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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尺蠖劍

  轅門之外,正張著一張虎榜。
  一清早,就有上千的大野豪雄們在天策府衛的轅門之前看那張榜單。榜單上詳列了細則,大體言之,不過是「但有一技之長,不令湮沒草野……」,「一入西州報效,過往之咎不責……」,以及開出的種種優惠條件。
  而轅門之外,特設了一個方場,其間多放置石鼓石鎖,那是用來較力的。更有一個摸星門,高約丈二,上懸數燈,有一躍可摸者,即得錄用;另外還有「踢斗」、「拖山」、「策馬」之類的考較,這些不過是針對大野中一般子弟應募軍中斥侯之用。
  只見那個場子,頗為熱鬧,不少年輕子弟脫了衣服,赤膊上陣,汗水沁在光滑的皮膚上,剛升起的陽光照著一個個年輕健壯的身體,舞槍弄鎖,肢干夭矯,煞是好看。
  而轅門之下,雖聚了不少人,但這裡卻是靜悄悄的。因為,一入此門,招募的場子卻是專為斥侯帥、虎騎統領之類能統領一支人馬的專才所設。職位既高,標準亦嚴,當然應者寥寥。
  那轅門之下設置的三個石鎖更是大得駭人,最小的怕也有二百餘斤。且要過關,並非僅舉起即可,還要將之玩弄於股掌之上。若想隨意舞動,真不知該有多大的力氣。
  一時,只有幾個年少子弟走上前去,或搬弄那門下特製石鎖,或試著摸那高達兩丈餘的所懸之燈,可惜力有未逮,終不免赧然退下。
  然後只見滿場安靜,再無人上前嘗試。卻聽一人忽嗤聲道:「李唐的人也恁小氣,竟把我們當猴子耍呢!這般舞石弄鎖的,招的可是跑解馬的班子?」一時人人側目,卻見那發聲之人已越眾而出。眾人一看,卻是個短小精幹的漢子。他短衣打扮,身量不高,滿臉風塵,腰間卻纏著一桿籐槍。
  這時他掃了眼那石鎖,冷眼相覷,嗤聲道:「傢伙是夠大,不知我提不提得起?」說著,他走上前去,伸出一臂,用力把那最小的石鎖一舉,臉上一時漲個通紅。舉是舉起來了,卻舞之不動。
  他並不以此為慚,手一放,那石鎖轟然落地,卻見他一拍腰上所纏之槍,那槍夭矯而出,長達丈許,他雙手執柄,就把那槍滿滿地一掄。那槍身本是古籐浸油、百煉製成,只見空中一輪槍影橫掃,這一槍砸下,那石鎖當即被他這一槍砸了個粉碎!
  只聽他朗聲一笑:「陣前軍中,卻是誰會站著不動,光跟你比力氣?」說著,他沖那轅門一叫,「是爺們兒,要玩,就玩點真格的。別光考量我們,你們也出來比劃比劃。要考量,我還要考量考量你們是不是配得上招我呢!」說著,他長槍一抖,人已躍到空中,伸槍一打,已打滅了那高處所懸之燈。
  燈上的紅綢一爆,粉碎成片,一片片紅綢漫天飄落,有一兩片正落在那短小漢子的身上。這一點披紅掛綵,卻並不顯得滑稽,倒似把他整個人點燃了一般,場中一時滿是英風爽氣。
  轅門之內,兩側正站著天策府的護翼們。
  一時他們也不由人人聳動。要知得入天策府衛,俱非庸才。可這時見了這持槍漢子的功力身手,他們也不由暗暗心驚。
  那漢子拖槍立在轅門之外,冷眼向內望去。
  天策府的護翼一時無人應聲,只為那些護衛中無人自量能有如此身手。卻聽門內不遠處的營帳中有一人喝道:「好身手!」說著,那人步出帳外。
  他定睛一望,方才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當年柳葉軍中的耿兄,以耿兄之能,何須再試?果然是我們小氣了。」說著,他已走到轅門之前,伸臂延客。
  那位短小的漢子名叫耿直,正是當年柳葉軍中人物。這時雖見主人肅客,卻站著動也不動。
  帳中行出來的那人身著參將的服飾,見狀不由略微一愣。
  但他一愣之後,即已明白,朗笑道:「沒錯,我倒忘了,耿兄是還要掂量掂量我們的。」說著,一伸手,帳下已有兩名小校抬過他的長槍來。
  卻見那把長槍烏黑亮澤。那人並不回頭,隨手取過長槍,行出轅門之外,衝著那餘下的兩個石鎖笑道:「耿兄既嫌這東西狼亢可氣,又留之何用?」
  說著,他弓步沉腰,一柄鑌鐵長槍猛地刺出,直取石鎖下方,然後一挑,那石鎖已被他挑起飛出。
  然後他第二槍疾刺,挑飛了第二把石鎖。
  一時只見兩枚碩大的石鎖當空飛去,人群中不由爆出了一聲彩。那兩枚石鎖後面的追趕著前面的,追上了在空中一碰,一時轟然落地。只聽那人笑道:「小弟是覃統領帳下參將木沉香,不知這下耿兄可願意入門了?」
  那耿直與他對視一眼,兩人眼中俱有分惺惺相惜的意思。
  耿直一收籐槍,已將之纏入腰間。他走向門內,行過木沉香身畔時,不由溫顏一笑:「帳下之人尚如此,覃千河真不知會是何等角色。」那木沉香也衝他一笑。耿直並不停留,就此步入。木沉香卻拖槍沖轅門外的諸人道:「咱們且破了這些蠢規矩。有哪位願意露上一手,可令小弟佩服的,即請入內。」他一語喝完。一時卻無人應聲。
  靜了一下,方聽一人笑道:「我來。」那人人未至,聲先至。而接著飛來的,居然是適才已被木沉香挑飛的兩把石鎖。那兩把石鎖極為碩大,這時已磕碰得邊角破碎,這時被人一擲,居然輕如無物,劃起了好大一陣破空之聲,直砸向轅門正中。
  擲鎖的人就跟在石鎖後面,他身材壯大,紫色臉龐,濃眉大目,極為剽悍。木沉香一望即已認出,叫了聲:「鐵棠兄……」他一聲未完,卻忽見一個淡淡的影子後發先至,竟超過了鐵棠,接著又趕上了那兩枚石鎖,卻在那兩把凌空飛擲、聲威赫赫的碩大石鎖間那細窄的中縫內,硬生生鑽了過來。當真驚險已極。
  那人一晃即已入了轅門。木沉香和那大漢鐵棠一見那少年身法,都不由面上一愕。
  ——這手如雲瀉地的身法也當真驚人!
