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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羅卷

  猛地,只聽到一片鐵馬縱橫之聲。那是祠堂外傳來的好一大片馬鈴聲響。
  這許鋪之畔,即有一條小溪,那聲音彷彿溪水化凍,浮冰相激的聲響,一聲聲冷脆,碰得人齒酸。像一排排冰牙上下的敲打;又彷彿整個小集上,所有茅屋簷頂上的冰掛因為日出,成串地躍落,前仆後繼,悍然蹈死般的激烈。
  冬日被凝凍住的肅殺之氣在這早春的日子裡,似乎一瞬間即被催生、孵化、萌動了!
  所有的人,包括馬瑰,身子都不由輕輕地一顫。這世道,怎麼說,表面上也算平靜了十幾年了。很久很久,都未聞金鐸,未聞鳴鏑,也未再有這樣的馬鈴聲響。
  當年,山東響馬一脈,就是以這樣的「響鈴」為標識,以鳴鏑為號令,躍蕩於青州一帶。那時真是,王風委蔓草,天下以死亡!他們中的一些人,就是憑著這鳴鏑響箭,在那赤地千里中,活了下來,活到今日的。
  馬瑰衰年耆齡,一聽那聲響,眼中登時被點燃起兩把野火來。
  許鋪即是當年山東「響馬」的退隱之處,想來家家俱藏有兵器。可誰也沒想到他們藏下來的居然還有如許多匹健馬。那分明還是當年隋末沙場上留下的戰馬之種,久伏櫪下,一朝催醒!
  適才,祠堂內惡鬥方起之際,谷老人之所以未能按預先計劃,代馬瑰阻擋盧、鄭二人,就是因為預先聽到了門外的傳警。
  他情知崗頭盧家的援手只怕到了。
  盧家在天下五姓中,一向以矜持著稱,他們的盧姓子弟在草野中拋頭露面極少,可手下豢養的「振衣堂」外姓子弟,卻在大野龍蛇間赫赫有名。
  他們既不同於滎陽鄭家的鄭姓子弟行遍天下,也不同於土門崔家的崔姓子弟僅以「歲寒三劍」立名草莽,而是獨創「振衣堂」,樹立自己一姓之大野聲名。
  而「響馬」一派,聲名衰落已久,可反應之迅捷還是叫盧挺之大吃了一驚。只不過一刻工夫,整個許鋪似乎都已準備好了——當年他們都是從戰亂中過來的,在四野干戈、警訊頻傳中養成的敏銳精幹竟然還在。
  一時之間,只感覺所有馬匹似乎就已備好,且同時馳向、聚集於這祠堂之外。只聽谷老人在門外叫道:「當家的,崗頭盧家據報來的援手不少,另外似乎還有五姓中其他人在。」
  「咱們在明,他們在暗,是不是先撤為妙?」他口裡說著撤,卻聞得祠堂外一片馬蹄疾踏,那響聲急驟,似乎直要衝門而入。盧、鄭二人雖心裡不合,但大敵當前,私怨可恕,一驚之下,手下略慢,先求自保。
  卻聽得馬瑰大笑一聲:「好!」說著,只聽得祠堂外一片引弓之聲,然後,先後有近百隻箭射向祠堂。盧、鄭二人被迫得不由不連連封擋。
  馬瑰沖盧鄭二人喝道:「你們且各各留著那角包袱皮兒,等著我來取好了,反正大半已入我手中。」說話之際,他已大笑著向祠堂大門外電射而去。
  李淺墨適才救得了那一眾小混混,立時就反身退向柘柘身邊。眼見生變,他不欲久留,情急之下,一把就向柘柘手腕上扣了去。可一帶之下,居然沒有帶動。
  他方要加力,卻感覺柘柘腕息微弱,與常人不同,似是剛剛用力過度,渾身虛脫一般。他一驚之下,掃眼望向柘柘。卻見柘柘一言不發,小身子上仰著個大頭,正一眼不眨地望著空中那飄蕩著的三塊包袱皮。
  空中的酒霧似乎適才就是為他所催發,那酒霧漸散,可他大大的頭頂上,卻蒸騰起一片汗氣。那汗氣如煙似霧,籠罩著他的大頭小身子。看他的神色,那分明不只是在看,而是要把什麼,刻到自己心裡面去。
  而他的身影,在那汗氣之下,像極了一株頂著難看樹冠的小松。丑是醜了點兒,卻又稚弱到極點。不知怎麼,那細頸、大頭、小身子的樣子就讓李淺墨心裡感覺說不出的古怪,彷彿又憐又痛,又不解但忍不住地去憐惜著。可能是為他一個孩子似的專注之色吧……讓李淺墨想起自己小時,也曾這麼專注地看過什麼。
  他不忍拂柘柘心意,竟由著他那麼瞪大了眼睛向空中看著。
  直到馬瑰身形疾躍而出,柘柘輕呼一聲,張開細嫩的雙臂,卻猛地向外跟著馬瑰一奔。
  這一下大是凶險,他全不顧身邊形勢,依舊抬著頭,可笑至極地只顧瞧著馬瑰猶未來得及收之入懷的那塊舊包袱皮兒。
  李淺墨關心之下,身子跟著彈出。他一口氣揮袖拂落了好幾支射過來的箭羽。那箭勢極猛,李淺墨雖將之拔落,心中還是不由讚了聲:好射藝!
