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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白衣女郎鄰頭離開武昌,直向東南而走。十餘里路之後,獨臂野豺呂聲沉不住氣,催馬上來,問道:「姑娘這是到什麼地方去?你不是說過那人在武昌麼?」
    她笑一下,道:「你不耐煩的話,可以回去。」
    呂聲急忙道:「小人哪敢無禮,只要姑娘有命,不論是水裡火裡,小人都欣然領命。」他說得十分真誠,一望而知絕對出自肺腑。白衣女郎又是嫣然一笑,道:「那就好了,你可別問我了,知道麼?」
    獨臂野豺呂聲默然,只聽她又道:「你只須跟著我,要是先告訴你地點,你會留下記號。」他更為之一怔,暗想這位姑娘心思靈慧,什麼事也難瞞她,便率直地問道:「姑娘你要會晤的男人是誰?若然在見面之時,他敢對姑娘無禮,小人是否可以警告他一下?」
    白衣女郎搖搖頭道:「他會對我很好,絕對不須你挺身多管。」獨臂野豺呂聲聽了,心中一陣難受,卻不知是為了公子抑是為了自己?
    正走之間,後面蹄聲大作,只見三騎如飛,直追上來。
    眨眼間那三騎已越過白衣女郎,齊齊緩緩慢行。馬上三人,都扭轉頭來看白衣姑娘。他們都睜大眼睛望著,但白衣女郎矜持自做得很,並不投以他們一瞥。
    獨臂野豺呂聲一肚子氣惱。正沒處可發。這時突然獨臂一揚,十餘顆白米電射而出。白米出手之時,這才大喝一聲。那三個騎士中有兩個隨著他的喝聲,倒撞下馬,只有一個粗眉大限的青年壯士,左手一揚,那幾顆襲向他身上的米粒便紛紛跌墜地上。那青年壯士沒有理他,卻縱聲大笑道:「白鳳朱玲可認得我?」
    白衣女郎正是名滿天下的白鳳朱玲,這時一聽有人直呼其名,聲音又熟。俏目一轉,也自輾然微笑道:「原來是魔劍鄭兄駕到。」
    獨臂野豺自聲催馬上來,相隔尚有半丈之遠,便已一掌平推出去。魔劍鄭敖右掌一揮,也發出掌力來擋。兩股掌力相交,砰地微響,各無勝負。
    鄭敖這時才訝然而顧,朱玲脆生生地道:「呂聲你別不分青紅皂白,他是我的朋友。」獨臂野豺呂聲神色不善地反問道:「他就是你要會晤的人麼?」
    白鳳朱玲搖搖頭,指著地上的兩人,道:「你也把他們解開穴道吧!」呂聲不敢不從,如言下馬把那兩人穴道解開。
    鄭敖粗豪地笑道:「我一聽城中傳說,便想到世上如有這麼美麗的白衣女郎,定是名滿宇內的白鳳,因此和他們縱馬趕來。他們都是我師父昔年舊部。」
    白鳳朱玲瞧見他粗豪的樣子和笑聲,便勾起舊日之事。但覺韶光有如逝水,不由得感慨萬千,輕輕歎口道:「自從當年別後,你過得怎樣?可曾成家立業了麼?」
    魔劍鄭敖道:「誰叫我不幸見過天下第一美人呢!」他頓一下,認真地說下去:「這幾年來,總覺得沒有一個女孩子順眼的,你可真把我害苦了。每逢我見到任何女孩子,腦海中便不由得要泛起你的容貌。這時和眼前人一比,簡直是雲泥之別。於是我只好悵然而去。」
    白鳳朱玲雖是武林中人,但有時也不能免俗,聽到魔劍鄭敖當面這樣讚她,心花為之怒放,登時笑得花枝亂顫。獨臂野豺呂聲含怒低聲道:「這廝胡說八道些什麼話。」
    鄭敖面色一沉,向朱玲問道:「他是你什麼人?」
    呂聲眼中凶光四射,高聲道:「你管得著麼?」
    魔劍鄭敖雙目瞪得比銅鈴還要大,高聲叫道:「朱玲,難道他是你的……」下面本是丈夫兩字,他竟不忍說出口來。朱玲還未作聲,他又大叫道:「你真該死,石軒中武功天下第一,你也不要,卻輪到這個醜鬼,又是個殘疾。」
    朱玲玉面一沉,怒道:「鄭敖你別胡說八道。」她的意思本指鄭敖胡亂把自聲當作她的什麼人,因此斥他不要胡說。但魔劍鄭敖卻會錯了意思,以為她斥自己不擇言,傷害到那殘疾丈夫之心。更加忿怒起來,大聲叫道:「我胡說,我說你該死。縱然你不要那武功蓋世的石軒中,但只要你隨便說句話,包管天下的美男子都送上門,任你挑選。頭一個我鄭敖就不服氣,我偏說。」
    朱玲氣得說不出話,但又覺得好笑,面上的表情簡直難以形容。獨臂野豺呂聲怒得暴跳如雷,掣出狼牙棒,大喝道:「好小子你下來,咱們不死不散。」
    魔劍鄭敖傲然長嘯一聲,在馬上抽出白虹劍,才躍下坐騎。他兩腳方沾在地上,獨臂野豺呂聲那支狼牙棒,已狹著沉雄無比的風聲,猛砸過來。
    鄭敖劍走輕靈,白光暴漲,嗆地一聲,斜斜點在狼牙捧上。這一劍巧妙異常,估料敵人勢非隨著狼牙棒盪開之勢,轉個圈子不可。等他轉身之時,再發一劍,便足足可以要了敵人之命。
    獨臂野豺呂聲雖然聽聞過魔劍鄭敖這一號人物,但直到現在,才知人家敢情真有出類拔萃之能。光憑這一劍,已可列入劍術名手之中。但他卻鎮定如恆,臂上一用力,狼牙棒竟沒有盪開,反而下掃對方雙腿。
    鄭敖為之大駭,急急騰身躍開,原來他剛才那一劍,乃是師父萬里飛虹尉遲跋自創的一手絕招。如若對方乃是用更妙的招數化解,倒不希奇。但對方卻是生像已深借這一式之妙用,腳下微移,便已化掉自己這一劍的力量,這才叫他凜駭不已。
    那獨臂野豺呂聲手中狼牙棒連環講未,棒風山響。路邊的草木都如遇狂風,偃伏搖撼。聲勢之威猛,無與倫比。
    朱玲在馬上尖叫道:「你們都住手,兩個都住手!」
    但這時那兩人沒有一個理她。魔劍鄭敖認出對方乃是使出西康金河一派的招數,那原本是獨腳銅人的招數,但用在這支滿是鋒利狼牙而又沉重的狼牙棒上,更現出色。開頭的十招,他也不敢硬迎其鋒。過了十招,他才由閃避封拆變為反功,左袖內奪的一響,飛出一道白光,盤空飛舞,見隙即下。有時化為兩道光華,包抄夾擊。手中切金削玉的白虹劍,招數詭奇莫測,二十招之後,便漸佔上風。
