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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醜怪盟

  「十幾年了……」陳淇望著奔上山岡的近百名弟兄,心中輕歎著。
  只見那些弟兄有的身材依舊精壯,有的卻已是中年發福,可無論如何,面上俱帶著當年大野子弟共有的風霜之色。
  而那風霜之下的臉,如老酒殘菊般,讓人看著格外貼心。陳淇只覺心中哽咽,用目光向他們一個個的臉上望去,宛如檢閱著自己曾經擁有的青春、熱血與夢想。
  「十幾年了!」耿直的手重重地落在了陳淇的肩膀上。當日他們兩個在柳葉軍中喑嗚叱吒,聲震一時,兩人之間的交情也堪比刎頸。沒想再度重逢,卻已是十餘年之後的事了。
  耿直帶來的居然還有烈酒,這時拍開泥封,傳與陳淇,要與他共作一豪飲。只聽他朗聲笑道:「十幾年過去,你我居然都還活著,還有這麼多弟兄也還活著,光憑這一點,豈非天大喜事?來,你我且盡此一壇!」
  陳淇仰盡一口,那罈子從他手裡傳了出去。這樣一人一口,最後又傳給了五義中人,直到方玉宇飲罷,再將之傳給耿直。
  耿直將最後的餘瀝一口喝盡,砰的一聲,將罈子碎諸腳下,大喝了聲:「兄弟們,今日,咱們就拼拼名震草野的醜怪盟,如果今日還僥倖未死,咱們再去拼他個城陽府。這條命,耗費至今,總算有個交代了,卻也算沒有白活一次!」
  一時只聽得四周,齊聲一諾。
  自從耿直的柳葉軍中兄弟一現身,聲勢立時就把對面的醜怪盟壓了下去。
  這時陳淇與耿直只聽得身邊舊日的同袍們一條條粗壯的喉嚨隨著壇碎之聲響起,一時不由心神激盪,想起當日縱馬平荒、逐鹿中原的日子。
  可陳淇與耿直心裡都明白,今日這一戰,為的是當初兄弟們間的義氣。可其間勝負,著實難料。
  醜怪盟出身的「大荒山」、李淺墨羽門所在的「捫天閣」與東海虯髯客出身的「陷空島」號稱大野三大絕地。大荒山門下,並非僅只醜怪盟一脈,就如同捫天閣門下,並非僅只羽門一脈,羅黑黑、善本與賀崑崙也同屬「捫天閣」一脈。
  這三大絕地如果順源上溯,流傳俱有千餘載。其門下弟子,不出則已,一入江湖,俱能博得赫赫聲名。
  醜怪盟平日現世極少,不過,當年他們剿滅筇徠一脈之事,數十載後仍聲震草野。他們功夫陰毒,行動詭異,那是出了名的。如今這亂葬崗上,聳立的怕不有千百座亂墳頭?
  眼見柳葉軍一出,聲勢無兩,對面的醜怪盟卻似毫無震動。他們棲身在亂墳之間,有如拿著招魂幡的使者,而他們的身後,夜黑透黑透的,彷彿那才是他們真正的來處。
  只聽當先現身的醜怪使者一聲冷笑:「少了一個母的,卻來了這麼多陪葬的,也好,也好!」說著,他注目望向陳淇,「你想怎麼死?」
  「是一對一的單打獨鬥,還是一哄而上混戰,由你們自選。」
  此時,醜怪盟現身的不過三十餘人,而柳葉軍好漢來了近百,人數上當然是柳葉軍佔上風。
  毛金秤哈哈一笑:「人說醜人多作怪,果然沒錯。你眼見我們人多,就想一對一?打錯了算盤了你!」
  沒想那鐵面使者一聲陰笑,突然地一揮手,口裡打了個怪異的呼哨。只見這片亂葬崗間,遠遠近近地閃出了無數點螢火。離得稍近的,一眼就可看清戴著面具的臉,遠的就只見螢火下人影蕭然。
  這麼一大片螢火亮起,連耿直與陳淇都忍不住失色。醜怪盟分明有備而來,他們的人數居然要遠比柳葉軍多上一倍。
  陳淇不由神色一變。卻聽那鐵面使者嘿然笑道:「單打還是混戰,由你們選。我們醜怪盟還債,一筆是一筆。若是單打,市井五義中的四個給我先上。我可不想剿滅了整個柳葉軍,平白送給城陽府如許多的利息。」
  卻見陳淇喉頭聳動,沉吟了下,終於沉聲道:「單打!」
  耿直方待說話,卻見陳淇側過臉來,叫了聲:「大哥。」
