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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聖旨傳到令狐鋒的手上,他即招了雲軍中的將領,將贏雁飛的意思傳了,就離開由他們自家會議。他們幾個在裡面吵了二三個時辰,然後面紅目赤出來告知令狐鋒,果然是情願分拆。令狐鋒心中有些悲涼,當年的雲軍,雲行天仗以起家橫掃天下的雲軍,如今竟落到了這個下場,便是他對雲軍向來有些忌憚,也不由得生出兔死狐悲之心。想道:贏雁飛這就是下手了麼?我需要多提防她才是。不過她想動我,卻還沒這麼容易。
  楊放聞訊趕過來,勸說雲軍將領,痛陳利害。他們只是苦笑道:雲軍如今這個樣子,拆不拆,也沒什麼分別。我們那裡是不明白那女人的心思,也未嘗不知自今後雲軍就成了二流小軍,再難有什麼作為。只是大家彼此不服,強拉在一起,更是不好。便是她指下一人為主將,或是另遣人來統率,也是不成的,算了罷。一步走錯,如今是悔不來了。楊放聽了自知無回天之力,也就罷了。雲軍即是拆開,陣營自然要加以變動。楊放見了令狐鋒為他們安排的營地,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去尋到令狐鋒,指出那處,道:這地方有些薄弱了罷。如今他們分拆開了,彼此的糧道不再是一起,只怕另外的兩軍不會再為這軍守住這處後道。若是他從這處突出,疾行三日,就可直抵鎮風堡。令狐鋒笑道:無妨,我這邊山上藏了一支機動之兵,若是他從此突擊,借此處山勢直衝其側翼,一下子就能叫他受重創。倒是巴望他這般做的才好。楊放聽到有理,也就不再追究。
  雲行天負手立於山崖之上,這處地方景致好熟,似乎就是那年大戰後,他率眾人定下修築雁脊關的地方。不過是短短數年,現下想來卻是如同隔世,那些名字還依舊,可人卻全然不同了。魯成仲勿勿趕過來,對他道:傑可丹的信使來過了。喔?雲行天有些不情願地問道:怎麼說?魯成仲歎道:傑可丹道,他本是極贊同的,可族中長老得了贏氏的禮物,又深恨於皇上,終不肯出兵。又道,贏氏答應他,此戰後,將漆雕皇妃還給他,於是雲行天道:使者呢?魯成仲答:原想留他下來見過皇上,但他不肯,已走了。
  雲行天沒有回應。魯成仲很難分辨雲行天是失望呢,還是鬆口氣。畢竟,向蠻族借兵,這種事,雲行天做來實是大違本心,也教底下的將士很難想得通,對軍心士氣有有極大妨害。這是一柄雙刃劍,利弊其實也難說。只是失了蠻族的失持,要突破眼下的困境就更為渺茫。過了半晌,雲行天又問道:雲軍裡的兄弟們怎麼說?魯成仲道:大家得知了拆分之事,都哭聲震天,都道雲行風這個敗家子,把這點家當折騰光了。我不是問這個,雲行天道:我是問,著他們設法弄點糧食的事。魯成仲歎道:沒法子。雲行天問道:怎說?魯成仲道:各軍營中儲的糧草最多只夠兩日之用,一份多的贏泌和也是不撥的。雲行天笑道:這個自然,魯成仲呀,你難道如今都看不出來,我如此容易的逃出來,這事像是個局麼?魯成仲悚然一驚,道:皇上是說是她故意教皇上逃出來的?雲行天點頭道:是不是她難說,但不出她身邊的那幾個人。魯成仲有些難以置信的道:就為了奪眾將徵糧之權,就冒這樣的風險?雲行天道:這也不是小事,當真能如她之願的話,她的權位就定了。只是,她玩火玩的收不收得了場子,就難說了。魯成仲默然了片刻接著說下去:他們也試著在外頭買些糧食,只是現下民間餘糧極少。不僅價高,且杯水車薪,於事無補。雲行天道:那就再遠些,托人在南邊買來,也不必運進來,只消藏在外頭,讓我軍衝出去後能找的到就行了。魯成仲卻是有些難色,吞吞吐吐道:這個這個贏氏頒下令,南邊的糧食全由官家收購,不許另買。雲行天奇道:人心趨利,我們出高價,如何會買不到?魯成仲更是難以啟齒,囁嚅了半晌,沒說出話來。雲行天卻又明白了,道:我在南方的名聲不好是不是?魯成仲低聲道:所有的糧商都不肯賣糧給北方人。道是贏氏曾下旨說,私下賣到北方之糧極易用來資助皇上,是以雲行天聽這句話,冷冷地笑,不著一言。
  喔,有件事差點忘了,有位兄弟道鎮風堡裡的行宮中住進了人。什麼?雲行天精神一振,問道:這事確實麼?是一位兄弟聽被調到銀霜軍中的兄弟說的,千真萬確。鎮風堡因是雲行天修築了備著攻打蠻族的,因此在堡中建了行宮,利於親征來去歇宿,可眼下行宮中竟住進了人?有誰能住進行宮?雲行天突然神色變幻不定,魯成仲看這神氣,就知他有了極要緊的思慮,便靜在一旁不再言語。過了好一會,雲行天緩緩道:贏氏來了。魯成仲一驚,脫口而出:這是不是又是一個局?