    這時與鄭敖同來的兩人,都分頭守在兩邊路上,遠遠已禁止行人馬車通過。幸而此路並非交通繁密的要道,故而尚不至於另起衝突。
    朱玲好久沒有見過魔劍鄭敖施展身手,這時叫既無用,多看兩眼,反而忘了再叫。但覺魔劍鄭敖數年來不見,功力大高了許多。獨臂野豺呂聲頗識對方劍法,但對方的兩柄可分可合的短劍,卻大感難敵。故此戰到四十招以上,已屢見破綻。
    魔劍鄭敖能夠一心兩用,這時冷笑道:「殘疾鬼,你如抵禦得住我一百招,姓鄭的拍拍屁股就走。呵呵你別發急,提防急怒攻心,反而自露破綻。」
    獨臂野豺呂聲手中狼牙棒,要不是以西康金河派的獨腳銅人招數加上鐵扁擔鄧長白的鐵扁擔招數,威力頗大,只怕已捱不到五十招。此刻吃對方這一嘲弄,他性情本就暴烈過人,心氣一躁,果然更呈不支。劍光棒影電舞星飛中,鄭敖忽然抓住機會,右手白虹劍從棒影中直遞進去。
    白鳳朱玲突然嬌喝一聲「著!」魔劍鄭敖吭了一聲,疾退開去。低頭看時,只見一支細如牛毛的金針釘在手腕上。恰恰使得他真力為之中斷,不能流貫刻上。是以他縱然咬牙忍著麻痺,仍然遞劍。但已決殺對方不死。他仰天狂笑一聲,隨手拔下那支金針,然後收劍入鞘,理也不理那獨臂野豺呂聲,雙目瞪視著朱玲。
    朱玲朱口微張,正要把他心中誤會解釋清楚。魔劍鄭敖已搖手道:「你不必道歉,這一針打得真好,可把我提醒了。你不妨記住,我魔劍鄭敖就覓地苦練,日後誓必憑這兩手三劍,將你們兩人一齊擊敗。」
    他停了一下,躍上馬背,然後又道:「說起來我該向兩位道歉,古今有哪些人能夠干涉命運呢?」聲響處,他已掠過朱玲、呂聲,直向武昌回路馳去。
    朱玲怔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自語道:「是的,誰能干預命運呢……」
    獨臂野豺呂聲這時冷靜下來,覺得自己適才多言,實在不對。而這位絕世仙妹,竟是玄明教中一鳳三鬼中的白鳳朱玲,此事也令他十分震驚。
    白鳳朱玲繼續向東南行,呂聲跟在後面。經過葛店、華容、鄂城。又穿過源湖,踏入陽新縣境。忽見有一座村莊,村口處有方石碑,刻著許村兩字。
    朱玲當先入村,逕向村人問了一句話,便直向村左而去。只見一座房屋,甚是宏偉。大門當中乃是一排石階,兩旁各有一隻石獅。她下馬走到大門前,一個家人正掃地。見她不但容顏絕世,身上亦穿得高貴。立刻丟下掃帚,堆上笑容,問道:「姑娘可是找人?」
    朱玲未語先笑,道:「勞你駕把小雷叫出來一下。」
    那家人面色忽變,眨了兩下眼睛,才道:「岳少爺已不在這兒啦!」
    朱玲追問道:「他母親不是還在麼?他到哪兒去了呢?」
    那家人吶吶半晌,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獨臂野豺呂聲聽清楚朱玲果然是找一位少爺,而且人家似乎還不想見她。登時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怒火,難以抑遏。大踏步走上石階,獨臂伸處,竟把大門旁邊的石獅舉將起來,睜眼大喝道:「小子你說是不說。」
    他的樣子本已兇惡,加上這等洶洶聲勢。而且只手可舉起那碩大的石獅,任何人見了,也得為之驚倒。那家人面無人色,雙膝一軟,跪在地上,不住磕頭。這家人只怕那凶漢一時性起,將石獅擲在自己頭上,那時節不被石獅壓為一堆肉泥才怪。
    獨臂野豺呂聲其實並非對他生氣,否則早就一傢伙把他砸為肉餅。朱玲卻怕他真個殺死這個無辜之人,忙喝道:「呂聲你怎麼啦,火氣這麼大?」跟著又柔聲問那家人道:「岳小雷到什麼地方去了?」
    獨臂野豺呂聲但聽的滿肚子怒氣,卻又無處可洩,氣哼哼托著那隻獅子,走開一旁。
    那家人叩頭如搗蒜,道:「神仙娘娘饒命,待小的據實稟告。岳少爺已送到縣城裡上學,的確不在這兒……」
    朱玲哦了一聲,道:「你為什麼不早點說呢?現在煩你請他母親出來一下好麼?」
    那家人雙腿酸軟地縮人屋去。良久,只見另外一個面目精明的家人出來。他早已瞧見站在那廂的獨臂野豺目聲,猶自凶神惡煞地單手托著那只石獅。這時不敢看他,躬身向朱玲道:「稟告姑娘,我家大小姐身子欠安,故此未能起來迎迓大駕。如果姑娘有什麼事,便請吩咐小的,自當轉告。」
    朱玲相信了,囅然一笑,道:「那就算了,沒有什麼事啦!」回轉身軀,剛剛下了石階,耳中聽到大門關閉之聲。心中突然一動,忖道:「若果岳小雷好好外出求學早先那家人何以不立刻說出來?我想其中恐怕還有別故,是以他母親也不敢出來。」念頭一轉,立刻道:「呂聲先把他們家的大門砸開,然後立刻跟我走。」說完之後,頭也不回,飄身向回路走去。
    獨臂野豺呂聲一身力氣,亟待發洩。當下洪聲而應,蹬蹬蹬走上石階,運足力氣,大喝一聲,獨臂向前推去。那只顧大的石獅,挾著悠悠風聲直砸大門,哪怕沒有數千斤之力。
    晃眼間石獅大門相觸,轟隆隆大響連聲,那兩扇五寸厚的堅實木門,一齊倒下。
    獨臂野豺呂聲大感暢快,仰天大叫一聲,宛如深山豺狼,對月長嗥,聲音難聽刺耳無比。門內驚慌尖叫之聲傳將出來,他也不加理會,掉頭揚長而去。
    朱玲出到村外,便在一座涼亭坐下。獨臂野豺呂聲不敢多言,站在亭外侍候。
    一忽兒工夫,他們這件驚人的舉動,已傳遍整座許村。附近的屋子全都窗戶半啟,窗後擠滿了人頭,遙遙暗窺這兩個奇怪的人。
