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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洞中不辨時辰,他醒來時,發覺自己陷在一個柔軟而發燙的東西上面,好一會後,他才一驚坐直,自己竟是躺在李歆慈懷中。
  獵天鷹這一時竟不知所措,卻見她依然沉睡,輕輕喚了一聲:李
  他驟然發覺,自己以前從來沒有當面叫過她。勉強道了聲:李小姐。
  她卻並無反應,這時獵天鷹覺得有些不對勁了,手摸索著在她面孔上觸了一觸,觸手處又熱又干,他頓時明白方纔的滾燙感是打哪兒來的了,李歆慈正發著高燒。果然,她猛地喘咳起來,整個人蜷縮成一團。
  獵天鷹輕輕拍打著她的背,她卻翻過來又抱緊了他,她的肌體燙得就似一團正旺的火。獵天鷹明白她是要抱著什麼冰涼的東西,才能感覺舒服點,因此便也任由她抱著。他運氣默察自己傷勢,發覺毒素已化盡,而那一下撞擊,竟連肋骨都沒傷到一根。他不由咂舌於這烏冰蠶絲的妙用,想道:看來這蠶絲決不是護甲那麼簡單,似乎能化解內力外功,還能助人排毒療傷。又靈機一動,尋思著,不知給她裹上,會不會對病體有好處呢?
  他想李歆慈是舊傷未癒又添新傷,還勉強給自己療毒,又呆在這寒氣太盛的洞中,才會感了外邪,他自裹上蠶絲後明顯發覺身體不畏寒涼,似乎這衣裳能調控體溫。
  獵天鷹將李歆慈的手臂從身上解下來,自己脫了外衣,把蠶絲解下來。他邊解邊想:這絲質如此堅韌,不知是如何做成貼身穿的衣服?他湊到李歆慈身邊時,忽然一怔,呆呆地想著,恐怕是要貼身裹上才有用處
  片刻後自嘲一笑:怎麼救命的關頭,倒拘泥起這個來了。於是他將心一橫,快手快腳地解了李歆慈胸腹之間的衣裳,把蠶絲裹了上去。果然裹了片刻之後,他摸摸李歆慈的額頭,就覺不若方纔那般火燙,不由微微放心。
  嚴弟、嚴弟
  李歆慈驟然手臂一動,抱緊他的腰,喃喃低語。他驚問道:你醒了?
  然而獵天鷹馬上會意,她只是在說著胡話。
  不是,不是我害的她是你!你你和她好上的那一刻就該想到這結果了,我沒辦法
  獵天鷹聽得心頭一揪一揪的,不由闔上眼。這一闔上眼,眼前便似乎是鶯鶯那張被割破了、又泡脹了的臉。還有息猛、生死未卜的沈礁,以及一個又一個他心中沉甸甸地沉著一團恨意,禁不住又騰起旺盛的殺機來。
  他的手沿著李歆慈的脊背摸索上去,輕輕地卡在她咽喉上。
  她的喉管在薄薄的皮膚下劇烈顫抖著,吐息灼熱逼人,彷彿是一管架在旺火上的煙筒。
  說話的痛苦顯而易見,可她依然在不停地囈語著。
  嚴弟,嚴弟,你、你小時候那麼那麼喜歡我的你生下來的時候,我是第一個抱你的人我知道,都是那些無恥小人在你那挑唆他們在我手上討不到便宜,就在你這裡下工夫不不,我知道你恨我可我沒辦法這個家需要個什麼樣的主人,我就得把你往什麼樣子修理哈,哈哈!
  她驟地大笑幾聲,又被一通劇烈的嗆咳打斷了:咳,我,我如今,咳,放心了你成了那個樣子我一切都為了你,可最終卻只是讓你恨我咳咳你恨我,可我沒想到你會要殺了我,這對你沒好處,沒好處的我還是沒教好你,你不夠能忍,不夠,不夠可你小時候那麼喜歡我的,我回來的時候你一眼就叫出我了,一點兒猶豫都沒有呢!
