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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烏瓦肆

  烏黑烏黑的瓦,在這片街坊裡高高低低地錯落著。這一片街道相當逼仄,兩邊人家伸出的屋簷也矮,簡直緊緊地逼著行人的頭。
  這一片街坊裡,到處都瀰漫著一股摻和著油香與劣酒香的氣味,再有,就是婦女們頭上那浸著油汗的脂油氣。屋簷間的路,本該是直的,卻被那屋簷以及簷下延伸出來的各式各樣的買賣夾得七歪八扭了。那些買賣五花八門,滿眼望去,到處都是人。只覺街被屋簷擠著,人被聲音擠著,鼻子被氣味擠著,擠來擠去,卻擠出股壓抑不住的熱鬧快活來。
  這裡名叫「烏瓦肆」,是長安城中市井百姓們頂好的取樂去處。只見賣吃食的,樗蒲賭博的,唱曲子的,彈琵琶的,鬥雞的,跑解馬的,耍百技的乃至操持皮肉生涯的……真是應有盡有。
  別看這裡門面不太光鮮,可那門面光鮮的去處,普通百姓也去不起。這裡起先是長安城中劣等布匹的集散地,凡是苦哈哈們要沽衣服,多半就要到這兒來。如今,卻成了百貨雜匯、吃食雜耍的一個去處。
  聽著門外無時無刻不有的雜亂人聲,李淺墨卻感到一點安然。
  他從小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裡長大的。重回長安後,每逢心情低落,或情懷難堪時,他總願來這裡坐上一坐。
  自從西州募事罷,與羅卷一別,一晃眼,也過了這麼些日子了。
  這些日子裡,他又經歷過很多……如今,他眼望著門外那些擁擠的人群,簡直覺得前日渭水濱上遭遇的一切恍如一夢:名馬、快刀、美人兒,那是那些王孫公子們的生活……他想起那日出了參合莊以後,見到李承乾先前陷落進去的手下也都被放了出來。他們個個惶急,急著離開這地兒,生怕虯髯客改了主意,再把他們拘了進去。可那山莊所在,四周原是個極大的陣圖。急切之間,哪裡找得到出路。李淺墨一出來,就見瞿長史與杜荷都搶著要與自己打招呼,李淺墨不耐與他們交接,當時一攜那胡人少女,清嘯一聲,飛身就上了樹梢。
  他一路飛奔,那些東宮與魏王府的人緊隨著他的腳步兒,終於走出了那片山谷。出得谷來,李淺墨就待遠遁,忽聽得身後一個熱烈的聲音叫道:「兄弟!」
  李淺墨幾乎忍不住要回頭。
  他聽出那聲音是太子承乾的。當時他身形還是頓了頓,頓了下後,他更是加快速度,攜著那名胡姬,就此絕塵而去。
  說起來,他自幼孤獨,在最小最小的時候,他也是在這個長安城長大的。那時還是跟談容娘和張五郎生活在一起——細想下,已有多久沒念及他們了?李淺墨不由搖了搖頭。當時,每遇到街坊裡小孩子們欺負他,他是多麼希望那時能有個哥哥!
