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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參合莊

  碧綠碧綠的一排老桑樹,幾乎遮盡了那座山莊的大門,不走近簡直都看不出這裡還有個莊子。深密的碧樹之間,掩映著一道土牆。那土牆看似簡陋,卻極為厚實,粗礪礪的足有兩尺來厚。這道土牆也長,為綠樹掩映著,竟一眼望不到頭兒——真不知這裡究竟是個多大的莊園。
  李承乾、張師政、杜荷等人連同魏王府的李泰與瞿長史一干人等,追隨著那名黃衫客,一路疾趕,跑了不下十餘里路,一直就追到了這裡。
  遠遠地只見那黃衫客騎著偷來的馬,一晃眼,就循跡進了這所山莊。
  李承乾等緊隨其後追來。他們一路從平原跑進了山谷,進了山谷,就只見小路崎嶇,樹木茂盛,沒承想會見到這麼大個莊子,不由都吃了一驚。卻見那碧樹下面,土牆正中,正聳立著兩扇朱漆大門。那門上的朱漆也有些脫落了,斑駁之餘卻不改威勢。上面釘的銅釘略顯暗淡,兩邊的土牆也乾巴焦黃,可這莊子的氣勢竟似不遜於長安城中那巍然聳立的宮禁。李承乾不由一愣,一時摸不著頭腦。
  連瞿長史都不由驚詫道:「這是什麼地方?」
  ——看來連他這個老長安也不知曉渭水附近居然還有這樣個去處。
  猛可裡,只見那兩扇大門咿咿呀呀地打了開來。眾人正驚疑不定間,卻見是個蓬頭小兒打開了那大門。
  他往外探了探頭,就沖裡面嚷道:「爺爺,好多的人!」
  卻聽裡面咳聲道:「都是些什麼人?」
  那蓬頭小兒站在門檻內,正守住兩扇門的中央,極有氣勢地雙手叉腰,沖李承乾等人喝問道:「爺爺問了,你們都是些什麼人?」
  別說李承乾貴為太子,就是瞿長史、杜荷等人又何曾受過別人這等語氣?可見對方還是個小孩兒,總不好對他發怒。只聽杜荷乾笑了一聲:「我們是來抓賊的。」那小孩兒就又衝裡面嚷道:「他說他們是抓賊的。」
  卻聽裡面那個蒼老的聲音道:「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你問問他們,是想抓竊鉤的,還是想抓竊國的?」
  小孩兒愣了愣,想來這段話太繞,他一時學不上來。
  瞿長史卻已感到這爺孫倆大有來頭。卻聽李承乾暴躁道:「跟個老不死的和一個小破孩兒閒嗑什麼牙?還不給我搜!」
  他一語既出,他手下人等早已疾衝了進去。
  那小孩兒攔他們不住,只好衝他們身後叫道:「喂,你們別亂衝,小心爺爺發了脾氣,到時衝進去容易,再想出來就沒那麼便宜了。」
  瞿長史只覺得這地方說不出的古怪,才待阻攔,沒想到李泰也好奇心起,眼見李承乾的手下已衝進去了好幾十人,一擺手,竟止住了瞿長史開口阻攔之意。
  ——因為事起倉促,那黃衫客居然敢當著這麼些人的面,一出手就掠走了寶馬、快刀與美人,李承乾等一怒之下,跨上馬就疾追了過來。
  他帶去渭水之濱的屬下雖多,卻也不是個個有馬,有馬的也不能個個都是好馬,所以這時跟上來的隨從也不過數十騎,其餘沒馬的家丁早被遠遠地甩在了後面。李承乾他們跑得又快,這時他其餘的屬下就是想找他們也找不到了。
  李承乾這邊的人馬多,除了他,還有漢王元昌、杜荷、趙節、封師進與張師政等人,另外加上幾十名貼身騎馬護衛。
