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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擄人質烈婦蒙難

黃昏暮色中,兩騎徐徐揚鞭踏在直直的官道上,城垣隱隱矗立在前方。張明霞忽然指著近城偏東的一座小山,訝道:「你瞧,那山上的人一直吃坐不動,已有半刻之久了,原來是個女人。」
    傅偉也早瞧見,但心中直為離愁別緒盤踞滿,哪有閒心理會。
    她因口渴之故,便在一座路亭暫歐,買碗茶解渴。
    那位賣茶的老婆婆,見她直著眼睛看那山巔人影,便道:「姑娘你大概初次來江陵,故此不知那位夫人之事。」這位老婆婆說得十分鄭重,因此怪不得她會稱山上之人為夫人。
    「這位沈夫人,在那山頭上已坐了十七年之久。」
    「呀?」她嚇一跳,須知地乃修習上乘武功之人,深知面壁之苦,故此聽說有人能夠坐了十七年之久,禁不住大驚小怪起來。
    「啊,她當然不是整天坐在那裡,僅是每日黃昏之時,不論冬寒夏熱,風吹雨淋,總在那兒坐到天黑。自從十七年前,她的丈夫出門之後,她便這樣地坐著。」
    張明霞腦中轟地一響,便道:「這位夫人何以能夠這般深信她的丈夫。」呆了一陣,轉眸去看傅偉,但見他滿面欽仰感動之色,愣心凝望著那座山上的人影。
    茶飲過之後,兩騎並發。張明霞忽然改變初衷,並不立刻北返,原來她想訪到沈夫人的住址,當面問問她一些疑團。
    夜色中,沈夫人遲緩地走下山來,只見山腳下一個大漢倚樹坐著,見她下來,雙目灼灼地盯著她,並且跟著她走進江陵城內,她知道這漢子已跟了她數日之久,心中不禁極是疑懼。
    那大漢腰懸短刀,神情凶悍,跟著沈夫人回到家裡之後,便匆匆穿出一條巷子,走進一座大屋子裡。
    廳中一張圓石桌,坐著三個人,年紀都在五旬上下,六隻眼睛神光閃爍,顯然都是懷有精湛武功之土。書中交代,這三個人全是修羅扇秦宣真的得力臂膀,一個頭頂微禿的矮胖個子乃是瘟太歲穆銘,對面的瘦長個子便是摘星手衛斯,此人天生腳程極快,迅逾駿馬,輕身功夫特佳,故此有摘星手的外號。當中對著廳門那個,面龐狹長,下巴突出,江湖人稱野馬程展。
    前說的兩人,乃是秦宣真歸隱七星莊之後,依然效力追隨的得力手下,和留在莊中的猛虎簡二共稱三傑。其實瘟太歲穆銘和摘星手衛斯兩人,比之猛虎簡二,不論在武功造詣抑是閱歷見識,全都高出一籌。
    至於這野馬程展,名氣更在穆衛兩人之上,早年也曾心服秦宣的武功智謀而在麾下奔走效力,及至秦宣真洗手之後,便獨來獨往,橫行三湘-帶,此人至今孤然一身,行蹤飄忽不定,然而作惡甚多,終使俠義道中人看不過眼,衡山派首先揚言要懲治地。程展心知勢孤力薄,惹不起這個武林宗流,便一直北上,恰好遇到瘟太歲穆銘,便留在江陵。
    且說那個大漢進得廳中,躬身施扎,道:「點子已經回來。」
    瘟太歲穆銘一揮手,道:「知道了,你且退下。」
    三人又繼續早先話題,摘星手衛斯道:「咱們都未見識過他的本事,不知實在如何?小弟我真想見識一下。」
    野馬程展微微一笑,道:「依我看來,他的本領絕對錯不了,說實在話,我對莊主一身武功委實心服口服。兩位想來應還記得十餘年前攔截生判官沈鑒一役,任主功力的是強絕一時,我若要和那姓沈的走上百來招不敗,已非易事。」
    衛斯哈哈一笑,道:「小弟不過好奇而已,自古道是『強將手下無弱兵』,以莊主那一身本事,他還弱得了嗎?想想也不怪在主會令我們暫勿露出破綻,須候他親自趕來。穆兄你若見識過那石山牧童趙仰高的本事,真會疑心莊主怎能擊斃那廝。」
    瘟太歲穆銘臉上橫肉一顫,道:「那麼咱們就是這樣決定,衛老弟你擄了那女人之後,兼程北上,我和程大哥留在此地,必要時兩人合力不讓他逃走,好讓莊主及時趕到。至於青城強敵,大概暫時顧不到咱們,其實前兩日那叛徒顧聰溜走時,我已知道,還設法讓他方便逃走呢,哈,哈……」
    衛斯大聲招呼一聲,一個漢子走進廳來,他把一枚紙卷交給那漢子。
    片刻工夫,一隻全身雪白的信鴿,展拍健翎,沖天飛去,這頭信鴿翌日已到了襄陽。它飛入一所近郊大庭院中,一個漢子摘下紙卷,便匆匆上呈,經過兩個人傳遞,才到達襄陽的秦宣真手中。
    這位嚴肅的中年人,身上一領薄薄的白色長衫,在廊下微風中飄飄飛揚。
    秦玉嬌剛好出來,便走過去。
    秦宣真看完那枚紙卷,頷首道:「今晚三更起程,明日午間便可到達江陵。」
    她囁嚅了一下,終於大膽地問道:「雁飛可在江陵嗎?」