  獵天鷹幾番收緊又鬆開的手指,在她的徘徊低語中頹然落下。他費了老大勁將纏在自己身上的四肢解開,走得遠了,貼著牆壁坐下。這時才覺出自己的心跳得如此急切,背心裡隱隱沁出汗來。
  李歆慈不知說了多久,才終於安靜地沉沉睡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猛地聽到她尖叫一聲,這一聲在洞中迴盪著,含著無窮無盡的恐懼,讓獵天鷹驚跳了起來。他衝過去,照著她的方向胡亂抓了一把,揪到她的手,喝問道:怎麼了?
  李韻慈緊緊地攥住他:你還在?
  獵天鷹心頭有些微的怔忡與悲喜不辨,道:我沒走我以為你被蟲獸咬了。
  我,我燒糊塗了。李歆慈這時似乎才終於清醒過來。
  兩人在黑暗中默默相對,彼此不均勻的呼吸拂在對方面上,而握緊的手也沒有鬆開。這氣氛如此曖昧,獵天鷹勉強著想找點事情來說,便道:你燒退了那烏冰蠶絲果然是異寶,我,我還給你了。
  啊!李歆慈這才發覺自己貼身穿的是什麼,這一聲驚叫中有無限羞意,似乎要惱,又惱不得。她這時才醒悟般要將手自獵天鷹手中抽出來,虛軟的足下卻是一個趔趄。
  獵天鷹去拉她,卻是全然沒有意識地順勢將她摟緊在懷裡。
  一番翻滾廝磨後,獵天鷹手指哆嗦著捏在烏冰蠶絲的結子上面,只消輕輕一扯,那香軟無限的風光便任他攫取,他腦子裡漸漸地淡去了世上所有,只餘這急切的渴望。
  不行,不行不行!
  獵天鷹深深吻她,將那聲不行強壓了下去。
  唇舌糾纏間她似乎還在叫著什麼,起先獵天鷹還沒聽清,後來終於省覺,她叫著兩個字:鶯鶯!
  獵天鷹驟然如被一頭巨象從頭頂上踏過去,發出沉重的呻吟,他遠遠地滾開,一直滾到水中,寒氣直入骨髓,就如一根根尖針扎進去。
  果然是入秋的天氣,這水比出來那日,更冷了幾分。
  他突然想:進洞之後也不知過了多久,離八月十五還有幾天?
  我曾經想對嚴弟說,他不能自制,才害死了鶯鶯。李歆慈的聲音一字一字,彷彿洞壁上沁出的水珠,敲在石上,打著淒冷的節拍,
  獵天鷹心緒煩亂地聽著,未來便彷彿眼前這團濃密的黑暗,讓他無所適從。他想了許久,方才開口道:你,你傷好後還要嫁去陳家嗎?
  李歆慈反問道:你呢?還想殺我嗎?
  獵天鷹沉默著。
  李赤帆踏中的那個陷阱,你是挖來防著我的吧?李歆慈忽然問。
  獵天鷹緩緩點著頭,黑暗中不知李歆慈看到沒有,她卻又道:然而我讓你把寶劍給我時,你卻一點兒也沒猶豫。
  你傳給我的,是南釋的內功心法吧?獵天鷹忽然反問。
  李歆慈輕輕地嗯了一聲。
  我給你劍是要救我們兩個的性命,你傳我心法,卻只是為了救我的命。獵天鷹濕淋淋地從水中爬出來,遙遙地背靠著洞壁坐下,如今你欠著我的命,我也欠著你的命,要怎麼還得乾淨?或許,我們一切抵消,等走出這個墓穴時,便如什麼都沒發生過?
  我李歆慈還想說點什麼,忽然噤聲,沒一會兒,獵天鷹便也聽出來,洞口處似乎有人的動靜。他這才想起來,還沒有跟李歆慈說過有人出去報訊的事,於是默不作聲地往李歆慈那走去,抓了她的手臂,在她手心裡寫著:走!
