:「你是說,細柳營的柳三兒,崇義坊的趙狗兒、和尚鋪的崔和尚……他們也都給退回來了?」
  那兄弟點了點頭。
  索尖兒忍不住一怒叫道:「媽媽的!他們不是欠過老子的錢,就是欠過老子的命!趙狗兒兩月之前還被辛家追殺過,不是我藏起了他,他能活得到現在?怎麼,現在他的賬清了,翻臉就不認得我這個姓索的了?」
  卻聽那兄弟小聲嘀咕道:「差不多所有人家都說,咱們定的是五月初五,可他們那日,已經有約了。」說著,他怯怯地看了索尖兒一眼,「而主人家,就是那個辛檜辛家……」
  索尖兒臉色一變,不由問道:「辛家怎麼著?」
  那小兄弟這才壯著膽子答道:「說是辛無畏那日也要請長安城中諸位豪傑,且從上到下,一網打盡,凡長安城有名沒名的,就是一百餘坊裡凡是稍微有點威風吃得開的主兒,他都一概請盡了。老大,他似……有意針對咱們,所以,哪怕跟咱們以前還交好的,這一次,見到咱們請柬,都面露難色,不敢答應咱們,怕得罪辛家。」
  索尖兒一時氣得臉色煞白。
  李淺墨不忍見他為怒氣所傷,不由緩頰道:「五義中人和柳葉軍的帖子咱們還沒寫,他們,想必是有請必來的。」
  索尖卻一怒叫道:「不寫了!請他們來做什麼,來看我找不到客人的笑話嗎?」
  李淺墨心思一轉,已經明白,這時,索尖兒只怕最在意的就是在鐵灞姑面前丟面子了。他一時也不知怎麼勸才好。那些耆宿以及名頭大的不來,索尖兒估計還不在意。他怒的是,許多分明欠他情,他替他們流過血的,竟也不敢來、不肯來。
  卻聽索尖兒怒笑道:「都是些勢利小人!兄弟,照我說,別看那李管家對你恭恭敬敬,其實,此時如你署名發帖,只怕還遠不及他!他只要隨意派出個小的,招呼下客人,那些客人跑得怕不比兔子還快呢!」
  偏就在這時,又有個兄弟疾跑了進來,一開口即道:「老大,不好。他媽的!咱們在烏瓦肆講定租好的那個院子,今日房主反悔,說也不租與咱們了。我跟他爭執,說文書都立好了,他卻翻臉道:『那你去告我好了,你知不知道,頂替你們租下這房子的是誰?那是辛少爺!人家可是衙門裡的人,你們有膽子,就去找他好了』,我看那混蛋是存心給我們搗亂了!」
  李淺墨本以為索尖兒這時更要大怒。卻見他臉色白了白,這回反沒再發脾氣。
  只見他微微搖著頭地沖李淺墨道:「這幾日,咱們只顧玩,我竟把這些年學過的東西都快忘了。」只聽他笑道:「似這般大開宴席,恣意玩鬧的事,本來哪是我這樣的小混混做得起的?