  擲鎖的鐵棠這時已經跟近,那兩把石鎖再度轟然落地。鐵棠抬臉沖木沉香就問了一聲:「來的可是羅卷?」
  木沉香卻搖搖頭。那人遠比羅卷少年。
  可他也沒攔,任由那少年躍入轅門之內。
  那少年一入轅門,就直衝那後面搭起的擂台而去。
  適才那穿石鎖而入的少年正是李淺墨。
  他既答應了王子嫿,這大野英雄會,卻是不能不來了。
  因為他情知,要找羅卷,必須先找到虎倀。
  大虎倀想來躲避羅卷已躲了很久。可依現在的形勢,李淺墨猜想:大野英雄會既開,虎倀只怕就不會再躲避羅捲了。
  這場盛會,大虎倀一定會現身!
  因為他現在已有庇護。
  他現身之後,正好引出羅卷,到時,也正好借天策府三位護翼統領之力,就此除掉羅卷這個心腹大患。
  李淺墨的眉頭一時不由皺了起來。
  自從那日見了楠夫人之後,李淺墨就覺得,大虎倀這人,不只羅卷要殺,自己如遇上,也要殺之~
  可問題是:怎麼殺?
  畢竟無論是誰,只要能借得覃千河、許灞與袁天罡之力,普天之下,只怕再無人能動得了他一根毫毛。
  李淺墨望著那方擂台,心下卻在籌算著彼此實力,一時不由大是擔心起來。
  ——如果自己是羅卷,自己該會怎麼辦呢?
  ——也許,自己會早早到來,一來,就坐在那轅門之畔,說上一句:「凡人皆可入,大虎倀不得!」
  不知怎麼,他極不情願羅捲開罪於天策府護翼。
  可依他的想像,羅卷又不可能不來。他一念及此,心中就忍不住一陣激動。
  忽聽得身後門口,一陣騷亂之聲傳來。李淺墨一回頭,卻見有人剛露了一手,得了木沉香的讚許,方入得轅門,身後卻響起一片鼓噪之聲。
  聽那鼓噪聲,卻是那人的仇家來了。
  只聽得木沉香沉聲喝道:「一入此門,江湖恩怨兩斷。如再尋仇,那是與朝廷為難了!」
  他拖槍而立,正擋在門口。
  那尋仇的人對天策府也深為忌憚,一時不由躊躇不前。
  李淺墨見此情形,心裡不由暗歎:大虎倀若已入此門,羅卷縱來,只怕也無可奈何!
  可——只要大虎倀前來,羅卷又如何會不來?
  卻聽身邊忽有人道:「小哥兒,怎麼面生得緊,你卻是從哪兒來的?」
  李淺墨一回頭,卻見正是適才柳葉軍的耿直在衝自己說話。
  他不慣與人交談,臉上先是一紅。他不想回答,一時也說不出模稜兩可的話,就只是笑了笑。
  可這時,他才發現,自己身邊早已站了三五個人。
  這裡本在那擂台下面,那擂台,高可七尺,那幾人似乎都對自己興趣頗濃,正好奇地看著自己。
  見到這架勢,李淺墨臉上一時不由得更紅了。
  只聽耿直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本來我也不該輕易動問小哥兒的出身來歷,只是適才見到小哥兒的身法甚為眼熟,所以忍不住想打聽一下。」
  說著,他一笑:「如果小哥兒正如我所猜的,是那人的弟子。不知可知道,就在我們柳葉軍中,卻正有個小女孩兒,年方及笄,花容無雙,手底下的功夫也頗過得去。論年紀,本來是時候尋門親事了,可因為她自小時見過一個人,所以就一直吵著,說此生此世,非那個人的弟子不嫁。」
  李淺墨先還靜靜地聽著,心裡盤算:他說的可是肩胛?