  李泰這邊的人就少了許多,除了他與瞿長史,只跟來了六個他貼身的高手。這時他不下令,那六個人也就佇馬緊貼在他身後立著。瞿長史心思細密多疑,那邊的杜荷也為人深沉。這時兩個人心中都驚疑不定,只擔心那搶刀搶馬的黃衫客是對方布下的疑局,做好誘餌好引誘己方踏進陷阱的。他們一時各懷心思,兩邊竟都不再出聲。
  可等了好一會兒,李承乾奔進去的屬下人等如石沉大海般,全無消息。瞿長史一揮手,早有個跟著他的貼身護衛悄悄地一調馬頭,退了出去。想來是瞿長史見這地方多有古怪,生怕有什麼閃失,叫那護衛出去急調救兵以備不測的。
  沒想到又等了好一時,剛才衝進去的護衛仍然全無反應。
  照說,就是受困或者遇險,多少也該發出點聲響才是,哪有這般泥牛入海似的,一下消失個無影無蹤?這時,不只瞿長史心焦,連李承乾也忍不住心裡有點發毛起來。
  還是杜荷見機,低聲道:「太子,這地方古怪,說不好還有埋伏,咱們還是暫先退避為妙。等回過頭,調集來人馬,再找他們算賬不遲。」
  依李承乾的脾氣,怎肯就此退縮?但眼見身邊跟著的幾十騎護衛都已衝了進去,這時旁邊剩下的統共不過二十人,不由也有些心下打鼓。他環目四顧,情知杜荷、趙節都是文官,明顯不中用,可倚仗的不過封師進、張師政幾人。可連封師進、張師政都是一臉怔忡的憂慮之色。
  他這裡打著後退的主意,卻見瞿長史適才遣回去報信的那名護衛已轉了回來。瞿長史與他低語了幾句,面色一時變得有些怪異。杜荷與瞿長史此時互看對方神色,哪怕東宮與魏王府一向不合,卻也看出今日之事雖說蹊蹺,只怕並非對方詭計,不由起了幾分同仇敵愾之心。
  杜荷因李承乾還猶疑不定,知道他好面子,索性望向魏王這面,對瞿長史說道:「瞿兄,我看這裡說不出的詭異,咱們奉上命守護兩位皇子,自當以兩位皇子安危為重,還是先撤了吧。」
  沒想瞿長史卻搖了搖頭。杜荷一愣,不知老成持重如瞿長史,這時怎麼也不同意撤退?
  只聽瞿長史道:「退不回去了。」說著,他一指剛才派回去求援的那名護衛,搖頭道,「林護衛為人機警,敏於記憶,可以說是難得的人才。我剛才派他回去報個信,好叫些人跟來,沒想他騎馬飛奔了好一刻,只覺得岔路無數,每一條都像跟來時的一樣,可每一條又都不一樣。這不,跑了這半天,又轉了回來。
  「我看這山谷的佈置大非尋常,只怕是個陣圖,還是高手佈置的陣圖。咱們輕易回去,只怕更增危險。如今,這莊子,咱們是不想進也得進了;這莊子的主人,咱們是不想見也得見了。」
  魏王行事一向謀定而動,沒想今日卻會碰到如此尷尬的書面,一時不由沉吟。可李承乾卻為眼前的詭異局面激發起豪氣,大笑道:「那好,咱們不正要抓那個偷了我寶馬、快刀、美人兒的人?我倒要看看,憑咱們這些人,他們倒能奈得我何?」
  說著,他就想要衝入。杜荷連忙伸手攔住。他為人極知輕重,這時,不知這莊子主人底細深淺,一時變得溫和起來,卻聽他對那蓬頭小兒抱拳道:「小兄弟,卻不知貴莊主人貴姓?我們倉促而來,未曾備禮,不知可得一晤?」
  那小兒笑嘻嘻地道:「你說話文縐縐的,我也聽不太懂,等我問爺爺來。」說著,他扯起嗓子就向後面喊了一聲,「爺爺,他們說要見你。」
  卻聽裡面那年老長者咳了一聲道:「見就見,但你叫他們下了馬,把馬留在門外,別讓那些馬兒踏壞了我才種的蜀葵。」
  李承乾等人面面相覷了下,留下了五六人看馬,其餘,李承乾、李元昌,連封師進、張師政、趙節、杜荷,以及魏王與瞿長史,還有十數名手下,只好徒步進了那扇大門。