  「不過,不管怎麼說,這堂,那日我是開定了!且就在那天,我要給我的好兄弟魯奔兒舉喪!」
  五月五日,端陽節。
  這日,烏瓦肆一帶,卻比平日裡遇到節慶時還熱鬧些。
  本來,碰上這樣熱鬧的時候,烏瓦肆的小生意人一則高興——一為生意確實好做了,不免喜笑顏開,二則卻不免多些擔心起來。
  為只為,凡是人多熱鬧的時候,各種小偷小摸就要較平日裡多上很多,生意忙起來時自是防不勝防,更別提還有那些明擺著敲詐勒索,來混吃混喝、強要錢的了。
  可今日的烏瓦肆,卻遠較平常熱鬧的時候來得安寧,沒有混吃混喝橫要錢的不說,連一班小竊也都不見了影子。
  有老實的攤主還在納悶,被人解釋了方才知道:「知道今天是誰在這兒操辦嗎?辛無畏!他就是賊祖宗,有他在,誰還敢到他這地兒來鬧騰?」
  果然,今日卻是長安城各路豪雄們雲集的日子。
  ——往高裡說,「大馬金刀」趙老爺子,談家的三大高手這等人物都來了,還有長安城顧家的人,甚至還有太子身邊的賓客如封師進、張師政這般好手;往中等說,凡是長安城中在富貴人家保鏢護院的,凡是能脫得開身抽得出空的也都到齊了,更別提還有衙門中各路的捕快、不良帥。
  往低裡說,長安城中百餘坊,各坊裡的小混混頭目也都到了個齊,當然,今日不是他們趾高氣揚的日子,平日裡的氣焰這時早不知躲到了哪裡去,一個個衣裳也換了乾淨的,一貫罵罵咧咧的口頭禪也收了回去,竟各自齊頭整腦的,提著四色禮品,一個個變得溫文爾雅起來。
  這時,烏瓦肆主路的街兩頭,早都有辛府迎客的弟子在那兒接待。單看那些大弟子的穿戴,與他們的舉止氣派,就足以讓烏瓦肆的百姓們嘖嘖稱羨的了。
  辛無畏雄跨長安城黑白兩道,是跺跺腳地都要顫的主兒。凡是草野子弟,如想要在長安城富戶人家混上個保鏢護院的位置,一大半要靠他引薦;衙門裡遇到上峰追責,辦上了難辦的案子,也多半要求助於這位辛大豪俠;而至於想在半黑不明的道上混,做點稱霸街坊的勾當,巧取豪奪的買賣,沒辛大豪俠點頭,你只怕也斷混不下去的。
  所以一時之間,烏瓦肆內,只見豪雄雲集。
  辛無畏設宴的所在地,就是烏瓦肆中極為顯眼的一個所在。
  這是一家酒樓,上面匾書「浩然居」。辛無畏正坐鎮樓頭,陪伴著一干貴客,迎來送往的差使自有他的子弟們擔當。
  而在距那樓不遠,就在樓頭背後可以看得到的,隔一條小街的地界,卻有一個寒窘小院。
  那院中,今日也在辦事,辦的卻是喪事。
  辛無畏今日本是打著壽筵的旗號,來往人等,個個要叫一聲「辛大俠壽比南山」,辛無畏聽了受用無比,正自睥睨自豪。
  偏偏樓後小街對面那寒酸去處,卻收拾出了一個極乾淨簡陋的小跨院。這院中,兩個白紙燈籠正掛在門前。白紙燈籠上,無可推賴地硬生生寫著黑字「喪」。這門內,卻正是嗟來堂最後的選址所在。
  一大早,索尖兒就率著他的百餘名弟兄靜悄悄地進了烏瓦肆。他們抬著魯奔兒的靈柩,靜悄悄地來到這個小院兒。
  本來,李淺墨吩咐過李管家與索尖兒的兄弟們都做了裡外三新的衣裳,可今日,他們偏偏都沒有穿。
  這是索尖兒的吩咐。裡面的小衣雖都令穿上了潔淨的,外面的外衣都叫各人把舊日的襤褸衣裳都洗乾淨了穿出來。
  眾兄弟本來不解何意,可等到人人都穿上當日的舊衣,互相一望,猛地不由就生起了一種「同袍」之感。
  李淺墨當時一見,腦中都不由想起一句古話詩來:「豈曰無衣……」
  豈曰無衣?
  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
  修我戈矛,
  與子同仇!
  一念及此,他心中忍不住也浮起一絲悲慨。當真有易水蕭蕭,襟袖俱冷之感。他與死去的魯奔兒雖並不相識,這時心中卻更增痛惜之感。也不由想到:索尖兒果然與自己不同,確實有一個當老大的襟懷,也有一個當老大的手段,更有一個當老大的風采。
  此時,魯奔兒就停在靈堂上。今日,索尖兒就要在他的「嗟來堂」開堂之日,與魯奔兒舉喪!