  可是沒有,只有偌大個長安城和小時自己那渺小而又渺小的孤獨。
  沒想多年之後,在參合莊外,卻聽到了這一聲「兄弟」的叫聲。
  ……那還是他堂哥的呼喚。
  李淺墨猛地搖了搖頭,他望向街上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不願想起李承乾與李泰其實是他的堂兄弟。他也不是他們的兄弟!自從重返長安以來,他租住在一處平常的巷陌裡,見慣了市井小民尋常人家那些窘迫寒苦的生活。前日見到李承乾與李泰侍從簇擁,鮮衣怒馬的日子,他不覺欽羨,反覺疏遠……那不是他要的生活。
  如今想來,他哪怕幼失父母,那卻也像是生命對他別樣豐厚的饋贈,否則,此時此日,他只怕跟他的堂兄弟們也沒有什麼不同。
  想到這兒,李淺墨再次搖了搖頭:他不想要那樣的生活。
  這時,他坐在「牯老酒肆」裡,一個人寂寂的。
  鼻子裡是熟悉的熗牛肉的味道,這是「牯老酒肆」頂出名的一道菜。可那氣味,那些劣酒的香與嘈雜的人聲,今日卻遮不住他的心事。為那份擁擠嘈雜,反倒似把他心底的事給逼了出來。
  ——為了前日的事,他心裡其實始終有一個結。
  照說,李世民本是他的殺父之仇,可那日,他卻救了他的兩個兒子。一想到這兒,李淺墨就不由心中苦笑。
  雖說自從見了母親雲韶之後,他對自己的父親早沒了什麼感情。可那殺父之仇在他心裡始終還是個結。
  但時也、命也、運也……他不想碰上的終究還是碰上了,只望以後都不再碰上才好。可他又懷疑,在自己內心深處,其實還是期待可以重遇的。不管怎麼說,那也是他的兄弟們。哪怕教養不同,環境迥異,但對於孤獨如他般的人,那多少也是在這人世間少有的一點牽繫。
  正這麼想著,卻聽一個女聲軟軟的道:「好難找啊!費了這麼大力氣,終於找到你了,找得我快累死了。」
  李淺墨一抬頭,卻見那胡人少女正站在自己面前。
  只見她還是穿著一身雜七雜八的亮色衣裙,那些顏色要是湊到別人身上,只怕就會跟打架也似,可在她身上就偏是不同,無論多少種顏色,都比不過她頰上那點鮮活的氣色。
  這少女彷彿天生不知愁苦,無論處境怎樣,總要把自己裝扮得如此明媚鮮麗。許是她的姿容太過明艷,李淺墨在她面前一直就有些拘謹。這時他還是不由得就覺得尷尬,訥訥道:「找我做什麼?」
  ——那日,他因憐惜這胡人少女,不知把她送到哪裡去。她雖有個哥哥,可正是她的哥哥幾乎把她賣與魏王了,只怕那時她最不願見的就是自己的哥哥。李淺墨不知如何安頓她才好,問她有沒有去處,她也連連搖頭,只好把她帶回了長安城自己的住處。
  可這下卻苦了他自己。他的住處本就狹小,要安放下自己與她兩人已大是不便,更何況還有房東那好奇的目光。這兩日,李淺墨總是一早起來就留些錢與那胡人少女,自己一個人出來閒逛,輕易不好回去。沒想這時她卻又追了出來,也不知是如何找到自己的。
  卻聽那少女笑道:「你是我的主人,我當然要找你。」李淺墨嚇了一跳:「什麼?」那胡人少女詫異道:「那日,不是你把我贏回來的嗎?」
  李淺墨只有點頭。
  只聽那少女道:「那你又如何能不認賬?贏了就是贏了,我也情願讓你贏的,你總不能贏了我之後再拍拍手說跟我全沒干係吧?」
  李淺墨這下真的急了,張口結舌,一時說不出話來。
  卻聽那少女軟聲道:「主人,可是要我效仿你們漢人的規矩,先給你行個禮,你才肯認我呢?」說著,她不管地上油污,竟俏生生地跪了下去。