  雲行天搖搖頭道:不像。贏氏這是對贏泌和有些不放心了,親自過來看著他。魯成仲聽的糊塗,問道:為何,他們可是親兄妹!雲行天低頭看地下,有些澀澀地道:親兄妹?哼,親兄妹又怎樣?魯成仲馬上改口道:不是這個意思,未將是說,除了她自家的外戚,她還能更信誰?雲行天道:她?她是誰都不信的。這一戰於贏氏干係極大,她非但是要困住我,更要緊的是把那些悍將們掌在手心。她靠的就是糧食,這攤事本是交到了贏泌和手上,可她定是發覺贏泌和有瞞她什麼事,嗯,說不定,也是贏泌和著我逃出來的,是以她還是自家坐陣來的放心。
  雲行天又似是陷入沉思,口中喃喃自語,這是誘我的麼?不會呀,這也太險了,她犯不著令狐鋒定是知道的然後他猛然抬頭起來,斷然道:今生成敗,在此一舉了。轉身對魯成仲道:你回去找秋標喝酒,把他灌醉了。魯成仲驚的一時沒回過神來,張大了嘴道:這這雲行天笑道:怎麼?你的酒量拼不過麼?不是,不是,只是秋標他他想出讓雲軍去找贏雁飛理論的事,你不覺得以他的為人,有些古怪麼?魯成仲期期艾艾了半晌才道:是有些不像他平日的為人,他為人是極漫散的,這主意有些陰毒。雲行天又看向遠處道:你們一路逃到這裡,不覺得太幸運了些麼?有沒有發覺令狐軍並沒有全力追殺。魯成仲想了想道:皇上這麼一說,是有些。雲行天緩緩道:令狐鋒這人狼子野心,他不臣於我,更不會臣於一個女人。像是煽動雲軍這種事,更像是他想出來,讓雲軍和楊軍兩敗俱傷,而他獨得其利的主意。你知道麼,秋標的父親受過令狐鋒的恩惠。魯成仲一驚道:皇上早就知道麼?雲行天道:早就知道,只是他一直未有異動,也就由他了。可魯成仲還是有些迷糊,皇上要是疑心秋標叛變,抓起來問個明白便是,為何要如此?因我決心今夜就以三千鐵風軍,再另精選出二千騎兵,突出包圍,殺入鎮風堡!魯成仲急問:從那裡?雲行天手一指,"就是那裡!魯成仲狐疑道:那裡不錯是個薄弱之處,但皇上請看那邊上的小峰,正是令狐鋒的防區,他若在此處伏下一軍,攻我軍側翼,當如何?雲行天道:他不會!他想著讓我與贏氏兩敗俱傷甚或是兩敗俱亡,他就可自立起兵了。魯成仲依舊道:總覺著此事過冒險,若整個是個圈套,誘皇上孤軍深入,卻是如何是好?
  雲行天聲音極沉著道:如今雖面上看來我軍大佔上風,但其實只消相持下去,我們會愈來愈難,拖得久了對她只有好處。這,她不會看不出來。她以身為餌,行此險著,若是迫於無奈也就罷了,但現時她全沒必要如此。她手上的各家軍位置我們都清清楚楚的知道,鎮風堡裡只有那臨時拼湊的勞什子銀霜軍,她不會當真以為就可以對付鐵風軍了罷?若是她想誘我前去,定會把唐真的部下召至,鎮風堡裡如有大批兵馬加入,雲軍裡的兄弟會為我們傳消息的,近來可有麼?魯成仲道:沒有,只是聽說近日有二三千南兵進了堡。連南兵也征了麼?雲行天道:看來,她手中真是調不動什麼兵力了。魯成仲聽到這裡也覺有理,道:是,未將前去準備了。雲行天卻極低的說道:其實,魯成仲什麼?其實,我本也沒有太大的把握,但如今這般下去,只會愈來愈無指望。有時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上天待我一直不薄,當年與蠻族之戰,多少是老天爺幫忙才贏了的,希望這一次,也會如此!