  亂哄哄的街頭,到處都是辛府的賓客。
  這裡是明街,到處熙熙攘攘,卻有誰會記得一個尚未成年的少年的死?滿街人中,除了小白,怕是沒有人記得了。
  辛府今日的賓客極多,加在一起,怕不有數百人之多。這些客人塞滿了一整座「浩然居」不說,有那些不是那麼有面子的,送了禮後,就被安排在鄰街邊兒的宴席上。
  卻見混亂的街面上,不知誰做賀禮的壽桃不小心為人擠落了,散落了一地。
  每個壽桃上都紅艷艷地點了一片暈紅,百多個壽桃,這時正東一個西一個地在街上行人腳底下滾著。小白望著那沾泥帶土的雪白壽桃,忍不住心裡就惋惜起來。
  ——今日,嗟來堂沒有賓客。
  可索尖兒還是專門派出他來,叫他在主街上候著,怕萬一有魯奔兒的舊識交好,或家中的親故,肯念及他的死,特意撥冗前來,他們嗟來堂是要好好接待的。
  小白依舊是一身襤褸衣裳,可今日,特特洗乾淨了出來的。他年紀還小,一向混跡在烏瓦肆。認識他的人卻也多。就這麼一上午的時間,他已受了不少欺負。
  雖說今日逢著辛無畏的好事,辛府弟子,雖認出了他來,一直忙著,也沒空理他。可多多少少,還是受了些腌臢氣。哪怕他那麼瘦小的身子,這時站在街道上,人人都像覺得他礙事,被這個推一把,那個搡一下,撥弄得他都立足無地了。
  他看著眾人的忙忙碌碌,看著辛府之人的趾高氣揚,沒來由地,忽然想起了魯奔兒來。
  ——其實他本不喜歡魯奔兒。
  因為魯奔兒仗著自己高大,搶過他的錢,也搶過他討來的食物。
  可這時,立在熙熙攘攘的街頭,他忽然懷想起魯奔兒來了。不為別的,只為街上人越多,越讓他感到孤獨。
  那孤獨像一道神光,從上到下,籠在他的頭頂上,映出他雪白的面孔,孤淒淒的,讓人一見,更知道他是可欺負的。
  今日,他見了很多:見到了曾被辛府欺負,後來得了老大庇護才算逃脫的崇義坊的趙狗兒是怎麼裝作不認識他,對他全然視而不見,卻提著四色賀禮,趕到曾追殺他的辛家去了;也見到了崔和尚、柳三兒……還有一些一貫與索尖兒作對的人物。
  這時,又有兩個混不上樓頭正座,在街面上閒晃得無聊的別的坊裡的地痞在撩撥他。
  小白只想躲開,可今日,他身負職責,卻不能躲。眼角幾個人影一閃,他卻見到了歸仁坊的幾個熟悉的人影,他在心裡大叫:是他們!就是他們!他們就是那日群毆時打死魯奔兒的兇手!