  這麼個地方,又跑出來這麼個美麗的少女,旁邊早有無數人在偷偷看著。猛地見她就這麼跪了下來,四週一時竊議之聲大起。
  李淺墨急得面色紫漲,連連伸手去拉她。
  卻聽那少女道:「主人,這下你認我了吧。對了,我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叫珀奴。」李淺墨愣了愣,情急之下一時都沒聽清。
  卻聽那少女重複道:「主人,我叫珀奴。不知你該怎麼稱呼,我叫你主人呢,還是仿照漢人的習慣,叫你什麼……公子?」
  李淺墨這時已急得狼狽非常,失措無地,只能跺腳道:「快起來好不好……我叫李硯,你以後叫我名字即可……這兒這麼多人……」他幾乎都忍不住哀求起來,恨不得說聲,「求求你了……」
  那少女卻眼波一轉,軟聲道:「你說這兒人多,那是要我回家再跪嗎?」
  李淺墨只覺得自己頭嗡的一下大了,真恨不得自己那日沒去那個渭水濱,就不會惹來這麼多麻煩。
  卻聽那少女道:「主人,記得呀,我叫珀奴。我什麼都會做,會唱曲,會彈琵琶,也會斟酒。你記得啊,主人,在你之前,我還從沒這麼告訴第二個人我的小名的。如果哪一天主人要丟了我,那我情願去死。」
  說及「死」字,她的神情一下剛烈起來。
  李淺墨也不知她們胡人究竟是什麼規矩,這時聽她說到「死」,想起那日她在魏王刀下寧死不從的神情,當時只覺欽佩,這時卻覺得一股冷汗從後脊樑炸起,他本打算想個什麼法兒把她送到哪兒安頓了,卻一時再也不敢想了。
  他們兩個輕聲細語,旁人只見動作,這裡雜聲又大,也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只覺得像在演啞戲一般。
  沒想,猛可裡,卻有一個聲音道:「兀那姑娘,可是那小子在欺負你?若是他欺負你,跟我說,我與你作主!」
  那聲音甚是粗豪,似是剛才進門,恰好看到這一幕。
  李淺墨嚇了一跳,拿眼一看,卻更吃了一驚。單聽那聲音,他以為進來的是條漢子,可細一看,卻見是個女人。那女人長得既高且壯,差不多比自己還要高,身材也結實,看著都似比自己健壯。他一身漁家打扮,黑黑的臉膛上健康地透著紅暈,左手提著個漁叉,肩上背著個漁簍子,簍子內不時簌簌而動,想來裡面還有活魚。
  李淺墨一呆,卻見那女子正凶狠地盯著自己。想來她一進門,就見珀奴跪在地上,又聽著個「死」字,就以為是自己在欺負人家少女呢。
  珀奴也正向那女子望去,只覺得她英武颯爽,生得與自己真真不同,口裡不由欣羨道:「好漂亮的姐姐!」
  論理,那女子生得雖五官端正,卻濃眉大口,只怕沒一個漢人會覺得她好看。可珀奴的語氣卻純是出自真心。那女子愣了下,不由臉上一笑,衝她道:「你才是真美呢。」
  一語贊畢,她立即略過不提,似不慣稱讚人的長相,皺眉道:「可是因為你生得好看……」她戟指指向李淺墨,「那小子就欺負你?別怕,你只管跟我說,我幫你打得他滿地找牙去,看他以後還敢凶言惡語欺負我們弱女子。」
  珀奴臉上就粲然一笑,正待接話,卻見這酒肆的主人牯老已連連走了出來,張口招呼道:「灞姑,勞駕你親自送魚來了?打發個小廝可不就行?……誤會誤會,這位小兄弟,平日最是斯文有禮的,哪裡會欺負人?」
  珀奴也在一邊笑道:「他是我家主人。」
  那女子皺眉道:「就算你家主人,也不興這麼隨意折磨人的。」
