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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巧救母女

  鵝毛似的大雪,交叉混亂地從空中壓下來,屋子裡的人們擁被而眠,人間好像陷入地獄似的,只聞得呼嘯的西北風在怒吼。
  如果這時候還有什麼聲音,那就只有住在湯大娘隔壁的兩女一男了。
  這三人午間起來,又是酒又是肉,直吃到天黑才收場,於是,這三人又喧鬧起來了。湯大娘幾次坐起又躺下,看得湯十郎的心中好不忍。
  三更天了,湯大娘終於睡著了。
  湯十郎以手按按他的傷口,而且用力的按,他一點也不覺痛了。
  湯十郎再試著舒伸左臂,他驚喜地坐直身子。
  他很想叫醒他娘,他想告訴他娘,他已完全好了,但他卻沒有喊,因為他娘好不容易才睡著。
  只不過隔壁的聲音仍然那麼喧囂,他真怕把他娘吵醒,於是,湯十郎輕輕悄悄地下了床,他披起棉衣,走出房門,他想去求那三人小聲些。
  湯十郎走到隔壁小窗外,只聽得裡面傳來「嘻嘻」之聲與淫笑。
  他怔住了,如果人家在作房事,他這是去觸霉頭,這樣的事不好說。
  湯十郎既然不能拍門求人家收兵安靜,便只有搖搖頭又走回屋子裡。
  湯十郎剛上床,湯大娘便也醒了。
  「娘,你醒了!」
  「隔壁的客人真可惡。」
  「娘,定下心來睡吧!」
  湯大娘再也睡不著了,她披衣坐在床上。
  隔牆的聲音更大了,聲音中充滿了邪惡。至少在湯大娘聽來就是邪惡。
  年紀大的人是不容易沉睡的,湯大娘睡到四更天再也難以成眠,便是隔壁的兩女一男安靜下來,湯大娘仍然無法安枕。
  現在,五更天了。五更天卻正是隔壁三人好睡的時候,聽,那有序的鼾聲宛似打雷,聲聲呼嚕來自幽幽深谷似的令人難以消受。
  湯大娘再也忍受不住了。
  「阿郎,今天回去吧!」回去,當然是回左家廢園,那兒當然清靜。
  湯大娘是愛清靜的人,她也清靜慣了,如今被這三人一吵鬧,她老人家早就快發火了。
  湯十郎道:「娘,咱們可以換間客房。」他指指外面,又道:「天正下大雪,你老人家冒雪回去不大好呀!」
  湯大娘道:「別為我,你的傷如何了?」
  湯十郎道:「娘,一點感覺也沒有了,就如同沒受傷一樣。」
  湯大娘道:「那就好,咱們盡早走。」
  湯十郎想著半夜看的那一幕,心中也覺若在此處住下去,娘一定會生氣,倒是走了的妥當。他當即起床,準備著收拾東西上路了。
  湯大娘也起來了,她老人家面對那堵牆,再聽著那種交雜而忽高忽低的聲音,忍不住心頭火起。只見她雙掌對著那牆突然拍過去。
  「轟!」
  真夠嚇人的,只見那堵牆雖未被她推倒,卻也碎屑紛紛落下來。
  牆在晃,隔壁已傳來吼罵:「他媽的,天塌啦!」
  天當然沒塌,牆快塌了,牆上留著兩隻手掌,那是湯大娘的雙掌,當她的雙掌收回來的時候,那堵牆才又穩了下來。
  「嘩嘩啦啦」一陣響,隔壁的房門拉開了,好粗重的聲音傳來,道:「夥計,夥計,他媽的,死光了不是!」
  斜刺裡奔來一個夥計,這人還正在裹身子,外面正下著大雪口內。
  「客官,怎麼啦?」
  門裡暴伸一手,直把那夥計抓入屋子裡,吼道:「你睜開眼睛看清楚,牆快倒了,落了一床的灰土,他媽的,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夥計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他也看到大床靠邊處儘是灰土,再看這兩女一男,也都是滿頭滿發的灰土,原來三人的頭頂在牆的方向睡得好自在呢。
  如果湯大娘把牆推倒,這三人必被壓成重傷。
  夥計看看那牆,再看看地上,不解地道:「客官,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啪!」
  好清脆的一掌,打得那夥計大叫,道:「喂,你怎麼打人呢?」
  「老子還殺人,你說,你們這是不是黑店?」
  「黑店?」
  夥計的叫聲,立刻把另外一人也叫來了。那人一進門,立刻吃一驚。
  「怎麼回事?」
  挨打的夥計戟指那粗漢,道:「他打人!」
  只聽得「蹌啷」一聲,好一把寬刃砍刀拔在粗漢手上,粗漢砍刀一掄,吼道:「這牆是怎麼一回事,想把咱們三人壓死不是?」
  女的聲音傳來:「不說清楚,沒完沒了!」
  另一女子接口道:「把他們掌櫃抓來!」
  兩個夥計也不知怎麼一回事,便在這時候,湯大娘與湯十郎走出門來了。
  湯大娘經過隔壁,重重地看了看裡面的兩女一男,她幾乎又氣又笑,三個男女灰頭土臉,正自發火呢。
  湯十郎向夥計道:「我們走了,在哪兒算帳?」
  一個夥計迎上來,道:「天才放亮,這麼大的雪天,二位就要上路?危險呢!」
  湯十郎淡淡地道:「謝謝關心,我們有事。」
  那夥計道:「押金折合,你們正好。」
  湯十郎道:「那麼,再見了!」
  忽然,挨嘴巴的夥計走出來,他捂著面問湯十郎:「客官,你們住在隔壁,可發覺這牆落灰土?」
  湯十郎笑笑,道:「聲浪太大了,牆也吃不消。哈哈……」
  他也看了屋內三人一眼,嘴角一挑,便同湯大娘往客棧外走了。
  畦,這家大客棧有得吵的了。
  湯十郎似是精神也恢復了。
  湯大娘沒有再攙扶他,湯十郎走路很輕靈,湯大娘的心中直念阿彌陀佛。
  母子兩人過了小河,踩著大雪繞道那片大竹林,從破圍牆口進入左家廢園裡。
  湯大娘走進小廂房的時候,她幾乎怔住了。
  湯十郎也怔住了。
  「娘,有人來過。」
  湯大娘點點頭,道:「不錯,有人來過咱們這裡。」
  湯十郎道:「娘,咱們的一切用品全部換成新的,這米面糧食.臘味香腸,還有……」
  湯大娘道:「火盆好亮,是青銅打造的。」
  湯—卜郎道:「這是誰為咱們弄的?」
  湯十郎拉開床上的厚絲棉被,道:「娘,你歇著吧!」
  湯大娘點頭往床上躺,她的眉頭在打結。
  她環視四周,這小廂房收拾得很乾淨,可就是弄不清楚,是誰來收拾的。
  湯十郎一邊想,一邊把炭火燃燒起來,小廂外面下大雪,他母子兩人的腳早凍木了。
  火燒起來了,湯十郎把火盆送到床邊上,掀開一邊的水缸,哇,水缸裡的水是滿的,上層已經結了冰。
  湯十郎做吃的了,可也又想到了前面。
  想到前面門樓下曾經住過的桂氏母女兩人,她們在這大雪天會不會受凍?
  湯大娘很平靜地躺在床上,她偶爾會看一下湯十郎,只不過當湯十郎遙望窗外時,湯大娘冷冷地道:「阿郎,你又在想桂家母女了?」
  湯十郎不回答。
  不回答就是默認了,湯大娘不高興地道:「男子漢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你怎麼同你爹不一樣?」她歎了口氣,又道:「你爹明知進關危險,他仍然同你兩位叔叔拍胸脯共赴難,為的是個義字,如今你卻為情所苦,阿郎呀,你難道忘了你挨的那一刀嗎?」
  湯十郎道:「娘,我沒忘,我就是想不通這一刀她是怎麼下得了手的。」
  湯大娘道:「她們不是表明了?這一對母女這麼毒辣,原來也為了左家的財寶,可是她們失望了。」
  湯十郎忿然沉吼:「要財寶,為什麼不對我明言?我可以幫她們去找呀!」
  湯大娘道:「如果她們不受制於那人,也許她們母女仍然住在前面未走。」
  湯十郎沉默了。
  一個受制於人的人,有時候是無奈的。
  母子兩人吃過飯,湯十郎再也難安心了。
  他不能忘了桂月秀,他更忘不了同桂月秀的相擁相抱攀巫山行雲雨的一幕,他這一輩子也忘不了桂月秀的咬牙苦撐。難道她真的也要修習她娘的功夫?
  湯十郎不由自主地緩緩往前面走去。
  當他走過第二座正廳的時候,還特別進去摸摸那長凳,地上仍有血跡,湯十郎當然知道那是他身上流下的。
  他靜靜地站著,也思忖不已,他到現在還以為這場殺身之禍是噩夢。
  這當然不是夢,只不過太出他意料之外了。
  有時候許多出人意料的事,那與做夢是很難分辨的。
  人生不就如同夢一場嗎?
  湯十郎轉出大廳,從迴廊走到門樓下面,他伸手去敲門,只不過他敲了兩下便苦笑了。
  他把門推開,裡面仍然是原來的樣子,只是小屋裡已沒有桂家母女兩人了。
  湯十郎並未走開,他摸著房中的每一用具,大部分還是他為桂家母女花銀子買來的。想著當初他的身邊並不富裕,但他仍然為她母女趕辦過冬用品,卻換來一刀,幾乎要了他的命。
  湯十郎口中沉吼:「為什麼?這些事情怎麼會發生在我的身上?為什麼?」
  西北風在呼嘯著,也吹去了湯十郎的抱怨,但永遠也吹不去他心中的疙瘩,如果桂月秀在他面前,他實在不知道是對她動手還是對她說「我不計較」!