  令狐鋒在帳裡處置軍中事宜,問道:近來士卒有何言語?這話聽來很泛,但他的副將卻是一聽就明瞭,回道:俱有怨言,道中軍撥來的糧食吃不飽,比別家的少。令狐鋒點頭道:藏下來的糧草萬不可為他們知曉。贏氏那女人,哼,以為如此就可以讓我束手束腳麼?我只消省出夠三日用的糧草,就可以打到鎮風堡,贏泌和在鎮風堡備下的那點兵力,不堪一擊!副將笑道:非是她不想增加鎮風堡的兵力,而是她沒有大帥的許可,又那裡調得動。這中洲天下哪裡是她一個女人可以掌得住的,大帥此計若成,必是可以一展宏圖了。令狐鋒也不聽他的諂詞,道:你下去,切切要看好了藏糧之處,若有個閃失,你也不必來見我了。副將正色道:是!令狐鋒卻又皺起眉頭,道:雲行天當真沒有什麼異動?他不該看不出來這等良機?正說著,就聽到處頭傳來急報。令狐鋒令道:進來!傳令兵撲進來,半跪半伏劇烈喘息道:稟大帥,雲行天從那處逃走了!什麼?令狐鋒一驚,站起,道:為什麼秋波沒有信來?然後問道:可全力阻他?傳令兵道:大帥有交待不必全力阻之,是以將軍放他走了。令狐鋒斷然道:好,點齊一萬騎兵,帶上三日口糧,我們去鎮風堡!
  令狐鋒端坐於馬上,身後騎兵列陣已成,久等副將未至,正怒時,卻見幾個副將的親兵帶一人至,跪泣道:副將已自盡,這人,這人,放水霉壞了麥子。什麼?令狐鋒一驚,然後心頭一涼,突然想起,前些日子,鎮風堡道麵粉不足,以麥粒相代,自家以為更易儲存,允了下來。令狐鋒怒喝那人,你是何人?那人抬頭道:不過一中洲百姓而已。令狐鋒喝道:我軍中上下,無不受我重恩,那妖婦給了你什麼好處?那人道:無它,只是應允照撫小人一家老小衣食無憂,小人跟從大帥十年,未能保一家老小衣食,確是受恩極重。令狐鋒狂怒,道:殺了!言出人頭落地,令狐鋒想了一下道:糧草一併都霉了嗎?答道:尚有部分可食。令狐鋒斷然道:把可食的全數帶走那,留在這裡的兄弟?令狐鋒猶豫了一下道:管不了他們了,若是他們餓極了就去別家的軍裡搶吧!語音未落,就聽得呼喝之聲傳來,四下裡不知如何得了消息的兵士圍了上前,一層層,看不到盡頭。大帥請留下,大帥不要把糧食帶走,給兄弟們留下一點吧!令狐鋒見到這些往日在自家面前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的士卒,此時眼裡都閃著絕望的光彩,不由洩氣了,他悶聲道:你們在那裡聽的謠言,自然不會的,本帥只是著人去鎮風堡討要而已。然後翻身下馬,道:好罷,本帥不走了。
  殺!雲行天將又一人挑下馬來,鎮風堡的大門洞開了,身後的騎兵們發出一聲歡呼,跟著雲行天衝了進去。鎮風堡的守備果如預料中一般稀疏,雲行天一行衣甲與幸軍並無二樣,守城者全然未想過他們會突出了雁脊關下的防線來到這裡,在見到他們時,還以為是自家軍馬回來了,待他們衝到城下覺出不對,已來不及關上城門。橫著的街上出來一支軍馬,著白甲,攔住了他們,鐵風軍的騎兵們未有絲毫猶豫,心意相通的斜衝了進去,一下子把這支騎軍攔腰切斷,這就是贏泌和弄出來的那個銀霜軍了吧?雲行天笑道:真是浪費呀。被切斷的銀霜軍驚慌之下各自為政,鐵風軍卻是配合有素,銀霜軍奮力反擊,魯成仲知雲行天這話裡的意思。這些騎兵不愧是從各軍中精選出來的,單個作戰起來並不比鐵風軍差到那裡去,但指揮配合就差遠了,全不能發揮出協力。銀霜軍完全被打散後反倒不好對付,鐵風軍雖佔了上風,但也不得不與他們糾纏在一處,堵住了街口。雲行天不想在這裡浪費時間,道:跟我來,我們去行宮那邊。