  他的目光掠過身後那麼些舊日兄弟們的臉,沉聲道:「那場大亂,大傢伙兒活下來都不容易。兄弟們顯然有的也有了家小,豈可再如當日,僅憑你我義氣,就置大家家小於不顧?」說著,他提步上前,就要打頭陣。
  沒想方玉宇比他更快,一閃身,已搶在了他的前面。他閃過陳淇身側時,陳淇忍不住伸手一拉,卻聽方玉宇低聲道:「二哥,我雖說功夫不算最好,好在身法輕便,給大傢伙兒試試深淺先。」
  人人都知這頭一戰必然最是凶險,兩軍對陣,誰都不肯先折了自己的銳氣。
  陳淇也知方玉宇純屬好意。論功夫,方玉宇師出名門,雖不見得在五義中屬一屬二,可他那一身小巧閃避的功夫,比鬥起來,只怕可僵持最長。但五義之中,要數他最為年輕。論起來,不是偏向,五義之中,要選誰死誰不死,只怕三個哥哥都會傾向於保全四妹與五弟,因為他們年紀正輕,來日方長。
  陳淇方待阻攔,卻聽方玉宇疾聲道:「我沒有家小!」說著,他身子一躥,在陳淇稍一猶疑之際,方玉宇已當先躍到了場中。
  只聽他高聲搦戰道:「你們,卻是哪一位先上?」他本想先挑那個當先露面的首領之人,雖情知不敵,但也好給三個哥哥認清對方的出手路數。
  沒想對方已說道:「除了我,隨你選吧。」
  這話如此托大,方玉宇即使生性斯文清淡,也被激得心中騰騰一怒。
  可他身後,陳淇、耿直、秦火、毛金秤幾個,卻不由心中凜然一懼:老五的功夫絕不算差,適才他閃身出去顯露的那點身手就已斷非常人所能及,對方如此托大,必有所恃。
  方玉宇一怒之下,隨手一點。
  他點中的是一個彩面漢子。那漢子一聲陰笑,排眾而出。
  他一張口,衝著方玉宇就噴出了一口陰火。
  方玉宇萬沒料到對方一上來就是如此出手,這道火光來得疾快,他閃得也快,側身一避,戳指就向對方點去。
  他師出江南名門,行動之間,飄然利落。這一手指法,脫胎自書法,所以他這一路指法名為「筆陣圖」。只見他戳戳點點,揮灑飄逸,敵未動,我先動,這兩人對決,卻打得煞是好看。只見一個年少子弟師出名門,身在教坊,行動飄忽,揮指洒然;而他那個對手,卻粉彩塗面,身手古拙。
  一上手,倒是方玉宇搶得先機,佔得上風。
  陳淇與耿直一望之下,不由面色一喜。陳淇早料道醜怪盟定然難纏,沒想到五弟居然如此爭氣,眼見得對手已被他逼得步步後退,身法漸亂,說不好就能得勝,來上個開門紅。
  可他喜色才露,卻見方玉宇對手那漢子已漸漸穩住了身形。他身後的醜怪盟同儕,人人口中發出低吟,似是在給他助威一般。那漢子招式也未見得有何變化,只是古拙怪異,方玉宇好端端的,卻變得似束手束腳一般,身形手法,漸漸就不如剛出手時凌厲。
  陳淇弄不懂場中如何突然間變化竟至如此,眼見毛金秤也是一臉不解,側臉向自己望來,似是在追問一個答案。可他自己也是難明,不由看向耿直。
  卻見耿直一臉憂色。以他的閱歷見聞,似乎也不能明白為何方玉宇開始已佔得上風,這時卻身手滯澀,漸入困境。
  突然地,那漢子又是一口火噴來。
  奇的是,這一口火力之威,竟盛於他噴出的第一口。照說,鬥了這麼久,他多少也該精力稍洩,誰料到他居然越戰越猛。
  只見那一口火噴出,居然色作五彩。
  毛金秤情切之下,不由喊了一聲:「小心有毒!」
  方玉宇當然識得厲害,側身疾避。不過他身手已慢,這一下,避也避得不盡利落,飄散於肩頭的亂髮居然為那火頭所炙,登時蜷曲。
  距方玉宇與那彩面漢子對戰處的不遠,好有百餘步處,生得有一棵大槐樹。
  那槐樹孤零零地立在亂葬崗上,枝幹魁茂,四周全無雜樹。
  那棵樹高達數丈,枝葉濃密。雙方對戰之人,個個關注場中,都沒發現此時那槐樹之上,還隱身著一個人。
  那個人,卻正是李淺墨。昨日,他因為擔心龔小三的傷情,略有耽擱,再起身追時,沒想再也找不著索尖兒的蹤跡。
  他情知鐵灞姑身手不錯,居然被擄,足見敵手功力之強。
  索尖兒剛跟自己吐露過心事,哪承想,緊接著他所在意的女子竟然遭劫。以索尖兒的脾氣,斷不會就此不理。可如他碰到敵手.以他的身手,怎麼能全身而退?