  二人便輕手輕腳地順著墓道往上走去。
  過了許久,漸漸有了火把的光芒,從潺潺的水面上飄過來。他們選了塊大石伏下,側耳傾聽多時,終於聽到有個女子在說話:你確定那是八爺?
  那人惶恐道:確是八爺!雖說臉相看不清了,然而那衣裳上的佩飾斷不會錯。
  獵天鷹這時認出來那人便是當時李赤帆差遣去報訊的宜劍。心中便生疑惑,雖說洞中不辨時辰,然而屍首都不辨形貌了,那必然過了好幾日了。宜劍怎麼這麼久才帶人來?而且帶來的,似乎只有一個人。
  等他們再走近時,他從地上拾起兩塊石子,聽聲辨位,振腕而出。便聽得宜劍痛叫一聲,撲在水中。
  這時傳來刷刷抖劍之聲,一柄長劍又疾又快地刺來,那女子舉著火把,焰頭晃蕩著幾乎燎到他臉上。獵天鷹手無兵器,不得不退閃。女子的眼神卻往獵天鷹身後瞟了眼,忽然現出震駭的神情,大叫了一聲:小姐!
  火把脫手落在水中,瞬間熄了,整個洞中再度漆黑一片。連宜劍的呻吟也消失了。
  飲冰。李歆慈輕喚了一聲。
  小姐。飲冰的聲音戰戰兢兢,水聲嘩地一響,她雙膝入水,磕在水底石上。
  李歆慈淡淡道:我沒死。你見的不是鬼。
  不不不,我,啊咯咯飲冰的牙齒一個勁地打戰。
  起來說話吧,水裡面太涼了。
  李歆慈此言一出,飲冰手忙腳亂地爬起來,似乎這一會兒緩和給了她勇氣,她爬出水後,便一連串又急又快地說起來:小姐,那日您與姓沈的去皇陵,公子派了婢子去湖邊守著,讓漱雪跟著七爺去搜查皇陵邊上。等婢子聽到警訊找到地方,公子和叔爺們已經從墓道裡出來了,帶著受了傷的七爺和五爺,卻說大小姐你與那惡匪拚殺,不幸身亡了,只是屍首落入陵穴中,一時尋不回來。滿門上下,都不能相信,我們幾個更是不信。
  那日,公子來問我們討要歷年的賬簿和宗卷,我們四個商議了,便異口同聲地說,那些事物除了大小姐以外,沒人知道放在哪裡。我們看公子的神色不太對頭,就打算尋機逃出府去。沒想到前天府中大亂
  李歆慈厲聲道:府中大亂?怎麼回事?
  似乎是七爺指認公子和三爺、五爺、八爺合謀害死了大小姐,聯合了四爺、六爺殺出府去了!
  李歆慈問道:他們現在在哪裡?
  聽說是去了揚州,激流船隊的吳嘯子一向對大小姐最忠心的。飲冰喘著氣道,大亂中,咀霜和漱雪被公子那邊扣住,大約是公子也曉得大小姐一向將文牘上的事交給漱雪,銀錢上的事交給咀霜。含露當時不在府中,奉了夫人的命令送沈家爺孫回去。我無意中遇到這人她指了指宜劍,他回去時正巧兒趕上府中大亂,我聽他有大小姐的消息,就抓住了他,尋了過來。
  獵天鷹這時總算明白為什麼李家無人前來,想必李歆嚴一是不知道,二是已無暇它顧了。
  李歆慈卻默然了一會兒,方道:飲冰,我還活著的事,決不能讓人知道。
  是。飲冰應了這聲,身形忽然彈動起來。獵天鷹本是一驚,然而一招擒拿手尚未使出來,便覺出她撲擊的對象,並非自己或是李歆慈。一聲悶哼,那宜劍似乎是心窩上中了一腳,無聲無息地嚥了氣。
  大小姐請保重。您若是安然歸來,府中上下,必然欣悅鼓舞,誓死效命!飲冰氣息絲毫不亂。
  獵天鷹聽這話心中一驚,難道她竟是要自刎?