  可他喉嚨緊著,什麼也叫不出,只能眼見著他們一個個得意洋洋地鑽進不知哪個鋪子裡去了。
  小白憤恨得拳頭緊握。
  可他知道,他其實怕,同時知道,他打不過。
  可就在這時,卻聽耳邊有一個聲音油腔滑調地道:「咦,這小子還握起拳頭了!他握拳頭幹什麼,難道索尖兒的嗟來堂弟子,動了怒?乖乖,咱們得趕快逃開,還得叫烏瓦肆所有的好漢豪傑們也一起逃來。要不,哪怕單憑索尖兒手下最小的一個孩子,只怕怒火一燒,那咱們大傢伙兒都吃不了兜著走呢!」
  那聲音說完,就哈哈大笑。
  小白一怒之下,憤然轉身,握著拳頭望向那說話的人。
  卻見那人,正是適才撩撥了自己好半天,自己都沒搭理的鄰近坊裡的兩個地痞之一。
  小白氣得說不出話來。
  其實,他也不知,他究竟是氣得說不出話來,還是怕得說不出話來。不知是自己氣得渾身發抖,還是怕得渾身發抖。
  只聽另一個地痞笑道:「你沒看好半天他都在盯著滾在地上的那些饅頭?我猜想,他只是餓了,餓得以為攥了個拳頭就可以當作饅頭。咱們等著看,怕不一時,這小子要把自己的拳頭給吃了呢。」
  他們越見小白在那裡篩糠似的抖,越覺得有趣起來。
  這些小地痞,平日最多恐懼,卻也最喜歡嚇得別人恐懼,平日最多鬱怒,卻也最喜歡撩挑得別人鬱怒。只要你怒了,他就覺得你著了他的道兒,控制了你般,沒事兒白開心起來。
  卻見小白一張小臉青白青白的,那兩個小地痞還在調笑:「咦,你們老大呢?他不是說今日開堂,怎麼到現在,快正午了,還沒見他在烏瓦肆露面?還是今日他後爹做生日,他顧不上開堂,在廚房裡忙著打雜忙得出不來了吧?」
  他們就等著欣賞索尖兒手下的這小子怎麼被他們氣得又怒又無力相抗呢。平日裡,他們對索尖兒手下不免都有上幾分怯懼,實在是為,索尖兒那小子,他媽的太拚命了,而他的手下,也未免太齊心了。
  可今日他們不怕,因為知道,今日滿烏瓦肆來的人,個個都是辛家招來的,是個個可以壓制住索尖兒這混小子的……
  可一聲驚呼忽然傳來,卻是小白憤怒得一跳而起,撲在一個小地痞身上,一口就向他臉上咬來。
  哪怕另一個馬上回過神來,抵死地在小白身上亂踹,一邊還死命地拉扯他,卻也沒能把他拉開。
  熱鬧鬧的烏瓦肆,本來還算安寧的這一小塊地兒,這時卻發生了一點小小的混亂。
  小白腦子裡什麼也不想了。開始被撩撥時,他是怕,接著,他是怒,後來,是又怕又怒。
  又怕又怒到極處,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居然就撲了出來。撲出來後,他已既不怕也不怒了,他腦子裡只剩一個念頭:他要在那可惡的小子臉上咬下來一口肉!
  只見他目光狂怒,張著口,直向著被他壓在身下那小混混的臉上就湊去。那小混混已被他嚇得哇哇大叫。
  可就在這時,小白後脖領子被人一拎,只覺得整個人都被人拎了起來。
  他雙腳還在空中踢踏著。人雖被分開,一張嘴張得大大的,露出一口細牙來,依舊衝著才被他壓倒的人咆哮。
  卻聽一人笑笑說:「這小瘋狗是哪兒來的?」
  那爬起來的小地痞一臉恭謹,恭聲回道:「辛大爺,他是索尖兒手下的。」
  ——捉住小白的正是辛檜。
  那日,他白被索尖兒打了好大一個耳刮子,視為平生奇恥大辱。不過當時對方得英國公府中管家庇護,一時卻不敢怎麼樣,回去後,忍不住添油加醋地就向一向溺愛他的父親哭訴。
  這時,見到索尖兒手下,自然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可他臉上卻是在笑,只聽他笑吟吟地道:「他是索尖兒的手下?這麼說,他是個偷兒了?」
  那小地痞一怔,卻連忙點頭。
  卻聽辛檜笑道:「那正好,我才進了衙門辦事,管的就是這個。」說著,他衝著在一旁看熱鬧的就近的一個小攤兒主人問道:「他可是偷了你的東西?」
  那小攤主沒想事情會繞到自己身上,張口結舌,一時答不出來。
  卻見適才那兩個小地痞不由瞪了他一眼,怒道:「辛大爺問你話呢!虧你還出來做生意的,這麼不上道!」
  旁邊,見到辛檜出手,早有他同行的,手底下的,以及辛府與各坊裡一向怕他的小混混們跟在旁邊起哄。
  辛檜臉上的笑意也更加從容。
  見那小攤主答不出來,他含笑道:「原來是個傻子失主。這世上就是傻子多,要不怎麼會丟東西呢。丟了東西,還不怪自己,只管到衙門裡給我們添麻煩,今日,可是被我親眼撞見了。」
  說著,他隨手在那攤兒上取過一件物事,往小白腰裡一塞,笑吟吟沖四周笑道:「各位見著了,我現逮著他的,身上還有賊贓呢。」
  旁邊聚過來的小地痞們見辛大少爺賞臉衝他們笑,早得了意,這時十分讚賞一般,讚賞辛大少把那小孩兒耍弄得好玩,齊聲開口笑道:「正是,我們都親眼所見,這個慣偷,也不看今日是什麼時候,竟當著辛帥的面偷東西,可不被抓了個正著?」
  辛檜揮手叫過一個公人,隨手把小白往他懷裡一丟,笑道:「那我可叫人把他捉回去法辦了。有贓有證,他須抵賴不得。」
  只見小白的一張小臉上又青又白,既怕且怒,雙足不停地蹬踏著,卻濟得甚用?