  雲行天雖沒有來過此處,此城的圖紙卻是他親手畫出來的,對街巷的格局爛熟於胸。當下就帶著未混在戰中的人馬繞過了兩道街巷,在轉進街角的那一刻,地面突然陷了下去,數支長矛從地下突起。奔在前頭的數百馬匹悲嘯一聲,紛紛伏下。雲行天在馬上一顛,幾乎就落下馬來,幸他反應極快,縱身躍起,執矛在手,看準了方位落地。一名兵士見他落下之時似是有機可乘,便揮矛刺進去,雲行天不閃不避,橫掃一記,將那兵士打的翻滾在地。皇上!秋標見狀衝過來,翻身下馬,將馬匹往雲行天手中一塞,道:皇上快些上馬。雲行天猶豫了一下,道:你將如何?秋標眼中有異光閃過,道:秋波本不欲生離此城!雲行天一震,自秋波在醉中被帶出雁脊關,醒後一直沉默無言,沒想到卻有了這樣的打算。雲行天上馬道:不可說這話,鐵風軍中的每一人都不可輕言死字。秋波不答,已徒步與那些藏身於地溝中的兵士殺了起來。
  這些兵士身材矮小,一見便知是南方兵,鐵風軍中失了馬匹的士卒跳入溝入與之廝殺,他們毫不畏懼,用的短刀匕首,一上來就是拚命的打法,只圖刺擊,並不格擋,一個照面生死立現,鐵風軍雖悍勇,卻也傷亡甚眾。騎兵們卻幫不上什麼忙,跳下去踩又恐踩倒了自家人,只猶豫了片刻,兩側房舍中卻有大群箭支簇射而來,外側的鐵風軍中人紛紛落馬,雲行天大喝:不要下馬,衝!鐵風軍聽令毫不顧及密如飛蝗的箭矢,一齊衝鋒,衝過了那道深溝,有二成的人馬倒在箭下,但也逃到了箭手的射程之外。雲行天一邊奔跑一邊道:一刻也不停,跟我走,快!雲行天突然明白了,贏雁飛憑的什麼誘他來,憑的就是她手中的這支神秘軍隊,沐霖的石頭營,天下最擅巷戰的石頭營。
  贏雁飛倚坐在錦榻之上,八月的暖陽透過碧紗灑在她的身上,她的衣裳膚色俱現出淡淡的光暈,窗處傳來蜜蜂嗡嗡之聲,濃烈的花香在房中流動。她手執一卷書冊似心似無意地翻動,神色平和,李興侍立於她身側,道:請太后避一避罷。避?贏雁飛抬起眼看了他一下,然後又回視書冊,避到那裡?李興道:離開行宮,或是出城,雲行天已往這邊衝進來,只隔兩條街了,太后留在這裡太危險。贏雁飛卻輕笑了,道:你說過,你已佈置的極周全?是。你還說過,以這城裡的格局,便是一萬騎衝進來,你也可讓他出不去。是。我們在這裡,本就是等他來的,是麼?李興遲疑了片刻道:是!那,你現時有些怕了麼?贏雁飛問道,李興抬頭道:不。那就好!贏雁飛放下書本,語氣溫和,但不容違拗的說道:我那裡也不去,我就在這裡等,等他來!李興聞言,只得道:是,未將去了。贏雁飛卻叫住他道:你放心,我答應你的事自會有人辦好,便是我死了,也無妨。
  李興卻道:太后說那裡話來,未將怎會讓太后死在石頭營的護衛之下。然後大步走了出去。
  啊!藏身於街壘之後的石頭營兵被一柄長矛捅穿了,倒下,他的同伴驚詫萬分地看著雲行天從他們全沒料到的地方衝進來,他們轉身,撥刀,但這個動作足以讓一排的長刀槍矛再次刺出。殺!隨著雲行天的衝刺,鐵風軍齊齊地大叫一聲,與這叫聲相伴的是數十聲慘呼。逃過一劫的兵士們反應過來,他們毫無猶豫的衝進了鐵風軍隊列之中,鮮血如泉湧出來,他們頃刻間倒下,然而卻已為已方贏得寶貴的空隙。箭,石頭營特有的箭,本是極普通的箭,可在這些人的手中卻如活者一般的箭,射過來了。這些箭支並不密集,卻是奇準無比,每一箭都很難落空,射手占的位置,總是很刁鑽,總是在你目力不及之處,他們每射一箭都會移動,但即便是在移動,他們還是會發覺每一次時機地放出手中的箭。但這一回,箭手們僅僅只快意了一小會,因那隊騎兵在殺掉埋伏的人以後,毫不戀戰的撤走了。
