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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千里鴻毛傳遠信 一言妖詭動遼東

  陰沉的天,蒼白的雪。
  北國之春被一種寒冷的氣氛裹挾得喘不過氣來。
  一騎飛過,一大片積雪飛舞。
  古老的雪路便由此而印上了一道深深的蹄痕。
  快馬如風,雪塵如夢,更何況馬上之人青衿冷面。儘管他的眉毛已經被霜雪凍住,儘管他黑衣底下露出的那塊本該如血鮮紅的大氅內襯已因風塵勞頓而顯出暗污,但是這依然掩飾不住他那落寞而嘲弄的神色中一股郁勃的生氣——他的眸子是暗與燙的。這麼向暮大雪的天氣,這麼泥濘難走的路,他要向哪兒去?做什麼?——沒有人知道。但如果真有人認出了他、並且知道他此行的目的的話,那消息傳出去一定會震驚江湖的。
  因為——有一種人,是三年不出山,但一出來就足以轟動江湖的。
  三年了——那個人在馬上嘴唇冷冷地一翹——還有誰會記得我?——跨下的青騅也有三年沒有這麼奮蹄奔逸過了。但就算我真的已經刀兵入庫,馬放南山,這個江湖就真的平靜了嗎?馬上之人忽一揚臉,抬首長嘯起來,那聲音雄渾高亢,在干冷的空氣中矢矯馳騁、更有一種奔放之處,但聲音底處,似乎隱隱又有一種撕裂之痛。那匹馬本已因長途驅馳顯得疲憊,這時見主人高興,也揚首長嘶起來。一時一人一馬,在這遼東的曠遠冰天里長鳴相和。馬上之人氣長,這一嘯,足足有一盞荼工夫才停頓下來。聲音一停,他伸手拍拍那馬的脖頸,冷笑道:「馬兒,馬兒,快些跑,咱們倒要讓那些正人君子們看看,他們再次逼我出山對他們究竟有什麼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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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興隆集在遼東雖是個大集,但趕上這樣刮白毛風的天氣,街上也見不到什麼人。所有的人都縮在掛著厚厚的棉布簾子的屋裡呢。這裡是通衢大鎮,南來北往的客人多,為了御寒,這時大多躲進了酒樓客棧,也大多要喝上幾口燒刀子,燙一下喉嚨、曖一曖胃。酒一喝,話自然也就多了起來。興隆集南頭的「胡記」酒家這時正生意興旺,統共十四五張桌,這時已統統坐滿了人。遼東一帶每到冬天,臥室裡燒的是炕,但像這樣有點規模的酒樓,廳堂裡生的就是爐子了。空氣裡禰漫的是潮氣、酒氣、油哈氣,再有、就是有剛進來的客人為怯寒靠爐子靠太近了衣裳被烤糊的皮毛焦氣。興隆集本就是髒而亂的,但你要是從幾十里地那麼一片白茫茫的春雪中走下來,再髒再亂的地方只怕都會覺得比那片雪野強多了,這髒與亂反而給這個原本粗陋的市面添了一份人氣。
  這時只聽一個粗啞啞的嗓子笑道:「嘿,趙頭兒,你也來了,這麼冷的天,今晚準備叫誰來給你曖腳頭呀。」
  話沒說完廳堂裡就哄然一陣大笑起來。那被笑的趙頭兒只是尷尬地搓著兩隻手,回不出話來。他是一個跑慣三省的參商客人,本來一向機警本份,就是前年在興隆集出過一次丑——那是前年三月,因為遼河凌訊,他被困在興隆集有近半個月,就是在這半個月,他被「倚翠樓」的頭牌大姐潑天翠給弄迷糊了,以後一擔擱就是三個月,請花酒、打首飾、付包銀,花了無數的銀子,最後還沒沾到一絲腥,白當了一回冤大頭,落了無數笑柄。最後來銀子用光差點回不了家,虧得平日這條道走得熟,還是平素相好的朋友幫他擺平了堂子裡的欠帳才脫身的。——說話的人沒什麼惡意,就是戳他傷疤逗大家一樂。
  那被喚作趙頭兒的人其實也只三十多歲,因為平素穩當,有十幾個人和他結了幫走生意,才得了這麼個名號。這時他被弄得不好意思,腦子一轉,已計上心來。他想起一條新聞,嘿嘿一笑,知道自己只要一開口就可以把大夥兒心思從自已那件成了話把兒的事上引開。只聽他並不回答那挑逗他的人的話,卻對和他同行的一個跟班小伙兒說道:「曖腳?咱哪有那個福份!這樣的鬼天氣,有這麼個地方坐坐、喝上兩口燒酒就已經不錯嘍。知不知道:就咱們在這兒坐著這會兒,『遼半天』胡大俠和『海東青』的老大可都沒閒著,人家可正在雪地裡挨凍呢。」
  他話一說完就從酒壺裡又倒出了杯酒、慢悠悠地喝了起來。別看他平時話不多,可這三省的新聞有什麼新鮮的、數起來真還沒他不知道的。眾人知道他朋友極多,消息來源廣,一向相信他的話,這時聽他冷不丁來了這麼一句,一時都楞了。都是在外面跑路謀生的,有個什麼風吹草動還是早知道個信兒好。果然、他的話音一落地,先是聽到的人一下都靜了下來——廳裡統共就那麼幾十號人,有一半人猛地一靜、這一靜就非同尋常,別人不由也立時覺到了。開始還有人不知怎麼回事,還亂開玩笑,一看眾人都忽然正襟危坐面色嚴肅,不由就把已出了口的半句笑話又縮了回來。只聽一個斯文些的客人小聲地問:「你沒搞錯吧,這麼冷的天他們倆出來幹什麼?不會是碰面吧?」