  這時,卻忽聽得一個粗硬的女聲道:「他沒偷東西。」
  小白一抬眼,卻見到一個鐵塔似的女子走來,她正站在人群後面。她雖是個女的,站在人群後,卻較尋常人等都還高了個半頭。小白早已認出,那可不正是鐵灞姑?
  辛檜聞言抬頭,面色不由一沉。他自識得市井五義,來的雖是個他平日最看不起的女流,但那也是檯面上的人物。對於這等檯面上的人物,他自然不能對小白般隨意侮弄。何況這也是他老爹辛無畏的教導。
  辛無畏之所以如今日這般成功,那全在於他廣交朋友。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當然那也是指四海之內,夠得上格的,皆為兄弟也,像索尖兒與小白這樣的自然不算。
  ——這樣,四海之內,夠得上格的,都成了朋友,那四海之內,不夠格的還不盡多?還不儘夠他們作威作福?
  所以他雖臉色一沉,接著馬上堆起了一個笑,只聽他笑道:「原來是鐵姑娘。鐵姑娘怕沒看清,適才這小子果真偷了東西,四周朋友都是眼見的,各位說是不是?」
  四周,自然響起一片附和聲。
  辛檜又伸手一指,指向那小攤主,笑道:「這就是失主。」他望向那小攤主,含笑道:「這小孩兒適才就是偷了你的東西,現賊贓還在他身上,可是?」
  那小攤主望望他,又望望鐵灞姑,這兩個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他一臉苦惱,恨不得快要哭了出來,口裡咿咿呀呀地答不出。
  鐵灞姑卻不理眾人,也不看那小攤主,只是把一雙眼睛炯炯地盯在辛檜臉上,定聲道:「他沒偷!」
  辛檜一時心中大恨:這婆娘,枉她這麼大的名頭,怎麼如此地不上道兒?
  他臉上再笑時,未免就笑得有些尷尬,打起哈哈道:「偷還是沒偷,不過小事兒,他一個小東西,就偷又能偷出多大的玩意兒,鐵姑娘如果可憐他,在下賣姑娘一個面子也未為不可。若是只求公道,帶回衙門審審不就知道了?」
  他目光游離,不肯再去碰鐵灞姑那明明的雙目,側顧了眼,笑道:「鐵姑娘可是來作客的?」說著,沖旁邊斥了一聲,「五義中鐵姑娘來作客,你們都瞎了嗎?怎麼就沒人來招呼?」
  早有辛府知客的弟子急急地跑了過來。
  鐵灞姑卻再不肯挪開眼,一雙眼直盯在辛檜臉上,一張口,吐出的依然是那三個字:「他沒偷!」
  辛檜仗著有家門蔭庇,也是有脾氣的,一口氣頂上來,面紅耳赤,就待發作起來。
  旁邊來招呼的辛府弟子最是有眼色,見氣氛不對,早笑吟吟地靠上前,含笑道:「哎喲喲,難得五義中人大駕光臨!陳大俠怎麼沒見?還有秦大哥、毛三哥、方五哥。是單只姑娘一人,還是他們還在後面?我家老爺子剛還問過幾次,專在那裡候著呢。他生怕五義高人不賞他這個薄面。您現在到了,老爺子怕不高興死。鐵姑娘,這邊,來,這邊兒上座。」
  可鐵灞姑雖眼見他擋在自己跟前,卻看也沒看向他,只是直直地盯著辛檜,再一次道:「他沒偷!」
  來來去去,她好像只會說這麼一句話。
  原也是,鐵灞姑一向不擅言辭,越是急怒之下,話越短。
