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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塞上胭脂無多

  本來在喬華叫出「小妹」兩字之後,就要躍下城牆幫忙的。可他才待動,就已被施榛攔住了。他一雙眼睛就瞪望向四哥,待問「幹什麼?」施榛已然道:「你喜歡小妹是不?」
  這話要在平時,喬華可能會把臉紅上半天,可正在這緊急關頭,不由脫口答道:「是。」
  施榛卻並沒有要笑他的意思,他接著就問:「那你想讓小妹喜歡你嗎?」
  喬華一愣,施榛已笑道:「那你現在就別跳下去。」
  喬華撓了半天頭也沒明白四哥是什麼意思。直到施榛推他兩人一起嘯叫,驚亂了酒泉兵士的軍心,攔住了可能給那女子帶來麻煩的箭,喬華的腦子也還在糊里糊塗裡。兩人叫過之後馬上溜走,他二人的馬就拴在附近。他們是馬場之人,用的自然是好馬,那些兵士如何追得上?何況今晚那些兵士所遭遇之事太奇、又沒傷人——事後回想未必不是一段傳奇,一時也忘了追。兩人在馬上依那女子座騎狂奔之跡追蹤而去,半晌,喬華才有空發問:「四哥,為什麼不讓我給小妹幫手?」
  施榛笑道:「你個笨小子,小妹並沒有遇到危險,是不?你知道小妹是個多驕傲的女孩兒,她出手的事根本就不希望別人插手!她又不是不細心,今晚這活兒她肯定早已計劃在胸,你要出手亂了她的局,叫她做得不利落,她不惱你才怪。唉,難為你追小妹這麼些年,也沒弄懂像她這樣驕傲的女孩子的心思。像這樣的事,以她的性子,想讓她高興的話,你就聽四哥的話:少插手,只記得到時拍巴掌就是!」
  喬華也不知聽沒聽明白,反正先點點頭,也似懂了點兒,只是還是沒想明白自己一心想給小妹幫忙,難道錯了嗎?施榛也知難以給他解釋清楚,並不再說。兩人縱馬直跑了二十幾里,一直快跑到酒泉西北處的古捻山口,才見前面的蹄跡慢了下來。他們也知小妹就在前面不遠了。
  果然,轉出了一個紅柳林,沿前面一條小道直朝一處山上行去,那山不算矮,坡也陡,好在兩人俱是良駒,攀緣而上,還不算困難。山路纏繞,亂石遮眼,行了一小刻,眼前才忽然豁然開朗,原來是到了山巔。這山位於祁連山北麓,應該說並不算高,但跟四處平地比起來,這裡就是好高敞的一個高坡了。兩人一抬眼,已看到了那小妹。她的馬已歇在一邊,她的人則正在給那個她剛救來的人鬆綁。那人雙手雙足都有鐵鏈,身上還捆有幾道麻繩。那被喬華呼為小妹的女子先用匕首把他身上的繩子一一削斷,又依那鐵鏈連接之縫把鐵鏈撬開,這番硬力氣加上剛才的奔馳也不由讓她鼻尖出汗了。
  這裡是高坡,正在山巔,沒有遮掩,照在她臉上的月光自然更為明澈許多。雖然今夜的月還算暗的,但她的容顏像在發亮。喬華已下了馬,正癡癡地望著這個少女。只見月光下,她的年紀看來實在不大,一雙眼分得較開,在別人可能是缺點,在她、則更添了分英姿颯爽的疏朗。她用的是裙裡刀,所以、雖然騎馬,她一條暗花長裙還是垂至腳面,但她這條長裙可和別的女子不同,分成八片,外面雖看不出,其實是有八個暗岔的,叫她在人全無防備處可以隨意出腿撥刀。