    秦宣真搖搖頭,道:「沒有,不知路上有什麼耽擱,照理尚煌被我誘得兩頭跑,該不會攔阻著他。這樣也好,衛斯來函說要在昨夜乘他未抵江陵時,先把他母親擄走,穆銘只須稍為拖延一下,便可等我到達再親手收拾他。」
    一個漢子匆匆進來報告道:「終南孤鶴尚煌已到襄陽。」
    秦宣真面色陰沉下來,點頭不語。
    秦玉嬌怒哼一聲,道:「這個尚煌本領不小,居然能綴著我們跟到此地。」
    又有一個漢子來報:「青城追風劍董毅經武當山折返襄陽。」
    秦宣真微微頷首,沉吟不語,但隨即掠過一絲詭笑,回身走進書房,展紙提筆寫道:
    「久仰終南少清劍法天下無雙,然董某亦頗擅此道,不揣愚陋,意欲一窺風度,乞於日落時分,移駕城西隆中山南麓,董某恭候並頌快祉。」
    寫完看了一遍,暗自皺眉付道:「寫得太囉嗦了一點,但口氣頗傲,不失我意。」
    推開此紙,又提筆另寫一箋道:「大羅十八劍,世稱無敵,但尚在少清劍法之下,謂予不信,日落時可至城西隆中山南麓一驗吾言,終南孤鶴尚煌呈左右。」
    他把筆一放,乾笑一聲,想道:「尚煌的口氣我再也不會弄錯的。」這兩封信著手下送出之後,他便立刻回房,運功調息,準備日落時趕到隆中山南麓,坐山觀虎鬥,等到他們兩敗俱傷之時,好收漁人之利。
    須知那追風劍董毅乃是青城派第一把高手,若非俗家弟子,早做了掌門人。而終南孤鶴尚煌的武功,也是武林中頂尖高手,連修羅扇秦宣真這等一代俊傑,也曾敗在他的少清劍法之下,由此可以想見。
    日落時分,秦宣真早已到了山南麓,就在一株大樹後面隱住身形。這株大樹最少也有兩人合抱之粗,故此秦宣真躲在後面,決不虞被人發覺,樹前五丈之遠,一塊畝許大的空地,甚是平坦,正好供比劍之用。
    一條人影在殘陽餘暉中疾馳而至,迅逾奔馬,寬大的長衫,在晚風中飄飄飛舉,臨到切近,原來是個中年文士模樣的人,長得清清瘦瘦的,可是兩條眉毛失之過濃,還有那雙冷峻的眼睛,流露著自信自傲之色,秦宣真暗暗頷首,想道:「一別數年,他仍是當年風度,算來年紀已逾六旬,但看起來不過四旬上下,足見他的內功已達到什麼程度。」
    來人正是名滿天下,在正派諸位高人之中脾氣最乖僻的終南孤鶴尚煌。
    他停步仁立在曠場上,四下一瞥,然後把斜繫在背上的長劍解下來,掛在就近的一棵樹上。
    秦宣真一點也不擔心他們會打不成,只因他深知這兩人都是當代使劍名家,而終南孤劍尚煌又因脾氣乖僻而開罪多方,各正派雖對終南派依然友好,但對尚煌本人卻不太滿意,至於尚董兩人之所以沒有動手分出高下,僅因沒有機會碰頭而已。
    過了片刻,遠處人影出現,卻共是兩個人。
    終南孤劍尚煌傲然冷笑兩聲,佇立以待,大樹後的秦宣真卻十分生氣,想道:「萬想不到董毅居然會帶著幫手來了,我並非為尚煌打抱不平,卻是為我坐收其利的計劃不能實現了。」
    那兩條人影來勢極速,都是徒步,轉眼已到了場中,秦宣真雖未見過追風到董毅,但這時一眼便知左邊那個身材瘦頎的人便是他,只因右面那人是個老道裝束。
    董毅也是身穿長衣,背插長劍,走到切近,便拱手道:「這位想是尚先生了?久仰威名,如雷貫耳,至今方始識荊,大是遺憾」
    終南孤劍尚煌也回了一禮,談談道:「尚某也素仰俠名,這次貿然赴會,董大俠不會見笑吧?」他的眼冷冷掃過老道面上。
    追風到董毅道:「這位是敝師侄,道號玄均。」
    那玄均遭人看來年紀在五旬以上,似乎比董毅還要老些,這時稽首為禮,尚煌和全不理睬。
    玄均道人登時露出慍容,卻退開兩丈之遠,追風劍董毅道:「這地方真不錯。」眼光一掃,已見樹上掛著之劍,便也將自己的劍解下來。
    兩個人一齊把外面長衣脫掉,裡面都是一身短打,空氣突然變得非常沉重緊張起來。
    董毅拿起劍,尚煌也把掛在樹上的劍拿下來,卻聽查毅道:「尚兄劍術已通神明,在下是捨命陪君子。」這原是客氣的話,其實心中甚是慍怒,打接到邀約比到之信時起,他一直默默盤算對敵之方,已存一拼決心,哪有絲毫怯意。
    尚煌冷笑一聲,道:「董大俠何必在口舌上稱能?既然約我來此。」董教立刻截住問道:「我約你來此?」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尚煌濃眉一皺,道:「難道是我聽錯了?」
    大樹後的修羅扇秦真真這時瞑目屹立,細聽雙方對答,雖然聽到兩人已在無意中把自己詭計揭穿,大有可能打不成,但面上神色絲毫不變,表情凝固就像座石像似的。