    過了好一會兒工夫,呂聲又沉不住氣,問道:「姑娘,你在等候岳少爺麼?」
    她輕鬆地搖搖頭,道:「不,等他母親。剛才那家人說她染病不能起床,但再等一會兒她一定會抱恙來見我。」
    呂聲不再做聲,他既知道那一家為了怕他們再去,這回說不定要殺人放火。故此那岳少爺的母親,一定會硬著頭皮出見。但他卻不知道為何要見到他的母親才肯走,心中迷糊得很。想了一下,猛然醒悟,大聲道:「可是他母親阻止你們相見?」
    朱玲點頭道:「也許你說得不錯,我還不清楚哩!」轉眼忽見呂聲囁嚅欲語,便又道:「你想說什麼話?」
    他焦躁地擺一下手,道:「算了,沒有什麼。」
    這時只見一中年女人徐徐而來,相隔約一丈左右,猶豫不敢上前,朱玲擺手示意呂聲走開,呂聲立刻退得遠些。那女人好像覺得安心些,便嬌滴滴地道:「薄命人林氏拜見姑娘。」
    朱玲招手道:「你別害怕,進來,我有話跟你說呢。」她說話時,笑容滿面,有如春花吐艷,令人自動泯去戒懼之心。
    那岳家未亡人林氏裊裊上亭,道:「未知姑娘要見薄命人,有何見示?」
    朱玲暗想這個女人姿色不俗,談吐甚雅。卻如斯薄命,早喪丈夫,不覺生出同情之心。柔聲道:「我此來本無惡意。不知當日岳小雷回家後,有沒有告訴你在路上遇難的詳情?」
    林氏啊了一聲道:「姑娘可就是救小犬一命的大恩人玲姑娘麼?唉,我這薄命人真該死……」
    獨臂野豺呂聲忍耐不住,大踏步走過來,問道:「你的公子多大年紀了?」林氏駭怕地望著他,趕快道:「小犬今年才十四歲。」
    獨臂野豺呂聲呵呵大笑,退開一旁。現在他方知道朱玲一直故弄玄虛,逗得他們妒心難忍。岳小雷的母親林氏見他笑得奇突,不知是何緣故,更加驚慌,以為他是個瘋子。
    「岳大嫂你別理他,告訴我岳小雷近況可好麼?」
    「托玲姑娘的洪福,他壯實得很。未亡人曾經再三叮嚀他,日後長大了,絕不可忘記玲姑姑救命大恩。」
    朱玲取出那串翠玉項鏈,放在她手中,道:「我知道你的境遇,有難以告人之苦。我們大家都是可憐人,你千萬不要見外,把這戔戔之物收下,設法變作銀子,你們母子便有得化用。」
    林氏為之呆住,呆了一刻,便遞回給朱玲,不肯接受。但朱玲當然不肯收回。「未亡人實有苦衷,愧受玲姑娘厚贈。這串項鏈,無論如何不敢生受。」朱玲覺得奇怪,她為什麼會受之有愧?立刻問道:「小雷在城裡什麼地方?」
    「未亡人也不知道。」她淒然答道:「是家父命人送他到城裡上學的。」
    朱玲不解地聳聳肩,請她回去。等她走遠之後,才對呂聲道:「真奇怪,她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如何捨得不明不白地送到城裡去呢?」
    呂聲哪裡關心岳小雷,便插嘴道:「這是人家之事,咱們管得著麼?」
    朱玲俏眼一瞬,射出不悅光芒。呂聲登時著慌,忙道:「姑娘別生氣,小人去替你打聽出來如何?」
    「你如何打聽去?」
    「小人自有辦法,文的不成,使用武的,總之問得出來便是。」
    朱玲搖頭道:「人家又沒惹我們,而且我們和岳小雷又搭不上關係,憑什麼這樣對付人家?除非你是個瘋子,才說得通。」
    呂聲色然而喜,道:「有了,總之你不要管,小人去辦妥回來就是。」眼看朱玲猶疑地點點頭,便放腿直往村中跑去。一入了村子,手中已捏住十數顆蠶豆般的山石,大叫大喊道:「我是玉皇大帝使者,特來降災許村。呔,小子站住。」隨著喝聲,手指虛虛向一個轉身欲逃的村人一指,那人便如泥雕木塑般水立不動。
    「呔,小子你也站住。」
    另一個正欲拔腿而逃的村婦,恰如剛才那人一樣,動也不能再動。
    獨臂野豺呂聲的嗓門甚大,口中胡說八道,滿村子亂跑。頃刻之間,已有十餘人被他暗中用米粒打穴手法,遠遠便打住穴道,釘在地上,動也不動。整個許村都為之鬼哭神號,雞飛狗走。
    不一會兒,全村都知道剛才砸掉本村首富林老員外大門的人乃是瘋子。大家都慌不迭地關閉大門,但又忍不住要從窗縫中窺看。
    呂聲兜回來,一手抓起木立地上之人,大叫道:「吾神要把姓岳的人都弄死。」叫著隨手一扔,那人直飛出尋丈,叭噠一聲掉在地上,卻忽然能夠動彈,撒腿就跑。他如法炮製,片刻工夫,便把所有釘立地上的人一一擲得活轉過來。這些人只恨爹娘少生了兩隻腿,全都趕緊跑回家去。
    呂聲直奔林員外宅,一徑衝進去,抓住一個老僕,瞪眼問道:「你是姓岳的?吾神奉旨取你的狗命。」
    那老僕吃他單臂舉在半空,駭得魂不附體,極力哀叫道:「小的姓林,不姓岳。那姓岳的已到城裡去,不在這兒。」
    「你敢欺蒙吾神,姓岳的分明在這兒。」
    「不,不,大神饒命。姓岳的就在西城門右邊的一家鐵鋪做學徒。」
    獨臂野豺呂聲哈哈一笑,隨手把他放在地上,返身奔出林宅。
    朱玲得他報告之後,秀眉深鎖,道:「真怪,難道竟有如此忍心的母親?我得伸手管管這件閒事。」當下上馬直奔陽新城。入了西門,便是一條街道,果然聽到了叮叮噹噹打鐵之聲。
    她策馬向左邊走去,大約走了二十家店舖,果見一間鐵鋪。鋪內有四個人,正在錘鐵。其中一個執錘的少年,正是岳小雷。只見他上身赤膊,一身污垢。鐵錘下處,火星濺飛。而他的汗珠,也隨著劇烈的動作而流滴下來。
    朱玲心中一陣慘然,叫道:「岳小雷,且出來一下,我有話說。」