  李淺墨越想越急,滿長安城的尋找,可全尋不著索尖兒的蹤影,更別說鐵灞姑的了。
  無奈之下,哪怕一夜未睡,接下來一整個白天,他還是在四處搜尋。直到近夜,才猛地想起今日就是五義中人與醜怪盟相約的日子,也許在那裡可以探尋得鐵灞姑與索尖兒的蹤跡,當即潛下身形,跟隨五義來到了千秋崗。
  他早早來到,一到時,就隱身在那棵大槐樹上。
  李淺墨師出羽門,跟從的更是以輕功身法傲視天下的肩胛,別人自難發覺他的蹤跡。先開始,他只奇怪這崗上為何剛好生有這一棵槐樹。接著想到,也許槐為「木鬼」,所以被人專種在這裡的,今晚自己正藉著它的好處了。
  及見到醜怪盟現身,他就已開始為陳淇等人擔心,好在接下來柳葉軍中人趕來,他不由稍鬆了一口氣。
  ——說起來,李淺墨與耿直原有過一面之緣,是在西州募時見過的,也見識了耿直那一桿籐槍之威。沒想醜怪盟慮事周到,竟埋伏得有如許多之人,他不由又轉憂急。
  他成長至今,雖說也算見識過一些戰陣了,還是頭一次見到雙方如此兩軍對壘的架勢。這時見方玉宇勢危,一顆心早忍不住懸了起來。他對方玉宇本來一見即有好感,何況看其穿著打扮,分明身在教坊,所以更多了分熟稔之感,怎忍心見他落敗身死?
  不只他急,場外的陳淇、毛金秤與秦火此時已急得人人手心冒汗,可他們都是草野漢子,平生最重然諾。適才,陳淇一言既出,已答應對方以一對一,這時斷難毀諾出手。
  三人之中,要數毛金秤最為心軟,也最為疼愛四妹五弟。如今四妹不知下落,五弟又眼見得就要落敗身亡,早忍不住渾身顫抖,一腦門的汗簌簌落下。
  他眼見得五弟危險,已忍不住就要挺身向前,以為援手。可他身形才動,肩頭卻為二哥一隻手掌按住了。
  他情急之下,回眼望向二哥,雙目中已現血絲。
  卻聽陳淇緩緩道:「單打獨鬥,生死由命。如若拼得,你一會兒拚殺一人,與五弟報仇;如拼不得,咱們哥兒四個同赴泉下,也是個伴兒。說什麼,今日也不能做個毀諾惜命的小人。」
  話是如此說,毛金秤卻感到二哥按在自己肩頭的手再無平日裡的安穩凝重,只覺二哥手心裡的汗都滲透了自己的衣服,讓自己肩頭一片潮熱。
  略想了想,他忍不住慘然一笑,咧了咧嘴,卻發不出一點聲來。
  那邊廂,出奇地,方玉宇如蛾入蛛網,手底下一徑慢了下來。
  眼見得對方鬼火再噴,這一下,他沒躲利落,肩頭被火燎了好大一塊。那火想來有毒,哪怕方玉宇這等平日裡習慣默不作聲的人,唇角一咧,還是忍不住發出一聲低哼。
  三人心中頓時痛如刀絞。只見方玉宇回頭衝自己三個望了一眼,那目光之中,有如訣別。
  方玉宇適才已落下風,本是能拖就拖,想給自己三個哥哥看清對方身法路數。可對方出手分明詭異,只怕三個哥哥至今仍未能看清。眼見多拖無益,他仰天一望,一回手,已從懷中探出了一把鐵尺。
  這鐵尺他平時極少動用。那尺名為「量身尺」,卻是他門中不到絕險不肯動用的。這時他要拼盡七尺之軀,一尺量天,就向對方擊去!