  他張開雙臂,一襲百衲披風蕩起,不斷射進的箭羽被他披風罩著,當者辟易。他展開身形挾護著柘柘,奔出祠堂,只見數十匹戰馬,揚鬃奮蹄,正在那兒等著。
  及見馬瑰躍出,谷老人揮了下手,那些戰馬,帶著馬上諸人,男女老幼,立時向南疾馳而去。南方即是小溪,溪中冰雪悄融。那數十騎馬打起好大一片冰屑水花,瞬息馳入了溪南田疇裡。
  谷老人在斷後。
  馬瑰一躍出門,就落向谷老人身後。
  祠堂內的盧、鄭兩人早反應過來,這時疾追而出,喝了一聲:「哪兒走!」
  谷老人的馬兒方方起步。這時馬瑰猛地在那馬上彈了起來,順手在馬身側革囊裡抽出了兩支響箭,人翻至空中,兩支響箭破空聲振,就向盧、鄭二人射去。這二箭不依弓力,但在他手勁之下,依舊破空呼嘯。
  盧、鄭二人心頭一寒,急忙停步,連接帶避,眼看著谷老人躍馬南溪,追上許鋪中人,連老帶小,數十騎馬,倏忽遠去了。
  只見得馬瑰重落在那馬上,對谷老人笑說:「老了老了、骨頭都輕了許多,這馬兒帶著咱兩個老頭,居然還能這麼輕鬆松地走。」
  「想當年,你我一擊之後,縱身回落,有的馬兒會生生被我給壓趴下的!」
  盧挺之與鄭樸之的臉色一時相當難看。他們各自穩住身形,盯著對方死死地看著。一會兒,就聽到許鋪兩邊的樹林裡響起了一陣輕微的異動。
  然後,只見到李淺墨適才救出來的十幾個小青皮一個個連滾帶爬地從樹林那邊被趕回向這邊來。
  李淺墨略一注目,只有索尖兒不在。然後,就只見街兩邊樹林中各走出十餘人來。一看身手,就覺個個矯健。那十幾個小青皮被他們驅趕得悶頭悶腦,有幾個還撞到了一起,不少受了傷,口中「哎喲」聲一片。
  李淺墨分明覺察那樹林裡潛伏下來的還有人,不由也暗中驚歎,盧家的「振衣社」來援得還真快!
  這些人正是盧家的「振衣之士」。
  盧家號稱「崗頭盧」,這「振衣社」起名的來歷就是所謂「振衣千仞岡」了。社中所收,俱系他們遠房雜姓子弟。
  盧挺之衝他們頷首一笑,轉向鄭樸之道:「鄭兄,剛才多承援手,本屬我盧家的東西,兄台代為奪回了一份。現在,寒門的人來了,就不久勞鄭兄久為保管了。」說著,他伸出一隻手來,笑容略帶譏誚地道:「拿出來吧!」
  鄭樸之身形猛地向後一退,冷哼道:「現在有幫手了?有種你先把那姓馬的那份大的追回來再說,跟我逞什麼威風!」他一撇嘴:「這東西難不成鐵定姓盧?當年你們不也是用卑鄙手段謀奪來的?不是為你盧家無德,保它不住,這東西也不會流失了二三十年。現在怪得了別人?把你那鳥爪子給我好好地收回去!」
  盧挺之面色就一變。但想來那物事關係重大,他心中略一盤算,就重整笑容,狀似寬厚地道:「也罷,咱們先不說那東西。」他輕輕咳了一聲,「我也知道,以鄭兄之才,在滎陽鄭家一向……有些小小的不適意。小弟也久為鄭兄不平。以鄭兄之才調,入不能參預機密,出不能帶領門下,實在可惜。」
  鄭樸之一向為此事深撼久矣,雖並信不過盧挺之,但覺得這話還聽來順耳,一時未再反駁,聽他說下去:「另外,小弟隱隱聞得,鄭兄是見過我家十二妹的?」
  鄭樸之臉上略紅。盧挺之見他略露羞窘,立時胸中順暢,情知自己已掌握了主動,可面色不露,含笑道:「小弟還隱隱聽聞,鄭兄之高堂還曾試著托人做伐,代鄭兄去寒家說親?」
  鄭樸之臉上更是一紅,這一紅卻並非僅為羞澀,實是為當初……母親知他心意,就托人做媒,可這媒人,以他娘倆在鄭家地位,竟找不出個像樣的。當時他一怒之下,曾對母親說:「這親事不提也罷!」
  可母親……他勉力壓抑,心中還是忍不住泛起絲被輕視的怒意……一想起母親托之做媒的李十三,鄭樸之就不由得心中大恨。李十三不過澤底李家的一個管家,可媽媽也只托得上一個管家,那結局自然……
  卻聽盧挺之道:「可惜寒門中幾個長輩有時行事是太於拘謹了,如此好事,竟致未諧。小弟一直代為鄭兄抱撼。等此次長安事罷,略閒下來,小弟一定力主,拼著這張臉,也要讓鄭兄與十二妹之事可望如意。」
  他即此收口,怕如此兒女情事,講得太多,讓鄭樸之反怪自己看輕了他。話鋒一轉,他又接著道:「其實,我想鄭兄在鄭門之中,因才遭嫉,著實不值。不如就著十二妹之事,直接搬到我們雪蘆莊算了。那時,以兄之才調,入主振衣社,不是更可一展鄭兄之懷抱?」
  他貌似溫厚,循循而誘。可鄭樸之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未見喜,反見怒。只聽他道:「那你是要我入贅了?」
  盧挺之忙笑道:「豈敢豈敢,以鄭兄之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何須入贅?不過君子擇地而居,小兄代寒門略表歡迎之意而已。」鄭樸之面色微暖:「還有嗎?」
  盧挺之微微一笑道:「那時,鄭兄也即是我盧某的郎舅之親了。」說著哈哈一笑,「所以,這塊小小包袱皮兒的事,也就是咱兄弟間的細事,到時如何情商均可,鄭兄也就不用跟滎陽的長輩們提起了吧?」
  只見鄭樸之忽仰天一笑——姓盧的用意果然在此。他自幼屢遭挫折的心在那表面的笑聲下卻更感淒楚:這姓盧的憑什麼?不過是欺我在本姓中孤弱而已。可我既姓了這個姓,要爭,也爭的是我鄭門中一日短長!
  如今不過時機未到,虎落平陽而已!到得那時,我必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一報當年族人對我看輕之辱!若出了這一族,那這些年的窩囊氣怎麼算?
  他想起那個李十三,那麼猥瑣的人,還是母親好容易強求來的媒人、以及他人臉上的冷笑,不由就覺得一陣噁心。他如此想著,不由冷然道:「當時我母親死求活求,你們都不肯應允十二妹之事。怎麼,現在轉念頭了?還是為了有了汲鏤王家招婿的事兒,怕我爭奪,才把這十二妹甩了出來作為代替?