  果然那劍便揮起來,向頸上劃去。
  他正要出手阻止,李歆慈道:罷了。
  飲冰的劍凝在了頸項上。
  李歆慈道:你去吧,從今後你便不認得李家的人,一個都不認得。
  是。她站了起來,應命的聲音與方才毫無差別。彷彿只要是李歆慈的命令,對她而言就是一樣的。飲冰轉身便走,亦無半點眷念之意,對獵天鷹更是一言不問,便彷彿從沒有見過這人一般。
  直到她去得遠了,李歆慈方道:我們,換個地方吧。
  兩人摸索著走出好久,鑽過一個又一個分岔的穴道,在分岔處做了記號,洞穴越來越狹窄,而水越來越深,似乎已經接近了他們掉下來的地方。
  李歆慈問:你知道怎麼上去嗎?
  獵天鷹道:不知道。
  那我們就在這裡養傷吧。李歆慈道。
  李歆慈既已把最機密的內功心法相授,兩人在武技上面,便沒什麼好隱瞞的,時常一同參詳。二人所習功法大相逕庭,但因此也有若干可供啟發補充處,都自覺傷好後,武功會大有進益。
  獵天鷹在洞中設了幾個報警的陷阱,然而李家的人始終沒有再來。
  飢餓之時,他們便在水中撈幾尾魚,洞中無法生火,便只能生吃掉。李歆慈第一口啃下去,憶起獵天鷹煮的魚肉,不免歎了一聲。
  獵天鷹便勸她:就算是生的,也比你煮的強點。
  你李歆慈氣得將魚一扔,背著石壁坐了片刻。
  獵天鷹不免好笑,撿起來再去水中洗了洗,遞到她背後道:好啦好啦,你沒在荒野露宿過,自然不知道怎麼收拾。
  李歆慈依然憤憤不平,道:誰說我沒在荒野露宿過,就前幾個月在滇邊,時常是要在野外吃飯的煮魚算什麼本事呀,也拿來寒磣人。
  是是是!獵天鷹的口氣不知不覺跟哄小孩似的。大小姐英明睿智,前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天文地理奇門遁甲無不精通
  獵天鷹其實不會哄人,這一番話與譏諷無異,李歆慈更是不肯轉身。獵天鷹便扳過她肩頭,硬要將這魚塞進她嘴裡。她剛剛發過燒,體質虛弱,竟一時抗拒不得,這一下大怒,張嘴就咬,獵天鷹的手指被咬個正著,猝不及防下痛得叫了一聲。
  這,這個李歆慈又有些歉意,向他指上吹了口氣。
  獵天鷹忽地沒了聲息。
  李歆慈接過魚啃完,才發覺他很是沉默,不由問道:你還在生氣?
  獵天鷹聲音有些悵惘:沒有!只是,我小時候受了傷,我媽便會往傷處吹口氣,說這樣就不痛了。
  李歆慈訥訥地道:其實,天下當媽的都是這樣的。
  你娘也這麼給你吹過?
  嗯嚴弟小時候磕了碰了,我也會吹吹的。李歆慈脫口而出這個名字,卻又傷感起來,便轉了話題,你媽現在在哪裡?還好吧?
  早就沒了。獵天鷹說這話時甚是淡然。
  李歆慈一怔,卻也不再追問。
  然而片刻後,獵天鷹卻又自顧自地說起來:我父親死得很早,我媽靠給人家幫傭過日子,有天她被一個惡婦追打在街上,說我媽勾引他男人。我媽回到家裡,當晚就投河死了。
  李歆慈先是沉寂了一會,方道:那你,你看到鶯鶯屍體的時候,想起你媽了麼?