  可聽到最後一句,倒似明瞭了,那人說的一定是肩胛。但接著,臉上一時不由扯著耳根地紅了起來。
  身邊的人越聚越多,卻是更多的大野英豪們想來都露了手讓木沉香看得過去的功夫,擁了進來,一時就進來了好有三五十許。
  本已不方便說話,耿直卻略不在意,只聽他笑道:「現在怕來不及說了,等比罷擂台,小哥兒你可別慌著先走。我跟你保證,她長得絕對讓人滿意。到時,我再跟小哥兒好好地一敘。」
  說著,他忽探身靠前,沖李淺墨耳邊低聲道:「估摸著我猜得不會錯,我可以先告訴你那女孩兒的名字。」
  「她叫——耿鹿兒。」
  李淺墨只覺得被他捉弄得,心頭直如一頭小鹿在撞,沒想那女孩兒就名叫耿鹿兒。他在心底唸了一聲,卻也覺得好聽。一抬眼,正看到耿直那含笑帶逗的眼,不由更是心慌。
  好在,這時只聽得鑼聲一響,擂台上有人叫道:「時候到了。」
  李淺墨幾乎忍不住感謝地望向那擂台之上。
  只見那粗木搭就的檯子上,正有一名虞侯手執一鑼,看著東方日影,向門口喝道:「閉門。」
  一陣挪動鐵蒺藜的聲音傳來,想來是木沉香命令手下閉門了。
  此時,擂台之上,卻有三人升座。
  一個生得長臉方顎,略有髭髯,神色凝練。他腰佩一劍,劍長過膝,想來就是號稱「閱盡千劍」的覃千河了。
  他是今日主事之人,在正當中一張椅子上坐了。
  擂台左右兩側還各有一把椅子,椅子上落坐的,一個星冠羽衣,想來就是傳說中的袁天罡;另一個一臉虯髯,當是許灞。
  李淺墨還是頭一次見到這傳說中的三個人。
  他不由仔細打量去,卻越看越是心驚:覃千河凝練洞達,袁天罡神形脫略,而許灞,人如其名,不言不動,身上也有種灞水奔流的氣勢。
  就是師父前來,不知當不當得這幾人合擊之力!
  卻見那司儀之人衝他三人各行了一禮,方沖台下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台下群豪一愣,沒想一開頭,居然宣講的就是聖旨!
  覃千河,許灞,袁天罡三人同時站了起來。
  而擂台之下,更是響起一片聲響。
  ——那是天策府衛的侍衛們一齊跪倒的聲音。數百人齊刷刷地跪下,這儀式想來他們久已見慣。李淺墨怔怔望著這般凝重的禮儀,目光不由掃向場中的大野群豪們。
  卻見他們也都是一愣。台上那司儀念得聲音越是雅正莊重,那聲音後面裹挾的,卻似有一整個大唐的堂皇制度,那是廟堂九重、垂拱端居的一代帝王治下,君君臣臣的謹嚴禮法。
  台下的大野群豪們好有三五十人,這時他們面面相覷,似是驚訝於這突然到來的「聖諭」。
  見到那麼多人跪下了,大野群豪中漸漸有人也開始站不住。
  遲疑了下,終於是有人慢慢地屈膝,最終跪了下去。
  然後,一開了頭,就不斷地有人在那聖旨的宣讀聲中跪下來。
  立著的人越來越少,眼見跪下的已經過半——都是當年的大野龍蛇,無拘無束的日子過慣了的。李淺墨一時不由好奇地望向他們的臉色,卻見那些人,一個個神色凝重。可那凝重中露出的倉皇,卻怕是他們一生中少有的。
  李淺墨心中轟鳴:直至今日,他才明白了他叔叔一手開創的偉業。原來,這就是唐!
  那煌煌如日之初舉,日漸繁盛的大唐。
  可那些漢子們的臉色,卻讓他心中陡起荒涼之感。
  他心中一時百味雜陳,當真是……荒而唐之,唐而荒之。
  不錯,就是那種又荒涼又堂皇的異樣之感。那感覺,如同看到了當年野火焚燒的大野荊棘,終於無可挽回凋落伏地,一個個枝丫橫生的生命,就那麼開始規規整整地裝入了一個既定的籠子裡。
  李淺墨一時荒涼四望,只覺得,這人世,第一次在他心目中呈現出如此荒唐的異象:那是一面堂皇著、一面萎落著又一面荒涼著、一面堂皇著的錯愕難明的歷史畫卷。他不由略略閉了一下眼……等再睜開時,卻見聖旨聲中,還站著的人,連上自己,已不到十個。
  他看向那些大野豪雄的臉色,卻奇怪發覺:倒是那些終於跪倒的,一個個面色重歸於平靜,像卸下了一副擔子,又穩當當地準備擔上另一副擔子時那種寧定的心情;而那些猶挺立沒跪的,臉上的神色,卻慘淡中掩飾不住倉皇與悲涼……
  這是一幅奇異的畫面,李淺墨像看到鉛沉沉的厚暮中,那蒼涼的落日;同時也像看到那濃密密的彤雲中,湧出的朝陽。
  他說不清心底的感受,只覺得,在這四海一、九州同的盛世裡,感到了一種他這個年紀本不該感受到的淒涼。
  耿直卻似明白了他的所想。
  那短小漢子似乎沒想那麼多,或者已經想透了,這時沖李淺墨眨眼一笑,然後,半莊半諧地,彷彿順從又彷彿自嘲地,單屈一膝,單腿虛虛地跪了下去。
  他跪下的那只膝蓋,也半就不就的,其實並未貼地。表面上看,那姿勢也還過得去,可李淺墨見到他眼中神色,一時只覺得那架勢,真不知他是俯就了,還是正打算逃跑著。他到底年少,心底忍俊不禁,差點沒笑出聲來。
  只見耿直衝他又夾了一下眼,笑著低聲道:「你沒見過這場面。當年,我在王世充手底下幹過,這場面也是常有的。其實,沒什麼稀奇,不過一會兒,也就完了的。」
  ……果然,那聖旨不長。
  ……好在,那聖旨不長。
  等它念完時,不只台下,連台上覃千河三人,似乎都略略舒了一口氣。
  一直站著沒跪的幾個大野豪雄這時不由緊緊地向台上盯去。
  好在覃千河似乎對方才大家的心思視若無睹,也不追究那些未跪者,只聽他開聲道:「今日,在下代朝廷舉辦西州之募,特聘天下大野英才,現征招西州斥侯帥一名,虎牙都尉一名,果毅參軍……」以下說的都是擬招募的職缺。
  然後,只聽他又道:「當然,如有特異專才,因人設職,也未嘗不可。當今聖人在上,但求野無遺才……」
  李淺墨不知怎麼,思緒一時岔了開去:野無遺才,這似乎是千百年來歷朝歷代都追求的治世了。可若真野無遺才,那豈非朝廷臃腫,四野荒涼,強幹弱枝,天下懵懂……盡多的人才,盡都充斥於長安,而那荒涼四野,卻將奈何?