  「我偏不娶!我要爭,也要爭得那個王子嫿,叫你們看看,你們盧家十二妹不想給我娶,我姓鄭的卻娶得到個什麼樣的!這包袱皮兒,你想都別想,我留著它,自己不用,也可以送去當聘禮!」
  盧挺之面色就一變。他適才不惜妥協利誘,不過是不想將此事外洩,跟滎陽鄭家翻臉。如引得滎陽鄭家出面,那「金銖劫」之事,自己平白又多了一個勁敵!他心下略做決斷,猛地就一跺腳。有幾個振衣劍士就向鄭樸之撲了過去。餘下的人暗暗合圍,把鄭樸之和那十幾個小青皮,連同李淺墨、柘柘,一齊都圍在了圈子裡。
  那批劍士為首之人向盧挺之問道:「這批人怎麼辦?」他用手示意向李淺墨、柘柘,與那十幾個小青皮。
  盧挺之臉色陰沉:「有嘴的都給我殺了!」
  李淺墨的眉鋒就一剔。他恨這種生殺予奪的口吻。
  可從馬瑰走了以後,柘柘對身邊事就如未有聞,一張小臉陷入了苦思冥想裡。這時身子一軟,臉色一鬆,忽倒在了他的懷抱裡。李淺墨自思初初藝成,未經實戰,也許護住一個柘柘脫身還有可能,可連上那十幾個小青皮……他猛地一咬牙,想起師父如當此情勢,會怎麼做?
  不要說師父藝高膽大,他一定也有少年時,也有如同自己一樣的年紀。就為了盧挺之那視人命如草芥、予取予奪的口氣,他便要救這些小混混,只為那一份同生長安、同生斯世之誼!
  他身上殺氣一騰,披風微微鼓蕩。盧挺之似有感覺,口中輕輕「咦」了一聲。可那邊,他手下的振衣劍士已與鄭樸之交上了手!
  五姓雖為世誼,但彼此壓箱底的絕活兒從不輕易示人,多半僅只互相聽聞而已。鄭樸之脾氣雖然倨傲,但交手之下,也覺對方幾人雖個個不及自己,但聯手之下,當真有與自己纏鬥之力。
  盧挺之一向心中也瞧鄭樸之不起,可細看之下,不由也感慨暗生:這姓鄭的原來也不僅是空有狂傲而已。他略一扭下巴,又有三個劍手夾攻而上。他情知,今日既然翻臉,不趁那小子勢單,做它個乾淨,以後只怕麻煩更大!他一時沒空去理會李淺墨,伸手略一示意,另有幾人逼上,其餘十來人立時就待對那批小混混出手。
  遠遠的忽有一人喊道:「不要打了!」北面的大道上,卻見有一個人正加速奔來。那人裹了件狐裘,渾身的細毛,在早春的風裡飄飄忽忽。
  他個子甚高,在那條路上,也僅只他一個人在奔。可路兩邊,為樹林雪堆所掩,李淺墨隱隱覺得還有其他人掩跡行來。
  ——潛行而來的是些什麼人?
  盧挺之卻眉頭一皺:王家居然也來摻和熱鬧!金銖圖重現於世,他本以為是自己盧姓獨得之秘,哪想先是被鄭樸之窺破,又纏上了當年響馬中人,這已大是麻煩,如何肯再讓汲鏤王家得知內情!
  所以他一意要殺盡目前在場之人。有王家的人出現,鄭樸之只怕殺他不得了。不過,好在姓鄭的小子雖說生性涼薄,但如此大事,他不稟報鄭家長者也斷不敢隨口外洩的。
  但,這批混混,還有那個少年,以及少年懷中那個疑似「山魈」一脈的那個小怪物,卻是非殺不可。誰保得住他們活命之後能守得嘴嚴?
  他與手下振衣社子弟多有默契。他面色一變,只見那批振衣社子弟立時出手,直向那批小混混殺了過去。那十幾個小混混不過是長安城中底層瞎混之人,哪當得五姓中振衣社這等高手的屠戮?
  李淺墨隱隱已猜到今日局勢的關鍵,眼見那批小混混即將命喪當場,不顧自己一人勢孤,喉中一聲低吟響起,身上的披風一旋,旋出一個百衲補丁的大花,挾著柘柘已躥入那群小混混之間。他劍都不及脫鞘,為搶先機,披風下劍器連鞘而出,一連串「叮咚」脆響,已連連攻向那批正欲屠戮那幫小混混的振衣社子弟。
  他為搶先機,身影騰得過高,腳尖連踩那幫小混混們的肩膀頭頂,藉以借力。為了出招,他腳下不免略重,只聽得那些小混混們一個個「哎喲」連聲,抱頭鼠竄,人人都要避開他落下的腳。可出了他護防的圈子,外邊就是振衣社子弟那刀網刃林。他們如何避得過。
  卻聽一個聲音怒道:「媽的!平日吹大牛,現在玩真格的了,就成這樣!都給我頂住了,一個不許動,讓他借力。」隨著那聲音,一個人竟從祠堂裡翻了出來,竟然是一開始那個強硬開口欲圖分贓的索尖兒。只見他這人大是義氣,也大有謀略。適才,他躲出祠堂,卻並不走遠,待盧鄭二人追馬瑰出了祠堂時,反又躲了進去。
  這時,他拼了命,一出祠堂,掏出懷中短刃,合身撲上,竟與那批意圖殺他兄弟們滅口的振衣社子弟拼了命去。可那些小混混慌亂之下,腦中大不清醒,全不顧外面凶險,一心只想躲開李淺墨落下時的借力。
  索尖兒硬拚硬擋,擋過振衣社一招後,回手隨手給了立在自己身邊的一個小混混一巴掌:「站穩了!有人護著,你他媽掏刀子拼啊!」那小混混被這一巴掌打蒙了,也知道下意識地拿刀子出來揮了。可就在這時,只聽得慘叫一聲,卻是一個剛剛從李淺墨腳下躥開的人,不及提防,一躥正躥進了振衣社子弟們的鉤子底。