    須知道這個曾經縱橫天下的黑道盟主,做事絕不能這麼沒有把握,但聽尚煌微笑廣聲,繼續遭:「管他呢,這個機會到底不易遇到。」
    話聲甫歐,鏘地一響,寶劍出匣,暮色中白光一閃,冷氣森森,跟著左手一揚,把劍鞘扔掉。追風劍董毅扭頭一看,只見那劍鞘已沒人一株樹身中,只剩下半尺在外面,心中不察暗驚敵人功力之高,竟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然而不可能就此退走,事實上他十分渴望能和尚煌比一次劍,即使有什麼後果,他也願意承擔。當下也將自己慣用的百煉青鋼劍掣出來,森森劍虹驀地打個閃,寒氣迫人,顯然也是上古利器,他僅將劍鞘扔給玄均道人,沒有先露一手。
    秦宣真面上掠過一絲冷笑,倏然睜開眼睛,緩緩從樹後探頭窺看。但見那兩位當今武林第一流的劍家,各自抱劍施扎,然後活開腳步,直繞圈子。
    尚煌儘管狂做得目無餘子,但這時卻顯得極為慎重,完全不是平日對人的態度,卻像董毅一般,極其小心忍耐地對繞圈子。
    他越走越快,圈子卻越縮越小,可是彼此都覺對方無隙可乘,因此只好盡力忍耐到最後一刻,希望對方先出手而露出可乘之機。
    光是轉圈子,也耗了半頓飯時間,兩人距離越近,劍尖都快要相觸了。只聽追風劍董教吐氣開聲,大叱一聲,宛如平地起個響雷,霎時劍虹漫天飛舞,一出手連攻五招。
    終南孤劍尚煌也幾乎在同時發動,但見青氣瀰漫,白光掣動了兩下,便堪堪擋住董毅凌厲無比的攻勢,兩人乍合又分,重新開始繞起圈子來。
    剛才接觸了一下,雙方都不過是試招的意思,因此乍合便分,可是各自心中有數。
    董毅一出手便是青城鎮山劍法大羅十八劍的絕妙招數,攻勢凌厲無比,有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尚煌卻僅用少清到法中「少陽再引」之式,潛運內力,盡集劍上,居然守得天衣無縫,這一來不但鬥劍的兩人心中有數,使那暗中觀戰的秦宣真也估出大致形勢。
    論內力造詣,終南孤劍尚煌的確修練功深,領先一著,論起劍法,青城大羅十八劍則是玄奧無比。終南山少清劍法雖然名震天下,但在大羅十八劍之前,卻分明相形見絀。這不過是極嚴格的比較說法而已,事實上,兩者相差,仍是一線之微。
    修羅扇秦宣真冷笑忖道:「當年我和終南孤劍尚煌劇鬥兩晝夜之久,僅以一招落敗,也是敗在內力不繼,只因我已非童身之故。」想到這裡,忽然面色大變,竟然忽略了曠場上兩位一代名家比劍.原來他忽地想起那本《修羅秘籍》失蹤一事。
    他並不擔心沈雁飛仗著純陽童身,把修羅七扇所遺漏的另外一式學會,能夠從扇上發出陰氣,克敵制勝。這是因為他近年來痛下苦功,便將陰氣練得出神入化,只差一點便達到能從扇上發出以克敵的地步。
    倘若沈雁飛用這一著來對抗時,他憑仗本身陰氣以護體,另用近年觀察飛潛動物所悟出的精妙扇招,足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把沈雁飛殺死。
    可是秘籍上還載著一種專破陰氣的功夫,稱為紅袖飛香,只要修習過上乘內功的人,用上三晝夜的工夫,便可練成。那僅僅是採集一種藥草,合在掌中搓磨,將那種草香吸人掌中,屆時揚手一股掌風,香味飄送,陰氣便立失靈效。
    這正是天地冥冥中萬物生剋之理,那難練成威力大的功夫,往往最易破掉,問題僅在識得破法與否而已。這種紅袖飛香的功夫,僅有破掉陽氣之用,若是此事換了沈雁飛,則陰氣失效也無妨礙,但秦宣真已練到與本身真元合成一體的地步,是以一旦被破,當時便會癱瘓無力,任人宰割,教他如何不為之驚心動魄。
    這對外面廣場上劍氣如虹,滿天光雨,兩位劍術大俠正在各演絕學,以快鬥快,故此光芒如雨,雙虹電掣,竟分不出其中人影是誰。
    玄均道人饒是自傲劍術通神,這時也自看得目瞪口呆,魂搖魄動。可是秦宣真兀自尋思,他記得先幾天因女兒秦玉嬌被石山牧童趙仰高,加上白狼羅奇從旁暗算,終於點了秦玉嬌穴道,擄到靠著淇水的臨淇鎮,他追蹤而至,正好白狼羅奇恰恰奉命去搜索沈雁飛下落,只有趙仰高一人在處,兩人動起手,石山牧童趙仰高雖說以左掌右拳的詭異招數稱霸西睡,但碰上這位曾是全國南北黑道盟主的秦宣真,比較起來,不論是功力、招數以及對敵時的心狠手辣、應變機智全都差了一截。何況秦宣真心中恨極,認為非一舉擊斃此人,無顏再立足武林,是以一上來便修用折扇,石山牧童趙仰高萬萬沒想到對方竟然連取兵器的機會也不肯給他,加上秦宣真陰氣真功神妙無比,一百招之內,被秦宣其一扇打碎了腦袋。
    秦宣真有意張揚,武林人誰不因此事而駭然奔告?故此這件事立刻傳遍江湖。
