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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烏木禪院腥風血雨


    那兩人其中的一個,突然悄沒聲息地使個箭步,撲到石軒中身後,豎掌直所向他後腦。石軒中感到腦後風聲,但他仍不回顧,若無其事。那人一掌猛所下去,掌鋒離敵人後腦不及半尺,突然猛可撤回來,返身躍回同伴之處,低語道:「老蔣可瞧見了麼?」
    那個滿面鬍子的老落滿意地點頭,道:「小金你這一手夠漂亮,還有什麼說的。走,諒那劉知府也請不到什麼高人……」石軒中身軀一震,停步尋思。
    那兩人疾如飛鳥,施展出夜行術,颼颼撲奔劉知府私邸。他們早有情報,是以進府之後,毫不猶豫,直撲奔左面的一座院落。
    院落中一片黑暗,他們縱落在當中一間房門前,弄一下手腳,便開了那道房門。他們十分大膽地推門而入,姓金的漢子掏出千里火,啪一聲打亮。只見這房中陳設簡單,靠內的牆邊有一張木床,這時垂下帳子。
    姓蔣的漢子走過去,一把撩起帳子,伸手拍拍床上的人,道:「孩子醒醒。」他手勁甚大,床上的孩子哎一聲,睜開眼睛,這時因已點燃燈火,故此一室皆亮。
    那孩子正是岳小雷,他還以為這兩人乃是府中僕人,便操揉眼睛,道:「可是天亮了?」姓蔣的漢子臉上浮起獰笑,道:「天亮不天亮,都不要緊。大爺且問你,是誰殺死那趕車的和後來的兩人?」說著,一手捏住岳小雷的手腕骨,潛運內力。
    岳小雷雖然練過功夫,但如何抵擋得住這等內家力量?不由得面色一變,痛得一咧嘴。姓蔣的大漢已在他咧嘴之時,伸出蒲扇也似的巨大手掌,掩住他的嘴巴。低沉凶狠地道:「你如嚷叫,本大爺把你一身骨頭捏碎,快點兒老實作答。」
    哪知岳小雷乃是個寧折不彎的牛脾氣,聽了恐嚇之言,更加閉嘴不哼一聲。
    勝金的漢子道:「老蔣別用力太重,這孩子可禁受不住。」
    老蔣回頭道:「哼,他的骨頭可硬哩。」說時,掩嘴之手已經放開,單單抓住岳小雷的手腕。岳小雷眼睛一睜,倏然一拳搗向老蔣肋下。那只被抓之手奮力一沉一扭。
    老蔣武功不錯,一發現脅下被襲,自然而然地一吸氣,肚腹暴縮,已讓出大半尺空間,使得敵拳落空。但同時已覺手中一滑,那孩子已掙出掌握。這一下他不得不十分驚奇,只因那孩子勁道甚巧,分明是一式絕招。須知他掌力甚重,指勁奇大,尋常壯漢被他兩指一箝,如何也掙扎不出來。由此可想而知岳小雷這一著不比等閒。
    他哪知這正是岳家嫡傳散手的一式妙招,岳小雷平日練熟,碰上這種場合,他自然而然使出這一招,掙脫了魔掌。
    這時岳小雷一骨碌由床側跳下地去,姓金的漢子立刻攔住逃路,睜眉突眼地沉聲喝道:「孩子你別妄動。縱然你驚動了府中之人,我們也不會怕,但你的小命可就完蛋啦!」
    老蔣怒嘿一聲,跳到岳小雷面前,獰惡地道:「好小子真有一手,但你再試一下。」話聲甫落,猛的左手一晃,錯開對方眼神,右手已疾伸出去,直抓敵人前胸。
    岳小雷反應靈敏,倏然一閃,老蔣那只虛晃的左手立刻化虛為實,沉擊下去。岳小雷一掌拍出來,直取對方小腹。這一掌拍得時間部位都十分凶險,以致老蔣面色一變,腳下如風,踏個連環步,欺到對方身後。岳小雷身形半轉,上半身斜斜一仰,一掌從下盤攻上來,恰好又直取對方小腹。老落不得不閃,退開兩步,這一來怒氣衝天,額下的鬍子都倒豎起來。
    姓金的漢子睛一聲,道:「好一手岳家散手,老蔣可別大意。」
    姓蔣的漢子怒道:「我操他奶奶的,管他是什麼家。你看我一掌砍死他。」
    岳小雷怒聲道:「你們一定都是玄陰教的歹徒。」
    姓金的漢子槍上來,攔住老蔣,道:「這小子可清楚得緊。」
    老蔣點點頭,獰笑一聲,走上去一掌砍下。岳小雷雙掌一分,其一護身,其一迎敵。老蔣化砍為抓,側取對方面門。哪知岳小雷招數神妙,那只護身之掌,突然猛擊出來。敢情偽守實攻,是以如此快捷。
    老蔣哼了一聲,自覺如果又閃開去,日後定被小金笑死,已安下兩敗俱傷之心。正在這時,猛然發覺對方掌風強而不實,並非有內功之士那種力量。於是改變心意,不出煞手,僅僅轉個半身,啪一聲腹股側被對方打上,但他五指一抓,已抓住對方小臂。他面上無光之極,運力一捏。岳小雷但覺臂骨快被軋碎,奇痛攻心。登時臉色慘白,忍不住閉上眼睛。
    老蔣狠聲道:「小子你的眼力不錯,居然瞧出爺們是玄陰教的,那麼你也該知道玄陰教向來殺人不眨眼的麼?」
    小金道:「一下子弄死這小子太便宜了。」
    岳小雷骨氣極硬,這時強忍攻心奇疼,張目怒罵道:「我不怕你們這些惡賊。」
    姓金的漢子冷笑道:「帶你回去就知道怕啦,但那時已經太遲了。」
    岳小雷眼睛大睜,敢情他忽然看見一個人,悄沒聲息地飛進來,落在姓金那人身後。但姓金的漢子絲毫不覺,兀自冷笑道:「小子你是聰明的,快說實話,大爺們的時間寶貴……」岳小雷哼一聲,他已認出飛進來的人,正是早先和他談過話的石大叔。
    石軒中伸手拍拍勝金的肩頭,沉聲道:「朋友們想不到又在這裡見面。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姓金的明明已發現對方伸手拍向肩頭,偏又躲避不及,被人家手掌沾上肩膊。這時只好拚命運氣護肩,一面暴閃開去。
    石軒中朗笑道:「別慌,我不會隨便殺人,除非是像你們這等萬惡之徒。」
    姓蔣的漢子悶嘿一聲,倏然運力將岳小雷掄起來,當如兵器,直向石軒中砸下。石軒中玉面變色,露出憤怒之容,突然身形一動,疾愈電閃般已欺近去,一手抓住岳小雷砸下來的身體,一手推在對方的胸上。
    老蔣但覺胸口大翳,四肢無力,手鬆處岳小雷已被對方奪去。他已發覺對方功力之高,出乎意料之外,是以任他如何閃避,但毫無辦法可以閃開。
    小金身硬一晃,逃到房門口。石軒中沒有理他,目對姓蔣的漢子道:「我石軒中從不胡亂殺人,但你們玄陰教是罪無可赦……」說罷一掌擊去。
    房門口的小金聽到石軒中三字,雙腿一軟,竟然不能移動,說來奇怪,在這萬急之際,他還忍不住回頭瞧看,為的是他要再看清楚這位名震一代的大俠長得畢竟什麼樣子。
    姓蔣的見到他手掌擊到,心中想躲,但石軒中的手掌離他尚有兩尺許,倏然掌心一吐。呼一聲潛力疾撞過去,老蔣悶哼一聲,便自心脈震斷而死。
    房門口的小金聽到撲通一聲,這才忽然醒悟自己早該逃走,如何還在發愣。連忙轉身便逃,急急如喪家之犬,一溜煙隱入黑暗中。
    石軒中冷笑一聲,心中殺機大盛,正待趕上去將那廝也收拾掉。岳小雷叫道:「大叔你原來就是石軒中……」叫聲中石軒中身形已飛到門口,倏然為之一頓,耳聽岳小雷又叫道:「我有話要告訴你……」語聲方自入耳,身形已飛上對面屋頂。這時他已想到這孩子有話對他說,一定是有關玄陰教三人被殺之事。不過目下肅清餘孽比什麼都要緊,便不回頭,登高回顧一眼,立刻展動身形,向東北角追去。
    他的眼力在宇內稱數一數二,雖在夜晚,卻如同白晝。是以向東北角急急逃遁的小金,雖仗地形隱蔽身形,但那些他自以為足以隱蔽暗影,在石軒中卻一覽無遺。
    石軒中腳程之快,普天之下,無人可比。這時一瀉千里,轉眼間便追近小金不及三尺。
    在前面奔跑的小金好像聽到後面風響,回頭一望,已瞥見石軒中的人影。這一驚亡魂皆冒,拚命飛奔。不知不覺已轉了方向,竟從正北出了城外。再回頭一瞥,已沒有了石軒中的影子,他可真不相信自己居然能夠甩掉石軒中,多疑地倏然閃入一叢樹後。
    過了半晌,四下毫無動靜,他舒了一口大氣,從樹後走出來,抬手摸摸腦袋,大有慶幸尚未與脖子分離之意。同時又分辨一下方向,自言自語道:「我真是被那小子嚇破膽了,再過去不就是衛香主所約之地麼?」說著,邁步前走,忽聽呼的一聲,半空中掉了一個人來,攔在前面。