  湯十郎也想到白衣女,如果不是白衣女的及時趕來,也許他已死了。
  想到白衣女,湯十郎歎口氣,他緩緩地走了。他走回小廂房去了。
  湯大娘便在湯十郎推門的時候,對湯十郎道:「你又去前面了?」
  「是的,娘!」
  「你應該去地室的,若非你爹有靈,咱們還能再回來嗎?」
  是的,再生之後,首先應去地室叩頭一番,這也許就是祖上有德吧。
  湯十郎回道:「娘,我這就去地室。」
  湯大娘道:「娘也下去,唉,你要多叩頭呀!」
  「是的,娘!」
  於是,湯十郎陪同湯大娘,兩人往後廳走去。
  後廳內一切仍是原來的樣子,這令湯十郎放心不少。
  母子兩人來到那假牆前,由湯大娘推開假牆,湯十郎便舉著油燈往地室中走去。湯大娘提醒兒子道:「小心,你的傷還未癒。」
  湯十郎已落在地室中了,他先是看看那一大堆枯骨,見被單仍然蓋得好端端,立刻拾起線香燃上,交在湯大娘的手上。湯大娘很虔誠地把香插上,口中喃喃不知說些什麼。
  湯十郎跪在地上叩了三個頭,他沒有站起來。
  這母子兩人至少在地室中守了半個時辰才又走上地面,回到小廂房裡。
  這一夜很平靜,平靜得幾乎可以聽見外面落雪。
  左家廢園雖然這幾天平靜,但這也正是即將大屠殺前的寧靜。
  這樣的寧靜,會令人坐立不安的,會叫人毛躁的。
  湯十郎不但心情毛躁起來,他也用手去搔他的傷處。
  他搔得很用力,恨不得把包紮的布巾抓碎,恨不得把傷處再抓破。
  就是這樣的「沙沙」響聲,把湯大娘弄醒了。
  「你在幹什麼?」
  「我這傷處……」說著,湯十郎又抓起來。
  湯大娘抬頭看,立刻對兒子喝叱道:「不要抓了!」
  湯十郎道:「癢得難受呀!」
  湯大娘道:「你就快痊癒了。」
  湯十郎道:「我以為我上白衣女當了,她這是在整我,我忍受不了啦!」
  湯大娘道:「這正是她的藥高明之處,一夜之間,你的傷處已結痂了,而且痂也將脫落,太好了。」
  湯十郎道:「真有這麼玄?」
  湯大娘道:「不是玄,這是真實的,你要忍耐,等這一陣子癢之後,你就完全好了。」
  湯十郎只好強忍著斜坐在床上。
  他當然明白受傷將愈,傷口必然發癢,但這一回癢得太過份了,實在叫人難受。他癢得吃不消,只好下床把火盆加旺,他把傷處去烤火。
  不料他烤火之後,癢得更厲害,如果不是石大夫包紮得巧妙,只怕他會把傷處抓破了。湯十郎已無心吃喝,他甚至也忘了給他娘做飯。
  這時候他已至坐立難安的樣子,只想找個出口怒氣、解解煩躁的辦法。
  這時候他是不會學鳥叫的——叫不出來了。
  便在這時候,附近有了聲音,湯十郎側耳聽。
  那聲音是往這邊走來的,而且快到了。
  湯十郎沉聲喝問:「誰?」
  「我!」聲音好聽,是個女的聲音。
  「你是誰?」
  「開門呀!」
  「你到底是誰?」
  「你心中想找誰,我就是誰。」
  湯十郎道:「我心中空無別人,你快說,你是誰?」
  「嘻!」傳來一陣笑聲。
  「湯公子呀,我是奉我家小姐指示前來的呀,你快開門呀。」
  湯十郎拉開門,眼前是位姑娘,姑娘手上提著個籃子,好像裝的是吃的。
  「你是……」
  湯大娘開口了:「她是白衣姑娘身邊的人,快請進來吧!」
  是的,黑妞兒披著斗篷來了,她冒著大雪前來,當然是送東西來的。
  黑妞兒先把一身雪花抖落在門外,匆匆地走進小廂房,她笑笑,把籃子擱在小桌上,先對床上的湯大娘一禮,道:「老夫人,你早哇。」
  湯大娘點點頭,道:「真有禮貌。」
  只見黑妞兒挽起袖子,打開籃蓋,裡面是個銅罐子,她把罐子取在桌上,掀開罐蓋,裡面冒著香噴噴的味道出來了。
  她對床上的湯大娘道:「老夫人,人參八寶稀飯,你老趁熱吃,我們小姐親手做的。」
  湯大娘愣然,道:「這怎麼好意思呀!」
  黑妞會說話,她笑笑道:「你老客氣才不好意思的。」
  她取過碗來滿滿地盛了一碗,恭敬地送在湯大娘手中,她才對湯十郎道:「湯公子,要不要我為你裝一碗?」
  湯十郎道:「我不吃。」
  黑妞兒一笑,忙自懷中摸出一包東西來。
  湯十郎心中不悅,他正癢得一點兒胃口也沒有。
  黑妞兒已對他笑道:「我家小姐叫我把這包東西交給你,說是吃下這藥,你不但不會傷處發癢,而且也胃口大開,你快吃下去吧。」
  湯十郎聞言,喜道:「真的?」
  黑妞兒道:「錯不了。」
  湯大娘立刻對湯十郎點頭道:「快吃下去吧,也是人家小姐一片好意。」
  湯十郎當然要吃,他已經癢得難以忍受了。
  他接過紙包打開,只不過一粒小白丸,還沒有一粒玉米大,他「咯」地一聲拋入口中,嚥下肚裡。
  黑妞兒笑笑,道:「氣運一個周天,你就不癢了。」
  湯十郎聞言,高興得坐在床沿上,他氣納丹田,神遊虛幻,雙目低垂,一副寶相莊嚴。
  再看黑妞兒,她已為湯十郎裝了滿滿一碗人參八寶稀飯等著湯十郎吃了。
  銅罐裡裝的多,湯大娘又喝了一碗才對黑妞兒笑問道:「我們住的這屋子,必是你們小姐命人整的了。」
  黑妞兒道:「是呀。」
  湯大娘道:「你家小姐為什麼要助我母子?」
  黑妞兒道:「老太太,這世上許多助人的人,他們不為什麼,我們也是呀。」
  湯大娘心中在想:「拿我當二愣子呀?」
  她不問了,只笑笑。
  湯十郎睜眼來摸傷處,他愉快地道:「真靈光。」
  黑妞兒道:「天山靈藥,天下無雙,你這點小傷,算不得什麼。」
  湯十郎道:「回去告訴你家小姐,我謝了。」
  黑妞兒道:「別謝了,你該餓了吧?」
  湯十郎經黑妞兒一提,立刻拍拍肚子笑道:「飢腸轆轆,好像三天沒吃飯。」
  不等黑妞兒去端碗,湯十郎已搶過碗來,大口一張,宛如灌水似的一口喝完。
  銅罐中還有三碗多,湯十郎也不客氣,更忘了問問他娘還要不要,他來了個一馬掃,差一點用舌頭去舐碗。
  「真好吃。」
  黑妞兒道:「好了。」
  湯十郎一怔道:「什麼好了?」
  「你的傷好了。」
  湯十郎道:「哪有這麼快?」
  「看看便知道。」
  湯十郎去解紮在腰間的布帶,湯大娘急道:「再等兩天,莫忘了石大夫的交代。」
  黑妞兒笑笑,道:「什麼石大夫驢大夫,比我家小姐呀,他差遠了。」
  她又對湯十郎道:「你解開了便知道。」
  湯十郎解得還真快,三幾下便把紮緊的布帶取下來了,發覺一條黑痂黏在布帶上面,留下一道鮮紅的印子在他肋下。
  湯十郎高興地對他娘道:「娘,全好了!」
  湯大娘也笑了。
  黑妞兒嘴一撇,道:「我走了。」
  湯十郎攔住黑妞兒,道:「我同你一齊走。」
  「幹什麼?」
  「去向你家小姐致謝呀!」
  「謝什麼,你不覺得庸俗?」
  湯十郎一怔,黑妞兒已輕靈地把風帽罩在頭上,匆匆地走出小廂房,她走了。
  湯大娘半晌不開口,她在沉思著什麼。
  湯十郎也沒有說話,他想不通,為什麼白衣女如此對他示女子。
  「她一定有目的。」湯十郎想了許久才脫口說這句話。
  湯大娘道:「她當然有目的。」
  「是什麼目的?」
  「知道就好了。」湯大娘往床上躺下,似這樣的風雪天也只有躺進被窩才舒服。
  湯十郎道:「娘,敵乎?友乎?」
  湯大娘道:「娘以為,非敵非友,大概……」
  湯十郎怔怔地道:「難道她也是為了一探左門主的寶藏而來?」
  湯大娘道:「總是脫不了一個『利』字吧。」
  湯十郎道:「娘,我也以為只有一個『利』字了。」
  他一夜未睡好,只為傷處癢得難受,如今傷處不癢了,且也吃了人參八寶稀飯,兩隻眼睛好像千斤重的睜也睜不開了。
  湯十郎拉開棉被,立刻呼呼大睡了。
  湯大娘也睡了,她的心中一寬,便也睡得穩,而且臉上還帶著微笑。
  「砰!」
  這是有人敲門了,湯大娘睜開眼來,問道:「什麼人?」
  「是我呀,老夫人。」
  「是你,黑妞兒。」
  「是呀,快開門呀,雪下得好大。」
  湯大娘推醒湯十郎,道:「阿郎,去開門。」
  湯卜郎從沉睡中醒過來了。
  「幹什麼?娘。」
  「去開門,黑妞兒來了。」
  湯十郎道:「娘,什麼時辰了?」
  門外傳來黑妞兒的聲音,道:「湯公子,是吃飯的時辰到了。」
  湯十郎掀被而起,匆忙地拉開門閂,只見黑妞兒滿頭滿身一片白,手上提著那竹籃。黑妞兒笑呵呵地走進門,先抖落一身雪花,再把籃子擱桌上。
  湯十郎道:「你這是……幹什麼?」
  黑妞兒笑道:「給你們送飯呀!」
  湯十郎道:「我們自己會做飯呀!」
  黑妞兒已把兩碗肉放得整齊,白得似雪的饅頭,也堆在一個盤子上,這才面對湯十郎道:「扣肉下面是鹿茸藥,另一碗是紅燒蹄花,對你的傷有幫助,湯公子,這些東西你會做嗎?」
  湯十郎怔住了。他才不會做這麼香又可口的大菜。
  他會把生的煮熟也就不錯了。
  黑妞兒又對湯大娘道:「老夫人,我家小姐說,總得叫你老人家吃些像樣的,這是大寒天呀。」
  湯大娘笑了。她起床拍拍黑妞兒道:「我好高興,彷彿覺得你家小姐就是我湯家兒媳婦似的。」
  黑妞兒道:「比兒媳婦還孝敬你,這年頭,兒媳婦欺公婆的可多著呢,我家小姐可不會。」她拉開椅子,侍候湯大娘坐在桌邊上,又道:「你們快趁熱吃,吃過了我收拾。」
  湯大娘示意湯十郎,母子兩人立刻吃起來。果然好吃,比下館子還強十分,免不了湯十郎又來了一個一馬掃,他頓覺精神好得不得了。
  湯大娘又愉快地笑了。
  黑妞兒在火盆邊烤著火,見湯十郎母子兩人又吃光,她也不多說,立刻收拾了就走。
  這黑丫頭做事還真的乾淨利落,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看得湯大娘直點頭。
  她母子兩人想想過去一個多月,他們侍候桂家母女,到後來還挨一刀,如今……
  如今變成別人侍候他們了,而且又是無微不至。
  湯大娘歎道:「想想過去,看看現在,阿郎呀,咱們進入五里霧中了。」
  「是的,娘,我也大惑不解呀。」
  「湯家從不輕易接受別人好處,湯家只助人。」
  「娘,別以為咱們山窮水盡,這只是一時間的形勢,我們只是無法掌握住形勢罷了。」
  「如何去扭轉形勢?」
  「娘,咱們靜觀,沉著應付,只不過……」
  湯大娘道:「不過什麼?」
  湯十郎把聲音放低,道:「娘,你聽說過嗎?不久將來,江湖各門派會有人潛入左家廢園,這麼一來,便打亂了咱們的報仇計劃了。」
  湯大娘不吭聲,她仔細地聽。
  湯十郎又道:「我們不能再屠殺仇家的人了,必須先弄清楚再決定是否動手。」
  湯大娘道:「誰會承認曾血洗過忠義門?」
  湯十郎道:「總會有辦法的。」他頓了一下又道:「至今我還想不通一件事。」
  湯大娘道:「你說,什麼事?」
  湯十郎指著外面道:「那些曾經被我殺的人,他們確實是死了,但屍體怎麼會失蹤的?」
  湯大娘道:「我想過了,這大概只有一個解釋。」她把頭抬高,聲音充滿忿怒地又道:「我以為這一定是那個主謀血洗忠義門的惡魔,為了怕被人識破他的人來到這左家廢園,他便在派出人之後,又暗中派人跟蹤前來,如果他的人被殺,便立刻把屍體運走,毀滅證據。」
  湯十郎也同意他娘的解說,他點著頭。
  他想不到更好的解釋,除此之外,還會有什麼最好的解說?