  珀奴似是看那女子極為順眼,不顧她身上的魚腥味,竟湊到她身邊,笑盈盈地道:「他沒欺負我……」說著,她附在那女子耳邊輕聲道,「……我是故意給他跪的,好看他著急著好玩兒。」
  那女子沒想到還有這麼多彎彎繞,粗聲道:「沒趣!我還以為他是仗勢欺人,哪承想是小男女鬧彆扭。」
  說著她皺眉望向珀奴道:「你為什麼一口一個主人?哪日他娶了親,自然喜新厭舊,只怕那時,對你就再不會如此好了。依我說,你還是趁早打主意,贖身出去為是。」
  李淺墨只覺自己的頭都嗡嗡作響,這都哪兒跟哪兒?他也不好分辨得,只能默默地坐在那裡發窘。卻見那女子最後猶掃了自己一眼,哼了一聲:「好生生一個後生,仗著自己長得細生,就不學好,我生平最厭見到這等人物。」
  李淺墨心中只覺得冤屈,又不好作聲得。卻聽那灞姑沖牯老問道:「自從那日後,那些混混可曾再來打攪你?」
  牯老滿臉是笑:「有灞姑出馬,打得那批小混混滿地找牙,他們如何還敢再來?不說別的,市井五義的名頭在咱這長安城內那是如何響亮!說起來,還真沒好生謝謝您呢。」
  說著,他接過漁簍,遞給夥計,叫他去稱,邊還使了個眼色。
  跑堂的人物大多乖覺,不一時稱好了過來,報了個數兒,牯老就待給錢。卻聽灞姑大笑道:「牯老兒,你卻也跟我弄鬼!這東西我在家稱過的,明明只好有二十斤,你如何虛報出五六斤來?這可不成。你總不成把我也當作那些混吃橫搶的混混了?」言下她神色大是不滿。
  李淺墨看到這裡已是明白。那女子分明是有著身功夫的,想來前日曾有混混們來牯老酒肆耍橫,總不過是橫吃混喝生要錢之類,被這女子趕著了,想來當時還曾出手,一頓亂揍,保下了牯老這個店。牯老兒這時想還這個人情。
  ——那女子先前雖對他屢有喝叱,可李淺墨這時卻不免敬她磊落,只覺就是男兒漢怕也沒她這般爽快。
  卻聽牯老連連道:「灞姑,你別多心。你看,承你幫了那麼大個忙,平時來這兒,連碗水都沒曾喝的。小老兒也沒別的意思,只是惦記著你家裡那位小兄弟的身子骨,想給錢又怕你惱,算計著這點錢湊著給他去看看大夫。」他說的想來就是那灞姑的兄弟。
  這段話卻像說進那灞姑心裡去,卻見她眼圈微紅,又不肯在人前顯露出來,只收了當得的錢,口裡笑道:「他好多了,多謝您惦記……」
  就在這時,卻聽得店門外一陣鬧哄哄的,李淺墨向外一望,就見烏瓦肆這片狹小的街道上,一時人群騷亂,分明受了什麼推擠。他方自奇怪,已聽門外有人大聲道:「大哥,就是這個臭婆娘!」
  店中人等不由向外一望。卻見一個小混混頭上還帶著舊傷,引著一個一身短打扮的少年走了過來。那少年想來就是他的大哥,那小混混正戟指指著灞姑,憤憤說道。
  他一語方完,就跳起腳來,一邊彎腰去拍地上的泥土,一邊就破口大罵。他這一連串話罵得,言辭間可大是不堪,聽得李淺墨都不由連連皺眉,只聽得葷的素的一鍋端上來了。那灞姑已是大怒,叉腰沖外面呵斥道:「可是那日沒有打好?今日又上門來討打了?」
  李淺墨只覺得那小混混身邊的「大哥」頗為眼熟,一時卻沒想起是誰。卻聽那小混混罵道:「臭婆娘,死婆娘,沒處偷漢滿大街浪的婆娘。老子那日沒小心,被你看上了,你尋漢子尋到老子,那是看中了老子哪兒。老子可不幹,你就打老子,今日老子大哥來了,看你怎麼說。」
  一邊說,他還一邊抓起地上的土往臉上抹。
  這舉動,看得李淺墨在旁邊不由又是吃驚又是失笑,猛地想起小時看見過的情景:奇的是這些混混罵人時,為了侮辱人,總是會做出千百般稀奇古怪的舉動先來自辱,也不知到底是何意思,想來是極其惡毒的詛咒吧?一時只見那小混混一個本來就帶傷的頭上弄得泥腥斑斑的。他身邊大哥似頗厭惡,皺眉道:「夠了!」