    她的聲音雖小,但那震耳欲聾的打鐵聲,卻掩蓋不住。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送入岳小雷耳中。岳小雷怔一下,放下鐵錘。旁邊用鉗子鉗住那塊熾紅鐵器的師父粗聲罵道:「操你娘的,可是找死麼?」
    朱玲聽到這等粗話,饒她一生縱橫湖海,卻也不禁面紅耳赤。
    呂聲大怒,一飄身飛入鋪內,伸出蒲扇大的手掌,夾臉摑去,把那師父刮個大耳光,直撞到牆上去。他道:「小雷出去,姑娘有話說呢!」岳小雷定睛望著朱玲。驀地跳出店去,叫道:「啊,玲姑姑你真個來了,可想死我啦!」
    朱玲把他帶到一間飯館,在樓上揀個雅座,叫了菜餚,然後開始問他。岳小雷起初露出不想說的樣子,但終於被朱玲溫柔的眼光迫得說出來。
    他道:「我被官府送回家後,外祖父沒說什麼,但舅舅們都罵我沒出息,性情太野,才會被惡人誘拐。我母親只能含淚私下安慰我。過了兩日,外祖父大舅父告訴我說,我父親生前,因家境貧苦,故此向外家借了不少銀兩。他說目下我岳家貧寒,絕無力償還。但我已長得相當大了,老是坐食,也不太好。當時我十分激動,大聲我說父親欠他們多少錢,我都將會還清。大舅父笑一笑說,肯不肯代父還債,隨便我決定。但目下最好找個事幹干。他又說我力氣夠大,可以做粗重的工作也不要緊。我立刻央他幫忙,倘若有工資可取,我除了吃飯之外,一概還給他們,直到抵捕為止。這份差事,便是大舅父替我找的……」
    朱玲微嗟道:「慢道親情深似海,有時骨肉不如無。你媽媽怎樣說呢?」
    「她不知道。」岳小雷傲然道:「大舅父說她若知道我辛辛苦苦出來做工,一定十分傷心,吩咐我最好別說,假裝出來入學讀書。」
    朱玲哼了一聲,睜眼道:「真可惡,欺蒙無知小孩,這些人良心安在。」
    「這是我自己肯的,玲姑姑。」
    「哼,你欠他家的債,什麼時候才還得清,算起來怕要一輩子吧!」
    岳小雷低頭道:「我不知道,大概他們不會騙我吧?」
    朱玲忽然被他的赤子之心所感動。孩子天真的心版,原是一片光明潔白,沒有奸詐,也不防範。但隨著歲月流逝,釘子碰得多了,便也就被社會熏染得失去了天真。她覺得不忍立刻叫他知道太多的人間醜惡,於是道:「好吧,我們暫時不談這個,先好好吃一頓,然後我再想辦法安置你。」
    岳小雷身體本就壯健,近日又是苦挨打鐵賣力氣的生涯,可憐他還沒一天吃得足夠。此時但見佳餚滿席,食慾大動,便狼吞虎嚥起來。這等吃相,只看得那心腸日漸軟弱的白鳳朱玲,鼻子微酸。
    直到吃完之後,岳小雷舔著嘴唇定睛看著朱玲,忽然道:「玲姑姑,你真好。長得又那麼好看……」朱玲含笑斥道:「你別貧嘴。」岳小雷道:「石大叔呢?你沒見著他麼?啊,他真是一個大俠,宮大叔好像還比不上他漂亮呢!」她暗中為之一震,但沒有表露出來,淡淡道:「我都沒有見著他們。」
    獨臂野豺呂聲被魔劍鄭敖折辱過,其時鄭敖便曾提及石軒中武功天下第一之言,當然他也知道石軒中的威名往事,以及和朱玲曾有瓜葛的傳說。雖然知道,但此時聽岳小雷提起,心中總不自在。正要詢問,朱玲已支他去買兩身衣服回來給岳小雷替換,約定在飯館右鄰的一間客棧碰頭。
    等他去了,朱玲才詢問岳小雷關於石軒中的事情。岳小雷一一說了,還提起唐紫瓊後來也曾探他之事。朱玲自命近日來已勘破世情,再也不為情字所苦。可是,一聽到石軒中的名字,心裡怦然而動。及至聽到唐紫瓊和石軒中見面說話,一股不自在之感,便湧上心頭。
    呂聲買衣服回來,岳小雷便去洗澡更衣。朱玲心緒不安,便著呂聲設法把岳小雷的事情辦妥。呂聲領命去了,直到傍晚時才回到客店來。
    這時岳小雷剛剛在房中閉目運行坐功,那是朱玲所教的初步功夫。岳小雷這半個月來不斷地練,已甚有成績。等岳小雷練功完畢,朱玲便對他說,要帶他周遊天下,長點見識。此事已得他母親應允。岳小雷本欲回家向母親辭別,但朱玲詐說身有要事,已來不及。最好等下次再帶他回來和母親晤面。岳小雷十分信任朱玲,當時便答應了。
    無情公子張鹹等了四五天,真是等得望穿秋水,還不見伊人倩影,等得心煩氣操,那村舍主人共是夫婦兩人和兩個小孩,都因小故而被他全部殺死。朱玲一回來,他大喜過望,但同時又忐忑不已,不知她曾經去會晤了什麼人。
    朱玲教岳小雷喊他一聲張大叔,他哪有心情理會,鼻孔中晤了一聲,便問朱玲道:「你上哪兒回來?使人有一日三秋之感。」岳小雷見他派頭甚大,小心靈中便不喜歡此人,管自出屋去閉走一番。
    獨臂野豺呂聲搶著道:「公子,她是白鳳朱玲姑娘呢!」
    無情公子張鹹呆了一下,然後道:「嘖嘖,久聞碧雞山玄陰教鬼母座下,一鳳三鬼之中白鳳美色傾天下,原來你便是朱玲。我如今方信江湖上傳言無虛。」
    朱玲被他這一捧,心中自然受用,微笑道:「別瞎扯了,我們到陽新縣去了一趟,把那孩子帶回來了。」
    「你就是要去看他?」
    「不錯,怎麼啦?你為何歎氣?」
    「沒有什麼,只不過像在心上移開了一塊大石,故此鬆了一口氣……啊,請別怪我肆言無忌。」
    說到這裡,地啞星君蔣青山和獨臂野豺呂聲都知趣地退出房外。
    朱玲默然無語,想起自己一生中,已有四個男人對她表示傾慕之意。除了一個厲魄西門漸相貌奇醜之外,全都是當今武林中叫得響的高手,而石軒中、宮天撫、張鹹這三人,除了武功出眾外,品貌和學問都不凡。這些熟悉可戀的臉容掠過心頭,反令她更加默然迷惘。
