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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老仙長排燈話前緣


    宮天撫氣焰漸漲,抽出青玉簫,仰天一陣長笑。
    清越的笑聲,在林中盤旋迴響,久久不歇。石軒中矍然想道:「這廝內功已臻爐火純青之境,乃是我石軒中一大勁敵。」
    宮天撫傲然道:「石軒中,久聞你劍術如神,武林中已傳聞劍神外號。但我宮天撫卻不大服氣,要以這支青玉簫,鬥鬥你的寶劍。」
    石軒中虎目中射出兩道懾人寒光,但立刻便斂掉,凝目看著朱玲。朱玲抬目迅速地一瞥,已和石軒中那兩道銳利明亮的目光相觸。她受驚似地趕快避開,雙手絞紐在一起,顯出無情的樣子。
    宮天撫見石軒中一直沒有開口,狂笑一聲:「石軒中你敢情沒膽跟我動手?」石軒中身軀震動一下,但仍然不做聲。
    宮天撫突然向朱玲柔聲道:「你的劍借我使用一會兒。」說著話時,已伸手從她背上拔下那柄鋒利長劍,倏然喝道:「石軒中接住。」喝聲中健腕一揚,長劍帶出嘶風之聲,勁射石軒中而去,石軒中一伸手,接住長劍。入手之後,心頭又復大震,一種又灰心又氣餒的難受滋味,襲上心頭。
    宮天撫朗聲喝道:「石軒中咱們勢比水火,不能共存。有你在江湖上稱雄,我宮天撫無顏稱霸。如若我宮天撫稱尊武林,石軒中你只可埋首灶下。強存弱亡,在此一戰。」
    石軒中驀然彈劍長嘯一聲,然後仰首一聲長歎。朱玲嬌軀一軟,退到一株桃樹下,靠在樹身上。
    宮天撫意態軒昂,一揮青玉簫,喝道:「石軒中接招。」一式「松花浮水」,那支青玉簫倏然化為四五支之多,斜斜攻入。這一招虛聲試探多於真正攻勢。石軒中飄身而起,輕靈得如紫燕迴翔,腳尖撓地時,已退了五丈有餘。
    宮天撫不虞對方這一著,微微一怔,朗聲喝道:「石軒中休得逃走。」一面揮簫疾撲而去。他雖快疾無比,但石軒中一身輕功獨步天下,只見他如天際隕星,一驚即逝。
    宮天撫追了十餘丈,已知自己萬萬趕不上人家,心中十分疑惑地捧簫回來,卻見朱玲倚樹而立,面上那種神情,竟不知是悲是嗔,縱有丹青妙手,也無法描繪出來。
    任何情人見了心上人如此,也將忍熬不住嫉很,何況此刻正是那多疑善嫉的宮天撫,更不可忍耐。他面色一沉,冷冷道:「朱玲,你可是捨不得他離開。」
    朱玲震一下,瞥他一眼之後,便垂頭不語。宮天撫更覺嫉恨難耐,他認為朱玲應該表示一下,最低限度也得稍作否認,才能保存他的面子。當下勃然怒道:「朱玲,假如你仍對他念念不忘,我宮天撫可沒有強留住你。」
    朱玲突然尖聲道:「你要我怎樣呢?」她憋足一肚子氣,不得不發。在她想來,宮天撫如果真心愛她,應該體帖到她的心情,此時此地,絕不該再用這些話刺她。假如她竟是一個毫不顧念舊情,對石軒中反而有如陌生路人的女子,則這種女干又何足戀。是以宮天撫那兩句刺激的話,她可就忍受不下。
    宮天撫睜大眼睛,氣沖斗牛。但他越是怒極之時,越發忍住,僅用不在乎的聲調道:「我沒有要你怎樣。既然你仍不能忘情於他,我雖和你在一起,又有什麼趣味,對麼?」
    朱玲嗔道:「你這個人真是世上少見。」
    宮天撫肚中忖道:「我原本是個不合俗世的人,你現在才明白,豈不太遲了一點兒。」他口中可沒有說出來,冷冷道:「我在你心中的地位和觀感,嘿,說起來真要感謝石軒中。」
    「你說什麼話。」朱玲憤恚地道:「我不喜歡繞圈子說話。」她口中雖說得不算刺耳,但在她心中,卻氣憤異常。只因她剛才已發現出站在宮天撫這一邊,行動比之千言萬語,應該有力得多。宮天撫稍有人心,便該對她這種行動表現感到滿意。誰知反而換來好多冷言冷語。
    她在氣憤之中,不免深深悲哀起來,撫然自思道:「我真是自輕自賤,才得到這等報應。唉,我知道石哥哥一定比我更加難過,但我有什麼法子呢?」
    宮天撫也有他的想法,只因地感到朱玲愛他不夠徹底,這種殘缺的愛情,他毋寧得不到。因此他並不感激朱玲剛才的行動。而她噴怒的口吻,更增強了感到幻滅的悲哀。他終於毅然想道:「好吧,你嫌我繞圈子談話,我就打開天窗,說個明白好了。」
    宮天撫決定了,深深吸一口氣,盡力平靜地道:「任何一個男子漢大丈夫,也不能忍受這種情形。而正是處在這等環境中。現在我先走一步,回客店,你好生想想,假如你能夠完全忘記他,便可回來,否則……」他苦笑一下,才道:「下面的話,我不必說下去。」
    朱玲悲恨交集地凝望著這個俊美的男子,心中哀哀吁問蒼天。何以她一生碰上的人,雖說都能真心待她,但一點兒也不體帖。反而殘酷地考驗她,不放過她一點點過失。
    宮天撫很快便回到客店,上官蘭已經恢復正常,問道:「宮大叔,你沒見到玲姑姑麼?她不知到什麼地方散步去了。」他的面色變了好幾次,終於道:「我剛才還和她說話來,但最後我告訴她,如果她還記掛著石軒中,則不必回來找我。」
    上官蘭駭然無語,只好回自己房中,靜候結果。時光飛逝如白駒過隙,這一夜朱玲沒有回來。第二日,上官蘭便出去找尋,但岳陽城甚大,人煙稠密,一時上哪兒去找?
    傍晚時,上官蘭回到客店,只見宮天撫背負著雙手,在房中不住踱圈子。聽到她回來之聲,驀地回頭。上官蘭看見他眼皮微腫,精神甚壞。情知他昨夕至今,未曾安歇過一下,心中但覺憐憫非常。但她又能安慰他什麼話呢?
