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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丹霞衣

  「郁華袍。」謝衣蕭索地坐在李淺墨對面,兩人中間隔著一張桌,他輕輕吐出了這三個字。
  他生就一副江南子弟的身段。大野多荊棘,倒少見他這般溫潤如玉的人物了。哪怕他就只是在那兒這麼靜靜地坐著,卻讓人感覺,他像坐在一艘小船裡,隨波載流,物我渾忘。
  ——那塊包袱皮兒原來叫做郁華袍。
  李淺墨沒想到它還有這麼好聽的一個名字。
  只聽謝衣道:「郁華袍與胭脂錢,那算是大野之中流傳最廣的一段傳說了。這兩件東西都關涉到陳後主與張麗華。世傳兩者合一,方得妙用。據說那郁華袍上的圖案關係著南陳亡國後流失的一大筆財寶,若得之,必然富可敵國;而那枚胭脂錢,卻關聯著一個容顏不老的秘密。」
  說著他微笑了一下:「誰也不知道這傳說是不是真的,但人世間有點傳說豈不更好?連我,都覺得那段容顏不老的傳說著實令人遐想。一度,我也很想尋得那枚胭脂錢……」
  他略顯沉吟,頓住不說。可他臉上的神情已變得頗為微妙。
  他一個江左子弟,想來不會在乎自己容顏老不老。而如他也欲尋得那枚胭脂錢,或許是想送給哪一個人吧?
  而他要送的,不知卻會是個怎樣絕麗的女子?
  李淺墨這麼想著,忽然覺得,如果那郁華袍與胭脂錢的傳說是真的,他真希望謝衣可以得到。
  南朝四百八十寺,千里鶯啼,淺綠深紅,多少樓台,多少煙雨,又有多少殘破舊夢,沉入那江村酒肆。那廣闊無邊的興與廢之間,謝衣也許是最適合找到那兩樣寶貝的人。
  他倒不會貪財,王謝二姓,數百載沉浮,想來很多虛名虛利他早已看得淡了。但如果讓這麼一個人,披著郁華袍,手中隨意擺弄著那枚艷貫江南的胭脂錢,坐於濛濛細雨間,以他煙水般的性子,與那兩件寶貝只怕會更物我相得,彼此陪襯得更加華燦吧?
  而對於那兩樣東西,也算物得其所。
  可接著,謝衣道:「所以羅卷才會受傷。」
  李淺墨猛然一怔——羅卷已經受傷了?
  他怎麼可以受傷!李淺墨心中一急,他已把羅卷當成自己的朋友!
  謝衣靜靜地看著他的反應。他不是一個愛賣關子的人,只聽他接著道:「我也是直到最近才知道,原來他在追殺大虎倀。」
  忽見他仰首剔眉,面上颯爽之氣一現:「想殺大虎倀的人可謂多矣!但從未曾有人得手。不只是為大虎倀那一身功力之高,這世上可殺他的人已經不多。還為了,他從來心思縝密,萬無一失。如果這次不是因為羅卷在千里追殺他,他想來也不會被迫得如此連番出手:先是掀出了羅卷……」他的臉上煙水之色一現,「與王子嫿的一段情事,逼得五姓中人,人人皆欲殺羅卷而後快。其後,又挾著自己關於郁華袍與胭脂錢的獨得之秘,求庇於天策府衛。
  「那天策府衛,只怕如今,不管是大野龍蛇,還是天下五姓,或是我們江左子弟,都不敢輕易招惹。大虎倀為了自保,找上覃千河,估計也是咬了牙跺了腳才下定了這番決心的。
  「但為了自保,他非如此不可。」
  李淺墨不關心大虎倀,他關心的是羅卷。只聽他急道:「到底是誰傷了他?」
  謝衣淡淡道:「他先遭五姓中人伏襲,這還罷了,可接著碰上了李澤底,似乎還交了手。為了躲避李澤底,不小心中了覃千河的圈套。先是遇到了袁天罡,接著又碰上了許灞……」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李淺墨已經明白。五姓子弟倒還罷了,但李澤底是誰?袁天罡又是何等人物?最後還有許灞!
  如此迭遇惡戰,他當然傷了。可難得的是,他居然,還逃出了命來!
  李淺墨急切問道:「那他現在人在哪裡?」
  謝衣淡淡一笑:「我如何得知?他的『天羅卷』輕功獨步天下,就算藏不了很久,但一時半刻,別人想要找到他,只怕也不可能吧?」
  李淺墨神情暗淡,又聽謝衣淡淡道:「不過,我猜得出他在哪裡,又在幹什麼。」
  李淺墨的眼神登時急切。
  謝衣卻神態悠遠,自斟了一杯酒,才慢慢道:「他當然還在追殺那大虎倀!」
  李淺墨只覺得胸中一裂,所有的情懷、關切與擔心,被那句話,如裂絲碎帛般扯得一裂。沒錯,他當然還在追殺那大虎倀!