  那些振衣社子弟所用兵器多為鉤子,鋒利尖銳。那小混混瘟頭瘟腦地躥了出來,正是羊入虎口,只來得及聽到慘叫一聲,一把鉤子在他肚腹間一閃即回,半截紅通通的腸子從他肚子裡被勾了出來。
  那小混混倒在半雪半泥的地上,全身抽搐,抽得開膛的腹部裡內臟蠕蠕而動!索尖兒一見,已紅了眼,怒喝道:「媽的!拼呀!別才見了點場面,就都他媽的成了瘟雞!」
  別看他適才鬥不過鄭樸之,但這時拼了命去,全力去拼那些振衣社子弟,卻也一時不落下風。有他在外圍護著,加上那些小混混這時已明瞭處境,知道李淺墨是在幫自己,一個個拼了命呲牙咧嘴地挺在那兒,用肩膀頭頂給李淺墨借力。膽大強悍的在外圍,也掏出了刀子,拚命地劈,一時場面倒還撐得住。
  李淺墨一手挾著柘柘,身上披風招展,這還是他藝成以來頭一次出手,但手底下護的是人命,卻也打出了真火。他本是肩胛嫡傳弟子,當今天下,有如他般境遇的少年又能有幾?一把「吟者劍」雖未出鞘,可連削帶打,卻也鋒銳無遮。無奈的是,他今日所要護的人著實太多,沒法全顧得上的。
  只聽不時的足下有人傳來慘呼,卻是那批小混混接連的有人中招,衣服,膝蓋,皮肉,耳朵,時不時被那些振衣社子弟鉤了去。
  柘柘這時似略有清醒,他不看李淺墨所面對的險惡局勢,卻一臉安然,遠望向那越奔越近的來人,忽從李淺墨懷中探出他那顆大大的頭來,沖那盧挺之道:「來人了……」
  盧挺之一愣。卻聽柘柘一笑道:「只要你在他來之前還沒殺盡我們,我一定跟他說說剛才你要搶那塊包袱皮兒的事兒。」他語音清嫩,在這險惡戰局中,聽來有如玩笑。可李淺墨一聞之下,只覺腦中靈光一閃。
  盧挺之面色一怔。柘柘卻忽高聲沖那邊奔來的人叫道:「喂……」盧挺之急得一揮手,叫了聲:「且慢!」他這一聲,既是針對柘柘,也是針對他的屬下。
  柘柘忽然一笑道:「你可當真沒有決斷。」他眼睛垂下,望著那群雖攻擊放慢,卻猶未停手的振衣社子弟。盧挺之無奈之下,又喝了聲:「罷!」他心中大有怒氣,發洩在手下人頭上。振衣社子弟果然聞聲立退。那群小混混還不明所以,愣在當地。柘柘卻似累了,沖索尖兒低聲道:「你還不叫他們快逃?」索尖兒怒望向那批混混們一眼:「跑啊!」那十幾個混混如遇大赦,撒丫子就跑。
  索尖兒卻趕向那倒地破腹的小混混面前,看了下他的傷勢,一抬頭,卻見那批兄弟早已逃得只見背影,心下一怒,「呸」了一聲,面色慘然,一跺腳,彎腰背起那快死之人,猶疑地看了眼李淺墨。
  他是個小混混,可想來生性剛硬,也不知怎麼道謝,只是很認真很誠摯地看了李淺墨與柘柘一眼,就狠狠一跺腳。
  因為震動,他背上那傷者哼了一聲。索尖兒怒道:「叫個鳥的叫,叫你他媽不要躲的!」說著轉身背著他行去。
  李淺墨望著索尖兒的背景,一時不由神色複雜。索尖兒武藝不高,可他這個年紀,所表現出的,卻是自己所從未經歷過的豪邁。柘柘似乎明白他心意,把頭往他懷裡縮了縮。那一個小小的動作,不知怎麼竟讓李淺墨感覺到一點溫暖。彷彿猛地意識到自己長大了,以前……一直是肩胛護著自己,可現在,自己終於,好像擁有了那麼一點……可以顧及他人的能力。
  他的背脊暗暗一挺,那是一個少年對自己的略生自許。他將在自許中成長,也要在成長中一再地試圖自許。
  遠處的人影已經奔到。盧挺之含笑望向他——到的人是明明德。這是王家的人,卻不姓王。王家一向人口不旺,這個明明德,卻是王家近親,暫代汲鏤王主管外務。「明明德」三字原是一個諢名,可這諢名十幾年叫下來,卻叫得天下草野,連同五姓中人,無人敢將其輕視。
  那邊鄭樸之與振衣社子弟還在纏鬥。那裹著狐裘的明先生一經趕道,就喝了聲:「住手!」盧挺之含笑不語。鄭樸之也不肯示弱,絕不肯先行住手。卻聽那明先生冷然道:「你們要打,也且先去別處打。這裡已成伏擊羅卷的戰場。我們主人已放下話,誰殺了羅卷,誰就算送了我太原王家一份最得體的聘禮。
  「只要殺了羅卷,小姐就即日許配與殺了他的那人。你們可以不在意,但不要在此擋了其他幾姓弟子的路。否則,我不說話,只怕自有人會跟你們過不去!」
  ——羅卷要來?
  李淺墨一聞之下,忽然憶起:當日灞陵之上,大野龍蛇之會。那一夜,羅捲身材挺峭,意態洒然,那隨口而言的幾句話就已叫他印像深刻,更別說後來突然現身,斬殺朱大錘的那一劍!
  何況,還有竇線娘對他遠去身影的那含情一睇。
  更何況,不過三數日前,在自己當店伙的店裡,還聽到鄧遠公的那一句:「……南來無過肩胛,北來或是羅卷……」
  那人居然、可與師傅一起被人相提並論!
  ——羅卷要來!
