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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虎落平川

  且說玉柱子在猴子的協助下,手腳的繩子全部被咬斷,他那份喜悅勁,幾乎就要把猴子抱在懷裡親個夠。
  「蓮妹,蓮妹!」玉柱子低而沉的叫著嬌妻的名字。「你要是睡不著,老子就給你來上一悶棍,省得你半夜三更雞貓子喊叫。再說,要把張老爹吵醒,有得你苦頭吃的。」
  玉柱子不屑一顧,仍在叫:「蓮妹,蓮妹,你醒醒!」
  扭過頭,劉蓮似是不適應這個世界似的,一聲「唉喲!」
  聽在玉柱子耳裡,痛在心裡,一咬牙,玉柱子說:「你醒醒,我有話要說。」
  也就在劉蓮坐直身子後,突然間,那個叫趙三的,還真手持一根木棒,狠狠的往玉柱子頭上敲去。
  趙三的這個棒子,是張老爹臨睡的時候,特別交待,在看守的時候,手邊準備一根木棒,如果兩個人不安份,只管往這小子頭上招呼。
  趙三舉起木棒,引起劉蓮的一聲尖叫,也同時引來玉柱子揮來的一拳。
  於是尖叫聲,緊接著「哎呀」,一聲。
  只見趙三手中木棒並未落下,而是雙手丟棒,捧住肚子蹲在地上。
  但他蹲的機會都沒有,眼前黑影打閃,玉柱子一腳踢在他的腦袋上。
  那一腳真夠份量,因為趙三的一顆腦袋,活像個爛西瓜,而趙三再也不必為發財而賣命了,因為他已沒有命了。
  玉柱子這一腳是把趙三踢死了,但卻也把劉蓮嚇的垂下頭不敢再看,如果不是劉蓮雙手被綁,她一定會毫不猶豫的摀住臉;如果不是她的雙腳被捆,她更會立刻飛撲進玉柱子的懷裡。
  玉柱子像一座泰山般站了起來,他是那麼的雄偉,尤其這時候在劉蓮的眼中,玉柱子何異於戰神。
  就像是獸中之王的獅虎,也不過如此,只見他一個暴跳,人已越過桌面,順手抓過那把被張老爹忽略的「龍泉寶劍」。
  玉柱子急快的拔劍在手,迎著燈光一揮,那只油燈,幾乎在寶劍的銳芒反射下而熄去。
  就見他先把劉蓮手腳繩索挑斷,又極快的拉了一張椅子,靠著牆角,叫嬌妻坐下來。
  玉柱子輕拍著嬌妻的肩頭,安慰的低聲說:「你看這一卸八塊的殺人玩藝沒有?要是沒看過,我演一段叫你瞧瞧。」
  「怎麼搞的?非要把我老人家吵醒!」張老頭一邊披棉襖,一邊往外走,同一時間,蔡六與馬老二也從屋裡冒出來。
  好親熱,玉柱子一手提劍,一手摟住嬌妻,正在百般的呵護。
  而劉蓮卻是雙肩聳動,嗚嗚的哭泣。
  張老頭這一驚,何異魂兒上天,一搶手,高聲叫道:「快抄傢伙!」
  玉柱子連正眼也不看,一味的在安慰著嬌妻。
  於是,張老頭從容地拿出一把鋼刀,馬老二與蔡六,也都手持鋼刀,躍躍欲撲。
  一刀在手,張老頭似是膽又壯了起來。
  「你小子是束手就擒呢?還是要我老人家動手?」
  「兩條路隨你挑,一是束手就綁,要不然,我們可是三把刀一起砍,到時候可是血肉分家,後悔莫及。」蔡六也在隨聲附和。
  玉柱子輕輕而又低聲的,說:「殺好人,可以稱之謂『殘忍』除惡徒,那可是稱功德,想想看,這些人有什麼資格,享受這花花世界的眷顧?」
  拭去驚悸的淚水,擰了一把手背。
  好痛!