  湯十郎本來要動手做飯的,外面天快黑了。
  但湯大娘卻叫他省省事,因為湯大娘以為白衣女必然會命人把吃的送來。
  果然,湯大娘猜對了。黑妞兒大叫著拍門了。
  「開門呀,天快黑了,難道還在睡呀。」
  門被拉開了,黑妞兒提著食盒走進門:「外面真冷,凍死人了。」
  湯十郎道:「姑娘可以不必來呀,我這裡不缺少做飯糧,你何苦冒雪前來。」
  黑妞兒把食盒放在桌上,對湯十郎笑笑道:「你這兒有面有臘味,還是我送來的,只不過我家小姐說,湯夫人年歲大了,你又受了傷,應該吃點好的。來,你來看,今天這菜飯,火燒獅子頭,清蒸嫩鵝,還有一大罐猴頭燉山雞,你吃過?」
  湯十郎笑了。
  食盒中還有栗子糕,湯十郎小時候最愛吃。除了這些,還有油酥餅七八張。
  黑妞兒還去床邊扶湯大娘,道:「湯夫人,來來,你老趁熱吃。」
  湯大娘笑笑,道:「你家小姐想得真周到,這些還真是我最愛吃的。」
  母子兩人也不再客氣了,對坐在桌邊吃起來。
  黑妞兒一邊看,一邊笑,好像她快樂極了。
  湯家母子兩人更快樂,他們只吃不干括兒。
  天下當然不會有這麼便宜的事情,天下只有坑人的事情。
  有人說,人是上天的產物,上天造人,上天也把人再毀了,所以天下沒有一個人長命不死,人都是兩手空空的來,再兩手空空的去。
  只有上天永不老,所以人永遠坑不了天。
  湯大娘心中就這麼想,如果白衣女想坑她母子,那就叫她使出來吧。
  想透了這些,湯大娘便坦然地大吃大喝起來。
  湯十郎發覺他娘胃口好,吃得多,他也便大吃了,而且表現出津津有味的樣子。
  湯家母子兩人吃飽了,把送來的東西吃完了。
  黑妞兒一看,對湯十郎道:「你吃得真不少!」
  湯十郎道:「嫌多就別送了。」
  黑妞兒忙笑道:「不是啦,我是發覺你一頓的耗費,夠我們三人一天的份量,不由脫口說你吃得多,其實呀,你越多吃我家小姐越高興,你若不吃呀,我家小姐就不會笑了。」
  湯十郎道:「明天打算送什麼來呀?」
  黑妞兒道:「那要小姐決定了。」她收拾好了,提著食盒就走。
  湯大娘看著黑妞兒走出去,立刻對湯十郎示意。
  湯十郎當然明白,因為他也如此打算,他打算暗中跟蹤。
  真快,湯十郎一旦展開輕功,他就精神百倍,門只一開間,他已消失在左家廢園的後院了。雪夾勁風,直往屋子裡灌,湯大娘忙把門關上。
  她老人家往床上躺,放心地看著兒子離去,好像很不在意的樣子。
  湯十郎繞進竹林中,他發現在又濃又密的雪花中一條人影往一個斜坡上飛去。
  那斜坡並不高,而且距離左家廢園並不遠,斜坡上滿是梅花林子,如今白中出現紅點,滿坡十分艷美,只不過這兒湯十郎沒來過,因為這兒沒有人家。
  如今他發現這黑妞兒往斜坡那面飛奔而去,立刻拔身銜尾直撲那並不高的山坡。
  湯十郎再也不多猶豫了,他相信應該可以找到白衣女的地方。
  只要找到白衣女,他就會對她直問,她到底想幹什麼,目的又是什麼。
  湯十郎打定主意要找白衣女,這也是他娘的意思,湯家是不受這種恩惠的,如果這樣下去,那會漸漸受制於人的,莫忘了,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何不攤開來,挑明了干,任誰也心安理得。湯十郎一邊想一邊追,他追到山坡上了。
  他一頭鑽人梅花林中,寒風中送來梅花香,但湯十郎卻並不停下來欣賞這種美景。便在這時候,梅林中傳來一聲「啊哈!」
  這聲音對湯十郎十分熟悉,湯十郎側頭望去,白皚皚的梅林中有了人影。
  如果不是人影動,他永遠也看不到這兒會有個人,而且是個老人。
  老人披著白毛披風,頭上也罩著白狐披肩長帽,正對他哈哈笑。
  是他,那位贈金的灰髮老人。湯十郎尚未開口打聲招呼,老人已笑哈哈地道:「怎的,你小兄弟也來欣賞這美景嗎?」
  湯十郎苦笑一聲道:「美景不錯,可惜並非良辰呢,老人家。」
  老人哈哈一笑,道:「如果你同老夫踏雪賞梅在這凜凜寒風之中,此刻便是良辰呀。」
  湯十郎急得側頭去看黑妞兒。
  老人卻又笑道:「小兄弟,你看什麼?」
  「不瞞老人家,在下追趕一個人。」
  「你在追人?追到這兒?」
  「是呀!」
  「這兒沒有人。」
  「我明明看她往山坡這兒上來了。」
  「你必是眼花了。」
  「怎麼說?」
  老人手指山坡另一面,笑道:「你到坡上去看吧,你只一看便知道了。」
  湯十郎急忙拔腿往山坡奔上去。
  西北風吹得他如撞牆一般艱難,但當他到了坡上往下一看,不由倒抽一口涼風。
  「怎麼會是這樣?」
  「全是墳墓呀,小兄弟。」老人家真快,他也上來了。
  湯十郎看著大片墳丘,不由向老人道:「老人家,這、這……怎麼會是這麼多的墳墓,實在令人吃驚。」
  老人故意調侃地道:「你怕鬼?」
  湯十郎道:「鬼?」
  老人笑笑,道:「你必是眼花了,你在追鬼,這兒只有鬼呀!」
  湯十郎聞言,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老人道:「天黑了,你不走我老人家要走了,小兄弟,再見了,再見了。」
  湯十郎很想再問什麼,但當他發現老人已在十幾丈外的山坡下,他便也急急地往回走。他還往那片墳堆拋了個無奈的眼色。
  當湯十郎奔到山坡下,早已不見那老人了。
  他不由得奇怪,這兒還會有什麼可以避風雪的人家,他怎麼沒有發現?
  他記得當初來的時候是夏天,附近他早已查看過了,左家廢園附近,方圓五六里沒有人家,可是那黑妞兒去哪裡了?她不是鬼,如果湯十郎相信有鬼,左家廢園就住不下去了。左家廢園裡死了那麼多的人,必定會鬧鬼。
  湯十郎奔回那大片竹林的時候,他吃驚地閃身躲到一棵巨竹後面,因為他很清楚地看到前面有巨漢,那漢子的雙肩上各攬著一個女子。
  這巨漢奔到一片密林中後,雙臂一抖,便把肩上的兩女人拋下地。
  三個人站在雪地上,兩個女人各自取出手巾為巨漢拭著額上滾落的汗水。
  如此大的風雪,巨漢還流汗,顯然他攬著兩個女子走了很長一段路。
  那巨漢四下裡看了幾眼,卻也令湯十郎冷笑了。
  原來這三人正是在順天府城中牛家大客棧裡住的兩女一男。
  前夜裡湯十郎只在窗外看,不知道此漢如此高大,約有六尺五寸那麼高。
  湯十郎找了一個下風頭,他可聽得清楚。
  只聽那巨漢沉聲道:「你們別害怕,有我包震在,什麼鬼怪也得躲起來。」他雙手托起一女子,用力摟了一下子,又道:「我的巧巧放膽子,你只管大膽地進去啦。」他又托起另一女道:「小小呀,別害怕,咱們一齊進去吧。」
  三個人蛇行鶴步地往前走。
  湯十郎卻冷笑了。他只不過冷笑一下,忽又見前面三人停下來。
  前面的人停止不前,湯十郎便也站著不動。
  便在這時候,風嘯中傳來那女子的聲音,道:「包爺,你說你當年曾來過?」
  姓包的粗聲得意地道:「你兩人順我手看過去,東邊有個轉角牆,那天夜裡殺得慘,包大爺便是從那地方跳進去的,院子裡已經躺下了不少的人了。」
  另一女子道:「當時你們沒有搜到財寶呀。」
  姓包的道:「怎麼沒搜,大伙說好了的,—搜到財寶平均分,可他奶奶的搜到天亮也沒有。」
  那女子道:「天亮以後你們就撤走了?」
  「怎麼不撤,官家來了,惹麻煩呀。」
  那女子指著左家廢園,又問:「包爺,你這一回再來,有把握找到什麼?」
  姓包的道:「傳言左家有寶玉出現,咱們不可錯過機會,當年忠義門乃江湖上最富有的門派,能發現一塊寶玉,就會發現更多財寶,咱們走。」
  兩個女的緊緊跟在姓包的身後面。
  那姓包的就好像一堵牆似的,把二女擋在他身後。
  天空中的雪似乎小了,風也小了,竹林邊的積雪一尺那麼琛,踩上去微有「沙沙」聲。·姓包的就要到東面牆下了,他回頭對兩女道:「準備好傢伙,進去以後不論遇到鬼或人,立刻殺!」
  只見兩女兩把劍,那姓包的卻是一把鬼頭刀。
  三個人正準備往圍牆上面躍,忽然一邊發出「吱」的一聲響。
  聽起來似鳥叫聲,但這時候哪兒來的鳥?
  這時候如果有叫聲,而且似鳥叫,那一定就是鬼。
  「誰?」
  「嗚……嗚……」是哭聲。
  姓包的刀一掄,吼道:「他媽的,出來!太行之虎包震,率西山雙嬌宋巧巧宋小小來也!」
  「嗚……」
  姓包的聽出聲音在竹林裡,不由回頭對宋家姐妹道:「別走開,我進林子去殺鬼!」
  宋巧巧道:「那你快點回來呀!」
  包震冷笑道:「放心吧,咱們還等過快活日子呢。」
  他手中鬼頭刀一掄,大跨步直奔竹林而去。他果然夠膽子,鬼頭刀掄得「嗖嗖」響,口中厲喝:「他媽的!老子是鬼的爸爸。」
  罵著,一個騰空,人已進入竹林中了。
  竹林中沒有聲音了。竹林中只有人影兒在飄忽不定,在那白皚皚的雪的反映下,看上去就似幽靈。
  包震猛一頓,他左右直起脖子看,好像突然迷失方向了。
  便在這時候,斜刺裡傳來一聲沉沉的聲音,道:「這種天氣你也想來發財!」
  「誰?」
  他終於看見了,一個人影就在他的右邊三丈多一點,像個石膏像似的一動也不動。
  「你是誰?」
  「你應該認識我的。」
  包震當然不認得湯十郎,但湯十郎卻認得他。
  只不過當湯十郎稍加解釋以後,包震還是想起來了。
  他一旦想起來就開罵了。
  湯十郎淡淡地道:「牛家大客棧,咱們住隔牆呀!」
  包震一聽大怒:「他媽的,你仗著有那麼一點內力,隔牆要把牆推倒呀!」
  那不是湯十郎推的,是湯大娘發火以後,使出大力金剛掌拍推的,牆上有了兩團掌印,包震才發覺是湯家母子兩人幹的。
  他罵湯十郎,但湯十郎卻冷冷地問他:「姓包的,五年多以前,你也是參與血洗忠義門的人物了?」
  包震一怔,道:「誰說的?」
  「你自己說的,你剛才自己說的!」
  「我沒有說。」
  「原來你是個膽小如鼠的人呢,哈……」
  包震忿怒了,心想:「不就是你一個人嗎?頂多還有個老太婆,姓包的不含糊你。」
  果然,包震突然嘿嘿冷笑了。
  他的鬼頭刀斜指地上,咧著一張血盆大嘴,—道:「小子啊,你永遠也只能聽一次,你再也聽不到第二次了。」
  湯十郎卻淡淡地道:「姓包的,你承認了?」
  包震在錯步了。他本來就要直欺而上的,但見對方如此平靜,如此不把他放在心上,他立刻把輕敵之心收拾起來。
  搏殺久了,有經驗的出刀者,並不懼怕流血掉肉,他們往往會被搏殺的寧靜與敵人的冷靜所震懾。
  包震便有這樣的感覺,所以他不莽撞了。
  他在錯步中,沉聲道:「好小子,你又是什麼人?官家的,或是與這左家有什麼淵源的?」
  湯十郎道:「你很想知道?」
  包震忽然停住身子不動了。
  他極目想看清對方,但湯十郎雙手下垂不見任何反應,甚至連兵器也難看到。
  他側著身子看向湯十郎,道:「你究竟何人?」
  湯十郎道:「你把我當成復仇者吧。」
  包震冷笑道:「就憑你,嘿……」
  湯十郎道:「所以我在此等,等你們一個一個的送上門來。」
  包震道:「十派高手,你殺得了嗎?」
  湯十郎道:「只有九派了。」
  包震大惑不解,道:「九派?」
  湯十郎道:「你姓包的這一派已經除名了。」
  包震忽地想通了,他也仰天哈哈大笑。