  一進門,就見門內還有個方場。方場四周,俱是厚實實的高達兩丈的土牆。這方場,分明彷彿內城制式。而這建制,分明是為了戰鬥所用。若逢戰時,可以開門放入部分敵人,然後急急關門,甕中捉鱉,那裡四周高牆之上,箭如雨下,正是極好的克敵場所。
  幾人中,封師進是帶過兵馬的,一見之下,不由心驚。
  他遊目四顧,只見那方場四周的土牆上,並看不到有門。也不知適才那數十騎卻是陷落到哪裡去了。方場裡面寸草不生,都是夯實的土地,空空如也。他方自思量,卻聽得身後大門吱呀一聲。他一回頭,只見那兩扇大門已經關了。封師進不由色變,叫了聲:「太子小心!」
  說著,他疾望向四周土牆之上,生怕上面一時要湧出些弓箭手,那時可就糟了。
  卻聽一陣「辟辟啪啪」的聲音響起,卻是那蓬頭小兒在那兒拍手大樂。只聽他笑道:「我在老家,常聽人說道唐廷的人物有多麼威武,今日我算是見著了。爺爺還常說我膽小,今日,可真見著了比我更膽小的,關個門也會嚇成這樣。」
  說著,他蹦蹦跳跳地走向前面,身後,封師進與張師政緊跟其後,把他死死看著。卻見他直朝迎面那道土牆走去,及到了,伸手在那牆上一摸,也不知摸到了什麼,只聽得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音,然後,地上忽掀起好大一塊木板,露出底下的一個地道。
  那地道甚是寬闊,足容車馬。只聽魏王笑道:「小兄弟,卻不知為什麼你們這裡都不設門,而要走地道?我一向以為,地道都是專為雞鳴狗盜之徒預備的。」
  卻聽那小兒笑道:「不過是看來的什麼人,就走什麼路罷了。我們平時哪走這個?爺爺都是帶著我直接從牆上躍過去的。以爺爺那樣的人物,還要門做什麼。這地道不過是當年戰亂時,防備著爺爺不在時,有宵小來臨,那時,就算他們進了地道,放水一淹,保證一個都逃不出的。」
  他口裡談笑自若地說來,卻也說得一眾人等個個心驚,不知這莊主該是何等樣的人物。
  瞿長史此時卻走在陳淇身邊——原來,追來的諸人中,除了太子與魏王兩班人馬,陳淇為自己愛刀被搶,痛忿之下,也一起追了來。
  這時見到那地道,他一時面色大變。
  瞿長史本是擅於察言觀色之人,又兼知陳淇出身柳葉軍,是多少大風大浪經歷過來的,閱歷極多,不由問道:「陳兄……」
  不待他問,陳淇已忍不住幡然色變,口裡不自主地喃喃道:「難道……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參合莊?」
  瞿長史還待再問,那地道卻不長,不過數丈,眾人鑽過那厚實的土牆,已走了出來。出來後,猛見眼前一亮,只見四周蒼松翠柏,棵棵粗可合抱。那蒼松翠柏間夾著一條甬道,那甬道闊達丈餘,甬道盡頭,卻現出好一座闊大的土房。
  眾人只怕任誰都沒見過這麼大的土壘的房子。那土房開間足有七間之闊,上面歇山建頂,四周柱可合圍,石礎厚重。那格局,竟分明是宮苑氣派。只不過,這土房四壁焦黃,再無彩飾。而房頂的梁木,亦未彩繪,直接罩以黑瓦。這屋子蓋得,當真樸拙已極,卻又大方已極。
  瞿長史卻是此時才想到,此處,與自己適才處身的大門外,中間相隔如此之遠,且還隔著厚厚的內牆。裡面那老者,說起話來不疾不徐,卻沉穩如黃鐘大呂,彷彿跟人當面說話一般。這份修為,已著實可怖。
  他一驚之下,不由向陳淇急切問道:「陳兄,你到底看出了什麼?這莊主人是誰?還望實告,也叫小弟好有些準備。」
