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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紫塞

  「三哥,不可!」冷丁兒急切道。
  左堅衝著疾奔到自己身前的冷丁兒睥睨道:「殺人也不可,救人也不可,在你心裡,究竟我怎麼做才可?」
  「或者,我怎麼做都不可?」在他心裡,這個長相頗帥,很有人緣,平時寧默不語,關鍵時卻總阻自己腳步的九弟一向就是個「陰險」的代名詞。此時此地,他居然又來跟他喊什麼「不可」!
  冷丁兒疾道:「可你這樣做,不是救他們,而是害了他們。」
  「叫他們餓死就不是害了他們?嘿嘿,將士們在軍前和雪吞氈,半死半生,而那些主帥們在後帳裡,飽餐肥腥,甚或已厭倦歌舞。還有什麼『不可』?老九,你這時撲上來,是要當一條護主的狗嗎?」
  冷丁兒已無心對他的嘲罵憤怒,只聽他叫道:「可是、大局!三哥請你顧念大局。別人不知道,難道你也不知道,匈奴人最近蠢蠢欲動,欲借秋高馬肥,大舉入關劫掠嗎?咱們此時嘩變,與助紂為虐又有何不同?」
  左堅已怒道:「皇上不差餓兵,這是小兒們都懂得的道理。他們入侵又怎麼樣?讓我們龍城餓得半死的兄弟再給他們皇家拚命,癟著肚皮讓匈奴人殺嗎?」
  冷丁兒知道與他多辯也無宜。但情急之下,他也不知道該怎麼阻止這些有權憤怒的人們的憤怒。
  他不敢望向即將發生的事件的前景。只要略一細想,眼前、幾乎已浮現出了血流成河的場面:那場面,不止包括匈奴人一旦入侵、蹂躪關中,百姓塗炭的淒慘哀號;還包括這些嘩變舉事的兵士們最後可能遇到的淒慘下場——他雖年輕,卻也省得,舉事又如何?朝廷對待抵禦外寇的軍士們一向苛刻酷烈,但一旦發生內亂,他們打起內戰來卻從來捨得糧餉的。到時,同是漢民,兩軍相鬥,塗炭生靈,卻又為了什麼?而且就算舉事成功,那時天下動盪,不又是一場生民流離,人賤如狗?
  他忽然定了下來:「咱們參軍,是為了保家衛國的,可不是攪動天下大亂的。」
  左堅冷笑道:「保他們安寧,但他們也先要給我們一口不致餓死的飯。」
  「也許還有別的解決之道。」
  「對於那些作威作福的人,不到流血,不到血淹到他們深堂廣廈的門檻,他們就不會知道厲害!」
  「你意已決?」
  左堅猛地一抬眼,臉上現出一種梟雄式的睥睨:「我意已決!」
  冷丁兒猛地沉默了下來。他實在不想跟三哥翻臉動手。但此時此景,以他脾性,又如何能不理?靜了下,他抬起頭,忽然撮唇一聲長嘯。這一聲突如其來,如雪崩涯岸,雷響深更,三萬尺玉霄宮砥柱傾倒,柱上被困之龍脫軛齊飛,仰天長鳴,雄雄壯壯,闊闊蕩蕩,在這廣闊沙海之間呼叫起一片金戈之氣。
  左堅被他如此嘯叫,也不由震得心頭震驚。
  「金戈真氣」,冷丁兒果然得獲秘傳,居然在修習這一門極為雄邁霸氣的「金戈真氣」。
  接著,冷丁兒鞘中長劍無風自動,在鞘中被那長嘯愣是激起來一串悶響。那聲音悶在鞘中,別有肅殺。只聽冷丁兒忽開口道:「你如決意如此,我當會全力阻你!」
  左堅的眉毛一跳,跳得眉毛上那得之於戰陣的一條刀疤似乎都活了過來。百足之蟲樣的悍厲。他忽敞聲一笑道:「那又如何,我即為此,早打算不殺貪官,先殺你們這些滿口大局、其實只知護主的狗了。」頓了頓,他忽狠聲道,「來吧!」然後他錯著牙地道,「我以前雖看你不順眼,但終究還敬你是條漢子。」
  ——「但現在,我可無法再叫你九弟。」
  ——「你原來只是權貴門下一走狗!」