  湯十郎也笑了,他笑得帶點勉強,道:「姓包的,我以你的性命,換你一句話,如何?」
  包震咬牙道:「你想叫包大爺說什麼?」
  湯十郎道:「你只要告訴我,五年前是誰邀約十派高手血洗左家,我就放你。」
  包震齜牙咧嘴地抖著手上鬼頭刀道:「小子,你是真的想知道?」
  湯十郎道:「我在洗耳恭聽。」
  包震左手食中二指,指著他右手的鬼頭刀,道:「小子,你可以問它肯不肯告訴你。」
  湯十郎歎了一口氣,道:「真是悲哀呀!」
  包震怒道:「為你自己悲哀吧。」
  他出刀了,那直撲的架式,宛如泰山壓頂,好不驚心動魄。
  刀聲挾著呼嘯,在他那沉吼如虎聲裡宛如山谷奔雷,倏然九刀一口氣暴斬而下。
  果然有太行之虎之威勢,只不過他九刀出手,刀刀砍空,而湯十郎便在這時候,忽然一個大車輪往左轉去。
  「啊!」
  湯十郎身子站定,包震已拋刀雙手力抱前胸,那一支攝魂箭,幾乎已沒入他的胸內了。
  包震很不願意倒下去,他以左肘部扶住一棵竹子,歪著身子張著口……
  緩緩地,湯十郎走到包震面前。他只看了包震一眼,伸出兩根指頭,便把那支攝魂箭自包震的胸前拔了出來。
  箭上不見鮮血,因為包震穿了一件鹿皮背心,外罩一件老棉襖,鮮血被棉襖拭掉了。
  湯十郎掉頭就走,死人不好看,就叫姓包的靠著那根竹子把身上的黑血洗淨吧。
  接著,他往左家廢園那邊繞過去了。
  湯十郎並未忘還有兩個女子在牆外等著包震回去,然後一同進入廢園找寶呢。
  他並不想殺死這兩個女人,她們並未參與血案。
  她們只不過與包震攪和在一起罷了,也許……
  也許她們是受到姓包的挾持,不得已才跟了姓包的。
  江湖上有許多女子,就是被男人強迫而只有無奈地跟了這男人。
  湯十郎這麼想,為的便是找個理由不殺這宋家姐妹。
  有時候放走敵人,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至少要令自己在心理上得到平衡。
  好大的一個雪球,自圍牆上砸下來,砸得圍牆下面宋小小與宋巧巧兩姐妹全身幾乎被埋住了。
  當雪球碰碎的時候,兩人急忙抬頭看,只見一團黑影拔空四丈高下,平著直往院中屋樑一角飛去,在那雪影的陪襯下,誰也分不出那是人或是鬼。
  「鬼!」宋小小指著消失不見的黑影。
  姐妹兩人既把黑影不當人,她兩人便立刻抖落身上的雪花,不打招呼就往來路奔去。
  那宋巧巧還尖聲呼叫著:「包爺!」
  她還不知道她們的包爺已經死了。
  湯十郎並未往回走,其實他早該回小廂房了。
  他出來是為了跟蹤黑妞兒的,想不到他在追蹤的路上發現了那神秘的老者,更令他吃驚的,乃是那山坡後面竟然是墳墓。
  這些發現他應該盡快去告訴他娘的,然而他沒有,他拔身立刻往竹林中摸去。
  他剛才把宋氏姐妹嚇走,當然不會再去追趕宋氏姐妹兩人了。
  湯十郎是想到包震,想到包震的屍體,一定要找出是什麼人把死屍移走的。
  現在,湯十郎奔人竹林中,而且很快地找到剛才搏殺的現場。
  現場有足印為證,但現場卻不見包震的屍體。
  屍體那麼快不見了。包震是個大漢,拉走屍體的人,必定是個大力士。
  湯十郎環視四周,他愣住了。
  落雪似乎又大了,雪落在他的頭上、身上,但他彷彿已無感覺,只伸手在臉上摸了一把,自語道:「我又失去一次機會了。」
  湯十郎緩緩地往回走,他真的累了。
  湯十郎剛剛進入左家廢園後大院,暗中傳來湯大娘的聲音,道:「阿郎!」
  「娘!」湯十郎奔過去,才發現他娘滿身雪花站在廊柱後面。
  「你怎麼去了這麼久?」
  「娘,你為我操心了。」
  「娘能放心嗎?你傷剛好。」
  「娘,快進去吧,外面太冷了。」
  湯大娘似是吁了口氣道:「聞得各路人物要來,我太擔心你了。」
  湯十郎笑笑,道:「回到屋子裡,我有好消息對娘說,娘聽了一定會高興。」
  湯大娘淡淡地道:「為你爹報了仇,娘才會高興。」
  母子兩人推開廂門走進去,小廂中的油燈已燃上,湯大娘把火弄大些,就坐在床沿上把雙腳往火邊一擱,兩手便也穿進袖管裡了。
  湯十郎抖落一身雪花,雙手捂嘴吹了幾口熱氣,取來熱酒喝了幾口,這才坐在他娘對面,道:「娘,你在牛家大客棧住的時候,隔壁的兩女一男,你老人家還記得他們嗎?」
  老人家冷沉地道:「該死的傢伙!」
  湯十郎道:「死了!」
  湯大娘道:「死了?你怎麼知道?」
  湯十郎道:「因為是我殺的。」
  不料湯大娘並不高興,她沉聲道:「就因為娘討厭,你就把他們殺了?」
  湯十郎道:「兒子不會亂殺人。」
  湯大娘叱道:「你又為何把人殺了?」
  湯十郎道:「娘,兒子發現一件大秘密。」
  「快說。」
  「當年血洗忠義門的人,一共有十個組合,十派人物聯手做的案子。」
  「這是誰說的?」
  「就是住在牛家大客棧的大個子說的。」
  「那漢子也是其中之一了?」
  「不錯,這人姓包,來自太行山區。」
  湯大娘道:「當初我也想過,這件血案一定不只一幫一派干的,那忠義門精英眾多,再加上你爹與幾位叔叔,放眼江湖,找不出一個門派可以抗衡。」
  湯十郎道:「忠義門必然樹大招風,也許在某一件事上犯了眾怒。」湯大娘道:「你把他三人都殺了?」
  搖搖頭,湯十郎道:「兩個女的並未參加屠殺,我把她兩人嚇走了。」
  湯大娘道:「這就好……可是……那屍體……」
  湯大娘也想到屍體失蹤之事,忙問兒子湯十郎。
  湯十郎苦笑著搖頭道:「屍體又不見了。」
  湯大娘抱怨不已,道:「這麼重要的事情,你怎麼會忘了?唉!」
  湯十郎笑笑,道:「娘,我還有另外一件事,未向你老人家稟明。」
  「是你追蹤那黑丫頭的事?」她頓了一下,又道,「你一定把人追丟了。」
  湯十郎道:「我追到斜坡上,卻被那老人叫住了。」
  「什麼老人?」湯大娘急問。
  湯十郎道:「就是那位贈金老人。」
  「他……怎麼在山坡上?」
  湯十郎道:「老人家在梅子園裡,他好像在賞梅。」
  「踏雪賞梅?好興致。」
  湯十郎道:「不過我還是追到山坡上,可是山坡的另一邊全是墳墓,哪有那黑丫頭的影子。」
  湯大娘也愣然了。
  「怎會是墳墓?」
  湯十郎道:「老人告訴我,那兒本就是一堆一堆的墳墓。」
  湯大娘道:「白衣女她們會是異類?」
  湯十郎呵呵笑了:「娘,你也相信?」
  「娘相信她們絕非異類,她們只是神秘罷了。」
  湯十郎道:「娘的話正是我心裡想的。」
  湯大娘道:「不過,血洗忠義門這件事,倒是出我意料之外,當年竟然是十派高手聯合對付左門主,這就難怪會在一夜之間,上百口之眾無一倖免。」
  湯十郎道:「但也不知都是什麼樣的人物,這主其事者也真夠神通廣大了。」
  湯大娘道:「難道……桂家母女兩人也是當年參與此血案有關的人?」
  湯十郎道:「至少她們知道此事,也許桂月秀她爹就是曾參與搏鬥的高手之一。」
  湯大娘重重點著頭,道:「這是有可能的。」
  半晌,湯十郎又道:「我以為當年這些參與的人,除了把忠義門剷除之外,更重要的就是瓜分財富。」
  湯大娘道:「他們都失望了。」
  湯十郎道:「他們卻又不死心呢。」
  於是,湯大娘嘿嘿冷笑。
  湯十郎站起來,他走到窗前,道:「她們去哪兒了?她們一無所獲呀!」
  「十郎,你難道又在想桂家母女?你不死心?」
  「娘,不是的。」
  「那你在說的是誰?」
  「我如果再遇到桂月秀,便叫他說實話,定要坦白的告訴我,她們是否受制於人?」
  「她們一定受制於人,否則……」
  「娘,你先睡吧,我要好好想想。」
  「已經沒有時間叫你思考了,唯一的便是養足精神,去應付未來的殺戮。」
  是的,他們已無多的時候去詳細思忖了,因為各路人馬正從四面八方往這兒聚集。
  江湖上的爭霸,不外是財富與權勢。
  有些人不但爭財富,也爭權勢,如果這樣的人多了,江湖便很難太平了。
  只不過江湖上也有不少爭義的人,他們為義赴湯蹈火,也兩肋插刀,如果江湖上這樣的人多了,這世上便也充滿了人性。
  誰能說湯十郎母子兩人不是這樣的人物?
  一連兩天,左家廢園很平靜。
  黑妞兒按時把吃的送過來,湯家母子兩人照單全收,一件不留,吃完嘴巴一抹,連個「謝」字也免了。
  奇怪,黑妞兒反而很高興,這樣,她也懶得多說話,收拾了碗筷走人。
  湯大娘也未再叫湯十郎暗中去跟蹤黑妞兒,湯十郎也不想走出左家廢園。
  他等著那些找上來的江湖大豪們,他已同他娘商量好了,敵人奸詐,何不以詐去對抗?
  如果詐得高明,就很容易把主謀的人詐出來。
  有了這個決定,湯十郎也懶得再多事了。
  雪停了。雪在前一天晚上就不下了。
  風也停了。風雖然停了,但天上的雲仍然很厚,烏雲遮住了天上的月亮,這大地上就如同蒙上層黑布罩子。
  左家廢園附近的竹林子裡,三條人影如飛一般地往這邊來了。
  三個人全是一身輕裝,黑黑的把全身連頭也罩住了。
  從這三人的身段上看,應該是兩男一女。
  那身材小的人奔走在前面,不時地往後面把手一揮。
  後面的兩人各自背插兵刃,腰掛鏢囊,他們踏雪無痕,行走如飛,只有從鼻孔中冒出兩股子白氣,直往空中散去。
  這三人一直不停留,剎時間便躍進左家後院子裡。
  只見前面那個瘦小的黑衣人,手指後面大廳,再指指一側的小廂房,對身後的兩人點點頭。後面的兩個黑衣人也對前面的黑衣人回以點頭,於是,三個人小心翼翼地直往後廳上撲過去。
  三個人很快地消失在大廳的暗影中不見了。
  這三人來得真快,也似乎識途老馬。於是,在那道假牆前面,三人不動了。
  這是三個很神秘的人物,他們用黑巾幾乎把半張臉也蒙住了。
  此刻,那瘦小的黑衣人輕輕地出拳來打著牆壁,另外兩人則緊守在兩邊。
  三個人不出聲,誰也不開口說話。他們只以眼色與手勢傳達意思。
  瘦小的黑衣人耳貼牆壁,她的動作就好像在聆聽著牆內的人在說話似的。
  就在一陣輕敲中,那瘦小的人回頭指指那道她聽了半晌的牆,對兩個大漢點著頭。於是,兩個男的橫起肩膀去頂牆。
  兩個人幾乎全力而為,便也聞得「沙沙」之聲起處,那道假牆被推開了。
  三個人互相點頭,只見一人自懷中摸出一個火種,隨之又見他摸出火摺子,張口「噗」地一聲,立刻紅光亮,照得一片光明。
  他把火折子照向地上,立刻就見一道石階。
  三個人大喜過望似的,順著往下面緩緩地,小心翼翼地走去。
  九道石階走完,三個人立刻並肩站在那裡。
  三個人幾乎張口結舌的吐不出一個字出來,因為,地室中面對石階處站著兩個人。這兩人不出聲,面色寒寒地看著下來的三個人。
  是的,這兩個人並非別人,乃湯大娘與湯十郎兩人,他們正巧在地室中。
  地室中還有香火,一根線香已快燒盡了。
  湯十郎不開口,他在看著三人。
  他很想看穿此三人是什麼目的,但他只看到三對吃驚的眼睛。
  湯大娘也不開口,她等著三人開口。是的,那三人之中有人開口了。
  而且開口的人聲音很好聽,似黃鶯唱歌似的聲音,湯十郎就會學黃鶯叫聲。
  「喲……你呀……不認識我了?」
  湯十郎大吃一驚,他似乎想到了,這人不是那天夜裡來的黑衣姑娘嗎?