  這份豪情、這份擔當,一時讓李淺墨無話可說。
  本來只有謝衣獨個飲酒,他忽然搶過謝衣手中的壺,仰倒向喉中。
  他自己的手已在顫抖,因為他畢竟還是少年。可他看向謝衣時,卻也自釋了。只見謝衣那淡如煙水的臉上,額角上的一根青筋也撲撲地跳著。
  卻聽謝衣哈哈大笑道:「羅卷他就是死了也還是羅卷,所以你不用替他擔心。」
  「他這個人生趣極濃,從來不會想到死的。他來自幽州,平生所見酷烈之事多矣,猛地倒頭睡下不起,又或死於戰陣的話,對於他來講也太過平常。我倒是想看看大虎倀要如何狙擊他。據說,大虎倀饒於資財,這次為了躲避羅卷追殺,已祭出珍寶無數,說動大野龍蛇內無數人物要狙殺羅捲了。加上天下五姓與天策府衛,我倒是要看看,那一柄尺蠖劍,到底穿不穿得破那一襲郁華袍。」他聲調豪壯,一洗平日溫文之態。而這猛現的豪壯,倒讓李淺墨對他平添了一分信任之感。
  「而我來找你,卻並非全是好意。只不過是為了想再給他添點亂。」謝衣重返平靜,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這一句,卻讓李淺墨不由一愣。
  只見謝衣還是淡淡地道:「現在這麼多人狙擊羅卷,他就算不急,自有人急。」他望向李淺墨,「這個人,我不說,想來你也知道。」
  李淺墨愣了愣。
  「那就是王子嫿。」謝衣面容平靜。
  可李淺墨看向他臉上,只覺得他眼神深處,在極深極深處,彷彿寫滿歎息。
  那既是歎人,也是歎己。可他不會把一絲歎息洩露出來。因為,那裡面,顯然……包含著一段故事。可無論是怎樣的故事,都獨成他自家的懷抱。
  李淺墨不好深想,只覺得,如猜測過深,反玷污了別人家這緘口無語的情懷。
  謝衣頓了頓,似乎要平息自己心裡那一聲歎息。直到那歎息的尾韻在他眼底一劃而過,才聽他道:「王子嫿這人,想來你還不太瞭解。她跟一般的女人只怕有些不同。她不喜歡給自己在意的男人添麻煩。因為,她很驕傲。驕傲到有時都讓人覺得不必要。」
  謝衣這麼說著,語氣裡似乎是批評,可藏於底下的,不知是愛憐,是激賞,還是兼而有之。
  「如果因為兩個人的事,因為她,而給對方添了負擔,她一定會很受傷的。她最受不了的就是,讓自己的驕傲受傷。」
  李淺墨不由回想起王子嫿,那個彷彿總是出現在朝霞與晚霞之間的女人。沒錯,她是驕傲的,可驕傲得讓人難以覺察。
  卻聽謝衣悠悠地道:「可她總不好明著面跟五姓中人翻臉。那會讓她覺得太瞧得起對方了,也太傷她的驕傲。」
  他幾近微笑地說:「所以,她決定出家。」
  李淺墨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王子嫿——出家——他實在難以把這兩個念頭連接在一起。
  只聽謝衣笑道:「她出了家,五姓子弟只怕就少了追殺羅卷的動力。當然,以我猜測,她要出家,也只會入道家,而不是佛家。她畢竟是女兒家,料來還捨不得她那一頭長髮。」
  他眼神略含玩笑,一時淡若有情,空如無物。
  「自入唐以來,不知哪個人編的,說在太華山畔,得遇一白髮老人,叫他傳語給唐天子,說了那麼幾句話。從那以後,唐天子就把自己附會成老子後人,從此開始尊崇道教,奉李耳為仙家之祖——無論活人死人,但凡他們朝廷用得到的,也算利用個盡了。
  「王子嫿生性富麗,不見得甘心等閒地空度一世。她出家必會選擇入道門,由此長居長安,想來接下來也會有很深的籌劃。」
  可接著他輕輕一歎:「可是,我不想。」
  李淺墨的目光中不由大含疑惑。
  謝衣靜靜地,彷彿自己對自己解釋道:「她還很年輕,她也並不是真正羨慕清靜無為的人。哪怕她想為羅卷脫災,我也不想她就此出家。」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我不喜歡羅卷。但認真想想,這世上,羅卷或許已是她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人了。所以我來找你。只有你能阻擋王子嫿出家。這世上,她唯一百分百信任的人,無過於你的師父。能對羅卷略施影響的,也無過於你的師父。」
  然後,他的眼神裡一時充滿了笑。可那笑,像是對自己剛才不經意間洩露的心思的一點小小的掩蓋。
  只聽他笑道:「羅卷之能,不是逼到極處也發揮不到極致的。所以,我不妨給他小小地添一點亂。五姓中人,讓他們追殺他好了。」
  「但,請你出面,別讓子嫿這麼早就出家。」
  玄清觀在長安城東十五里。
  這道觀,本是太原「汲鏤」王家全盛時的家廟。可自從隋末喪亂以來,彼此就少有聯繫了。
  但畢竟以前的香火之情猶在。王子嫿現在就住在玄清觀。玄清觀主曲真人為了她的到來,還專門騰出了一個小跨院供她使用。
  她這時正在淨室裡看那幅她剛掛上的青牛圖。在她眼裡,老子是個熟於世路、精明可愛的老人。只有一個老人才能體會出什麼叫做「天下莫柔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先」。
  王子嫿喜歡這一句,因為在這一句裡,她讀出了一分柔軟的鋒利。
  她喜歡這樣一種「莫柔於之」、「莫敢先之」的味道。身為女兒,這句話不知怎麼讓她大有會心。
  在她身後的矮腳榻上,正放著兩套衣衫。一套是丹霞道袍,還有一套則是一身嫁裳。
  她轉過頭,靜靜地看著那兩套衣裳。
  她喜歡那身丹霞色彩的道裳。那衣服的綢是特製的,在不同的光線下會變幻出不同的色澤。彤彤的紅裡潛藏著石青的底色,像夕雲暮卷,光彩翕合。那石青裡又泛著金線,像透過暮雲不可遮擋的光。
  而這件衣衫一披一展間,當可令雲霞舒捲。
  這道服的裁製還是出於卜老姬的手藝。卜老姬出身「崑崙奴」,一手針線跟她的一身功夫都足以讓人稱羨。而且她似乎很贊成王子嫿出家。
  王子嫿想:以卜老姬如此好手,肯一直忠心地跟著自己,只怕因為自己是她未曾實現的一個夢吧?