  五義中人,個個聳動,毛金秤已忍不住地一閉眼,他斷不想親眼看到五弟橫死當場。他們兄妹五個,每逢聚會,都話語寥落,到無人願再多言時,總是五弟拿來管弦,吹彈上一曲,為四個兄姐解煩。那也是他們五兄妹倥傯生中,難得的一樂。
  一想到此樂難再,毛金秤忍不住就心如刀割。
  那邊廂,李淺墨只覺再也藏身不住,一聳身,就待出手相助。
  可這時,他猛然一驚,覺得已有人潛行入自己身畔!
  ——他再沒料到,醜怪盟中居然還有人盯著自己。一回身,他一招擒拿手就向後拿去。
  卻見一個黑影一閃,那人伸手按向自己肩頭,低聲道:「你留下,我去。」
  這聲音好熟,李淺墨一聞之下,忍不住大喜。
  只聽那人道:「西南十里,山麓間,有一道庵。那個鐵灞姑,正等你援手。」他說話極為簡捷,話聲未落,一長身,就向場間縱去。
  李淺墨目送他的身影,知道有他出手,猶勝自己,心中再無掛礙,雖極想見到那人再度出手,但知道事出緊急,無奈之下,只有一聳身,向西南方躍去。
  方玉宇此時已經情急,他一尺即出,拼盡全力,對自己再無遮護,就向對方擊去。
  這一下,他已是拚命之舉。拼得自己身死命喪,也要搏得對方一命。
  沒料到對方忽向後疾退,自己才待發力疾追,可身如絲縛,竟難發全力。他心裡一聲低歎,手中鐵尺向下一落,雙目一閉,知道對方反撲之勢必然更甚,自己已再無力招架。
  就在這時,空中忽傳來一聲清嘯,自己後衣領子已被人一揪,身子騰空而起。等到再睜眼時,發現自己已被甩到了三個哥哥身畔。
  他急向場間望去,卻見場間已多了一個人。
  那人一身烏衣,身材清瘦。世上著黑的人盡多,卻再沒一人能把一身烏衣穿得如此落落寡合,矯矯不群,同時還又如此雍容。
  那人身影間盡顯寥落。耿直與陳淇眼見方玉宇已然無倖,猛地得救,心下大喜,同向那人望去。卻見那人一身烏衣,一髻黑髮,通體上下,只一把玉簪露出一星白色。
  眾人望著他,只覺黑是黑,白是白,彷彿只要他站在那裡,這世上再紛擾糾纏的事,也即此判然兩分了。
  方玉宇心下激動,忍不住高喚了聲:「師叔!」
  卻聽那人緩聲道:「小孩子家家,料敵不明,上當吃苦,卻也活該。以後記得要多動動腦子。」
  方玉宇忍不住低下頭來,滿心慚愧,卻還不解他師叔話中之意。
  只見那人獨立場中,衣袖飄飄,雖再沒出聲,但其雅量高致,人人有感。
  對面醜怪盟中鐵面使者凝神打量了他半晌,才問了一聲:「姑蘇……謝衣?」
  卻見那人微一點頭。
  那鐵面使者忍不住肩頭微動,想了下,忽哈哈大笑。他不沖謝衣發話,卻衝著市井五義道:「好個市井五義,說好的單打獨鬥,原來就是這般單打獨鬥法兒!我們大荒山僻處世外,今日算是領教了。」
  他這句話,卻也站在理上,五義中人,哪怕毛金秤也說得上牙尖嘴利,一時竟也想不出反駁的話。
  卻聽謝衣淡淡道:「小兒輩對陣,若是說好了,自然也該生死由他。」接著淡淡一笑,「可惜他不知醜怪盟還有那盤根錯節的『傀儡』心法。你們貌似一人出戰,可……」
  只見他伸手一揮,一道劍光閃過,那適才與方玉宇對陣之人身後只聽得細聲微響,那人也猛然身形萎地。
  眾人這才看到,他的身後,居然懸有斷裂的絲線。卻聽謝衣淡淡道:「一人出手,全班發力。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這該就是傳聞中的傀儡線了。」
  他身後的柳葉軍與五義中人此時才恍然大悟,為何方玉宇起先分明佔得上風,但轉瞬間情勢就急轉直下。謝衣挺劍而立,面帶微笑:「如果我再不出手相助,未免對自己子侄輩也太過不公了。」
  卻見他對面的鐵面使者身形欲動,他見自己伎倆已遭識破,就待向謝衣出手。
  謝衣劍上一振,迎風作響,一劍判然,卻已先向他喉頭叮去!