  她……怎麼來了?
  她難道也是參與屠殺忠義門的兇手?
  一時間,湯十郎未回答黑衣女的話。
  黑衣女動手了,只見她把頭上的黑罩包頭巾往嘴巴下面拉了一段,立刻露出一副十分美麗的面龐。
  太美了,那一雙大眼睛,高鼻樑薄嘴唇,再加上那一口晶瑩的貝齒,粉白的臉皮,她就像一尊玉雕女神。
  她當然不是女神,她的背上插了一把刀,女神是不會帶刀的,那看上去還帶著不倫不類的樣子。
  湯大娘就驚艷,但當她老人家再看黑衣姑娘背上的刀,她心中只喊可惜。
  黑衣女並非別人,楚香香是也。她對湯十郎笑笑,笑得好迷人,道:「你想起我了嗎?我曾告訴過你,我叫楚香香呀!」
  湯十郎道:「我沒有忘記姑娘,姑娘也知道這兒……」
  楚香香道:「那你為什麼還帶著驚訝?」
  湯十郎道:「我是很驚訝,因為你竟然會又找到這兒來了,我能不驚訝?」
  楚香香笑笑,對湯大娘道:「再次見面,給湯伯母問安。」
  湯大娘冷然道:「不敢當。」
  楚香香立刻又指著身邊兩個黑衣人道:「我來介紹,他是我爹,常州府流星派掌門楚百川,另一位是我叔父楚大川。」
  兩個黑衣人對湯家母子兩人點點頭,卻依然不開口。
  湯十郎開口了:「姑娘,你們連夜找來,為的是什麼?」
  「見一面分一半呀!」
  「什麼意思?」
  楚香香指著湯氏母子兩人身後的大堆枯骨,道:「那麼多的財寶,怎麼,不分一些給我們呀?」
  湯十郎冷冷笑了。他看看楚香香,再看看楚百川,緩緩地在搖頭。
  楚百川冷冷沉聲道:「湯公子,你拒絕我們?」
  湯十郎仍然在搖頭。
  搖頭的意思很多,搖頭可以表示不答應,搖頭也可以表示這裡沒有財寶,當然,搖頭更表示對方的無知。
  楚香香卻對湯十郎甜笑道:「湯公子,你怎麼只搖頭呀,難道你不答應?」
  楚大川卻聳動一雙濃眉,沉聲道:「你身後一堆枯骨也是一堆財寶,你們能運得走嗎?」
  楚百川道:「只有咱們雙方聯手,事情就容易辦了。」
  湯十郎轉而對他娘道:「娘,財富真的這麼重要嗎?為什麼這麼多的人拚上性命要奪取別人的財寶?」
  湯大娘道:「這原本就是人吃人的世界。」
  楚百川道:「小兄弟,我們並不是殺人謀財的人呢。」
  楚香香接道:「咱們常州流星派是道上舉正義旗幟之士,幾曾去謀別人財富。」
  湯十郎道:「那麼,各位如今不是想分一杯羹的嗎?這又該怎麼說?更何況你們說枯骨之中有財寶。」
  楚香香笑笑,道:「其實這也是我的主意。」
  她走近湯十郎又道:「湯公子,我們在回程的路上,就在進關的那天,傳言左家廢園發現寶物,我爹我叔本不來的,可是一場大雪,咱們被困旅店,我便獨自來了,我在上次發現了這地方,如今前來,卻又遇上你們在此,如果湯公子願意,咱們聯手移開枯骨,搬取財寶,如何?」
  這話一說,湯十郎立刻看看他娘。
  湯大娘似是失望地道:「難道你們當年未曾參與左家這件大血案?」
  楚大川怒叱道:「你說什麼?」
  湯十郎道:「我娘想知道,你們是否參與忠義門這件血案。」
  楚香香道:「流星派豈肯做出這種喪心病狂之事?」
  湯十郎大大喘了一口氣。
  如果叫他對付一個姑娘,他實在下不了手,尤其是要對付一個像楚香香這麼美的姑娘,他更不忍心。他錯步一讓,道:「楚姑娘,怕是你們失望了。」
  楚香香怔了一下,道:「怎麼說?我以為枯骨堆下有財寶。」
  湯十郎道:「楚姑娘,你自己去看吧!」
  楚香香回過身,先是看了他爹一眼,見她爹暗自對她點頭,這才對湯十郎道:「難道這堆枯骨下面沒有忠義門積存的金銀寶物?」
  湯十郎道:「何必問我?自己動手去目的地吧,烈士之骨,高過財富。」
  他當然說的是他爹的屍骨,如果二者相比,他一定捨棄財寶。
  楚香香立刻走過湯十郎左側。她只走了五步,便彎腰掀起地上的被單。
  「噗嚕」之聲起處,被單揚起一丈高下,便也使得楚香香尖聲叫起來。
  「啊!」她驚叫,是因為這一次她看得更清楚,有這麼多枯骨。
  楚香香幾乎是撲進她爹懷裡的,她幾曾見過這麼多死人骨頭。
  於是,楚百川與楚大川兄弟兩人也吃驚了。
  「好大一堆枯骨。」楚百川大叫著抱緊女兒。
  楚大川一個箭步走過去,他仔細地看,口中發出吃驚又怒的聲音:「大小骸骨為什麼變成無法分開,這是何人手段,簡直駭人聽聞。」他這麼一說,證明楚家父女只不過是為了財富,他們並未參與當年血洗忠義門之事。
  湯大娘對兒子湯十郎道:「對他們說,這兒沒有什麼財物,左家廢園也沒有地方藏財寶,趕快回常州,免得惹上是非就後悔莫及了。」
  她這話也等於說給楚家主人聽的,不料楚大川冷冷道:「咱們既然來了,就不怕什麼麻煩上身。」
  湯十郎嘿然,道:「那麼,你們就各處去找尋吧,可別把命丟掉了。」
  楚大川怒道:「來者不怕,怕者不來!」
  楚百川道:「二弟,少說兩句,雙方既無仇,又無怨,何必翻臉。」他又對楚香香道:「孩子,咱們走吧!」
  湯十郎道:「楚姑娘,別再來了,這裡就要發生天翻地覆的事情了,何必惹上是非。」
  楚香香重重地看看湯十郎,她緩緩地走上前道:「湯公子,我會記住你的話,只不過,我想問一件事情,你肯告訴我嗎?」
  湯十郎道:「如果我知道,一定告訴你。」
  楚香香道:「我想知道你們為什麼要住在這裡,這裡陰森森的,你們不怕?」
  湯十郎黯然傷神地指著那堆白骨道:「楚姑娘,我好像曾對你說過,我爹同幾位叔叔,他們的屍骨就在這裡,你說,我們還有什麼可怕的?」
  楚香香黯然了。楚百川拉過女兒,道:「咱們走。」
  於是,楚家三人匆匆地走上石階,剎時間走得無影無蹤。
  湯十郎再一次吁了一口氣。
  湯大娘道:「阿郎,把被單重新蓋好,咱們也該上去了,這天氣好冷。」
  湯十郎立刻扯起被單,重新蓋在那大堆骷骨上,又把油燈撥弄亮。
  「娘,你小心上石階。」
  「娘,你小心上石階。」
  這是同樣一句話,但這話卻不是湯公子說的。這句話是桂月秀說的。
  桂月秀伸手扶住她娘,從一座小小三合院的大門前,往那座七級台階上走去。
  桂夫人抬頭看上去,門楣下面掛著匾,匾上刻著「怡養園」三字。
  她點點頭,道:「上去拍門。」
  桂月秀走上台階,尚未伸手拍門,那兩扇厚厚的朱漆大門卻從裡面拉開了。
  開門的是個女子,她看看桂氏母女,道:「堡主知道你們來,在內室等著哩。」
  桂夫人與桂月秀母女兩人往裡面走,他們發現,這三合院很精緻,裡面不但設備好,便住在這兒的人也都個個漂亮。
  所謂漂亮,當然是這裡住的都是女人,而且看上去每個女子都不會超過二十五六的年紀。
  穿過大院正中花道,桂夫人與她女兒桂月秀,並肩走到正屋廊上,已看到戈家堡堡主九頭獅子戈平陽,端坐在一張太師椅子上。
  戈平陽那稍泛紫紅的臉膛,表情很複雜,他直視著進來的桂氏母女,緊緊地閉著嘴巴。就在戈平陽對面,已擺了兩把椅子,好像就是為桂氏母女兩人準備的。
  「坐。」
  戈平陽把手一擺,立刻就見兩個侍女送上兩杯清茶,端正地擱在桂氏母女兩人面前。
  桂夫人卻衝著戈平陽福了一禮,道:「戈堡主,我們失手了。」
  戈平陽立刻回以笑容,道:「坐下說話。」
  桂夫人坐下了,桂月秀也坐下來了。
  戈平陽道:「你們往外地躲了三天,這是對的。」
  桂夫人道:「不能叫人看出我母子與堡主有瓜葛。」
  戈平陽笑笑,道:「那小子命真大。」
  桂夫人側臉看看女兒。桂月秀忙低下頭去。
  戈平陽當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他淡淡一笑,道:「相處一個多月,總是帶幾分感情,下不了狠手,這正表示阿秀是個有良心的人。」
  桂月秀低聲道:「戈大叔,對不起。」
  戈平陽哈哈一笑。
  桂夫人道:「堡主,我母女已盡了力,如今已無法再為堡主效勞分憂,可否把阿秀她爹的消息告訴我?是生是死,但請實說。」
  她母女兩人直視著戈平陽,就等戈平陽一句話了。
  戈平陽面色一緊,嘿嘿笑道:「想是你們很急了。」
  桂夫人道:「已快六年未見她爹了。」
  桂月秀道:「戈大叔,求你……」
  戈平陽又是一笑,道:「你不是也在找你那未見過面的丈夫嗎?」
  桂月秀再一次低下頭。這表示她不否認。
  戈平陽忽地仰天一聲笑,他的雙掌重重地拍在他面前的方桌上。
  「嘩!」
  「轟!」
  只聽得鐵鏈響動,地面裂開一條縫,桂氏母女兩人一愣之間,隨之坐的椅子往地下猛沉,剎時間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桂夫人知道上當,立刻抓緊她女兒桂月秀。
  「這老賊……」
  桂月秀道:「娘,咱們上當了。」
  便在這時候,又是一聲「嘩啦」響聲,她母女兩人坐的椅子忽然騰空而起,地面又恢復原狀。
  這種突然的變化,若非事前有備,實在很難提防。
  桂夫人忿怒地極目四下看,她一時間什麼也看不見。
  桂月秀道:「咱們怎麼辦?」
  桂夫人雙手摸著四周,四周空蕩蕩。她再摸地上,似乎摸到一根根似柴薪的東西。
  便在這時候,忽然傳來一聲極嚇人的冷笑。這當然是戈平陽在冷笑。
  「戈堡主,你這是何意?」
  「戈大叔,放我們出去!」