  她當然不甘心讓自己的夢終結給任何一個男人。
  而另一套,卻是她的婢女枇杷做的——那是一套嫁裳,不是大紅的,而是淺玫紅羅衫上織金密繡,裡面露出鵝黃色的內襦,嬌嫩得彷彿三月天裡鵝黃的曉月。
  兩件衣服都做得分外仔細,從這兒也可看出身邊老少兩個女人對自己的期許。
  王子嫿低眉細想著。她的眉毛低下來時,總有種花含半蕊的嫣然。
  ——出嫁,還是出家?
  這一個身子托付何處?
  這始終是她這樣一個女人不得不做出的選擇。
  她腦海中閃過一個個五姓子弟的面容——他們都是閥閱子弟,也都算詩禮傳家。可無論外人看著怎麼好,她從小看慣了,卻也覺得生厭了。
  一個個裝腔作勢的慘綠少年,怎麼看都讓她覺得對方還沒長大。可也有成熟過度精明過甚的,還有那迂闊不通世務的,讓她想起她見過的那些洛下書生,在那冗長的無聊中還自以為高卓。這一切,都繁瑣得讓她不耐。
  她不喜歡太過成熟的男人,那讓她不耐:一個沒有孩子氣的男人還算什麼男人!可她又不喜歡沒長大的男人:沒一分堅定的執著還叫什麼男人?過分的稚嫩足以叫她不耐。
  所以,她終究是很難嫁的吧?
  可,還有……羅卷。她的思慮再及於此。
  但羅卷這樣的男人,又如何可嫁?說他孩子氣得可愛,可他孩子氣發作起來時當真無法無天!說他成熟得可靠,可他成熟的個性堅持起來又堅執得實在可怕。
  她不喜歡整日平和,舉案齊眉,可也不喜歡整日爭吵,各有執著。她走不進羅卷的世界,也無法讓他走進自己的世界。遙望起來總是美麗的,可真跟他在一起,她也不知道自己該要如何來辦。
  她輕輕歎了口氣。
  一個擁有太多選擇的女人其實恰恰無從選擇。
  可她心裡畢竟還一直對羅卷頗為感懷。
  否則,像她這樣總是在開始時就預料到結果的女人,聰明理性到無法自掩、無法裝傻的女人,如果不是遇到羅卷,被他捲入了那一場回想起來也會頰生潮紅的狂亂,也許自己最終還是落得個小姑獨處,丫角終老吧?
  可她改不了的是:永遠訕笑於自己的情緣。
  門外忽傳來雲板一響。
  王子嫿一整面容:終究,是輪到她上場了。
  玄清觀正殿前的方場很大,長寬足有數百步,一色青石鋪地,方場四周均建有迴廊,廊下的柱子年深月久,深沉如儀仗。
  方場內容得下數百號人。這時,也果有這麼多人前來觀禮。
  偌大的方場內,一時只見人頭密集。
  方場中的來人俱都算得上名馳一方的大野健者。單只京畿一帶,就有方三田、龔歷與余破老等諸位高手前來。其餘,大野龍蛇、世家子弟、古剎名僧、巫卜日者,居然難得有空地湊到了一起。
  這也算一場難得的盛會,人人俱為觀禮而來,人人接到的請柬上都只說「奉請觀禮」,卻沒有人知道要觀的將是一場什麼樣的禮。
  但請柬上具名的「王子嫿」三個字已足以讓所有接到請柬的人動了興致。人人心裡不由暗想這個一向只聞其名,少得露面的山東名門第一仕女,以此柬邀天下,卻是為讓大家觀個什麼禮?
  ——難道,傳說中她與羅卷的那一段情事竟是真的?且還要如此大張旗鼓地結縭?