  冷丁兒動手之前,忽疾聲叫道:「十七弟,你先放鴿子向一哥示警,叫他馳援平定禍亂。還有,凡是欲圖返回龍城煽動嘩變的,無論如何都給我截下!」他口裡這麼叫著,眼光卻一毫也沒有鬆開左堅的身子。
  只見左堅雙手互向袖中一伸,已戴上了他那一雙百戰成名的「赤蠍爪」。他雙手重新伸出,十隻指上,只見鋼匕堅挺,青閃閃的,在夜空裡無聲地騰起十道尖銳。
  冷丁兒的臉色一整,他一向不敢小看這三哥。十七探馬中藏龍臥虎,沒有一人敢對另外的任何一人加以輕視。他知道這三哥外表雖看來落拓不羈,其實一向胸藏大略。因為所遭際遇,也一向積滿了一腔懷才不遇的憤懣。今日此事,可以說只不過是引燃了他心中久存的炸藥的導火索。他不能給左堅機會靜思,好讓他整頓軍備、聚眾嘩變,乃至獨張一軍、直逼嘉峪。
  那些軍士此時為冷丁兒的嘯叫所驚,沒得到左堅接下來的指令,這時不由都停了下來。
  「十七探馬」對於他們一向只是傳說中的人物,他們此時雖義憤填膺,卻並無主見。這時見才冒出來的首腦猛地受阻,一時也不知是何結果,人人惴惴不安,竟一時忘了自己要做的事,更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只眼呆呆地望著被他們下意識間已圍攏起來的左堅和冷丁兒,張大了眼睛看著。
  兩軍相爭、不過一氣;
  兩雄相爭、不過人心!
  才激起的眾怒,為冷丁兒一聲徹膽長嘯,已嘯叫得心中冰摧雪崩。人人心中只覺空茫茫得全無主見了,大家似都無力思考前程吉凶,只是在等著。
  突發而起的狂怒往往找不到後續的行為。如果不是左堅的強勢冒出,大家都不知道這場嘩變後面應該怎麼辦。但也正因為左堅的強勢冒出,人人也就都再不願自主,不想思考,只想跟著一個強力的有主見的人走。
  可他此時受阻,卻叫眾人個個都不由茫然了。人人似都無意識地在等待著這一戰的結果。
  ——這個世界,再有血氣之勇的人往往也是被動的,他們此時就被動地站在那裡,在等著一個結局。
  左堅忽然高聲叫道:「我說了,叫幾個兄弟先回龍城報信。十一弟、十三弟,陳寄如敢阻攔,你們給我殺無赦!」他必須有所行動!
  接著他目光一轉,已重又望向冷丁兒:「至於有人不顧軍中義氣,無視將士饑饉,螳臂當車,賣友邀功,那就歸我收拾了!」
  他與冷丁兒在店中被打斷的一戰此時又要繼續了。
  兵士中有一兩個膽勇豪雄之士這時找到馬兒,翻身騰上,欲回龍城依左堅所說策反。
  但陳寄這時已放飛了信鴿,貼身跟上。他輕功極佳,一經發力,卻也最快。
  他一動,張百和與胡三應左堅吩咐,也自出手攔阻。但他們此時心中因局勢迭變,也大為混亂。張百和心中是滿是惶惑,胡三卻生首鼠兩端之意,所以出手竟難盡全力,倒是任由陳寄把要奔出的兩三匹馬兒攔住了。
  他們在那裡繞著圈子追,攔的攔,擋的擋。左堅深吸了一口氣:看來,不先廢了長嘯示威的冷丁兒的威風,是斷難如願了。
  他憤懣於胸,久已想一洩塊壘,一逞己欲了。但又是這個九弟阻他!
  他兩人本還靜靜地站著,大漠與人群似乎都被他們之間的緊張態勢壓得靜了。可兩人的衣裳忽然齊齊無風自動。在這種彼此的靜壓下,左堅的雙手鋼甲忽錚然而鳴,冷丁兒響劍也應聲脫鞘而出。
  只見人影忽閃,月光下,兩人一觸即退。可這一觸即發,兩人已成生死之決的一戰也就此開端。兩人這時各盡全力,再不留情,不過一招,冷丁兒的左肩上遭了一下痛擊,可左堅的右腿上也冒出了細細的一線血縫。
  ——酒店中的未竟一戰,竟在這曠野長沙中接續起來。
  也直到此時,兩人才發現,對方在酒店中竟然未盡全力!