  贏雁飛放下書本,打開窗子,側耳聽了聽,還聽不見喊殺之聲。她坐在妝台之前,宮女們圍上前來,道:太后要梳妝麼?是,取東西來。在八寶稜花琉璃鏡中,贏雁飛端詳著鏡中的嬌顏,這面孔如此的完美無瑕,那裡還需要妝點。但她笑了,她笑道:今日是要緊的日子,還是費點心好。淨水洗過玫瑰花瓣似的肌膚,瑩白而又略略泛出一點粉色的面頰上細細的勻了小小一勺香脂,取過胭脂,塗在略略有點蒼白的唇瓣上,她抿了抿唇,略皺眉道:是不是太艷了點?宮女們道:平日裡太后是不大在意妝扮,瞧上去與平日不同,自然是覺得艷了,在奴婢們看來,是眼前一亮呢!是嗎?贏雁飛終於笑笑,道:就這樣吧。
  雲行天擋開左邊刺來的長刀,挑開刺向馬腹的短刃,悶不出聲,把一支剛剛插上他肩頭的箭矢撥出來,箭頭上絞出一大片的皮肉。魯成仲在他身邊,正把長槍從一人腹中撥出,他大笑道:皇上,被未將趕上了吧,這是第三十一個了。雲行天長笑一聲,長矛一挺,從一名倒在地上的石頭兵手中挑出一把弓,在手中一試,皺皺眉頭道:太小了些,將就吧。然後把那從自已身上取下的箭在弓上一搭,一箭飛出,穿過了遠處的牆頭一個小窗,然後是一名箭手從窗中掉出,魯成仲一驚,自已正在那窗的正面,雲行天道:是誰多些?魯成仲意作愀然道:未將又欠上一條了。卻又縱身揮槍,向雲行天身前衝去,喝道:未將馬上趕上來!雲行天正欲笑,但突然呼吸一窒,一個人撲在了他的身上。雲行天抱著他緩緩放下,秋波對他笑笑,道:皇上,魯成仲他失職了,離開了皇上身邊,未將這一回叫他無話可說。雲行天撫著他胸口顫動的箭尾,哀道:你何必如此,何必如此秋波道:皇上,秋波有瞞皇上的事,但絕沒有半點不忠於皇上的事。皇上就算不信,但這話秋波一定要對皇上說出來我信,我信!秋波聽到這話,露出極欣慰的神情,安然地合上眼睛。雲行天將他放下,環視身邊眾人,道:我們還有幾個人?魯成仲報道:還有四百七十三人跟在皇上身邊。我不能再當上皇帝了,他們,雲行天一指地下,死得有些不值,我對不住各位了。你們走吧!眾人無聲,魯成仲代眾人回答:皇上說這話,是辱我們來著!雲行天長喝一聲,道:好,即然各位願與我死在一處,我們就要幹好這生最後一件事,跟我殺進宮去,殺掉那個女人,使各位兄弟的血不至白流!眾人齊呼:願隨皇上,痛快一戰!走!雲行天舉起長矛,率眾衝向了行宮的大門,行宮守衛在他們蹄聲呼聲之中,雙手抖如秋風之中的黃葉,遲遲的拉不開手中的強弓。
  宮女們打開櫃門,取出一樣樣錦衣華服繡襦絲裙在贏雁飛身現過,贏雁飛一樣樣地看了,一次次地搖頭,終於她看到了一件,伸出纖纖兩指拈了一拈,點點頭。衣衫被抖開,贏雁飛在艷紅的絹絲上撫摸,那上面四十八色揉金絲的鳳凰,深深淺淺十餘色的牡丹,一針一線由她親手繡上,顏色略深,又是向著同一個方向深下去的細密滾邊,是朱紋相幫鎖就。這是一件嫁衣,不是朝堂上接受冊封的皇后禮服,而只是一件在洞房之中將被人解開的嫁衣。可這件嫁衣卻沒能派上用場。嫁衣披上了她的身軀,艷艷的紅光映上她的面龐,她若有若無的笑,啊,原來不穿白色的衣服也還有別樣好看。
  李興親自執弓在城門上守衛,可卻沒有見到那人到來。報親兵叫道:他們到了景怡門!李興變色,他們沒經進此處,如何到得景怡門!李興斷然道:是他麼?是他的衣甲,我看清了。快,走!景怡門的門樓上,數百人做對抱著滾在地上,他們已扔下了手中的弓刀矛槍,各樣的兵刃亂七八糟堆在身旁。他們只有用牙齒,用指甲,用盡每一點恨意,每一點殘念,與這片刻前還素不相識的對手廝打。眼睛被掐了出來,血糊糊的洞裡流出的不知是血淚還是淚血,喉嚨被咬破,口中喊出的不知是痛哭還是狂笑。這是人間的地獄,還是地獄在人間?而李興沒有在這些人裡面發覺到他要找的人,他叫道:不好了,這是金蟬脫殼之計,快,我們走,我們去奉英宮!