  卻見陳淇微露苦笑:「不必了。如果我猜得不錯,這莊子的主人,該是就算當今天子,也會為之頭疼的人物。你再怎麼準備,都已不必了。」
  前面那小兒已蹦蹦跳跳地穿過甬道,蹦上了台階。到了大門口,他喊了一聲:「爺爺,他們來了。」
  到了此時,眾人就是硬著頭皮,也只能跟上了,何況人人心中已被撩動起無限好奇。一時,封師進與張師政打頭,杜荷、趙節隨扈,瞿長史與眾侍衛殿後,簇擁著太子與魏王、漢王,走進了那屋。
  一進屋,人人忍不住都倒吸了一口冷氣:卻見那大屋之中,佈置得文彩輝煌。四壁之上,幾乎掛滿了花紋精密的掛毯,地上厚厚地鋪著紅毛錦繡氈,與屋外的樸素之態全不相同。可細看之下,卻見屋內並沒有糊頂,從粗大的梁木上,直接懸掛下一大盞一大盞的羊角燈。屋內深處,放了好大一張原木案。那案子只是粗粗地被剖裁成形,紋理盡現,案後有一人席地而坐,他坐在一張虎皮毯上,身後的背壁上,裝飾的都是兇猛的野牛頭,長達丈二的粗槍大戟之類。
  案後坐的是個老人,那小兒一蹦就蹦到那老人身邊,笑叫道:「爺爺,你一向光說中土大唐如何熱鬧,如何好玩。我跟你來了後,卻連著幾天,只呆在這空莊子裡,什麼人也見不到,只道你是騙我的,沒想今天就來了這麼多人,也當真熱鬧好玩了。」
  那老人含笑聽著,一雙虎目向下望來,不怒自威,一下就看得才進屋的人等個個只覺自己像矮了半頭。只聽那老人問道:「來者何人?」
  杜荷才待考慮要不要實說,卻聽張師政為震於那老者氣勢,有意要顯顯己方威風,脫口答道:「是當今太子殿下與漢王、魏王兩位藩王。何處草民,見了還不跪迎?」
  那老人卻哈哈大笑道:「原來是李家的兩個小兒來了。」說著,他望向李承乾道:「你父親這一向可好?」
  李承乾怔了怔,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自幼以來,所遇之人,對他無不禮遇有加,更別提提到他的父皇時,真還從未碰到敢如此蔑視自己,甚至禮數間還似要與父皇分庭抗禮的人。但震於那老人威勢,卻一句痛叱的話也說不出。那老人拿眼把他們掃了一遍,才一肅手,簡潔地道:「坐!」
  他那張大案之下,東西兩側,原還有幾張小案。案後也是錦茵繡褥,鋪陳得極為華麗。那老人不怒自威,雖說口氣聽起來像是命令,李承乾與李泰等人一時也覺推拒不得,只有依命坐了。
  他們一共坐了四桌,左邊上首是李承乾,下首李泰。右邊上首李元昌,下首卻只有一個人,那是柳葉軍的陳淇。
  卻聽那老人吩咐道:「狸兒,拿酒來。」
  那叫狸兒的小童就奔進後面,一時,一大盤一大盤,一大甕一大甕的就搬出鬥酒彘肩來。那菜餚烹製得甚是粗放,整大條整大條的桂皮,整大片整大片的丁香葉,還有連李泰等也辨認不出的香料,就墊襯在下面,越感覺香氣撲鼻,濃烈異常。連飲酒的酒器也都大得驚人,竟是偌大偌大的一個個海石碗。
  那老人已端起好大一個金盃,衝下面無聲地讓了讓酒,自飲了一大口,方才問道:「你們所來何事?」
  李承乾眼見他威雄至此,心中已老大不服。他頂著天字第一號的父親,除了父親,又怕過誰來?豈甘平白忍受一個老人的頤指氣使。只聽他冷哼了一聲道:「抓賊來的!」
  「什麼賊?」
  「搶了我寶馬、快刀、名姬的小賊。」
  那老人盯了他有一刻,忽放聲大笑,笑過後道:「原來是搶的!那又怎麼叫做賊?你現今的一切,難不成不也是你父親當年搶過來的?難不成你管他也叫做小賊?