  這一定不是在做夢。
  哪有做夢還會痛的道理。
  於是,劉蓮接受了這個事實,這個她連想都不敢想的事實。
  她掙脫玉柱子有力的手臂,緩緩站起身來。
  在她的雙眸中,正有著天大的一個問號。
  「六年前,一個陰雨的過午,大別山中的六盤山彎道上,二十多個山賊,打劫退職還鄉的劉大人,你當時可在場吧?」
  綠豆眼一瞪,捏一捏嘴角黑痣上的幾根長毛,張老頭冷笑道:「攔路打劫的事,我幹得可多了,我老人家哪會記得清楚?」
  劉蓮指著張老頭腰上的煙袋,問:「這只煙袋是那裡來的?」
  「當然是搶來的,你沒看到我這張醜模樣?上天給我這麼一張人皮,自然就要我幹那些沒本生意,這有什麼不對的?」
  於是,劉蓮又垂淚了,只聽她低泣的道:「劉福,你死的一定很慘!」說著,又緩緩退過玉柱子身邊坐下來。
  靠牆的一張凳子上,端坐著玉柱子夫妻二人,那把又被玉柱子插回劍鞘中的「龍泉寶劍」,像一根手杖般,被玉柱子杵在雙腳尖前面,而玉柱子的雙手,按在劍把頭上,一副安逸的樣子,望著一丈開外的三個人。
  張老頭看到這種情況,經驗告訴他,面前這個年輕人,必然很棘手,不要說他那種從容不迫的沉著樣,就把人唬的一愣一愣,就在他所身帶的那面長江水幫黃旗,也可以判斷這年輕人,必有過人的能耐。
  綠豆眼一翻地上死的趙三,一個腦袋,血肉模糊,白花花的腦漿,也流出來,張老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心眼裡發麻。
  雖說有些慌,但他仍然表現出他的頭兒威風,只見他手一揮,對蔡六與馬老二說:「你們誰要能剁了這小子,我賞十個金元寶。」
  十個金元寶,我的媽呀。
  馬老二與蔡六二人對望一眼,心中不約而同的叫著。
  蔡六有點搶功,不等馬老二有反應,大喝一聲揮刀劈去。
  玉柱子連正眼也不看,龍泉寶劍像一溜火花般,一閃而迎上蔡六劈來的鋼刀,「嗖!」的一聲,剛刀斷了,蔡六的肚子也開了個洞。
  當玉柱子閃電般的一劍劃過蔡六的肚皮,更削斷蔡六的鋼刀之後,就見玉柱子巧妙的劍把轉而倒提,準確無比的又把龍泉寶劍歸入劍鞘。
  這只是眨眼的功夫,玉柱子仍又恢復了原來的姿態。
  他既不冷笑,也不抬眼,只是木然的與嬌妻並肩坐著,望著地上兩個慘死的人,兩個原本活蹦亂跳的人,轉眼之間,與地上泥土為伍,怎不令劉蓮吃驚。
  玉柱子沒有用多少語言去安慰與解釋,只輕描淡寫的在劉蓮耳畔說:「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殺死這些人?那是因為我想到了被這些惡徒害死的人,他們那種無助的慘相,所以我才能揮動這三尺青鋒而不留餘地。」
  玉柱子只是這麼一招,早就把張老頭嚇的倒退一步。
  「上!」張老頭又叫馬老二上。
  看情形,不上也不行了,於是馬老二步步為營,雙手握刀,慢慢逼近玉柱子。突然,他大喝一聲,和身撲上,雙手猛然迎頭向玉柱子劈下,只那個拼勁,也夠嚇人的。
  然而,他所面對的,並非平常人,於是再一次的吟聲中,玉柱子的龍泉寶劍,有如毒蟒出洞。
  就見冷焰打閃,彩虹耀目,而劃過蒼穹,是那麼的勁急而有規律,因為,當馬老二的鮮血尚未飛濺而出的時候,玉柱子已把「龍泉」歸鞘,為了不被血濺上白披風,玉柱子暴彈右足,把快要倒下的馬老二屍體,連他高高舉起無法劈下的鋼刀,一齊踢出二丈多遠,幾乎踢進馬老二的睡房中。
  看了這種情形,張老頭心裡已經有了盤算,打不過也許跑得過,這一帶地形,自己可是一目瞭然,只要能跑出這個屋子,自己這條老命,就算撿回一大半了。
  要知世上哪有不怕死的?就算惡人如張老頭,一旦面前死路一條,也不由設法回頭,即使是長的醜態畢露,連自己看了都噁心,但還是對自己的命相當珍惜,要不然,他為什麼要搶別人?更為什麼要謀害別人?