  耳邊還是覃千河幹練寧定的聲音。
  只聽他道:「……咱們行伍之人。也就不必贅言了。接著,就請各位豪傑到擂上來比劃比劃。各顯下平生絕技,兼報下履歷籍貫,我與許兄、袁兄……」他沖那兩位方向略點頭致意了下,「……當竭己菲薄之識,共同評定,以求才當其職。」
  說著,他一揮手,擂台之上,那司儀之人已退,留出一大片空地來。
  一時,李淺墨只見那些大野豪雄們猶豫了會兒,終於有人一躍而上。
  那人上得台來,先沖台下諸人抱拳一禮,然後,更不多話,打起了一套虎虎生風的拳來。李淺墨性耽於武,不由仔細看去……
  直到,那人一套拳打罷,報了一串簡短的履歷,有書記記錄在案。覃千河衝他略微點頭,與袁天罡、許灞三人互望了一眼,各自用筆記下了些什麼,接著就另有一人上台。
  李淺墨不關心他們的評定,一心只看上台的人各施絕學,獻技時露出的種種功夫身法,心裡不由感歎:師父說得不錯,大野之中,藏龍臥虎,當真各有各的法門,也各有各的妙用,倒真說不得誰可以技壓四方。
  他正看得入迷,卻聽身後忽傳來一片躁響,那是十幾匹馬的馬蹄一起發出的疾踏聲響,亂雨打篷似的,怕是只有戰馬才能奔馳得出這般的威風凜凜。
  轉眼之間,那十幾匹馬已奔至轅門,門口的侍衛方待阻攔,卻聽馬上人喝道:「緊急軍務!交河道行軍大總管侯將軍麾下!」
  說著,他們並不停馬,居然馬躍蒺藜,一衝而入。
  擂台之下,一時人人回望。只見得那十幾匹駿馬個個雄壯,風馳電掣般,一眨眼即已飛馳到擂台之下。
  那十幾名騎士齊齊勒馬,馬兒被韁繩拉得人立而起,卻有一人從馬上騰身而起,轉眼已落到擂台之上。
  那躍上擂台的人卻怪,頭上罩了一個銀色的面具,面具上繪出了一個笑紋,不知怎麼,那笑紋讓人看了直覺心裡古怪得不舒坦,像那笑後面藏著冰冷冷的牙,咬噬似的等著擇人而噬。
  李淺墨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大虎倀!
  他直覺地感到那來的人就是他。
  ——他、終於還是來了!
  卻見那十幾匹馬上的騎士也個個都戴著副猙獰的面具,俱是金屬所製,日光下發出一片冷冷的光。
  李淺墨只聽身邊的耿直低語了聲:「貔貅……」
  李淺墨疑惑地望向耿直,只聽耿直衝他低聲解釋道:「是侯君集帳下的貔貅衛,他們俱頭罩面具,據說陣前軍中,十分凶悍猖狂。」
  立在擂台上的那人並未說話,卻是擂台下方馬上的一個貔貅營統領樣的人物沖台上抱拳一禮道:「覃大人,聞得天策府另開西州募大野英雄之會,小弟奉侯將軍之命,特護送虎倀兄前來應募。」
  ——原來朝廷的西州募共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由兵部尚書侯君集主持的普通士兵的招募;另一部分就是天策府覃千河主持的大野英雄會,專為招納普天下的大野英豪。
  侯君集其人獨攬大權已慣,當然見不得天策府衛插手他自認為本屬於他的事務。
  要知,去年高昌國就是他以交河道行軍大總管的職銜帶領三軍打下來的,豈容他人分奪自己的權力?但天策府經辦此事,卻是得到了李世民的首肯,侯君集雖心下不服,明面上也不好如何的。
  如今,他特命麾下護送虎倀來此,分明是要借應募之名,掩盡天策府衛的風頭。
  覃千河已經站起,沖那貔貅營統領一點頭。
  卻聽那統領道:「我們專程護送虎倀兄前來應募西州鎮軍中果毅先鋒一職。侯將軍對他極為敬重。都是軍中兄弟,客套累贅的話也不用說了。」
  說著,他一側頭,衝著擂台下的大野群豪們朗聲道:「如有人也欲爭奪此職,那就即請上台,都是男兒漢大丈夫,也不用婆婆媽媽,盡可跟虎倀兄手底下見真章。」
  大虎倀想來已說動侯君集全力相助他了。李淺墨向擂台上一望,卻見他戴著銀色的面具,立在台上,睥睨自豪,心下就忍不住一怒。
  只聽身邊耿直低聲喃喃道:「媽的,我不稀罕那什麼果毅先鋒,但看到他這麼囂張卻氣不順。」
  一時,果有人想爭奪那果毅先鋒一職,躍上台來。
  從開擂到現在,不過是各人自演絕學,這還是頭一次有人交手。
  大虎倀功力果非等閒,不過數十招,就逼得那人脫刀落擂。李淺墨心中只覺得一陣突突地跳,他的手心都在出汗,眼盯著台上的大虎倀,心裡想起的卻是那夜在新豐見到的楠夫人,她汗濕的臉頰上粘著發,守在燒成焦炭的丈夫床前,手執一刃……那空廢此生、拼煞此生的神情,激得他幾乎忍不住要跳上台去。
  台下的大野群豪見到虎倀如此身手,又如此聲勢,都久知他的聲名,一時也無人再躍到台上去。
  卻見那大虎倀在台上負手望天,自負已甚。
  台下,卻有那貔貅營統領代他問道:「再無人上台了嗎?」
  一時無人應答。
  卻聽那人又再問道:「可是無人上台?」
  依舊無人應答。
  卻見那貔貅營首領朗聲一笑:「我最後再問一次,如無人上台,這果毅先鋒一職,可就是虎倀兄的了。」
  然後,只見他橫眼四掃,威風赫赫。
  驀地,他突喊了一聲:「羅卷,你不來了嗎?」
  ——這是一個圈套!