  「他搶的可比現今誰搶的都多,搶了竇建德,搶了杜伏威,搶了王世充不說……如果所傳不虛,據說他後來還搶了他自己的哥哥弟弟,甚至還有自己的親生父親。怎麼你們開口閉口,倒喊起捉賊來了?」
  他這段話大是忤逆,底下人等聽了已人人變色。只有陳淇像不出所料地微笑搖頭。緊接著,那老人側目望向李泰,眼神睥睨,口裡輕視已極地道:「你就是魏王?那個傳說中李世民嫡子中行二的李泰?這排行卻與李世民相同了。」
  未等魏王答言,已聽他接著道:「難道你此時心中,不是也正想效仿你父親當年行徑,把這東宮之位,乃至整個天下,都搶到懷裡來?」
  這話可問得人人失驚。要知李承乾與李泰心中雖為此事芥蒂日久,但還從沒有人敢當他們面就這麼直截了當地提出來過。
  李泰怔了怔方才答道:「老丈所言,小王一概不懂。小王只知道,好像是老丈手下,適才將我打算送與王兄的寶馬、快刀、名姬,一概擄了來。就算那搶奪之事也算得上豪雄,可老丈這番巧辯,其文過飾非處,卻足以令人齒寒。」
  那老人很覺有趣地看了他一會兒,方才撇嘴一笑:「敢做不敢當,誰說你像你父親的?原來不過是一詭詐小兒罷了。」說著他望向李承乾,「你卻怎麼說?」
  李承乾已經暴怒道:「快快交出我的手下!還有我的寶馬、快刀、美人兒,否則別看你老,我就殺了你這個老殺才,再燒了你的莊子,看你到時還有什麼好強嘴!」
  那老人不由大笑道:「這個倒是有些氣性的。不過,暴躁魯莽,不足為訓。可笑啊可笑!可笑李世民一世英豪,生出來的兒子也不過如此。當真君子之澤,三世而斬嗎?」
  李承乾已經怒道:「你交還是不交?」
  那老人似全不在意他的怒氣,轉過頭對那小童吩咐道:「去給我把棠棣找來,我要問問他,可是他淘氣,把人家的什麼馬兒啊,刀子啊,還有美人兒啊都給搶了過來?」
  那狸兒笑應了一聲就下去了。
  不一會兒,就聽得堂外腳步篤篤,竟走進了個三十餘歲的漢子來。眾人拿眼一望,可不就是剛才搶馬的黃衫客?
  ——這個黃衫客他們適才已追了一路,卻也被他嘲笑了一路,可恨仗著騎術了得,竟一直未能追得他上,這時就算化作了灰他們也認得。
  一見他進來,李承乾忍不住就一跳而起,怒得面紅耳赤:「我的刀、馬與美人呢?」那黃衫客卻一改一路上調笑他們的粗豪,全不理會李承乾,竟極恭謹地朝上面行了個禮。
  上座的老人笑道:「罷了。可是你淘氣,真搶了他們的東西?」
  那黃衫客臉上微露笑意:「回陛下,正是。」
  他聲調清朗,聲音也並不如何大,可這短短一句,卻也震得眾人耳中一陣轟響:陛下?那老者究竟是何人,當今天子在位,他竟敢在這大唐境內,自居陛下?
  眾人適才為自己安危,屢屢隱忍,這下干涉到國之大體,卻不能不有所表示了。卻見封師進已一躍而起,以手按刀道:「你說什麼?」
  那黃衫客轉過臉來,神色冷冷地道:「我自答陛下的話,關你何事?」卻聽張師政在旁邊大笑道:「可笑啊可笑,當真夜郎自大!不知哪裡的鄉巴佬兒,閉門自高,竟敢叫人稱呼自己為陛下……唔!」
  他一語未完,卻發出了一聲「唔」的聲音。眾人看時,卻是一個牛蹄從那老人座上飛了出來,這時正打在張師政嘴裡。那牛蹄來勢之疾,讓他都不容略有閃避。那老人這一下手勁極大,那牛蹄子緊緊地鑲進張師政口裡,一時竟吐它不出,好容易吐出,上面卻帶下了兩顆門牙。
  座中之人不由人人色變,不只李承乾手下,連上魏王府下的幾名護衛,已忍不住人人按刀地跳了出來。那黃衫客也就一躍而起。眼看一觸即發,那老人忽攤開雙手,兩隻大袖從兩側垂下。他一臉虯髯,頭上斑白之發無風自動,口效龍吟,竟自朗吟起來。
  他這一聲長吟,直聽得人人色變。那一聲長吟當真如龍游大野,虎嘯百川,不用出手,已驚得在座之人個個驚懼。更可怕的是,人人只覺得自己手中的刀隨著那聲音,開始控制不住地顫動起來。李承乾手下侍衛與魏王府的貼身護衛個個忍不住全力去捏住手裡的那把刀,可那刀越顫越凶,合著那長吟聲,直到最後,竟震得裂了虎口,斷了佩帶,一把把鏘然地跌落下來。