    宮天撫見上官蘭毫無表情,便知她沒找到朱玲,眼中不禁閃過失望之光。於是又繼續負手踱圈子,上官蘭彷彿聽見他低聲吟哦,側耳細聽,卻聽宮天撫反覆吟哦道:「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她心下一陣慘然,同時又想起自己的悲懷,不由得噙住一泡淚水,回到自己房中。
    到了初更時分,她聽到鄰房步履聲一如舊貫,忍不住起來,走到鄰房去,宮天撫有點兒癡癡迷迷,沒有理會她。上官蘭過去,拉住他的手臂,問道:「宮大叔,你還不休息麼?」他瞪大眼睛,反問道:「人間何處堪作休息之處?」
    上官蘭苦笑道:「宮大叔,我也不知道,最好有那麼一處地方,任何人住在裡面,便可以忘掉所有的煩憂……」她明亮美麗的眸子中,流露出夢幻般的光輝。
    宮天撫瞧瞧她,似乎受了感動,慢慢道:「蘭兒你真好,雖然你師父遺棄了我,但你仍然對我很好。」
    上官蘭在心中歎口氣,想道:「我自己正也無能自拔,情海苦波,豈僅你在熬受而已。」她淒然一笑,道:「宮大叔,你休息吧!」
    宮天撫搖搖頭,歇了一會兒,道:「今晚三更,還有君山之約,我怎樣也得趕約。」
    「啊,不行。」她叫將起來,「大叔你一日一夜來不但沒有坐過一會兒,甚至水米一顆也未曾沾牙。聽說那羅剎夫人功力奇高,為方今有數高手之一。大叔你這樣應戰,不是太過大意麼!」
    宮天撫嗯了一聲,踱了七八個圈子,才道:「生無可戀,有何足慮。」
    上官蘭癡立了半晌,只好回到自己房中。耳聽外面已敲二更。她驀地想起一事,趕緊走過鄰房,向宮天撫道:「宮大叔你心神難寧,但馬上便要出發。蘭兒這裡有件異寶,大約可以使你暫時鎮定心神,抽點工夫調息一番。」說著,取出那顆像鴿卵般大的寒星冷玉,遞將過去。宮天撫本不想要,但聽她意誠,便接過來。入手一片冰涼,心中煩悅不寧,頓時為之全消。
    上官蘭自那寒星冷玉一離手,立時渾身發熱,心煩欲死。這才知道她經歷了這場巨大的情戀,全仗這寒星冷玉,才不至於覓死捐生。
    宮天撫心中一安靜,便開始調元運息,行起內家無上吐納功夫。但時間已屆,不容久坐。他起來走過鄰房,上官蘭斜倚榻上,見他進來,便道:「宮大叔,你這就要去了麼?」
    他點點頭,走近榻前,道:「假如我一去不回,你一個人怎麼辦呢?」
    上官蘭微笑道:「大叔不必掛慮,我此生注定孤獨,假如大叔不歸,我已無牽無掛,自會托跡空門,了此劫難重重的一生。」
    宮天撫定定神,道:「只好如此了。」伸出手掌,與她握了一下,算是道別。
    上官蘭忖道:「宮大叔何預見此不祥之言,遇非往昔自傲豪氣的為人。」口裡正要鼓勵他幾句,宮天撫驀地甩手一指點在她身上。上官蘭微哼一聲,眼前一黑,身軀軟軟睡平在榻上。宮天撫歎口氣,替她蓋好被子,然後一徑走出房門。
    岳陽城在洞庭湖之東,他從城北出去,經過城陵肌。渡江後,沿著湖邊,施展出入衰罕見的腳程,颼颼飛奔,半個更次之後,已見離湖岸不遠的君山。
    走了這麼一程,宮天撫已自覺不妙。只因這等長程神行之術,最要緊的是真氣均勻,越走越見長力。但他到達君山之後,已自覺有點兒氣褐。他明白乃因自己焦慮煩憂過度,復又沒有休息。所謂憂能傷人,於內家好手尤然。大凡久練內家上乘功夫的人,必有攝心定神之術,靈台常年空澈明淨,方始能夠駕馭真氣,有如臂使指之妙,故此憂固然能傷人,對內家好手之損害尤大。宮天撫當然明白此理,但此刻他已不重視一身生死,故此微微一驚之後,復又夷然。
    剛剛到達山腳平沙之上,只見山坡上一條身影,如飛馳來,宮天撫立即站定等候。那條人影來勢神速已極,雖在黑暗中,猶可看出是位梳著官鬟的婦人。
    轉眼間那位流著宮鬟的羅剎夫人,馳到宮天撫身前站定,尖聲道:「宮天撫你真是講信義之人,老身已候駕多時。」
    宮天撫懶得多言,抽出青玉簫,忽覺身畔少了個日夕形影不離的玉人,心中一陣蠣傷湧上來,按簫唇邊,吹了數聲。這數聲簫音高亢處穿雲裂石,低徊處沉魚落雁。水邊驚起了數只沙鳥,撲翅貼著湖水飛走,益發加添一種孤淒氣氛。
    羅剎夫人側耳而聽,面上抹過一絲驚疑之色。原來這羅剎夫人孤居數十年,靜中常以音律自慰岑寂,故此總算知音之人。那宮天撫僅僅吹了數聲,她已聽出這宮天撫心中懷有沉重不堪的心事,致令他對這世上一切,都不介意,這可是她的好機會,只因為他們這等一時無兩的高手拚鬥,心神稍分,便有性命之虞。
    宮天撫首先發難,口中喝道:「接招。」青玉簫揮處,化出數點青光,有如一朵梅花,電射而至。羅剎夫人護身魔籃舉處,數響清脆的金玉相擊之聲過處,兩條人影倏分。
    宮天撫長長吸一口氣,簫上真力陡增,又是一招「數點梅花」,玉簫顫出七八支簫影,取七竅、點咽喉,還暗戳胸前紫宮穴。羅剎夫人左碗一顫,那支魔籃化為一片烏光,護住前身。兩下兵器一觸,羅剎夫人為之一凜,覺得對方簫上真力太強,右手雲鋤立刻斜砸出去。
    好個宮天撫,腕上風雲變幻,難以測度。簫化「鯨鰓湧波」之式,青光暴漲中,簫尖已撤回挑向敵人藥鋤齒尖,跟著已治鋤攻入。這一招是青城派心法,以攻為守,凌厲無匹。
    羅剎夫人衷心佩服,顫巍巍喝聲:「好手法。」身形暴退。她使的乃屬上乘移形換位之類的身法,神速異常。但她又料到對方這一招勢蓄未盡,必然跟蹤攻到。故此連換兩個方位,果然第二下才把敵人擺脫。
    宮天撫誚聲而笑,冷冷道:「羅剎夫人,你今晚約宮某來作殊死戰,定要一分高下。但宮某卻摸不準你的逃路,未免叫宮某洩氣。」
    羅剎夫人怒道:「口舌稱能,算不了好漢,你如謙死得太遲,老身這就送你歸西。」話聲甫畢,藥鋤猛砸下來,同時一團烏光,從身側飛起,護住右肋。