  「算你狠,今晚上算我姓張的瞎了狗眼,你是大人不計小人過,宰相肚裡能撐船,從今以後,我姓張的洗心革面,再不做這沒本的賣買。呶!這些都是兩位賢夫婦的,我一個不少的歸還給你們。」說著,隨手在懷裡一掏,老棉襖裡面大袋子裡,又把那三個包包拿出來,甚至劉蓮的荷包,也一咬牙放在桌上,當然,還有那面惹禍的小黃旗。
  一看玉柱子還是沒有反應,他似是突然醒悟過來,「噢」,了一聲,又蹲在地上,伸手先在蔡六身上把那個小金元寶掏了出來,然後又在趙三與馬老二身上,各掏出一個小元寶,一齊往桌上一放,說:「呶!全都是在這兒,一個也不少,你……要不要點點數?」
  玉柱子仍然是木然的表情,而玉柱子一旁的劉蓮,卻開口問:「我知道六年前,你必參加過打劫我們。我問你,我爹有一對傳家之寶的赤玉馬,你可知道下落?」
  「當時我是曾瞄了一眼,那是一對半尺高,雕刻得栩栩如生的棗紅馬,那真是一對寶物。」
  「你知道被何人拿去?」
  「聽說最後落在我們英山幫幫主程萬里的手裡。」
  突聽劉蓮哭道:「你們這該死的強盜!」
  她話聲一落,陡然只見玉柱子似鬼魅一般,彈飛而起,他似是恨透了這個張老頭,也似是奉「妻之命」一般。半空中,一聲龍吟,滿屋霞光暴展,在張老頭舉刀抵擋而未認準劍鋒的時候,滿屋子血光蹦灑,就聽張老頭殺豬般嚎叫,緊接著零碎的東西落地聲。
  還真是應了玉柱子的那句話:「一卸八大塊」,張老頭已屍不周全的散落一地。
  這情形不要說嚇得劉蓮掩面大叫,連那隻猴子,也嚇的急忙又竄到樑上。
  玉柱子像個沒事人一樣,只見他歸劍入鞘,狀極愉快的走到劉蓮身邊,極其溫柔的一把抱起快要跌坐下地的嬌妻,說:「咱們上路吧。」
  「可是天還沒亮呢。」
  玉柱子看看天色,隨手又在桌上拾回三個包裹,更把嬌妻的荷包,塞回嬌妻的手上,一面說:「冬天,天總是亮得很慢,我去把馬牽來,看情形咱們還得折回西河鎮。」
  一聽說折回西河鎮,劉連自是高興異常,但她隨即又問:「折回西河鎮做什麼?」
  玉柱子哈哈一笑:「你可真的被嚇傻了。你忘記了張老頭曾說過,英山幫可能大舉洗劫西河鎮,以報喪子之恨嗎?這事咱們既然知道了,怎能再一走了之?」
  劉蓮微笑道:「你要不說,我還真的把它給忘了呢!」
  玉柱子笑笑,推門就要去牽馬,但劉蓮卻拉住玉柱子急說:「我也去!」
  玉柱子一看嬌妻,再看看地上狼藉屍體,微笑道:「你可是不敢一個人留在這兒?」
  劉蓮含羞一點頭。
  就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也是極其自然的表情,但看在玉柱子眼裡,他覺得自己真是個男子漢大丈夫。
  於是,玉柱子輕伸猿臂,一把就把美嬌妻抱起來,大踏步走向茅屋後草棚去。
  草棚中堆放的是一堆堆劈砍好的木柴,兩匹馬分別拴在支撐草棚的兩根柱子上,不要說沒有吃草料,就是附近地上,也沒有多少乾草可啃,顯然兩匹馬已餓了大半夜。
  看了這種情形,玉柱子好不心痛,立即把馬牽到前面,自己親在茅屋中找了一些黃豆之類,拌好兩盆馬料,送在前面拴馬地方,這才慢慢的在這茅屋中細細查看。
  什麼也沒有,除了到處髒亂之外,看不出這兒會是英山幫的小根據地。
  套好馬鞍,把嬌妻抱上馬,玉柱子對劉蓮說:「蓮妹先行前面等我,我隨後跟來。」
  「玉柱哥,你要幹什麼?」
  「我要把這兒弄弄乾淨。」
  說著,他就著灰濛濛的寒夜,指著附近的山景,又道:「蓮妹你看,這兒本是一處風景奇佳、山明水秀的好地方,上天交給人們最安逸的清靜所在,實在不該有這麼一堆藏污納垢,齬齟不堪的髒東西,來破壞這種天然美。」
  劉蓮在馬上含笑,說:「那你可要快一點。」
  玉柱子一笑,點點頭。
  於是,劉蓮像一尊白衣仙女一般,在那匹馬襯托之下,悠悠的「飄」向灰暗的夜色裡。
  於是,從茅屋後面的山頂上,先是冒出一陣濃煙來。
  當玉柱子跨上「踏雪無痕」,只見一股更濃的黑煙,帶起一股火焰,衝上天空,隨即是一陣辟辟啪啪的懾人響聲,令人心悸。
  而玉柱子懷裡那隻猴子,四腳用力,拚命的抓住玉柱子的白色披風,連看都不敢看。
  終於,玉柱子調轉了馬頭,縱馬追去。
  當玉柱子與劉蓮兩人,策馬已翻過幾個山坡回頭看的時候,遠遠的,只剩下一股淡淡的青煙,那不是炊煙,而是英山幫的一道關卡,被燒成灰燼而已。
  人生本就是七味所促成,所以我們生活在這七味之中,所謂「七味」,也就是「甜、酸、苦、辣、鹹、淡、臭」。當任何人,一旦不適應其中任何一味,那麼他的人生必然是殘缺的,不周全的,而玉柱子卻早已領略了這七味。