  不為親眼一見羅卷這個浪遊子弟的成婚,也為目睹王子嫿的出嫁;就算不為王子嫿出嫁,只想著五姓中人必不肯甘休,定要前來大鬧一場的熱鬧,只怕就沒人捺得下性子不肯前來。
  方場中俱是交遊廣闊之士,各有相識,這時攢三聚五的,各湊在一起,就等著主角出場。
  雲板再響,卻見一老一少兩個女子當先引路,那是卜老姬與枇杷。
  她們先走出了垂花門,接著,一個高髻廣鬢、木屐素幭的女子走了出來。那女子衣著有些怪,全不是時下樣式,衣著高古,卻別自含嫣。
  方場中人一時不由得斂息靜氣。
  人人只覺,若叫他說出這個女子生得到底有什麼好,只怕說不出來。可一看到她出現,人人都不自禁會有一種屏住一口氣的感覺。彷彿愛畫的人驀見古跡名卷,猛展開那一幅圖畫時,驚見滿眼古艷,忍不住地會倒抽一口冷氣,屏住呼吸;亦如被塵俗所累久處紅塵者,猛地登上一處名山大川,猛見山河滿目,舒捲如畫,氣象萬千時,那猛然屏息、無法吐納的震動感。
  方場內一時靜了下來。只聽得到那一聲聲「奪奪」的木屐聲響。木屐之下,青石板地面空蕩如波。
  而那木屐上的人,明波素襪,正走向正殿之前。
  鄰近正殿最近的地方,坐的是鄧遠公。他身份高卓,坐在首席觀禮的位置,無人會有想法。
  魯晉此時卻在人群中。別看他粗豪,應酬起來,卻讓人頗有長袖善舞之感。
  王子嫿暗暗點頭,覺得自己所托得人。她當日請來魯晉,就是為他三教九流的人面極廣。要請他邀約眾人,最是省時省力。
  正殿的廊下,卻坐著一個烏衣子弟。那人半垂著一張臉,雙頰的白皙被一身烏衣襯得幾乎透明。他懷裡抱著一張錦瑟。錦瑟上五十根弦素白如水。
  他終於還是來了。
  王子嫿只覺如此多的人,自己的目光必須要找個焦點。所以她一路行來,一路望著的只是謝衣。
  這時謝衣一抬頭,那一瞬間的目光,突顯傷感。可那傷感的神色一晃即不見。
  可它流失得雖快,終還有些尾巴。那尾巴是一聲悠長的歎息,歎在他那淡若有情、空如無物的眼裡,像水色的弦上漾起一圈時光的漣漪,漾得他渾身烏衣也似無風自動。
  有著這一抹惆悵,陪著自己,那自己這從垂花門走向正殿,從那從前的青春韶華走向黃老仙蹤的這數百步路,也算不冤。
  不知怎麼,王子嫿此時此刻,倒是頭一次覺出這個烏衣少年的好來。
  可她及時地收斂了自己的心神。用眼角餘光掃過眾人。還不錯,終南山的虎乙來了,長安城的顧家也來了,還有柳葉軍中人……這個場面,總還算不賴。
  他日消息傳出,有這麼些人作證,五姓門人,想否認也無從否認起了吧?
  她又看向自己特意鎖定的幾個人物,這一場成禮,有魯晉知客,有鄧遠公觀贊,還有……謝衣相送,無論如何,還算風光,不致辱沒了自己。
  而曲上人專門請來的古度,將為自己持禮。她「汲鏤」王家的女兒,做事從來細密,章法不可混亂。
  她平生行事,一向不愛後悔。可這百數步行程,走到最後,心中竟還是浮起絲悲涼來。那絲悲涼卻在她莊重的步態中點染出一絲高卓。
  她這時已行到正殿前,停身立住。
  司儀的曲上人衝她點頭一笑,然後拖聲叫道:「太原子嫿女史已到,有請古上人上殿。」
  古上人也即古度,在三清門中是鼎鼎有名的修者。王子嫿請他成禮,也是為切合自己的身份。方場中的眾人一時不由大是糊塗:沒有看到羅卷,怎麼卻冒出個古上人來?
  卻見一人清奇古貌,緩緩走了出來。
  他身邊兩個童子帶著法器,一人捧著一缽清水,一人卻捧著一把拂塵,跟隨他走到殿前廊下。
  王子嫿事先要求的就是儀式簡略,只見那古上人走到她對面,兩人互相施禮後,古上人即問道:「你可是太原王子嫿?」
  王子嫿點點頭,輕吐了一個「是」字。
  古上人道:「你可是誠心入道?」
  王子嫿再度點頭。可她的眼神卻不由地荒涼起來。
  古上人就以拂塵蘸了幾點清水向她身上灑去。
  王子嫿合手垂肩,微微躬著身子,受了他的法水。
  古上人方待開口,只聽下面方場之內,竟眾聲嗡嗡起來。
  那聲音先始不大,可接著卻越來越大。眾人至此才醒過神來:怪道這成禮居然會選擇一所道觀!怪道沒有見到羅捲出來。說什麼「誠心入道」?難道王子嫿居然要出家當一個女道士?
  這驚人的消息先在眾人心中嗡嗡地作響,然後無意識地傳到口中,然後,眾人只聽得耳朵邊全是一片嗡嗡地響。
  那像是無數蟲子一齊在飛。
  王子嫿側身而立,注意到鄧遠公的目光。他的眼神裡頗有悲涼。可悲涼中自有著他一分通達長者的善意。
  她沒有回頭,也知道謝衣是如何地垂著眼,只盯著自己的衣裾。耳朵邊無數的蟲子在飛,難道她自己如此輕身一躍,就此要逸出那一方她惱之愛之的紅塵了嗎?