    宮天撫自知長力不繼,利於速戰速決。當她藥鋤一起之時,手上青玉簫使出「雲霧不開」之式,架住藥鋤。下面已騰飛一腿,疾襲敵肋。這一腿乃是公孫先生獨創腿法,防不勝防。腿尖到處,剛好踢著敵人魔籃。宮天撫又驚又喜,驚的是對方名馳天下的魔籃護身十大招的確名不虛傳,能夠揉合在藥鋤招數之中,保護得全身毫無破綻。喜的是他這一腿踢上敵人魔籃,只要敵人分配在防禦方面的力量不多,便得吃虧。
    宮天撫運力到腳尖,突然一挑,羅剎夫人身形驟歪。宮天撫舌綻春雷,手中玉簫化為「斜風細雨」之式,尋隙侵入,羅剎夫人百般無奈,滴滴溜一轉身,宮天撫的青玉簫已點在她背上。他口中倒下兩字尚未喝出來,已覺出有異。眼光一閃,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敢情那羅剎夫人的護身魔籃,的確具有神鬼莫測之功,她剛才一轉身,不知如何那個魔籃已斜斜背住,是以宮天撫玉簫點下,僅僅點在魔籃之上。
    羅剎夫人吃他玉簫一點,剎腳不住,直衝出兩丈之遠,方始轉回身來。可見得宮天撫這一帶,確有斃敵之威力。她轉身之後,沒有立刻撲回來,宮天撫自覺用力太甚,額上髮際已見微汗,趕緊地把握機會喘息一下,故此也不進迫。
    其實這刻羅剎夫人也在調息運轉體內真氣。只因她剛才背籃拒敵,其實危險萬分。換了別的經驗豐富的高人,這一招便可將羅剎夫人擊傷。可惜宮天撫戰陣經驗不多,看不出羅剎夫人以後背頂住魔籃時,護身真氣已用不上。以他這種內家好手,只須全力用足勁一震,必能將對方震得內部重傷。饒他不知,便剛才那股猛勁,也足足叫羅剎夫人吃了一點兒小苦頭,非立刻調元運息不可。
    那羅剎夫人大難不死,呼吸數下,已經復原,心中暗暗凜懼起來。對方功力雖然比她尚遜一籌,但勝在招數奇多,俱是天下名門大派的絕藝,每一出手,均蘊莫大威力。這一點最令她應付維艱。換了別人,也許這時就得想法子找台階離開。可是那羅剎夫人天生是死心眼兒,心中雖有凜懼之意,卻無逃走之念。這一恢復常態之後,尖聲一叱,持鋤猛撲過去。
    這一趟她小心翼翼,僅盡與敵人拚鬥內力,每一招都不敢使盡,淺嘗輒止。這樣打法,自然穩健得多。宮天撫找不到對方破綻,無法逞險輕進,只好暫作纏鬥。
    但聽鋤風虎虎,震撼人心。只因她每一招都沒放盡,故此沒有流暢之感。然而羅剎夫人自隱居小東極羅剎宮多年來,一身功力深不可測。是以這一路鋤法施開來,雖有如亂頭粗服,卻不掩國色。
    宮天撫手中青玉簫的招數,漂亮瀟灑中,暗蘊莫大威力,確是名山大派那種高華風度。這時簫上映出一片青光,在那柄藥鋤中飄忽往來,有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跡,神妙處難以言詮。但覺他高遠峭拔,清氣盤空,令人生出無法企及之感,已隱隱流露出一代宗匠的氣派。
    戰了大半個時辰,宮天撫自覺難以為繼,但又不肯退走。羅剎夫人在內力方面佔了上風,越戰越勇,迫得宮天撫節節後退。霎時宮天撫雄心陡起,覺得自己輸得太以不值,雖死也難瞑目,登時想出計較。
    要知宮天撫一生孤傲,視天下之士如無物,今宵之戰,因受情場巨變影響,以致功力減弱。在這種情形下輸了,如何肯甘心?他為了要真真實實以本身功夫和羅剎夫人決一死戰,則非另訂日期不可。這麼一想之後,便不肯隨便輕生,逃走之念油然而生。這個聰明絕頂的美書生忖情度勢,已知自己想走須以何法。
    羅剎夫人佔了上風,一招一式使得順手之極。猛覺對方簫上內力陡增,踏奇門搶鋒力圖反攻,暗笑對方計窮智細,竟然拼盡餘力,圖挽頹勢。這種打法,最多不過十招,便會力竭。於是她改功為守,仗著魔籃護身之功特強,靜候對方耗盡力氣之後,才一舉成擒。
    宮天撫趁對方壓力稍輕之際,暗中探手入囊,摸出一樣東西。要知他一生不用暗器,故此囊中連普通常見的鋼鏢,也沒有一支在身。宮天撫料定羅利夫人一定因他脾性高傲,因而認定他不會使用暗器。是以他脫身之計,瑞在這一點,但囊中適好連碎銀也沒有,僅僅摸到一粒鴿卵大的硬物,正好趨手作暗器擊敵。當下不逞細想此物是什麼,疾取出來。
    宮天撫簫上運足真力,平刺出去。羅剎夫人見他簫勢和緩,看來生似甚慢,其實卻極是迅速。知道這一招內蘊玄機,不可硬敵,撤身閃開。宮天撫正要她如此,右手一抬,那顆鴿卵般大的東西脫手而出,剛剛離手,猛覺冷熱懸殊。適才那件東西在手,遍體清涼,心定神閒,但出手之後,心中登時湧起一陣煩躁。
    他駭了一跳,這才記起該物是上官蘭給他鎮定心神的寶物——寒星冷玉。
    羅剎夫人果然不虞對方會發暗器,同時又不招呼。手忙腳亂地揮籃一擋。但顧得暗器卻顧不得右手藥鋤,門戶為之洞開。這刻唯恐宮大撫乘隙攻入,急忙運集起數十年精純苦修之功,強自逆勢縱開兩丈。
    宮天撫見她武功的確驚人,居然能硬生生逆著勢子縱開,憑她這一手,已足以在武林高手中稱雄爭霸。正因此故,他宮天撫更非將她擊敗不可。雄心一起,疾忙飄身而退,口中朗聲喝道:「今宵宮某心神不專,未足言勇,異日再領教。」說到末句時,已奔開十多丈遠。
    羅剎夫人定一定神,明知追他不上,心中大怒,厲聲道:「老身怒上碧雞山,姓宮的如非貪生怕死之輩,可在我上山前或下山後再比一場……」宮天撫遙遙應一聲好字,瞬間遠去,隱入茫茫黑夜之中。
    一條人影倏然從山下飛馳而上,來到切近,已可看出是個雄偉少年,面目誠樸。背上一柄長劍,絲穗拂肩。這個少年正是石軒中的弟子史思溫。他半夜裡跑到這洞庭湖的君山,並非無故。
    原來石軒中回到客店之後,神色慘淡,本來說定傍晚要走,但這時已不再提起。史思溫實在忍不住,跪在師父面前,請他告訴此行所遇。石軒中歎口氣,命他起身,然後將見到朱玲經過及宮天撫之事詳細說出來。史思溫確對男女之事無法置喙,但那宮天撫的行為,卻令他怒髮衝冠。但他為了不再刺激師父,便不再評論此事。