  不過玉柱子所領略的七味,並未使他高興得如縱雲端,或失意得如人污泥堆中,他並非是一個逆來順受的人,相反的,他卻是有著享受人生的勇氣,不論是這七味中任何一味,他都把他視作是一種享受,所有的苦難,似是打不倒他,一切的安樂,並沒有沖昏他的理性——雖然他是偏激了一些。
  所以,這人生的七味,被他美化了,美化得就如同天上的彩虹,一道七彩艷麗的彩紅。
  當玉柱子與劉蓮夫妻二人,聯袂策馬馳離大別山區的時候,天色已是過午了,官道上的人,也開始多起來,而劉蓮卻是愈來愈是高興,因為她又要回到西河鎮了。
  但玉柱子卻有些緊張,也有了不安。
  緊張,是因為西河鎮上人們對他夫婦二人,那種熱情的流露,難道他還要回去,安逸的住下來嗎?如果是十天半月,英山幫的人,攻來西河鎮,時間不長,在鎮上住著等,自然無妨,但要是等上個半年一載的,那該多累人。
  再說,這種事如果說給鎮上人知道,英山幫要找機會,洗劫西河鎮,那麼,西河鎮立即會陷於「人心惶惶、草木皆兵」,難道也叫他們過這種心驚膽顫的日子不成?
  玉柱子也想到,這碼子事,自己是管定了,因為自己早已成了西河鎮的女婿,而西河鎮就如同自己的家鄉一般。
  玉柱子真的猶豫了,看看嬌妻愉悅的情形,玉柱子何忍掃她的興頭?
  但是遙遙遠望,一條白色的帶子,橫在遠方,那就是流往西河鎮的河流,看樣子不出二三十里,就會到西何鎮了。
  突然,玉柱子似是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因為他竟開心的笑了。
  笑聲,引起了劉蓮的好奇,扭頭望著令她滿意而又崇拜的英雄丈夫,劉蓮笑問道:「玉柱哥,你是不是看咱們快到西河鎮,你就高興起來了?」
  「你只猜對了一小半。」玉柱子把右手小指翹向嬌妻,一面比劃著。
  嬌笑一聲,劉蓮問:「那還有一大半,是為的什麼?」
  玉柱子一指側面一條小溪,對嬌妻說:「咱們先在那條清溪邊歇歇,我好慢慢告訴你。」
  劉蓮一聲淺笑,立即當先策馬走去。
  二人找了一塊大石頭,玉柱子抱起嬌妻,一躍而登上那塊巨石。
  於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小夫妻,並肩就坐在那塊巨石上,望著溪水潺潺流過巨石,頂著尚含暖意的冬陽,二人先是一陣怡然自得的欣賞。
  美,真真是太美了!
  風景美,人也美。
  應了那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絹。
  比小鳥還溫柔的劉蓮,緊緊的依偎在玉柱子懷裡,微合美眸,柔情以溪流般,輕聲問:「那一大半高興的原因,該說給我聽了吧。」
  伸出蒲扇大的手,輕輕托起嬌妻的柔軟似棉的臉蛋,玉柱子心中有著無與倫比的滿足感,虎目急速的在嬌妻臉上轉動,很想找出一點瑕疵,因為他也常聽人家說,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
  但是他失望了,因為他沒有找出任何一點瑕疵的地方,如果硬說有的話,那就是她長得太美了。
  含著滿足的感覺,玉柱子輕吻一下嬌妻的前額,然後緩緩的說:「一葉扁舟,你我二人隱居在西河鎮附近的河溪上,那些山賊不來便罷,如果真的殺來,我必殺他個片甲不留。」
  看著含情脈脈的嬌妻,玉柱子又道:「你我二人,泛舟河上,既不驚動西河鎮的人,更可過我們自由自在的日子,等這碼子事一了,咱們不哼不響的走人,你看如何?」
  「你說好,那一定是很好,玉柱哥,我會聽你的。」
  玉柱子一聽,心裡那份感激與溫暖,已到了無法掩飾的地步,心中默默在想:有妻如此夫復何言,即使為她拚命,心中也毫無怨言。
  於是,玉柱子這塊鋼,真的被劉蓮她那火一般的柔情所化,他可以在搏鬥中,揮刀殺人而毫無憐惜,然而,當他面對嬌妻的時候,卻成了一頭溫馴無比的雄獅,因為,劉蓮充分運用上天賦予她的女人本色,做一個真正讓上天承認的女人;而玉柱子,卻也成了一位真正的男人,因為他的表現在敵人面前,與嬌妻面前,完全是兩個人一般的截然不同。
  西河鎮附近的河面上,沒有鴛鴦,如果真說是有的話,那必然是玉柱子與劉蓮夫婦二人了。
  北方的嚴冬,在西北風刻意的滋潤下,更顯得冷峻與無情,一波波從大別山推送而來的烏雲,經過無情的西北風攪和之後,落下了鵝毛般的雪花。
  於是,西河鎮附近,全都成了白色世界。
  而白色,卻是劉蓮最喜愛的顏色,所以大雪並未打消他的興致,只見她撐著一把紙傘,屹立在小船鎮上,滿面含笑的望著這白皚皚的美麗世界。快過午了,玉柱子也該回來了,不知道西河鎮上,有沒有人能認出他來?