    姓金的漢子眼光一掃,已看出是玄陰教唯一大敵石軒中,如今隔得這麼近,登時雙腿都嚇軟了,再不會逃跑。
    石軒中冷笑道:「你想逃出石軒中掌心,那是做夢。剛才你說的衛香主是誰?我怎的未曾聽過玄陰教中有姓衛的人?」
    姓金的漢子在玄陰教中乃是頭目地位,平日甚是囂張,全名是金祿。這小子如今在名震一代的石軒中面前,完全要不出江湖那一套,吶吶道:「衛香主加盟本教不久,他老人家原本是在大內效力,人稱銀髯叟衛浩。自從衛香主及交趾阮大娘加盟本教之後,教主特地在內三堂外三堂刑堂等堂香主以外,另設天龍、天鳳兩堂。」
    石軒中頷首,又問道:「衛浩在那邊幹什麼?」
    金祿道:「只因近兩年三手人熊在行的乾女兒唐紫瓊卜居在此,她自恃劍法高強,一向不買本教的帳。這次因本教有三人在大道被殺,衛香主得訊就近趕來。一方面差遣小的們去盤問那孩子,一面找到唐紫瓊盤詰。因為這樁事可能就是她幹的,除了她以外,便想不出誰有這種功力和膽子敢這麼幹。唐紫瓊那妞兒見了衛香主,一點也不害怕,兩下說僵了,便約二更過後,在城北郊外見面。」
    石軒中聽完之後,便道:「念你知道進退,今晚不取價性命。」
    金祿大喜過望,正要磕頭謝恩,石軒中又道:「但活罪難逃,你這一身本領還給師父吧!」那廝一聽,便知道這一生別再想在江湖上混了。若是別人說這些話,他也許會存有萬一之想,出手抗拒一下。然而石軒中當年在大內高手如雲之際,往來自如,連乾坤子母圈諸葛太真那等大魔頭,尚且談虎色變,他如何能與之抗拒?當下團目不語。石軒中伸手一點,戳在金祿胸前,金祿唷一聲,卻沒有倒地。
    石軒中身形一晃,直向北面奔去。越過一座山嶽,忽聞廝拼時的兵刃勁風之聲。當下相度好形勢,飛縱而去。
    山丘後正有兩人在捨命相搏,一個是個銀髯飄飄的老頭兒,手中一支煙管,長約二尺半。這支煙管托在左手,右掌直劈橫削,凌厲無儔。左手煙管偶爾遞出一招,這一招便足足把對方迫開數尺。和這個銀髯及腹的老人對抗的,乃是一位妙齡女郎,長得杏眼桃腮,甚是美麗動人。手中一支三尺長劍,揮動間寒光勝雪,招數精妙無倫。但因內力弱了一籌,故此如今已落了下風。
    石軒中大詫,付道:「這位唐紫瓊姑娘的劍法好生高強,我一生練劍,倒想不到還有這種劍法。哎,不好,那銀髯叟衛浩的鐵掌和左手煙管太厲害了。」
    只見唐紫瓊已被銀髯叟衛浩迫得香汗涔涔,屢屢遇險。但突然劍光大盛,一連三招,每招三式,即是一共發出九劍。銀髯叟衛浩雖然已居上風;但仍然遏阻不住她的氣勢,退了數尺。石軒中已看出她已是強弩之末,任她還有多少絕招,但對方功力太強,總難逃毒手。當下悄悄走下山丘。
    銀髯叟衛浩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早已瞥見石軒中出現。但他自恃武功,絲毫不將來人放在心上。唐紫瓊稍遲一點兒也見到石軒中,卻因銀髯叟衛浩不哼氣,便以為乃是對方黨羽,理會也是無用。石軒中走到他們戰圈旁邊,相度形勢,便屹立在靠近唐紫瓊左側之處。
    銀髯叟衛浩敢情與唐紫瓊已拆了兩百招以上,這時深覺英名有損。同時又有別人出現,不敢怠慢,倏然出全力揮煙管橫架敵劍。嗆的一聲,唐紫瓊身形打個失閃。銀髯叟衛浩已急進疾迫,鐵掌起處,當心拍入。唐紫瓊百般無奈,銀牙一咬,叫聲:「我與你拼了!」長劍倏然劃去,然而胸前門戶大開,淨等敵手鐵掌拍到。
    在這形勢危急異常之際,眼看紅顏妙齡的唐紫瓊,將要變為一堆枯骨。石軒中奇快地一伸手,唐紫瓊但覺玉掌一緊,身形則側開去。饒是這樣,敵人鐵掌仍然快襲上身。她登時玉顏失色,以為自己已落在另一個敵人手中,腦際自然而然浮起自救之念,省得負傷之後,尚須被敵人污辱。當下身形依舊傾側開去,恰好撞入後面石軒中的懷中,手肘往後一撞。這一撞之力非輕,若換了尋常人,非得當場咯血,同時身軀也被她撞飛兩丈以外不可。她的意思是撞開那人之後,這才騰出手腳自戕。
    石軒中果真不虞她有這一著,這刻一手執住她的臂膀,一掌已騰出去抵擋銀髯叟衛浩的鐵掌。吃她一肘正撞在胸前,不由得悶哼一聲。那只迎敵的掌上力量,撤回了六成。啪地一響,兩掌相交,但見石軒中及唐紫瓊兩人,齊齊旋將開去。
    銀髯叟衛浩征一下,只因這一掌他已出全力,及至與敵掌相交時,發覺對方掌力不強,故此一心滿以為對方必定當場被震死無疑。哪知敵人掌上尚有極微妙的招數,居然能化卸掉一半力量。同時藉著身形旋轉,更將其餘的一半力量都化解開。這等身手,即不能說天下第一,也將在伯仲之間。這老魔頭如何不為之一怔,尋思此人來歷。
    石軒中旋開半丈之後,唐紫瓊嬌軀尚在他懷中。唐紫瓊又驚又羞,努力一掙。石軒中並非輕薄之徒,他之所以在旋開之際,尚抱緊她一齊旋開,為的是免得自己一退開之後,對方的掌力便落在她身上,如此豈不是反害了她。這刻覺出她一摔,忙忙鬆開手。
    他竟將銀髯叟衛浩這個強敵老魔,視如無物。逕自向唐紫瓊拱手道:「唐姑娘請勿誤會,在下並無惡意。」她呀了一聲,目光登時被他俊美丰神所吸住,愣然地尋思對方認吃她一肘,仍舊安然無恙?同時她平生也未曾見過這麼俊美的濁世佳公子,心湖忽然蕩漾起無數漣漪。
    石軒中溫雅地向她笑一下,道:「姑娘那一肘力量真猛,在下差點兒禁受不住。」
    唐紫瓊看了他的笑容,忽然浮起一種說不出的味道,雙頰也無緣無故地紅將起來。低鬢一笑,道:「對不起,我不知道公子你竟是幫助我的。」
    那邊的銀髯叟衛浩驀地洪聲喝道:「來人莫非是石軒中麼?」
    此言一出,唐紫瓊為之一震,抬起頭來。剛好瞧見石軒中虎目中倏射威光,面向銀髯叟衛浩,朗朗應道:「正是石某,衛浩你既知我的名字,可不要逃走。待石某讓你知道橫行不得,天下還有人在。」
    銀髯叟衛浩成名數十年,列入頂尖高手之林,縱然有了逃走之意,經石軒中這麼一喝,便再也移動不得。當下放示從容,拂髯冷笑一聲,道:「石軒中你好大的口氣,待老夫見識一下崆峒絕學,究竟如何……」
    其實銀髯叟衛浩心中有數,當年石軒中孤劍獨探宮禁,力拒大內群魔。強如密宗第二位高手薩迦上人,也沒法奈何得石軒中。還有身為大內群凶之首的乾坤子母圈諸葛太真,也曾在石軒中劍下示怯。是以銀髯叟衛浩昔年位列大內三供奉之一。今為玄陰教天龍堂香主,自恃也絕敵不過此人。然而江湖上講究的是人死留名,豹死留皮。他縱然敵不過石軒中,也得盡力一拼,否則一世英名,今宵立墮。
    石軒中仰天長笑,然後道:「到底是天龍堂香主,還有幾分骨氣。看在這一點上,我石軒中讓你三招,然後動手。」
    他那種軒昂挺挺的風度,直把唐紫瓊看得心越神飛,芳魂搖搖。
    石軒中這三個字,她可是私心傾慕已久。如今有緣相遇,還承蒙他救了自己一命,這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她睜大眼睛,但見石軒中瀟瀟灑灑地走向銀髯叟衛浩,不禁脫口失聲道:「石大俠小心!」石軒中回頭一笑,道:「唐姑娘放心,掃蕩妖氛,為天地留正氣,正是我輩份內之責。」
    銀髯叟衛浩氣極傑傑怪笑,叫道:「姓石的且慢矜誇,莫在門縫裡看人,把人都瞧扁了。」石軒中虎目一瞪,威光閃閃,但不再言語。隨手折了一段三尺來長的樹枝,走到敵人前面五尺之處站定,道:「衛浩你動手吧?」
    銀髯叟衛浩喝聲好字,左手旱煙管一揮,掃向石軒中前胸。右掌也同時猛可切將出去。這一招雙手並發,竟是有去無回的架式。敢情衛浩久歷風浪,明知石軒中既然誇下海口,說明讓自己三招。則在三招之內絕不會還手,是以發出的招數,完全不考慮到防禦自己。這一來招數威力之大,比之乎時何止大上數倍。