    白狼羅奇倒因此而逃了一命,他們父女返莊之後,忽然接到飛鴿傳書,原來是瘟太歲穆銘和摘星手衛斯的報告,說是因逗留江陵,無意中查出生判官沈鑒之妻仍然健在。聽說她不但每日黃昏時盼望丈夫歸來,近三年餘還加上盼望見兒,那兒子名字是沈雁飛,離家時間正與少莊主人莊時相符。
    這個消息把秦宣真弄得異常不安,光是他這種臥底兩年有餘而尚且不露馬腳的膽色機智,已足夠教人心寒。何況他又攜走秘籍、修羅扇和一幅地圖。前者關係已曾述及,至於那幅地圖也極為重要,原來當年他把生判官沈鑒擒回之後,便囚在那離莊數百里的古樹谷中,派有專人守著,每日不斷折磨,迫他供出斷腸鏢的下落,可是沈鑒乃是鐵掙掙的漢子,十餘年來,雖飽遭折磨煎熬,卻依然緘口不說。
    秦宣真立刻採取緊急措施,一面召集昔年部屬,布下羅網,一方面將生判官沈鑒移囚他處,那古樹谷中另遣高手守伺,他早已得知終南孤鶴尚煌在許昌府的消息,故此借刀殺人把金蛟尺田俊和仙公掌仇人遠弄得有口難辯,被終南孤鶴尚煌擒住,打落許昌死牢。
    其實他尚未得悉沈雁飛乃是仇人之子的消息,故此布下連環計,教人放出消息,說他誓不放過曾經侵擾七星莊的人,尚煌唯恐他劫獄,故此在和沈雁飛等三人一戰之後,不暇追趕,一徑去許昌。秦宣真僅有一個疑團無法打破的,便是青城何以會遠道來尋,而且照報告上說,來意似乎不善。
    他把紛亂的思潮整理一下,猛可收攝心神,重複注意到兩位劍術名家之爭,只見這時兩人已改快為慢,劍尖上如攪千斤重物,運轉時吃力異常,可是招式緩而不松,慢而不懈。
    天色已黑,但他仍然看得十分清晰,甚至連兩人的表情也看得到。那兩人雖在作殊死之鬥,卻無半點聲息,四下只有晚上的山風掠過樹林,發出淒涼的嘯聲。
    片刻工夫,秦宣真也像一旁的玄均道人般,看得非常人神,每當其中一人發招,他便情不自禁地設想應該如何破解,然後攻以何式。
    這一來無形中旁觀兩人俱參加比劍,一時鴉雀無聲,落葉可聞。
    青城大羅十人劍確是名不虛傳,每一出招,都是青花繽紛,滿天飄落,尚煌的少清劍法相形之下,但見得古樸而威力絕大。
    緊張中時間易逝,看看已是天亮時分,兩人已拆了將近三千招,秦宣真確是見多識廣,為當代俊傑,卻也泛起「歎為觀止矣」之感。
    山上推出一輪紅日,滿天雲霞綺幻萬變。
    從這時起,尚董二人已無奇招,反覆重用那些劍法,便變成了對耗之局。
    秦宣真這時又把注意力收回,暗中盤算計較,他知道這兩人一是功力深厚,一是劍法特佳,正好扯個平手。看這情形,他們該有一段時間好拖。
    「若果我趁他們打到精疲力盡之際,忽然出手,那是毫無疑問可以把他們擊倒,但那邊還有個老道惹厭得很,我想個什麼法子能把那老道引開?」
    玄均道人這時也看出是個久耗之局,便在林邊反覆往來,不時煩躁地摸摸背上劍把,須知玄均乃是青城上元觀數百道侶中第一高手,功力比師叔追風劍董毅略遜一籌,因此他也能夠極準確的判斷出形勢,他明知師叔久戰下去,必定因內力稍遜之故而失利。
    故此心中煩躁異常,但也有可做之處,便是這一仗已證明青城大羅十八劍確是玄奧無比,足可傲視天下。
    秦宣真手扣扇柄,躍躍欲動,只要玄均稍為往右多移兩步,便可以趁他心神恍惚之際將他點倒。
    天上的太陽發射出強烈的光和熱,把樹葉青草都炙得有點兒萎靡的樣子,原來已到了午後未申之交,一天之中,以這時最為燥熱。
    饒他們比劍的兩個人乃是當代劍術大家,此時因拚鬥過久以及對手太強,額上全都微風汗珠。
    玄均道人倏然大叫一聲,飛躍入場中。這倒把正待出手的秦宣真嚇了一跳,慍然忖道:
    「這廝怎麼啦?莫非是瘋了嗎?」
    玄均一躍入場中,終南孤劍尚煌怒哼一聲,嘶啞叫道:「來吧,待尚某也成全於你……」話未說完,白虹倏暴漲,忽卷而至,玄均青鋼到已掣在手中,霎時間已拆了五招,這才退得出劍圈。
    追風劍董毅驀然收劍,跳開丈許,怒聲道:「玄均你幹什麼?」
    玄均一躍到了師叔身旁,大聲道:「師叔咱們走吧!」
    尚煌仰天冷笑一聲,道:「想走也可以,但董毅你得將寶劍留下。」董毅勃然變色,怒道:「我還未曾死咧!」
    玄均大聲道:「咱們已見識過終南少清劍法,是否天下第一,大家心中有數,師叔啊,咱們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董毅一聽真是豈有此理,卻也不能說沒有理,只因他們終非懷有深仇大很,非得以死相拼不可,所以此時要走,也未嘗不可。