  而玉柱子所購的這條小船,只有正中間,才有一個似小房間一般的艙房,船兩頭,並沒有可遮風雨的地方,但那種小天地裡,已足夠他二人,享受他們自己的美好生活,因為那生活,是他們自己,為滿足他們的人生而設計出來的。
  突然,劉蓮笑了,因為遠處,由鎮頭上奔來的一條灰白身影,那個她極為熟悉的身影。
  急快的,這個披著蓑衣,戴著斗篷,摀住大半個面孔的人,飛也似的來到小舟前,那個人,他正是玉柱子。
  玉柱子看到嬌妻站在船頭上,不由一急,一個虎步,跳到小船上,疾快的丟下肩上的布袋、手中的罐子,迫不及待的一把抱起嬌妻,飛快的送進小艙房中。
  他沒有抱怨,只有關心。
  「凍著了吧,我去加些炭火!」
  一把拉住她心中十全十美的丈夫,劉蓮笑說:「我不冷,過去一到下大雪天,我都是躲在暖和的房子裡,對於外面,連看都沒看過,如今我才知道,這種白色世界,還真的叫人陶醉而著迷。」
  「我在鎮上辦東西,真想到酒館或飯店去喝一杯,可是我又怕他們認出我來。另外,我看不到你,我會食不下嚥的。」玉柱子一邊加添木炭,把盆火升旺,一邊笑看著面前盤坐的嬌妻。
  「有了你,我一點也感覺不到冷,我只要躺到你身邊,就是不生炭火,甚至不蓋棉被,我也會睡得很香很甜。」
  於是,玉柱子笑了,而他的眼眶,也在濕潤。
  一個月過去了,玉柱子開始懷疑張老頭是不是在說謊,對劉蓮說:「不如趕在年前,先回到京城,把你安置好再說。」
  劉蓮笑了,笑的那麼妖,那麼美。
  她不說話,只是含羞帶笑的低下頭,纖纖玉手,撥弄著膝上的白衣。
  這又是一種女人成熟的美,美的連玉柱子都目瞪口呆而手足無措。
  「你說話呀,這一回我一定要聽聽你的意思。」玉柱子有些命令的味道。
  劉蓮一指頭,美眸白了一眼玉柱子。
  而玉柱子看得出來,那並非是美眸傳情,僅只是一種女人本能的撒嬌味道。
  於是,玉柱子又逼問:「你說,我一定會聽你的就是。」
  那聲音似是來自遙遠的雲際,也像是來自附近的高山,在一路飄送中,似是被空中呼嘯而過的西北風吹散了大部分似的,那麼微弱而不全,聽在玉柱子的耳中,已有七折八扣了。
  於是,玉柱子把耳朵湊在嬌妻的唇邊,口中問:「你說些什麼?我沒聽到。」
  那是一種外人無法聽到的三個字,卻在玉柱子的耳中鳴如轟雷。
  「你說,你有了?」
  劉蓮點點頭,一頭撞入玉柱子的懷裡。
  玉柱子是聽清楚了,只是他不懂嬌妻有什麼了?
  於是,他大巴掌托住嬌妻的臉,急又問:「你有什麼了?」
  真是無可奈何。
  其實,玉柱子哪裡會知道?