    翌日,石軒中仍不動身,一直在房中愁眉不展。史思溫已知師父是怕此去碧雞山,在路上碰上朱玲和宮天撫,因此情願稍等一兩日再起程。但見到師父如此愁思,暗自也黯然神傷。下午時分,便力勸師父一同泛游洞庭湖,藉以解悶。
    石軒中料朱玲或許已經離開岳州,便和史思溫一齊到湖上泛舟。湖光山色,浩蕩雄偉。他們投身在這雄奇廣闊的大自然中,胸襟渣滓漸滌。人海中渺小的人們,營營役役,徒自傷神勞形。以之與大自然相較,寧不可哂。他們本是玄門中人,對著長生不老的天地,漸漸忘卻一身煩惱,竟在湖上舟中,談經論道起來。
    談得高興間,石軒中忽然回頭而望,只見一葉扁舟,正貼在他們的船尾。舟上坐著一位老道長,手持雪白拂塵,含笑閉眸,似在傾聽他們談論。小舟上尚有一個小童,長得身橫面闊,眉粗口大,雙膀堅強有力,正在操槳。
    這位老道長神氣沖夷,霜眉長可拂顆,實在松鶴之姿,令人望而肅然起敬。
    小童吸聲道:「師父,人家在看你呢!」
    老道長雙目不啟,微笑道:「俗眼所見,不過是鏡花水月。」
    石軒中朗聲道:「老仙長超脫三界,跳出五行,慧目不開,卻又有何所見?」老道長溫聲一笑,陡然張目,眸子中奇光懾人。他道:「問得好。貧道不敢張目,蓋怕見人間英物,絕代奇才。卻劫難重重,吐絲作繭,適足自縛。以此初然於心耳……」
    石軒中拱手道:「在下石軒中,敢問老仙長法號,仙山何處?這是小徒史思溫。」
    老道長頷首道:「守道夜觀天象,得知江湖上將有一番擾攘,干戈血腥,寫下武林歷史之新頁,遂履塵世。」
    石軒中見這位老道人,童顏鶴髮,相貌清古,應對數言,已足心折。目下如此說法,不同得怦然心動,雙目炯炯地凝視著他。老道人又道:「貧道青城山練氣士,道號天鶴……」
    石軒中肅然起敬,道:「晚輩曾聞先師提及老仙長威名。昔年老仙長以七十斤重的鐵木魚,與峨嵋三老、衡山猿長老等齊名。青城一脈,至老仙長時聲威大振,一代宗師,令人敬仰。」
    天鶴真人兩道拂頰長眉無風自動,形相由清奇高古而一變為威猛無情。想是昔年光榮,觸發了隱藏已久的雄心。片刻間,這位得道真人斂去威猛之態,微笑道:「不意貧道隱居洞庭湖濱垂五十年後,尚有當代大俠,知道昔年微名。」他話雖謙虛,其實卻掩飾不住心中快意。
    「貧道給廬西岸,石大俠移駕小談片刻如何?」
    石軒中一向熱誠待人,對於前輩尤為守禮,立刻高興地答應了。
    那小童雙臂一起,槳落水中。只見他劃一下,小舟激行如箭,當先領路。石軒中對史思溫道:「別看此子年輕,其實他內外兼修,武林中已不可觀呢!」史思溫同意師父所評,現在他略為放心,因為師父已碰上可以談論的人,心事自可暫時丟開。
    湖光蕩漾中,水天相接,偶爾飄過一片白雲,悠閒地懸浮在天際。這一對師徒,都凝望著那片自由自在的浮雲,浮生羨慕之感。
    他們這艘船的舟子搖櫓苦苦跟隨前面的小船。只一會兒,便叫起苦來,道:「小的實在跟不上那位小兄弟啦,為數年來,他常常自己駕著小船,在湖中到處閒遊。這洞庭洞中沒有一隻船可以比得上他。」
    史思溫望著石軒中,道:「徒兒去幫他一臂之力吧?」石軒中看看前頭那隻小舟,已領前了七八丈,自己太慢了實在不像話,便點頭答應。
    史思溫移到舟子旁邊,道:「我氣力強大,但卻不懂划船訣竅,這樣好了,你繼續搖你的櫓,當櫓槳沒入水中時,我便幫點力氣,你看怎樣?」
    舟子皺眉道:「划船雖然不難,但如果不懂決竅,可就越幫越忙哪。」
    史思溫道:「不妨事,咱們試一試。」這時正好櫓槳入水,他伸手搭在舟子兩手之間潛運真力。整條船差一點兒便飛射離水。舟子啊了一聲。第二槳已開始,史思溫照前法在櫓槳撥水之時,潛加內家真力。這一下功效更加顯著,船行如箭,僅僅船底經貼著水面,朝前疾駛。舟於情不自禁地叫起好來,眼見這瞬間,已追上了三丈之多。前面的小舟忽然緩慢下來,因此頃刻間已追了上去。
    天鶴真人微笑道:「船行過速,驚世駭俗。貧道不願傳出江湖,以致江湖人物騷擾。石大俠請先到貧道舟中,咱們先走一步。待一會均兒再駕舟來接令徒,如此世人不知蹤跡,可以免卻麻煩。」
    石軒中連忙道歉,輕輕一躍,落在小舟中。他的輕功天下無雙,那麼小的一條小船,驟然落下一個大人,卻連絲毫震動也沒有。天鶴真人年逾九旬,見多識廣,雖然佩服他的造詣,卻只微笑不語。
    操槳的小童阮均剛才鬥不過史思溫,心中本來不大服氣。但這刻突見如此神妙的輕功,真是打心眼裡佩服出來。他年紀甚輕,天真爛漫。鼓掌叫道:「石大俠輕功果然天下無雙,均兒等會兒要邀大俠指點一下,將來叫別人也吃點兒驚。」
    天鶴真人笑道:「我這個小徒孫口不擇言,石大俠可別放在心上。」
    石軒中盤膝坐在天鶴真人對面,含笑道:「令徒孫小小年紀,身手已足以震驚江湖,晚輩實在替老仙長高興。」
    史思溫目送他們去,便命舟子停櫓,任得此船隨意飄蕩。隔了大半個時辰,小舟又在遠處出現,轉瞬來到切近。史思溫已付給了船資,便跳上小舟。阮均雙臂一振,槳下如風一會兒便駛遠了。又疾駛了好一會兒工夫,才抵湖邊。但見一片蘆葦,遮住湖上風光。
    阮均道:「史大哥,這裡我雖然閉著眼睛,也能夠找到路徑,但如換了旁人,卻不易找到門戶呢。」
    史思溫道:「天鶴老仙一代高人,雅愛清靜,當然不欲有人登門擾他清修。均兄弟你今年貴庚?」
    阮均見他言談和藹,面上一股淳厚老實之氣,令他生出親近之心,聞言忙答道:「我今年十四歲了,史大哥你一向在什麼地方走動?」