  距千秋崗西南十餘里處的山麓,是有一所道庵。
  李淺墨一路行來,只覺得松風拂面,心神俱爽。這時他立足山巔,已見得那道庵一角。只見那道庵裡燈火微明,萬壑松濤間,矇矇矓矓的暈染出一片微黃。如果不是謝衣提醒,他只怕再想不到鐵灞姑居然會被擄到此間。
  想到鐵灞姑,他面上忍不住微微一笑。
  不為別的,只為他接著馬上想起了索尖兒。
  他想起索尖兒昨天晚上的話,那一番思慕之意,不知怎麼,就讓自己心頭微微一暖。心中暗道:今夜,無論如何,無論對手是誰,也要把鐵灞姑救出來。不為別的,只為了自己兄弟索尖兒那一份思慕之情,而那感情為他看到,就讓他對這世界多了一分親近之感。
  他這麼想著,停身調息,要先把自己一口真氣調得勻長。對方既能擄走鐵灞姑,想來身手斷非一般,自己也不能不小心謹慎為上了。
  就在他一提身形,欲向那道觀躍去之際,猛地聽到耳邊傳來細如蚊鳴的一聲:「那裡,你須去不得。」
  李淺墨不由一驚,他再沒料到,這山頂居然還有人!
  一時他不由得遊目四顧。他身在山頂,頭頂月華皎然,可一望之下,卻只見萬壑松濤,再沒見到一個人影。
  眼見那人藏身藏得如此高明,李淺墨搜尋不見,一垂目,他竟閉上了眼。
  卻聽耳邊那個聲音歎道:「六識俱動,多年沒見過這等心法了。你師父,他如今可還好嗎?」
  難道是師父故人?
  李淺墨不肯睜眼,調息靜氣,凝身如塑,清聲道:「閣下何人?」
  卻見一株老松背後,忽然伸出了一隻手。只見那隻手背上,筋脈虯結,恍如松紋。而那隻手上,卻執著一柄玉笏。
  ——玉笏本該是朝官們晉見皇帝時手中所執的禮儀之器,可那人手上的玉笏卻形狀奇特,扭曲已甚。也不知那人哪兒找來的這麼塊玉,天生成的扭曲蟠然,可一眼望去,卻如天生之笏。
  就是這人要攔阻自己?李淺墨一時凝聲道:「何不當面一見?」
  卻聽那松後之人歎道:「我自傷老醜,不見也罷。只是,你師父沒跟你提起過我嗎?」李淺墨搜尋記憶,一時竟再都想不出來。
  卻聽那人歎道:「他不提也是對的。想當年,我要拜入羽門,可惜,羽門子弟一貫要求形容清皎,我這個醜鬼,如何得列門牆?我與你師祖同去拜師,說起來,樣樣功底,只怕我都較他紮實許多,但只一點,論起容貌,我是斷難及他萬一。所以,我也只有掃地出門,從此投入大荒山,成就為今日的畸笏叟了。」
  ——畸笏叟?
  李淺墨只覺得這名字耳熟。好像聽師父提過,卻再也想不起究竟是為何事而提及的了。
  他細索之下,猛地醒悟……對了,肩胛當年給他講解「虯媚」二字時,似曾提到這人。肩胛當時語氣悵慨,言下似有隱情,只是自己再未留意,沒想今天居然會在這裡碰著。
  那松後之人分明一直在觀察他的神色,這時輕聲一歎:「也罷,我此生雖未能有幸列入羽門,但羽門弟子,終究未曾忘記還有我這個未得入門的師叔祖。」
  難道那老人盯上自己,就是為了報復當年之憾?
