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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嘩變

  在動手之先冷丁兒本就已聽得外面遠遠的車聲轆轆。馬蹄聲、人的腳步聲、說話聲,交混響起。
  冷丁兒那時估計是運糧的車到了,當時店內情勢緊張,他一時也顧不上。只不知怎麼不到一刻,會突然鬧成這個樣子。
  那聲音先只是一聲,在一片雜亂之中響起,接著卻越來越響,變成了眾人的合聲。不到一刻只聽到一片叫聲:「反了、反了,反了他娘的!」
  那已是店外面那數百官兵的齊聲吶喊,聲音裡混雜著飢餓的憤怒,還有深深的絕望。
  雜沓的腳步越來越響,捲起一陣塵灰。離得這麼遠,塵灰雖還沒飛進來,塵灰的味道卻已捲進了店裡面,土腥腥地刺激得人喉嚨裡一片腥腫。
  冷丁兒心中一驚,正不知外面到底發生了什麼。豎起耳來細聽,然後就聽到一個口氣像運糧官模樣的人的高聲呵斥:「你們真要造反!膽大包天了呀,你們當真不怕王法了嗎?」
  這聲音一出,壓得外面眾人聲息稍稍靜了一靜。可只一瞬,就聽得兵士中有人一聲怒喝道:「先打死這些白白胖胖、只知剋扣我們糧餉的將爺!」
  那運糧的官還在叫:「你敢!左右……」
  然後冷丁兒就聽得一聲慘叫,正是那個送糧官的聲音,他這次可能犯了眾怒,想來已猛地挨了一下子。
  他的手下似乎都被龍城中接糧兵士的怒氣嚇得噤聲了。只聽得一片慘哼,似都只敢逃命,不敢動手——原也是,龍城中兵士盡為精銳,豈是關中帥帳下管理後勤的送糧兵士所能抵禦的?
  那運糧官的慘叫聲先是越來越大,然後卻越來越弱,夾雜在一片喊打聲中,看來那將爺已快被亂兵打得要斷氣了。
  而那些關中押送糧草的士兵同在被打之列。在冷丁兒細聽之下,只聽出他們都在逃。亂聲中還夾雜有龍城中來接糧的統兵將官的約束聲。但群情激憤,那聲音幾乎被壓得聽不到了。
  冷丁兒心下憂急,回頭沖陳寄使了個眼色。陳寄雖不放心店中局勢,還是一騰身,人就向店外閃去。
  冷丁兒這裡手下一緩,叫道:「三哥,外面好像出了事,咱們先罷手如何?」
  左堅卻正打得興起。他本一向聽說這個九弟手底下頗硬,但從來不信,因為冷丁兒向來低調,不肯顯山露水,故而只當他浪得虛名。這時動手之下,強攻受挫,早激起一腔爭強賭勝之念來。更不理店外聲響,只叫道:「他們的事有他們領兵的處理,咱們的架且先打咱們的!」
  話沒說完,他左手一抓,憑著掌上鋼甲,竟要直扣冷丁兒手中的響劍。冷丁兒無奈之下,在左堅的強攻緊逼中,也不敢稍有疏虞。只好提起精神,認真應付。
  只一刻,就見陳寄一晃而入,他往場中一看,見冷丁兒並未落下風,才放下心來,見空插口道:「九哥,外面兵士因為押解來的糧草太少,抱怨時送糧官又出言不遜,拿馬鞭子擊打兵士,這時已成嘩變!」
  冷丁兒心頭一緊——竟然、真的、成了嘩變了!