  冷笑聲停了,但戈平陽卻沉聲道:「為老夫辦事不力的人,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死。」
  桂夫人道:「我們為你辦事,卻是雙方有條件,我們未取你分文,只不過換取你的消息,戈堡主,為何要如此待我母女?」
  戈平陽嘿嘿冷笑,道:「眼前我有急事待辦,哪有閒功夫應付你們,桂夫人,你們安心地等著吧!」
  桂夫人道:「等多久?」
  一聲哈哈狂笑傳來,便也傳來戈平陽的回答。那是令人吃驚的一句話。
  「你們能活多久,就等多久吧!哈……」聲音越來越小,似是戈平陽出門走了。
  桂夫人無力地跌坐在一堆似柴薪的東西上面。桂月秀就坐在她娘身邊。
  她用力抱住她娘,就好像怕她娘突然消失不見似的。
  桂夫人安慰地拍拍女兒,道:「孩子,你後悔了,是不是?」
  桂月秀道:「我……不後悔。」
  桂夫人道:「這幾年我們在江湖上遍找你爹,至今仍然沒有消息,卻又陷身在此,你……應該後悔。」
  桂月秀道:「我只有一件事後悔。」
  「後悔你沒殺了湯十郎?」
  「是的,娘,如果我殺了湯十郎,戈大叔就會把爹的消息告訴咱們。」她歎了一口氣,又道:「當然,戈大叔也不會生氣的把咱們囚在這裡了。」
  桂夫人咬著牙道:「女兒,你錯了。」
  桂月秀道:「我說錯了?」
  「是的,女兒,如果我們殺了湯家母子兩人,只怕我母女死得更早。」
  桂月秀怔住了。
  桂夫人又道:「戈平陽何許人也,可惜我太相信他了,我應該有所提防的,可惜……」
  「晚了,是嗎?」黑暗中又傳來戈平陽的聲音。
  戈平陽根本未走開,他只是略施手段,叫人以為他已離去,而實際上他就在附近聆聽。
  桂夫人大叫:「戈平陽,你想怎樣?」
  戈平陽又笑了。
  桂月秀道:「戈大叔,你放我們出去,我答應你去殺湯家母子兩人。」
  戈平陽冷笑道:「你已失去大好機會了。」
  桂月秀道:「我就算正面搏殺,也足以擺平湯十郎。」
  戈平陽道:「不必了,我已另有謀略了。」
  「什麼謀略?」
  「我把消息傳揚江湖,那些當年與老夫聯手之人,聞風必然前米,湯家母子兩人便有天大的本事,諒也難以應付他們的圍攻,還要你們何用!」
  桂夫人道:「忠義門遭到滅門之禍,你是主謀?」
  戈平陽道:「你才明白呀!」
  桂夫人道:「你為何不親自出馬?」
  戈平陽哈哈一聲狂笑,道:「桂夫人,這是什麼所在,順天府城地面呀,左家大血案,官府尚未落案,那種是非之地,我怎好前去?」
  桂月秀道:「我已殺過你的人了。」
  戈乎陽道:「那是他們擅自前去逞能,他們死有餘辜,即使你不殺他們,我也不會放過他們。」
  桂月秀道:「他們卻都為你盡忠。」
  戈平陽道:「盡愚忠而壞事,這種缺乏頭腦的人,留下來早晚會出事。」
  桂夫人道:「戈平陽,你有足夠力量對付湯家母子,你至今不出手,為什麼?」
  戈平陽又是一聲大笑,道:「為財,哈……」他竟然也是為財。
  桂家母女當然也為財,他們真的殊途同歸了。
  桂夫人帶著嘲弄地道:「人為財死呀!」
  戈平陽道:「那是你們,老夫不是。」
  桂夫人吃驚地道:「原來你也知道我母女兩人的目的?」
  戈平陽道:「你們三天之後才來見我,卻在這三天之中仍然暗中找遍左家廢園,難道不是為財?」
  桂夫入吃驚了,她暗中捏捏女兒的手,桂月秀不知她娘什麼意思。
  她們確實暗中又去了一次左家廢園,湯十郎並不知道,但戈平陽知道。
  戈平陽在左家廢園四周,均撒下暗樁,左家廢園的動態,他隨時掌握。
  突然,戈平陽怒喝道:「丫頭,是不是你幹的好事?」
  桂月秀道:「戈大叔……」
  「別叫我戈大叔,你快說,是不是你殺了莊懷古、劉大年、於世爭三人?」
  桂月秀道:「我不認識這三人呢。」
  戈平陽道:「至今未見這三人回來,你該明白此三人乃是老夫身邊的死士,戈家堡的十三太保,如今人不見了,八成在左家堡那面失蹤了。」
  桂月秀道:「不是我,如果他們在左家廢園失蹤,必是湯十郎下的手。」
  戈平陽似是火大了,他吼聲似雷,道:「你這丫頭,太令老夫失望了。」
  桂夫人道:「如果你放我們出去,一天之內,必把湯家母子兩人的頭送來。」
  戈平陽怒叱道:「老夫一生行事,從不干沒把握的事情,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他好像真的要走了。
  桂夫人急忙大叫道:「戈平陽,你真要我母女的命嗎?」
  「這句話你多問了!」
  「那麼,在我們死前,可否告訴我,我的丈夫會在何處?」
  戈平陽嘿嘿狂笑,道:「你的丈夫?哈……嘿……」
  桂夫人急迫問道:「你快說。」
  戈平陽立刻收住笑,道:「不就是與你母女兩人在一起嗎?哈……」
  桂夫人大驚道:「死了?」
  戈平陽道:「老夫在血洗左家的時候,你那不知好歹的丈夫就死了。」
  桂夫人道:「是你殺了我丈夫?」
  戈平陽道:「因為桂不凡自以為不凡,他該死。」
  桂月秀大叫道:「老賊!」
  戈平陽卻平淡地道:「你怎不叫我戈大叔了?你是那麼好的人,為何如此大吼小叫呀!」
  桂月秀尖聲道:「老賊,你沒種,你不敢同我對搏,你是一頭豬,我恨你!」
  戈平陽道:「你應當恨我,因為你爹死在我手裡。」
  「為什麼?」
  戈平陽道:「因為你爹也與左太斗有交情,他知道了我要對付忠義門,所以他向老夫力諫,他幾乎要同老夫翻臉,老夫誠意邀他加入,給以重酬,卻仍然打不動他的心,於是……嘿……嘿……」
  「於是你殺了我爹。」
  「不是殺,是活活把他餓死在這地牢裡,就好像你們現在一樣,哈……」
  桂夫人道:「你也打算把我母女餓死在這裡了?」
  戈平陽道:「我不會持刀殺你們的。」
  桂夫人道:「你叫我們慢慢死?」
  「不錯,這地方憑誰也想不到。」他似是得意地又道:「江湖上誰會想到我這怡養園會是個刑場。」
  桂夫人道:「你大概在此殺了不少人吧!」
  「不記得了。」
  桂月秀道:「你太陰毒了!」
  「此刻知道,不嫌晚了?丫頭,老夫多少也為你可惜,你年紀輕輕,貌美似花,卻死得這般早,只不過你不該是桂不凡的女兒,你生錯地方了。」
  桂月秀尖聲道:「老賊,你會不得好死的!」
  戈平陽道:「至少你們看不到,是嗎?哈……」
  他這一回真的走了。他走到大門的時候,還回過頭來沉聲道:「掩門。」
  「是,堡主。」
  緊接著,便聽得「撲通」聲傳來,那是大門上閂的聲音。
  桂夫人拉住女兒,她的全身在顫抖。
  桂月秀也哆嗦,她當然也氣在心頭,這時憑誰也莫可奈何。
  漸漸的,兩人在黑暗中久了,也能看到對方了。
  桂夫人摸著女兒的臉道:「孩子,你爹已死六年了,咱們至今才知道。」
  桂月秀道:「老賊說,爹也死在這地牢中。」
  桂夫人道:「咱們上了他的當,他的話絕對不會是假的,他知道咱們已奈何不了他。」
  桂月秀似乎在地上摸,她摸著一個骷髏,然後又是一個骷,髏,她們跌坐在骷髏堆上。
  桂月秀吃驚道:「娘,這下面儘是骷髏。」
  「剛才戈平陽已經說過,這裡他坑死過不少人。」
  「這裡子有我爹的屍骨嗎?」「你爹也死在這裡。」
  突然,桂月秀「哇」地一聲哭了。她抓起一個骷髏頭往懷中抱著大哭:「爹,爹……」
  桂夫人並未攔住女兒哭泣,因為她也在掉淚。
  半晌,桂夫人問女兒道:「咱們包袱裡還有多少吃的東西?」
  桂月秀道:「大餅五張,鹵蛋十幾個,除此之外,便是娘的三斤多老山人參了。」
  桂夫人道:「孩子,這兒干冷,你我背對著坐,有了人參,咱們還能支持個十天半月。」
  桂月秀道:「如果湯十郎只買一斤人參,咱們此刻只有餓死了。」
  這母女兩人再也想不到,竟然會在這地牢之中等死,桂夫人等於送上門來找死,她當然不甘心。
  半晌,她忿怒地道:「這老匹夫,我們如果為他殺了湯家母子兩人,他仍然饒不了咱們。」
  桂月秀流淚哭她爹,聞言大聲道:「這太不公平了,我死不甘心呢!」
  桂夫人道:「孩子,少用力氣,盡量呼吸緩慢,咱們的糧食不多,今天每人半個蛋吧!」
  這母女兩人在這地牢中過著省吃儉用的日子。
  一時間,她母女兩人插翅也難飛出去。
  湯十郎母子兩人愉快極了。
  他母子既不用進城去辦東西,又不擔心天寒地凍,一切都由黑妞兒全力照顧。
  湯十郎每日陪著老母說說閒話,日子過得可真愜意。
  母子兩人偶爾也會對坐在火盆邊,舉杯喝兩盅老黃酒,那些菜饌不用說天天不一樣。這光景與桂家母女兩人就大不相同了。
  桂家母女兩人正自各銜一根人參吸著,省吃儉用地以維持生命。
  桂夫人再也不能像當初在左家廢園那樣,把人參當成麻花似的「咯崩咯崩」一口氣就將一根吃下肚子裡。
  湯大娘不吃人參,但她並未少吃過人參,當年生長在長白山下,那地上別的沒有,老山人參也叫千年棒槌的,她吃了不知有多少。她老人家現在吃白衣女為她做的東西。
  她知道白衣女有企圖,但白衣女不開口。白衣女甚至已幾天不露面,就是想問問,也無從問起,如果問黑妞兒,黑妞兒總是一笑就走。
  這種自在的生活,湯十郎過得心中犯嘀咕,當初他侍候桂家母女,多一半是基於同情心,如今自己並不需要別人同情,白衣女為了什麼?