  李淺墨心下一凜。
  他雖視肩胛如師如兄,可一直未能正式得歸肩胛門牆。每每想來,他似有感動,也似覺憾然。這時不由一聲苦笑道:「我也不算什麼真正的羽門弟子,他……從未讓我行過拜師之禮,也從未讓我喊他一聲師父。想來,說不定也是因為我長得醜,所以才不能正式皈依羽門的吧?」
  那老人聲音微顯詫異,奇道:「我看你一身身法,俱是羽門正宗,難道那小骨頭竟未收你為徒?」
  然後只聽得他咂嘴之聲,一迭聲地好奇道:「這卻為何?你這孩子,論根骨,論長相,入羽門也算綽綽有餘了。難不成那小骨頭自己為人清標,所以羽門擇徒標準就變得更嚴了?」
  只聽他嘖嘖稱奇。細細品味了有一會兒,又接著道:「不過我看你一身所學,卻又脫略出羽門許多。多半是你那師父小骨頭,竟把羽門幾百年未變的功夫,又改了些樣兒。哈哈,小骨頭果然是小骨頭,他行起事來奇哉怪也,連我這個老妖怪也參他不透。」
  說著,他忍不住好奇,竟從那老松樹後面走了出來。
  一邊走,他還一邊以手拊額,「讓我想想,或許你們情誼之深,讓那小骨頭不願陷你們入師徒之誼的俗套。沒錯,那傢伙,這事兒只有他做得出來。可能還加上,他不願你陷入他當年一樣的師門恩怨。」
  李淺墨聽到他現身,知他已從松樹背後走出。這時一睜眼,望向那個老人,忍不住奇聲道:「你不醜啊!」
  他這一句,本是有感而發,脫口道來,一說出口,馬上覺得未免失禮,可也悔之無及。
  只見那老人長相確實奇怪,若論年輕時,他那長相,只怕真當得上個「丑」這一字。可現在,他精怪得有如樹精,一臉皺紋,渾身扭曲,整張臉形狀跟個葫蘆也似,身材也是,生得上身小,下身大,整個人又並不高,當真古靈精怪得可以,可看著卻大是好玩。
  他這一句話,算對了那老人的脾胃,只聽他大笑道:「哈哈,我不醜,我不醜!沒想數十年後,居然能得羽門子弟稱歎一句,說我不醜!」
  想來未能拜入羽門竟是這老者一生憾事。
  李淺墨看著他,只覺那老人老得沒有九十九,也最少有八十多歲了,卻像懷著一顆童心。他看著開心,唇邊忍不住咧開一笑。
  沒想那老頭兒把臉一板,故作正經道:「不許你笑!」
  見他這麼說,李淺墨只覺得更為好笑,差點沒笑出聲來。一瞬間,他竟想起了與柘柘初見時的樣子。心道,如果柘柘還是初見時那樣,倒與這老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絕配。
  這麼想著,他心裡忽念起那日在陳淇處聽他和毛金秤念過的幾句詩來,忍不住口裡低吟道:「萬壑松濤地獄變,瘋魔巖底虎狼蹲,醜怪驚人能嫵媚,畸零極處可通神。」然後一拍掌,「這四句關於大荒山流脈的歌謠,最後一句說的可就是你?」
  那古怪老人笑兮兮地看著他,卻似越看越覺順眼,也就好聲好氣回答他道:「虧你猜得到。沒錯,最後一句說的就是我,前面那句,萬壑松濤地獄變裡的『地獄變』,說的就是你在千秋崗上碰到的那班小子了,而下面這個道觀裡,你不去也罷,去了你這長相好看的小子只怕就要愁了,那裡住著的可是『醜怪驚人能嫵媚』的那班無鹽女。」
  說著,他忽伸手往自己頸上打了一巴掌,這一下,他打得還頗重,疼得他自己都呲牙咧嘴了下,一板臉,怒道:「我不跟你說了,當年,我可是發過誓,這一生,只要再見到跟羽門有關的人,我一定要折磨得他生不如死。被你東岔西岔,差點忘了這正事了。」
  只見他一臉怒色,也不知是在氣李淺墨,還是在氣他自己。
  李淺墨見他發怒,忍不住心頭一凜。可一眼之下,卻覺得那老兒最是老沒正形,就是怒,也怒得可愛,唇角忍不住掛上一抹笑意。
  卻聽那老人怒道:「你別笑,今天,我可是來找你算賬來的。」
  他扳起手指,自己計算道:「七十年前,我投羽門不得,當時我怒得發了毒誓,如果我碰到羽門弟子,若果真長得好看,就抓住他,要在他臉上橫十八刀,豎十八刀,把他劃得比地獄變中的那些醜鬼還要兇惡,讓他一輩子不好意思自稱羽門弟子。」
  他口氣兇惡,可見當時恨意極重。然後,他又扳了下手指。
  「到了後來,六十年前,那時我身為青壯,念頭就改了。心想著,如果碰到羽門弟子,最好她是個女的,那時,我就要把她抓來做老婆。可羽門沒有女弟子,那麼,那男弟子凡有什麼姐姐妹妹,姑姑姨娘,甚至他媽,我都要一一抓來做我老婆。」
  「他既長得好看,他親戚料也不會差。他們收徒不是要求好看嗎?我就要他家人一個一個給我這醜鬼做老婆,氣死羽門的列祖列宗。然後,大房,二房,三房……一順溜往下排,有多少個,我就抓多少個。」
  說著他歎了口氣:「後來,五十年前的,四十年前的……我接著發的願,就不跟你細說了。」