  也難怪眾人擔心。這些年遼東的道路一向還算平靜,這是虧了那個號稱胡大掌櫃的胡半田。遼東本也有幾股大盜,但後來都歸在了號稱『遼半天』的錦州人胡大掌櫃的手下。這胡大掌櫃本名胡半田,因為愛說話,綽號『遼半天』——有一聊就是半天的戲謔意味,卻也是說他的勢力能蓋住遼東之地半個天!他是綠林大豪,原是個獨腳大盜出身,一向做的是富室大戶獨來獨往的生意,正因為如此,很少摻合道上的是非,在遼東道上反而一向受人敬重。黑道白道、誰有了事兒少不得請他說和說和,久而久之,他隱隱就成了遼東這一帶的綠林盟主、三山二水間的總瓢把子。但他這人一向還算宅心仁厚,對這些跑小買賣的參商木客們還有幾分顧惜之情,所以傳下話來,讓常走這條路的人一年拿些若干孝敬銀子出來,由他擺平這條路上幾個山頭上的大盜,保他們一路平安。他這話也真說到做到了,而且這筆錢他是一文不沾,這些年下來,這『通遼費』在遼東線上幾乎已成了定規,凡交了錢的客商這些年在這條路上還真沒出過什麼事,就是有山賊一時貪心犯了例的,最後也有胡大掌櫃手下出面擺平這事,有損失也都能要了回來,而且事後對那些小山賊嚴懲得很歷害。所以遼東一帶也就人人都知道胡大掌櫃的歷害。
  可是「海東青」……
  那趙頭兒一提及這兩幫人的名字,廳堂裡會立馬靜了下來。
  這時,卻聽一夥山西布商中一個年紀最高的人開口問道:「趙兄,他們真是要碰面?——這可是開不得玩笑的,知不知道在哪條路上鬥法?」
  他這話問得極是小心謹慎,問完自己就側耳聽著,像怕漏掉一個字。——也難怪,這可是跟身家性命相關的。
  那趙頭兒一翻眼,正要反唇相譏說:「我趙某人什麼時候說過假話了?」回頭一看、問話的是當年自己落難時幫過自己的山西老客,便忙正容答道:「是我親耳聽到的——我有幾個腦瓜子,就算敢和眾位逗逗悶,還敢拿他二位爺開玩笑嗎?」
  那老者不由連連點頭,身邊早有一個膽小的人嚇得聲音都發顫了,顫聲道:「那——他們——不是——要——火並了?」
  他問完這句話,似乎人就已嚇酥了半截,本是站著的人、身子就那麼溜到了椅子上,還直用舌頭舔自己的嘴巴。卻沒有人笑他。沒聽到開頭一句的人這時都忍不住低聲嗡嗡起來:「誰、誰要火並了?」一聽說是『遼半天』與『海東青』,不由得馬上都覺得口裡發乾——天、這兩個主兒要是碰到一起,這遼東道上,那可不是要翻了天!以後、這條路上只怕難走嘍!
  忽然聽到外面門簾突地一擺,接著酒店的門通地一下就被撞開,一股冰涼的冷風捲入,撲得燈焰一抖,眾人身上也不由一哆嗦。店伙一抬頭,只見有兩個人,直撞了進來。一身打扮乍一看平常,仔細一看,卻是一個穿一身狐皮、一個穿件灰羊皮。穿狐皮的那一個領子袖口都露出一圈細白毛,皮毛甚好,想來人也清貴;另一個袖口則露出一圈灰毛,卻是平常的灰羊皮,估計是先前那一人的僕從。
  ——他們這麼進門的方式本來是要挨人罵的,但廳內人都沒心思,冷冷地回頭瞅了一眼就都又轉過頭來。那先開始一個撞進門的小子也只十六七歲,一臉憊賴,皮色暗金,眉毛反擰,五官生得不錯,有一股潑刺的氣味,再配上他這股神氣,看上去更加生動有趣,只見他一進門就抄著兩隻手咒罵天氣。他後面跟進來的那個小伙兒就斯文多了,才及弱冠的年紀,氣質清雅,身材削瘦,他站的那兒燈影兒暗,也看不清他相貌,只見眉宇間似乎隱現一分憂鬱。兩人看樣子是一主一僕。主人年紀不大,但隱有一種書卷之氣。
  那先撞進來的小子一點也不肯安份,一進來就挑桌子叫夥計,只他一個人弄出來的聲音比一隊騾子還要大。眾人都急著聽胡半田與『海東青』的消息,被他吵得說不下去,有幾人就不滿起來,回頭要罵,看了看那少爺模樣的年輕人,不由就猶豫了下,不好開口罵下去似的。那挺斯文的公子哥兒可能也覺著了,對那吵鬧的小跟班叱道:「小苦兒、你就不能沉著點兒?」
  那叫小苦兒的小小子雖然一臉憊賴,似乎對他少爺的話還是言聽語從的,果然就安靜了許多,笑嘻嘻地道:「公子爺,你已經悶了我一路了,就讓小苦兒開開口吧。」
  那少年似乎也拿他沒辦法。卻見那小苦兒已要好了菜,用袖子擦了擦筷子,遞給他主人,笑嘻嘻地說:「少爺,你說咱們這一路上怎麼就這麼安靜?一個強盜沒碰見不說,連一個毛賊也沒有,這遼東一帶的綠林好漢都到哪裡去了?」
  那少年白他一眼道:「就你愛找事兒。誰出門不圖個平安呢?想碰見賊幹什麼,活膩了?」
  那小苦兒嘿嘿一笑:「那可不是,只是那算命的盧半仙不是說——少爺你現在命犯桃花,有一場胭脂劫嗎?我總算計著咱們路上會碰見個什麼女匪惡婦胭脂虎之類的,那時就有一場熱鬧玩兒了。」