  贏雁飛放下滿頭青絲,撫著這如同長緞的秀髮,任它一洩如瀑,光可鑒人,長几委地。她取過掐白金絲的象牙明玉梳,一下下地理著長髮,梳齒在髮絲上流動,如魚行於水中般輕靈。粉色真珠綴就的鳳頭簪將插入發中的那一刻,她突然止住了,不,不必了,她自言自語道:他說過,我這個樣子最好看。於是她站了起來,窗處的殺聲越來越分明,宮女們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個個面色蒼白,贏雁飛笑笑道:你們走吧,這裡不需人伺侯了。宮女們如受驚的小鳥般飛得不見了。贏雁飛卻又有些寂然,她想到曾有人在更為險惡時守在她的身邊。
  魯成仲攔在門洞之中,他與身後的僅餘的百人組成一道血肉的城牆,一排一排的兵士衝上去,一排排的倒下,李興親自帶人衝向他們,已被血肉磨鈍了的兵刃在空中交響,李興在如此之近的地方看到了魯成仲的笑意,那是一種再無所求的笑意。他突然醒悟,雲行天已經去了,雲行天已經往奉英宮去了。不,不可以,李興終於衝過了人牆,但只有十多名兵士跟在他的身後,人牆又合攏了,李興猶豫了一下,終於率身後的幾人向奉英宮奔去。
  贏雁飛站在窗前,喃喃道:你還要我等你多久呢?她順手從窗邊摘下一朵牡丹花,鬆鬆的插在鬢邊,口裡哼起了忘卻好久的小調,那些在記事前就從乳母從聽來的小調,拾起扔在錦榻上的書冊,施施然地走出了偏殿。她來到了正殿之上,走上一級級台階,終於坐在了御座之中,她滿意地一笑,翻開方才看到的一頁。
  碰!一聲悶響,接著就是幾人的慘叫,十多人闖進了正殿,贏雁飛沒有抬頭,她甚至沒有動一下眼皮,而只是又翻開一頁。隨後追來的人也闖了進來,兩邊的人混戰在一起。雲行天的長矛上已積滿了幹掉的血垢,但這已無關緊要,他的長矛拉開的圈子裡,一具具殘肢斷骸堆了起來,而沒有一個活人可以站立。呼喝,慘叫,鏗鏘,這是最後的決戰!站著的人越來越少了,只餘下五個人時,殿中突然安靜了下來。雲行天傲然挺起長矛,指向李興,李興看了看兩側的士卒,他們不能幫上什麼忙。李興抬起雙眼,對上那雙被戰意燃燒的瘋狂而又顯的分處冷漠的眼睛,那雙雄視天下的眼睛,他無法冷靜的與之對視,他知道,自已已經輸掉了這一戰。但無論如何,還是要戰。李興使出全身的力量揮出手上的槍,與長矛相觸的那一刻,槍脫手而飛,李興倒地,雲行天的長矛將要刺入李興的胸口之時,援兵向大殿奔來,他們見此情景,大駭,雲行天與贏雁飛之間只隔五步,這五步之內再無他人。一個執弓搭箭向雲行天射去。雲行天略偏身軀,手中長矛離了李興胸口數寸,箭從他身側掠過,兵士們發出一聲駭叫,那箭向著贏雁飛直飛而去!!!!!!!
  這一刻李興呆住,兵士們只來得及驚叫,而雲行天卻縱身躍起,長矛飛出,擊中了箭尾,略略使箭的去向偏了一偏,而此時,他身在半空,全身毫無防範,兵士們幾乎是出自本能的將手中的長槍一齊刺進了雲行天的身軀!
  贏雁飛瞪大了眼睛,猛然站起,箭從她的鬢邊掠過,穿過那朵牡丹花,奪地釘在了身後的寶座背上,箭柄劇顫,而她全然沒有在意。雲行天在空中發出一聲痛嘯,大篷的鮮血從他胸腹間飛濺而出,血珠如雨簌簌落下,滴在她艷紅的嫁衣上,也滴在了她粉白的面頰上。贏雁飛注視著雲行天在空中滾動,掙扎,落下。她手中的書無知覺地滑落在腳上,她的手握成拳置於嘴旁,她似乎想大叫,卻終於沒能叫出來。她的眼睛裡有些什麼東西凝結了,然後又破碎了,然後是空洞洞的,虛茫茫的一片。雲行天終於落了下來,他踉蹌了一下,卻奇異的站住了,原來穿過他身體的三支長槍以恰到好處的方向支住了他的身軀。他緊緊閉住的嘴角上泌出一絲自嘲似的苦笑。在那電光火石的一剎那,在那千分之一念,萬分之一霎的一剎那,他想過了什麼?或是什麼都來不及想?