  冷丁兒入伍已三年,從一些先輩口中,已聽聞得嘩變的可怕。
  那將真正是一場亂局,結果也多半無一例外地會流血。
  所謂兵無常勢,水無常形,一切依軍心而定。勝如潮湧,敗如山倒,這些老生常談,自冷丁兒一入軍中,研習兵書時,就已銘記在心的了。
  他心裡叫了聲「不好」——如果嘩變真的鬧大,只怕不止關係到龍城中局勢的穩定,甚或關係到哥舒老帥的屯兵大局。
  ——他冷丁兒職位雖卑,但當此安危大事,卻不能由它不去管。
  只見他「響劍」猛擊,隱隱然一片呼嘯聲鳴起,有如大海潮生、罡風漸烈,店內的桌子凳子當此強勢,似也不由簌簌而顫。而那些甕兒罐兒、碗兒碟兒,更是在響劍的鳴響下激發出一片共鳴。一時屋內只聽得一片尖銳的呼嘯,那呼嘯聲越來越大,已變得不止是尖銳,而是種種尖銳的聲音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片狂嘯。
  嘯叫聲中,只聽冷丁兒高聲叫道:「三哥!」
  然後,滿屋嘯響聲中,他身子一騰而起,如一隻海燕搏浪而飛。而左堅卻手下加緊,在這一屋罡風內鐵爪如鉤,像要在浪尖劈出一道道鐵線。
  冷丁兒的身子卻扶搖直上,直至騰到大梁之上,足尖猛地一勾,身子已倒懸而下,叮叮叮數聲,擊退了左堅追襲而至的鐵爪。然後在左堅身形下落時,他腰身猛屈,人在空中成了一個跪謝的姿勢,頓首叫道:「三哥,嘩變當前,小怨可恕。無論如何,我冷丁兒這裡給你賠禮了。你大人不記小人過,你我還是先處理好這個亂局為重。」
  他聲音叫得極誠懇,人也同時在空中頓首一謝。
  左堅身形已落地上,抬頭一望,就望到冷丁兒那熱切而真誠的眼。那眼光似乎把他心中某種深埋的東西也就此燃起——男兒相知,本在一心,那一刻他心中為冷丁兒的熱切也騰起一絲相同的感受。
  胡三卻在旁邊叫道:「這麼就想了結嗎?」
  冷丁兒不理胡三,足尖一鬆,身形已要下墜。只見他單臂上舉,身子倒騰而起,僅以一指勾住大梁。外面喧鬧已甚,他知道此時自己就算出去,如果不先聲奪人的話,只怕也難引起別人的注意。
  微微歉意地,他看了小令一眼,為要毀壞她搭建不易的屋子。然後響劍一舉,就是一式「舉火燒天」,藉著手指一勾之力,他連人帶劍,穿過那沙棘與油氈鋪就的屋頂,破頂而出。
  他在空中就已叫道:「少安毋躁,龍城守尉遲將軍屬下十七探馬銀階副統領左堅在此!各位就此住手,以候吩咐!」
  那些兵士嘩變之處距這小小酒店不過里許。冷丁兒先聲奪人,開始在店中惡鬥時,一柄響劍傾力而出,帶動了滿屋的盆碗共鳴,就已驚動了眾人。這時他又連人帶劍破頂而出,只見空中沙棘枯枝與片片油氈同時飛散,那長劍的光芒一瞬間似已遮盡了月色,如一團水銀泉湧般噴出,再加上他這一叫,本已運上了中氣,可謂鷹唳猿鳴、龍吟獅吼,聲震九霄,一時驚得人人回目抬頭仰望。
  冷丁兒為駭人耳目,這時全不藏拙,衝出茅屋頂足有丈許,然後才身子倒懸,如天爐倒傾、銀河瀉地,紫煙漫空,長天飛瀑。他的響劍雖不過一柄青鋼,平日光華暗隱,此時一旦施出,卻極銀彩輝煌,足與皓月爭輝。而那道發聲的血槽卻因是赤金點鑄,在一片銀瀑中爆出點點火星般的光亮。
  火樹銀花中,冷丁兒前撲足有數丈,頭頂距地不足半尺時,他腰身猛挺,一個倒翻,人已直直地落到地上,然後疾向前衝。
  那邊一眾官兵已為此情此景聳動,不由齊齊喝了聲:「好!」
  就在這時,卻見小店門口,為冷丁兒身形所帶起的一片飛灰中,一道人影畫了個極大極彎折的弧線,奔逸而出。
  那人在拴馬的柱子間一繞而過,掠過冷丁兒適才掠過的空中,在空中抓住了一片冷丁兒飛身而出時被沙棘刮落的一片碎布片,然後身子倒轉,以退為進,畫了個好大的「之」字,然後停在了冷丁兒身邊。
  他這一停停得也快,像一道奔馳的閃電猛地停在了黑雲與大地的交界之縫,而他袖中蠢蠢欲動地露出了一條青蛇。
  眾人已忍不住又叫了一聲「好!」
  那卻是陳寄。他與冷丁兒心意相通,已知冷丁兒欲圖何為,所以不惜賣弄,疾奔而出,與冷丁兒一左一右,相距丈許地站在了嘩變兵士面前不足百尺之處。
  冷丁兒側眼看了陳寄一眼——當此亂局,有這麼個心意相通的兄弟,哪怕群情激憤,有如鼎沸,他也會在默契中感到一點兒信心。
  接下來,卻是左堅在店中快閃而至,他身後一左一右跟著張百和與胡三。左堅為人處事雖間或急躁,但他也確實身經百戰,自有一種不怒而威的肅殺氣度。
  他躍出來,奔向的正是冷丁兒與陳寄夾峙的一對鐵門柱似的中間空當兒處。
  到了冷丁兒與陳寄這裡,他卻慢了下來,緩步向最前,開口冷硬道:「怎麼回事?龍城守尉遲將軍鐵律軍規之下,難道已沒人知道煽動嘩變的處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