  說完他先笑得嘿嘿的。那少爺臉上微紅,神色間登時添了分薄怒。那小苦兒早就知機地一縮頭,不等那少年發作,先笑嘻嘻岔話道:「少爺,您看,這菜已經上來了,您先吃著吧,別涼了。」那少年便也不再說話,舉箸吃菜,但心思明顯不在吃上,似乎懷著什麼心事,眉目間一片陰暗,那小小子看著他,目光中反而有那麼一片憐惜之意。
  這時那邊的眾人已七嘴八舌地向趙頭兒問開了:「——他們在哪兒碰面?是不是真的要火並?這下簍子可鬧大了!」
  要知道,那海東青雖是近年來才冒出來的一夥馬賊,人數不多,但不知道手底下怎麼都那麼硬,沒兩年就闖出了名聲,本來只在遼西一帶活動,這些年不知怎麼慢慢就向遼東這方向靠近了。胡大掌櫃是臥榻之邊豈容他人酣睡,這些年雙方已經屢有衝突。據說光長白山一役,海東青的『翻天鷂子』盧小控與胡半田的把弟龍見喜之間的一戰,龍見喜手下就死傷近百人,吃了大虧,這下雙方的冤仇就結得更深了。因為這事,遼東一帶道路這兩年也越來越不平靜。懂事點的客人都怕雙方頭面人物真的撕破了臉,打起來,那時,這條路可就真的不好走了。這時聽說胡大掌櫃和海東青那個從來沒有人見過的老大這麼冷的天居然出來碰面,每個人都猜到這件事兒非同小可。心想:黑道一亂,江湖上的小毛賊們趁機起哄,那時,吃虧的保準還是他們這些正經生意人。
  那趙頭兒咳嗽一聲,冷笑道:「你們把那麼大的難題來問我,當我是胡大俠手底下的董半飄還是海東青裡的的盧鷂子?他們到底是談是打、在哪兒開打——我怎麼知道!就是知道又怎麼敢說,說了你們又怎麼敢聽?你們這不是問的廢話嗎?」
  眾人等了半天等來他這麼一句話,恨的不由就要罵。有人看他神色中似乎大有深意,當下知趣,知道再往下問他也不會說的了,要想知道內情只有等他回了屋得空再去套套交情,才有可能打聽的出來,也就不再追問。
  一時之間酒店之內紛紛擾擾,各人又三五成群地在一起討論起剛剛聽到的新聞,猜這次是海東青還是胡半田會佔上風,大廳之內又變得吵吵嚷嚷,卻沒有人注意到那趙頭兒又自己斟了杯酒,自顧自地在那兒低聲自語道:「土、返其宅;水、歸其壑;昆蟲、勿做;草木、歸其澤……為什麼當年爹說此句一出,江湖必定大亂,叫我趕緊做兩年生意,到時就不要出門跑了?這兩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昨天、我在貓兒崗隱隱約約聽到的到底是不是這兩句話呢?」
  卻聽這時有人已對方才話題不耐煩,大聲說道:「管他誰勝誰敗,反正咱們總是要被割肉的,誰割不是一樣?還是喝酒是正經。」旁人沒這麼豁達,但想到生在這麼個江湖危亂的時局、也只能如此了,管什麼他人的興亡勝敗,用心做好自己的小生意吧,以後路上多些小心謹慎些就是了。一時除了幾個心思特別重的人,其它人便不肯多想那些不開心的事。這時只聽又有一個粗豪的嗓子說道:「大六兒,好長日子沒看見你兄弟,他哪兒去了?」
  眾人便看向大六兒,那大六兒長得傻大黑粗的,一看就知道是個憨實人,只見他嘿嘿咧嘴一笑,卻沒說話。眾人就更要逗他說話,問:「是你兄弟兩個又打架了?」
  那大六兒人雖憨,和他兄弟手足之情甚篤,見眾人疑心他兄弟兩個打架,不由忙忙開口辯解道:「才不是呢——是咱兄弟前兩天走大鴻運,他要賺一大筆銀子了。」
  說完,人就有些得意洋洋的模樣。眾人看著他說話的憨態,就有人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個粗嗓門問:「你兄弟碰上什麼好事兒,要賺一『大』筆銀子了?」
  他故意把個「大」字說得極重,故意要嘲弄他,可那大六兒哪裡懂得——他們兄弟倆兒是關外有名的連鎖字號「魯家車行」的車伕,一向給人趕車為生。大六兒兄弟倆兒人雖憨,但牲口飼候得好,又肯出力,再加上不知計較銀錢,在走關東的生意人口中,口碑竟出奇的好。但眾人也都知道他是個苦哈哈,每次別人賞個一錢兩錢銀子兄弟倆就樂得狗顛狗顛的,便都要聽聽那是多『大』一筆銀子。
  大六兒卻不知眾人嘲笑之意,依舊興高采烈地說:「那個人說,只要把東西帶到,收東西的人他最大方,收到這東西後最少要賞一千兩銀子的。」
  眾人都轟的一聲笑了,一千兩銀子——大六兒就是幹一輩子也見不到那麼多銀子。有人便猜想多半又是哪個缺德的傢伙在騙他兄弟倆個白跑腿呢。他兄弟這些年來這樣的虧可沒少吃,卻從來不會長記性。就有人笑問道:「是什麼人托你們送的呀?送到哪兒?」
  大六兒看了那問話的人一眼,直楞楞地說:「什麼人?我和我兄弟也不認得,是個小伙兒,不、是個和尚——我就還沒見過長得那麼秀氣的人呢!」
  聽的人都楞了一楞,問:「和尚?」
  那大六兒說:「是呀,他像不是咱這兒的人,是關內的吧,說的也不是咱這兒的話,一口軟軟的口音,聽著好聽極了。」
  已經有人笑道:「他既是和尚,能送些什麼東西,是討飯缽還是度碟?多半不值錢的。他認識的人又有什麼大方的了,能賞你兄弟一千兩銀子?只怕你兄弟這趟差倒是要被他化佈施了。」