  他似傷感於年華的流逝,哪怕當初發的那麼荒唐的願,今日看來,也有一股年輕的生命力在裡面湧動著。
  他自傷罷,重整怒氣,接著道:「但你別以為事情就算完了,三十年前起,我就另有了打算。如果讓我碰到了羽門的徒弟,那我也不能輕饒。毀容就罷了,難得這世上長出一張好臉,毀了未免可惜;娶老婆也罷了,我也老了,想起女人就煩了,還不如做我的孤老頭子畸笏叟省心;可如果碰著,我一定要把他抓過來,逼他做我的徒弟,讓他脫離羽門,氣死羽門那些已死了的比我還老的老不死的列祖列宗。」
  說著,他惡狠狠地盯著李淺墨:「你個小娃,很不幸啊很不幸!在我還沒又碰到個十年,想改個念頭時,你就碰著我了。今日,我要把你強抓過來,逼你做我徒弟。你聽著了沒,這可是對你們羽門最好的懲罰!」他說得一本正經,李淺墨聽了個纏纏繞繞,雖見他一臉怒色,卻只覺好玩,忍不住撲哧一笑。
  那老人怒道:「你笑什麼?」
  李淺墨道:「什麼叫『氣死羽門那些已死了的比我還老的老不死的列祖列宗』?他們既是已死了的,又怎麼叫老不死的?」
  那老頭兒一呆,撓撓頭,也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出來。笑罷,他居然一本正經地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還在身邊拍拍,示意李淺墨也來坐下。
  李淺墨當然不肯坐下,卻聽那老人嘮嘮叨叨道:「跟你說,給我當徒弟,好處多著呢。哪怕那個像你師父又不像你師父的小骨頭功夫再高,也未見得能高過我。何況,我有很多他也不會的好玩的本事。
  「比如,你看,我年輕時那麼醜,現在你看到我,也說我不醜吧?這就是我獨門秘技之一,我精研了七十多年,這世上,再沒第二個會的。你還是跟了我最好。你現在雖說看起來不錯,但人的相貌是最靠不住的,再過些年,說不定你就會丑。可只要跟了我,我保你老來也會生得越加好看。何況,你底子本就比我好,練起這門功夫來定然事半功倍。你說,跟我當徒弟,一年年練下來,到那時,你會是個多好看的老頭兒?」
  李淺墨聽他說了半天,居然用此等言辭來打動自己,不由又是好笑又是有些感動,只覺那老人赤子之心未滅,實在大是好玩。
  卻見那老頭兒見李淺墨猶未動心,不由急道:「你想想,你那師父小骨頭現在是死了吧?以我猜想,他自許清俊,為什麼這麼早就會死掉呢?不就是怕自己老來長得醜了,難以面對自己,所以這麼年紀輕輕就寧可死掉。你可別學他,還是來跟我當徒弟,保你不用擔心老醜,你說如何?」
  若是別人,聽他這麼隨口辱及師父,李淺墨只怕斷不肯與他干休。可這話從那老頭兒口裡說來,李淺墨聽著彆扭之下,卻只覺得他全無惡意,不自禁的覺得好笑起來。
  可接著,他心中卻一時不由懊悔:怎麼可以笑著聽別人這麼談及肩胛?臉上神色一時僵了下來。
  那老人見他表情一僵,就覺不對,連忙收口,笑嘻嘻道:「你心動了吧?」
  李淺墨搖搖頭。
  那老人見他還是不應,不由急道:「你怎麼可以如此不明事理?你再不答應,我可要用強了!」李淺墨身子一退,手裡已忍不住握住了藏於袖中的那把「吟者劍」,剔眉道:「你待如何?」
  那老人卻眉頭一皺:「我就跟你比上一比,如果你比輸了,就要拜我為師!」
  跟大荒山一脈如此精怪的老人比武,李淺墨心中這下可全沒了底。
  ——哪怕面對東海虯髯客時,他都未曾如此心慌過。虯髯客強橫之名,響徹一世,但再怎麼,也多半可以料得到他的作為,不像眼前這老頭兒,古怪已極,天知道他想得出什麼折磨自己的法子來。
  卻聽那老人道:「別摸你那把劍。我一把年紀了,跟你比刀弄劍的,就算贏了也面上無光,勝之不武。」
  「那比什麼?」
  那老人想了想,嘻嘻一笑:「當然比你們羽門最強的功夫了。」
  李淺墨不由一愣,他都不知道自己羽門最強的功夫是什麼,口裡不由問道:「那是什麼?」
  老人一皺眉,怒道:「誰不知你羽門最強的是什麼,你還跟我裝蒜!滿世界都在嚷嚷著,你還這麼虛假,故作矜持,那真真是……太過臭屁,太過可惡!你是故意羞辱我不是?」
  李淺墨沒想他居然會突然發怒。可左想右想,想不出他所謂的羽門最強的功夫是什麼,一時也不敢再問,生怕又惹他發怒,沒想那老頭兒已經不待詢問,自己開了口。
  只聽他一字一頓道:「當然是……比、美、啦!」
  李淺墨只覺自己腦中「嗡」的一聲,心中哭笑不得。
  這老頭兒,當真古怪得不成道理。這算什麼,讓自己一個十六七歲的小伙兒跟他一個老頭兒比美?虧他想得出來,這都算哪兒跟哪兒?