    無情公子張鹹這時真個歎氣道:「現在知道你是朱玲,我反而覺得快慰一點。因為我見過石軒中,他的武功品貌,的確可以匹配你。因此你當晚想墜崖而死,為了他,我便覺得你還值得這樣做。要是你為了其他的凡夫俗子,我可能會看輕體哩。但請你別怪我的妄想遇思,我實在是情不自禁。你有權不愛天下任何人,但反過來說,天下人都有權愛你。對麼?」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輕道:「我已深知情味之苦,實有令人悲不欲生之處。因此,你最好別想盡法子來挑動我已經死寂了的心弦,我求求你,否則日後只有悲哀和痛苦。」
    無情公子張鹹堅決道:「不,我絕不會令你難過,縱然日後你對我不好,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放心好了,但我卻想知道你為什麼認為一定沒有好結果呢?」
    她垂下螓首,不聲不響。只聽張鹹又道:「假如你肯忘記了他,同時又能夠對我發生感情的話,怎會沒有好結果呢?」
    朱玲本想將自己命運不樣告訴他,但回心一想,這個理由自己雖然確信不疑,但未免近乎玄虛,便不說出來。抬頭淡淡一笑,道:「只要你記著你的諾言,那就行了。」說到這裡,她好像聽到岳小雷喊她的聲音,但只聽了一半,便沒有了。以為自己聽錯,沒加理會。
    張鹹問岳小雷來歷,朱玲把一切詳情說了,便出去找岳小雷。張鹹跟在後面,臉上帶著如有所悟的陰險微笑。
    朱玲出了屋門,忽然驚叫道:「喂,你們幹什麼?」敢情地啞星君落青山和獨臂野豺呂聲兩人,一個抱住岳小雷,一個用蒲扇大的手掌,緊緊掩住他的嘴巴。她這一叫,可把他們的手都叫鬆了。
    岳小雷掙脫下地,直跑過來,口中叫道:「玲姑姑,快去看看,屋外的池塘中有四具死屍。他們不讓我叫你出來。」朱玲急忙跟他繞到屋後,只見在那小池塘中,浮著四具屍首,兩個是成年男女,兩個是小孩子。她一看就曉得是村舍的宅主一家四口,如今都慘不忍睹地浮屍池中,遭了滅門大禍。
    無情公子張鹹走到朱玲身旁,輕輕道:「你打我罵我都可以,但千萬別一怒而去……」她臉罩嚴霜,嗔聲道:「果然是你幹的。」
    地啞星君蔣青山躍過來,咿呀直叫,用拇指直點自己心窗,表示是他所為。
    無情公子張鹹道:「青山,你不須抱攬過去,她曉得是我幹的。」說罷,長長一歎。接著又道:「朱玲,你不可能想像到我這幾日如何過的,我恨不得毀滅了整個宇宙。」
    朱玲面色微變,忖道:「他這個心地毒辣和性情偏激的人,真可能大大屠殺世人。假如我拂袖而去的話。」
    張鹹雖然低頭,其實雙目余睨,盡見她的表情,心中暗喜,又道:「說老實話,只有血腥味和瀕死前的慘狀,能夠使我刺激得暫時忘了你……」
    她不再言語,吩咐蔣青山道:「快把他們撈起來,找個地方好好埋葬。」然後攜著岳小雷的手,回到屋子裡去。
    「碰到這種像瘋子一樣的人,有什麼辦法呢?」她苦惱地想。「除了我一個人之外,他不關心任何人。以他的驕傲自負,卻肯在我眼前低三下四,唉,真是孽緣。」她不知不覺地喃喃道:「這個瘋子般的人,有什麼辦法呢?」
    岳小雷應聲道:「我有辦法,玲姑姑你把他殺死,不就行了?」
    朱玲矍然望他一眼,微微頷首,但囑咐他道:「以後你不難說這種話,提防他們聽見,先把你殺了。」岳小雷昂然道:「俄不怕,我會和他拚命。」
    朱玲嗔道:「連你也不聽話了麼?」岳小雷立刻軟下來,道:「姑姑別生氣,我不再說便是。」她容色稍霽,隨即開始煩惱地在房中踱圈子。過了好一會兒,她下了決定,輕輕道:「只有這個辦法。」跟著便大聲道:「小雷,去把張大叔叫來,只要他一個人。」
    岳小雷蕪爾而笑,向朱玲伸出大拇指,傲然出去。卻見張鹹和呂、落兩人正在門前不遠處,呶呶地談論著什麼事。蔣青山看見岳小雷出來,立刻用手勢要他們住口。
    「玲姑姑請張大叔你自個兒去談談呢。」岳小雷叫道。
    無情公子張鹹微微遲疑一下,便大聲應道:「好的,我來啦!」應罷拔腳走入屋去。朱玲含笑凝眸,瞧了他好一會兒,突然斂去笑容,換上愁怨之色歎道:「你天生就是這麼不把人命放在眼內麼?」
    無情公子張鹹坦白地頷首,道:「一向都是如此,但也許只有你能夠改變我。」
    朱玲心想自己的確可以改變他,只要把他殺死,再冷酷無情的性格,也不能肆虐。她苦笑一下,道:「古人所謂側隱之心,人皆有之,但對你卻不適用。唉,為什麼你會這樣呢?」
    無情公子張鹹正要答話,朱玲已接著道:「算了,我們別談這些。我剛剛回來,你可喜歡聽我吹奏一曲?抑或是要我辦些什麼事?」
    無情公子張鹹呆了一下,雙眉皺鎖在一起,終於慨然道:「好極了,我極盼望你能特地為我吹奏一曲。另外我還有一個心願,但要請你答允不生氣,我才敢說出來。」
    朱玲道:「今天我絕不再生你的氣,你說吧。」
    張鹹走近她身前,輕輕道:「我要親你一下,僅此一吻,此生再無遺憾。」
    朱玲大吃一驚,想不到他竟是這個心願。如若換作平時,她可能打他一個耳光。但這刻回心一想,他馬上就要死在自己手下,這個心願倒不為過。她自個兒心口相商了好一會兒,抬目忽見他目光中,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意思。那是悲慘、自憐、慷慨、勇敢等各種情緒的混合。這兩道眼光,使得她為之顫慄起來,突然閉上眼睛。