  看他皺眉的架勢,李淺墨恍然大悟,那少年「大哥」,可不正是索尖兒?自從那日土谷祠一別,幾個月過去了,他可出落得更有氣度,居然都當上大哥了。
  只見索尖兒抱臂沖那店裡道:「你可就是鐵灞姑?」
  店裡鐵灞姑怒道:「是你姑奶奶,怎麼著?」
  索尖神色不動,只冷冷道:「十餘日前,可是你打傷了我的兄弟們?」
  鐵灞姑脾氣本就火暴,哪受得了別人這樣一句句盤問,「哼」了一聲,再不作答。
  沒想索尖兒突然大怒起來,發作道:「是還不是?」
  鐵灞姑是什麼脾氣,也一怒道:「是!你又想怎樣?小小年紀,不跟人學好,滿世界裡去勒索別人錢財,姑奶奶我看不慣了就管,你又能如何?有種,你今天把姑奶奶我也打上一頓,看我會不會像那沒出息的……」她伸手一指那小混混,「……還去搬出個什麼大哥來求饒!」
  卻聽索尖兒忽然仰面大笑:「打你?那我可不敢。你們市井五義,多響亮的名號,多金光閃閃的招牌!我們算什麼,長安城最下三爛的小混混罷了,怎麼敢沒事惹你?」
  鐵灞姑是個直性子的人,一時不明其意。她年紀本要較索尖兒大上十來歲,並不想跟這群小混混計較,截口道:「那你來幹什麼?」
  卻見索尖兒抱著的胳膊一鬆,伸出一隻胳膊來,另一隻卻還抱著。那只伸著的直朝向鐵灞姑。
  鐵灞姑愣道:「什麼?」
  「拿來。」「拿什麼?」
  只聽索尖兒冷笑道:「當然是看傷的錢。你把我的兄弟們打了,難不成就白打了?這藥費可得你出。」
  鐵灞姑一時不由氣得哈哈大笑,笑罷怒道:「我打他,那是教他好,免得再四處犯賤。難不成要牯老兒乖乖每月交給你們孝敬錢,就有道理了?」
  沒想索尖兒面色忽轉狂悍,冷冷地望著鐵灞姑,撮唇就是一聲呼哨。
  他這一聲呼哨極是尖厲,四下裡,猛地聽到呼哨連連。
  那四下裡的呼哨聲,在李淺墨聽來,只覺得個個都是些小孩子的聲音,雖像有練過兩日的,但分明也練得不得法,明顯的中氣不足。
  這原也尋常,可驚的是:那呼哨聲此起彼伏,打呼哨的人竟如此之多!粗粗聽來,怕不有百把兩百號人?卻見四處人群湧動得更厲害了,李淺墨掃眼一看,只見烏瓦肆四周,一時也不知怎麼鑽出了那麼多小混混來,大多不過與索尖兒差不多的年紀,更小的都有,最小的怕不才十來歲,只聽他們人人吹著呼哨,竟一齊向這邊擁來。
  卻聽索尖兒大笑道:「憑什麼?就憑這麼些兄弟沒正經飯吃。你出手教訓也罷,那是你們那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俠義,可我這弟兄們可慘了,從此烏瓦肆再沒一人交錢,你叫我們吃什麼?」
  說著,他越發大怒道:「你以為這地盤我們是怎麼打下來的?跟崇義坊、德仁坊那些小混混們打了多少架,受了多少傷?今日,你要麼乖乖地給我藥錢,要麼,有本事就把我們這一百多號兄弟一起給我打殘了!」
  說著,他沖四週一揮手,怒道:「給我唱!」
  一時只聽得,四下裡,百把兩百個年紀不大的少年齊聲歪聲歪調地唱起「蓮花落」來……原來索尖兒竟是這麼個大哥!
  李淺墨不由暗中歎氣。他從小就知道,長安城人口百萬,繁華蓋世,那僅是表面裡。暗中,竟不知有多少無家可歸的流浪兒充斥其中。平時他們分散各處,眾人也看不見,人人也正可權作不知,沒想今日卻聚了起來,且還聚成如此聲勢!