    石軒中內心微凜,但面上仍然氣定神閒,暗運一口真氣,布運胸前。敵人旱煙管掃到時,他腳下不動,猛一吸氣,胸口便塌陷一尺之多。衛潔的旱煙管其快驚人,一掠而過,但右掌如山掌力已然湧撞而至。石軒中上身一挺,胸部復又突出,恢復原狀。砰的一聲,對方的掌力已經壓到。
    這一掌挨得甚是結實,唐紫瓊禁不住為之驚叫失聲。但見石軒中身形站立不穩,直退開一丈有餘。她更加驚煌,倏然一躍上前,攔在兩人之間。挺劍怒目瞪著銀髯叟衛浩,口中問道:「石大俠你怎麼啦?」
    銀髯叟衛潔仰天桀桀而笑,拂髯道:「原來石軒中也得受庇於一個女娃娃。早知如此,當初何必誇口讓老夫三招?」原來銀髯叟衛浩心中有數,明知對方挨這一掌,並無大礙。若是硬接到底,則早就躺下了。
    石軒中朗聲長笑,道:「老魔頭你看差了,石某人還不至於那麼軟弱,不堪你的一擊。唐姑娘請稍移玉步,石某足以應付老魔。」
    唐紫瓊面上一紅,忙退開。事實上她不免關心得太過,以致真實情形都未看清楚。
    石軒中一飄身,落在衛浩身前,挺胸道:「還有兩招。」
    銀髯叟衛浩心中大凜,暗忖第一掌已無功,若是第二、三招仍不收斃敵之效,則今宵凶多吉少。這個念頭有如電光石火般掠過腦際,登時為之心神稍分。目光到處,適好看見石軒中面上冷笑之容,又似是要開口催他動手,於是不暇多想,一掌猛然擊去。這次相距得近了尺許,故此神速之極。才見他手掌一動,又聞砰的一聲,又擊在石軒中胸前。
    但見石軒中蹬蹬退開五六步,然後拿樁站穩,復又躍到他面前,冷笑道:「這一掌太糟了,力量還及不上第一招。」
    一言驚醒夢中人,銀髯叟衛浩暗罵自己該死,怎可在這畢生未逢過的大敵之前,心神散亂,以致力量不夠。於是攏起心猿意馬,暗中運聚全身真力,陡然吐氣開聲,鐵掌直擊出去。同時之間,左手旱煙管由下盤暗暗戳去,疾取穴道。
    掌力出處,滿以為對方必挺胸硬擋一下,然後才借力飄退,他的詭計是這一掌虛虛實實,開頭風力勁烈驚人,其實潛力並非用上。等到對方一挺,竟欲借力之際,他左手旱煙管已自戳到。假使對方警覺得快,疾往後躍,則他右掌之力才真個發出。爭取到那一躍的時間,趕上末在敵人身上。那時候因他真氣已動,絕難護身。縱然不死,也得重傷。
    原來石軒中輕功蓋古凌今,提氣疾奔時,能夠一躍六、七丈遠。簡直如長著翅膀,馭風飛去。這一次衛浩施展出看家本領,石軒中借一點風力,便飄開老遠,腳一沾地,忽又飛回來。果真神速無倫,動作如電。
    這幾下身法及功力,直把一旁的唐紫瓊佩服得五體投地。想起前幾年也曾經想找石軒中比劃一下劍法。如今看來,縱然使盡點蒼派馳譽武林的昂日劍法中絕招,只怕連他的影子也摸不到。
    石軒中舌綻春雷,大喝聲中,手上三尺來長的樹枝劃將出去。枝上帶出銳嘯風聲,比真的利劍還要驚人。光是這麼一出手,已具有一代大劍家的氣度。銀髯叟衛浩身形斜閃,腳下巧踩七星步,繞到敵人左側。
    石軒中身形不動,左手伸直劃將出去,風聲如劍,鋒利無比,直取銀髯叟衛浩中上兩盤。這時銀髯叟衛浩的旱煙管本已遞出,但對方左手來得又快又妙,自己這一招簡直毫無用處,於是無奈狼狽躍開半丈。
    唐紫瓊大聲喝采,道:「真個劍法如神,衛浩這回遭殃啦!」
    石軒中得理不讓人,手中樹枝斜劈橫揮,凌厲得有如江海翻騰,天地崩裂。銀髯叟衛浩左煙管右鐵掌,施展出數十年精修之功,苦苦抵擋,居然暫時招架得住。
    二十招一過,石軒中虎目射出殺氣,劍法一變。但見他恭恭謹謹,目不邪視,但招數威力範圍忽然擴展得又寬又廣,有時樹枝剛剛一揚,尚未砍下。銀髯叟衛浩便須連使兩三招,方能夠勉強拆解掉。這樣打法,實不啻傾百萬虎狼之師,去攻佔彈丸之地,那銀髯叟衛浩焉有不更加吃力之理。五六招過處,已自累得發出喘息之聲。
    大凡內家好手,俱是以氣脈悠長見勝。因此每逢遇上不相軒輊的對手,竟會拼上幾個晝夜,直至彼此力竭方罷。銀髯叟衛浩的功力已入頂尖高手之林。一招一式都合生滅之道,等如內功中的行功,理應越打越見精神,但如今五招之後,便氣喘如牛。可以窺見石軒中這趟劍法何等厲害。
    石軒中冷冷道:「這是我崆峒派的鎮山絕學伏魔劍法,老魔你覺得怎樣?還可以在武林中爭一席位吧?」銀髯叟衛浩這時哪顧理會對方的諷刺,心中直在盤算如何逃走。
    須知石軒中如今功力固然超過凡俗,尤其這套伏魔劍法大九式,小九式共計一十八手,更是凌越千古,無可比擬。一百年前崆峒派為天下武林之冠,便是全靠這套劍法。近數年石軒中潛心體會,已悟出精奧。是以二次出世,欲再找號稱天下第一的鬼母冷婀動手,誓要重振師門聲威,稱雄宇內。
    前幾日他孤劍力敵玄陰教三個大魔頭,直將他們迫得自己打自己,亂成一片。可以想見這套伏魔劍法大九式、小九式何等厲害。石軒中其時已處心積慮,不肯施煞手殺死西門漸等三人。為的要他們大敗之後,江湖上傳遍此事,增高自己威望。同時借他們的口,轉告鬼母叫她心忌,日後動手時,勢必一上手便絕藝全出,那時才不會失去機會,這機會兩字包括取勝和敗退。現在他僅僅對付銀髯叟衛浩一人,自然容易得多。同時上手時又佔取了機先,無怪以銀髯叟衛浩這等大魔頭,五招接下來,已告力乏。
    石軒中嘿一聲,枝影灑將出去,這招乃是伏魔劍法中小九式之一,稱為「松花浮水」。枝影過處,銀髯叟衛浩但覺胸口一涼,頷下一部長及腹部的銀髯,齊齊整整地被割掉一尺。同時胸前衣服已被劃裂一道裂縫。銀髯叟衛浩裂帛地大叫一聲,連退五六步,低低一瞧自己這個模樣,羞愧欲死。
    石軒中仰天長嘯一聲,流露出豪情勝慨。
    銀髯叟衛浩見石軒中沒有追逼,立刻遏制住胸中羞憤,大聲道:「衛某今宵甘拜下風,但只要一口氣在,絕不能忘記今宵之事。兩位珍重,咱們後會有期。」唐紫瓊聽出他話中之意還有向自己尋仇之想。氣他不過,便舉手劃臉羞他道:「不要臉,打輸了還不快滾,我不信你能活上一百歲。」
    銀髯叟衛浩氣得吹鬍子瞪眼睛,但一言不發,轉身疾奔而去,頃刻間便隱沒在黑暗中。
    石軒中凝望著老魔背影,沉聲道:「這廝目蘊憤毒凶光,我可不該放他逃生。」
    唐紫瓊向來是個傲性子,聽了他的話,以為石軒中瞧她不起,立刻道:「衝著他這幾句話,縱然石大俠不肯留手,我非請石大俠放過他一趟不可。」
    石軒中聞言,已知她的性子甚硬,便不多言。微微一笑,道:「唐姑娘不必生氣,這種人不值得理會。如今夜已深了,姑娘請回吧!」
    唐紫瓊收劍於匣,道:「謝謝石大俠及時援手,此思異日再圖報答。」
    石軒中拱手為禮,道:「姑娘不必客氣,請。」唐紫瓊被他翩翩風度迷住,愣了一下,這才施展腳程,躍奔黑暗中。
    石軒中見她走的乃是與自己同一方向,便在黑暗中躑躅一會兒,然後才瀟瀟灑灑地走回城中。他雖然沒有用力飛奔,但身形又穩又快,眨眼間已回到城內。到了劉知府宅邪,他想了一下,便決定將碰見玄陰教人的事,告知知國梁,囑他明早便須將岳小雷等人遣走,以免惹下麻煩。
    這時劉知府尚未就寢,正與一個師爺在商議如何處置。石軒中把他叫出來,悄悄把開始經過說了。然後離開,直撲奔岳小雷所居的院子。
    在屋頂上還未飄身下院時,忽見岳小雷房內燈火明亮,隱可以見到一個人和岳小雷在說話。他心中一凜,想道:「玄陰教的人真是那樣厲害?這番手下絕不可再留情。」念頭一掠即逝,身形已飄落地上。在窗縫間張望一眼,看清楚房內之人,不由得暗暗失笑,原來那人正是那位唐紫瓊姑娘。
    唐紫瓊並非庸手,這刻正好對岳小雷說明來此之故,便是因為玄陰教之人為了岳小雷之事,向她挑釁生事。此所以她要來問問岳小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以致玄陰教的人會來尋事。