  座中人都笑了。有人就問:「叫你兄弟送到哪兒?不會送到山海關吧。」
  要知道魯記車行掌櫃的魯老大也知道大六兄弟兩個有點傻,遠路從來很少讓他們走,再加上關外人樸實、一向認為關裡人生性狡詐,大六兄弟跑車最遠的也就是跑到山海關了。
  那大六兒卻一臉自豪地說:「怎麼會那麼近,要賺別人的銀子也不能那麼輕鬆呀,當然得出力了!說是要去陝西什麼地方,具體在哪兒他沒和我說,只跟我兄弟一個人說了,還叫他發誓不許告訴別人。我就不好問也就不知道了。」
  有歷練的人就已覺出事情有點怪。眾人也都驚訝,要知在座的最遠的也就來自山西山東,這條道上偶爾有個江浙客人已經很希罕了,大六兒的兄弟從來沒出過遠門,一跑竟要跑甘陝那麼遠的地方,難怪眾人納罕。
  有好心的人已經覺得裡面有文章。忙問:「你就讓你兄弟去了?你兄弟也就真信了他的話?他讓人跑這麼遠,到底要送些什麼呀?你把過程好好和大傢伙兒說說,讓大夥兒幫你參詳參詳——你兄弟只怕被騙了,不早弄清楚,再也回不來了也說不定的!」
  大六兒見說話的人表情嚴肅,不由也緊張起來,一時張口結舌的,說不出話來。有好心人給他倒了杯水,說:「你喝了再慢慢說」,只見他吞了一口,又嗆住了,咳了半天才止住,開口道:「也沒送什麼,就是一根小小的羽毛。」
  眾人見他說得越發不明不白,都楞住了,那大六兒口才本就不好,說了半天才說了個大致明白,只聽他道:「那天,我和兄弟在流鹽河口洗馬,我兄弟的馬比我的要養得好,身高腿健,我正誇著他呢,就這麼洗著,忽然我看見兄弟的眼睛就直了,我順他眼睛看去,就見他正望著個渡口呢。天傍晚了,河封了凍,渡頭早沒人了,我就看見一個白衣和尚在那兒站著呢。我也見過不少和尚,就是沒見過他這種。和尚們一般都好髒的,我們那兒感業寺的就是,身上老是一股香灰味。可他不同,春上的雪都在化了,一地黑泥,他的白衣裳在泥地裡也一點都沒沾上塵土似的,那布是很軟的細布,看著讓人覺著那個乾淨呀。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見過那麼乾淨的人。他不知什麼時候來的,我和兄弟肯定比他先到,因為我們來的時候渡頭上並沒有人呀,但不知什麼時候他開始站在那兒了,我們遠遠聽他好像在那兒歎了口氣。」
  說著,大六兒學著他聲音歎了口氣,他盡量學著柔和些,雖然學得很不像,但眾人也聽出一二分意思來了,可見那天的情形給他留下的印象確實很深。只聽他接著說:
  「一會兒,他轉過身來了,逆著太陽光,我看不見他的臉,他好像很喜歡馬,把我和兄弟的六匹馬一匹匹看著,歎息著說『也算好馬了,有這樣的馬,二十天大概能跑到陝西了』。」
  「我兄弟最疼他的馬了,一聽見有人誇他的馬,就高興了。問:『陝西是哪兒呀?』我看見那和尚笑了下,沒說話。我兄弟便非要他騎一騎他的馬試一試馬的腳勁怎麼樣。」
  眾人微微一笑,想這大六兒兄弟倆個可都夠實在的,別人隨便誇了一句,他們就非要別人試馬。只聽大六兒繼續說道:「他本來面向我兄弟的,背著光,我看不見他臉,可他伸手一牽轡頭,我就呆了——一個人會長那麼細緻的一隻手,我真從來沒見過,他肯定不是平凡人。他只笑了笑,說:『我有傷、不能騎了,也不愛騎馬,佛祖說過:眾生平等,我一個出家人怎麼好騎它呢,我只想求這馬兒給我辦個事兒』。然後他就看著我兄弟,看得好認真,像在猜想我兄弟靠不靠得住似的。」
  「我兄弟都被他看楞了,半晌,那和尚才又開口,問了這麼一句:『我看你是個老實人,你能幫我個忙嗎?——給我……送個信兒。順便再帶點兒東西,這事兒對我很重要,關係身家性命的。只要你東西送到,就算救了我一命了。收東西那人雖不是個什麼有錢人,但他還算大方,你幫了我這麼一個忙,要他一千兩銀子的酬謝他還是少不了你的。當然,說不定你還可以要些別的。』」
  「我兄弟當時就呆住了。說實話,不為別的,就為他這人,只要路不遠,不給錢我兄弟大概也會送的。不知怎麼,我就覺著他是個好人。我兄弟問他送什麼,他站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從懷裡掏出支羽毛來,有三寸長,烏色的,好輕好軟,像鴻雁的毛,說:『就送這個吧』。他看著那根羽毛的神情很特別,好像那還是個希罕物似的。我兄弟也不知道他要送個羽毛幹什麼,但也不敢問,——我也不知道他怎麼就這麼答應他了,不過,要是我,我大概也會答應的,一千兩銀子呀!我相信他不會騙我們的,他就不像個騙人的人。第二天一早,我兄弟就帶了三匹最好的馬上路了,因為照那和尚說的,要一路上不停馬不停蹄地把東西送到才來得及,路上換馬不換人。」
  眾人已聽得楞了,都覺著這事兒透著十分的蹊翹,但誰也說不出不對在哪裡。好半天,有人才合攏嘴來,問:「你兄弟就真送了?」
  那大六兒傻楞楞地點點頭,「是呀,答應了別人的,肯定要送到呀!」