  盧挺之一聞之下,腦中浮起的人居然不是羅卷,而是一個女子。
  可惜他從來不曾看清她的臉,記憶中的,總是那一蓬色彩。無論什麼顏色,到了她的身上,都彷彿如霞似綃,如煙似霧。
  哪怕這時想起,他也記得汲鏤王家那烏沉沉的大院,他第一次去作客時,一邊感覺到那建築中,一堵堵隔扇,一面面屏風,烏木雕工的細麗,一邊不由為同屬五姓人家的這份沉悶感到厭倦。
  及至見到了她,那是一抹明霞升起在這百年庭院裡面。盧挺之工於心計,對男女情事一向看得很賤。可那一日,他記得自己心中猛然的一動,彷彿當此明霞,自己的心也從那重重功利的算計中,脫繭出竅,化為孤鷸,以那明霞為盼,就欲振翅一飛。
  這一種心動,他從未歷經。就為從未有過,所以,這一點心動,卻為他深深記掛上了。他接著想起的就是王子嫿那巨富的身家。原王家,雖人丁稀少,卻也由此豪富。數百年來,未曾析產。王子嫿又是獨養,只此一條,只怕就算五姓子弟們不為之心動,五姓中的長輩也會為之心動了。何況,如今崗頭盧雖名列五姓,但隋末以來,家產分崩,實在是需要這點外助的。
  ——羅卷要來?
  鄭僕之的腦海裡卻忽浮起一張蒼老的臉。那是他娘親的,那哀切的,愁傷的,永遠煩惱著的臉。那臉上總懷著對他的慈愛,也含著對他的責備,可那責備也是慈愛的。這責備與慈愛的糾纏在他的生命裡一直不斷。那是責備他不該這樣,不該那樣,不該搶出風頭,不顧自家實力,引得族人議論……那張臉永遠是煩惱的,卻一邊煩惱一邊展露著對他的愛。
  娶王子嫿!鄭樸之腦中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樣。
  非如此,不足以還擊那平日所受的白眼,不如此,不足以給那個他一想起來,就又惱又……尊重的母親爭臉。
  可娶王子嫿,必先殺羅卷!
  盧挺之忽喊了一聲「停!」他手下振衣社劍士,立時收手。
  可鄭樸之狷狂一笑,趁此機會一手傷了一名振衣劍士,身形疾退,知道此時盧挺之已無暇與自己翻臉。
  整個許鋪一瞬間靜了。
  鄭樸之退去了,盧挺之與他手下振衣社子弟們退去了,後來的明先生也消失不見了。而許鋪中原住著的人們,都化做響馬一溜煙走了,只留下一條丈許寬闊的黃塵路在兩邊的二三十棟茅屋底下伸展開來。
  破春的寒意凍著屋前屋後那一大片一大片桑樹上光禿禿的枝子,一盤石碾在日光下超現實地默坐在路的盡頭。
  一個突然沒有人的集鎮空荒得彷彿時間在此停頓。
  那一條路像走盡了最後的天涯倦客,最後連時光都累得蜷曲了,來到路盡頭的祠堂口,啞然屏息,再也不走。只剩下一個定了格的空間。那空間裡沒有了時光的流動,像乾涸了的河床,廓落無所依,大而無當到極處。
  天上的太陽彷彿也定格住了似的,悶得人心頭難受。
  但李淺墨沒有走。因為他知道這時不能走。
  整個村子像是空的,可它是一個口袋,五姓之人就伏擊在那口袋外面。他們一句話沒說,扔下自己和柘柘就走了。
  整個許鋪就像被他們扔下的一個口袋,這口袋現在想已密實無縫。如果自己這時要走出去,誤以為哪裡會是口袋口,那時繩索一勒……
  他和柘柘重返入谷神祠內,他把柘柘留在了裡面,自己獨身返回到路上。站在路邊,眺望向那路的來處。
  他忽然很喜歡這條路,喜歡這空荒到時光定格的感覺。
  太陽在額上靜靜地烤,甚至連風,都斂息靜氣到沒有。只有陽光辟啪地在額上炸著,炸得人汗意都出來了。那汗沁沁地在額上乾耗,不干也不流。
  五姓中人的閥閱大陣果然厲害,它要你自己在意識裡蒸乾了自己。李淺墨聽師父說起過這個「閥閱」之陣。師父當時說:不要輕看對手,哪怕你確信對方每個人都不及自己時,但只要陣勢一成,空荒立現。那壓迫,只怕少有人逃得脫的。
  一點點聲息引起了李淺墨的注意。他凝目向遠處望去。許鋪夾著的這條路很直,直直地伸向遠處。空氣乾燥得在路遠方似乎讓光線都產生幻景,李淺墨只覺看到遠遠的一個如豆的身影,那身影在空氣裡晃動。
  他忽升起一種等待一個故人的感覺。
  而那邊歸來的,卻是一個倦客。
  人漸漸地近了,因為李淺墨聞到了塵土的氣息。
  遠遠地看到那人後,他突然低下了頭,忽然不想面對,忽然覺得這場碰面應當在很遠的以後。那時他來,自己終於有跟來人一樣的坦蕩從容,在一個小木屋裡,招待他一盆熱水,聽任他脫下敝舊的靴,在木盆裡洗腳……
  那時,才是真正的自己的世界盡頭、時光盡頭。而不像,這五姓偽造出來的殺局!
  可塵土的氣息在來人靴底的攪動下越傳越近。李淺墨低垂的眼先看到的是一雙腳,腳上果然是雙敝舊的靴。可那靴子利落地勾出了一個勁弓的腳形,看來製作得很精心。
  李淺墨慢慢抬眼,第一眼彷彿看到的就是漫漫風塵。他生怕隔著那漫漫風塵都看不到當年記憶裡的那張臉——當年灞陵原上,草野龍蛇間,一個那麼年輕的人星眸玉面,他說:「我以為這大野龍蛇會是圖謀什麼大事兒!原來不過是分田裂地,幻想當個土鱉的意思!王圖不再,大業已去,縱此生一衫襤褸,游劍江湖又何仿?誰耐煩跟你們一起去爭當一個土王八?」然後他大笑而去,更是高唱著「天下無築可擊掌,世間更無高漸離」!