  天色又黑了,這幾天出了陽光,使地上的雪也化得差不多了。
  湯十郎吃過晚飯,他看著黑妞兒收拾碗盤就走,他心中打定了主意。
  他這一回決心要去跟蹤這黑妞兒了。
  他選擇今天,是因為他以為三天自己不出門,黑妞兒一定不防。
  湯十郎往外走的時候,湯大娘並未攔阻。她只淡淡地道:「別被發現了。」
  湯十郎笑笑。
  湯十郎好像很有把握地點頭一笑,這也是對他娘安慰的表示。
  他遠遠地盯著黑妞兒的身影,黑妞兒快,他就快,黑妞兒慢,他也慢,剎時間又看到那座斜坡了。
  湯十郎知道斜坡那面是墳墓,斜坡這面是梅林,如今雪已化,滿坡梅花正開放,如果仔細看,這兒的風光真不錯。
  湯十郎見黑妞兒已到山坡上,他這就準備自竹林中飛身上山坡了。
  猛孤丁,附近傳來好聽的一聲喊叫。
  湯十郎生生把欲起的身子又穩住,因為這聲音太好聽,就好像他學的黃鶯叫。
  「湯公子!」
  湯十郎抬眼看,竹林中只見黑影一閃,妙曼地走出一位黑衣美人來了。
  湯十郎一見,眼也睜大了。
  「你……楚姑娘,你們沒回常州府?」
  來的正是楚香香。楚香香仍然一身黑色打扮,她的面上薄施脂粉,雙目更見明亮。
  她真大方,伸手向湯十郎打招呼,俏生生地站在湯十郎的面前。
  湯十郎急得直跺腳,因為他追的黑妞兒不見了。
  他如果不理會楚香香,他相信這一次必然會發現白衣女住的地方,但楚香香也一定會追去。
  楚香香的輕功,湯十郎是見過的,那足以列人武林高手了。
  楚香香很主動,她伸手去拉湯十郎,笑笑道:「湯公子,我們沒有走。」
  湯十郎道:「遠離是非乃上策,快走為妙。」
  楚香香道:「你母子不怕,我們怕什麼?」
  湯十郎道:「這是不能相提並論的,楚姑娘,我們為的是報仇,你……你們為什麼?」他心中當然明白,他們為的是財寶。
  江湖上任誰也相信,忠義門有大批財寶,至今未為人發掘出來。
  很顯然,這一次前來的江湖人物均是為謀取這些財寶而來,包括流星派的人。
  楚香香的手很細,很嫩,從她身上也散發出一種誘人的香味。
  她幾乎與湯十郎臉碰臉了。
  她柔柔地,低聲道:「湯公子,初時我們是為了忠義門財富,忠義門的人絕了,留下的財富當然誰也可以插手,你以為呢?更何況我們正需要一些應急。」
  湯十郎道:「左家廢園並沒有財寶。」他回頭指著左家廢園,又道:「你也看過了,左家廢園裡只有枯骨一堆,包括我爹的屍骨在內。」
  楚香香道:「我知道左家廢園一時間找不到忠義門的寶藏,但我們卻又回來了。」
  湯十郎道:「你們不死心?」
  楚香香道:「不是。」
  楚香香在湯十郎的胸前蹭頂了一下,道:「我們本是走的,但途中發現兩批人往順天府趕來,我爹一見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湯十郎卻淡淡地道:「可知什麼人嗎?」
  楚香香道:「一批四男一女,他們是熊耳大山中洪家寨的強盜。」
  湯十郎道:「另一批呢?」楚香香道:「另一批乃夫妻檔,關洛道上出了名的惡夫妻,他們可高興呢。」
  湯十郎道:「他們一齊來了?」
  楚香香道:「這些人殺人不眨眼,我太為你母子兩人擔心了,所以要求我爹與二叔再回來。」
  「回來幹什麼?」
  「幫你們呀!」
  「謝謝,楚姑娘,我們也是外來的人,我們不是忠義門的人,他們還能怎樣?」
  「可是你們住在左家廢園呀!」
  湯十郎道:「是的,我們住在左家廢園,而且已經七個多月了。」
  楚香香道:「我們現在不為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如果有人敢對你母子出刀,那得先把我們擺平。」
  湯十郎哈哈笑了。
  楚香香半帶羞地道:「你不相信?」
  湯十郎道:「我相信什麼?」
  「相信我們是來幫你呀!」
  「幫我什麼?」
  「當然是幫你抵抗那些人了。」
  「你怎知他們會來左家廢園?你又怎知道他們會出刀對付我們?」
  楚香香淺淺地一笑,道:「我當然相信我爹的話,我爹知道洪家寨是個什麼所在,洪家的人冒著寒天往順天府趕來,八成就是來左家廢園的。」
  湯十郎說:「不管怎麼樣,我還是謝謝你們。」他打算回去了。
  本來是跟蹤黑妞兒的,卻中途遇上楚香香,無奈何,還是回去吧。
  但楚香香卻拉住湯十郎不放手。
  她指著西南面問湯十郎道:「湯公子,你知道河岸附近的那家野店嗎?」
  湯十郎當然知道那家野店,當初是狄家兄弟在料理,如今換成女人了。
  湯十郎點頭道:「知道。」
  楚香香道:「那野店如今好熱鬧。」
  湯十郎說:「客人多了,當然熱鬧。」
  楚香香笑笑道:「客人?他們怕不是客人吧,他們好像是一家人。」
  湯十郎道:「你怎麼知道?」
  楚香香道:「他們男女相互擁抱,說的更是標準順天府地面上的話,打情罵俏的樣子,比一家人還親熱。」
  湯十郎說:「你看到是這樣?」
  楚香香道:「距離並不遠,咱們走去一看,你就相信我的話了。」
  湯十郎心想,既然沒有跟蹤到黑妞兒,再去那家野店看看,應該無妨礙。
  他對楚香香點點頭道:「楚姑娘,你帶路。」
  楚香香似是很高興的樣子,她立刻往小河方向奔去。
  野店就在小河不遠處,湯十郎當然知道。
  湯十郎不但知道有家野店,還知道另一邊有兩間小瓦屋,裡面住了兩個女嬌娃。
  雖然天未落雪,但夜裡還是黑漆一片,這時候只有關起門來吃酒,或是煨著火盆擺龍門陣,那才最愉快。
  楚香香展開輕功如幽靈,湯十郎在後緊跟上。
  這兩人均俱有上乘輕功,五六里路何需一刻之間,前面便隱隱有了燈光。
  燈光是從土砌的牆縫中露出來,前面的楚香香突然剎住身子,回頭對湯十郎道:「湯公子,咱們要不要進去呀?咱們可以冒充……冒充一對情人或……什麼的。」
  湯十郎一笑,道:「我不說你還不知道,開店的人認識我,我哪有你這麼美的情人呀!」
  楚香香十分愉快,因為湯十郎說她美。
  如果像湯十郎這樣的人能誇稱一聲美,這個女子一定很美。
  楚香香笑道:「湯公子,原來你認識她們,那麼,另外幾個男人呢?你也認識?」
  湯十郎搖搖頭,道:「不認識。」
  楚香香道:「也好,咱們暗中去瞧瞧。」
  湯十郎指指野店後面,低聲道:「繞過去,我記得野店後面有窗戶。」
  楚香香的動作真快,側身一躍三四丈,落在地上沒聲音,看得湯十郎也想拍巴掌叫聲「好」。
  這兩人只幾個縱躍間,已落在野店的後面了。
  野店後面又搭了一間小灶房,原來把灶房移到野店的後面了。
  灶房裡面有女人,這女人正往幾個大酒壺中灌黃酒,一張大桌上一大盆剛出鍋的滷味,正冒著煙。那女人一手提酒壺,另一手托起大盤子,就那麼扭呀扭地叫起來:「來了,來了,接住了。」
  立刻,迎上兩個大個子,兩人分把酒菜接住。
  湯十郎往裡面只一瞧,啊!裡面幾乎塞滿了人,仔細看,男女至少十一人。
  楚香香拉拉湯十郎,她在湯十郎的耳邊嘀咕著。
  湯十郎頭一偏,他便看見那兒有個牆洞。他把眼睛瞇著看,不由全身不舒服。
  楚香香也要看,但湯十郎卻用手把洞孔堵住了。
  堵住是不要楚香香看,也似乎不許她看。
  但每個人都有好奇的本性,越是不叫她看,她非要看。
  她推湯十郎,但湯十郎的手按得緊。
  楚香香要叫喊了。她示意湯十郎,如果不准她看,她要叫了。
  湯十郎無奈何,只有收回手,也搖著頭。
  於是,楚香香急急忙忙把眼湊上去瞧。
  她只瞧一眼,全身立刻不自然,因為那是個睡房,房中的大床上,一雙男女在作遊戲。
  楚香香愣住了。忽然,她回過身來抱住湯十郎。
  湯十郎一驚之下,發覺楚香香發燒一般的面籠帶著怒氣難忍的樣子。
  湯十郎示意楚香香快走。便在這時候,野店前門有人來敲門了。
  野店中的男女不叫不鬧了,這時候有個女子去開門,道:「誰呀,這時候還來吃飯呀……」
  「是我,我是石中玉。」
  突然有個女子應聲道:「是我妹子來了,快開門呀!」
  野店門開了,只見一個俏麗的女子,全身裹著一件黑色披風走進門來。
  她只站在門內並未多走,但屋內的人卻驚叫了。
  「哇哇,美呀!」
  「喲!石中花的妹子似天仙呢!」
  一共八個男人,都圍上來了。
  不料石中花回身手叉腰,冷冷地道:「想死不是,我妹子可是怡養園侍候當家老爺子的人,你們不要命的就伸手動動她。」
  石中花此言一出,八個男人似洩氣皮球,立刻又退回桌邊來。
  石中花拉住她妹子的手,低聲道:「你找來此地太危險了吧!」
  那石中玉指指門外,道:「這裡人多,出去談話。」
  姐妹兩人並肩走出門,石中花還把門關上。
  這姐妹兩人轉到牆角上,石中花道:「什麼事?」
  石中玉道:「老爺子又把兩個女的打人地牢了。」
  石中花急問:「有幾天了?」
  石中玉道:「算一算已有四五天了。」
  石中花道:「時間短,還餓不死。」
  石中玉道:「昨日我聽過,地牢中一點聲音也沒有,八成已經餓死了。」
  石中花道:「還未有臭屍味吧!」
  「沒有,姐,可以下手了。」
  「她們身上帶有東西嗎?」
  「有,單那年輕女子頭上的銀簪子我就很喜歡,還有她們的小包袱也沉甸甸的。」
  石中花思忖一下,道:「好,四更天我去。」
  她似是想到什麼,又道:「老爺子在嗎?」
  「老爺子這兩天好像忙得不可開交,他已兩天未在怡養園住了。」
  石中花點點頭,道:「記住,咱們還在老地方見面。」
  這姐妹兩人揮揮手又點點頭,便立刻又分手了。
  原來這一對姐妹花,一個是三手妖女,一個是野玫瑰。
  姐妹兩人長得俏,被人引進戈家堡,石中玉便被戈堡主選入他的怡養園中。
  只不過這石中玉與她姐勾結,每遇戈平陽坑死人之後,便與她姐聯手,偷偷進入地牢中,搜刮那些被害死在地牢者身上的財物,著實弄了不少銀子。
  這姐妹兩人心中明白,發這種財幾乎不費吹灰之力,手到取來。
  如今怡養園地牢中又坑了桂氏母女兩人,石中玉又來找她姐姐了。
  黑暗中,湯十郎聽得清,他也吃一驚。
  石中玉提到被坑的年輕女子有一支銀簪子,會不會就是桂月秀。
  湯十郎見石中玉走了,而且走得很快,他知道追之不及,何況身邊還有個楚香香。追不上石中玉,這兒還有個石中花,今夜非得跟蹤她不可,倒要看看,是不是桂月秀。
  湯十郎想到桂月秀,也多少有些黯然神傷的樣子,她母女已四、五天未吃東西,一定餓死在那個怡養園的地牢了。
  湯十郎立刻拉過身邊的楚香香,道:「楚姑娘,你要聽我講。」
  楚香香眨動美眸,道:「我會聽你的。」
  湯十郎道:「我請你今夜先回去,因為我現在有要事,不能不去辦。」
  楚香香道:「我可以幫你呀!」
  湯十郎道:「不,這件事情你不能插手。」
  「為什麼?」
  「別問為什麼,楚姑娘,咱們明晚左家廢園的竹林再見面,不見不散。」
  楚香香想了一下道:「這屋內的男女……」想到剛才看的一幕不由低下頭去。
  湯十郎道:「楚姑娘,咱們能管嗎?算了。」
  楚香香道:「好吧,我聽你的,那麼我走了,休忘了,明晚竹林見呢!」
  湯十郎拍拍楚香香的臂,道:「不會忘的。」
  楚香香已轉身了,但突然轉回來,也突然在湯十郎的面頰上吻了一下,然後……
  然後她騰空而起,連翻幾個跟頭未落地,剎那間消失在一道野林中了。
  湯十郎被她這一吻怔住了。他只是怔了一下,突聞得野店中傳來一聲尖笑。
  這笑聲把湯十郎驚醒過來。
  湯十郎急忙往裡面看,不由咬牙道:「亂七八糟!」
  原來裡面幾個大漢把三個女的抱在懷裡,又是啃又是摸,酒也不喝了。
  湯十郎尚未看到石中花,卻忽然間,一個大漢把個女的扛在肩頭上,吼道:「他媽的,這地方太擠了,走,到你住的地方去。」
  那女的頭一甩,湯十郎看清了,敢情正是石中花。
  石中花擺動雙腿尖聲道:「胡老二,今夜不行呀!」
  那姓胡的道:「胡二爺哪一次也行。」
  「轟通」一聲門開了,姓胡的扛著石中花便往外走。他連門也不再關上了。
  姓胡的扛著石中花往東南方奔,湯十郎一見不怠慢,暗中死跟上了。
  湯十郎不是看男女間戰爭的。
  他是去跟蹤石中花,因為湯十郎不知道怡養園在什麼地方。
  湯十郎仍然關心桂家母女兩人,他暗中在想,最好不是她們母女倆就阿彌陀佛了。
  果然。
  湯十郎暗中跟著姓胡的走,只走了一半,便認出來,此路正是去那兩間瓦屋的路。他曾去過那地方,也曾上屋頂掀瓦片,而且。也看到狄化中與女人在屋中「打鬧」過,如今他又來了,好像又要再欣賞一次那種最最原始的遊戲了。
  再一次聽得「轟通」一聲響,湯十郎抬頭看,姓胡的把門踢開了。
  他雙手扛著石中花,只有用腳踢開門了。
  石中花吃吃笑,姓胡的不笑。
  姓胡的出氣有聲,好像老牛在拉磨,只見他大步跨進屋子裡,不回身,腳後跟猛一勾,「咚」,那扇木門又關上了。
  「放我下來呀!猴急成這樣。」
  「你個浪貨。」
  石中花找到燈燃上,她還為姓胡的斟了一碗酒,笑笑道:「喝了吧,喝了你才有力氣。」
  姓胡的雙手托碗,仰面只三大口,一碗酒便已下了喉也入了肚。
  他把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伸手就抓石中花。石中花也去抓姓胡的。
  湯十郎本來不往那裡面看,但叫聲久了便也忍不住往裡面瞄一眼。
  他至少在外面等了快半個時辰,忽然間,屋子裡傳來石中花得意的笑聲。
  「胡老二呀,你喝了我的迷魂酒,一睡睡到五更頭,老娘我不陪你了,哈……」
  湯十郎聞言,立即暗中看,床上的「大戰」已結束了。
  石中花收拾妥當,背插尖刀一把,那才真正是她的吃飯傢伙。
  「噗」地一聲把燈吹熄,石中花閃身走出門,她把門再關上,看看天色,自言自語地道:「三更天了,我得趕快去了。」
  她轉身就跑,她哪裡知道,後面跟了一個人,這人當然是湯十郎。
  湯十郎十分小心地跟在石中花的後面,過了小木橋,轉彎繞道奔到府城西面,也奔過一座大堡牆,斜看西北方不到半里地,那兒有一座三合院。湯十郎躲在樹後面,因為就快到那座三合院了。
  果然,只見一條人影從三合院的牆邊迎上來了。
  兩下裡相距遠,湯十郎聽不見她們說些什麼,但見兩人往牆後跑,他立刻又追過去。他剛剛追到院後牆,已看不見石家姐妹兩人了。
  湯十郎一急忙躍上牆,再登房,他發現有人在掀窗子。於是,他笑了。
  只見石中花與石中玉正自窗戶上往屋子裡面鑽。
  湯十郎再看這座三合院,除了院正中一條石道,兩邊種的花還真不少,冬天的花開得艷,夜半香味特別濃,只不過此刻院中不見人,這麼冷的天氣,人早就裹著棉被睡大覺了。
  湯十郎側過頭看向屋子裡,怎麼不見那姐妹兩人的影子?