  猛地只看到大殿門被粗魯地撞開。然後只聽一個性急的聲音喝道:「羅卷,你給我滾出來!」
  方場中一時人人回首。果然來了。
  王子嫿抬頭望去。
  只見來人雖不多,只不過十數個,但分明個個俱是五姓子弟。
  王子嫿之所以重金請出魯晉,要他代辦這邀賓觀禮之事,就是因為知道他做事的能力極強。
  按她的要求,這事既要聲張,也要聲張得不可為她不想知道的人所知道。所以魯晉發出請柬時,都算計好了路程,接柬之人接柬到手後,只有馬上動身,才趕得上時間,再無四處傳播消息的機會。
  他做得果然不錯。
  但天下五姓,耳目遍佈,如今只來了這十數個人,也還算少的了。
  只見王子嫿一轉身,正面朝向那些五姓子弟。
  那五姓中人個個以為她要私自與羅捲成婚,不惜背離五姓門風,才辦得這般隱秘。
  一闖進來,卻不見羅卷,又見到這麼多人,不由大吃一驚。
  及見到殿前廊下的古上人清奇古貌,似乎正在度化王子嫿,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
  卻聽王子嫿淡淡道:「要找羅卷?鄭世兄還請別處去,不要攪了我的入道之典。」
  趕來的鄭姓子弟卻是滎陽鄭阮,與他同來的還有「崗頭盧」的盧似道與「土門崔」的崔明奇。
  這三人,或是出於私心愛慕,或是上承長輩之旨,俱都有迎娶王子嫿之意,也是五姓中爭娶汲鏤王家女子的佼佼者。
  可當面對王子嫿那明媚雙目,還有玄清觀裡的局勢,一時都不由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卻見王子嫿重又側身,面向古上人而立,微微一笑:「弟子誠心入道,上師慈悲,請繼續行禮。」
  五姓子弟見到這個場面,一時措手不及,不由呆住。有情急的只叫道:「不可!」
  王子嫿不屑一顧,只以目光淡定地向古度示意。
  古度微笑著從子弟手中取過那一襲道袍來,雙手抖開,一時只見丹霞一展。
  只聽古上人道:「披此袍,別雲泥;入此門,息塵機;束此發,得清逸;別此身,悟太一……」說著,展袍即披向王子嫿身上。
  只聽鄭阮猛喝了一聲:「不可!」
  他情急之下,抖手就打出了一道繩鏢。
  坐於廊下的鄧遠公輕哼了一聲,手上袍袖一揮,已隨手將一柄木如意向那繩鏢擲去,只聽得「奪」的一聲,那繩鏢與木如意俱墜落於地。
  鄭阮驚怒之下,身子已向前撲起。
  鄧遠公一起身,拈指作勢,就向他點去。
  他不欲太過驚擾,動作並不大,作勢之下,只攻其必救。
  鄭阮怒哼一聲,身形一避。一時鄧遠公與鄭阮,還有繼之而起的崔明奇與盧似道四人兔鶻百變,已一進一擋,膠著在那裡。
  其間盧似道高喝道:「子嫿,你一意孤行,要做此事,可曾上稟王老伯知道?如若沒有,我們五姓同氣連枝,可容不得你這樣率性而行。」
  王子嫿情知有鄧遠公在,五姓之人一時攪擾不得,沖古上人一示意。
  古上人已將那襲道袍向她身上披了去。
  這時又聽一人喝道:「慢!」
  他只說了一個字。但場中光景頓變。
  那一字吐得沉穩凌厲。古上人也算三清門中一等一的好手。卻被那一聲喝震得手下一頓,只覺胸中一陣氣息阻滯。
  殿下的鄭阮與崔明奇、盧似道三人聞聲之下,既驚且喜,可喜色中另有狐疑。連鄧遠公此等好手,被那一喝之下,也突然住手。他凝目場外,似乎心中已猜到了來人。
  王子嫿緩緩回頭。她千算萬算,沒算到這個人居然會在這時出現。
  那人身未至,氣息先至。
  場中功力弱的一時只覺得這玄清觀中,不知怎麼,突變得氣息凝滯,壓得人呼不出氣一般。那氣息膠如泥沼,滯重累贅,王子嫿緩緩回頭,卻聽古上人啞聲問道:「來人可是李澤底?」
  不錯,來人正是李澤底。
  他身挾五姓壯年中人第一高手之譽,正自門外緩緩走來。
  一見他的步態,方場內雖說高手雲集,卻早已有人爽然若失。那一分淵停嶽峙的氣度,果非尋常人可望其項背。
  李澤底的臉是黑的。可他黑黑的臉上,神色頗為溫和。
  只見他一步步走來,直走到殿前距王子嫿二十步處,才開口道:「賢侄女,令尊已開出聘資,五姓子弟,無論是誰,只要殺得了羅卷,即可迎娶你。你怎可如此耐不住等待,急急地入什麼道?」
  王子嫿也定定地望著他,彷彿在想怎麼說一般。
  可她也知道,此時無論何等言辭,哪怕聰明如她,只怕也萬難撼動李澤底的主意。
  一念及此,她索性脫略,振聲一笑道:「那你倒說說,憑單身只劍,五姓中,到底有哪個年少子弟殺得了羅卷?我爹開出這聘資,不是明擺著讓我白頭獨處嗎?」說著,她嫣然一笑,「與其如此,不如我及早入道。不管怎麼。這也勝過獨守空閨不是?」
  然後,只見她面色一沉:「也許,他們確是有可能殺得了羅卷。但天知道,會是多少人一起殺了羅卷。李叔叔,難不成你要我一下嫁給那麼多人?」
  她語意中已含謔笑:「咱們五姓家風,可不能由此敗壞的。」
  李澤底只是深深地望著她。
  他黑如沼澤的目光一向讓人難測其深,可看著看著,只見裡面越來越露出溫和來。
  只聽他寬厚地笑道:「也許不用等那麼久。我答應你,半月之內,必殺羅卷。如果我殺了羅卷,也保證是我一個人。你就一不用怕有辱五姓門風,要嫁給那麼多圍殺的小娃子了;二也不必害怕白頭伶俜,孤身終老了。」
  他笑得越來越溫和,溫和得都有些超出他的身份了:「到時,你就不用叫我叔叔了。」
  他聲音幾乎溫柔起來:「咱們五姓中人,不過世誼。輩分之別,向來不分明。」
  他一雙眼溫厚地看著王子嫿,那可能是他這個一直未娶的壯年男子所能有的最靜謚、最和暖的溫柔了。
  可這幾句話也當真讓一向鎮定的王子嫿直覺得五雷轟頂。
  難道,連李澤底也想迎娶自己?