  連涉世不深的李淺墨也感到,這是一個圈套。
  他發覺自己小覷了那大虎倀。原來,他不只借勢可得覃千河、袁天罡、許灞天策府護翼三大統領的庇護,還帶來了侯君集手下的貔貅營!
  他分明是估准了羅卷的脾氣,就要藉著羅卷的傲氣,好逼他出場。
  可羅卷但凡一出場,要誅殺大虎倀……那、惹動的可就不只一個大虎倀。天策府護翼與侯君集的貔貅營聯手之下,這天下,真不知還有誰能逃得過去!
  ——不要來!
  李淺墨在心中叫道。
  ——羅卷不能來!
  可他知道以羅卷的傲氣,又如何威嚇得他不出來?
  自己是聽過羅卷那夜說的話的,祁連山中寨廳外偷窺,他想來已心許過那英風颯爽的屈死的葉旎。
  無論如何,他都會還她一個公道。
  羅卷一諾,哪怕未發一言,以他的驕傲,如何會被威逼得不敢現身?
  ——可眼前這局勢……眼前這局勢!
  李淺墨心中一歎,這是天策府的營寨,四周天策府衛環伺,大虎倀獨立台上,可台上還有覃千河、袁天罡與許灞。台下就是貔貅營的高手虎視眈眈著,怎麼看,怎麼都是一個完美的圍殺圈套。
  ——忽聽得有一聲嗤笑入耳。
  那聲音,卻似傳自天上。
  就在天上,只聽得兩隻竹哨忽尖聲銳響。
  李淺墨不由仰望空中。
  不只是他,場中人幾乎人人仰望空中。
  卻見一天熹微晨光下,那蔚藍的天上,虎帳上空,正飛過一隻碩大的風箏。
  那風箏飛得如此之高,如翱遊九天之鷂。可那風箏又異常的大,微暖的晨光托著它的羽翼。那風箏之下,似是綁著什麼,細看,卻是人形。
  ——難道,那風箏竟真的可托載起一個人?
  那嗤笑之聲就似來自風箏之上,也不知是竹哨的響聲還是風箏上的人發出的。它們就這麼翱遊於九天,繞著擂台上空盤旋著。
  覃千河、許灞與袁天罡一時不約而同地站起。
  擂台下的,無論大野豪雄們,還是天策府的護衛,再連帶那貔貅營來的鐵騎,包括大虎倀,同時仰首!
  卻見那風箏忽然疾轉直下,一個俯衝,一頭栽了下來。
  李淺墨看得一顆心已吊到喉嚨眼裡。他沒想到羅卷竟會是如此出場!
  不知怎麼,他腦中還得空想起初見羅卷那夜,他在夜空裡放起的那只冰做的風箏。那風箏剔透薄脆,他竟如此地愛那風箏。
  他手心裡已捏了一把汗。可另一手探入袖中,已摸住肩胛留給自己的那把長不足尺半的吟者劍!
  這時,那風箏直衝而下。
  轉眼已到擂台上高不及三丈高處,突然就一爆!
  它居然炸了,炸得滿天紅屑,還夾雜著金紙,只見擂台上空,一時漫天的描金紅紙屑。風箏上綁的原來是爆竹。那爆竹如此大,裹成了個人形。就在人人以為羅卷縛在那風箏之上,因此全神戒備時,它突然爆了。
  然後擂台之側,一劍為那爆竹聲所掩,已蜿蜒而入。
  形如尺蠖,矯似游龍!
  這一劍出其不意,一閃間,已直刺到擂台之上。
  然後,只見大虎倀忽然撫胸,倉皇而退。
  他退著,那一劍卻緊跟著,如附骨之蛆,不離不棄。
  虎倀只怕此時才知道,自己招惹的究竟是什麼人!他心中只怕也有一絲後悔,一張銀色面具上的笑,這時看著,似對他自己反諷似的笑。那劍盯著他的胸前,劍後面的人,正是羅卷。
  覃千河大怒!
  不只他大怒,連袁天罡、許灞都同時大怒!他們都是什麼人?
  這時,卻感到,自己是被羅卷這廝給耍了!
  他三人不約而同,同時出手。
  覃千可出手前喉中發出一聲低嘯,他手按腰間的「千河劍」,那嘯聲有若溪鳴山澗,水嘶龍門。
  而袁天罡出手時,雙手陡地擺出了一個印。
  許灞的身形一舞如旋,身邊的椅子立時破碎,碎片被他帶著飛了出去,飛沙走石,獸奔鳥驚!那是他獨得的絕技「胡旋殺」!
  而羅卷的身形正衝著大虎倀,直向一面高高的吊斗上盤旋直上!
  貔貅營也已發動。
  ——因為他們也同時大怒!
  羅卷居然在他們眼皮子底下傷了虎倀,這消息傳出去,不只在侯君集面前無法交代,也讓他們如何面對擂台下直瞪著眼看的數十大野群雄?
  那當真是——貽笑天下。
  可這時,只聽一陣輕吟聲響起。
  然後,只見一劍飛動如羽,輕快如翅,晃動如葭,竟直奔擂台之上。
  那吟聲正是從李淺墨喉中發出來的。
  他不只是要出手,而是一出手,仗著他羽門身法,飄忽凌厲,這一劍,竟同取覃千河、袁天罡與許灞!