  獵天鷹沉沉地道:或許吧。其實我那時還小,又過這麼多年,早忘了我媽被撈起來時是什麼樣了。倒不如說,我看到鶯鶯,便將我媽死時的慘象想成那樣
  那你後來是怎麼過的?
  我不願再在那鎮上呆下去,葬了我媽就四處漂泊,乞討為生。他道,那時夢想學一身功夫為我媽報仇,我還去過普陀山。
  獵天鷹便將自己當年前往普陀山求藝的經歷說了,李歆慈問道:你去時是什麼季節?
  獵天鷹想了會道:是佛誕節吧,我記得那日香客很多。
  李歆慈默然了片刻道:興許你遇見的還真是我呢,我初次跟師尊上山,就是佛誕節的前一日。
  獵天鷹笑道:這麼說來我又欠你一條命了?只是你救過一個小乞丐的事,恐怕是記不得了。
  李歆慈幽幽地歎了口氣:雖說我本人資質不差,可我若不是李赤陽的長女,李家若不是於南釋一派有莫大助益,師尊決不會將絕技傾囊以授我是俗家,又是女弟子,不能承他衣缽。
  嗯。
  那後來呢?你的仇,早就報了吧?
  獵天鷹逕自搖頭:我武功略有小成,就急著回去,找到那惡婦,誰知她當時躺在床上,剛剛嚥氣。她男人納了好幾個小妾,個個都比她得寵,她終於氣死。我又想殺了她男人,而那蠢豬在我面前一個勁地磕頭這些人卑瑣醜惡如螻蟻,我都不願承認我娘被他們害死,我便將他家財物搜羅一空,燒了他家房子。這便是我的第一單買賣了。
  一隻手輕輕地撫在他肩上,李歆慈輕聲道:這過去的事,不必想了,你現在活得自在,你母親想必在九泉下也會安心。
  獵天鷹低頭苦笑:她在世時一直叫我要老實本分度日,早早娶妻生子。而今我一來殺人越貨,二是至今沒成家,她若有知,只怕是日日不得安寧的。
  這一刻,他心中忽然有種極異樣的感覺,娘親當年向他教導的那種日子,多少年來早被他遺忘至不可知處了,如今提起,驟地變得如此近切,彷彿閉上眼再睜開,就能看到田里一簇一簇的秧苗,在初夏的陽光下自在地拂動著,看到幾個孩子在田里呼叫滾打,微笑著的女人提了飯拂了一路柳葉過來便如同父親死去之前一樣。
  這想法一生,那被手撫著的肩頭,頓時格外地溫暖。似乎有一團火在那裡,從小小苗頭,燃成了熊熊烈焰。
  他忍不住將自己的右手探過去,壓在那五指之上,左臂悄悄地攬緊了李歆慈的腰肢。
  李歆慈軟軟地倒在他懷中,兩個依偎了好一會兒,獵天鷹再沒有絲毫動彈,就如此時深陷在一個甘美的夢境中,而任何一點兒舉動,都會使夢破碎。
  然而那句話在他胸臆間不停地起起伏伏跟我去吧,過那種日子。就在他幾乎忍不住要脫口而出時,李歆慈卻忽然如夢囈般道:人赤條條生在這世上,原本都是一樣的。然而世上有好多女子,比如鶯鶯,比如你媽,她們卑賤地生,悲慘地死,想起她們,我有時會慶幸我是李家的女兒。
  獵天鷹嘿了一聲,收回自己的手,坐直道:差點就死在親弟弟手中,倒真是不那麼悲慘的死法。
  李歆慈怔了一怔,似乎還沒弄清楚獵天鷹態度的驟變:他其實是有理由怨恨我的。
  你這些日子拼了命地練功療傷,就是怕他出事吧?