    秦宣真怒想道:「好個雜毛老道,居然想出這種歪理下台,幾時碰在我手中,總有點顏色給你瞧瞧。」
    玄均又道:「況且咱們還有急事。」他的話光是對董毅說,把個終南孤劍尚煌氣得半死,半晌說不出話。
    追風劍董毅回復了平靜,徐徐道:「尚先生若果還有雅興,半載之後,隨時請到青城上元現,董某當倒屐相迎。」
    秦宣真從來沒有那麼生氣過,腦中不斷地掠過歹毒的念頭,卻聽終南孤劍尚煌傲然應道:「好,就在半載之後,定到青城一走,那時大概可以徹底領略青城劍法。」末一句說得冷酷異常,說不盡譏諷之意。
    玄均道人首先舉步,追風劍董毅跟在後面,秦宣真忽然大喜,想道:「他若墜後的話,我可不能放過這千載一時之機。」
    誰知尚煌穿上長衣,也就飄飄走了。
    且說傅偉和張明霞兩人進了江陵城,傅偉到原來落腳之地,那是座道觀,師父卻已不在,觀中道侶告訴他追風劍董毅已於兩日前匆匆北上,卻沒有留下什麼話。
    傅偉一時沒有了主意,張明霞本要和他分手,自去訪尋沈夫人,但見到他這種無主的模樣,便道:「這時應該是晚飯時刻,咱們先去吃點什麼,再作計較好嗎?」傅偉毫無別法,便跟著張明霞來到一家飯館。
    摘星手衛斯在飯館前匆匆走過,張明霞一眼看見,便指給傅偉看,道:「這人腳下點塵不揚,走時有如行雲流水,定是武林好手。」
    傅偉笑起來,道:「江湖上盡多異人,咱們別理他。」這時候摘星手衛斯正匆匆往沈夫人處,要趁沈雁飛尚未到達江陵之前,把她擄走。
    張明霞噘著小嘴,水汪汪的眼睛在他面上打個旋,道:「好吧,咱們不管,但有什麼話好說呢?」傅偉卻看著她那對水汪汪的眼睛發癡。
    不久之後,兩人走出飯館。張明霞已從館子夥計處打聽出沈夫人住處,傅偉因無處可去,便驅馬跟著她走,一會兒已到了沈家門前。
    但見那道漆著原紅色的木門,已現出剝落痕跡,那對鐵門環也有銹痕,正是十年人事幾番新,想那沈夫人能夠苦捱到今日,尚將此宅保存,已非易事,豈有餘力顧及門面光鮮與否。
    張明霞下驢上前敲門,門環撞擊出響亮的聲音,這時宅內沈夫人的房間,燈火明亮,那摘星手衛斯剛剛兇惡地問過她一些話,已將一切事情弄得清清楚楚。
    這時猛聽門環之聲,心中不由得大吃一驚,忖道:「莫非是少莊主恰好回來?」
    可是面上神色絲毫不變,冷冷道:「現在我要把你帶走,雖然不是好事,但你卻可以趕上和沈鑒見上一面,此言絕非誑語。」
    沈夫人聽到這裡,神色大變,忽覺渾身一麻,四肢無力,口噤難言,摘星手衛斯點了她的穴道之後,用條薄被把她捲住,疾如星火般躍出外面。
    張明霞拍了許久,並無回音,回頭看傅偉一眼,傅偉忽然十分聰明地在馬上湧身飛上屋頂,眼光一掠,只見一條人影在那廂一閃即隱,心中不禁大詫,便壓低聲音道:「我看到一個夜行人抱著什麼向北跑了,身法極快。」
    她皺皺眉頭道:「管他呢,你倒是看看裡面有人沒有?」
    傅偉跳下去,打個轉出來道:「沒有一個人影。」
    張明霞喃喃道:「奇怪,連飯館的夥計都說她每日從山上回來後,決不出門一步,但她此刻往哪裡去了?」
    傅偉一直疑心沈夫人之失蹤,與那夜行人影有關,但怕她說他瞎疑心,便不敢做聲。因為他也明知一個摯愛不渝的人,決沒有可能和江湖人有什麼瓜葛。
    張明霞沉吟一下,問道:「你說奇怪嗎?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我見到一間燈光猶亮的房間,大概是她的寢室,地上丟落好些針線等物,好像失手掉在地上似的,因此可能和那夜行人有關。」
    說到這裡,張明霞已嬌嗔道:「你為什麼不早點說呢?」
    傅偉跳下地來,聳聳肩道:「我怕你說我瞎疑心,試想沈夫人那種守節……」
    張明霞倒縱上驢背,使他的話自此中斷,她招手道:「你也上來。」傅偉乖乖地也躍上驢背,坐在她後面,纖腰入手,雲發拂頷,不禁飄然若登仙境,竟不知那頭白驢已展開奇快腳程,平穩地向北疾馳。
    轉眼間已出了北門,張明霞毫不猶豫,策驢直馳。
    傅偉定下心神時,早已過了城外沈夫人每日黃昏登臨望夫的小山,他不禁懷疑地問道:
    「哪夜行人若是匿在城中,咱們豈不是白趕?」
    她驀然回頭,玉頰碰著他的嘴唇,傅偉心中咚地一跳,張明霞續道:「如果那人不出城,我們決找不到他,所以只好順這條大路往北追趕,你說這樣不對嗎?」
    傅偉無言可對,只好裝著往前面瞪眼睛,藉以掩飾窘態。張明霞哧地輕笑一聲,纖指戳一下他的額頭,道:「你呀,真是……」真是什麼卻沒有說出來。