  三人再未料到居然還有人敢同時向他們出手!
  但一看到那劍勢,三人心中悚然一驚,頭一個泛起的念頭自然是:肩胛!
  怪道羅卷今日居然敢冒死前來!
  原來,尺蠖劍竟已與吟者劍聯手,名馳天下的兩把鋒銳今日齊聚。
  可場中無人不知肩胛的聲名。當日明德殿中,長天一刺,袁天罡、許灞雖然不在,覃千河可是正在翠華門上。他眼見著肩胛一劍飛度,於自己一聲喝令下的漫天箭羽中奔騰直掠,那份聲威,直至今日,猶可令他夢驚心寒。
  袁天罡與許灞當然也聽說過那日的形勢,從那天以後,他們一直深憾,竟未得有緣,相逢肩胛。
  所以眼見「吟者劍」劍勢一起,吟嘯而來,他們三人的第一反應,卻俱都是——暫避!
  羅卷追逐著大虎倀,早追到一面吊斗之下。
  那吊斗,高聳數丈,大虎倀撫胸疾退,形色慘厲,他一手兜住那旗桿,人盤旋而上。羅卷就跟著他的身形,盤旋追刺。
  貔貅營帳下十餘鐵騎,已然催馬,直圍繞到那吊斗之下。
  一時,只見十餘匹馬兒,在那吊斗之下,圍繞盤旋,捲起一地沙塵。而貔貅營統領,帶著三數個高手,已從馬上騰身而起,直追逐向那吊斗之上。
  覃千河、袁天罡與許灞這時無暇去顧羅卷。
  他們應招而退,一退,自然而然地退成一個三角,卻把李淺墨圍在中心。
  李淺墨自然知道,憑自己之力,要想獨戰這三大高手,簡直如癡人說夢。但他此時,已熱血沸騰。無論如何,他要給羅卷一線之機,殺了虎倀!
  即然,那是羅卷此時所有的想法,也是自己所有的殺氣願望!
  眼見自己已被合圍,李淺墨反忘了驚惶。
  他身形都略不一頓。羽門劍術,起自於舞,一旦舞動,不舞到四野雲垂,蒼海聳立,那是再也停不下來的。
  ——龍駕兮帝翔!
  他是頭一次體會到這龍駕帝翔的快樂。
  原來,這感覺竟是這樣的!
  怪道師父如此鍾情於那一劍,那一劍練時,無論多麼地自苦自苛、磨折煩難,可一旦施為,眼中已無勝負。而一旦勝負置之度外,心裡竟是如此地自由與坦蕩。
  龍駕兮帝翔,聊遨遊兮周章!
  他一劍飛度,足下不自覺依的竟是《雲韶》的舞步。
  他的舞步裡不全是師父的傳授,其間,還摻雜著母親雲韶的步法。
  李淺墨心中輕念了聲:媽媽……
  ……那日雲韶宮中,滿殿雲母鋪地,明皎如水,他第一次聽媽媽講起那些話……如今,我也會舞出自己的生命了,也許,這就是你一直所求的那種奔騰、澎湃、朗逸與自由。
  李淺墨情知今日必有一死,可心裡不由念道:媽媽,且看我這一舞吧!
  覃千河此時一驚之下,已經回神。
  他凝目看向李淺墨飛刺而來的身形,突然喝了一聲:「你是誰?」
  「你不是肩胛!」與此同時,袁天罡與許灞也不由驚喝。
  他們凝目一看,這少年果然年紀太輕,不過十六七歲,當然不會是肩胛。
  許灞望著他飛身躍劍,憐才之意頓起,不由喝道:「少年人,這不是你玩的地方,你師父呢?」
  可李淺墨眼中已全沒了生死,他只覺,這一生,他頭一次如此地自由著。
  所以他並不想答話,只無意識說了一句:「你們殺了我,自會見到他。」
  沒錯,他正在用著師父的劍,師父的身法。哪怕可能還未諳熟,可他們如殺了自己,自己也就與師父合為一體了。
  那時,自己就會見到他。
  不知怎麼,這想法竟讓他快樂似的……
  這少年不是肩胛!可分明是肩胛的弟子。沒想到,肩胛的弟子竟然已修為至此!
  覃千河、袁天罡與許灞同時想到的就是這個。他們忍不住互望一眼,那眼神中,似是在說:這少年,殺了可惜了!
  可若不殺之,這少年,竟似當真有拖延他們出手對付羅卷之力。
  因為,他們竟同時覺得,此時已不可能放任這少年不管,轉身直接去應對羅卷。
  所以這三人同時出手。
  覃千河一出手,就已出劍。李淺墨只覺得,眼前晃起的竟不似一劍,而是千劍。一千把劍晃起了一千條長河,那長河疾奔而下,猶如千瀑。李淺墨振羽而飛,欲憑一羽,強翔過此千山關河……
  可那關河之外,結起的卻是袁天罡的罡天之印。
  那印,是袁天罡的「罡極印」,這本是他的三清秘法,一印鑄就,封魂鎖魄,決不容情。
  李淺墨避已不及,吟者劍一聲長吟,突然震顫,尾聲如嘶,一口血已翻騰至胸腹間。
  可這時,他卻不得不面對許灞!
  擂台下的大野群豪們全沒料到會見到如此場面。
  他們抬頭望去,只見到天策府的覃千河、袁天罡與許灞,貔貅營與虎倀,個個殺機沸騰。可那無限殺機下,一上一下,居然昂揚起兩把劍,上面的形如尺蠖,下面的振如歌吟,傳說中的並世雙劍沒想竟於今日合璧,真讓人大起「幸何如之」之感!
