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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零

  歸零:當這場時空蒼桑變幻
  讓我們把愛情書成絕案
  (悲劇是把有價值的砸碎了給人看,喜劇是把無價值的撕破了給人看。而你呢,你一生的悲喜不待人見,且讓你把一切封閉成絕案。——小招手記)
  1、調紅
  「那都是胡說八道。」
  一角酒。
  兩個人。
  一街夜霧。
  小招和老張對坐在夜霧裡。
  酒意還淺,為怕是、醉不成歡。
  各有心思,但卻是、俱為懷念。
  所以不用說什麼話。兩個人都靜了。靜得讓小招感覺到那夜像在身邊垂開了它密實的長髮,隔斷人間,卻釋放開人天。
  那靜讓小招似都有了絲幻覺……像聽到了些什麼,像都想伸手去撩開那夜的長髮,像幾乎要無意識的喃喃句:
  「啊,你聽……」
  ……確實像有個聲音,從此岸到彼岸,渡過空芒灘,來到無藉崖,拋離豬兒行,繞過阿家巷,倦倦的傳來。
  那聲音厭生悶死,像是小招想像中的一地飛灰俱淨盡的、悶坐於彼岸斗室裡的樓的聲音。
  聲音的外殼抖抖的落著灰,灰落啊落,落出裡面一點炭的紅心來。
  ——其實……
  其實有這樣的一些夜晚……
  小招的胃一陣抽搐,身體開始止不住地抖,像在篩呀篩,要篩出飲入體內的那寡酒中不多的一點醇味來。
  其實有這樣的一些夜晚
  我需要感到一點溫情
  當夜披散開它的長髮
  我希望撩開它有你的面容
  我希望看到你菱色的唇角
  關滅燈也能感到的濕意熒熒
  我希望執著你遞來的手
  讓我相信這世上還有不再泯沒的……
  友情
  我希望感到有人愛我
  而不是終年苦冰冰的冷醒
  我希望你容我縱容地沉默
  把頭彎沉入你瘦晰的頸梗
  而我知道這一切只能是空想
  你的手在我心裡長滿了指甲
  我只有自己舔食著自己的焦渴
  然後乾裂著唇在這天地裡伶俜
  ……
  我希望從逆反中給你看到一些真假
  所有會唱歌的鳥都有它獨特的暗啞
  這是一種噬食的痛
  你卻不會在歡笑裡看到悲容
  ……
  其實有這樣的一些夜晚
  月光撕揉著我的傷感
  而我只想靜靜地愛你
  告訴你我需要一點溫情
  ……
  老張忽然開口。
  「我不相信那場決戰。」
  「如果有決戰,也決不會發生在豬兒行。我去過現場,我相信自己的判斷。樓中劍是在他自己的斗室,他就是在這裡中創,在這裡死去。哪怕都跟我說什麼室內沒有兵器,而門窗也都從內緊閉。」
  小招神思還恍惚在那歌裡,卻忽神經應激地一跳。
  「室內沒有兵器?」
  他忽然一跳而起:紗說:樓說:葉沙用的是一把冰劍!
  2、歸零
  小招穿了件厚棉襖,費力地推開一扇門。
  棉襖是有意做出來的粗糙。那是精心打造出來的粗糙,它讓人看起來更有味,更像一個男人——如果「男人」是一個即定的可規範的名詞的話。
  棉襖的下擺邊用粗麻縫了個難認的記號。那是「老麻堂」的字號,就像後來六七十年代流行的軍帽,像現在把阿迪達斯的牌子,那是現代年輕人行走江湖的鏢旗。
  小招要推開的是一扇橡木門,厚達七寸,有意為之的門樞裡傳出吱呀聲。
  ——在這個江湖中,聲音就代表著安全。
  那是阿家公地下的住所,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到。
  阿家公正坐在桌前削土豆。他不吃開花才結的果,他已活到足夠老,老得足夠依戀根莖——那才是踏實的密結於泥土下的現實——它即是菜,也是糧食。
  小招要說的話是:「我要看樓的遺體。」
  阿家公搖頭。
  可小招點頭。
  阿家公再搖頭。
  小招已不再做任何表情。
  沒有表情是更深的堅持。
  為了那堅持,阿家公打開了通往地下的門。
  樓的遺體在地下的一個冰室裡。
  他身上覆蓋著一張乾淨而粗糙的麻布。
  小招小心地走上前,他跪在遺體邊,身邊一是一冊從紗那兒得來的樓的唯一的遺物:
  ——一本帳冊。
  那帳冊被翻到最後一頁。