那裙子繫在她少女的腰上,更顯窈窕。喬華也不知道到底是這裙好看、還是那穿這裙的人好看了。那個少女像是一向面頰紅潤,這時頰上卻顯出有些蒼白。她長了一個小而翹的鼻子,可那翹動中不只是靈氣與乖秀,也自另有她的一種兀傲躲在裡面。她的好看的手上虎口處卻頗顯粗糙,上面還有一兩道傷痂,想來是握馬韁握慣了的。那少女這時已解開了被她救來的人的全部束縛,半天卻低著頭沒有說話。
  那被她救來的人是個黃色面皮,長相還說得過去的漢子。喬華望著她給他鬆綁,不知怎麼,心裡似沒來由地就堵了一堵。那少女先並不說話,那漢子還待致謝,那少女已先開口道:「你還記得這是什麼地方嗎?」
  那漢子愣了愣。
  那少女道:「你就不記得,三年前,有一個女孩,曾和你一起在這兒看月亮嗎?」
  遠處喬華愕了一愕。他還待走近前,一邊的施榛聽了這話不由就扯了扯他的袖子,叫他不要上前。那少女的眼中忽有些晶瑩,似月色反在薄薄的水上的光,但她的臉上怎麼會有水色?並沒有夜露啊。那少女道:「你知道那個女孩兒這三年怎麼過的嗎?」
  那漢子面上就似露出了些悔意。那個少女卻一臉溫柔地看著他,輕輕道:「我什麼都跟你說了,你該已明白前因後果,你負了她。那時,你叫她九月兒,可你知道你對她的傷害有多深嗎?一切我都告訴了你……」她的臉上忽露煞氣:「你不能怪我沒有跟你說明白就殺你了!」
  然後,她突然出刀,刀又是自她裙裡發出。那漢子分明也有武功,但就是尖險如他,也沒想到自己的救命恩人會在單騎孤刃、冒險犯難,於法場外救出自己,又給自己去除所有刑具後,會忽然向自己出刀!
  那一刀的刀光十分明亮。那漢子躲了一躲,卻怎躲得過這少女如此薄利明亮的刀光?刀光如洗,那刀光似乎不是要殺戳什麼,而是要在這月色下洗淨什麼,它就這麼輕輕地如隔世之吻一樣的洗進了那漢子的胸腹裡。那漢子慘叫一聲,他本站得背靠山崖,中刀後就向山崖之下掉了下去。那少女攸地收刀,向山崖下看了一眼,刀身太明亮,那血在刀身上似都停不住似的,那少女喃喃道:「別怪我讓你死猶落涯,碎身山底,我實在不想再多看到你一眼。你是我用了兩年時間,好容易才把你們全幫馬賊困入流沙谷的惡犯,沒想被官軍撿了個便宜,捉到了已餓得全無反抗之力的你。你待九月兒也太狠了,先奸後欲殺,騙過她的信任,又殺盡她的家人,而且、你絕對不該讓她被屬下輪……奸。你知道一個女子這種經歷會讓她生不如死嗎?我聽到九月遭遇的第一次就已發誓一定要代她將你手刃,是誰說女子就是好欺負的?所以,我劫也要把你劫出法場來殺掉。——九月兒,你的仇今天我代你報了。」
  她的話裡沒有興奮,只有那麼一絲絲的寬慰。遠處的喬華遠遠地看著她,只覺愛極了,愛到深處是心痛。施榛看著這個女孩的目光卻含有一種敬佩——敬佩她那一份擔當與果敢,勇毅與俠氣,這世界,真能得到他「豹眼」敬佩目光的人不多,而這樣的女子、更是不多。
  那少女卻用雙手捋了捋發,輕聲道:「四哥,五哥,你們到酒泉是有什麼事嗎?」
  李波小妹字雍容,
  搴裙上馬如轉蓬。
  左攬右射必疊發,
  婦女已如此。
  男子安可逢!