    無情公子張鹹把她擁在懷中,熱烈地吻她那豐潤鮮紅的嘴唇。他把她抱得這麼緊,生像將一生的熱情,都要這片刻間發洩乾淨。他的熱情,使得朱玲為之心弦震顫,情感激動。已經寒冷如灰,緊緊關閉了的心扉,重又開放。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無情公子張鹹雙臂一鬆,便聲道:「天荒地老,海枯石爛,我亦總將記住今日這個溫馨的片刻……」說完,他背轉面在椅子上坐下,虎目中偷偷彈出兩滴英雄淚。
    朱玲沒有轉到他面前來。剎那間,一縷簫聲,裊裊升起。一開始便是南呂宮的調子,策聲中儘是感歎矜憐的味道。
    無情公子張鹹長長歎一口氣。今天他特別容易被這種神妙的簫聲感動,只一開始,已忍不住感慨地長歎一聲。簫聲從窗戶間飄送出去,隨風散佈在四野間。是那麼婉轉動聽,扣人心弦,以致屋外的三人都聽得呆了。
    朱玲纖白如玉的手指,輕輕跳動,調子已改為惆悵憶思的正宮。彷彿她曾遺失了最寶貴的東西,因此不能自禁地追憶和惆悵。頃刻間,策聲變為淒惶神傷的高調,大有徵人欲去,關山萬里,烽火狼煙,生離等於死別。或如嫠婦夜泣,思憶良人,荒塚枯骨已寒,而生者哀情萬斛,則死別更慘於生離……
    張鹹一生之中,情感從來沒有這麼脆弱過,簫聲扣擊在他心弦上,竟為熱淚盈眶。朱玲鳳目中也凝閃著淚光。她移到張鹹身後,忽然放低竹簫,輕輕歎口氣。伸出食中兩指,向著他背上靈台穴,慢慢點下。
    忽見張鹹身體一震,之後便不再動彈,也未回轉頭來。她知道兩指一落,張鹹縱有奇功護身,也護不了這背上靈台穴大穴。心中微酸,卻咬牙狠心疾點下去。張鹹低哼一聲,突然從椅子上直仆下去,倒在地上,聲息寂然。
    朱玲以抽遮目,不忍看他慘狀,自個兒直退到床邊坐下。喘了幾口氣之後,定一定神,想道:「我怎的如此無用,在那千鈞一髮之時,竟出不了全力,僅僅將他點暈過去。現在叫我再下一次毒手,如何使得。」這時萬籟俱寂,因此張鹹倒在地上的聲音,屋外都可以聽到。
    朱玲閉目寂然而坐,手中竹簫不知何時,已掉在地上。突然她躍起,飄落在他身邊,伸出玉掌拍在他背心上。張鹹吐了一口氣,慢慢睜開眼睛。她蹲在他旁邊,黯然道:「我要殺死你呢!」他淡淡一笑,道:「我早就知道了。」
    朱玲駭問道:「那麼你為什麼不閃避?」張鹹坐起來,悲哀地瞧著她,道:「人生到頭來,終難逃一死。我能死在心愛之人的手下,不比讓仇敵殺死我更好麼?」
    朱玲啜泣起來,搖頭道:「你這個人到底無情,難道你不會想到我日後難過麼?」
    張鹹歎道:「我的確沒有想到這一點。但你既然這樣說,剛才又肯讓我親你,可見得我在你心上已佔了重要的位置。我可以坦白告訴你,你是世上最美麗的女人。國色天香四個字,還不足以形容你。我自問配不上你,因此我僅要求在你心中有一席位。便已心滿意足。現在幸而你沒親手殺死我,那麼我建議一個方法,你就不必日後難過了。」
    白鳳朱玲聽得呆了。要知她雖然以前曾有三個男人愛她,但他們都不曾當面說出這麼率直的真摯愛意。張鹹的口才甚佳,娓娓道來,實不啻九天仙樂。
    「那麼,你有什麼建議?」
    「我現在走出去,自己弄死自己,不就完了。」
    朱玲還沒開腔,張鹹已解釋道:「我自己毀滅自己,算不得你親手殺我。這樣你或許會因而感動,將不會忘記我。」
    朱玲悵然道:「想不到當晚是我要尋死,你救了我的性命。而現在反而要你毀滅生命,好不滑稽。人們總是自尋煩惱,果真不假。」
    張鹹站起身來,朱玲見他果真要走,心中感動之極。這種偉大忘我的愛情,古今罕聞。於是她也起身,把他拉住,柔聲道:「你不必去了,我還有一個法子呢!」
    無情公子張鹹俊秀的面上,露出疑惑尋思之狀,立刻矍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面色一整,變得十分誠懇,又道:「我曾經答應過你,不論你如何對待我,我也不會怨你。因此,你不須想得太過極端,以為我如不死,則你必須永遠和我廝守,否則我便亂開殺戒。不瞞你說,早先耔邊看著那幾具屍首時,我曾有這種可鄙的要脅你的念頭。但現在可不行。」
    朱玲歡然道:「你真是世上罕見的大丈夫。那麼請你盡力抑制一下自己的脾氣,行麼?」他慨然點頭,但覺彼此心靈相通,千言萬語,都不如脈脈傳情之一笑。
    難題已解決,大家十分欣慰。但地啞星君蔣青山可是個死心眼的人,苦苦堅持要替朱玲畫像,要另畫一幅能表現她含愁獨坐的肖像。朱玲倒是答應了,但數日工夫過去,由於她多了個岳小雷作伴,加上和無情公子張鹹形跡稍為親密,眼中的鬱鬱之色已不復見。蔣青山空自有心,卻無從落筆。
    岳小雷開始隨張鹹學藝。這孩子聰慧過人,早已暗中問過朱玲是否會和張鹹長久廝守。朱玲的回答是人生本難預料。尤其是她,身負如山情債舊恨,可真說不定什麼時候會突然分手。
    岳小雷聽了,如有所思,便在學藝之時,一面拚命苦練,一面用口頭詢問了所有各家派的奧妙招數,用心強記住。因那地啞星君蔣青山攜有完備的畫具,他便在晚上繪圖注字,將日間問過的絕技都記錄下來。不消數日,無情公子張鹹的絕技,幾乎都被他問個一乾二淨。張鹹並不在意,以為他天賦雖理想之選,但這等絕藝豈同凡響,沒有個一、二十年工夫,哪能練得會。
    這天早上,朱玲起來,看不到岳小雷,十分奇怪,使命蔣青山、呂聲分別去找。但歇了一會兒,他們都自個兒回來,報說不見岳小雷蹤跡。張鹹忽然從小雷房間出來,手中拿著一張素箋,大聲道:「朱玲你來看看,他竟是不辭而別呢!」
    朱玲大驚,取箋一看,只見上面寫著不少字,大意是說:他明知這樣不辭而別,辜負了朱玲對他一片熱心,但他卻想獨個兒浪跡江湖。一面增長見聞閱歷,一方面勤練武功。日後自會尋到朱玲,叩謝大恩。但卻請她不要尋找,任他在江湖上磨練一番等語。