  嗯。李歆慈頓了頓又道,不知道現在家裡怎麼樣了
  你知道嗎?那日我將你拖出這墓道時,曾有個想法獵天鷹將自己當時設想的三家大亂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說了,你死了,興許會亂,然而你活著,卻只有更亂你想過沒?
  李歆慈聽完後良久不語,忽然道:你母親的死,與我們有關?
  獵天鷹知道她的意思:不,我個人與三家並沒有什麼恩怨。他想了想又補充著說,其實我出手的貨,在沈叔那邊的抽成裡面,自然有供奉給你們的那一份兒,不發幾句牢騷是不可能的,只是這塊地面的道上規矩就是這樣了,也不止我一個,因此算不得什麼恩怨。
  李歆慈道:那你為什麼這麼盼著三家出事呢?
  獵天鷹語氣格外溫柔,只因他知道他說的話十分殘酷:不是我,是所有的人否則我怎麼能在你的圍追堵截下活到現在?單論武功,我甚至未必贏得了你身邊的一個婢女。
  又是良久的沉默。
  獵天鷹自顧自地說下去:起先我只是純然悲憤,因此向你們挑釁發洩,起先成功的那幾次確實僥倖,但後來就不是了。後來有許多以前素不相識、甚至有怨恚的人,冒著偌大風險暗中助我。那時沈叔偷偷向我報訊,說被你要挾,讓我速定對策時,我雖感激,卻並沒有懷疑他雖說如今知道是有你弟弟在後面指使著。
  這江湖,總是會有些霸主冒出來,弱肉強食,這是天意!李歆慈低聲打斷他。
  縱然眼前漆黑一團,獵天鷹依然側過臉去,想逼視她的雙眼:好個弱肉強食你們不會永遠壓在眾人之上的,總有一天會跌下來,不用太久,你和我,也許都能看到。
  李歆慈發出細微不可聞的笑聲:我明白,所以我不會去挑起陳劉二家之爭。三家聯盟,是我一手促成,不論付出什麼代價,我也要維繫住,哪怕是我自己的性命,更不要說
  一個河上娼婦的命,是嗎?獵天鷹心中充滿了憤懣之情,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用力搖晃著,你維繫著這一切,有什麼意義?你一個女人,哪一家的產業最終都不是你的!你填進去多少人的性命情愛,你對自己的親人也無一點兒憐惜,最終只是維繫幾個遲早會垮掉的家族。
  李歆慈甩開他的手:這江湖需要我們。你不會明白!沒有霸主,就沒有規矩;沒有規矩,這世道只會亂下去;亂下去,弱的會更弱,強的更強,直到再出個霸主這是萬世不易的道理!
  狗屁!獵天鷹從牙縫裡迸出一句咒罵。
  洞中頓時沉寂下來。
  良久之後,李歆慈足尖輕踢,一粒小石子滾動著,咚的一聲,在突稜上彈起,落入水中。寒流湍急,轟轟不絕,石子入水之時悄然無聲。
  從那以後二人之間便很少交談,各自療傷覓食。彼此功力都漸漸恢復,因此若想避開,也決不會撞碰到一處。然而有天他抓了一尾魚上岸,卻無意中踩到了李歆慈的腳上。
  他一驚,含糊地道歉後讓開。
  李歆慈抱怨著:幸好不是我練功的時候,否則還不是讓你擾得岔了氣麼?
  獵天鷹沒還嘴,走開一邊坐下,想道:剛才她想必是有意屏了呼吸的。又想,她屏了呼吸,收斂氣勁時,我已經無法覺察,想必傷勢好得差不多了。也許哪天早上醒來,這洞裡就沒了她
  這想法讓他說不出的煩躁,便惡狠狠地啃那尾魚,終於啃完時,冒出個念頭來:我也好得差不多了,索性明兒一早,我自己先走得了。如此一來,雖然有些痛楚,卻終歸是個決斷,便安了心,吃了魚,倒頭就睡。
  不知睡了多久,獵天鷹迷迷糊糊間,覺得一陣暖意。雖然他功力漸復,不再畏這洞中寒氣,卻也覺得分外舒適。整個人輕飄飄的,彷彿極幼小時的回憶,被擁抱在一雙溫柔無限的臂彎裡。
  這矇矓只是片刻,他很快醒過來。驚覺自己項上當真繞著兩道臂彎,一股芳馨的氣息在自己唇齒間蕩漾。他的手胡亂揮動著,卻觸在滑膩綿軟的地方。這才發覺自己與懷中人肌膚緊貼,彼此都不著寸縷。
  他還殘存著一絲理智,抓緊了李歆慈的肩,喘著氣喝問道:你,你幹什麼?