    傅偉這一瞪眼睛,倒有好處,原來他忽然發現一箭之遠,一條黑影宛如星拋丸擲般順路北去,當下忙指點給張明霞看。
    張明霞的那頭白驢叫喚了一聲,陡然刮耳風聲更烈,敢情那頭神駿無比的白驢已加速飛馳,兩人坐在驢背上,生出騰雲駕霧之感。
    兩人距離越追越近,摘星手衛斯向以千里腳程馳譽武林,狂馳疾奔中,忽然發覺後面一道白線滾滾追來、心中不覺大駭,同時也泛起爭勝之念,也自放盡腳程,拚命飛馳。
    可是後面那道白線起追越近,方自懊惱,忽聽喝叱之聲隱隱傳來,心中更為之凜駭。
    只因以他們兩下的速度,尚能逆風傳聲,非內家高手不克臻此。是以已知追來之人,身手只有在自己之上的份兒。
    「我若非橫抱著一個人,決不能這樣輕易被人家趕上。」他想,念頭一掠即過,倏然斜躍開去,猛可停步轉身。
    那道白線疾趕而至,這時已聽出蹄聲急驟,昏夜中摹見煙塵大起,原來白驢四蹄一躍,硬生生煞住去勢,卻也滑出兩丈之遠才停住,故此四蹄劃起大股塵土。
    傅偉一聳身已飄落在摘星手衛斯之前,朗聲道:「尊駕夤夜狂奔,手中所持何物?可許見示?」
    衛斯一見不是沈雁飛,心中先放下一塊石頭,便和聲答道:「這是我的一位朋友,因緊急事需往荊門。」
    傅偉見人家答得和氣有理,不覺哦了一聲。
    摘星手衛斯立刻笑一聲道:「兄台那頭神驢的是俊物,啊,我可要失陪了。」語聲甫歇,倏然邁步疾奔,張明霞動作也夠快的,猛一示意,白驢疾如急箭,衝出七八文遠之後,橫攔住衛斯去路。
    摘星手衛斯暗中已騰出右手,捏住三枚棗核釘,心中忖道:「妞兒竟敢攔住我的去路,先毀了你再說。」當下腳步不停,轉眼已到了半丈之內,猛然一揚右手,悶聲不響地發出棗核鏢,黑夜中三點寒光一閃,張明霞哎一聲,倒下驢背。
    摘星手衛斯身法何等快速,臉上一絲冷笑未斂,已到了白驢旁邊,驀地右掌猛撞而出,白驢肚下疾然射出一道白光,摘星手衛斯不覺沁出滿身冷汗,猛然打了個旋,從驢後斜躥出去,但覺手掌一涼,跟著屁股上被兩個鐵錘擊個正著,呼地直飛開兩丈有餘;叭噠一聲掉在地上,左手抱的沈夫人早已脫手。
    他身形剛剛落地,驀覺一陣痛楚攻心,差點兒叫出聲來。原來右掌已被對方利劍所傷,竟然削斷無名指和小指。常言道十指連心,故此縱使像摘星手衛斯那麼一號人物,也痛得險險抵擋不住。
    傅偉在那廂看得清楚,但見白驢幫著打落水狗,趁摘星手衛斯手指被削,從它後面縱過時,猛地雙蹄齊飛,正好踢在衛斯屁股上,足足把他踢出二丈有餘,不禁失聲一笑,疾躍過去。
    張明霞從驢肚下鑽出來,恨聲道:「哪廝好生歹毒,非把他廢了不可。」
    傅偉指指地上的長形包裹,道:「你去看看那是什麼,我去對付他。」
    摘星手衛斯如今已知這兩個少年男女都不好惹,若果僅是一個對一個,他也許能夠弄詭使詐以取勝,這時卻非趕快溜之大吉不可。
    當下咬牙忍痛,趕快起身撒腿便跑,傅偉一提氣,施展出蜻蜒三抄水的輕功,身形急如奔雷閃電,疾追上去,剛好三個起落,已追個首尾相連。
    可是就在他換一口氣時,摘星手衛斯拿捏時候,倏然加快速度,轉眼撇開二三丈遠,傅偉大喝一聲,一面追撲上去,一面探囊摸出一把樹葉,倏然揚打出去。
    卻見衛斯快似流星飛渡,倏然掉頭躥人一片樹林中。傅偉不敢大意,身形略挫,但立刻覺得對張明霞無法交代,把心一橫,仗劍闖入林去。
    林中一片漆黑,根本瞧不見東西,傅偉凝神傾聽,果然聽到三四丈外發出踐踏之聲,連忙躡足追蹤。摘星手衛斯真想不到敵人如此大膽,竟悍然不顧江湖上所謂逢林莫入的禁條,窮追不捨,故此行動稍為大意,讓敵人躡跡追至,到他發覺之時,文許外的傅偉已大喝一聲,黑暗中墓地飛起一道青光,電掣射到。
    衛斯本來只剩下一隻左手可資應敵,但這時卻用來捏住右手脈門,不使流血過多,故此簡直騰不出手來,但見敵人劍風銳厲,來勢威猛,只好使個無賴招數,倒地疾滾開去。
    傅偉這時仍然瞧不見敵人,僅僅從聲響下判斷;但聽地上一片暴響,已知敵人用的什麼身法,不覺冷笑一聲,急急追去。
    摘星手衛斯一躍而起,雙腳猛可盤住一棵樹,凝神屏息,動也不動,這一著亦險亦妙,險的是捨去掉能夠主動地乘著黑暗逃走之利,而等敵人自動離開,只要對方掏出火折子照一下,立刻無所遁形。妙的是這樣做法,正好出乎對方意料之外。
    傅偉凝神傾聽一陣,仍不聞半點聲息,心中詫怪之極,想想張明霞也許會到處尋找自己,便回身而走,剛走了十步之遠,忽然想到一個主意,從囊中掏出一把榆葉,揚手打出去。