  耿直的面色卻頗緊張。他對李淺墨大有好感,這時胸中義氣鼎沸,幾乎忍不住就要出手。
  這時,卻聽吊斗上空傳來了羅卷的聲音。
  只聽得羅卷的聲音依舊形如無事:「小兄弟,你來了。」
  李淺墨好容易從許灞的胡旋之擊下脫出身來。
  他百忙中一抬頭,自己衣襟破碎,卻望到羅卷追擊大虎倀已近旗桿頂處。
  那頂處,即是一方吊斗。那吊斗本是天策府衛瞭望放哨的地方,僅夠容身。旗桿高聳處,只見羅捲身影飛動,如湍流激奔,一柄曲劍,吐縮不定。當真是:烽煙燼落尺蠖現!
  羅卷卻也在看他。
  他的聲音裡雖淡若無事,可目光中,隱露深情。
  他身在高處,從上視下,四野熹微。遙遙地,他在那少年身上看到了一個想像中的人影,那真如:……大野蒼涼吟者來!
  兩人都已覺得這是自己的最後一戰,可心中全無悲涼,只餘勇烈。
  虎倀虎倀——你自以為算計精到,可欠的債,總是要還的!
  遠是為了羅卷曾心許的葉旎,近是為李淺墨難忘的楠夫人……他兩人只覺心意相通,手下更覺暢快。
  可李淺墨此時已經形勢危急,被覃千河、袁天罡、許灞逼得衣裳裂盡,飛騰難再。
  忽聽羅卷喝了聲:「定!」
  滿場人等齊齊抬首。
  只見,那一方吊斗之上,羅卷與虎倀二人聳身長立,虎倀退無可退,羅卷一把尺蠖劍已直逼在他的胸上。
  吊斗上天策府衛的哨兵已驚得臉色蒼白。
  追蹤而至的貔貅尉數人,因無處住腳,這時就在距吊斗丈許處,不住地飛旋。他們全靠不時地伸手一兜那根旗桿,才能保持住不下墜之勢。空中只聽得到獵獵風響,他們如一隻隻大鳥似的盤旋不止。
  ……可那柄尺蠖已逼到虎倀胸膛。
  卻見羅卷一雙眼略帶嘻笑地望著大虎倀。
  ……當日祁連山亂石坡上一聚,誰能想到,再會時,居然是如此收場。
  卻聽羅卷淡淡道:「好了,郁華袍,胭脂錢,不管包含著什麼樣的秘密,從今日起,永沉大野。」
  他的眼神裡似倦怠,又有如帶著一抹玩笑。
  ——這一劍,他就要刺下。
  可這一劍刺下之後,他也知道,會是什麼結局。
  以場中形勢,天策府衛與貔貅營俱在,無論如何,他與李淺墨,最多只逃得了一個。可他知道,如只逃得了一個,那就等於,尺蠖劍與吟者劍的初度相逢,也即是彼此同歸,雙劍永埋的結局。
  在他,他不怨。
  可那孩子……
  那一刻間,他似也在想著,自己這一生,是否已恩仇俱了。
  他望著大虎倀的眼,想起大虎倀背後的那個亡族之國,心裡也忍不住一絲歎息。這世上,沒有什麼罪惡是沒有原因的,也沒有什麼原因是可以堂皇到因此就令自己所有行為都可辯稱為無辜的。
  他忽然一振劍柄,另一手,趁勢揭掉了大虎倀臉上的面具。
  ……當年一別,已是七載。
  如今要殺,他也要大虎倀直視著自己的眼。
  而自己、也正面著大虎倀的臉。
  可接著,他不由發出一聲驚呼:「你、不、是……大虎倀!」
  在羅卷終於逼住大虎倀時,覃千河、袁天罡、許灞也同時停住。
  可李淺墨,也已被許灞逼得,全身空門罩在了袁天罡的「罡極印」下。
  他們都在等羅卷的舉動。可這一聲既出,滿場皆驚。
  覃千河、袁天罡、許灞不由同時驚異地望向貔貅營中統領,一時猜疑這必是侯君集的授意。
  可那貔貅營中的人,卻也似驚呆了,他們同時望向大虎倀。
  卻見那人,被揭開了面具後,露出了一張四十有許的白皙的面孔。那面孔還不乏清秀,可分明是個中原人,全不似虎倀該有的西域相貌。
  覃千河不由暗自心驚,連那貔貅營統領也是:怪道這大虎倀自從現身以來,就從不肯揭開自己臉上的面具。
  卻見那人慘淡一笑:「我當然不是。」
  羅卷雙目盯住他,冷聲問道:「你是誰?虎倀又在哪裡?」
  卻聽那人嘶聲笑道:「虎倀?」
  「如果他不是燒得死掉了,怎會容人再去冒充他?怎會容人使著他的錢,用著他的名,恣意而行,調動起諸方人馬,無限風光……呵呵,這一生,除了冒充虎倀的三年,我還從未曾如此恣意快樂過。」
  說著,他的眼盯向羅卷,歎息般地道:「我知道,出來混,遲早要還的。」說著一挺胸膛,「可我不怕?」
  他的臉上,竟露出早料到有今日的果敢。
  李淺墨腦中電閃,自己也不可置信地叫了一聲:「你是司楠!」
  這一聲叫過後,連他自己也糊塗了。
  ……大虎倀怎麼可能是司楠?
  ……司楠又怎麼可能變成大虎倀?
  可覃千河、袁天罡、許灞,連同貔貅營中的諸人,目光一齊集在了李淺墨身上。
  吊斗上的「虎倀」一時也不由驚異已極,他注目望向擂台上的那個少年,疑聲道:「你居然知道?」
  他似乎自己也很久沒想到這個名字了,臉上露出一種陌生已極的奇特感受。
  李淺墨仰面向他望去,心頭念頭電閃:沒錯,他一定就是司楠。
  ——可楠夫人小院中,那個她一直陪伴的卻是誰?