  李歆慈的喘息聽起來比他還要急促,那氣息吐在他臉上,是無限的誘惑。你你不想不想要我麼?
  獵天鷹將頭向後仰去,緊緊抵了石壁上,終於能簡單地思考了一會兒:你,你要走了麼?
  別問了!李歆慈的喘息中帶著哭泣,她側過頭吻在獵天鷹握緊她雙肩的手指上,她面上的淚水也淌在了他指間。
  那淚水比方纔的熱吻還要動人,獵天鷹腦子裡轟隆一聲,手臂不自覺地由抓握變為擁緊。他嘴唇在她面孔上攫吸著,驟然間觸到了冷涼涼的淚水。
  他用盡全力把她推開,自己往後靠去,卻只靠到堅實的壁,再無別的路可走。
  而片刻之後,她冰冷的手指握了住了他的腳,五指收攏,用力扣著。扣緊處,有種清痛的感覺,就彷彿一隻用咒念結成的圈子,緊緊地箍著他,要深植到骨子裡去。這彷彿是她最後的一點力氣,在還有這點氣力時抓著他,那緊張中有彼此心照不宣的惶恐,惶恐著此時若是鬆手,終其一生,將再無此刻。
  你要回去了。獵天鷹又說了一句,不再是問話。
  李歆慈近乎癲狂的動作終於停止,她輕輕地回了一句:我放不下。
  那你就走!他暴喝著,另一腳踢過去,李歆慈沒有閃躲,輕輕哼了一聲。
  你他方才是用了幾成氣力的,一下驚慌起來,撲過去抱著她,你沒事吧?
  我痛,我痛,我好痛。她呻吟著。
  這一剎那,她所說的痛意自足尖往上,一瞬間貫透了獵天鷹的頭顱,這一陣不可抑止的戰慄,讓他有種分崩離析的絕望。
  罷了,罷了,這是孽緣,逃不掉的
  他抓緊李歆慈的右手指,摸索著,直到觸到指上的名門,他聲音抖得幾不成聲:我獵天鷹是是江湖上朋友取的綽號,我姓聶,單、單名一個熔字,是火旁的那個,你,你記住了嗎?
  記得了。李歆慈聲音迷亂,一直吻著他胸膛,喃喃道,聶熔,聶熔熔
  這寶劍喚作名門,是我的彩禮,如今在你指上。他右手握緊了名門,左手在地上抓撓著,終於在一攤衣物中揪到了一角質地格外溫軟的,纏裹到兩人身上。這匹烏冰蠶絲,是你的嫁妝,早已為我所有。
  李歆慈屏住了呼吸。獵天鷹的聲音就格外地洪亮起來,在整個穴道中迴盪。
  聶熔與李歆慈今日結為夫婦。有天地為證,先皇為媒!
  李歆慈戰慄著,也小聲跟著重複了一遍:李歆慈今日嫁與聶熔為婦,有天地為證,先皇為媒!
  聶熔再不能忍耐一時一刻,將她擁得無比之近,近得沒了絲毫空隙,他劇烈地吻著她,聽見她在呻吟喘息中斷斷續續地道:我,我去,我去看看他們,安頓好母親就,就回來,回來找你。我,我如今明白了我再也離不開你,離不開的,一分一秒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