  若是別人說的,這時旁邊一眾混混只怕早就笑了,可市井五義之威名,在長安城中,早已深入人心,這時卻也無人敢笑。
  只見鐵灞姑一語說完,抬步即走。
  小白心中一涼,只道鐵灞姑仗義執言罷,終究還是如所有人一樣,會跟著辛府迎客的子弟去那高聳的浩然居作客的——的確也是,那浩然居中的酒菜,就是聞著味兒,他也知道是香的,起碼比自己這樣一個穿著破爛的臭小廝要香,香上無數倍。
  鐵灞姑身長腿長,才走了兩步,已經靠前,劈手就從那公人手裡把小白奪了下來。
  奪過來後,她並不放下。
  小白一驚之下,只覺得此時自己的頭正靠在那鐵塔似的身軀上那寬闊的胸脯。那胸脯暖暖的、軟軟的。卻見鐵灞姑板著臉,直直地又來了一句:「我說過,他沒偷。」
  說罷,她放開大步即走,臨走前,還對著迎上來的那招呼客人的辛府子弟說道:「我不是來你們那兒作客的。」
  只見那知客子弟一時臉上也下不來,雖還強笑著,笑中已有險意。
  只聽他笑道:「今兒這兒只有一處待客啊。鐵姑娘,你別走錯了。可能您老不認得我,我可是『辛苦刀』辛府辛老爺子手下,專責前面知客的。」
  他一連說了幾個「辛」字,且語氣還格外加重,似是提醒鐵灞姑注意後果般。
  鐵灞姑略一停步,回身說了一句:「我是來嗟來堂作客的。」
  不只辛檜,所有辛府之人都覺得這下面子被掃了個精光。
  旁邊混混中,有知機的,知道辛府中人這時不便說話,便沖鐵灞姑背影喊了一句:「這婆娘,她瘋了!」
  鐵灞姑如未聽到般,抱著那孩子,踏著堅定的步子,只管向前走去。
  辛府知客的弟子望著她的背影,目光中若有深憾。及聽得那混混叫出那句「她瘋了!」忍不住面露一笑,竟滿臉春風地轉過頭來,向那個叫喊的混混含笑道:「這位大哥,好男不和女鬥,咱們跟她計較什麼。這事不提也罷,走,咱們樓裡頭坐去。」
  那叫話的混混原本無資格進樓,這時卻被那辛府弟子讓了過去。一時不由得意已極。只見他扭著身子,快活得不知該怎麼著了,跟著那知客弟子就向那座樓頭走去。身後,卻留下了一眾混混艷羨已極的目光。
  小白把頭靠在鐵灞姑的胸口,只覺渾身軟弱,不時低聲指點著:「這兒,向右拐,再直走。」
  他驚嚇之下,一時只想繼續賴在鐵灞姑的懷裡,只怕鐵灞姑把他從懷裡放下。
  鐵灞姑這時懷裡抱著這個孩子,心中一時也百味交集。直到此時,她像才明白,那日,索尖兒為了兄弟,究竟是為什麼才會跟自己在烏瓦肆一見面就高聲邀鬥。
  她本是個不擅於言辭的人,卻最是心軟。這時換了下手,好讓那孩子在自己懷裡被抱得更舒服些。
  滿街的人流,滿街的熙熙攘攘,小白瞇著眼看著他們從自己身邊流過,一剎那間,忍不住覺得幸福。為只為,他忽然覺得安全,而且,不再感到孤獨。
  數十個嗟來堂的小混混一個個立在那裡。他們人人都洗乾淨了,穿的雖依舊是破衣爛衫,也都是潔淨的,正靜悄悄地守護在那小院內。
  嗟來堂開堂的正所,魯奔兒的靈堂外,鐵灞姑一見之下,也忍不住吃了一小驚。