  那個時侯,人世間的一切都已淡忘,所有的情仇恩怨,所有的悲歡喜樂,所有的王圖霸業,所有的驕傲,所有的責任,什麼都不復存在。在那一刻,只有心頭那麼一點靈光,指引著他去做他最想做的事。他只是一個男人,看到自已所愛的女人處在危險當中,再也沒有其它。過去這些年來,以及將來的無窮歲月,或會在他們之間的阻隔,偽飾,冷漠,傷害,再也不復存在。這世上億兆人都消失無蹤,只有兩個人面對面地站在一起。
  雲行天撥出腹中的一柄長槍,突然怒喝一聲,長槍掄圓,旋掃,被剛才的一幕嚇得呆住了的兵士們被掃中,頓時肚破腸出,倒在地上。李興在地上滾過,堪堪逃過這一劫,雲行天自已也掌不住這長槍的力道,脫手飛出,落在了李興身畔。李興喪掉了全都勇氣,只想逃跑,逃開這個人的身邊。然而,雲行天終於站住了,他吃力地再從脅上撥出一柄長槍,又是大股的鮮血湧出,積在地上,形成了血窪,讓人難以明白,從這具身軀裡面,怎麼能流出這麼多的血。他艱難地把槍尖支在地上,槍柄撐在頸下,李興似聽到他咕嚕了一句我總不讓你死旁人手下。話音剛落,他的頭向下一垂,不勝其荷地落在了槍柄上。
  他就這樣保持著站立的姿勢,死去。
  贏雁飛的身軀裡面彷彿有什麼東西被抽掉,支持她站立起來的精氣神一縷縷從她身上散去,她緩緩地委然地坐倒在寶座上。外面的援兵衝了進來,卻又都呆住了,安靜地看著這殿中的情景,手足無措。贏雁飛揮了一下手,從乾澀的唇間擠出幾個字來:你們,下去。李興遲疑了一下道:可,太后,這裡
  下去!贏雁飛無法自控的尖叫了起來。李興在地上拾起雲行天用的長矛,向後擺了一下手,後退著走出大殿,小心的帶上了門。
  李興問道:外面情形怎樣?兵士答:尚餘殘敵百人,困於城樓之下。李興道:我們過去。他提著雲行天的長矛,勿勿趕到魯成仲等人被圍處,四下裡千餘箭手環立,箭頭冷冷的光點對著他們的方向。李興從城上將雲行天的長矛扔下,道:雲行天死了,你們投降吧!魯成仲顫抖著手拾起長矛,他識得這柄長矛,他單膝跪下,痛吼一聲。然後緩緩站起道:那年蠻族可汗死時,大伙說過什麼來著?還記得吧!他身後數人齊道:誓與雲帥共死同生!那好!魯成仲道:現在,是時侯了。刷!刀劍們被齊齊抽在手中,映著烈陽,煥出炫目的光芒。
  不楊放急奔三日趕到時,他看到的就是這等情形。然而鮮紅的血色立即蒙上了他的眼睛。楊放頭一暈,腳下一晃,幾乎就要跌倒。有一雙手扶住了他。他定定神,看了看扶著自已的人,不置信道:是你?李興?
  是,是我。"你,你怎會在這裡?"是太后召我等前來效力的。為何要來?太后答應我等,待此間事了,賞我等田畝,著我兄弟回歸家園,並將二公子的頭顱還給我等安葬。還為二公子立祠以紀其功。還有呢?還有,我等願世人知曉,二公子的石頭營永是中洲第一軍,勝過鐵風軍!