  歌聲響在側近巴丹吉林沙漠邊緣的雙樹子鎮。雙樹子位於甘蒙交界處,靠得最近的市鎮就是酒泉了,不過也有三百來里遠。這雙樹子的水是鹹的,但對於長年放牧在外的李家馬場支隊的人來說,有這麼一口鹹水井供人畜飲用已是一件極好的事了。這時,正是日落時分,一輪暖紅的鵝蛋黃般的日就那麼融融地要墜入草與沙交界的天盡處了,卻又餘情未盡,把一天還沒來得發揮完的溫情全撒在了草原上那被蹄兒踏得短短的草上。這時李家馬場的人已把馬趕回了圈中,幾個粗豪的漢子對著落日用甘陝的流行調子把這麼幾句詞兒放聲地唱著。雖然水鹹草短,但這粗硬的天地中,也給他們這幾個粗硬的喉嚨唱出點溫暖的調子來。
  只聽一個女孩兒笑瞇瞇地對那幾個大漢說:「郭大叔,李大叔,你再這麼唱,小姐今天可能就要回來了,不怕她聽見又要跟你們惱?——什麼『婦女已如此,男子安可逢』?小姐又要問,你們這些男子很比她能幹嗎?」
  那唱歌的大漢「嘿嘿」笑道:「哪有那麼快!再說這歌詞也不是我寫的,整個草原都在這麼唱,要怪也不能怪我一個人。」
  說著一推身邊的一個大漢:「老李,你可是不能這麼唱了。上次小妹聽見這麼唱生了氣,和你拚酒,我可是親眼看她把你灌醉了。」
  那老李就憨憨一笑,看來是真有那麼回事兒。這支牧馬隊一共有三五十人,今年冬天,草特別短,他們就跟隨小姐到「馬海兒」去放的牧。那「馬海兒」水草極是豐美,他們趕在秋未盡前去的,先積下了不少草料,所以這一冬下來,他們的馬沒見瘦,反更壯實起來。開了春,為了把馬兒歷練歷練,才依依不捨地辭了那個綠洲,把八九百匹馬帶到雙樹子這裡來的。
  說起小姐,他們似人人佩服。他們的小姐也不是別人,就是「草上沙」李家分場場主李波的親妹子、小字雍容的李雍容。剛才唱的歌謠就是誇這女孩子的了。本來這一冬他們要到「馬海兒」放牧還不見得大家都贊同的,但李雍容一再堅持,才去了的。不為別的,只為那「馬海兒」雖是綠洲,卻隱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最深處,照常年放牧的人講,那綠洲是個神仙草場,卻是會「飄」的,沒有人能確定它到底在哪兒。去過的人第二年依了地圖都未見得找得到。但他們小姐不服那個氣,因為她是女子,反而更爭強好勝。依她這十來年遊走草原的知識,他們最後雖吃了點波折,還是找著了「馬海兒」,過了一個好冬。從沙漠裡出來後,他們才知道今年別處的草場因為大雪、發生雪災,吃了大虧的牧馬隊不知凡幾。好多人牲口損失超過四分之三,就不由得不讓他們佩服自家小姐的先見之明。李家分場原分為兩部份,從小姐十六歲起,就自帶一撥人馬放牧找場了。那李大叔憨憨道:「九月兒,小姐一去好有五六天了,你就不知道她去了哪兒嗎?」
  那九月兒身材婀娜,臉相清柔,搖搖頭道:「我也不知。」她是李小妹最貼身加貼心的人,從李小妹那日把她從沙漠中救回來就是如此,但這次她也不知道小姐是幹什麼去了。這時她一張柔美的臉兒向西南邊望去,忽然一聲歡呼:「小姐回來了!」
  幾個牧馬人一齊向那邊望去,果然一匹快馬奔來,看那馬兒的速度與騎手的英姿,就知果是李家小妹。李小妹的馬兒騎得極好,一朵雲似地在草尖飛過。她已褪下了她劫法場時著的那條長裙,——她那裙一般只有出門是為要藏刀才穿的,這時只見她穿了一身短裝,豁落靈便,兩個袖口與兩個腳腕都各用一條長長的紅布帶子把袖口褲腿緊緊紮住,馬兒飛馳,那四根紅帶就在染了一片金光的草上飛呀飛,草原上的驕女自有她一種別樣的嫵媚剛健。這邊牧馬的幾個人都高了興,有人就從懷裡掏出號角「嗚嗚」地吹起。粗樸漢子也自有他們的表達方式來歡迎他們的仙女與傳說。只見那李小妹已眨眼間奔近,一臉是笑,似是也為回到家感到由衷地高興。那幾個牧馬人見她到了反說不出什麼,只是笑得臉上皺紋多了些,各自只淡淡地打了個招呼。李小妹把馬停在九月兒身邊翻身下了馬,想說什麼卻還是沒說,只是從袖子摸出一塊玉珮放在九月兒手中。那玉珮原是她從她在法場劫來的那漢子身上摘下的,九月兒似認得它,握在手中身子就一震,李小妹輕輕道:「是他吧?」