  ——難道那個人才是真的虎倀?
  他只覺自己似明白又似糊塗了。司楠為何會這麼做?原來,那日決鬥,不知他是用了什麼計策,總之是他火燒了大虎倀,而不是大虎倀火燒了司楠!
  可他為什麼從此冒名遠遊?拋下孤妻弱女,忍心讓她一直這麼照顧著一個她誤以為是她丈夫的男人,那麼煎熬著整月經年?
  李淺墨盡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可忍不住還是困惑已極,接著,他胸中騰騰一怒:「你自己倒是在外面玩得痛快!你可知道,你妻子,一直以為那個燒焦了的人就是你!她一直照顧著他,照顧了整整三年,為他清傷口,換被子,賣地產……這些年下來,她自己都快被自己折磨得要瘋掉了!」
  他越說越怒,一時只恨不得抓下那個男人來,把他抓到楠夫人面前叫他認罪!
  司楠的表情地也似頭一次知道這些。
  他愣了愣,口裡喃喃道:「是這樣嗎?會是這樣嗎?」
  然後只聽他自問自答道:「沒錯。以她的脾氣,一定該當會這樣的。」
  他若有感動,可卻依舊不改平靜,望著李淺墨,只淡淡道:「你不會懂的……」然後,他幾近喃喃地道,「她,是一個太好的女人。」
  他似在努力回想自己的妻。
  沒錯,她是一個太好的女人,任何一個人見了,都會覺得她是一個太好的女人。無論誰娶了她,那都是前世裡修來的福。
  而跟她在一起的日子,也的確可謂幸福吧?
  只是一切的一切,她美好得讓你都不忍破壞。她要求的幸福,是忍出來的,是舉案齊眉,是與世無忤,是安安靜靜地過自己小門小戶的日子。可只要跟她在一起,哪怕你心懷多願,也只能、不得不跟著她的腳步,她的規劃,她所求的安定美好,她所選擇的淡泊寧靜,跟著她設定的走……
  司楠似回想起那樣的日子,臉上的神情猶如回憶起一段田園傳說。
  可他的目光忽熾烈起來:「可如果,你是個男人,你就一定會懂得。遇上這樣的女人並不是我平生所願。她讓一切幸福……」
  「可那幸福,都幸福得讓我無路可走了!」說著他忽一回眼,冷硬著聲音,幾近狂悍地對羅卷道,「你殺了我吧!」
  羅卷一把劍緩緩推進。可他自己都知道,他是不會殺他的。
  突然,他呼哨一聲,一把將那司楠推向了貔貅衛,身形一躍而起,頭下腳上地直衝向李淺墨身邊。
  李淺墨身形也直衝而上。
  迭番局變之下,覃千河、袁天罡與許灞三人一時似也無心認真阻攔他們。
  李淺墨與羅卷空中一扣手,在貔貅營中人,還有覃千河等的無心放縱下,兩人握手即退,一遁已遁出營盤之外,空剩下許多紛擾,還在那擂台上下糾纏著……
  「我要你答應一件事。」
  離開天策府衛與貔貅營,離開那場刺殺已遠、一切寧定後,灞水之畔,李淺墨對羅卷說。
  其實他的心中,猶未寧靜。
  可一時,他不願再去想大虎倀、司楠與楠夫人那場讓他錯愕難明的家事與那些雜七雜八的問題。
  所以他就想起了自己的承諾。
  ——他要羅卷娶王子嫿。
  不知怎麼,哪怕只是這麼想著,他也會覺得自己好開心。因為那婚娶……會是那麼美好,是自己所能想像的最好的美好。
  想到那美好,他心似乎就定了。
  羅卷沒有看向他,只「噢」了一聲。
  李淺墨看了會兒羅卷,不由開始有些擔心。可他還是強迫自己說下去:「可能我很過分……但是我要你,娶王家姐姐王子嫿。」
  他輕輕念出「王子嫿」三個字,念得自己心裡都輕柔了。
  不知怎麼,他對羅卷與王子嫿的印象都那麼好,可能因為他們都對自己很好。他從小就是一個孤獨的孩子,現在,連肩胛也離開自己了。可,羅卷就像自己的哥哥,而王子嫿,他有些覺得像自己的姐姐,那他們,為什麼不可以走在一起呢?
  他這麼想著,心裡覺出一點溫暖來。
  因為很少溫暖過,所以,這溫暖讓他覺得格外地美好。
  羅卷忽有些擔心地望著他。
  李淺墨沒有看向羅卷。
  他說出自己願望後,就頭枕著雙手躺了下去。耳邊聽得流水聲嘩嘩的,心裡一時想著:柘柘現在在哪兒呢?
  如果,羅卷可以娶子嫿姐姐,那自己真願意跟他們住在一起,當然身邊還要有柘柘……也許,可以把繡花的阿九也接過來,再加上,楠夫人,她的女兒,和她那燒焦的丈夫……不對,她的丈夫又出現了,她的丈夫是司楠……可李淺墨一時不願去想他……他這麼一廂情願想著,光是這麼想著也覺得美好,彷彿可以讓天更藍,春天來得更早,自己的心也更有依靠。
  他一時不想聽羅捲回答。
  他只想多懸想一刻那種幸福。
  因為他知道,這世上,好些事,畢竟是自己勉強不來的。
  可羅卷只是擔心地看著他。
  看了半晌,羅卷方說了一個「好」字。
  李淺墨幾乎快樂得要一下蹦起:他真的,竟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