    暗自付道:「前幾天沈雁飛為了怕逃走時,會被終南孤鶴尚煌追上,故此著我們都弄了一囊樹葉,權充暗器,想不到卻在此刻派上用場。」
    其實早在他被沈雁飛追迫奪回賈捕頭的革囊時,張明霞己曾在暗中使用過這些金錢般大的榆葉,使他在當時立即又奪回革囊。
    摘星手衛斯聽到步聲出去四五丈之遠,鬆了一口氣,跳下地來,往南而走,猛然發現敵人又跟蹤追到,不由得大大震驚,急忙施展輕功,急奔直走。
    他到底是主動之勢,故此出了林子,已把傅偉甩後四五丈遠,傅偉忽然發了牛脾氣,使性子緊追不捨,可是摘星手衛斯向以腳程奇快稱譽武林,這時有如驚弓之鳥,漏網之魚,亡命而逃,更覺比平常快些。
    兩人這一走,轉眼間已出去七八里之遠,不知不覺又走回大路上,卻是南下返江陵城的方向。
    大路上一騎緩緩而行,他們兩人風馳電掣般追逐而至,馬上騎士感覺靈敏之極,就在他們瞬息將到之時,扭頭一瞥。
    馬上人振吭叫道:「是衛斯嗎?」
    摘星手衛斯奔到眼前,眼光掃過馬上之人,忽然呆住,身形頓緩,傅偉大叫道:「沈兄替我攔住那賊。」
    那人敢情便是沈雁飛,這時冷哼一聲,說時遲,那時快,傅偉手中長劍劃起一道青光,已堪堪襲到衛斯背上,沈雁飛一晃身飄到衛斯旁邊,呼地一扇掃去,內力奇重,竟然把傅偉震得斜飛開去,然後問道:「衛斯你受傷了?」
    摘星手衛斯這時才回過神來,暗笑自己做賊心虛,那是因為擄了他的母親,而又懾於他武功中之故,是以一時呆住,口中忙答道:「我掛綵啦,少莊主趕緊擋住這廝……」
    說到這裡,傅偉已大怒道:「原來是小賊碰上賊頭,沈雁飛吃我一劍。」青光一閃,已到了他身前,倏然劍上灑出寒星百十點,疾罩沈雁飛全身,沈雁飛猛然一扇劈出,又把博偉震開。
    傅偉心中大為凜駭,想道:「怎麼這廝功力如是強勁?」咬牙又仗劍猛襲。
    摘星手衛斯乃是識貨之人,見到少莊主比他們想像中更為厲害,不禁暗中倒抽一口冷氣,大聲道:「在下奉莊主之命有事北返,那廝卻在途中攔截。」
    沈雁飛大怒道:「傅偉你真不知進退,竟敢和我們七星莊作對。」說到這裡,修羅扇嗡地拍出,再把傅偉震退,這等強勁無倫的功力,連沈雁飛自己也為之驚異不已。
    傅偉明知不是沈雁飛敵手,加上旁邊還有個摘星手衛斯,更是連逃走都難,可是他出身青城派第一到客董毅門下,寧可玉碎,也不作瓦全之想,復又奮身揮劍攻去,沈雁飛哈哈一笑,修羅扇起處,化成無數扇影,霎時將傅偉困住。
    摘星手衛斯趁機撕襟裹傷,包紮好之後,大聲道:「少莊主,我去瞧瞧另一敵人。」
    沈雁飛對付傅偉已綽綽有餘,故此從容點頭道:「你可得小心,那妞兒甚是棘手。」
    摘星手衛斯往南疾馳而去,那方向竟是直奔江陵,而張明霞則在北邊,沈雁飛如果知道衛斯乃是背道而馳,必定能夠猜出他心懷叵測,因而揭破了他們的詭謀,傅偉明明看見衛斯去向,心中卻暗喜道:「那廝想是傷痛得糊塗了,走錯方向也不知道。」
    須知摘星手衛斯乃是老得不能再老的江湖,一聽傅偉和沈雁飛的口氣,便知兩人早有瓜葛糾纏,故此他並不擔心兩下會叫破他的詭謀,目下當急之務,便是他必須趕快把瘟太歲穆銘和野馬程展喚來,以便在對方那少女趕到時,他們可以合力一下子將她打跑或者殺死。
    至於他本人則可以抽空趕緊將沈夫人擄走,這樣沈雁飛再沒有發現的機會。
    他的腳程奇快,眨眼已去得無影無蹤。
    那邊張明霞見傅偉追趕敵人去了,便依他臨走之言,將那長形包裹打開,只見一個婦人閉眼仰臥其中,她的眼力不比尋常,故此雖在黑夜中,仍然能夠覺察出這個婦人,甚是蒼老憔悴,容顏慘白。
    她輕輕一掌拍下,沈夫人啊了一聲,睜開眼睛。
    張明霞柔聲道:「沈夫人體驚,我們已把那萬惡的賊子打跑了。」沈夫人揉揉眼睛,好像在一場可怕夢靨中醒來,口中習慣地非常謙遜的道謝一聲,定定神,漸漸想起摘星宇衛斯夤夜入室的經過,最後記起那賊人提及丈夫的名字,並且說可以趕上見他一面,想到這裡,腦中轟的一聲,兩行沮珠簌簌地灑落衣襟。
    張明霞道:「沈夫人不要悲傷,那賊子被我們一路追趕,並沒有時間對夫人你無禮,我們今日才到江陵,便聽聞你的堅節苦行,心中欽仰之極。」沈夫人一面灑淚,一面緩緩坐起身。
    「我那同伴如今追賊去了,我們且等一會兒,也許他能把賊抓住,那時便知那賊何故要冒犯夫人。」
    沈夫人一聽此言,心中立刻活動起來,忍住眼淚,又謙然地道謝。張明霞但覺這個不幸的婦人可憐可憫,禁不住歎口氣,兩人默坐了一會兒,張明霞忍不住問道:「沈夫人,請恕我唐突問你一個問題。」