    窗外的石軒中失笑之聲雖低,但唐紫瓊已然聽到。玉面顏色微變,玉掌一揚,五尺外桌上的燈立刻熄滅。她的身形甚快,燈光一滅,已經縱到門邊。但她卻不敢貿然挑簾出去,先是揚手打出一股掌力,門簾呼地掀飛起來。人影閃處,一個人已闖入來。唐紫瓊暗驚此人好生大膽,不暇尋思,掣劍刺去。黑暗中映出一道白光,又快又毒。
    來人不消說,正是石軒中。他猿臂一伸,已探入劍光之中。唐紫瓊險些兒失聲叫出來,為的是來人太強,當下使出師門絕招「龍角插戟」,劍尖向上一翹。這時石軒中如果縮手,縱然抓到她的手臂,但肋下非開個大窟窿不可。
    好個石軒中鎮靜如恆,他已明白自己一撤臂的話,對方便能夠展開,源源跟上。於是口中朗聲道:「唐姑娘是我哩!」口中在叫,但手卻不停。驟然側身欺近一點,手掌剛好扳在唐紫瓊香肩上。
    他輕輕一勾,唐紫瓊身形為之半側。這刻她已聽出石軒中口音,玉腕無緣無故為之一軟。否則她應該翹劍刺去。石軒中一勾之後,想不到她會軟下來,鼻中一陣香風過處,溫香軟玉倒個滿懷。
    唐紫瓊但覺一雙壯健有力的鐵臂將自己抱住,這個人正是倜儻風流、俠名滿天下的美劍客石軒中,登時泛起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她畢生未曾被任何男人擁抱過,僅僅是這一回,卻是那麼銷魂蝕骨。但願時光在這一剎那停住,她便可以永遠地偎倒在這個男人的懷抱中。
    石軒中面壁多年,道心堅定,同時又歷經滄桑,因此沒有半點兒異樣的感覺。僅僅因對方被自己抱住,因而不大好意思。他溫聲在她耳邊道:「唐姑娘別慌,石某太過冒失,以致唐突佳人。」
    唐紫瓊動也不動,有如一頭溫馴無比的綿羊。她怎會怪石軒中唐突?卻只怕這片刻溫馨消逝得太快。石軒中反而不好意思推開她,忽然以為人家生氣,便惶恐地道:「唐姑娘不要生氣,在下向你賄罪……」她仍然沒有回答,石軒中窘起來,在黑暗中乾瞪眼。這唐紫瓊的心情與他大不相同,萬種柔情,翻騰不已。
    幸好這時岳小雷忽然開口問道:「是石大叔來了麼?」
    石軒中忙道:「是的,你掌燈吧!」
    「我沒有火種。」岳小雷答:「大叔你帶有火種麼?」
    石軒中道:「有,有。」放開唐紫瓊,掏出火折,啪的一聲打著了。偷眼一瞥,只見唐紫瓊一派迷惘之色,雙頰緋紅,嬌艷可愛,卻沒有溫怒之色,登時稍稍放心,過去把燈點上。
    岳小雷瞪大眼睛,瞧著石軒中。石軒中甚覺奇怪,問道:「小雷你可是受驚了?」他搖搖頭,仍然一個勁兒打量石軒中。
    石軒中道:「那個玄陰教的屍體呢?」
    岳小雷道:「這位姑娘給弄走了。」
    唐紫瓊走過來,面色甚是沉凝。石軒中看見了,心中既驚且訝。以為她如今才生氣起來,要責怪自己無禮。她說的話果然令他大吃一驚,原來她問道:「朱玲姑娘沒跟你在一起麼?」
    石軒中吃驚完之後,苦笑一下,搖頭道:「沒有,她如今不知在什麼地方。」
    唐紫瓊道:「好幾年前,我曾經見過她,那是在洞庭湖畔,亦即是大家都要到武昌見識你那次。她雖是男裝,但憑良心說,她真是我平生見過最美麗的女子。」
    石軒中但願能的談談朱玲,便道:「是的,她的確異常美麗,那次她在幹什麼呢?」
    「她跟魔劍鄭敖在一起。」剛說了這一句,就見石軒中面色之一變。
    唐紫瓊見他如此,明知是他愛之太深,故此醋勁特別大,這本是應該之事,她卻無端地心中被刺了一下似的,十分不自在起來。於是她道:「看來她跟鄭敖倒滿親熱呢。他們一起同行了好幾天。當時我還不知她是女人,跟她比了一場劍。後來又在酒館裡碰上,那時另外有人認出她是朱玲,於是她使個壞走了,連鄭敖也不理了。」
    石軒中起先甚是安慰,因為她到底把鄭敖拋開,但回去一想,自己當日何嘗不是也被她拋撇開的,登時又十二分不自在。
    「我僅僅見過她這一面,這幾年來,卻沒有得到她的消息。江湖上傳說是她離玄陰教之後,乃是和你在一起。」
    岳小雷吭一聲,道:「她是玄陰教的人?」
    唐紫瓊立刻問道:「你見過朱玲麼?」
    岳小雷瞪瞪眼睛,招手要石軒中過去。石軒中尋思片刻,這才過去,低聲問道:「好孩子,那兩個人之中,有一個是她麼?」他點頭道:「不錯,她還對我說,除了可以告訴你之外,別的什麼人也不可洩漏她的底細。」
    「但她和那姓宮的在一起啊!」石軒中那顆心如被火焚,熟悉的痛苦又襲上心頭。多少年來,他都被嫉妒之蛇嚙咬得渾身皆傷。最近,他才知道朱玲沒有嫁給西門漸,甚且逃離鬼母。他這才算是鬆一口氣,滿心只有內疚,但到底鬆了口氣。然而,她卻投入別人的懷抱中,甚至以前還跟鄭敖混過好幾日。
    唐紫瓊聽到他的自言自語,再看看他的表情,已經瞭然於胸。她問岳小雷道:「姓宮的和朱玲在一起麼?他長得怎樣?武功可好?」
    岳小雷平生不撒謊,現在既然別人先說出朱玲,不是由他說的,便無愧於心,應道:「宮大叔長得很漂亮,和石大叔差不多。他的武功好極了,也像石大叔一樣,一個照面便把賊人劈死。」
    唐紫瓊看到石軒中變顏變色,心中便甚覺不妥,忽然浮起盡快離開石軒中的願望。這願望是這麼強烈,於是她轉身躍出去,瞬息遠逝。石軒中沒有理會她離開之事,只陷溺在痛苦的深淵中。
    岳小雷道:「石大叔,你和玲姑姑很熟麼?我很不喜歡那個宮大叔,他對玲姑姑很凶的樣子,但玲姑姑的人太好了,竟不怪他。你去把玲姑姑帶走,她就不再受宮大叔的氣了。」
    石軒中聽了這些話,有如火上添油,痛苦得哼了出來。試想朱玲如非與宮天撫有了超乎尋常的關係,那宮天撫敢對她無禮?他歎口氣道:「孩子你不懂,我不能帶走她,這些事都得自己願意才成。唉,這可不能說是我的罪孽了吧?鄭敖在前,姓宮的在後……」
    曙色迷茫,到處仍然一片寂靜。石軒中獨坐房中,面對欲滅殘燈,呆呆發怔。他不知自己幾時回到旅店來,更不知現在東方之既白。
    現在他真正地寂寞了,平生所愛的人,竟是如此卑鄙放蕩。人心難測,今後又無所牽繫。只因她已失去了可以想念的地位,故此將會漸漸遺忘,包括一切創痛,然而他並不希望竟是如此地將她失去。縱然他得不到朱玲,但仍希望朱玲在他心中佔有一種地位,值得懷念。
    店中客人都起來,他矍然驚覺,想道:「我是要回頭去找朱玲,和她見上最後一面?抑是直奔皖山天柱峰,找尋思溫?而此後永遠地把她忘掉。」這個問題相當困擾他,考慮了好久,驀然下個決定。當下出去結算房錢,策馬出城。
    他已決定不再理會朱玲,那種楊花水性的女人,豈足眷戀?但一路上他無論馳驅得怎麼快,卻也拋撇不掉心中的難過。他知道假如見到朱玲,痛痛快快地罵她一場,那就一切都會變好起來,而以後也絕不會再想起她。
    兩日後他已到了天柱峰,憑他一身本事,自然輕而易舉地攀登上高入雲中的天柱峰。
    那烏木禪院就在峰頂後面的懸崖邊,四下雲霧綜繞,奇寒刺骨。這座禪院建築得十分古樸,叫人見了頓生出塵之想。他剛剛上了峰頂,四顧形勢之時,忽聽一陣悠悠鐘聲,從神院內傳送出來。
    石軒中心清神澄,靈堂空澈。兩日來的痛苦,忽然隨著那悠揚鐘聲,消失在太空中。他平靜地微笑一下,然後向烏木禪院走去。
    峰頂一片恬靜安詳的氣氛,使得石軒中萬慮俱消,胸中毫無掛礙。兒女私情,都遣落在山下擾攘人世中。鐘聲一下一下地響著。石軒中直向烏木禪院走過去。忽聽那鐘聲短促瘖啞地響一下,生似這個敲鐘的大和尚,突然受到驚嚇,故此破壞了這種寧謐出世的和諧。
    石軒中微微一怔,停住腳步。但這時烏木禪院內一片寂然,再沒有鐘聲傳出來。現在他寧神細聽,已聽到禪院內似乎相當熱鬧,這使得他十分大惑不解。那烏木禪院既是峨嵋派赤陽子駐錫之地,怎會鬧哄哄的?