  但劉蓮又難以啟齒。
  終於,劉蓮還是閉著雙目,垂著粉頸,說:「我有孩子了。」
  如果不是艙板擋著,玉柱子準會掉到冷冰冰的河水裡。
  因為般板子擋住他,所以他一把抱起嬌妻,狂吼著,衝向岸上。
  劉蓮大吃一驚,急叫道:「快放下我。」
  玉柱子第一次沒有聽到嬌妻的話,他似是變成另外一個人似的,撒開大步,直往西河鎮而去,白色繡有兩朵蓮花的披風,從頭到腳,把劉蓮遮擋起來,而玉柱子,卻是長袍前擺挽在腰際,頂著鵝毛大雪,在西北風的刺骨吹襲下,一路朝著西河鎮而去。
  走在西河鎮的大街上,玉柱子似是製造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震撼,當他在「迎賓客店」門前站定的時候,西河鎮上已有十幾個鎮民,頂著大雪,追到玉柱子身邊。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好多人都在驚奇的問。
  歉然的一笑,玉柱子沒有回答。
  於是「迎賓客店」的大門推開了,一陣帶著雪花的西北風,吹進暖洋洋的「迎賓客店」,同時也把玉柱子吹了進去。
  客店中正有十幾個客人喝著酒,結巴掌櫃一看是玉柱子與劉蓮姑娘,高興得直跳腳,就是急的說不出一句話。
  店夥計這才急忙領著玉柱子往後院走,而劉蓮卻仍在玉柱子的懷裡。
  她早就想掙扎著下來,可是她扭不過玉柱子有力的雙臂,所以她還是臣服了,她甚至乾脆閉上眼睛,任他抱。
  雅房中,一切照舊,店掌櫃根本沒有動或更換任何一件東西。才一個來月多那麼幾天,怎麼會馬也沒有了,東西也不見了,只剩下兩個人走回來。
  於是,全鎮不到一個時辰,就傳遍了。
  「這究意是怎麼回事?」店夥計一面給玉柱子送火盆,升炭火,一面又忙著為二人送茶水。
  玉柱子喘著氣,凝望嬌媚的妻子,說:「我有了。」想想有些不對勁,於是他急忙又說:「不,是她有了!」
  但他雙眉一皺,也不知怎麼說才好,順口又道:「是我倆有了。」
  店夥計與結巴掌櫃,對望一望,面面相覷。
  店掌櫃結巴著急問:「有……有什麼?」
  壓低聲音,玉柱子在結巴掌櫃面前說:「我們快有孩子了。」說罷仰天哈哈大笑。
  於是,掌櫃的笑啦。而店夥計,卻高興的往前面跑。
  終於,西河鎮花魁女懷孕的消息,傳遍了全鎮。
  而玉柱子在這西河鎮附近的河面上,悠哉悠哉的與嬌妻在舟中的一住就是一個月,卻沒有一個人知道,怎不叫人嘖嘖稱奇。
  其實,玉柱子這種發自內心的關懷,完全是真執愛情的流露,因為,他太愛劉蓮了,甚至超越了自己的生命,所以,當他一聽說劉蓮懷了孩子,實在說,他並不關心孩子,而是在關心他的嬌妻。
  試想,一個有身孕的人,如何能在這酷寒的大雪地裡,飄蕩在這半結冰的河面上?
  所以,他毫不猶豫的,抱起嬌妻,直奔西河鎮,至於英山幫的人,何時來襲西河鎮,已經是不在玉柱子的心上了。
  雖說玉柱子不把英山幫來犯這回事放在心上,但他還是把離開西河鎮後,所遇的那件不太光彩的事,說了出來,既然說了出來,難免把為什麼又折回西河鎮的事,也露了些口風。
  於是,西河鎮的人真緊張起來了,鎮上有頭有臉的仕紳,建議全鎮武裝起來,但也有人持反對意見,認為快過年了,誰家願意在過年時候死上幾口人的?乾脆花錢消災,免去一場禍事。
  但是,這事傳到玉柱子耳朵裡,卻是另有一番說詞,這個傳話的人對玉柱子說:「山賊一來,可是像蝗蟲一般,聽說英山幫在大別山上,連環十二寨,少說也有兩三百人,而你卻只有一個人,有道是:『好漢難敵四手,再大的巨木,也難獨撐大廈。』這件事,只有花錢消災了。」
  玉柱子笑笑,除了陪他的嬌妻之外,他連那間雅房,都不願意出去。
  玉柱子目前,自覺生活過得很充實而又美滿,他像對嬌妻看不夠似的,有時候就癡呆的看上一個時辰。
  有些不好意思的,往往使得劉蓮對於玉柱子這種凝望,有著無可奈何的感覺。
  「你不要盡在看著我,談談閒話,不是更好嗎?」
  「看著你,比說話還讓我心裡舒服。」
  「難道你就這麼看我一輩子?」
  「一輩子也看不夠。」