  只聽那老人這時長吟方止,大笑道:「老夫避隱中土日久,沒想這次跨海橫來,原來已沒人知得老朽威名了!」滿座之中,唯有李承乾還不改悍烈,怒道:「你到底交還是不交。你快快還了我的刀、馬與美人,然後再自殺謝罪,到時我就放過你這一整個莊子。」
  卻聽那老者已震怒大笑道:「交什麼交?你爹搶的天下難不成交給誰了嗎?今日我不只不交那什麼馬啊刀啊美人,我還要連你們也一起扣下來,等李世民絕了嗣,讓他再來跟我說話。」
  李承乾方待怒叫,卻見那老人一拍案,面前那斗大的金盃已一跳而起,連帶著滿滿的一杯酒,就向李承乾面門上飛撲過來。
  旁邊封師進救主心切,口裡大喝了一聲,拔刀一擊,正砍在那飛襲而來的金盃上。他已盡全力,沒想到星火一濺,封師進空被震得雙臂酸麻,也不過略緩了那金盃之勢。
  瞿長史這時也顧不得了,早不管東宮與魏王府一向的成見,脫手一拋,袖中蘊勢已久的一把鋼匕首就沖那金盃打去。
  只聽鏘然一響,鋼匕首倒是準準地擊在了金盃之上,可登時落地。那金盃卻不過去向稍歪,去勢一緩,終究還是正中李承乾額頭。
  李承乾忍不住大叫一聲,仰面就倒。他屬下大驚,張師政不顧自己方才受挫,忙跳起來擋在李承乾身前護衛。李承乾的屬下也連忙扶起了他。
  卻見太子額上已經血流滿面,還好神智清醒,看來並無大礙。
  只聽那老人笑道:「你們且再試試,看我是不是留你們不得?」
  要知,張師政出身大野,封師進出身軍馬,瞿長史出身技擊名門,他們三人,論起技擊之道,可以說在座所有人中之翹楚。可三人迭翻出手,卻擋不住那老人一擲之威。魏王李泰眼見之下,已忍不住面色大變。人人都在估量眼前的局勢,看似己方人多,對方人少,但根本不知對方這莊子裡究竟還埋伏了有多少人。就算沒埋伏有人,自己一眾人等,究竟擋不擋得住那老人的一擊之力?
  只見瞿長史已搶身護衛在魏王身前,沉聲道:「休得無禮!老丈,今日就算你佔了上風,日後就不怕我煌煌大唐的無數高手、百萬雄兵嗎?」卻聽那老人哈哈大笑道:「怕?」說著他轉頭問身邊的那小孩兒道,「狸兒,怕字怎麼寫?」
  那狸兒笑嘻嘻地指向魏王與李承乾一干人等:「爺爺,這字不正寫在他們這些人的臉上嗎?」
  在座之人個個尊貴,沒想有一天居然會受辱於一個黃口小兒,忍不住人人羞慚。卻聽瞿長史道:「老丈,你這般設計,誘得我們前來,卻是所為何事?」那老人笑著摩挲著狸兒的頭,衝他道:「狸兒,答他。」
  卻聽那狸兒慢條斯理地道:「我爺爺跟我說了,他因眼見李世民的兩個兒子為了儲君之位爭鬥不休,好久都沒個結果,實在看得都不耐煩。想那李世民平生殺伐決斷,英雄非常,沒想遇上了子女之事,卻也婆婆媽媽的扯個不清。他今日要拘了李世民的兩個兒子來,好當面看看,看看究竟誰能擔得了大事。爺爺說他要賣李世民一個交情,要在這兩個兒子中,選一選,看著誰順眼,就幫誰。哪個要懂得討爺爺的好,爺爺甚至可以幫他出手殺了另一個。那裡,剩下的一個就好坐穩了日後的江山……爺爺,我說清楚了沒有?」
  那老人面含微笑,微微頷首。這一番話卻打入了眾人心中。當此大變,也沒人知道那小孩兒所言是真是假。可看那老人氣派,當真是做得出的。魏王與瞿長史最是心意相通,兩人聽說,雖不知是真是假,俱忍不住心中一動。
  那老人這時一揮手,「坐!」眼見己方勢弱,東宮、魏王與漢王一干人等,終於不敢違命,竟自重又各入各座。
  卻聽那老人吩咐道:「棠棣,那一地的刀好是討厭,給我收拾掉了。」
  地下那黃衫客「諾了一聲,大踏步在地上走了一圈。他並不彎腰,伸手虛抓,袖中卻彈出了一條不知是什麼做的索套,那一把把刀就被他拾入手中。刀方入手,他就伸出一雙虎掌,將那刀在手中一陣亂揉。可憐東宮與魏王府的侍衛所用兵刃,俱還稱得上好刀,卻在他手中如爛泥般被揉成亂七八糟的一團。單只這一手,就驚得封師進、張師政與瞿長史個個膽寒,自料,就是自己單對上這名叫棠棣的黃衫客,只怕猶自輸贏難料,何況還有那老人在旁。