  這些流浪兒中,有的是不甘僕傭之職、或受主人家虐待而逃出來的;有的是自幼即遭遺棄,天曉得怎麼長大的;還有那主人為官遠宦,扔下來的僕從……各式各樣的遭遇,真可謂無奇不有。
  這些人,官府不管,百姓鄙視,有強橫的,就混成了混混兒,平日只靠偷雞摸狗、敲詐勒索過活。碰上更強橫的,或被人逮住,往往要遭到一頓痛打才得罷休。
  他沒想索尖兒居然會糾結起了這麼些流浪兒,竟還當上了大哥。
  且依他所說,這烏瓦肆一帶,竟是他的地盤。這地盤,想來不知是打了多少架,流了多少血才奪來的,看來今日,他斷斷不會和鐵灞姑輕易罷休。
  卻聽鐵灞姑怒道:「你仗著人多,威嚇我是吧?」
  索尖兒仰首向天:「好男不和女鬥,再說,我未見得打得過你。可今日,你只要不給那藥費,再都別想走!」
  鐵灞姑一時大怒,顧不得牯老兒在一邊勸阻,伸腳一踢,踹倒了條凳子,一躍,就躍到了店外,劈手就向索尖兒臉上打去。
  這索尖兒打架李淺墨原也見過,出奇的不要命。他原是學過幾天功夫的,可能還是家傳的,可惜的是未遇良師。只見他一見鐵灞姑躥了出來,情知長安城市井五義的名聲,那可非是浪得虛名。但他天性強橫,再不肯服軟,一伸手,已從懷裡掏出他那把解腕尖刀來,眼見著鐵灞姑劈來的手,竟躲也不躲,猱身就向鐵灞姑懷裡一鑽,手裡的刀子,沒命地就向鐵灞姑插了過去。
  眼見他這等打法,鐵灞姑也不由吃了一驚。說起來,她可不是什麼長安城沒出息的小混混——市井五義,那在長安城中可也是鼎鼎大名。她的一身功夫可是出自名家所傳,但適才出手,也不過出於一時氣憤,諒對方一個小混混不是手到擒來,沒想索尖兒居然真有些功夫,加上他那不要命的氣勢,也不由吃了一驚。
  兩人拳腳相逢,卻是鐵灞姑未能料敵先機,不得不避了避,向後閃去。
  她這一閃,卻聽四周猛可裡掀翻天地叫起一聲「好」來。卻是那些小混混們在給他們大哥喝彩、長志氣!
  鐵灞姑不由一怒。她已看出索尖兒確是練過的,練得還不得法。這時她打起精神來對付,只想三招兩招把他打倒在地,出一口氣。哪承想,明明見他招術出得疏忽,練得分明不甚得法,但這小子卻也聰明,仗著他那不怕死的鬥志,竟把一招招施為得凶悍狠辣,極難招架。她鐵灞姑身負一方盛名,終不成為跟一個小混混打架,都亮出自己成名兵器來?
  於是場中,一時只見一方利器在手,出柙猛虎似的要給自己這些混混們討一個公道;一方卻是個女子,身手矯捷,卻不免多有顧慮,三五十招內,雙方竟鬥了個旗鼓相當。
  鐵灞姑眼見對方這小子強橫,心裡也略動惜才之心,本不忍傷他。可沒完沒了的,只聽到四下裡他手下那些小混混們一聲聲爆棚的「好」,一邊還極盡侮辱之能事,污言穢語,把自己罵得如此不堪,卻也不由得不漸漸心頭怒火升起。眼見再這麼鬥下去,就算不說自己,卻也薄了市井五義的名聲,鐵灞姑一怒之下,終於出了狠手,一招「叼手」左路一引,誘得索尖兒手中尖刀向左手封去,自己右手一招「肘底錘」就重重地撞向了索尖兒的胸口。
  她這下下手頗重,只道索尖兒中招之後,不免倒地,日後怕還落下傷疾,一時不由有些後悔。
  卻聽得索尖兒痛哼了一聲,一張口,竟噴出了一口血。
  可就是這口血,他也噴得拚命,竟是直衝著自己面門噴來。鐵灞姑不防之下,頰上竟被噴上了幾點。她雖然豪爽,到底是女子,怎不好潔?這還罷了,卻聽四周眾混混們一聲驚呼後,另有油滑的嘴在那兒尖叫道:「臭婆娘,真真好不強悍!可再潑,還不是被大哥口裡的血給親了。你個八百年沒見過漢子的婆娘,這下心裡可美吧?」
  鐵灞姑氣得再也不管不顧,回手一帶,指上已套上了鋼甲。猛見她一爪抓來,空中寒光凜凜,索尖兒側頭一避,那一抓卻還是生生抓到了他的頸上,一股血登時噴出。
  眾人只見到血光一閃,當此情景,人人只道要出人命了。卻聽眾混混中有人一聲悲號:「她殺了大哥了!」
  四下裡一寂,猛地聽到有十幾個索尖兒最貼心的兄弟哭號起來,竟然一聲擁入場中,他們本是烏合之眾,出招並不依套路,可情急悲憤之下,這麼一下擁入,卻也殺氣騰騰。只聽他們雜聲大喊道:「臭婆娘,你敢殺人,那你也殺了我吧!我他媽的也不要活了!」
  李淺墨至此才見到那索尖兒的本事,原來他們這班兄弟也並非僅出於臭味相投,實是有些生死過命的交情在,外面世界的歧視不公把這交情逼得也更紮實。
  一時只聽得烏瓦肆間,響起一大片哭聲怒叫,百把兩百號小混混們,為那血光所動,竟一起擁向場中,齊聲叫道:「你也殺了我吧!」
  任鐵灞姑一個女子,也算大風大浪闖過來的,卻也沒見過這等陣勢。
  眼見眾混混人潮如湧,怒聲鼎沸,一齊朝自己衝了過來,卻也把她嚇得一驚。論藝業,她是不怕,心裡也甚鄙視這些混混,可難不成當真把他們殺了不成?