  「可是,你不要忘了,我也會老的,等我老的頭髮白了,耳也聾了,滿臉皺紋,難道你還會盯著我看?」
  「你老了,而我也老了,可是你在我心中,卻永遠是美如天仙,我不會放棄我這種想法的權利。」
  兩個人就這麼閒磨牙,卻見店掌櫃的親自端了一些甜美的羹湯,送進雅房。
  玉柱子一高興,拉住掌櫃的手,說:「掌櫃的,我們閒聊一下,不會耽誤你事情吧?」
  「沒……沒關係!」
  看了一眼結巴掌櫃,玉柱子問:「海棠春院如今怎麼個樣子?」
  「早……早就……關了。姑娘們,也都從良為人婦了,不過……大多都是……嫁給船老大,離開此地了。」
  玉柱子笑笑,又問:「看得出你對劉蓮不錯,是不是你是劉蓮的親戚?說出來,我也好有個稱呼。」
  「稱呼就不必了,我……我這條命,是……劉老爺救的,如今我應該要照顧他的女兒,好歹也算是……是回報吧!」
  至於他的命,劉大任是怎麼救的,又為什麼救他,那是人的隱私,玉柱子是不好過問,而嬌妻卻也適時對結巴掌櫃說:「提過去的事做什麼?」
  「喝過臘八粥,準備一堆大蒜頭」,這是西河鎮一帶的民俗,大概是因為大蒜去毒,而快要過年了,人們準備吃食的東西也特別的多,怕放久了不潔淨,所以在回鍋的時候,大都加放些大蒜之類,有效無效,就沒有人知道了。
  也就在吃過臘八粥的第二天午後不久,好不容易,冬陽像嬌客一般,羞答答的冒出個頭來。西河鎮上的人們,各家也在忙著籌備過年的時候,突然,從英山那個方向,迤邐著,來了兩個騎馬的漢子,各自很明顯的,在背上插了一把帶鞘的大砍刀,同樣的翻毛帶耳皮帽,老羊皮短襖,套在外面,皮腰帶上,前面還插了一把匕首,老棉襖既灰又髒,好像從來就沒有脫下來過,皮統子套在棉褡上,看上去,一眼就知道是山裡來的響馬。
  也許是「迎賓客店」就在鎮頭進來的第一家客店,所以這兩個騎馬的,就在這「迎賓客店」前下馬。
  木樁上把馬栓好,兩個人先是兩手提提褲腰,然後往鎮裡面瞧了一眼,雙雙走入「迎賓客店。」
  客人上門,店夥計自然是熱誠招待,先上茶水後上酒,只見這兩個人,俱都年在四十左右,但卻是一高一矮,而極不相稱。只是那矮的人,卻生了一對鬥雞眼,鼻子長的相當適中,也滿挺的,可惜在那鼻頭上面,長了幾顆醬色痣,算是一半破了相。
  這時候,外面有了陽光,所以還真有不少的人,蹲在太陽地上,微閉雙目,享受著日光浴。兩個叫花子,趁著太陽光的暖意,竟扒下上衣,在翻來覆去的找虱子,要是稍加留意,還會不時的聽到「格蹦」的擠虱子聲。
  而「迎賓客店」裡,原也有人在喝著酒,正因為全鎮都對於英山幫會來西河鎮鬧事這碼子事,早已有了警覺,所以人們對於這兩個人,也就持別加以留意。
  酒足飯飽,兩個人立即起身到櫃上會賬,然後雙雙又走出店門,完全是過路人的樣子,雖然他們身上帶著刀,一副凶悍的樣子,但眼看人家規規矩矩的吃飯,本本份份的會賬,早就使人對他二人失去了戒心。
  但當二人騎上馬,朝原路走的時候,突然,高個頭,花鼻子大漢,伸手拔出腰間的匕首,只見一個紙箋,被拴綁在匕首上。
  當兩馬剛一灑開鐵蹄的時候,抖然冷芒一閃,那匕首就如同一顆流星般,「叭!」的一聲,插在「迎賓客店」的大木門上。
  正在附近廊簷上曬太陽的人,一驚之下,尚未會過意來,兩匹馬早已灑開八蹄,踢彈起地上尚未化盡的雪花,揚長而去。
  還真應了那句古老的話:該來的,總歸是要來的,就算是躲,也無法躲得過。
  店夥計還真費了一番手腳,才把那支插入木門的匕首拔下來,急忙拿給結巴掌櫃看。
  只見上面寫道:「買賣不佳,生意難做,弟兄們手頭拮据,難過此年,祈望貴鎮,籌備銀子五千兩,大米百擔,牛羊各十頭,三日後,派人送至鎮北五十里地的臥虎崗。如有異議,我等必殺進鎮來,雞犬不留。」
  下款竟是:「黑風魔手」程萬里。
  顫抖著兩手,捧著那個紙箋,結巴掌櫃急急忙忙的往後院跑,一路上真是結不出一個字來。
  玉柱子正在與嬌妻談天說地,嘻嘻哈哈的逗樂子呢,卻不料掌櫃的一頭撞進來。
  「你……你看……這是什麼世界?」
  兩手把紙箋平攤在玉柱子面前,一副無奈何的樣子。