    史思溫道:「我幾年來日夕隨侍家師,勤練武功,這番還是初入江湖哩。」
    阮均口中嘖嘖有聲,道:「史大哥你這次踏入江湖,好比天空中的飛鳥,自由自在飛翔,真叫人羨慕死了。」
    史思溫道:「雖說海闊天空,任意進游,但江湖上危險重重,更有許多想不到的遭遇,想想也真叫人害怕。」
    阮均聞言不解,瞪大一雙環眼,歇了一下才道:「奇怪,史大哥你的話就跟前些日子來謁見我師父的鐵膽吳大哥一樣。你可知道這個吳大哥麼?他的年紀和你差不多,乃是武當派後起一輩中第一位高手,近數年來,他的名頭響遍大江南北,劍法高強不說,手中一對鐵膽,更加厲害。」
    史思溫倏然神往,道:「可惜我來遲一步,見不到他。」
    阮均突然槳上加勁,直向蘆葦衝去。史思溫心中微訝,正要詢問,嚓地一響,小舟衝破了厚達兩丈的蘆葦,便現出一條窄窄的水道。他道:「史大哥,你仍要到江湖去,吳大哥也在江湖上行俠仗義,日後一定碰得到。吳大哥的名字是士陵,人稱鐵膽吳士陵。如果你碰見他,請代均兒問候一聲。他為人最是熱愛朋友,得知大家都是相識,必定會和你訂交。」
    史思溫笑道:「阮兄弟你真豪爽熱情,日後我如有緣碰上吳兄,一定代你問候。」
    阮均操槳如飛,一面說著話,好像對這條水道不須留心。那隻小舟左轉個彎,右轉個彎,已不知轉了多少回。直把史思溫轉得東西南北也鬧不清楚。船身突然一震,便擱淺不動。史思溫看見儘是雜草蘆葦,並無道路。果真是以為是他一時不小心,竟告擱淺。正要說話,阮均已從船側飛縱上岸,招手道:「史大哥這廂來,家師組及令師就在上面。」
    史思溫暗忖此地形勢隱密,等閒的人,轉個十天八天也難尋到。縱上岸後,在高齊胸口的野草中走了半里之遠,眼前陡然開朗。首先入目的乃是兩排柏樹,種植得十分整齊,當中一條石路,極是清淨,連一片落葉也找不到。
    這條石路長約五丈,盡頭處卻是一片平坦草地,其間種植著各式各樣的花卉。此刻倒有大半開放,爭妍鬥艷。這些花木佈置得十分適宜,遠遠看去,十分悅目幽雅。一幢寬大的石屋,屹立在其中。光是這優美的環境,就足以使人塵念俗慮,為之全消。
    史思溫跟著阮均踏上石路,兩旁的柏樹隱隱散發著一陣清香。他深深吸一口氣,甚是舒暢,禁不住讚道:「天鶴老仙長結廬在這等仙境也似的地方,無怪他老人家不肯輕易離開。」阮均低低歎息一聲。史思溫聽到了,看他正好。只見這個豪爽的孩子,面上籠罩著一股淡淡的憂鬱。心中為之大訝,想道:「這位小兄弟居然懷有沉重心事,可見得縱能避居桃源山境中,也不管用。」
    阮均又歎口氣,突然道:「原先這裡一片荒蕪,師公從不收拾,直到十二年前,我到這裡來時,才變成這樣。」
    史思溫輕輕啊了一聲,道:「假如這些事會令你不歡,咱們改談別的。」
    阮均腳步放緩,仰面向天怒嘿一聲,只因他個子較矮,史思溫可以看見他面上沉痛的表情,以及雙目迸射出憤恨之光。這一剎間,史思溫已悟出這個孩子,必有慘痛身世,是以觸景傷情,流露出心中仇恨。史思溫雖然已為之觸俠義胸懷,但他為人沉穩,仍不說什麼話。
    走完一條柏樹夾植的石路,阮均忽然向路側一方石碑雙膝跪倒,叩一個頭,大聲道:「均兒絕不敢忘。」史思溫大訝,聽他說話時,聲音微顫,分明悲苦之情,自然流露而非裝假。那方石碑上刻著四個字是「毋忘血恨」,他看了這四個字,心中已明白了大半。
    阮均默然起身,史思溫一手拉住他,慨然道:「阮兄弟你的心事,可否約略告我?」他環眼一瞪,卻見史思溫義形於色,便慢慢垂下頭,道:「史大哥,你真不愧為石大俠的傳人,一身俱是俠骨義膽。小弟我只恨資質魯鈍,至今技術未精。」
    史思溫道:「阮兄弟你可心急不得,家師遁跡南疆五年之久,日夕苦修勤練。但這番重入江湖,尚且自己對那強仇大敵毫無致勝把握,阮兄弟你可知道對頭是誰?」
    阮均歎息一聲,雙膝跪倒在史思溫面前,道:「史大哥我先給你叩頭。」
    史思溫一把拉住他,詫問道:「為什麼呢?我根本沒有出力。」
    「第一件叩謝你的一番好意,第二件還請史大哥替小弟保守秘密。」
    史思溫慨然道:「阮兄弟你放心,縱然有機會碰上你的仇家時,我可能想法子出點氣但絕不提及依片言隻字。」
    阮均感激地瞧著他,道:「史大哥你真好。小弟那仇家已從十年前屠殺我全家之後,便挾資以隱,目前那廝不知道遁跡何處。這廝當年以一支鐵扁擔,混跡行腳之流中,人稱黑心腳夫陸貢。聲名顯赫,江北道上,無人不識此名。家父為宦多年,十餘年前深感宦海中風波險惡,便稱病致仕,治裝還鄉。路上忽遇盜劫,那黑心腳夫陸貢突然出現,將盜匪多人盡行殺死,由此與家父相識。滅門之禍,亦種於此。」
    史思溫道:「那廝想來並沒有安心救令尊。相信是黑道中人爭奪地盤之舉,無意中救了令尊之命。但這廝後來怎樣呢?」
    「嘿,那廝因犯案纍纍,官府緝捕極急。但他一身本事,在武林中已列高手之流,六扇門中的捕快,何能逮捕他歸案?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廝終於在捕快們繽密佈置之下,入了脂粉陣。醉後被擒,打入死牢。家父因為宦日久,門生甚多,無意中得知此事,便暗中營救。化了巨萬銀子,賄通了死牢獄卒,佈置假局,讓他越獄出來。其時他已被折磨得奄奄待斃,家父將他藏在家中,悉心延醫調理,終於救回他一命。此後的一段過程,我便不大清楚,只知道十年前一天夜晚,有十餘個賊人,越牆入宅,將我們全家屠殺。其時黑心腳夫陸貢居於我家,倉卒迎敵。據說還掛了彩。我因奶母抱我在天井,最先發現盜蹤,驚慌之下失手將我跌墜在溝渠中。我因昏了過去而沒有聲息,以是獨得保全一命。」
    史思溫疑惑忖道:「這樣豈能咬定是他所為?」