  這些李淺墨都還記得。
  可風塵如障,如障風塵下,另有陽光如瀉。那直瀉的陽光猛地照在那人的臉上,當年的玉面如今變暗了,當年的星眸在陽光下也如一對溫潤的黑石子,當年的朱唇邊刻上了幾絲苦紋……
  可李淺墨聽到了自己心裡擊築的聲音!
  ——世間更無高漸離!
  李淺墨心中忽覺得很開心,快開心死了。他少年的唇角忍不住漾起一彎笑:是他,果然是他!
  他開口即道:「新豐好大雪!」
  來人一愣。
  他一愣之下,卻愣出個神采飛揚!
  新豐好大雪,天寒獸不奔。待尋弓藏處,盡多可殺人!
  確是殺了朱大錘的那個羅卷!
  忽然四下裡呼哨之聲大起。在那呼哨聲中,也聽得出五姓中人那難以按捺的興奮之意!
  那人從側臉望去,神情中甚是隨意,只一條眉毛向李淺墨挑了下:「故人?」
  李淺墨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可這無聲的誠摯卻更讓人感觸。不用說什麼,一下即可辨出是友是敵。那來人笑道:「看來我運氣不好,又陷入重圍了。這回設伏的是誰?五姓中人?我聽聽,好像有盧家的小子,還夾著一個姓鄭的……」
  話聲未完,他身子忽跳躍而起。李淺墨得他示警,也身子疾退。
  卻見那人在空中袖子一拂,李淺墨才看到空氣中淡若無色的一道暗香。那定是盧家的獨得之秘,專用來襲擊他人、無聲無色的「黯然香」。
  那人神色不變,卻似對李淺墨的閃避及時頗為欣賞,他並不看向李淺墨,一雙黑石子般的漂亮雙眸靜靜地觀察著四周形勢,口角隨意帶上個微笑:「我還有這麼年輕的故人?」
  ——看來他確已認自己為故人了!
  不知怎麼,李淺墨心中大快。
  忽的空中光影一暗,無數黑影密匝襲來,那是袖箭、打心石、甩手鏢、裂魂砂……種種不一,直罩向李淺墨與來人立身之處。
  那來人身形一頓,忽然蜷起,縮如尺蠖,展如游龍。
  李淺墨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閃避功夫。
  他疾避之下,卻見那人正一眼向自己瞟來,眼神如有關切,卻故作略不在意,口裡問:「你還應付得來嗎?」
  李淺墨一點頭。那人忽哈哈大笑道:「那好,你且自保你的。今日時機不對,若我活著出了這勞什子『閥閱大陣』,那時你我再好好敘舊!」
  說著,他身影忽然掠起。
  李淺墨不顧身邊襲來的暗器,瞪大眼睛向那人身形掠起處望去,今日,他算見識了那名動天下的功夫「天羅卷」!
  原來那「天羅卷」,竟是這樣的縮如尺蠖、展似游龍!
  那人轉眼已騰身五六丈開外。
  李淺墨忽聽到耳邊響起一個細如蚊蚋的聲音:「我向東突襲,半柱香工夫後,西邊的口袋或有一隙,那時,你可向正西偏北走。」
  李淺墨心中熱血一騰,難怪竇線娘當初望著他的背影脫口叫了聲:「好兒郎!」如此形勢,他居然還顧得到緣僅一面的自己。
  李淺墨眼看著羅卷的身影躍過茅簷,沒入那空落桑林中,再也不見。
  那羅卷的出擊,似乎讓五姓中人也壓力極大,只聽得空中細細的衣袂飄風之聲,抽刀拔刃之響。空落落的許鋪,忽然再度陷入羅捲來前那空落落的情境,竟無人來得及顧及到李淺墨與柘柘。只聽得到東首桑林之中,一片刀風刃響,中間還夾雜著暗器的招呼。
  「……天羅卷!」
  「……天羅卷!」
  東首方向,只聽得到五姓中人不斷有這樣的呼喝,似乎在以此確定著羅卷的方位與陣眼之所在。
  直到此時,李淺墨才驚覺:五姓中人,來參與伏擊的子弟,竟似有百人之多。
  他胸中熱血潮湧,誰雲大野寂寞?生為男兒,當如羅卷!他只覺得五姓子弟那圍攻的號令,一聲聲的「天羅卷」,完全是獻給這個生性激越、卓爾不群的男子的一首頌歌!
  半炷香的工夫過去了。羅卷所云果然不錯,李淺墨隱隱覺得,西北方向,這陣法果然突現裂縫。
  可他捨不得走。因為他分明也隱隱感到:如果不是碰到了自己,僅羅卷一人,他的戰法肯定不會是這樣。
  李淺墨出身羽門,於世間奇門遁法、列陣為圖的戰術也粗有耳聞。若不為此,哪有羅卷這樣專攻向險惡處的自搗陣眼的戰法?
  他應該走。可他捨不得走。
  不走是浪費了羅卷拚死蹈險換來的生機,可他還是捨不得走。
  他唯一擔心的就是柘柘,柘柘還在祠堂之內。幸而柘柘卻似個氣感很強的人。李淺墨與它雖一在堂外,一在堂內,卻分明感到,柘柘的氣息安定定得像在說:「我不打擾你,你想走,我就走;你想留,我陪你一起留。」
  雖當凶險,他此時心中,一時竟萬分的開心。
  ——何緣何幸,自己一日之內,竟感覺身邊有這麼一個小山魈、一個赤膽遊俠,這樣貼肝貼膽的兩個朋友!