    忽然覺察身後有點兒風響,他頭也不回,仍然悠閒地測覽景色。那風響本在身後數文遠處,他聽得出來是有人急奔疾縱時的衣襟帶風之聲。就在這眨眼間,一下輕微的足尖擦地聲,已到了他身後。
    石軒中大大詫怪起來,此人身手如此高明,一躍竟達四丈,已是武林中頂尖高手之輩,但腳下如何地發出聲息?但他仍然沉住氣,並不回顧。一條人影從他身後擦過,邁步走向烏木禪院。這人一身灰白色寬袍,頭上銀髮盤髻,足下踏的是一雙草鞋,身量高高瘦瘦。
    這身穿灰白寬袍,盤髻草鞋的瘦長老人,走動時雖是一步一步地往前邁,但每一步足足跨了兩丈之遠,是以奇快絕倫。
    石軒中皺起劍眉,望著那人背影,正不知是什麼路數,忽見那人突然回頭,不由得嚇了一跳,原來那人雙顴高聳,面上無肉,只有一層皮緊緊繃住。眼眶深陷,牙齒突出唇外。一眼望去,簡直像個骷髏頭,僅僅比骷髏頭多了一些頭髮。
    這位一代劍俠,也為之睜大眼睛,詫想道:「世上竟有這麼可怖的活人麼?看他腳下神速有如鬼魅,不知是什麼路數。」
    他一直目送那個怪人走入烏木禪院中,驀地想將起來,這個怪人怕是昔年的什麼著名妖孽,曾經在赤陽子手下吃過虧,如今來找他麻煩。這麼一想,便不肯冒失跟著那人走入烏木禪院。
    片刻工夫,陸續有三個人經過石軒中身邊,走入烏木禪院中。這三個人都是五六十歲的老頭子,但身體強健,腳下頗見功夫。不過比早先那個怪人,便差上一大截。這三個老頭一身都扎束得十分伶俐,他們大概是趕時間,是以全都沒有停步理會石軒中,僅僅回頭瞧他一眼。
    石軒中在這個照面中,卻已感覺這批人都面露凶橫之色,分明不是善良之輩。他想了一下,覺得還是快點兒進去,瞧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縱然赤陽子或曾因他擅闖而不悅,但最多賠個禮,便可無妨。
    原來石軒中自從經過這數年閉關之後,已去掉昔年年少浮躁之性,凡事都謹慎周密地考慮到。江湖上規矩,凡發生這等兇殺之事,除非是受了某一方邀約,否則便不應參與。尤其像石軒中這麼出名的人物,只一出現,總有一方以為他是應邀而至。
    他決定之後,徐徐步入烏木禪院。這座彈院共有兩進,第一進乃是一座寬大的佛堂,經過一方大天井,便是後一進。
    佛堂中這時有不少人,石軒中眼睛何等銳利,一瞥之下,已看到早先那個怪人以及後至的三個老頭,全在一邊。這一批人聲勢不小,大約有三十餘人,全都和後來那三個老頭一般裝束,年歲也全在五六十歲左右。
    這三十多人乃是排隊站好,分為三排。在這三排人的前面,那個怪人和另一個丰姿綽約的女人,一併坐在地上。地上兩個大蒲團,一望而知乃是烏木禪院之物。
    在這干人的對面,地上擺著四個蒲團,但只有三個和尚盤膝而坐。首座的老和尚眉毛已經灰白,灰色僧飽罩體,在前心處有一塊拳頭般大的血印。第二位和第三位都只有三四十歲。他們的修養功力大大比不上那血印禪師,面上露出緊張沉凝之色。
    石軒中走進來,大家都移目看他,卻因沒有人認識他,是以無人出言干涉。石軒中眼光掃到天井,猛然為之一震,俊面上流露出驚怒交集的神色。
    原來在天井中,有一座半丈高的鐘樓。這座鐘樓僅僅用幾根大木釘搭成,故此全部一覽無遺。在那口巨鐘下面,一個和尚附身在木柱上,右手還握著敲鐘的繩子,卻動也不動。敢情一支長達兩尺半的三角銼,從這和尚後背心插進去,打前心突出來,深深沒入木柱中。故此那個和尚倒掛在木柱上,沒有墜跌下來。在和尚屍身邊,另有一支三角鋼銼,深深插入木柱中,只露出不及一尺的鐵身。
    石軒中這時就明白方才鐘聲倏啞,原來竟是這個原故。其時那個灰白寬袍,有如骷髏的怪人未曾踏入烏木彈院,因此不會是他。憑這等手法功力,看來那批排隊而立的老頭絕辦不到。那麼一定是那個坐在蒲團上的女人所為。
    他下死勁地凝視那個女人,僅僅見到她的側面。但這個側面也等如看不見,因為她用一塊青色的面幕,把面孔完全遮掩住,頭上還有一條淡青色的絲巾,把頭髮完全包紮住。只見她露在外面的一雙手,直是欺霜賽雪,又白又嫩,石軒中急怒地忖道:「這雙美麗的手,卻胡亂殺人,連與世無爭的和尚也弄得這般慘死。哼,美麗的外表,總難得有美麗的內心。」
    現在所有的眼光都從他身上移開,石軒中已看出那後到的三個老漢在發抖,微覺奇怪。
    血印神師若無其事地半瞑法眼,端坐如山。
    那骷髏頭似的怪人慢慢道:「本幫三十年來,第一次召集,遲到的人站出來。」他的聲音陰沉如同鬼語,令人寒心。那三個遲到的老頭立刻走出去,轉身向地上兩人跪下,俯身伏首,動也不敢動。
    那怪人又道:「按照幫規,比本幫主遲到的人,該當何罪。」
    後面排列的人中,一個宏亮的嗓子應道:「罪該自己擊破天靈蓋而死。」俯身跪伏的三人,立刻直起身軀。
    石軒中忖道:「這三人難道如此服從麼?我看總有一、兩個會設法逃的吧?」念頭尚未轉完,那三個老頭已一齊舉掌,準備向自家天靈蓋擊下。那女人忽尖聲道:「且慢。」此言一出,那三人都停住動手,但因都是舉掌在頭頂,形狀甚怪。
    「今日首次召集,已有一個禿驢作為祭品。」那個女人尖聲說:「故此死罪可免。」
    那骷髏頭似的怪人哼一聲,道:「既然龐幫主說情,你們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減刑處置。」
    排列中兩人應聲而出,一個雙手捧著一塊紅布,一個手持藥瓶。持藥瓶的首先灑出一點藥在紅布上,然後躬身向地上坐著的兩人道:「敢情兩位幫主賜准用刑。」怪人和蒙面女人一齊頷首,那人便轉身走到待罪的三人身邊。
    石軒中猜測這是什麼刑責,看起來倒像用藥把他們逐個薰過去似的。正在猜疑中,只見那漢子倏然掣出一把明晃晃的利刀,颼的一揮。刀光過處,其中一人的左手已齊肘砍斷。他們的動作奇速,鮮血尚未噴湧,那個手捧紅布的漢子已經接上去,手中紅布蒙在那人斷臂上立刻紮好。跟著又取出第二條紅布。
    石軒中看得一陣驚然,敢情這種幫規竟是如此殘酷。再一看排隊站立的老頭們,這才發覺竟有三四個四肢不全,相信一定是受過幫規處罰。
    眨眼間三個都處置完畢,另有三人出來,把他們架回後面。那兩名行刑之人也自歸隊,於是地上遺留下三條人手臂及斑斑血跡。
    血印禪師倏然睜目朗聲道:「善哉,善哉,你們竟敢以血腥殺孽,沾污佛門淨地,惡報就在眼前了。」
    骷髏頭似的怪人陰惻側道:「住嘴。若論惡報,本幫主和龐幫主,早就遭了報應,但如今已活過了九十歲。禿驢你那些因果報應的話,只好騙騙那些無知之輩。」
    血印禪師面色一正,莊嚴地道:「不然,你們這種巧辯,只好對凡夫俗子來說。天地之理,至為奧妙,有善人亦必有惡人。善惡人亦等如毒蛇猛獸之類,於他有其用處。但不論為善為惡,均非天生。人人俱有慧根佛性,只在自蔽而已。為善則可以上邀天寵,福佑不絕。為惡則輪迴不已,飽嘗孽報。此中消息,細細參詳,當可了梧。你們今日如放下屠刀,猛然翻悟,為時未晚。凶福禍吉,在此一念……」
    蒙面女人嬌滴滴笑道:「老和尚你懂得什麼,居然說法起來。如今本幫主再問你一句,赤陽子老鬼何在?你如敢不回答,將如那廝般懸屍此處。」
    血印禪師安詳地道:「老衲已可以代表老撣師,有什麼話,都可以衝著老衲說。莫看你們遠在六十年前已經成名江湖,並稱為苦海雙妖,於四十年前組織了兩元幫,以黑手印為記。但昔年時勢,又不同於今日。你們這點道行,二次出山,也未必能夠再次稱雄呢!」
    石軒中這時才恍然大悟,敢情這兩個妖人,竟然是與師祖同輩,怪不得他怎樣也想不出來。昔年曾聽師父霞虛真人談起過,說及鬼母冷婀真厲害,竟沒有正派能人可以制伏她。不似當年的兩元幫,初時聲勢雖然浩大,由陰山苦海雙妖費選和龐仁君兩人創設,以黑手印為記號。但被峨嵋三老之一的赤陽子和武當的景陽真人聯手制服,兩元幫轉眼間冰消瓦解。
    這兩個老妖如今年紀已在九旬以上,這樣石軒中可就好奇心大盛。因為那龐仁君雙手有如羊脂白玉,嫩滑異常。加上她的嗓音,使人覺得她好像只有十八九歲。那到底在面幕後面,是個雞皮鶴髮的龍鍾老婦的面龐呢?抑是果真十分年輕美麗。
    這時那苦海雙妖中的費選陰陰笑了一聲,道:「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禿驢。今日本幫主洗屠此院之後,加上一把無情火,燒為瓦礫,諒那老鬼不得不出頭。」
    血印禪師忽然喝道:「道慧不得妄動。」旁邊坐著的和尚正要起身,被他喝止之後果然不敢違命起座。他卻站起身來,道:「費選你這幾句話不無道理,只要你們將老衲殺死,簡直就不必費事,老禪師自會出頭。」
    蒙面女人肩頭微動,身形直飛起來,輕盈地站在血印禪師面前。這一手功夫,錯非具有一甲子以上苦功,絕辦不到。血印禪師抄起僧袍,掖在腰間,又捲起衣袖,然後道:「龐仁君你可以動手了。」