  便有人搖頭、有人點頭。有人說大六兒兄弟傻,有人說他們行事有古風,說不定就此真交上好運了。卻聽那趙頭兒笑道:「千里送鴻毛,千里送鴻毛……嘿嘿、不會真有人開這種玩笑吧?」
  他這話說得眾人心裡怪怪的,那邊桌上那年輕的主僕兩人似也對此著了意。那少爺沉吟不語,卻聽那小苦兒說道:「少爺,我覺這事兒有點怪,千里送鴻毛,江湖上有這規矩嗎?聽著怪怪的,只怕那和尚不俗,是有些來歷的?」
  那少爺皺眉想了下,眼中一片迷茫,只說:「難道少林寺又有什麼高僧出關了?穿白衣的,那該是無輩弟子呀,也不會有這等行徑的哎。」
  他的聲音很輕,只是說給自己聽,也就小苦兒一個人聽得到。
  ——小苦兒也就怕他家少爺心思重這一個毛病,遇上不管什麼事兒都要思前想後的,所以老是不得快活,有心要岔開他的思路,低聲一笑道:「少爺,那盧半仙不是說:少爺的紅鸞之災是要一個和尚才能解得開的嗎?會不會就是他?」
  那少爺皺皺眉,還沒說話,這時又有輕薄的人笑道:「大六兒,你兄弟一下賺那麼多銀子,你眼紅不眼紅啊?他會不會分你一半?這下、你兄弟倆個可美嘍,都可以娶上媳婦兒了,再不用半夜打光棍了!只是你太笨,遇上了這麼個百年難逢的大財主,你就沒尋他要點兒什麼好處?」
  那大六兒只是憨憨地笑。別人又逗他:「他就沒給個百把兩銀子的好處給你也賺賺?那你不是光看見豬跑,卻落得連一根豬毛也沒吃到?」
  那大六兒傻笑道:「那個和尚也教了我一句話,告訴我說,只要我記住了,讓我找錦州城最有錢有勢有地位的人,把這句話賣給他,肯定也值一大筆銀子,夠我活一輩子的了。他說完這句還歎了一口氣,說道:『不過、現在人心不古,你這銀子要想賺來可是要大擔風險的,可能連命都陪上,你還是別賺了吧!』」
  那邊那主僕倆人的面色就已凝重起來,知道這裡邊只怕定有文章。旁邊還有人全當做笑話在聽,問:「是什麼話,你念來聽聽,一句話就值那麼多銀子,夠你過一輩子?——那咱們都不用做生意,光學會說這句話就行了。」
  大六兒撓撓頭:「他只說了一遍,我也沒記住,只聽到什麼土啊、水啊,蟲子啊什麼的……」
  座中有人不由就拈鬚微笑,那邊的趙頭兒卻不由自主「啊」了一聲起來,面露驚色。旁邊人還不及說什麼,這時忽有一個人長身而起,大叫道:「什麼土啊、水啊、蟲子啊,你說明白一點,到底是在說什麼!」
  說話的人好大個個兒。大六兒被他這麼一聲叫也叫得一激靈。說話那人本一直蒙頭蒙臉地在個邊角趴桌睡著,誰都沒注意,這下一站起來,可把眾人嚇了一跳,只見他身高八尺,膀大腰圓。大六兒本也算高個兒了,可跟他比起來、還要矮上半個頭。那人半邊臉都是烏青溜紫的一大塊胎記。連眉毛帶眼睛一齊都罩住了。他口音不純,也聽不出是哪裡人,相貌相當兇惡。只他這一嗓子,再加上他這麼騰騰騰地一站出來,就已把眾人弄得個心驚肉跳。只聽那大漢繼續叫道:「他說的是不是——土、返其宅;水、歸其壑;昆蟲、勿作;草木、歸其澤!」
  大六兒已被他的氣勢噤住了,不由自主就點點頭,「嗯」聲道:「好像就是這麼幾句。」
  卻聽那大漢哈哈笑道:「哈哈,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好老天,居然被我老詹找到了。——好孫子,你這下可真有錢賺了,跟大爺走啵。」說著,他走過來,伸出一隻巨靈掌,就這麼一爪抓來。那大六兒本也是個大個子,身上也有幾斤蠻力,少說近兩百斤的份量,可身子被他這麼一抓,還是就那麼輕如稻草一般地被舉了起來。也有幾個想跟那大漢說理的,一見他這架勢,張張嘴也就不敢吱聲了。那大漢似是興奮已極,笑聲不斷。廳中人多,他也不及撥開眾人,逕自一手舉著大六兒的身子,騰身躍起,竟連大六兒那壯大身體帶著,直接從眾位客人圍坐的一張張飯桌上跳過去。當他要從那主僕二人的桌上躍過時,那叫小苦兒的小子口裡哼了一聲,手指一豎,對準那大漢腳心,他主人卻衝他輕輕搖搖頭,偏偏腦袋示意門外,小苦兒一愕,然後會意,才停了手。
  那大漢就這麼三躍兩躍已到了門前。他開門就往外闖,眾人向他背影望去,都不知大六兒被他這一帶去後會命運如何。久跑江湖的生意人已經知到大六兒是碰巧聽到江湖隱秘了,這可是做生意跑碼頭的人的大忌,搞不好就會賠上身家性命,心底不由一歎。
  忽然滿座的人都『咦』了一聲。只見那掠走大六兒的漢子站在門口,似乎並不慌著出去,而是在那兒直晃。他身材壯大,幾乎把半扇門都遮住了,門外的簾子一打,露出的夜黑洞洞的,看得人有些恐怖。只見那大漢這時身子向左一晃,向右一晃;不住地在門口晃來晃去,眾人都被他晃得眼暈。
  冷風吹入,吹得座中冰涼、蠟燭的光焰也不住撲索。眾人都奇怪他在搞什麼鬼,光在門口晃些什麼?卻見那大漢連閃幾閃後已是不奈,大叫一聲:「他媽的」,人向後急退,直向左首的一面窗子撞去。可他才到窗邊,人卻忽又僵僵站住。剎得太急,以至都聽得到靴幫開裂的聲音。然後他才慢慢後退,一臉陰沉地退至當門處,低聲喝道:「是何方神聖,敢擋我於某人的道,還請亮面為上。」