  不過,這對她倒不算什麼污辱。王子嫿的心思一向與人不同。
  她頭一次略帶微笑地看向這個李澤底。這個男人,在五姓門中,也算是一代傳說了。據說,他從來都看輕女子,生平不近女色,可怎麼……
  不管怎麼說,他畢竟是一個出色的男人。也是五姓中少有的讓王子嫿也能尊敬的男人。
  這樣的人看中自己,多少也算一點榮幸吧。
  可一旦一個男人對她表露了心事,王子嫿會立時覺得對方也不過是一個孩子。她的笑中帶上了一點寬容,這一絲寬容被李澤底看到,他的臉色猛地就變得更黑了一些,露出沉沉泥沼般的戾氣。
  他從來不容許一個女子看輕自己。
  可就是他這容色一變,也讓王子嫿立時覺得他並不可愛。
  她眉鋒一剔:原來,也不過是一個把自己當「大男人」的俗物而已。跟他苦修武學而得五姓「第一人」之稱一樣,自己也不過是他想獲得的榮耀罷了。
  這麼想著,她面色漸冷。
  卻聽李澤底沉聲笑道:「如果半月之內,我殺不了羅卷。那時,我保證你可以如願出家,求真訪道也好,表面文章也好,如果有一個人敢說一聲『不』,我第一個為你護法,饒不了他!」
  王子嫿心中騰地一怒:就是羅卷,也不敢如此干涉她的決定。
  那憑、什、麼?
  ——你!
  場中不只她一個人大怒。
  鄭阮、崔明奇與盧似道見到李澤底來時,本就驚喜中帶著狐疑,這時聽到李澤底公然示愛,一個個臉上都氣得扭曲起來。
  那是一般的少年子弟對已居高位的當道父叔輩的幽暗的憤怒,無可發洩,所以更加地扭曲強烈。
  ——世上的便宜都被你佔了去?
  王子嫿看見他們的神色,不由略感有些好笑。
  她突然有一些脫己悟道的感覺。原來除了她自己覺得自己就是自己,在今日的眾人眼中,她就是一具肉體,一具令人艷羨、惹人垂涎的肉體。像一隻美麗的鹿,無人欣賞它的步態,無論獅子、鬣狗、郊狼……她只不過是他們為滿足自我爭奪的一塊肉。
  她抬眼看向古上人。但古上人已收回了持袍的手。
  在李澤底的威逼下,看來他一時也不敢確定是否還要給自己披上那襲道袍了。
  她隨意地看向魯晉。如她所料,那粗豪大漢忽然身形縮得很小,已不知躲到了哪兒。
  她接著看向鄧遠公。
  鄧遠公已是她唯一的倚仗,他是在座人中,自己請來的第一好手。
  只見鄧遠公一身黃衫松垂褶皺,整個人凝定得當真如六朝石上的松紋石刻,古拙精怪,雙目炯炯地望向李澤底。
  李澤底沒有看他,依舊盯著王子嫿。
  鄧遠公明於世事,他那一雙洞明老眼就是他的利刃。他一直盯著李澤底,像要一直地看到他心底裡深處去。
  這已是高手的比拚,其間關涉的,不只毅力、氣息,而直接是性命意志之戰。
  可他看不透李澤底那沉如黑沼的沉重。
  不上一刻,只見鄧遠公額頭冒汗,那汗一大顆一大顆地滴落。他身邊,王子嫿原來的侍童小單已忍不住緊張地捉住他的衣角。小單是乖覺的,他分明在提醒鄧遠公跟他家小姐當初的協議。
  可終於,鄧遠公渾身之力一洩。然後,他脫力一般,無法自持地突然重重地坐了下去。
  他這一坐,竟都沒控制得住,只聽得椅子「咯」的一聲,似已斷了一根椅腿。
  王子嫿心中一時悲涼,身子向後一顫。枇杷與卜老姬,兩人一左一右,扶持住了她。
  卜老姬滿是皺紋的臉上忽現出一片狂悍。她選擇了王子嫿,因為她年輕時也曾經歷過那麼多男人,可最後所餘,僅只傷害。
  她不會讓自己心愛的人再受男人的擺佈。
  只見她根根白髮無風自立。她臉上的皺紋都跳了起來,一根枴杖直欲深插入地。
  她就要出手!可王子嫿情知,以卜老姬的身手,對付別人猶可,可若是對付如李澤底這樣淵藏海深的高手,那需要的,可不是一般的勇悍,而是……像羅卷那樣的無顧無忌的奔騰之劍!