    龐仁君心中實在不敢太過輕視這個和尚,她可知道峨嵋派的絕頂功夫三陽功厲害無傳,直是無堅不催,故此她不敢徒手相搏,以免吃虧。當下掣出兵器來,原來是兩支三角鋼銼,長僅兩尺半。
    在旁邊的石軒中瞧瞧那三角銼,已看出正與插在鍾架木柱上的兩支相同。再留心一看,敢情那蒙面女子後腰處有一口革囊,還插著好幾支三角鋼銼。
    血印禪師見她已掣出兵器,不敢怠慢,口中湧聲沸號。後面已有一個年輕和尚,紅來一根祥杖,其粗如碗,通體漆黑。若是鋼製實心的,最少也有七八十斤之重。
    對峙著的兩人,光是論起兵器,那女人已吃了虧,此因血印禪師使的非但是長兵器,份量復又沉重之極。所謂一力降二,具體地說,老和尚單憑力氣,就得教那苦海雙躍之一的龐仁君不能硬架。
    兩下陣勢擺開,石軒中偷窺那骷髏頭似的怪人費選。但見他那副可怖的面龐上,竟沒半點兒表情。但聽龐仁君冷笑道:「和尚你為何不進招?」
    血印禪師和靄地道:「龐幫主遠來是客,老衲禮該奉讓。」
    苦海雙妖昔年著名心黑手辣,又快又狠。這時龐仁君冷冷道:「和尚說得有理。呔,看招。」但見她身隨聲起,其快絕倫地欺身踏將入去,兩支三角鋼銼猶如兩條飛蛇忽然間已攻出兩招四式。
    血印禪師早已防及這一著,腳下施展出大騰挪法,身形模移了五尺之遠。龐仁君招數登時完全落空,但老和尚並不放鬆猛的揮杖砸去。
    龐仁君果然不愧是昔年一等一的大魔頭,就在招數落空之際,已自改變方向,雙銼急攻而至。剛好對方一杖砸下,她嬌滴滴喝叱一聲,倏然左銼平舉,架在頭頂。身形軟滑如蛇,直掄入血印禪師圈內,右銼光華一晃,分心刺去。
    好個血印掉師,降魔功夫也自精純之極。見對方這一招攻守兼備,自家縱然這一杖砸下去,能把對方左手鋼銼砸墜塵埃。卻因敵人身形已欺進來,不會受傷。但自家反而會躲不過對方右銼。利害相權取其輕,老和尚表現出精純功力。凝立如山的身形,突又橫移兩尺,手中禪杖原式砸下。但僅用一手,另一隻手撤回來護身。
    當地一響,禪枝與鋼銼相觸。在這一剎那間,龐仁君的右手鋼銼居然又橫掃向血印禪師身上。血印禪師鐵掌一拍一黏,將鋼銼帶出外門。人影倏分,但見兩人均無恙對峙。龐仁君冷笑道:「和尚果然有點兒門道。」
    血印祥師道:「龐幫主腕力好強,老衲佩服。」
    這兩人以蓋世武功,僅僅在一個照面前,便換了四五式之多,其中變化之精微,以及料敵應變之神速,均是上乘之極的身手。
    那龐仁君剛才一銼橫架禪杖下砸之勢,其用意就是引誘對方不要放棄砸掉她兵器的機會。剛才若果血印禪師仍然雙手持杖砸下,則她的鋼銼必跌墜塵埃中。但這一來,血印禪師難得掛綵,動輒尚有喪命之危。
    血印禪師料敵如神,及時撤回一掌護身。那砸下的一杖所以不收回,則是牽掣對方不能繼續進擊。以他們這等高手比武,稍一失機,被對方招數使開,則將如長江大河,源源攻上來。縱然能夠強自支持下去,但畢竟是捱打之局。這樣危險太大,是以先機絕不能失。
    他們對語兩句之後,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窺伺對方空檔,以便出手。但見他們忽然一齊轉圈子,行動神速無比,直叫旁觀之人眼都看得花了。但一忽兒又齊齊緩慢下來,有如老牛舉步,奇慢異常。
    石軒中看得津津有味。這等高手比武,他不但生平罕曾得見。加上他本人功力已高,眼神奇銳,那兩人的舉手投足以及用意何在,全都情得出來。故此比常人特別有味。他偷眼一瞥那個費選,暗地一笑,付道:「老魔頭你終有沉不住氣的時候哪!」原來那費選這刻已緊張地注視著場中形勢。
    石軒中只看了他一眼,又復移目到戰場中。突聽血印禪師龍吟般長嘯一聲,禪杖揮處,直砸過去。霎時間杖化神龍,縱橫揮霍,那大片杖風,直刮得屋瓦也為之震動。
    龐仁君因被對方佔了先手,變為被動之勢,一味拆解。身形之巧快,兩支鋼銼招數之神奇,也足以使人歎為觀止。好不容易拆了一百多招,石軒中眼力何等高明,微微一笑,想道:「再打下去,那龐仁君必敗無疑。血印撣師到底是峨嵋三老的唯一傳人,已盡得赤陽子前輩釋道兩家降魔大法。否則單憑峨嵋的絕藝,只怕無法與這龐仁君爭強。」
    他本是心向血印彈師的人,這時見血印禪師居然佔了贏面,便放下心,騰出時間去看看那費選。但見費選面色發青,一雙鬼眼骨碌碌直轉,這般可怖形相,更在厲晚西門漸之上。
    石軒中暗自想道:「倘若尋常人在晚上見到這廝,不為之嚇破膽才怪哩。」
    費選突然用秘語嘰咕了幾句,旁的人一概不懂。石軒中以為在教龐仁君應敵之方,沒有放在心上。在費選後面站立的三排老漢,這時突然有三個靠左邊上的悄悄移動。他們六雙眼睛並不望著戰場,僅僅掃視著對面盤坐地上的兩個和尚以及站在一旁的石軒中。
    那兩個和尚全神貫注著戰場,面露緊張無比的神色。直到這時,他們還看不出本院主持大師血印和尚已佔了贏面,是以十分緊張。石軒中並不擔心,但場中兔起鵲落地酣鬥著的兩條人影,委實鬥得激烈好看,是以他也全神觀戰,沒有察看他們。
    佛堂中杖風虎虎,震盪耳鼓。故此他們縱有聲息,也難聽到。何況他們腳下奇快奇穩。晃眼間已縱到對面。費選大喝一聲,憤然直撲場中。那三名老漢也同時動手。登時佛堂內殺聲大作,刀光劍影,交織成一片。
    原來不但那三個暗襲老漢掄刀舞劍,直撲地上的兩個和尚,便那三排呆立如水雞的老漢們,都一齊掣出各式各樣的稱手兵器,散開四撲。許多都向內一進撲去,那意思是僅著人多勢眾,把烏木禪院內所有的和尚都殺光。
    血印禪師料不到對方成名多年,居然有這麼卑鄙的一著,急得大吼一聲,道:「老衲和你們拼了……」喝聲雷動中,他一支禪杖使盡威力,硬是拒住苦海雙妖。
    但聽一聲長嘯,有如鳳噦九天,清朗悅耳。嘯聲中一條人影,疾如飄風,撞入人群之中,登時倒了三個。跟著一溜劍光破空而起,逕從人群上面飛射過去,忽然落在天井中。人影現身,赫然是一代大俠石軒中。他手中持著剛才穿來的一支長劍,回身攔住眾老漢的去路。
    他這一手真是漂亮之極。苦海雙妖不由得刮目相看。血印禪師乘這空隙,搶佔到一點上風,把兩名老怪迫得後退數步。但苦海雙妖合作習慣了,加上俱是一身蓋世功夫,一招不到便將血印禪師打得退回原地。看來不出五十招之內,他們聯手必可將血印禪師殺死。
    地上兩個和尚這時已跳了起來,齊齊拾起刀劍。回顧一下,便不約而同地直撲向石軒中立處。剛才若非石軒中撲到,將那偷襲的三人打倒。他們雖有一身武功,但因全副心神貫注戰場上,縱然不死,也必受重傷。
    他們這兩位佛門高弟,全是慈悲為懷,講究捨身為人。故此這刻都捨下主持大師的危難於不顧,先去馳援那位俊美瀟灑的公子。
    石軒中劍光一揮,驀地湧起一道劍牆,寒氣森森,直把蜂湧而至的老漢群迫得倒退不迭。他放聲長笑道:「魔崽子們卑鄙可恥,竟然用此手段。可惜心機都白費了。」
    那兩位大和尚已凌空躍到,見他神威凜凜,功力蓋世,不由得都駭然而視。
    石軒中道:「兩位大師請把守此地,在下去援助血印大師……」尚未說完,眼光射處,已見血印彈師危急的情形,於是雙足一頓,身劍合一,化成一道耀目劍虹,凌空電射過去。
    費選猛可擊出一掌,手掌漆黑如墨。同時之間,龐仁君雙掛分道並進,攻勢凌厲無比。血印大師見形勢太急,不暇再顧退路,奮起神威,掄杖一封。對方兩人功力加起來,何等沉重。血印禪師抵擋不住,蹬蹬蹬退了三步之多。只要對方齊齊攻上,血印禪師因身形未穩,定必無法招架,因而非傷亡不可。
    這時石軒中馭劍飛到,人在空中,已大喝道:「妖孽們不得逞強,看劍!」
    費選招目一瞥,微微失色,極快地想道:「老夫活了這一把年紀,會過高人無數,但從未得見有人用劍如此神妙。」這念頭一掠即過,掌上已運足全力,迎著石軒中疾擊過去。
    石軒中來勢雖急,但一到雙方出招威力可及範圍內,衝勢驀然一煞。劍尖一抖,灑出數點寒星,直取苦海雙妖之首的費選。費選被他的神妙身法嚇了一大跳,忙忙斜撤開去,一雙黑漆漆的天玄掌連施三招,方始避過對方這一劍。
    石軒中飄身落地,朗聲一笑,倏又揮劍直取龐仁君。劍花朵朵湧出,精光耀眼。龐仁君見杖勢既強,劍招更凶,迫不得已雙銼撤手,分頭猛擊兩人,身形也自暴退,與費選會合。
    血印禪師已勾起無名火,揮杖一砸,那支鋼銼則直射回苦海雙妖立足之處。風聲呼呼,強勁無倫。那龐仁君不敢去接。怕接不住時更加丟人,只好閃開。石軒中卻揮劍一架一黏,把對方的三角鋼銼黏在劍上。朗聲長笑道:「久聞苦海雙妖大名,敢情除了仗著人多之外,還弄了這一手棄械的絕活。」
    費選陰沉地問道:「架樑者報上名來。」他這一問,使得血印彈師也為之暫時停手,敢情他也急於知道這位功力奇高的翩翩佳公子是什麼人?