  眾人才知道原來他出門時遭擋了。是什麼人擋得住這麼大個兒的漢子?不由齊齊向門口望去。半晌,才聽門外有一人慢悠悠地輕笑道:「於某人——你真姓于嗎?三年前何家鏢局三十三口的命案可不是姓于的做的。大丈夫敢作敢當,難道詹兄做了那件案子後真的變得膽小了?就此隱姓埋名?怪道近來遼東道上有個姓于的出了風頭,原來是詹兄嘛。——小老兒老眼不花的話,閣下是該是黑門神詹枯化吧?」
  門內的那個大漢臉色微變,喝道:「你是什麼人?老子姓詹又如何了!」
  門外之人輕言細語道:「先別管我是什麼人,閣下果然是三年之前以一樁血案鬧得晉陽城滿城風雨的『黑門神』詹枯化?盧老鏢頭一家三十三口血案,他的門人弟子可正找你呢,這段恩怨不跟我相干,但你躲進遼東道只怕就和我有點干連了。你躲到遼東來如果老老實實、念在綠林一脈,我也就不會說話,可你居然在胡大掌櫃的眼皮子底下動起粗來,我董半飄再不說話、只怕對我當家的也就交待不過去了。」
  那一主一僕兩少年才知門外的人原來叫董半飄。
  那『黑門神』也才恍然大悟,嘿嘿笑道:「我早該想到,這『胡記』酒樓這麼大場面,又在這麼大個鎮子口,做這樣的生意,就算不是胡大掌櫃的本錢,也該跟他扯得上緣源了。我可真撒野撒錯地方了。只不過、我可沒得罪你們胡大掌櫃的人呀。難道為這大六兒你也要出頭?」
  這店中之人聽到董半飄三個字,已有一小半嚇得魂不附體了。在遼東一帶,人人都知道——董半飄可是胡大掌櫃胡半田的左右手。胡半田是個獨腳大盜,平生不收門人弟子,他的勢力可都是董半飄給他經營的。遼東『五鳳刀』——不算小門派吧,也是胡大掌櫃的出身之處,自從上代掌門『展翅刀』徐恭人去世之後,門派鬆散,可一直是胡半田代為撐著。可胡半田一向不奈煩瑣事,就都是交給這董半飄打理著,以後『五鳳刀』聲名赫赫,董半飄手下這『五鳳刀』的人也就頂了胡大掌櫃的大半個家底。
  董半飄本人倒不是出身『五鳳刀』的,據說當初是為胡大掌櫃對他有恩,他為報恩才兼管『五鳳刀』一門。這些年來,『五鳳刀』在他的經營下門人弟子極為出色,遼東一帶的保鏢護院大多出在『五鳳刀』門下了。連胡半田自己都說:「單憑功夫,我就算勝得董兄一招半式,也絕服不了他為我賣命的;若論到處理內務嘛,他更是強我不知道多少倍了」,可見對這董半飄的看重。
  外路上跑買賣的人原本就消息靈通,更有人知道這董半飄出身自『天禽門』,一套「懵懵懂懂」拳曾贏得少林一代長老智清的一罈陳年老酒,可以想見其非同小可。但聽說歸聽說,這董老先生一向真人不露相,見他比見胡大掌櫃都難,座中還從來沒人親眼見過他廬山真面,大夥兒也就不由地好奇,都朝門外看去。
  又是一會兒,才聽得董半飄咳了一聲,聲音倦倦的問:「都守嚴了嗎?」
  這時才聽到四邊窗戶都有回聲:「守住了,您放心吧。」
  眾人才知他等了這麼半天原來是要佈置周詳。不由大為奇怪,為了一個黑門神,值嗎?
  那黑門神面露獰笑,冷笑道:「別裝模做樣了,你要留得下老子,光你自己也就留下了;你要留不下老子,你那些龜子龜孫們有個屁用處!」
  他說的倒也是實話。門口的棉簾原本早已垂下,只剩門還開著,這時棉簾子突然一掀,進來個人來,這人平平常常毫不起眼,要不是眾人已預先聽到他就是董半飄,只怕挖空了腦子也想不出這個瘦老頭就是遼東一帶赫赫有名、跺跺腳地都得動三動的綠林強匪董半飄,『遼半天』一派勢力的二當家。只見他穿一件半新不舊、灰不灰、藍不藍的布棉袍子,留著一部說不上什麼氣派的小山羊鬍,身上還有些烏漬麻黑的煙漬。一雙昏黃眼、兩道倒垂眉,瘦瘦小小,不似江湖豪雄,倒像糟糠老朽。
  只見他進了屋並不看那『黑門神』一眼,反慢悠悠自己關上了門,還抬起根大門栓把那門認認真真給拴住了。眾人看他抬那根粗大門栓時費的那個勁,真不懂剛才他怎麼就在門口就把那麼一個真有一扇門寬的黑門神給攔住了。
  那『黑門神』卻一臉緊張,說:「車有車路,船有船路,我黑門神一沒犯你胡家的忌,二沒動你胡家的人,你憑什麼攔我?」
  那董半飄嘿嘿一笑:「你心知肚明,我們大當家的和海東青老大這會兒會面,為的是什麼?這麼大的事,這麼天大的一個消息,到現在還沒走水,能讓你這麼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漢給攪了?嘿嘿、『土、返其宅;水、歸其壑;』你錯就錯在不該聽到這句話,聽到了還沒裝做不知道。否則、你要不露頭,我也真不知道還有位江湖上的好漢在這兒混著呢。」
  說著,他又四顧了一下窗子,面無表情的說:「我要不留住你,你出去那麼四下裡一嚷嚷,滿天下不都知道了『妖僧』的行蹤。嘿嘿,那時、我跟我們當家的可真不好交代了。」