  九月兒點點頭。
  李小妹就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把他殺了。」——一切都過去了,這個讓她憐惜的姐妹的噩夢終於算結束了。明天,對於她該就是個新的開始。九月緩緩低下頭,李小妹也不知怎麼安慰她,自己牽馬去圈裡繫好,她不想看見九月的淚。
  繫好馬她就看見那開始唱歌的李大叔。李大叔似是她得力手下,只聽他低聲問:「小妹,有什麼大事嗎?」
  李雍容歎了口氣,輕輕道:「我大哥不見了。」
  李大叔驚得「哦」了一聲,一時象還不能明白這句話的具體含義。——如果李波不見了的話,那、那、那,草上沙的幾千人口,甚至這整個草原,不就像個散了黃的雞蛋,還有什麼意義了?李小妹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頭,他是看著他兄妹長大的,她本想在他身上獲得哪怕一點安慰,但看來……在李大叔的驚愕無措中,她有些蹣跚地走回自己的營帳,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麼孤獨。
  帳裡點著牛油蠟燭。這蠟燭的黃光照到帳頂,又反過來照在李小妹有些瘦嫩的臉上,她這兩天已整整瘦了一圈,她在想著大哥失蹤的含義。李小妹和大哥李波的兄妹情誼可以說出奇地好。大哥比她整整大十三歲,雖然一小就帶她出來,騎行天下,放馬為生,但真的可以說一點人世間的風雨都沒讓她獨自沾過。她有時好驕傲,好倔強,以為自己雖為女兒,但一點不比那些男人遜色,也一點不需要大哥的照顧,她也真的幾乎做到了,從放馬、找水、帶隊、引路、紮營、看天氣、撥刀、彎弓,她沒有一樣不是最出色的,但她現在才明白:這一個大哥,一直隱在暗處默默看著她的大哥,對自己、對這個草原,究竟有多重要。
  可是他不見了。那天她頭一次聽到施榛與喬華說起時,心裡只有一個字:不信!但這是真的,四哥和五哥不會騙自己。就算五哥毛燥,聽見風就是雨,四哥也不可能會這樣。如今,秦王的密使已來到「草上沙」草場,帶給草場五六千老幼最重要的抉擇的關口,大哥卻不見了!
  帳外是什麼人在吹簫?還是如此幽涼悱惻的簫聲,李小妹注意到那簫聲時,才覺出,那簫聲其實已響了好久。簫不是這草原上的樂器,它的聲音過於陰柔,如低慨、如暗歎,幽回曲折,本不適合這矮草黃沙,大風烈日的地界,這裡本是羌笛、犀角與篳粟的世界,那樣的聲音才是具有穿透與撕裂性的,會是誰在這麼個大漠春寒的暗夜外吹簫呢?而且簫聲隨風曲折,逶迤難斷?
  那簫聲裡似有一種思鄉。李小妹靜靜地聽著,她本是個放牧為生的人,她也就沒有故鄉。以前聽說思鄉本只以為是酸腐秀才造出的一種情感,可這夜,這簫,讓她第一次聽出了一種思鄉的感覺。為什麼會有這樣一種感覺?她甚至也想不出自己思的究竟是什麼?是一場漂泊一場回歸,一種本原的牽掛,還是大哥那篤定溫暖的笑嗎?
  簫聲依舊在漾,漾動了遙遠處帳內一個女子的思緒。月黑風高,那女子情懷起伏,只是、那吹簫的人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