    石軒中清朗地道:「區區石軒中,湊巧來到此間敗壞了你們卑鄙手段,卻絕不怕你們日後糾纏。」
    苦海雙妖聞名色變,細細端詳這個俊美如玉樹臨風的青年劍客。
    血印禪師誦聲佛號,道:「老初已久仰大俠美名,想不到今日俠駕蒞臨,為山門解救此劫。當年若非我與崔老檀樾一段前因,今日勢必血染佛門。咄,你們兩人如仍執迷不悟,終必絕對難得善終。」
    石軒中立刻接口道:「大師慈悲為懷,尚與這等惡人以自新之路,只恐他們久墜魔道,縱有善門,也無用處。」
    費選眼珠一轉,凶光四射,陰惻惻道:「住口。你們不必一吹一唱,這等話我們也有得賣哩。石軒中你總算有點名望,今日架樑,倒不至於落個不自量之譏。如今咱們到外面打去,這兒有點兒施展不開。」
    龐仁君一聽,登時發出一聲號令,那群峰湧猛攻著攔住後院去路兩位大和尚的老漢們,聞令都紛紛罷手,退將開來。只見兩名大和尚一身血跡,他們武功雖不錯,怎奈對方都非等閒之輩。尤其是年紀都大,鍛煉多年,功力不弱。故此兩位大和尚都掛了彩,然而這群人負傷的更多。
    血印彈師並不再事譏嘲,莊嚴地道:「好,咱們到外面再打一場。看看到底是邪是正,抑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站在天井中兩個渾身血跡的和尚,其中之一倏然奮身躍起,落在鍾架上。但見他揮淚將那個釘死在木柱上的同門僵直的手移開,取回那條繩子,然後敲將起來。他的面色在莊嚴中,隱隱流露出一種深邃無比的悲哀。身畔的夥伴撒手西歸,自己也渾身血跡,魔氛未平,大難方興未艾。於是這位沙門高僧,從悠揚的鐘聲中,抒發滿腔悲緒。
    他並非對生命塵世有所留戀,而是為世人悲憫,也悲憫這些心懷怨憤不釋的魔頭。要知生命之來無人了了,縱然歸去亦何所悲?但戕害生命的人即自作孽,為這等執迷的魔頭以及被戕害的世人,大和尚惻然不忍,是以悲憫無窮。
    鐘聲一下接一下地響徹雲霄,餘音猶在群巒中飄繞。
    佛堂中的人們魚貫而出,首先是苦海雙妖率領著手下一班人出了大門,跟著便輪到石軒中、血印禪師及另一位負傷的和尚。血印禪師合十當胸,誦聲佛號,道:「石檀樾英名蓋世,今日有緣得開眼界,實在叫人敬佩。」
    石軒中躬身道:「大師切勿過謙,石某力效犬馬之勞,也不過是助助大師聲威而已。」
    血印禪師見他人既俊美倜儻,武功超卓一時,偏生如此謙恭自斂。衷心更是敬佩,便道:「石檀樾前途無量,請。」石軒中一側身,道:「大師先請。」血印禪師讓之再三,見他執意不肯,只好當先出院。
    外面的苦海雙妖早已佔住靠下山道那面的位置,這時已等得不耐煩,厲聲喝道:「血印禿驢和石軒中可是怕死,不敢出來?」血印禪師道行已深,聞言全不放在心上。石軒中見血印撣師不予置答,便也不作聲。血印祥師暗中更對石軒中這種胸襟而傾倒。
    他們兩人灑步走到那干妖人面前。龐仁君嬌滴滴地道:「石軒中你走過來一點兒。」石軒中焉肯示怯,果真邁步過去。雙目神光炯炯,凝望住那神秘的女人,意氣軒昂地道:「龐仁君,你可是想打第一場?」
    龐仁君慢慢道:「也有這個意思,不過讓我先看清楚一下,嘖嘖,小伙子長得真俊,待我來替你做個媒人,好麼?」
    此言一出,緊張的空氣登時為之一緩。
    血印禪師心知石軒中一向甚是正派,料他一定受不了對方的調侃。他本是著名獨行大盜出身,後來被赤陽子感化,放下屠刀。說到唇舌上的功夫,他本是一把老手。這時呵呵大笑道:「龐仁君你最初出道時,本以美貌著稱。後來忽然戴起面幕,永不以真面目示人。如今看你雙手嫩白勻稱,可以想到當年風姿。只不知面幕之後,是否還能如雙手般青春仍駐?」
    石軒中聽得張大嘴巴,暗暗驚奇這位佛門高僧,如何居然能說出這等輕薄的話來。
    龐仁君突然用雙手捧住臉龐,生像怕人把面幕揭開似的,尖叫道:「禿驢閉口,你敢向本幫主胡說八道?」
    血印禪師微曬道:「剛人怕你,老衲可不怕你這個幫主的頭銜。」
    費選凶睛一瞪,大聲道:「禿驢休得貧嘴,你們要以二敵二,抑是一個對一個?」
    這個骷髏也似的怪人,平生與龐仁君焦不離孟,只有他最瞭解龐仁君的脾氣性格。這刻已知她被對方揭著傷心瘡疤,是以變得語無倫次。因此他連忙岔開話題,以免龐仁君再受刺激。
    石軒中聰明絕頂,看出破綻。但他為人忠厚,只微笑道:「龐仁君你何必多事饒舌,反遭難堪。這便是善惡一念所繫。如今放下屠刀,猶為未晚。」
    龐仁君平生果真最怕人家提及她面貌之事。當時被血印禪師一說,怒火熊熊,直衝霄漢。這刻聽石軒中之言,竟然輕輕佻過她的弱點,不予攻擊。突然一陣感激,便不做聲。
    費選走出幾步,點首道:「禿驢你過來,本幫主要教訓教訓你。」
    血印禪師善目一睜,精光四射,大踏步走過去,口中朗聲道:「老衲正想見識見識費選你的天玄掌有什麼驚人之處。」話聲一歇,健臂一揮,那支粗大禪杖飛開一丈,直直插在硬泥地中。
    費選陰惻惻笑一下,那種皮動肉不動的笑容,看來真正比哭還難看。整個人霎時籠罩在森森明氣之中。須知他的天玄掌在外門功夫中,乃屆武林一絕。掌黑如漆,掌力凝結得有如實物,一尺以內可以封架兵器。對方如被這般掌力擊上,立刻閉穴而死。血印禪師不用兵器,這一點暗中已吃了虧。
    兩人盤旋了一個圈子,苦海老妖費選倏然進撲。左右手一齊擊出,身法快速無比。這還不說,兩手的招數更是詭奇莫測,虛虛實實,難以捉摸。與此同時,那血印禪師全身骨節咯咯連響,單掌合十當胸,右掌橫掃出去。這一招揉合佛道兩家降魔之功,守得固然精嚴無比,攻勢也自辛辣異常。
    兩人微微交錯,已自移位分開。倏又由分而合,稍稍一觸,便又分開。這一觸時間雖短,但這兩位武功絕頂高手已換了三四招之多。端的變化精微,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石軒中立處離那龐仁君甚近,這時他一心一意注視戰場,似乎對龐仁君毫不防範。
    龐仁君暗忖自己的三角鋼銼乃是暗器兵刃兩用,假使起他不防,忽然發出,同時又猛撲過去,拳腳交施,石軒中縱有一身武功,勢難逃過偷襲之厄。她想了又想,這個偷襲的念頭雖然對她誘惑力甚大,但她總是覺得無法下手似的。這使得她自家也大感詫異,凝眸尋思,一時反倒忘了去看戰場中的形勢。
    石軒中噓了口氣,放心地四顧,恰好和龐仁君目光相觸。心中一動,忖道:「她雖已是近百歲的人,但那雙眸子仍然那麼明亮,有如一泓秋水,可見得她修為之功是多麼深厚。啊,當她妙齡之時,相信一定非常美麗,艷名不虛。但何以她會用起面幕?如今不知醜陋成什麼樣子?」
    血印禪師的掌風越來越強勁,五十招之後,簡直如松濤鳴嘯,四山搖蕩。方圓兩丈之內,砂石橫濺,全都勁疾異常,足可傷人。石軒中更覺安心,心知血印禪師因無後顧之憂,是以已將絕技完全施展。他的掌力雖無三陽功那麼奧妙厲害,但比之邪門功夫天玄掌,卻猶勝一籌。