  見他頭暈腦脹的不作言語,那老人喜道:「你答應了?」未等李淺墨點頭,他已搶先說道,「那我先來!」
  說著,他生怕李淺墨反悔一般,搶著站了起來。然後,他身形一展,竟自在石頭上騰身一躍。
  只見他躍起的身形並不舒展,依舊是駝背彎腰的樣子。可那蜷曲之間,另闢蹊徑。只見他身子越騰越高,古怪得跟個彈球似的,竟直翻到那萬頃松濤上面。然後,只聽他哈哈大笑,雙袖揮舞,一時罡風陣陣,那萬棵松木上,松針如雨般潑下。
  李淺墨抬頭望去,空中像下起了一場碧綠的雨,煞是好看。而那老人身形就舞在那片松雨之中。他身形本如蜷曲之松,這時施動開來,全非李淺墨當時見慣的肩胛之舞,只見那片松針翠葉間,他蟠身扭首,曲足駝峰,竟如萬木之靈,在這萬壑松濤間,恣意虯曲。
  李淺墨先只覺他姿式奇怪。可他跟從肩胛多年,可以說是通曉於舞的。看到後來,他只覺得自己背脊上一陣發涼,那老人雖說身形古怪,有如老樹積癭,可這一舞之下,他平生所有的苦悶、壓抑、不甘、屈辱還有生之熱望,與改變自己命運的渴求,在那一曲臂,一擰腰,一彎腿之間,盡都表露出來。
  那是怎樣的一舞?那不是舞,簡直就是那個老人到了年終歲暮,回顧平生,直接坦然地訴說起了自己的生命。
  ……在那生命的最初,陽光未假之以麗景,大地未假之以從容,反倒生得醜如鬼怪。他自傷過,自棄過,甚至想到自殘過……可這一切,他挺了過來,到最後,他的生命裡,終究恣意起來。
  而那舞,舞到最後,都升騰得有如輝煌!
  那是李淺墨從所未睹的一舞。看著那舞,彷彿看到一棵松樹在地上與地下所有的生長。它生不逢時,為貧瘠所苦,為硬石所壓,但它始終不甘,雖身形一出,即遭蜷曲,醜怪荒唐,可它猶在那粗石硬土間,努力地伸展出自己的枝葉,伸展出自己的根系,與生命中的窮山惡嶺一搏。初雖苦痛,卻終成蟠然。
  那一舞,最後竟蟠曲如龍了!
  怪不得……他說要「比美」,那一切,竟是真的,他真的做到了,也真的、真的是美的。
  李淺墨目眩神迷,只覺自己心中說不出的感受,覺得自己雙足也忍不住也要隨之而動了。
  他先還自抑著,終於忍不住,竟跟著那老者,展動身形,對舞起來。
  他舞技遠遜於肩胛,可他師父是肩胛,生母為雲韶,他是懂得舞意的。只見他仰首向上,足為踏歌,袂舉翩然,四顧雲湧,負此韶華……他這一舞,卻為致敬,向生命中所有的為擠壓,為扭曲,卻不甘,終於掙扎出自己酣暢一舞的力量致敬。
  一時,這一老一少,在漫天松雨間,一在上,一在下,一蟠曲如龍,一初生如樹,竟自對舞起來。
  直到最後,那老者忽嘩然大笑:「我果然老了,參了一輩子沒參透這個道理!我一生自傷於丑,如今卻何妨甘於老醜?小骨頭避我不見,終其一世,看來他是對的……」
  「……美豈是用來比的?小友,我不逼你為徒,今日得你之助,我竟另成一悟。咱們就此為別,各自珍重。他日重見,當較今日更得酣暢之舞。」
  說著,他身形龍行蟠引般,已向遠處逸去,口中猶道:「我不攔你去那『謨母觀』了。不過你要小心,最好別去,她們可遠比我這老鬼難纏。那裡,你要救人,是非要娶一個回來才救得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