  可卜老姬絕對不會容忍眼看著自家小姐受辱。
  「咯」的一聲……
  卜老姬咬碎了自己的一顆牙。
  王子嫿心中頭一次升起這樣一種感動。她明於天下流脈,也深悉卜老姬所修之術,情知她若咬碎了這一口鋼牙,再出手時,會是什麼結果!
  對於跟隨自己的這個老女人,她頭一次升起這樣一種感動。
  ——只為,她們同是女人!
  沒錯——她是女人,她也是女人……誰說女人和女人之間,就不存在那種意氣相投、肝膽相照的勇烈?
  只有她明瞭自己的傷痛。
  可這時只聽得「錚」一響。
  卻似一片雁翎劃過了千山寒影,一槳攪動了萬里煙水,一根指甲劃過了素弦錦瑟。
  然後才聽得一個又慵懶又蕭索的聲音道:「你不可威逼她改變自己的主意。因為,那是她自己的主意。」他把「自己」兩字說得很重,「你說你殺得了羅卷。那你先試試殺不殺得了我這個絕對殺不了羅卷的人,如何?」
  說著,抱瑟之人已鵠立而起,如朱雀橋邊,烏衣巷裡,日正斜時,有一個人倦倦地臥在斜陽下。
  只見他淡淡地笑著,頭上烏巾上的兩根飄帶隨著站起的身形徐徐飄動,一身烏衣蕩起細軟的波紋,像江南水鄉里那被長篙攪動的煙水……
  ——正是謝衣。
  王子嫿知道,他鬥不過李澤底。
  她深明謝衣的功力,他確實算年輕一代、王謝子弟中少有的高手,雖說他從來都是一臉病容。可她知道他的病,為這個,他幾乎永遠無法修習到自己所渴慕的境地,也幾乎注定無法撼動李澤底那厚如泥沼的修為。
  但謝衣峭然的身形還是一立而起。他隨手拔出了一把竹劍。
  那劍真是竹製的,劍上帶斑,韌且雅秀。
  他緩步而出,勝似閒庭信步。可是,他沒看王子嫿一眼,哪怕王子嫿頭一次這麼長久地注目於他,還是沒回頭看她,哪怕一眼……
  他的眼中已淡如煙水。就算無數的六朝情韻、無數的家世翻覆、無量的鍾情淺恨……隱於那團煙水底下,就讓人只能揣測,全難洞見。
  李澤底忽喝了一聲:「好!」
  謝衣右手曲肘,左手執柄。他用的是左手劍。可他的出手全不似在面對面決鬥。那竹劍斜斜而出,他渾身烏衣飄動,行如煙水。
  而他的劍,是在這迷離煙水中的一柄「判然」。
  哪怕他一劍起處,身形如何的托煙寄水,可手中那一柄劍,卻韌成南天之竹。
  ——謝衣的劍就名為「判然」。
  他行的是「兩分劍法」。每當劍尖顫動,不多不少,恰只兩分。
  而在他手下,那一劍既出,場中光景,即刻豁然兩分。旁人平時只見得到他表面上的溫和平靜,直到此時,才見得他風骨。
  他不出手時,風輕雲淡,可他既出手,無論面對何等繁難,他心中所持,已有定見。面前善惡,立時兩判。無論多少纏纏繞繞,在他手底都早已兩分判然。
  這即是謝衣的「判然」一劍。
  謝衣名噪江南,自非虛致。面對如此一劍,李澤底也不敢托大,他雙拳擊出,行的是「九地黃流」之術。李澤底平生修為,橫絕一時,潛納深藏時,如無底之沼,若遭人攻擊,必默無響應,令敵人全如沉陷。
  他平生不愛帶兵器,出手只以拳掌。可他那一手「九地黃流」之術,一施展開來,一拳一掌,直如九地黃流亂注。相傳他曾於龍門擊浪,波濤千里下瀉,一拳即可遏中流之舟。
  王子嫿盯著他兩人的對決,雙眉緊鎖,目光愀然。她不知謝衣抵不抵得住李澤底,可還是心存僥倖,餘光不由朝鄧遠公望去。鄧遠公與謝衣為忘年交,又是江湖耆舊,一雙老眼,可謂辛辣。她眼見鄧遠公的神色,一開始也有希冀,可接著,卻只見僥倖之念。然後,他突然閉上了眼。
  他雙眼一合,王子嫿就已覺得一顆心沉了下去。
  她猶有不甘,側目望向古上人。卻見古上人眼都不眨地望著場中二人的龍爭虎鬥。這樣的硬仗,可不是尋常得見。他的眼角掃到了王子嫿眼中的探尋,知道她的急切,可他還是緩緩地搖了搖頭。
  王子嫿情懷欲裂,她不是男人,不關心那場仗是如何打的,她要的,只是一個結果。
  這時她目無所寄,一垂眼,卻看到了謝衣留下的那張錦瑟。
  那張錦瑟為謝衣所攜來,想來是為了要在自己入道成為女冠時為自己撫上一曲,以為相送。
  王子嫿向那張錦瑟靠近,走近了,不由俯下身,拾起它。然後,不由自主地坐了下來,抱瑟於膝。
  她忽然抬首,也許,這已是謝衣的最後一戰。她要看著他。她和他都知道,在李澤底手下,這樣的一戰,必遭不幸。謝衣與她皆是出身名門,一雙閱世之眼,在那百年閥閱的門第之下,久已鍛煉得聽頭知尾,料定得一切行為的後果。
  可是,他還是不計後果。他要的只是這一戰。
  因為,這將是他畢生中,唯一不計後果的一戰。
  因為在他看來,這也是,他與她共同的一戰。
  所以,她一定要看。
  她一抬眼,在李澤底九地黃流般的漫天拳掌下,似頭一次見到了謝衣那江南子弟的風流雅致。
  她忍不住手裡隨興輕輕地一撫弦。那五十根弦在她指上愴然一響,那聲音勾連在弦間,久久不散。
  王子嫿知道,謝衣平生所仰慕者,無過於嵇康而已。這時一望之下,只覺得謝衣的劍意,分明出自嵇子的《述懷》。
  嵇康曾有《四言贈秀才入軍詩十八章》,那想來是謝衣的摯愛,因為他曾手抄過好幾個版本送與自己。
  謝衣還知她喜讀天下拳劍之譜,曾手錄《兩分劍譜》送給自己,那裡面,夾雜題寫的就是嵇康這《贈秀才入軍詩十八章》,所以王子嫿一見之下,即能明瞭謝衣手中的劍意之所在。
  人生壽促。天地長久。
  百年之期,孰雲其壽?