    只聽阮均又道:「我父為官多年,頗曾平反過不少冤獄。此事發生後的黎明時分,西涼派移山手鐵夏辰的大弟子閔世華忽然出現在我家,從滿宅血腥屍駭中找到了我,將我帶走。他那時才是二十餘歲的少年,和我家本無關係。卻因有一位江湖奇人林運,與他師父鐵夏辰相識。這位林運老先生武功平平,一身雜學如醫卜星相等,無所不精,他曾被人牽連入獄,幸得先父平反,此後更成了好友。這次他無意中得知黑道中有人對我家不利,便急請鐵夏辰設法相助。
    「其時移山手鐵夏辰有事,無暇分身,便遣大弟子閔世華趕到我家。本欲傳話著先父全家即速隱避數日,他便可趕到。哪知閔世華到達時卻已來遲一步,只好把我抱回去。林老先生知鐵夏辰不願惹這等是非,便想起我師父。只因他常年道游江湖,曾在洞庭之濱遇見師父。林老先生本身武功雖然平凡,但眼力卻好,認出師公不是凡俗羽士,便刻意攀交。這時想起師公一則武功高強,不畏報復。二則他隱居之地偏僻異常,等閒也難發現。正是我練武等候時機的最好地方,便催我來謁見師公。
    「師公一見我便投緣,立刻答應收留。林老先生其時也留下,窮經年之力,佈置得這裡的景物有如世外桃源,便自離開。過了五年,他再來看我,這時我已有七歲。他把仇人是誰告訴了我,這一般血淋淋的經過,我至死不忘。如今想起來,不知是我遺忘了,抑是林老先生當時語焉不詳,這後半截好像有點兒接不上來。但林老先生一定不會騙我,師公也這樣說的。我日夕盼望林老先生會再來一次,但自從七年前來過之後,至今都沒有他的消息。」
    史思溫坦率地道:「本來我也覺得你咬定那黑心腳夫陸貢是仇人的話,尚有所疑,但既然天鶴老道長也這樣說,那就絕不會假。」
    阮均叫將起來,道:「史大哥你這兩句話跟吳大哥說的一樣。」
    史思溫哦了一聲,心想日後如遇見這位武當年輕高手鐵膽吳士陵,倒得好好交個朋友。
    他們在百花如錦中緩步而行,花香撲鼻,令人忘俗。史思溫見此美景,卻不能與上官蘭共享,淒涼之感,湧上心頭。
    不久已走到那座石屋之前,只見這座石屋共分兩進,踏入門內,第一進是間寬大的神堂,當中牆上供著三清神像,香煙裊裊。後一進有個天井,共有三個房間,兩間是天鶴真人和阮均的臥室,一間是天鶴真人的丹房。
    這時天鶴真人正與石軒中在丹房中,論道談經。石軒中離開崆峒山上清宮時,雖然年輕,但他隨待霞虛真人日久,名師薰陶,對於玄門經道之學,甚有心得。是以此刻與天鶴真人研討旨幽微,修為大道,侃侃而談,不知日之既落。
    史思溫和阮均兩人都不敢驚動,侍立門外。直到黃昏,阮均去弄一點兒素食,草草果腹。到了晚上,史思溫看著這情景,明知師父難得與人長談。目下這位青城山前輩高人,不但在玄門經旨方面博大精深,便武功上也是罕見高手,這樣談論下去,只怕不是朝夕間便可以興盡。想了又想,便請阮均駕舟送他出湖。自個兒回到客店,結房錢,收拾衣物,便離開客店。
    其時已是二更左右,忽見一條人影如流星趕月,踏屋越瓦,直奔城外。史思溫目力驚人,隱約見到這人生像是宮天撫,胸中熱血澎湃奔騰起來,放步便追。他的輕功自然比不上宮天撫,但遠遠吊住尚非難事,到了君山,他趕上去時,已見宮天撫和一人激鬥。他展開身形,在君山周圍搜索一遍,不由得大為失望,原來他認為朱玲和上官蘭一定會在附近,但搜索後卻不見芳蹤,這叫他焉得不失望。
    及至宮天撫和那羅剎夫人驚心動魄地打完,史思溫匿伏在下面,見到宮天撫的暗器出手,似乎幻出五彩光暈,甚是惹眼,正想不起這樁暗器是什麼東西。卻見羅剎夫人不顧而去。心中為之詫異不止,便飛躍下來,向那五彩光暈飛落之處尋覓。
    原來那寒星冷玉大異世間凡物,越是在近處,越看不出寶光來。史思溫身在十丈之外,反而看見五彩光暈,流轉變幻。這時因他已知寒星墜落之處,故而容易,便撿拾起來。入手一片冰涼,熨過心頭,將心中須優都熨得平平貼貼。
    這種感覺並不陌生,史思溫為之一震,瞠目無語。正在呆立之時,一縷簫聲破空而起。史思溫迅疾地轉身回顧,只見那冷傲迫人的美書生宮天撫站在兩丈遠處。
    宮天撫去而復轉,乃因上官蘭的寒星冷玉,自己當作暗器打出,料那羅剎夫人不會久待,是以回來撿拾。哪知到時見到史思溫呆呆仁立。他卻不知史思溫已經拾取了那枚寒星冷玉。便用簫聲將他驚動。他冷笑道:「你師父現在何處?」
    史思溫見到他,氣往上衝,詞色不善地回答道:「你問來作甚?昨天我師父讓你一步,你別以為我師父怕你。」
    宮天撫仰天長笑一聲,揚簫指著他道:「你師父這一筆帳,日後總得清結。」
    史思溫颼地掣出長劍,倔強地道:「你現在結算一下也可以。」
    「不行,宮某非找到你師父,一較高下不可。」
    史思溫聽他口氣,絲毫不把自己放在眼中,怒不可遏。躍到他身前,戟指道:「我史思溫先不服氣你,除非你能贏得我手中劍。」這句話可是口不對心,因為他早先已見到宮天撫的精妙武功,的確在他之上。
    宮天撫忽然一陣煩躁,罵道:「你真不知天高地厚,我先要了你的命,不愁石軒中不出頭。」
    史思溫將寒星冷玉放在囊中,腦中突然浮起上官蘭的婷婷倩影,想起一事,朗聲喝道:「宮天撫你能傷我性命,只能怨史某學藝不精,死而無怨。但史某贏了你時,卻又如何?」
    原來史思溫為人外表長得淳厚老實,內裡卻甚是聰明,他明知自己不大有機會可贏對手。假如僥倖贏了。其勢也難傷害對方性命,故此腦筋一轉,決定話先說在頭裡,以宮天撫那麼孤傲的人,如若敗了,一定會遵守諾言。
    宮天撫冷誚而笑道:「史思溫你是癡人說夢,你自己說吧,宮某無不應允。」
    史思溫手指摸摸囊中那枚寒星冷玉,大聲道:「如果我贏了你,今後你不得再見到上官蘭。」那石軒中一代大俠,史思溫是他唯一傳徒,性格上也甚相似,既不佔人便宜,也不肯自輕自賤。史思溫認定宮天撫絕不是師父對手,故此不肯說出不准找他師父麻煩的話,為的是宮天撫與魔劍鄭敖大有不同處,那便是宮天撫與師父另有愛情上的糾紛。