  那小苦兒一楞,低聲對他家少爺說:「少爺,『妖僧』是什麼?」
  他家少爺也搖搖頭,以示不知。但兩人俱知,一句口決干連的一個人能讓這些江湖豪雄大打出手,可見非同一般。
  那『黑門神』已知無法善了,慢慢放下了大六兒,卻又不捨得讓他離自己太遠,把他釘在離自己三步遠的去處,冷笑道:「多說無益,動手吧!」
  董半飄揉了揉手腕,「我這把老骨頭可是好久沒動過了」。說著,他彎彎腰、下下腿,竟當著眾人面活動起來。那黑門神也沒攔他,只冷笑著說:「別裝模做樣了,你要鬆骨頭,還是讓黑大爺來幫你松吧。」
  他話音沒落,董半飄卻已先出了手。眾人見他做事慢條斯理,以為就是出手也大半是後發制人的,哪想卻是他搶先出手!『黑門神』也是一楞,沒料到這老頭這麼陰!就這一楞之間,他已失了先手,董半飄一雙手已輕輕叩向他胸前大穴。但詹枯化不愧也算身經百戰,一見局面不妙,不理董半飄那輕輕叩向自己胸前大穴的雙手,反而全力反擊,一招「泰山壓頂」,斗大的拳頭直朝董半飄那小小的腦袋上擂去。董半飄也沒想到他出手會這麼狠,一上手就是博命相鬥,他招式已老,雙手在『黑門神』胸口輕輕擊中,但『黑門神』的一雙巨靈之掌也已擊到了他的頭頂,他已覺腦門子一陣脹悶,無奈之下只有收招而返,格住『黑門神的右臂。
  這一式『黑門神』吃了小虧,但他絕不停頓,悶哼一聲就是一式「直搗黃龍」,他要在這一招之間扳回先機。那黑門神皮粗肉厚,原本就比董半飄禁得住打一些。董半飄也沒想到他鬥志會這麼旺盛,連退兩步,不肯輕攖其鋒。黑門神得理不饒人,此後連環出手,那董半飄左閃右避,身形輕靈,卻再不肯退後半步。眾人這下也才算見識到了他的『懵懂拳』的招式,只見他左搖右晃,恍如『醉八仙』一般,在座沒有會家,看不出什麼妙用,但只見他那麼東一搖西一晃地一閃一閃,就已把『黑門神』風狂雨驟的攻式消解於無形,危急之中還不忘出手反攻。所謂狂風不終朝,驟雨不終夕,只要他熬過了這一輪強攻,這場拚殺,只怕就是他的勝算大些了。
  那『黑門神』久攻不下,心裡已是暗暗焦急,想敵眾我寡,久戰不勝就正是犯了江湖大忌,於是殺手疊出,務期畢功於頃刻。他急,那董半飄卻偏偏不急,招式連綿,竟是要把他慢慢拖住,觀其弱點,然後再一擊得手。兩人心態各異,風頭上便讓『黑門神』佔了上風。但內行點的都能看出,這兩人表面上雖旗鼓相當,實際上,董半飄一直未出全力。只是這一鬥,只怕無人知道要鬥上多久了。
  滿座的人都面帶緊張,只那主僕二人中的少年卻不在意那打鬥的場面,他端著杯子低著頭,似在想著自己個兒的心事兒。那叫小苦兒的小小子倒熱心些,一直眼不離董詹二人爭鬥處。只是不時撇撇嘴,竟似意帶不屑。從他面上的神色,卻是兩不相幫。他似不喜董半飄陰陰的樣子,倒情願黑門神獲勝。
  可惜黑門神拳風雖盛,心中正是苦惱無限。這時門外忽傳來一陣『辟辟駁駁』的叩門聲,董半飄的眉毛不由皺了起來,那敲門的是他手下。只聽門處一個小伙兒的聲音道:「董爺,是……那活兒來了」。
  「——他們師兄妹三十里堡都沒停,一路急趕,直衝這兒來了,保不準就要路過咱大當家正在辦事兒的大樹坡,不過九成先要在這兒打個尖吃個飯。」
  董半飄皺眉道:「這麼快?難道已經走漏了消息?」
  『黑門神』情知對手肯定是遇上了什麼麻煩,哈哈笑道:「董頭兒,怎麼了,又有好朋友來了?」
  他急斗中說出話來時,語音就不免帶喘。那董半飄冷哼一聲,「是有好朋友來了,只是、怕沒你什麼好果子吃,山西『鐵中棠』兩兄妹,你算計算計,是落在他兄妹手裡舒坦,還是落在董半飄手裡自在?」
  『黑門神』身子輕輕一顫,冷哼一聲,似是對那兄妹兩人頗為忌憚。沉吟了下說:「董老兒,你們當家的麻煩大了,竟惹了這兩個煞星上門。你還纏著我作什麼,還是乖乖放老子走路吧,你們之間的事老子也絕不插手,如何?」
  那董半飄冷笑道:「哪有那麼容易。哼哼,就他兩個真的是為『妖僧』而來,我們當家的也未見得放在眼裡。你還是想想你自己吧,他們雖是辦事路過,但要是碰上了你,順手拾掇你怕還是不在話下的。」
  黑門神知道碰上了煞星,也不再開口說話。那小苦兒卻不由喃喃道:「鐵中棠、鐵中棠——這『鐵中棠』是什麼?又是江湖中的名號?時無英雄,這麼多豎子也能成名。」他學他少爺掉了句文。那少年見他這次用得還是地方,不由微微一笑。
  那小苦兒思索未定,卻見董半飄的拳形已變,只見他躬腰屈臂,蛙步鴨形,竟打出一套座中眾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拳法來。那一招招勢如僵蚓、寂似枯蟬,如老僧摸骨、灰象渡河,說不出的怪異笨重,但也說不出的難接難擋。那小苦兒本來一臉輕薄之色,看到這兒,才知道董半飄原來剛才是藏著呢,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他旁觀者猶做此想,場中的『黑門神』可就更慘,只見他額上流汗,眾人一看就知他已到了強駑之末,只聽他嘴中猶抖狠道:「老小子,原來你還藏了這手。」