  半柱香的工夫過去了。
  一柱香的工夫過去了。
  李淺墨閉目垂睫,聳耳細聽。在跟隨肩胛的日子裡,曾有一年時間,肩胛幾乎日日讓他罩著黑布,如一個盲人一樣靠聽覺生活。就是在這樣的日子裡,李淺墨先學會聽懂了自然的呼吸,明白了自然的聲息。瞭然於此後,其上的一切雜聲,他都可以判斷了。
  這是羽門功夫的特別之處。跟隨肩胛六七年,肩胛說:劍術輕功,內息臂力,那是循序漸進的。以你資質,十七歲後,當可小成。但「知聞」二字,五識六覺,卻最適於年幼時習練。所以頭三四年,肩胛曾封他的眼、耳、鼻……他羽門的宗旨是:哪怕六識盡閉,卻猶可沖天一飛。
  李淺墨閉目垂睫,讓聽覺、嗅覺跟著羅卷的身形,在或東或南的方向裡,潛隨追蹤。他越聽越覺得,五姓中人,之所以能馳名數百載,絕非一時僥倖。他暗暗地摹想著數十丈外的局勢,如果是自己處此局中,該當怎麼辦?該怎麼選擇?
  可他頭上的冷汗滴滴沁下,這「閥閱大陣」,這「閥閱大陣」……
  他雖未曾身入,卻覺得一顆心,忽上忽下,一個身子,忽冷忽熱。想像中,他觀看著自己在那刀叢劍林裡,試著跳上一場刀尖上的舞。
  這舞,跳得他極端辛苦。而羅卷,分明如一個示範著的良師一般。
  李淺墨猜測著他該如何在那刀鋒邊上,以「天羅舒捲」般的身形,危絕劃過。
  這種教益,只怕尋常子弟,窮數十年之功,也未能有幸得聆。
  忽然,李淺墨的眉毛一挑。
  這麼久了,為什麼,羅捲出劍,只肯傷人,卻未曾殺人?
  新豐好大雪,天寒獸不奔。待尋弓藏處,盡多可殺人!當日新豐市小酒店中,鄧遠公、謝衣與魯晉聯句,最後一句分明是羅卷接的。他為人斬截鋒利,不是一個假作仁慈,不敢殺、不能殺之輩,今日,他為何未曾殺人?
  猛地「嘶」然一聲!
  李淺墨睜眼,他開始還不敢亂測,卻覺得與自己彷彿氣息相關的柘柘心中也是一跳。
  ——羅卷傷了!
  傷他的是一把長兵器。那傷應在腿上,他受傷之後,是否也會痛得蜷如尺蠖?
  可緊跟著,李淺墨就感到五姓子弟已興奮欲狂。
  ——殺了他!殺了羅卷!那是無論在大野龍蛇間,還是在五姓門第內,都是一件極為殊耀的事了!
  何況,還有汲鏤王家的,一個名字都那麼好聽的王子嫿在等著。
  而王子嫿,那想像可知的明霞般姿容之畔,近處浮的是珠光,遠處裹挾的是五姓中最為豪富的汲鏤王家那潑天富貴的金紗般的光芒。
  除了備防的,五姓子弟近百人幾乎已傾力而出。
  羅卷的受傷給了所有人希望。
  此時他縮如尺蠖。
  可接著,他——展、如、游、龍!
  大野中,蛇鼠橫行,龍涎滿地,可若細論起,還有誰可以當得上矯若游龍的稱譽?敢以「游龍」為號的,除了羅卷,還有誰個?
  李淺墨縱目東南,只見那片桑林之上,枝丫上的積雪忽紛紛墜落。那一道雪痕飛快地向南畫過,那是一道觸目可見的雪廊,像一條夾道中,雪籽與陽光齊落,那正是羅卷奔騰的方向。
  那一道雪瀑,曲折前行,蜿如龍跡。
  桑林中,羅卷終於鎖定了目標。
  然後,一切都停了。只聽一個清朗的男聲道:「指揮這場殺局的是你?」
  桑林上空的雪落得也慢了,像一場狂風,一場龍馭驪翔後的鱗羽遺跡。
  「游龍」羅卷的尺蠖劍,想來已停在那主陣人的喉邊。
  好半晌,才聽明先生強自鎮定後的聲音:「你辱我太原王門太甚,辱我主人太甚!
  「你殺了我吧!殺了我你也出不得這閥閱大陣。主公已傳下話,誰殺了『天羅卷』,誰就可以此為聘,迎娶我們二小姐子嫿女史。」
  說著,明先生忽放聲大笑:「只憑此一條,五姓中所有子弟,欲殺你之人,沒有三千,也有兩千九。你永生逃不出這『屠龍』之令的。」
  五姓子弟都靜了下來。他們現在能做的只有等。
  明先生是汲鏤王家除了家主王乘禹外第一重要的人物。沒有人敢輕易誤了他的性命。
  羅卷分明沉默了下,忽縱聲而笑:「大野規矩,人若圖我,我必滅之!」一頓忽笑道,「可誰說你想殺我,我就一定要殺你?」
  他聲音未罷,人忽挾劍飛遁。
  他這一式,縮如尺蠖,展若游龍,在「閥閱大陣」中,人人以為他必殺明先生之際,出人意料,猛然遠逸。竟借此一隙之機,窺破陣法缺漏,尺蠖為形,如雪龍入水,一化無痕。
  閥閱大陣,牽一髮而動全身。可如漏縫隙,卻須織補。在高手眼中,那織補的時間,卻足夠脫身之機。
  五姓中子弟一怔之下,重組大陣,可羅卷已滑行到陣式邊際。五姓中子弟幾乎人人大罵——今日大好良機,眼看就要為明先生誤去,一時恨不得明先生剛才悍不畏死,一頸向那劍尖撞去!那麼羅卷此時,必遭擒矣。
  可罵歸罵,閥閱大陣已攔不住羅卷的逸去之勢。
  李淺墨身形一動,知道再遲就來不及了,閃身祠堂之中,一把挾起柘柘,心中想到的卻是:盡多可殺人!
  ——盡多可殺人……原來這一句背後,是更多的不可殺、不必殺之人!
  他心中敞亮,幾乎開口欲笑。一時只覺得谷神祠門外的春光似乎都破芽欲出了。他只覺得羅卷似教會了自己很多,那倦然傲然的表面下,凜烈盡處是溫和,像冬的心子裡包裹了一個嫩芽的春天。
  他挾起柘柘,就待向西逸去。
  可這時,他忽聽到一個聲音:「五姓子弟,卻也被你玩弄得太過輕易了。」
  李淺墨一怔,猛地停身。適才,他聽出羅卷分明已逸出陣外。可那聲音一出,他分明就此被阻。
  令李淺墨愕然的是:那聲音之下,顯出的內息勁氣,其沉厚凌厲,絕非尋常。
  那來的,分明是個絕頂高手!