    宮天撫征一下,但隨即冷笑道:「好,宮某自問不會輸你。但退一步而言,縱然輸了,蘭兒已說過托跡空門,亦毋勞我分心照顧。」
    史思溫腦中轟一聲,心神散亂。宮天撫何等人也,立刻看出來,心想這一對青年男女不知出了什麼變故。他驕傲異常,明知自己今宵如若再戰,最多使出五成功夫,就不至吃虧。換了別人,一定乘隙動手。但他寧死也不肯這樣做!橫簫等他恢復常態。
    史思溫僅僅片刻工夫,便收攝住心神。這可是囊中那枚寒星冷玉之功,否則以他這等至情至性的人,絕不能在這麼短促時間內收攝住心神。
    宮天撫冷冷道:「你可以動手了麼?如需時間,宮某尚可稍候。」
    史思溫征了一怔,付道:「她確是師父的情仇,但卻非無恥之輩,不肯佔一點兒便宜。這一點兒卻令人欽佩。」口中應道:「不勞久候,請吧。」言罷長劍斜舉,擺開門戶。
    宮天撫也一謙讓,青玉簫一招「日月無光」,點向史思溫雙肩井穴。史思溫見他出手神奇,簫招豪邁,威脅的部位甚廣。不敢用最耗真力的大周天神劍招架,一徑使出崆峒派昔年領袖武林失傳的伏魔劍法,劍光如山湧起,大開大闔,攻守兼備。
    他這一著的確擊中對方要害。只因宮天撫一晝夜焦思傷神,復又經過一番苦戰,功力大減,目下只堪速戰速決。假如史思溫使出大周天神劍,則憑宮天撫的博雜精奇,出手全是天下各名山大派的絕招,很可能蹈隙伺虛,贏了史思溫,達到速戰速決的目的。
    史思溫這一套伏魔劍法,乃是天下劍法之冠,進攻時或是雷霆萬鈞,大開大闔。或如春蠶吐絲,強膩綿密。既不知其始,亦不知所終。守時如金湯城池,千軍萬馬,難越雷池。史思溫已得精要,施展開來,可補功力不足。宮天撫縱然全身功力俱在,亦難在一兩百招之內取勝。
    數招之後,劍簫相交。史思溫精神陡長,想道:「他怎的功力大弱,只和我在伯仲之間,非剛才那種威勢。」心在忖思,但手中長劍卻不含糊,直如神龍出海,騰嘯九霄。二十餘招之後,宮天撫心力交瘁,他天資過人,聰明無比。見勢不佳,倏然清嘯一聲,使個敗式,奪路便走。史思溫呆了半晌,竟不曉得乘勝追擊。
    宮天撫越野而去,忽地又長嘯一聲,如鳳噦九天,清越異常。但嘯聲中又隱隱含有沉哀味道,似是英雄落拓,悲懷難伸。又如床頭金盡,壯士無顏。
    史思溫怔了一會兒,沿著君山山麓,飛馳而去。找到阮均,登舟直奔天鶴真人隱居的小桃源。
    丹房中已點上一盞玻璃燈,天鶴真人兀自與石軒中談論不休。史思溫和阮均俱不敢休息,在丹房外侍立到天明。忽聽天鶴真人喚道:「史思溫和均兒進來。」
    兩人如命入房,只見天鶴真人這間丹房中。四壁俱是書架,放滿了各種經典秘籍。靠窗處一張雲床,床前一座青石護鼎。天鶴真人盤膝坐在雲床左首,石軒中則坐在右首。兩人俱都精神奕奕,不似劇談通宵光景。
    兩人上前拜見過,各自恃立一側。天鶴真人微笑道:「史思溫此子恭謹誠敬,發自天性,日後必定盡傳崆峒心法,光大門戶,軒中你有此傳人,大堪告慰。」原來這天鶴真人在玄門中輩份甚尊,年逾九旬,昔年曾與崆峒的涵玉真人數面之緣,是以細論起來,實比石軒中高上兩輩。
    石軒中謙然笑道:「務請老前輩不吝教誨。」
    史思溫見他們話頭稍住,便乘機將在君山遇到宮天撫之事稟告師父。
    石軒中聽罷詫道:「那廝竟會輸在你劍下麼,他的武功造詣,連我也不敢輕易言勝呢,這就奇怪了。」
    史思溫又稟道:「大概他與那羅剎夫人劇戰一番,內力消耗過甚,也未可知。他的招數,幾乎天下各名山大派的絕招,都盡學一身。弟子本來也抱著決一死戰之心,哪知二十餘招後,他便自動撤走。」
    天鶴真人那麼深具涵養之人,這刻也不禁噫一聲,出言詢問那宮天撫的相貌與及武功上細節。石軒中等史思溫答完,才問道:「老仙可知此人來歷麼?」
    天鶴真人微微一笑,道:「此人大有來歷,但貧道卻拿不定是不是他,還待時間揭曉。暫時貧道未能奉告,日後軒中你如遇上他,務請看貧道薄面,勿傷他性命。」
    石軒中聽天鶴真人如此說法,只好暫時抱著個悶葫蘆。他為人毫不自大驕傲,因此明知宮天撫和他真幹起來的話,宮天撫多半沒有取勝的機會,但他卻恭容答道:「在下自當聽從老仙長吩咐,但姓宮的武功之道,胸羅萬機,學究天人,在下不敢自矜。」
    天鶴真人讚道:「軒中你胸襟沖虛,溫謙自牧。貧道敢信你不久終必能領袖武林,承繼崆峒前輩真人於武學上的寶座,鬼母雲乎哉。」他歇了一下,繼續道:「貧道非是當面捧你,須知武功之道,深不可測。妄自矜誇者,縱有絕世天資,也將有所限量。唯有謙虛勤學,方能登堂入室,臻於絕頂。」
    丹房內其餘的三人,都凝神靜聽老道長的話。
    「昔年鬼母冷婀尚未藝成,玄陰門出了木靈子這位奇才,悟道玄陰真經,但以身非純陰之質,故此仍不能登峰造極。其時崆峒人才凋零,你師祖涵玉真人意見不合,涵碧真人離開崆峒,於是數年來崆峒領袖武林的寶座,拱手讓於天下英雄,另行逐鹿。各正派中高手因俱有淵源,不致爭奪虛名,自相殘殺。但邪派屢出能人,木靈子固然叱吒風雲,不可一世,四隅八荒,尚有不少異人。如星宿海獨創大陰掌力的青竹老祖,即是方今星宿海天殘地缺兩老怪的師父,交趾國散花神婆阮美玉、小東極羅剎夫人、陰山苦海雙妖、南疆鴛鴦臂莫予雄、康部金沙勇士邦達等等,尚有中原諸妖如泰山一梟王格,三手人熊莊適、萬里飛虹尉遲跋。鐵扁擔鄧長白等……」
    阮均一聽到鐵扁擔三個字,渾身一震,張口想問,但終於不敢失禮出聲。