  ——她一下見到這麼多又乾淨又破爛的半大小子,跟從前她印象中的全然不同,不由有些適應不過來。見到索尖兒時,她忍不住更加驚詫。她已知道嗟來堂今日開堂,同時為堂下的一個小混混舉喪,本以為會是吵吵嚷嚷的局面,斷沒想到這幫小混混也會這麼安靜。這時見到索尖兒穿著一身喪服,那喪服居然是紅色的,紅得那個古怪,簡直有如慘紅,不由更是大吃一驚。
  只見索尖兒身穿一件大紅袍子,那袍子在他身上,比起當日異色門中,李淺墨套了件大紅女式睡袍還來得古怪。至於他為什麼穿紅色,在這麼個舉喪之日,打扮得有如那日異色門中的李淺墨,其間心理,卻不是外人所能解的了。
  他猛地見到鐵灞姑,且懷裡還抱著小白,不由也大吃一驚。
  一驚之後,他心裡不免微微露怯。接著,卻把一雙眼,若挑釁,若掩飾,又痞氣又滿不在乎地看向鐵灞姑,看她今日要做何舉動。
  其實,異色門那日之事後,何止是鐵灞姑怕見到索尖兒?索尖兒最怕見到的,恐怕也正是鐵灞姑。
  鐵灞姑走到靈堂之上,就鐵杵一樣地杵在那裡,望著上面的「奠」字與「奠」字下面的棺木,再都不作一聲。
  她今日前來烏瓦肆,本沒打算正面在嗟來堂露相的,只是忍不住擔心,終究忍不住過來看看。如不是碰著小白,如不是為了對辛無畏過於氣憤,她也不至於一怒之下,真走了過來。
  可她走了來後,卻更不知說些什麼。若是常人,尋常的一句「開堂大吉」之類的順口溜總可以溜得出口的,可是她不!
  她也不知道索尖兒這堂開得吉不吉,何況堂上還有個死去的人。這時心裡不由怒道:索尖兒這混小子,果然做事沒一件與常人相同。他好好地開個堂,為什麼又要同時舉喪?舉喪也還罷了,還特意穿了這麼件慘紅的袍子,讓自己一見之下不由就想起那晚異色門中李淺墨的穿著,連同也想起那日的事……這小子做事,就沒一件讓自己心裡安寧的!
  所以她一言不出,立在當堂,卻偏又一動不動。
  嗟來堂門下的小混混,一時看得發懵。一個個一會兒偷偷拿眼望望他們老大,一會偷偷拿眼望向鐵灞姑。只怕人人都覺得:嘿,別光說咱們老大為人古怪,不可以常理測!這女人不也是的?
  卻見小白的頭依然不肯離開鐵灞姑的胸口,低聲傷感地道:「鐵……大俠……」
  他說話有點口吃,加之不知該稱呼鐵灞姑什麼,所以更加口吃起來。
  可只有他還未忘了迎賓之禮,只聽他低聲道:「謝謝你。今日我們這幫小兄弟們開堂,兼為魯奔兒舉喪,可從早上到現在,就沒有一個賓客來過,你還是獨一個。」
  索尖兒望向小白,又望望鐵灞姑。
  他本半天沒說話,這時看到,洗得乾乾淨淨的小白,把一頭短髮靠在鐵灞姑的胸口,這情景打動了他,忽沒來由地開心起來。
  他說話本來冒失,這時突然開口,竟說了這麼不領情的一句話:「誰說就她一個?」
  小白不由一愣。
  卻見索尖兒一擺頭,向門口示意:「李護法在那兒陪的,不正還有一個客人?」
  鐵灞姑聞聲望去,卻見門口的大樹底下,有兩方石凳,一個殘破的石桌,李淺墨正陪著個老叟在那裡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