  思欲登仙,以濟不朽。
  攬轡踟躕,仰顧我友。
  ……
  王子嫿腦中忽浮現起這幾行字。原來,平日靜靜無言的謝衣也並非全無自己的表達方式。他情知這一戰的凶險,竟在劍意裡說出了自己要說的話。
  那一段,分明在說起對自己入道一事的觀感「思欲登仙,以濟不朽。纜轡踟躕,仰顧我友。」
  王子嫿看著謝衣劍下之意,口中不由喃喃道:
  所親安在?捨我遠邁。
  棄此蓀芷,襲彼蕭艾。
  雖曰幽深,豈無顛沛?
  言念君子,不遐有害。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想起此生與謝衣的交遊,還有謝衣那一向不欲對人輕言的身世。當真「雖曰幽深,豈無顛沛?」
  王子嫿眼望謝衣劍意,一時不由情懷激動,腦中回憶起那份劍譜中的題字,隨手揮弦,看到局勢激烈處,口中已不由朗吟起來:
  鴛鴦于飛,肅肅其羽。
  朝游高原,夕宿蘭渚。
  邕邕和鳴,顧眄儔侶。
  俛仰慷慨,優遊容與。
  ……這分明已是謝衣對自己的臨別贈言。原來,他依舊還在祝福著自己與羅卷。
  可當此危局,羅卷何在?
  王子嫿忍不住突然想起羅卷。因為這時,李澤底的拳勢已霸道至極!
  眼見他一拳擊出,黃流九派湍飛之下,萬落千村狐兔奔散,眼見得謝衣一時半刻內必敗。而在李澤底手下,敗即是死。
  王子嫿忍不住聳然立起,口中高吟,就要出手。
  鄧遠公已一怒睜眼,古上人垂首歎息,不料這時忽聽得一劍鏘然之響,後面廊頂,已有人挾劍出擊,口中怒喝道:「豎子敢爾!」
  居然有人敢怒斥李澤底為「豎子」!
  ——可那一劍之發,奔騰流逸,李澤底在即將得勝之際,突然警覺。他抬眼一望,只見那劍來的方向,正背著太陽,而強烈的日光,一時迷了他的眼。他只見到一個黑影,如大野流韻,奔騰澎湃地向自己襲來。
  他面色陡變,那一劍奔襲之勢,讓他猛地想起了一個人!
  而那個人卻是他平生最不想再見的!
  ——當年李澤底為苦修「黃流」之術,曾做過一件令自己永世虧心的事,可那件事,就曾為那人撞破。那人當時也曾一劍敗了自己,還威逼自己立誓。
  他眼見這一劍之出,只覺當日醜事,與那場挫敗同時襲來。
  一時抵不住記憶裡那深深的悔恨恐懼,他突然收手,眼中大現驚恐,口中倉促喝道:「我說過此生永不見你。你既來,我就走!」說著,他猛然收手,身子向後疾躍,頭都不回,彷彿不敢看清來人一般,一逃即已逃遠。
  如此突變,卻讓滿場之人驚呆。
  大家再想不到李澤底這般人物,竟會被來人一劍驚走。齊齊凝目向那來人看去,要看他到底是何等人物。
  卻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愕然地持劍場中,呆呆地立著。
  ——那正是李淺墨,他心中正迷惑至極。如不是眼見謝衣遇險,他再不敢一劍奔襲向李澤底。可他怎麼也想不到,李澤底竟會被自己的一劍驚走。
  然後,他就看到謝衣。
  謝衣望著自己的神色,一半大是溫暖,可另有一半,卻似帶崇敬。那崇敬分明不是針對自己,而是望著自己身後的人。
  李淺墨心中滯了滯,想起了那個看來一直沒有離開過自己的——肩胛。
  然後,他忽望向王子嫿:「羅卷托我傳話。西州募後,只待他劍誅大虎倀罷,即是歸來迎娶你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