  左堅的赤蠍甲在關外軍中是排名前十的利器。以他的狂悍堅忍,可謂龍城上下,無人不忌。
  而利器排名那時,冷丁兒雖還未入軍中。可他的一柄響劍,也曾在江湖中縱橫無敵。只聽得冷丁兒握於手中的「響劍」發出的鳴響一聲聲更厲,而左堅的指上鋼甲卻青得越來越如垂天之雲。
  左堅的鋼甲間或一擊,都如數道閃電向冷丁兒擊去,冷丁兒的劍光卻畫出了一道亮銀的圈子,那圈子裡雷鳴隱隱,猿啼嘶嘶,那銀色之波雲垂海嘯般地一浪一浪地向外捲起。劍上的劍光也時伸時縮。陡然暴漲、一圈一圈就雪崩銀攤般地就要向外溢出;偶或收縮,也如一道鋼箍般地護住己體。
  陳寄遠遠地望著,已不由在旁低叫了一聲「好」!
  連旁觀的張百和與胡三也不由駭然變色。只聽左堅冷笑道:「嘿,原來你不只藝出華山,還會『天風海雨閣』的劍法。」
  他面上笑得輕鬆,心裡卻不由深忌。他一向以為手下的功夫高出冷丁兒不止兩成,沒想今日逼到極處,冷丁兒竟然能在華山的「峻極」劍法之外另開出「天風海雨閣」的劍法一脈。
  ……天風海雨且聽潮,
  崖岸嵯峨一劍飄。
  憑君莫話封侯事,
  彤雲紅月舉天燒!
  「天風海雨閣」劍法享譽天下,絕非幸至。兩人此時都已斗至急處,幾乎再沒時間考慮別的了。「赤尾蠍」左堅的十隻鋼甲已施至極致,如熾熱的紅銅般一根一根要向冷丁兒的身上搠去;冷丁兒劍上的銀雨雪浪、冰鋒玉屑卻似在試圖澆冷赤尾蠍手上那恍如根根毒刺的蠍尾。
  只要再過一刻,兩人間只怕就必要有一人血濺於地。已奔出店外來的小令姑娘本一直遠遠地看著,這時竟聽不到叔叔老搭子恐懼的勸阻聲,人不由一步一步地挪上前來,神情緊張,似是終於開始痛悔不該挑起這兩人間的爭端。可她沒想到,此時之爭——卻本不與她相干。
  就在這時,卻聽到陳寄一聲尖叫道:「大家快看!」他的聲音如鋼絲樣的鑽入眾人耳中,激得眾人不由得不仰頭去看。
  只見東首的天上,這時突然遠遠地爆出了一片絢彩。那是焰火,就算離得這麼遠,也看得極為清楚,那是焰火!
  只聽有人已失聲叫道:「啊,嘉峪關!」另有一人也叫道:「真漂亮!」
  那焰火是紫色的,在天空中一閃即謝。接著,第二道騰起,然後第三道……
  那是一朵朵旗箭開出的花,絢麗至極。那紫色象徵著尊貴,在這個大漠軍中:縈繞在眾官兵心中最最尊貴的東西也許無過使命了。那紫色眾兵士雖然不懂,卻也猜到:那可能關聯到他們的使命。
  那紫色也像極了凶兆,像……塞上熱血凝胭脂!血干後、風乾數載,能夠不改的只怕就是這一抹觸目的紫。
  可那紫色卻又極端華麗,華麗得像一場盛宴,像苦冷一生、無窮守候中、你為了生命中某一份自己也不瞭解的激情,所一直渴望、又一直懼怕、卻又怕它從不升起讓你虛度一生的那場、你所不能不期待眺望的盛大華筵。
  胡三與張百和互看了一眼。
  一眾兵士都迷了眼。
  陳寄已歎息般地長聲道:「啊……紫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