  卻聽那聲音道:「本來,我不該現身。小兒輩殺敵,我只看著好了。要殺你,也該以一對一,不淌這趟渾水的。
  「我跟了你好久了,你很難追。追到時,可惜晚了,滿場都是小字輩,我不好跟他們爭功的。如果你剛才殺了明明德,然後逃逸遠去,我絕不出手。但你這般貓捉耗子,視五姓門下為何等之人?視我山東舊族為何等之物?
  「如不殺你,必落得讓天下人訕笑!」
  李淺墨好奇心起,再也顧不得,挾了柘柘,竟不向西奔去,而是直落向街對面,接著躍上屋簷,要看他個仔細。
  卻見那茅屋後面的桑樹林中,雪泥零亂。那一片狼藉盡處,是那片桑林的盡頭。桑林之外,就是田野。以羅卷輕功,一入平疇,單身遠逸,那是誰也追他不及的吧?
  可一個壯大的身影穩穩地在桑林盡處,背向平田,端端正正地攔住了羅捲去路。
  那人年紀似四十有幾,長得不好看也不難看,留著濃濃的一點唇髭,那態度,分明有一種中年男人已全不在乎自己形貌的泰然自處。
  那人完全沒有拉開功架,因為無論怎麼站著,是攻是守,他功架已成。
  那人,沉得像千斤墜似的,穩穩地立在那裡,彷彿足下長出了好多條腕許粗根,直插地底。又像一道壩,攔盡九派黃流。
  羅捲身姿挺拔,正立在那人身前。
  那人只見腳下生根,羅卷卻似挺如一樹。他的身姿,哪怕相隔若許年,猶還是當年李淺墨小時一見他時那樣的挺然俊俏。
  可羅卷的聲音沉穩了下來。望著那人,即不跳脫也不飛揚地道:「李澤底?」
  李淺墨心中一跳——來人居然是李澤底?
  號稱五姓族中,壯年之齡的不二高手李澤底?
  李姓依族望,在天下人口中被呼為「澤底李」,與「崗頭盧」並稱。「崗頭澤底」四字,已成形容家世繁盛的俗語。
  這人在草野中,被人直接以「李澤底」稱名。其雄霸之氣,並世誰及?
  「何必再說?」那中年人忽然出手,端端方方的一掌就向羅卷拍去。
  這一式全無花巧,羅卷難得地也正容相對,不知怎麼,他似為惜劍,竟將刃藏肘後,以劍柄為鋒,向前擊去。
  突然地,兩人身子就頓了頓——像兩根樁子似的向地上頓了頓。
  李澤底面色一黑。
  李淺墨只見羅卷肘後的尺蠖劍忽一陣蜷曲。
  二話不說,李澤底第二掌又平平擊來。羅卷猶藏鋒肘後,以劍柄相迎。這一次,只見他肘後的劍鋒顫得越加厲害。
  他們兩人出招都似緩緩而出,如遭重力。
  李淺墨緊張得都不敢呼吸,眼見得羅卷肘後之鋒越顫越烈,竟至蜷曲,直至最後,都蜷如尺蠖,渾圓如蛋。
  他情知,羅卷功夫,並不以力勝,所以他分明是在以劍卸力。
  耳中只聽到兩人都重重一哼。
  他們收勢也都極緩慢,彷彿是怕給對手留下哪怕一隙之機,讓對方有反擊之隙!
  那李澤底側身收掌之勢,彷彿練功時收功也似。羅卷的尺蠖劍越向回收,劍刃就越長,慢慢伸展,可兩人口邊都隱有血跡。
  誰都不知道他們要收多久。
  猛然地,李澤底第三掌重又擊出。
  這一擊,李淺墨只覺眼前如受重壓,忍不住跟著哼了一聲。
  他彷彿感覺,那澤底的無窮黑沼,竟藉著那一式狂瀉而出,狂壓而下,泥石奔流、腥稠瀉地,黑獄突臨一般,直要籠罩、沉陷羅卷於萬頃泥沼之下。
  而羅捲身後,近百名五姓子弟已黑壓壓壓上。
  那閥閱大陣重又成形,密實實的,層級分明,等次森嚴,威臨羅卷背後!
  而這時,羅卷已進無可進,退無可退。
  卻見他突然出手。這一下卻改慢為快,且是極快。
  那尺蠖劍猛地在他肘後翻出,他逆肘出劍,那劍挾著剛才的蜷曲之勢,竟彈出了一道躍龍。
  ——大野龍騰,想來不過如是!
  那尺蠖劍龍鱗暴漲,光耀桑林。羅捲身形飛起,欲以那天羅舒捲之勢,逃出那泥沼黑獄、閥閱大陣之外。
  一場大戰,轉瞬將至!
  哪怕李淺墨雖眼見著羅卷那「天羅卷」、「尺蠖劍」將作飛騰。可他心中明白,羅卷已無機會!
  ——漫漫大野,僅此游龍。
  可惜,無論是李澤底,還是閥閱大陣,若只當其一,羅卷都還有機會。而現在,他腹背受敵。
  李淺墨的拳頭忽然握緊。
  他手心出汗,只覺得披風內的「吟者劍」這時都抖然而顫。
  他唯一要想的就是:自己若出手,以自己的全無經驗,會不會白給羅卷添亂?
  可就在這時,一片馬蹄聲忽然傳來。那不是一匹兩匹馬,而是不知數十還是上百匹馬。李淺墨第一反應就是:「響馬」們回來了!
  可是——不!
  他期望著「響馬」重來,當年,隋末亂世,就是那批響馬,那曾經的大野烽火,燒痛了舊日門閥望族。
  可惜來的不是!
  那沉壓壓的馬蹄聲,奔騰鬱怒,沛然雄壯。
  李淺墨心生絕望:當此危局,難道五姓中備的,還有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