  她一時不由也進退維谷。眼見傷了索尖兒,麻煩反而更大,可她本來性子極強,這時也斷不肯服軟,總不成真的給他們什麼藥費?這時她一掃眼之下,卻似得了救星,望著人群中一個矮墩墩的胖子,怒道:「三哥,你就看著我被人纏著不管?」
  只聽一個笑嘻嘻的聲音道:「怎麼不管?但你沒開口,三哥可不敢管,到時你又埋怨三哥說小瞧了你,讓你還沒打夠。」
  他口裡說著,腳下卻並不慢,一晃身已鑽出人群,直趟入那堆混混群裡,伸出手來,左手一戳,右手一指。他手裡原拿了桿秤。這人卻是市井五義裡的老三,綽號「金毛吼」的毛金秤。
  他一出手,去勢極準,專打一眾混混的軟筋、麻筋。只聽得一連串的呼痛聲中,他已打開一條路,四周倒伏一片,一鑽,就鑽到了鐵灞姑身邊。
  及到了鐵灞姑身邊,他還笑嘻嘻的:「四妹,我原跟你說過,不要輕易惹這些小地痞。要不到時,他咬不死你,可噁心得死你……」
  他一語未完,忽然面前風聲大作,卻聽一人怒道:「我就來噁心死你!」
  眾人一看,卻是適才人人以為重傷的索尖兒竟又執匕殺來,一刀就向毛金秤面門戳去。
  人人都以為他此時就算未死,料來也傷重難支,沒料到他竟如此凶悍,竟不顧頸上之傷,揮著匕首,又自衝了上來。
  卻聽四周混混們一時大叫:「大哥沒死!」「大哥,你還好吧?」「大哥,殺了那婆娘,殺了那姓毛的,弟兄們幫你填命。」
  哪怕眾混混平日所為,再怎麼為人所不齒,眼見到眼前如此場面,人人不由也有些動容。
  李淺墨呆呆地坐在那店中看著,身邊珀奴一回眼,卻見他一動不動。細打量下,才見他左眼角滲出了一滴淚。卻聽他一聲低歎,喃喃自語道:「若我也如他一般,若我未曾有過自己的遇合,那我此時,當復何如?」
  他為索尖兒的勇烈所感,不知觸動了心底深處哪一點情懷,竟自極為動容。
  索尖兒那一刀來得疾快,毛金秤伸出手中秤桿疾擋,只聽「噹」的一聲,兩兵相接,索尖兒負創之後,竟重又與毛金秤鬥了起來。
  他原本極少與這等高手對戰。可他人極聰明,這次負創重起,竟打得更有聲勢,遠比方才與鐵灞姑打得還來得利落。
  毛金秤一見色變,他倒不是覺得索尖兒如何難敵,只是實在覺得:這混混,原來確是個習武的料子,說不上還是個奇才,混跡下流,端的可惜了。
  卻聽他邊打邊笑道:「停手,停手。你這小混混,出手卻也不同。你停下手來,我收你做個徒弟如何?」
  索尖兒卻只冷「哼」了一聲。他也真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口裡凜然道:「要不,你打到殺了我為止;要不,你把藥費拿出來,且從此你們市井五義,再不許踏入烏瓦肆一步!」
  旁邊鐵灞姑忍不住怒聲道:「呸,就憑你個不成材的!」
  卻聽索尖兒哈哈怪笑:「對,就憑我個不成材的。不成材又怎樣?今日我這不成材的,就要拼拼你們這市井五義,有種你殺得我們流血百步!」
  說著,因為此時毛金秤憐才心起,手下略有容情,他一得空,竟一匕向鐵灞姑紮了過來。
  自他與毛金秤對上了手,鐵灞姑早退了一步避開,否則要他們市井五義中的兄妹二人,聯手對付一個這般年紀的小混混,傳出去豈不是笑話?這時再沒想到索尖兒居然還得空刺向自己一刀。