    天鶴真人詐作不知,繼續暢論昔年天下形勢,道:「這些邪派能手們,雖然彼此間或是毫無淵源,從不相識,甚且結有宿怨,勢如水火。但自從崆峒聲威大落之後,都躍躍思動,意欲割據天下,恣欲肆虐。但自古正邪難以並立,他們這些邪派高手們亦深諳此理,故此由一個最能言善辯的禍魁賽蘇秦張斯,到處遊說邀約。這廝的意思本想建立一個邪派組織成的王國,遊說結果,大家都同意在八月中秋共赴中州洛陽,討論此事。並推舉龍頭,代表大家出面向各派挑戰。」
    石軒中見他話頭微頓,便問道:「那賽蘇秦張斯能夠得到什麼好處呢?」
    天鶴真人微笑道:「你問得好。這廝真是一個禍胎,他除了本身得到實際的利益,諸如不少無價之寶,以及因與所有邪派能手都有交情,走遍天下俱有人保護的好處外,他還留下一記絕招,令我等至今尚有惶惑。近日來貧道每夜仰觀天象,昔年賽蘇秦張斯留下的禍胎,只怕就要爆發呢!」
    石軒中實在急於知道這個禍胎是什麼,不禁問道:「老仙長可能踢告在下,這禍胎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天鶴真人面上斂去笑容,道:「貧道昔年因愧見天下高人,故此隱居於此垂五十載。這五十多年來,除了個人苦修之外,並無絲毫貢獻。昨日遊湖,主要目的還是想遇上你,告你當年武林情形。你身為俠義中人,日後若果會遇事留心,於此事必有神益,貧道豈能不告訴你。」
    石軒中如入雲裡霧中,茫然摸不著頭緒。侍立在一旁的史思溫和阮均,看來比石軒中更糊塗,都瞪大眼睛,凝定在天鶴真人面上。
    老道長仍然壯容道:「貧道先從距今一甲子的八月中秋洛陽之會說起。其時賽蘇秦張斯任務已畢,功成身退,這一場洛陽之會,並不露面。那些邪派能手們事前雖說得好好的,但赴會之後,各矜奇能,衷誠合作之心便為之瓦解冰消。他們沒有在口頭上討論和推舉負責一切的龍頭,反而是在武學上各演奇功。木靈子悟通玄陰真經之後,武功已登峰造極,不可思議。與會諸邪雖然懼遜一籌,但服氣的卻沒有幾個。這一次洛陽大會,便在各懷鬼胎的情形下,毫無結果地散去。碧雞山木靈子隱然已是諸邪之冠,其餘諸人,大部分回到自己老巢之後,便極少在江湖走動,俱都埋首練功,力求上上進。自此天下便由碧雞山一派縱橫,至今已有一甲子。鬼母冷婀青出於藍,公然自稱天下無敵,這一點,你當然會知道。」
    石軒中慎重地道:「鬼母武功,果真玄妙莫測。在下曾與星宿海雙老怪、碧螺島主於叔初,以及大內群凶之首的乾坤子母圈諸葛太真等人動過手,若然與鬼母比較,雖然各有獨到之處,卻仍然遜那鬼母冷婀一籌。」
    天鶴真人頷首道:「你說得不錯,鬼母如今氣候已成,縱然貧道東山復出,以玄門罡氣與之對敵,但她以純陰之體將玄陰真經中的期門幽風練成,貧道的罡氣雖是無堅不摧,卻也不親她何。那玄陰真經乃是邪派各種武功之冠,詭奇凶毒,天下第一。貧道以青城本門招數,只怕尚不能挫其凶焰呢。當聞峨嵋三陽功如今已達巔峰地步,或可勝那鬼母。但以貧道尚且厭棄塵世,不欲重覆,這位老友大概也是斷絕眾緣,不會出手。」
    石軒中心中微凜,想了一下,道:「赤陽子老前輩如今駐錫皖山天柱峰烏木禪院,不久以前,在下曾因找尋小徒而至天柱峰。正好苦海雙妖不自量力,欲尋赤陽子老前輩報仇。敵人雖然登堂入室,傷了沙門弟子,但赤陽子老前輩仍然不肯出手。」他順便將經過情形說出來。
    天鶴真人微嗟道:「這不是老友心腸冰冷,一切俱在劫數之中。非如此則你不會出手,日後許多因果便無由出現。」
    老道長話中隱含玄機,石軒中微測端倪,卻又不甚了了。
    「貧道在一甲子以前,年輕氣盛,自矜其能,遂代表各派到碧雞山找那木靈子。」
    說到這裡,不但石軒中已恍然大悟,便史思溫、阮均兩人,也若有所悟。
    「貧道到碧雞山去,有兩個使命,第一個便是憑本身功力,和那木靈子作正邪代表之爭,較量高下。第二個使命,便是問那木靈於一件事,好叫天下各正派,早作未雨綢繆之計。」
    石軒中駭然道:「什麼事使得天下各正派,都得未雨綢繆?」
    「這就是賽蘇秦張斯一手導演的好戲。這廝工於心計,明知自己資質有限,縱然活上兩百歲,武功進步也自有限。便以三寸不爛之舌,說動天下群邪,到洛陽趕會。此事成功不難,但他口舌本領果然天下第一,竟然逐個說動了群邪,答允將各人至精至妙的幾手絕招,繪圖寫字,交給賽蘇秦張斯。全權委他選擇一個天賦特高的人,悉數傳授,培養成一個身兼天下群邪絕招的特高能手。數十年後,可以崛起於武林,領袖邪派,建立一個真正的邪派王國。這件事正派中人俱都知悉,但卻不知賽蘇秦張斯是否已擇了傳人?以及他在洛陽之會成功之後。隱居到什麼地方?這些問題,正是貧道所負的第二個使命。」
    老道長想起往事,慈目中射出懾人的威光,眉發無風自動。
    「但貧道那次見到木靈子,竟然有負諸友重托。青城本門二十八手鐵木魚絕招,難不倒木靈子,反而吃她以龜山天柱功,一杖將貧道鐵木魚點落懸崖之下。」
    石軒中由衷地啊了一聲,回想起當年自己和鬼母力戰二十招,就在第二十招時,吃她以一股剛柔兼有的絕大力量,撞出懸崖。在這剎那間,又吃他黑鳩杖點在胸前。這一著如今想來,必定龜山天技功無疑。不禁嗟道:「老仙長提起那龜山天柱功,在下正是身嘗其苦的人呢!」
    天鶴真人道:「貧道聞及你當年跌墜懸崖的情形,便知必是著她乘間以這一手奇功傷人。如今你這一說,可證貧道猜想不訛。貧道兵器脫手之後,哪還有面目戀戰?倉皇下山,卻又愧見諸友,便隱居到這裡來。只有本門一個後輩,知道貧道下落。可憐本門自從貧道隱遁之後,便凋零不堪。不久以前,貧道那個後輩物化。這消息還是他在物化之前,轉請武當一個年輕好手鐵膽吳士陵,專程來告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