  他再一次發急,也不想想這間房是戈平陽的睡房,當然不會在這兒有地牢。
  湯十郎心一橫,冒險也翻過牆,他走到內室門往外瞧,屋子裡面沒點燈,但他仍然看得清,卻也吃一驚。
  原來這石家姐妹正自用繩索一根往腰上纏,石中花的尖刀銜在口中,這就要有動作了。那石中玉端坐在一張太師椅子上,她的雙手按桌面,慢慢地搖動著,怕的是猛一按會震動出聲音來。
  「卡卡卡卡」之聲仍然有,但小多了。
  從她的動作看,這姐妹兩人常幹這種事。於是,方桌前面露出個地洞口是方的,洞上面本來放了兩把太師椅,此刻已翻轉到下面了。
  石中花手一擺,她順著繩子就往下面溜滑著,這地牢有五丈那麼深,洞牆也是石砌的,人落下去,除了有人救,想上來比登天還難。
  湯十郎還在看,忽聽得上面椅子上的石中玉對著地牢口開了腔。
  「姐,下去先出刀,萬一沒有死,她們會喊叫呀!」
  從地牢中回來一聲,道:「別叫,我知道。」
  湯十郎一聽不得了,此時再不出手,地牢中的兩人沒命了。
  人若餓上四五天,哪有力量去抵抗?
  於是,湯十郎就像個幽靈,當他跳到石中玉身後的時候,一支攝魂箭便已抵在石中玉的脖根上了。
  「姑娘,我不想殺人。」
  「你……是誰?」
  「別叫繩子再下去,我只再說一遍,你若聽話,你姐妹兩人死不了。」
  「你……要幹什麼?」
  「先把繩子穩住。」他低喝,攝魂箭幾乎把石中玉的脖子戳破。
  石中玉把繩子穩住了。
  卻又聽得地牢中傳來石中花的聲音,道:「妹子,繩子怎麼不動了?」
  湯十郎道:「快對她說,先把下面的人救上來,否則,你姐妹今夜就死。」
  石中玉只有對地牢中石中花說:「姐,別殺人了,咱們把下面的人救上來吧!」
  地牢中石中花叱道:「你瘋了!」
  「我沒瘋,若不然,咱姐妹立刻活不成。」
  便在這時候,忽見地牢中「沙沙」響,石中花上來了。
  她只冒出個頭,就發覺她的妹子後面站了個人,好閃亮的一支箭,抵在她妹子的脖根上。石中花知是怎麼一回事了。
  她雙手攀住洞口看,心想,這人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的。
  時間急迫,湯十郎低喝道:「快,想死不是?」
  誰也不想死,石中花心想:只要你不是戈家堡的人,大抵今夜死不了。
  她對湯十郎點點頭道:「我下去救她們,但如果已經餓死在下面,我也沒辦法。」
  湯十郎道:「死要見屍,快下去。」
  石中花無奈何,她只好抓牢繩子往下沉。她這一次下得快,「忽通」一聲落下地。
  她踩在一堆骷髏上,卻發現兩邊跌坐兩個人,這兩個人還有氣,發出粗濁聲音,倒令右中花一驚,不由開口道:「真能挨餓,我是下來救你們的。」
  地牢中,正是桂家母女兩人。兩人聞得有人下來救她們,雙雙把眼睜開來。
  兩人只能睜眼看,想動手,可就困難了。
  一個人餓了四五天,這人連站也困難。
  石中花先把繩子捆在桂夫人腰間,她低聲叫,「拉上去了。」
  上面地牢口邊,石中玉親自去拉繩子,匆匆把桂夫人拉上來,湯十郎一看,大吃一驚,急忙幫著解繩子,於是,很快的,桂月秀也被救上來了。
  當繩子又放下去的時候,湯十郎對石中玉道:「你自己救你老姐上來吧,我們先走一步了。」
  石中玉急道:「從後窗出去呀!驚動了人我姐妹就死定了。」
  湯十郎笑笑,小心地把桂家母女兩人抱出後窗,然後,他一邊一個挾在肋下,運足功力便往外奔去。好在是兩個女人,否則湯十郎麻煩大了。
  「我記起來了,他媽的,是他。」石中花從地牢中上來,第一句話就是罵。
  石中玉急問:「那小子是誰?」
  石中花道:「見過一面,就是住在左家廢園裡面的小子呀!」
  石中玉咬牙道:「咱們去找他。」
  石中花道:「老爺子交代,誰也不許接近左家廢園,老爺子只派人在左家廢園附近監視。」
  石中玉道:「你怎麼把這小子引來了?」
  石中花道:「別再多說了,咱們只裝不知道,我得趕快回去胡老二懷裡,晚了他會起疑心的。」
  姐妹兩人一商量,就這麼的分開了。
  湯十郎真的累極了,他挾著桂家母女兩人,一路奔,這一奔就是好幾里,五更天了,他別的地方不能去,只好轉到周家茶館來了。
  周家茶館在城外,那兒距離小河就不遠了。
  天未亮,湯十郎就去拍門了。
  「開門呀!周掌櫃。」
  「誰呀?這麼早來喝茶。」
  「是我,周掌櫃,你先開門吧!」
  「真冷呀!」周掌櫃的夥計起來了。
  那夥計剛把門拉開,不由笑笑,道:「喲!學鳥叫的來了,你……這……」
  夥計指著湯十郎兩臂的桂家母女兩人,愣住了。
  湯十郎不管那麼多,急忙扶著桂氏母女走進門。
  「夥計,你快快弄來些吃的喝的。」
  夥計忙問:「她們是……」
  湯十郎沉下臉,道:「快去!」
  夥計道:「天還未亮,這麼辦,我把火弄大些,下上兩碗湯麵,如何?」
  湯十郎道:「那就快。」夥計去弄面了。
  桂月秀卻流出眼淚來了。桂夫人半晌才把眼睜開,她只淡淡地看了湯十郎一眼,什麼話也沒說。
  她此刻還能說什麼?
  她在心中很激動,因為從她那臉皮的抖動,便可以知道她心中想些什麼。
  湯十郎也不開口,他只是催著夥計快把面送上來。
  桂家母女兩人已四五天未吃飯了。
  湯十郎在為她母女擔憂,但他卻不知道,桂氏母女兩人的真正挨餓,是在最近兩天之內。先幾天她母女還帶有滷味和大餅,但也只能應付兩天,因為桂夫人練的是蛤蟆功,這種功夫最怕餓,所以她雖然有計劃,但還是忍不住的多吃許多,否則她就會虛脫。
  她們也有人參,但那也只能護住真氣不散,也就是有人參她們才熬過這兩天。
  桂氏母女本就沒希望了,不料出現湯十郎,那麼湊巧地把她們救出地牢來,這也算她母女命不該絕。
  她們不死,戈平陽就麻煩了。桂夫人在咬牙,便是想到姓戈的。
  面來了,湯十郎接過來一大碗麵,對那夥計道:「麻煩你,餵這位老夫人。」
  湯十郎把面挑起,他送到桂月秀口裡,一面低聲地道:「阿秀,你吃吧!」
  桂月秀張開口,她吃著面,也吃著她流出來的淚水。
  湯十郎急忙為她拭淚,還小心地道:「別哭,阿秀,快吃吧!」
  桂月秀只吃了幾口,忽然「哇」地一聲大哭,頭一低便投入湯十郎的懷中了。
  湯十郎嚇一跳,因為他怕再挨刀。
  他急忙用手去握住桂月秀的雙腕,乾澀地道:「阿秀,你……不會再對我……下手……吧!」
  桂月秀仰起臉叫道:「阿郎!」
  另一邊,桂夫人已吃了大半碗,她看看女兒,道:「吃了面上路吧!別哭了。」
  果然,桂月秀拭去淚,她接過那碗麵自己吃。
  湯十郎一邊看,心想,果然,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他見桂月秀一碗麵下肚,立刻命那夥計再端。
  桂家母女又各吃了一碗,這才稍有力氣。
  桂夫人緩緩地吃力地站起來道:「可以走了。」
  湯十郎道:「夫人,你們身子太虛弱了,不如這樣吧!我帶兩人去見一位大夫,早早把身子醫好。」
  桂夫人道:「在什麼地方?」
  湯十郎道:「天也亮了,離此不遠,有家石家藥鋪,裡面的石大夫我認識。」
  桂夫人點點頭,道:「你帶路吧!」
  湯十郎很高興,他領著桂家母女兩人直奔進城,很快地找到石家藥鋪。
  湯十郎又是拍開門,藥鋪的夥計笑了。
  「湯公子,你來了,大夫剛剛起床,我去叫。」
  湯十郎上次看傷付的是金子,夥計當然對他客氣三分。
  石大夫笑著出來,湯十郎迎上去,低聲對石大夫耳語幾句。
  只見石大夫點點頭,道:「咱們不多問,我命夥計去買雞,人參雞湯先弄一鍋,當歸枸杞各半斤,你放心,她們馬上就會好。」
  一聽說人參燉雞湯,桂夫人面上有了笑。
  如今湯十郎有的是銀子,掏出一錠擱桌上,道:「那就快去辦。」
  夥計一見不怠慢,拿了銀子就去辦,石大夫又取來兩包藥粉,命桂家母女兩人和水吞下。那桂夫人不多言,等著大喝人參湯了。
  桂月秀卻又流淚了。
  她看著湯十郎,面上不知如何表示才能顯示她對湯十郎的歉意。
  湯十郎卻笑了,道:「等你們好了,咱們一齊回去,你們住的地方還是老樣子,我又加以整理一下,很乾淨。」
  桂月秀「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湯十郎拍拍她道:「別哭,別哭,你不是很堅強嗎?別哭。」
  桂月秀能不哭嗎?
  夥計買了兩隻老母雞,石大夫配料全是上等的,一大鍋人參當歸雞,一古腦的端上桌,桂家母女兩人立刻又大吃起來。
  桂夫人撿人參猛吃著,湯十郎也啃了半隻雞。
  一邊的石大夫笑笑道:「好了,好了,一切全沒問題了,湯公子,你還有什麼要求?」
  湯十郎道:「我只要求你忘了這回事。」
  石大夫道:「當然,當然。」
  「彭!」又是十兩銀子放在桌面上,湯十郎道:「夠不夠?」
  石大夫一笑,道:「就算不給也沒關係。」
  於是,湯十郎陪著桂氏母女走了。他們又往順天府城東走去。
  往東,當然是回左家廢園了。
  湯大娘早就等得心焦如焚了,她老人家等的是她兒子湯十郎。
  怎麼了,一夜不見人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