    朱玲看了之後,覺得一個少年有心獨立,自無羈束住他之理,只好打消了追蹤的念頭。但她卻忽然想離開這個小村落,無情公子張鹹自然誓死追隨。於是他們中午時分,已到了武昌。
    朱玲換了男裝,獨個兒去逛了一會兒回來,便對張鹹說,要趕赴碧雞山去。無情公子張鹹面色微變,但迅即恢復常態,夷然道:「好吧,咱們吃過午飯,便動身北上。」
    直到上路之後,朱玲見他仍然談笑自若,並不追問她何以忽要趕赴碧雞山的理由,自家反而忍不住。絲鞭揚處,捲過他的面前,笑道:「喂,你可知道我為何要到碧雞山去麼?」
    無情公子張鹹道:「我當然知道,石軒中早在數日之前已到過碧雞山,可是適值鬼母閉關,五軒中便留話要在半個月後再上碧雞山。咱們如今趕快一點兒,便可以湊上。」
    朱玲呆了一下,道:「哦,原來你已知道。」
    兩人默然並轡而走。約莫馳驅了十餘里路,張鹹忽然歎道:「你莫以為我毫不動容,便誤會我對此事漠不關心。其實當我聽到你說要去碧雞山時,我心中如被你戳了一刀,疼痛難言。但我有什麼辦法呢?這與財物不同,攘為己有不成?必須要你的心裡真個相許,否則光是得到一具軀殼,又有何用?」
    朱玲聽了,這才釋然。既然他不是毫無妒意,話又不同說法:「老實告訴你,我到碧雞山去,便是要親眼看見石軒中鎩忌而歸。我恨他,因此我要看見他失敗。本來我也不敢輕身入虎穴,但有你和他們兩個,可就不怕啦,現在你知道了麼?」
    張鹹喜形於色,突然仰天長笑,顯然暢意之極。
    不一日,他們已到了碧雞山麓。這時朱玲早已著蔣青山以丹青妙手替她易容,蔣青山僅僅將她的眉毛畫粗一點兒,又在頰邊弄些陰影,她的容貌便改變了許多。最妙的是乍看甚像本來容貌,但定睛看時,越看越不似。
    玄明教勢力遍佈天下,輕易無人敢到碧雞山來。但這次石軒中揚言要重上碧雞山尋那鬼母挑戰,一決勝負。這件事算得上武林百年來第一樁大事。因此許多武林中有名有姓的人物,都甘心冒險來碧雞山走一趟。縱然可能會被玄陰教的人轟回去,但也值得一試。誰知碧雞山毫不設防,一任江湖人來往自如。不但如此,但凡入了碧雞山的人,只要說是慕名來觀戰,一律茶水、點心等招待。
    朱玲是舊地重遊,自然識路,帶著張鹹等三人,棄馬步行上山,直赴玄陰教禁地。一路上但見不少武林健者,都同是向山上奔去。不久,他們已置身在碧雞山高處的主壇大廳內。
    這座宏闊異常的大廳,此時人潮洶湧。玄陰教這回對江湖聞風而來的武林人甚是禮待,每有一人入門,便有執事教徒端椅過來,同時還有一杯香茗招待。他們四人來得遲,只好在廳隅處落座。
    朱玲遊目四顧,只見廳中所擺椅子,盡皆朝著大門。是以任何人進來都被大家看見。當他們四人迤邐而進時,曾引起一陣輕微的騷動。原因是無情公子張鹹不但風度翩翩,服裝華麗,特別是腳下頗見工夫。故此廳中群雄都奇怪打聽,但因竟無人認得,是以騷動一下便平靜下來。
    朱玲輕輕對張鹹道:「啊,天下南北各路的好手,幾乎全部到齊啦。你看見那老和尚沒有?他便是當今少林寺達摩院首座長老鐵心大師,旁邊那個精神裡爍的老人,便是西涼派宗主移山手鐵夏辰……」
    無情公子張鹹忽然忿忿道:「那邊有兩個小子,老是盯著你,我得去教訓教訓他們。」朱玲隨著他指示之處看去,只見一個身量頎瘦、面目清瘦的少年,雙目炯炯有神,這時瞬也不瞬地凝視著她。當下認出此人乃是荊楚派後起高手飛猿羅章。此人已盡得衡山猿長者真傳,昔日曾與魔劍鄭敖較量過,全靠她在旁邊提醒鄭敖,才用詭招贏了他。她見是此人,眼光毫不停留,便自滑過。掠到另外一個青年公子面上,只見他五官端正,自然流露出一種威嚴氣度。
    朱玲苦心微跳,認出這個人乃是當年在洞庭湖上認識的德貝勒——但她只知他姓金。旁邊尚有一人,便是小閻羅屈軍。她感到德貝勒的眼光特別銳利,好像已看穿了她的身份,故此心中微跳。低聲道:「你別理他們,昔年他們都吃過我的虧,故此看我,但願他們別認出來。」
    張鹹哦了一聲,只聽她又接著道:「我奇怪玄明教內外六堂香主,怎的一個不見?」
    正說之間,忽見數人魚貫而入,帶頭的竟是個女人。年紀約在四十左右,長得相當秀麗,身材裊娜。身上斜繞著一條紅羅帶,走動時迎風飄舞,看來哪怕沒有兩丈之長,也有文八。第二個朱玲便認得,乃是內三堂香主中的鐵臂熊羅歷。第三個也是內三堂香主之一的火判官秦昆山,第四、五兩個是外三堂香主九指神魔褚莫邪、雪山雕鄧牧。第六個是總舵主日月輪郭東。
    在最近大門處尚有十餘張空椅,他們進廳之後,一言不發,都在椅上各自落座。朱玲聽到旁邊的人低聲談論,方知領頭那個秀麗裊娜的中年婦人,乃是新近加盟玄陰教的交趾阮大娘,被尊為天鳳堂香主。
    廳門突然又出現一人,玄陰教的五位香主都站起來迎接。只見來人身量高大異常,相貌奇醜,敢情正是鬼母座下的首徒厲魄西門漸。朱玲微微一震,定睛瞧著這個對她一往情深的大師兄,卻發覺他好像已經蒼老了不少,不知怎地心中微覺愴然。厲魄西門漸先請諸位香主坐下。然後走到鐵心大師和鐵夏辰面前,與他們攀談了幾句話,這才落座。
    這時才不過是上午卯辰之交。只因石軒中昔日離開碧雞山時,只說今日要重來,並沒有說定時間。故此要看熱鬧的人,一早便趕到,便卻無人知道石軒中何時才會駕臨。
    一個玄陰教的大頭目在厲魄西門漸耳邊輕說了幾句話。厲魄西門漸現出愕然之色,隨即匆匆起身,走出廳門。廳中之人一陣嘩然,紛紛猜忖是不是石軒中已經來到,故此西門漸匆匆去通知鬼母?