  最後一頁上是冗上的空白。空白上只有兩行墨跡,可兩行墨跡還都被墨水塗黑了,什麼也看不到。
  小招手裡拿了支白礬配製的試劑,他小心地把最後兩行字跡上面遮蓋的墨痕拭掉。那裡面露出的兩行字居然是:
  ——葉沙……
  ——樓……
  按這帳目的體例,每一行前排的字該是樓決意要刺殺的對象。
  兩個名字後本應記著得手後的收入。
  可該記收入的地方都記了長長的省略號:「……」。
  ——那像會是一筆巨大的錢。
  小招怔怔地跪在那裡,他想像著樓最後的夜晚。
  看來,他在這兩個名字中間曾做過巨大而艱難的選擇。
  一股酸楚忽從小招的喉裡,鼻裡,一直哽咽到他的眼。
  他終於明白:他一直以為,頁尾斜底角的那個唯一的、單獨的、最後的、樓簽寫的名字「樓」是一個簽名。
  ——可其實那並不是一個簽名。
  ——而是一種選擇。
  ——一個殺手的選擇。
  他輕輕掀起那面粗麻布。
  紗說:樓說:葉沙用的是一把冰劍。
  ……「他在陽光下攤開手掌,可以聚氣成冰,冰凝如鋒,聚起一把冰劍。」
  「然後,那劍意起時,即可殺人,殺人於無形。」
  「人死後,劍亦消,化為水,蒸為氣,不在人間。」
  ……葉沙的時光之劍,原來起意於此。
  小招看向樓的傷口。
  那傷口細看確有冰凍住過的痕跡。
  那一定該是一種冷凝住的痛。那痛與血一起都被冰凝了,直到最後一刻,在心血奔湧,在它再也承受不了這冰凝的壓抑、冰湧而出的一刻,化做一種巨大的愴痛。
  小招的一滴淚滴下,那淚落在傷口裡,馬上銳化成冰。
  ……當時屋裡確實有兩個人:一個是在大雜院裡苦苦求生的「樓」,一個是可以幻化為「時光劍客」、可以穿入所有縫隙、破裂盡所有隔障、浸入所有生命之地的葉沙;
  ……也有兩把兵器:一把只值三錢七分銀子的小刀,和一把隨時可以生發、隨時可以化掉的冰劍。
  可這世上本沒有葉沙。
  小招猛地一甩頭。
  他想起了莫師爺的話,莫師爺說:
  「……據我猜想,如果葉沙真的存在,我猜,他也許就是你我身邊的普通人。普通到讓我們根本看他不到。人海茫茫,你我對面難識。可偶一時,他會突然錚然而起,嘩然而笑,愴然而奔,殤極出劍,表露出自己那無望而絕對的存在。」
  那時,莫師爺的口氣裡甚或都有了絲振奮。
  「……許是正是因為這個,所以關於他的傳說才會那麼少。固然他每一次的露面都簡直就是一場飛騰!可以我所想,那說明他要花更多的時間在泥濘裡打滾,才有機會能獲得那哪怕一隙的飛騰之機的。」
  如果沒有葉沙,那葉沙會是誰?
  沒有任何證據說明葉沙真的存在,只有樓口裡生造出來說給紗聽的那個「葉沙」……
  小招輕輕板開樓的手。
  他的手裡是阿家公放入的、他幾乎隨之半生的那把小刀。
  小招久久地盯在那把刀上面。
  終於,他在那刀把上看到了小如微雕的兩個字:葉沙。
  那字跡,該刻劃於許多年前。
  ——也許這把刀的主人,最開始還沒有更名為「樓」,還叫著他的本名「葉沙」。
  小招忽做出他最大膽的猜想:
  一個出生於板栗花開處的葉沙!
  ……尺五坊只提供一筆錢,那筆錢是留給同一個女人的。
  他只再需要一個確定。
  ……可那一整天漫天的嫁衣從天下直覆而下,僅一點袍角就蓋住了小招所有的困惑與所有的疑問……沒錯,殺手「樓」應該就是葉沙,葉沙就是殺手「樓」……小招的心裡有一種忽想狂笑、忽想悲鳴、忽想死去、忽想嗚咽的激情……
  ——那一刻,一種透徹的理解忽然透體而下,他終於開始全然明白了關於樓的生命、他的性慾,他的生存、他的事業……與、他的愛情。
  許多年以後,小招猛然理解了阿家公的愛。
  他採用了著阿家公的語言來寫道:「那一年,我老了,胖了,疲倦了。但我還記得你的故事,不管我這一生的經歷如何,但你始終,將是我的信仰與只屬於我的傳說……」
  做為收梢,這世上還流傳著另一些故事,那都是、關於:嫁衣。
  那嫁衣確實是有,那筆錢,也確乎存在。
  只是最後拿到它的人,並非齊紈……
  ——而是: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