  她退身一避,怒聲道:「三哥!」
  卻聽毛金秤尷尬笑道:「四妹,對不住,三哥剛才貪念一起,竟想收這小子當徒弟,才給了他這個空。現在再不敢打這主意了。」
  鐵灞姑「哼」聲道:「你知道就好。」
  沒想毛金秤卻歎道:「以他這般悟勁兒,我又怎敢收他當徒弟?只怕你三哥我實在教他不起啊!」
  他語氣雖聽來油滑,原來為人極是坦蕩,哪怕對方正與自己搏命,言辭間卻也不會忽略掉對方的好處。
  鐵灞姑心頭焦躁,正不知今日要如何了局。四處一望之下,不由驚道:「咦,大哥,五弟,你們怎麼都來了?」
  李淺墨拿眼一望,卻見一個壯年漢子,圍著了個粗布圍裙,滿臉炭黑,身形跟鐵塔也似;另一個少年子弟,穿著一身烏衣,卻在發上束了根綵帶,飄飄搖搖的,竟自出現在人群中。
  李淺墨久聞長安城中市井五義之名,一向無緣得見,今日倒要好好看看。卻見那個壯漢似是個鐵匠的模樣,圍裙上被火星燒得小洞處處可見。而那個少年子弟容貌素淡,舉止清柔,看見他,李淺墨不覺心中一動,只覺那人形狀好像是教坊子弟的風度,忍不住心頭略覺親切了起來。
  卻聽場中毛金秤笑道:「好、好、好!今日咱們市井五義齊齊聚首,只是為了對付一群混混。這話頭傳出去,咱們以後可有得混了。」
  他語氣間意似不滿。
  也是,以他們長安五義的名頭,再怎麼說,也受不住他人這個訕笑。他也不知大哥、五弟是怎麼想的,早不來,遲不來,這時卻急急地趕了來。
  卻見那五弟臉上淡淡的,還未露什麼神色,他們大哥秦火已沉聲道:「三弟,休得取笑。」說著,他臉望向街東頭,冷聲道,「要不是風聞他們搬來了城陽主府中的那兩個怪物,我們卻來做什麼?」
  毛金秤臉上不由一呆。卻聽街東頭一個不陰不陽的聲音忽然響起:「市井五義,你們越混越出息了啊,竟然跟一幫小混混們混戰起來了。」
  旁邊另一人道:「上啊,怎麼還不上?再不上,你三弟可要被個小混混給廢了。哈哈,今日真是天下奇聞,咱們得以眼見市井五義圍攻一個小混混。這仗打得,傳出去,市井五義怕不名動天下!」
  鐵灞姑一時不由氣得面色發紫。
  卻聽秦火沉聲道:「哪有您老有出息,竟然代混混們出頭了!」
  那邊兩人的聲音才一出現,索尖兒立時就住了手。
  他抽身向後一退,已退入他手下那群小混混中間,低聲向身邊人怒責道:「是誰把城陽主家的人給搬了來?」
  旁邊一眾小混混一時不由面面相覷,個個一臉茫然。
  索尖兒一時氣急,瞪著眼,就待要發脾氣,這時,卻見先開始跟他來的那個被鐵灞姑打傷的小混混正從街東頭氣喘吁吁地跑了來。他滿臉掛笑,一跑到,就沖索尖兒邀功道:「這下好了,我把城陽家的兩個老怪物搬過來了,這下可有市井五義的好果子吃!大哥,咱們且等著看好戲吧。」
  他臉上大有居功的神情。
  沒想索尖兒臉色鐵青,氣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一開口即道:「那我是不是還該賞你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