  為了這個麼?楊放推開他的手,站直,問道:太后可安好?"李興道:太后聖安。楊放木然道:那就好。楊放步下城樓,走向魯成仲們,箭手們不自覺的讓開一條通道。楊放伏下身去,一個個地辨認出他們的名字。七八年前,雲行天把自已帶到他們面前,那時侯他們大多十六七歲,個個有著驕傲的神情,青澀的唇毛,你給我帶出一支剛鐵雄師!楊放做到了,確實把這些小傢伙們練成了中洲最優秀的騎兵。而現在,他們中最後的幾個倒在自已面前。他們的死幾乎是自已一手造就。楊放彷彿又聽到了那支蠻族的召靈歌。
  我們無畏的雄鷹,你那真純的魂靈,莫忘白河你的母親。
  你有染血的雙翼,你有蒙塵的眼睛,她有青波為你滌盡。
  你為自由而飛翔,你為熱血而搏擊,這是你於她的使命。
  衝過了風沙血雨,飛越了千山萬嶺,莫望回家的路徑。
  啊,雄鷹,歸去歸去,不要在異鄉飄零。
  楊放跌坐在地上,他在心中狂呼:為什麼?為什麼?最強的將士,最強的統帥,不死於外敵,卻死於內鬥?這是中洲武人的運麼?蒼天啦,我倒底幹了些什麼?楊放想哭,卻沒能哭出一滴眼淚。他想,或者只有那荒寒廣闊的大漠荒原,才是雲行天和鐵風軍真正的家園,雲行天那麼肯切的要去白河草原,也許是因為他的內心對那片土地極其迫切的渴望,中洲這塊土地,安不下他那一個天生戰士不羈的英魂
  李興走到他身邊,黯然道:二公子去的那日,我們本當也跟了去的楊放站了起來,打斷他道:不,二公子絕不願你們跟他去,我想他也不願這些人跟他去。好好活下來吧,中洲死掉的人已經太多了。
  楊放在奉英宮的大殿外坐了一夜,在他對面的是贏泌和,兩人之間沒有任何言語,甚至連目光都不願相接。大殿的門一夜都沒有開啟,也沒有半點聲息。不知不覺中,天光破曉,楊放卻似全然沒有發覺時光的流逝,坐在這裡,或只是一刻,又或是過了許許多多歲月。是以大門終於開啟,贏雁飛從裡面走出來時,楊放幾乎以為,真的過去了許多年。不,並不是她的頭髮白了或是生出了皺紋,只是如同放在古墓中千年之久的石像,縱然惟妙惟肖,卻倒底是死物,且已是風化千年之久的死物。贏雁飛站在他的面前,楊放沒有感到半點活人的氣息,她的雙唇一開一合,如同在背誦著什麼,楊放好不容易才聽到了,令狐鋒那裡,煩楊帥去一次吧,告訴他,回西京吧,我封他為王。軍隊交由他手下的將軍各自掌管。他一動身,軍糧就會運到。楊放似是出乎本能的答了聲:是。他覺得自已回答的這一聲,也是如此陌生,也如同背誦著另一人強要他記住的東西。贏泌和,我馬上回西京,你去準備一下,與我同去。這裡的事,我已經著人收拾了。"是,但那人的如何處置?贏泌和追著問道。贏雁飛回過頭去,用一種死寂的眼神看著他道:如何處置?你放他出來時,沒有想過如何處置麼?贏泌和突然失語,沒有回話。贏雁飛卻也沒有等他的回音,一邊急走,一邊道:火化了罷,回西京後。骨灰交給我。
  贏大人,沒想到太后對項王恨的這般深。竟連他死後還要挫骨揚灰麼?
  你們懂什麼?這又關你們什麼事?
  是,小人不懂。
  你難道看不出來麼?太后對項王的情意比我們想得到的都深。她若是以帝王之禮為項王下葬,又如何?眼下或可得百姓軍士們的讚譽。可日後呢?她去了以後,她的兒孫會如何?對這個險險奪了幸家天下,又娶過幸朝太后的亂臣賊子,他們能許項王安寢?到那時,項王於地下猶不得平安,屍骸還要遭蹂躪,卻又是情何以堪?倒不如在此世間消無影蹤,乾乾淨淨。
  那麼,項王從今後就會被抹去,再也不會有人提起?
  不,絕不會!太后,這些將帥,我,都會為人忘切,唯有項王不會。只要中洲還未陸沉,千年以後,他依舊會被人傳唱懷念今日我著實有些失態了,這些話是不該說給你們聽的,你們最好把它給忘了。幹好你的事罷,最好在太后動身前,就把骨灰送到太后的手上。
  贏雁飛一步一步的走進了偏殿,宮女們不知何時已經回來,她們圍了上來。太后,你的衣裳上沾了血,好多血,快快換下來。可贏雁飛卻恍若未聞,不予理會。直到回到西京,她依舊穿著這件紅衣,因沾了大量的鮮血而更紅的紅衣,因血水凝結而變為褐色的紅衣。在回到鳳明宮後,她終於道:你們取衣服來,我換。宮女們面露喜色,道:太后想換什麼樣的衣裳?贏雁飛道:取我的孝衣來。
  贏雁飛沒有讓宮女們服侍她換衣,宮女們進來時,她已穿上了一年前剛剛脫下的白衣,一生一世,這白衣就再也沒有換下,以至於此後好多年,進奉宮裡的貢綢都以素色為佳。可那件血衣卻不知去了何處,侍女們沒有見到那件脫下的血衣,但她們知道血衣在哪裡。贏雁飛床邊的那只衣箱,鑰匙不見了,她們再也沒有打開過它,可十多年後那上面的銅鎖依舊珵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