  他口裡說著,右胯上已挨了一下,這一爪抓得極狠,『黑門神』的一張黑臉上都疼得白了一下,大腿上一塊肉幾乎被撕掉。他這時已只想逃命,忽回身一手抓起大六兒,直向董半飄身上擲去,自己趁勢跳出,就往窗外跳。他這一下去勢甚急,只聽窗子轟的一聲被撞了開,——遼東的窗子本就是雙層,到了冬天,更是裱得結實,他一撞即破,可見用力之大。沒想窗子才破,就聽到『黑門神』一聲慘叫,然後是怒罵:「你這條老狗!」
  眾人追望過去,只見他正立在窗外,一張黑臉慘白,渾身是血,一身衣服上面除了窗紙,竟沾滿了鐵砂鋼針。原來董半飄已預計到他的退路,進門前就在窗上布好了暗青子,進門後就是要逼他行此下策,跳窗而出,以期不戰而勝。
  那『黑門神』甚是硬朗,只聽他顫聲道:「好,你夠歹毒,只要我『黑門神』一天不死,這筆帳咱們不死不散。
  他語含怨毒,但也撐不住那分痛,說話時牙齒都在打戰。說著他就往窗內逼了一步。店中的董半飄也一臉嚴峻,知道這黑道煞星的臨死反噬定然也非同小可,口中一聲冷笑:「——不死?你以為還逃得過今天這一劫嗎?」
  他說著身形就忽然躍起,只見那『黑門神』的身子也一躍而起,然後就是兩人出手。董半飄一出手,就是一道掌風,店中的燈光就一暗,沒想那黑門神根本就沒接他的招,雙手一揮,兩把暗器就向董半飄身上擲來,竟是拚命的打法。董半飄果然老江湖,情知黑門神可能想拚個兩敗俱傷,預先已經防著了,當下疾閃,身後就有不少人同時痛聲慘叫,中了暗器,眼尖的已見到黑門神撒出的是一把喪門釘。
  好在黑門神重傷之餘,準頭已經差了很多,勢道也不夠了,店中客人也就只是輕傷。董半飄在避他之前,雙手又已在詹枯化胸口按了一按,接著兩人同時墜地,董半飄還是輕飄飄的,黑門神卻已穩不住身形。兩人依舊一個窗裡一個窗外。黑門神忽一聲狂喝:「烏老七,你還不出來!」
  董半飄一楞,就見有一個人影從暗處一下鑽了出來,一躍就躍到了黑門神旁邊。董半飄正要出手阻攔,那人影雙手一拍,屋裡的燈不知怎麼就同時熄了。燈影熄滅之前,董半飄已經出了手,那個人影想是吃了點虧,痛呼一聲,董半飄卻也一聲輕哼,似是受了傷。卻聽一個尖細尖細的聲音埋怨說:「黑子,你怎麼得罪了這麼個扎手的,我老七今天算來錯了,弄不好要陪你葬身此地了。」
  董半飄卻聲音忽然變硬,怒道:「烏小七,你什麼時候和黑門神纏在一起了?我『五鳳刀』的水你也敢趟了,長進了呀你。——你手掌裡夾的什麼?」原來適才兩人對掌時烏小七手指裡夾了暗器,董半飄已遭了回暗算,幸而他一向機警,及時收力,才沒重傷。
  烏小七道:「董老頭兒,我也不想得罪你,也得罪不起,只是我要不救這黑大個兒,我們老大不會饒我,你就抬抬手吧。」
  董半飄一哼,奇怪這烏小七什麼時候也認了老大了,才待說話,就聽烏小七忽然撮口一嘯,聲音尖歷,大喊道:「山西鐵中棠兄妹聽著,前路有埋伏,有人對你二位不利。」
  董半飄臉色就一變,那烏小七綽號「烏腳雞」,聲音極為尖利,因為他練的本就是「雞鳴五穀小招魂」,真正叫起來的話十里之外只怕都聽得到。董半飄才要說話,就聽遠處傳來一聲貓叫,想來是他門中的暗號,他當即趴下,用耳朵伏在地上一聽,已聽見一陣「得得」的馬蹄聲。他喃喃著:「來得這麼快」,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烏腳七就已帶著黑門神撥腳就走。董半飄臉一沉,就要出手,烏小七已搶先笑道:「董老官兒,剛才我可沒用力叫呀,你再出手,我打你是打不過的,可是兄弟只怕就要尖叫了。所謂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剛才那一聲,我可收著勁兒,留著情面兒,『鐵中棠』保證還沒聽到,可這會兒,嘿嘿,你可想明白了……」
  董半飄一遲疑,就這麼一遲疑的工夫,烏腳七已急急帶著黑門神走遠了。眼見他們沒入暗夜中,董半飄一聲輕歎,叫過一個弟子,吩咐道:「去八面坡知會當家的,要是看見烏腳七和黑門神打那裡過,可別忘了把他們留下。」
  那弟子應聲去了。董半飄似覺得時間已不多,轉身回了店內。四處打量了一眼,換了一副面孔沖眾人說:「各位受驚了,剛才的事兒大家也看到了,想來都是明白人,知道江湖上的規矩,不會亂說話的。只是,這幾天,大夥兒就委屈點兒留在這兒歇歇吧。——也不是我想留各位,誰讓大傢伙兒聽到了不該聽的話呢?等事過之後我再送各位上路,諸位以為如何?」
  廳堂裡登時一片啞然,誰還敢跟他們鬥?一個個只有唯唯喏喏。卻聽一個尖尖的聲音忽叫道說:「董老頭兒,你這樣也太過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