  只聽那老人笑道:「棠棣,聽說你剛才搶了漫天王的那把什麼刀,到底有多快,我倒好奇,你給我演練下。」
  黃衫客聞言,從衣底一抽抽出那把「用捨刀」來,對著他剛才拾成一堆又揉爛成一團的侍衛配刀就是一劈。只見一道雪光劈下,竟真的把那些侍衛之刀當鋒劈為兩半。
  座上老人撫髯笑道:「果然名不虛傳。」
  說著,掃視了在座的諸人一眼,只見李承乾血流滿面,雖硬撐著,卻已是色厲內荏;魏王李泰目光閃爍,似還在想著剛才狸兒複述的話;漢王元昌更早已呆若木雞。
  他目光露出一絲謔笑,似覺眼前遊戲,這人間百態,也頗可玩味。可回念當年大野豪雄,爭鼎天下,那是何等聲勢?可惜如今俱成蒿草。
  眼下天下還是那個天下,只怕還更加富足了,可這些爭奪這天下的人,早已……大變。他一念之下,忍不住略感愴然,撫髯一歎道:「沒想太原李姓,枉自英雄數代,傳至這一代,姓李的早已經沒人了。」
  說著,他望向李承乾:「說實話,你想不想借我之手殺了你弟弟,就此扶你安穩?」李承乾未及接言,他已笑向魏王道,「至於你,看來也頗有些謀略。那你想不想借我之力殺掉太子,此後這江山就是你的?」
  他此語一出,適才東宮與魏王府難得短暫的同仇敵愾之氣頓弱。場面一時陷入極度的尷尬,杜荷目光連閃,瞿長史撚鬚不語,他們實在難測那老者真實心意,這事又來得突然,竟叫他們不知如何答才好了。
  卻見那老人盯著案上一個鐘漏,「給你們一刻鐘時間。如果一刻鐘時間內還沒想好,準備好什麼謀略,勸服我好把另一個殺了。那今日,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兩個姓李的小兒一齊做了也無妨。大不了,再來一次天下大亂。嘿嘿,如今四野承平日久,我在海那頭,看得也都厭煩了。只怕李世民當著皇帝,整日無事,也無事得厭煩了。」
  一時只見那個沙漏中的沙子緩緩瀉下,場中再無一人作聲,人人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李承乾的面上本全是血,這時卻變得一臉茫然。而那邊,魏王李泰怔怔地坐了一會,忽然,面上沁出汗珠來。也不見得如何的熱,可他臉上漸漸竟汗如雨下。杜荷一掃眼間,看到他這般異色,忍不住臉色一片,心都揪了起來。
  眼看那沙漏就要滴到滿一刻鐘了,那老人已略有些不耐煩,「唔」了一聲。這一聲雖然不大,聽在眾人耳朵裡,卻如鐘鳴雷響。人人都知道那個決斷的時刻快到了。那時,真不知是東宮一派全軍覆沒,還是魏王府一派就此而絕,抑或雙雙斃命於此,人人心中怔忡不安。
  那老者卻神色自若,這等硬逼兄弟相殘的局面在他看來,卻似大是好玩。眼見一刻時間轉瞬已至,魏王忽起身叫道:「且慢……」
  李承乾卻一跳而起,疾聲怒道:「你殺了我吧!」他一語叫罷,手向懷裡一掏,竟掏出了一把貼身小刀子,身子前傾,就待向前衝出,卻聽門外簷間忽有一人接口道:「卻也欺人太甚!誰說姓李的就沒人了?」
  那聲音聽來年紀不大,卻神完氣足。在座之人人人一驚,個個不由扭頭望向門外。聽那口氣,分明不是那老者一夥。可他們斷沒想到,除了自己,今日這莊中,來的居然還有別人。
  那老人也不由訝然抬首:「來者何人?」卻聽門外那聲音道:「何人又有什麼相關?何為才最緊要!」那老人像對上了脾氣,大笑道:「那好,就說說你為何而來?」
  「我要你放了……」那聲音頓了下,「……在座人等。」
  老者虎目一閃:「那要看你憑什麼了?」
  只聽得門外一聲銳響,似是劍起之鳴,然後門外那人聲音重又響起——「憑此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