    張鹹也如是猜疑,朱玲沒有回答,但心中緊張得要死。她知道自己雖是恨極石軒中,但一旦這位俊美元倫的一代英俠出現時,她一樣會激動得全身顫抖。
    正在此時,大門口出現了一個翩翩美書生,但雙目如電,鎮定地向廳內掃視一匝。
    前面有些人震於石軒中威名,一看這位陌生的美書生,不但相貌出眾,氣度尤見沉穩鎮定,不覺站起來好看清楚一些。後面的人視線被擋,都紛紛站起來,霎時間椅子移動聲充滿了大廳中,幾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
    朱玲等四人因被前面的人牆遮住目光,便都起身。朱玲站起了一半,忽又坐下,面色變青。忽然發覺側邊不遠,有一對奇銳的目光正凝視著她。回眸一瞥,暗中又大吃一驚。
    這時大門口那位美書生雙眸微轉,登時已明白眾人何以起立之故,立刻朗聲道:「區區宮天撫是也,並非是石軒中,各位請坐下,稍安毋躁。」他的聲音如敲金夏玉,廳中無一人不清楚地聽到。這等內功造詣,也足驚人,不負眾人站起之勞。
    宮天撫緩步進廳,竟在最前排的鐵心大師近旁的椅上子坐下,顯然甚是自傲。
    朱玲睨了那個凝視著她的人一眼之後,便不敢再望。敢情那正是匆匆出廳而去的厲魄西門漸,他聽到手下報告說,有個年輕男子極似是白鳳朱玲化裝,登時心靈大震。但他是個老江湖,當時並不立即回顧瞧看,卻出廳去由側門繞進來,在一旁窺看。起初他也以為是朱玲,但仔細凝視之下,越看越不像。心中大感失望,正要回身走開,但這時他的行動已被大廳中群豪發現,於是紛紛回頭瞧看清楚。
    宮天撫利眼如隼,瞥掃過朱玲面上,登時驚訝地站起身,直走過來。朱玲心中窘得要死,趕快垂頭。卻聽到兩聲怒哼一齊升起,廳中登時浮起一片騷動。
    這兩聲怒哼,一是那厲魄西門漸,乃是對那直著眼睛,望著朱玲走過來的宮天撫而發。這還不奇,最奇的是無情公子張鹹突然站起來,怒目睜視那厲魄西門漸,大大哼一聲。這無情公子張鹹廳中無人識得,而他居然敢對心黑手辣、武功極高的厲魄西門漸無禮,的確是叫人稱奇驚詫之事。
    厲魄西門漸一回眸,看見張鹹精光四射而帶著憤怒的目光,不由得有如火上添油,大怒起來。同時宮天撫也因厲魄西門漸對他怒哼,妒火為之焚心,憤然移目怒視西門漸。原來他與朱玲在仙音峰上同住日久,已知他的大師兄對她有情之事。故此他特別忍受不住厲魄西門漸的無禮。
    無情公子張鹹大踏步走上前,雙目如隼,仍然怒視西門漸。
    宮天撫搶先喝道:「西門漸你哼什麼?」
    西門漸哪曾被人如此撩拔過,怒氣勃勃,大喝道:「小子你這是找死。」
    無情公子張鹹就聲道:「他死不了,你得先過了我這一關才行。」
    宮天撫呵呵大笑道:「這位兄台不必干涉,宮某自問尚不把這廝放在心上。」
    此言一出,廳中一片哄然。想不到在石軒中未到之前,居然有好戲可看。不過大家都不知道宮天撫和張鹹來歷,故此暗中俱為他們兩人擔心。
    厲魄西門漸獰笑一聲,洪聲道:「廳中在座各位高人好漢清聽一言,本香主雖在敝教重地之內與此兩人動手,卻不能算是倚勢欺人。」好多偏幫直陰教的人,聞言都大聲應是。
    西門漸指指廳門道:「那裡尚有地方,足供咱們動手。你們哪一個先來?抑是一齊動手?」這時廳中大多數人都不知他們何故發生爭執,卻覺得形勢緊張之甚。
    宮天撫的確沒把厲魄西門漸看在眼內,因此趁他說話之時,雙目又遞注在朱玲面上。
    無情公子張鹹正要與他爭先,一見他也是直著眼睛死瞅住朱玲,妒心大作,怒聲喝道:「宮無撫,咱們一會兒還得打一場。」
    宮天撫愣一下,但他乃是性傲之人,如何能在天下群雄之前,受他無禮之言。當下俊目一瞪,冷笑道:「好極了,只有西門漸一人,難除手癢。」這一來群雄更加莫名其妙,都弄不清楚這三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三人一齊搶先縱到大廳靠門口的空地,無情公子張鹹轉身向天下群雄朗聲道:「鄙人乃無情公子張鹹,今天特來看看石軒中,本要覓機與石軒中鬥上一場。」說到這裡,宮天撫冷笑一聲,道:「宮某也要和石軒中較量一場,你如要和他動手,待我先瞧瞧你的技藝行不行?」
    厲魄西門漸見他們都不把自己放在眼內,氣得瞪眼睛吹鬍子,突然厲聲道:「本香主在天下英雄之前,不必隱瞞,確曾敗於石軒中劍下。你們居然敢亂冒大氣,要與石軒中碰碰,最好先試試能否過得本香主這一關再吹牛不遲。」
    群雄雖曾聽聞西門漸敗於石軒中刻下之事,但俱不能盡信。如今居然親耳聽到西門漸自己承認,可見得西門漸定是輸得心服口服。不由得各各交頭接耳,談論起來,大廳為之飄浮著嗡嗡語聲。
    宮天撫和張鹹齊齊縱聲傲笑,搶著先要和西門漸動手,但又各不相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