    龐仁君身軀慢慢側過去,借身形掩蔽,已撤了一支三角鋼銼在手中。
    那兩人又打了一百來招,但見沙石飛刮,人影縱橫往來,其快如電。幾乎分辨不出哪個是佛門高僧,哪個是世外老魔。
    血印禪師越戰越勇,今日可也是他自從皈佛門之後,第二次惡戰。
    第一次惡戰是在五年前碧雞山餘脈的一座樹林中,為了救援火狐崔偉一命,他曾與位居大內供奉的紅亭散人劇鬥一場。但那紅亭散人比起現在的苦海雙妖費選,還要遜了一籌。其時他在五十招以後,一掌將紅亭散人震退丈半。紅亭散人知他厲害,抱頭鼠竄。血印禪師抱起火狐崔偉,急急忙忙回到天柱峰來,由赤陽子替他醫治。不過因紅亭散人的紅花指毒功,厲害異常,是以崔偉終於失去一身武功,才拾回一命。後來紅亭散人被石軒中大鬧宮禁時一劍殺死,這一點正是血印禪師佩服石軒中武功之處。
    這時費選堪堪落敗,那張儘是嶙嶙白骨的面孔,更覺得可怖驚人。龐仁君忽地揮手將鋼銼射出,直取血印禪師。血印禪師一閃身,雖然不曾受傷,但攻勢一挫,反被費選搶到機會,招數綿綿使出。登時形勢大變,反而危殆起來。
    石軒中勃然大怒,厲聲道:「龐仁君你真不要臉,竟然連招呼也不打一個。」長劍一揮,宏聲喝道:「龐仁君看劍。」喝完之後,等她拔了雙銼在手,這才一式「江城梅花」,劍尖顫出五點寒光,疾攻過去。一陣難堪的感覺掠過龐仁君心頭,若不是她有面幕遮住,相信石軒中可以瞧見她面上紅暈。
    要知今晚雙妖已明知輸多贏少,故此商議好不擇手段,胡來一氣。誰知偏偏碰上個正氣凜然的美劍客。不知怎的,龐仁君但覺在石軒中面前不願意露出狐狸尾巴。目下石軒中的一聲不要臉,可就令她居然難堪起來。她力貫雙銼,驀地一封,將石軒中攻勢封住。口中嬌滴滴道:「你別在口舌上稱能,要打就打。」
    石軒中應聲好字,續使出「劍破三清」、「六龍馳馭」、「火樹銀花」、「風春雨雷」等絕招,劍光排空巨浪般湧去。這幾招都是五十手大周天神劍中的絕招,石軒中剝上內力奇重,直把個名震一代的苦海雙妖之一龐仁君,殺得嬌喘可聞,招架吃力之甚。
    石軒中刻勢微挫,龐仁君兩支三角鋼銼有如暴風驟雨般反攻過來。迫得石軒中連退三步。猛可抖丹田大喝一聲,劍招一變,施展出崆峒派稱雄天下的失傳劍法伏魔劍。先是小九式,劍光矯健無比,立時挽回局勢。劍法續使下去,大九式源源使出來,每一招開幕都是大開大固,光明磊落。而他流露出那種誠敬的樣子,令人相信他這片精誠所至之處,金石為開。
    龐仁君大大吃力,兜圈退個不停。那邊的費選恰好又開始走下坡,快要陷於捱打之局。龐仁君一眼望見,暗吃一驚。在這等時分的確分神不得。只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石軒中嘿然一喝,劍光捲入她門戶之內。鏘地一聲微響,石軒中長劍尖光芒耀目,挑開她手中鋼銼,分心刺入。龐仁君疾忙駭退,已來不及。眼看對方劍尖已到了胸前,再也閃避不開。
    在這萬分危急之際,石軒中無故頓滯一下。龐仁君迅疾如風,退了開去。忽地與費選會合起來。她也沒時間去細想敵人何以會劍下留情。匆匆與費選打個招呼,登時兩人聯手施展全身武學,威力頓時倍增。血印禪師雙拳難敵四掌,眨眼間已反勝為敗,險象環生。
    石軒中見苦海雙妖聯手後另有一套功夫,此進彼退,配合得十分神妙。又見血印祥師形勢不妙,哪敢怠慢。彈劍長嘯一聲,身形破空而起。但兄一道劍光,直飛到四丈之高,這才掉頭下擊,一瀉千里,迅疾凌厲之極。
    這一劍來得及時,血印禪師一掌劈開龐仁君鋼銼後,趁她分心去對付由天而降的石軒中,便躍出圈子,將禪杖取在手中。回眸一瞥,只見石軒中劍法施展開,以一敵二,極盡精嚴奧妙之能事。特別是他的輕功將乎已能躡空馭虛,是以有時乍眼看去,宛如站在空氣中,進退自如地進擊封拆。
    血印禪師雄心勃發,振吭長嘯一聲,揮杖撲擊過去。
    苦海雙妖合作多年,配合得異常神妙,一進一退俱有法度。石軒中劍法雖強,一時卻也難他們不倒。血印禪師這一出手,立收牽制之效。特別是他那粗大彈杖,奇重無比。苦海雙妖不論是龐仁君抑是費選誰也不敢硬架。
    十招未到,石軒中已改變戰略,仗著身法獨步宇內,一味在空中盤旋進擊,又快又辣。他的長劍出時,內力重比山嶽,等閒一些稱為高手的人,也難封架。苦海雙妖雖強,卻也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
    看看又戰了八九回合,苦海雙妖已大大不利。龐仁君偷眼瞥見費選那張儘是嶙嶙骨頭的面上,汗光閃現。一陣偏激貧怒的情緒襲上她心頭。使她驀地下了決心。要施展出碧血箭魔功,好歹找個敵人來陪死,同時好叫費選乘機逃生。
    這碧血箭魔功,說來慘毒無比,乃是盡聚自己體內真力於口中,然後咬爛整條舌頭,倏然噴出。敵人縱然有備,舞劍自衛。但饒你舞得風雨不透,這碧血箭仍能射透過去,與敵人同歸於盡。即使對方功力極高,雖然不至於立刻死亡,但重傷卻免不了,龐仁君的目標已擇定空中的石軒中,等他一撲下來,便即施展。
    費選倏然發出暗號,但見那三列老漢們紛紛掄刀舞劍,撲將過來。
    龐仁君心中慘笑一下,覺得費選居然會知她心意,因此發令手下們上來幫忙,稍有些安慰。但自家苦練了數十年武功,卻得到如此下場,未免太慘一點兒。她轉動念頭之際,手中雙銼不停,左封右擊,旋轉過去。這一招名為「貌合神離」,詭詐陰辣之甚。這時費選應該立刻使出「鶴立雞群」之式,替她封住側面門戶,那樣便嚴密無縫,攻守兼備。但費選突然化為「沙鳥獨飛」之式,斜掠開去。龐仁君的妙招,登時破綻大露,陷於絕地。血印禪師和石軒中都看誰破綻,夾攻而至。
    龐仁君早準備好,銀牙一闔,疼澈心脾,舌頭已咬斷了一大截。石軒中果然飄落在她面前,恰如她之所料,哪知這時腦後沉重無比的杖風已壓下來。她大吃一驚,目光到處,只見費選從手下人群的頭上飛越過去,竟然由得自己陷在絕地,誘使敵人夾攻,趁機脫出圈子。
    這一驚非同小可,比之敵人劍杖臨身還要震動心弦。她以天生比男性較強的女性直覺,在這瞬息間已徹底瞭解這個行為的真意。那即是說,在她則不惜捨命拒敵,以救援數十年相聚在一起的老伴費選,可是費選卻在她舌頭已咬下來之後,突然將她置於絕地為餌,自個兒逃命去了。
    這件事的意義十分深長,耐人尋味。龐仁君在這瞬間已直覺出來,心弦哪能不為之大震。竟連面前的劍光和腦後的杖風都給忘了。她感覺自己正向著無底的悲哀深淵墜落下去,沉淪、幻滅、無以自拔……
    這數十年來,她一向以為費選對她用情之專,有如最初她容顏嬌艷如花之時。遠在她芳齡三十餘之時,她忽然戴上面幕,便開始了日夕獨對費選一人的生涯。自從那時開始,在她的感覺中,費選永遠是那麼順從溫柔。日子可不算短促,數十年一直如此。龐仁君後來已認定費選用情之專,果然深摯偉大,完全不是繫於她的容顏。可是現在,她雙腿一軟,坐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