  一連著看了兩遍,玉柱子哈哈一笑,說:「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劉蓮也拿起紙箋,看了一遍,只是深鎖雙眉,沒有開口說任何話,只拿眼睛款款深情的,而又愁雲滿面的,望著玉柱哥。
  玉柱子淡淡地解釋說:「依我看,這幫山賊不會來的太多。」
  「你怎麼知道?」劉蓮這才問了這麼一句。
  玉柱子很自信地說:「百十個人可能有,再多就不可能了。」
  他看了掌櫃一眼,又道:「西河鎮並不算是個大鎮,平時即無自衛力量,也沒武林中成名高手,所以西河鎮常受到英山幫與長江水幫的騷擾,而這回,卻是程萬里,因喪子之痛,遷怒於西河鎮,這才藉故狠狠的敲上一筆,如果不答應,正就合了他的心意,然後他才『師出有名』的洗劫這西河鎮了。」
  玉柱子話一落,就聽一陣腳步聲,自院中傳進來。
  就在結巴掌櫃正要起身,卻見五個年近六十的老者,相繼走進玉柱子這間雅房中,一時之間,還真有人滿之患。
  只見這幾個老者,俱都是長袍套身,外罩錦緞錚亮馬褂,鬍鬚飄飄,道貌岸然的坐在雅房中。
  「掌櫃的,可有什麼良策?」其中一個老者愁雲貼在臉上,沉痛的問。
  「我……我正在同咱們姑爺商量此……事。」
  「姑爺」,河西鎮的姑老爺,當然說的就是玉柱子。
  然而,玉柱子心裡有數,即使自己沒有娶到西河鎮上的花魁女,只要知道這碼子事,也不會輕易撒手不管。
  「可有禦敵良策?」另一個老者也在追問,看得出十分焦急不安的樣子。
  這時候玉柱子才緩緩說:「如果西河鎮現在武裝起來,同山賊一拼,那是下下之策,一方面沒有演練過,另一方面,對付那般山賊,必須要斬草除根,否則,西河鎮將永無寧日。但要消滅這幫山賊,不是西河鎮的人所能辦得到的,衡情量勢,西河鎮絕對不能有此種打算。」
  玉柱子稍加分析,屋裡幾個老者,均不約而同的猛點著頭,結巴掌櫃,更是「是、是」連聲。
  劉蓮這時候本想插嘴,但她甚是含蓄的,僅只拿眼,款款的望著玉柱子,她心中那份安慰,不難從她的眼神中,看得出來。
  其中一個老者,脾氣比較暴躁,一拍桌面,恨聲說:「這是什麼世界?簡直就是人吃人的世界嘛!難道我們想做個安份守已的良民,都不可以嗎?」
  「於老,這個時候發火又有什麼用?要知道咱們這西河鎮可是個三不管地帶,以往的生存,靠運氣,大難臨頭,就要靠勇氣,有道是:『方法是人想出來的,運氣都是撞上的』,如今我們有咱們有姑爺在,我想總會有辦法的。」
  那個姓于的老者似是無奈地又道:「西河鎮的姑爺,可就是一個,以往也有幾個潑皮混混,平日那種不可一世的樣子,如今才只剛剛聽到這碼子事,卻一個個不知溜到哪兒去了?」說著,咬得牙齒格格響。
  「你別提那幫可惡的混混了,平常他們集合了六七人,或十來人,白吃白喝白嫖,還要伸手要錢,明打明的說是『保護費』,這下要他們真的『保護』,卻又不知鑽到哪個老鼠洞,不敢出來,真他娘的可惡!」大概是在氣頭上,所以結巴掌櫃這回沒有再「結巴」而且說的也特別快。這情形,當他一發現,自己都有些吃驚而不敢相信。
  終於,玉柱子哈哈笑了,只見他起身對結巴掌櫃的說:「準備一桌上好酒菜,我請幾位大爺,就在這迎賓客店,好好喝上幾杯,算是替各位大爺壓驚。」
  姓于的老者一聽,急忙伸手一攔,說:「山賊都快殺來了。誰還有心情喝酒?我看省點事,大家把精神省著點,想想如何破敵才是正途。」
  又是一聲哈哈笑,玉柱子淡然地道:「計謀也好,良策也罷,這些都不必各位操心;衝鋒也好,搏殺也罷,是我玉柱子,你們西河鎮新姑老爺的事,各位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今天難得西河鎮有頭有臉的大紳,駕臨舍下,哪有不吃杯水酒的?」
  他看看幾個愣然的老者,又道:「吃完酒,各位安心回家,該辦年貨的辦年貨,該做賣買的做買賣,一切都外甥打燈籠——照『舅』。」
  於是,在座的幾個老者愕然了。
  玉柱子的武功,他們是信得過的。
  但是雙拳難敵四手,玉柱子才一個人啊!
  難道他真的具有萬夫莫敵的神功?
  幾個老者暗暗搖頭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