    沈夫人第一次抬目瞧她,可是看不清楚她的模樣,僅從朦朧輪廓中,發覺是位美麗的姑娘,她輕輕喟歎一聲,道:「姑娘請說,雖然我已知道姑娘要問的話。」
    張明霞吃了一驚,尋思了一會兒,才道:「是的,也許你已被別人詢問過千百遍,可是我非聽到你親口告訴我,卻難以相信。」
    「請你說吧。」她緩緩垂首,似乎十分疲倦了。
    「請問夫人你是否確知尊夫也和你一般,雖是路途修阻杳若無人相隔,但仍然情愛不渝?」她的聲音是這麼真摯和渴切得到答覆,以致沈夫人自家雖在心神震動中,仍然覺察出來。
    她徐徐點頭,輕輕道:「當然我確信如此,雖然我一向都沒有想起過這個問題。」她稍為停頓一下,眼睛裡忽然射出一種奇異的光芒。
    張明霞陡然覺得面前這位嘗遍人生辛酸的婦人,忽然變得年輕起來。
    她熱心地繼續道:「我可以坦誠告訴姑娘一句話,那便是我的愛情付出,根本沒有要求獲回一些什麼。」
    張明霞似懂非懂啊了一聲,可是心中卻被她異常的態度而深深感動,差點兒掉下眼淚來。
    「只有他瞭解我這句話的意思。」她哺哺自語地道,眼光移到黯黯長空,許多星星在虛空中明滅不定,一生的淒楚,驀地兜上心頭。
    歲月悠悠,丈夫愛子都拋下她獨自一人而遠遠去了,在她生命的前路橫亙著的只有孤獨、寂寞、貧窮以及飄渺的期待。
    張明霞暗中舉袖拭淚,她那顆少女的心,十分容易被這種真摯偉大的感情所感動,「雖然我不能瞭解,但相信她的話必有至理。」她想道,一面站起來。
    「我去看看我的同伴,他不該這麼久還不回來啊!」她說到末句話,婷婷俏影已消失在黑暗中。
    她走進黑漆漆的林子裡,大聲叫喚傅偉的名字,可是總沒有聽到他的回應,當下忖想道:「也許他窮追不捨,已不知追到哪裡去了,如今不如先把沈夫人送回家去,等他追贓返時,見我們不在,定會到沈夫人家中尋找。」
    暮春時節的晚風,有點涼颶颶的,沈夫人衣薄不禁,便把被子蓋到肩上,張明霞看了,不覺惻然想道:「她的身子不太好,想是日夕思念良人的緣故,啊,能有一個人在心中日夜想念,這等緣遇倒難逢,可不能完全認為是痛苦吧。」
    她沒有試圖立刻找尋出答案,輕輕走到沈夫人身邊,柔聲道:「我那同伴不知到哪裡去了,但我們不必等候他了,讓我先送你回去。」
    沈夫人搖搖頭道:「這樣不太好,承蒙姑娘和貴友仗義援救,此思此德,教我不知如何才能報答,現在再等一會兒有什麼關係呢?」
    張明霞忽然發覺沈夫人語聲微顫,黑暗中但見淚光閃動,芳心十分不安,道:「我們都知道夫人的住處,所以我那同伴如果回來看見我們不在,便會一直回城找到貴府。啊,夫人你不舒服嗎?時值深夜;又是郊野之地,風大大了。」
    「啊,不,我沒有什麼,不瞞姑娘說,當你矯健地往來搜索時,我便情不自禁會想起外子,因為他以前也是武林中人。」
    張明霞睜大那雙水汪汪的眼睛,詢問地看著沈夫人,故此她便繼續造:「他姓沈,單名鑒,曾任三省總捕頭。」
    張明霞的聲音立刻升起來,截斷了她的話:「哦?便是生判官沈鑒,那不是為了斷腸鏢的事嗎?」
    沈夫人點點頭,心中覺得非常欣慰,因為直到如今,武林中人仍然沒有忘懷她丈夫的威名。
    但她隨即又歎一口氣,道:「可惜我當年不肯跟他練武,以至一旦有事,只好任人宰割,再不然也可以將他的武藝,傳給我那不肖兒子……唉,這孩子如今不知長得多大了。」
    張明霞心中道;「生判官沈鑒一對判官筆,雖然極有名氣,但也算不得是武林中出類拔萃的技藝。」嘴裡問道:「令郎怎樣了?你怎會不知他長得多大?」
    「他也離開我遠走天涯,如今算起來首尾三年,其實是兩年多一點。唉,姑娘你是有本領的人,地方走得廣,認識的人也多,假如有便的話,務請你代為留意一下。」
    「令郎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歲數?我必定留意這件事。」
    「他今年十九歲,名字是雁飛。」
    張明霞但覺此名極熟,不禁念出聲道:「雁飛……沈雁飛?」她陡然驚詫失聲,心中想道:「不會那麼巧吧?修羅扇秦宣真的徒弟不是也叫做沈雁飛?」
    沈夫人聽她失聲詫叫,身軀一震,抬目望她,眼睛中射出渴切期望的光芒。
    卻見張明霞尋思了一會兒,沉吟著搖頭道:「啊,不,不會是他的……」只因她想到斷腸鏢這件事,那生判官沈鑒分明是被秦宣真所殺,如果沈雁飛是沈鑒之子,焉肯事仇為師?
    故此駭想了一會兒,便肯定乃是人名巧合。
    沈夫人登時沮喪地垂下頭,生像那一現的曇花般,轉眼間便枯萎。張明霞道:「現在最好還是讓我先送你回去。」她說得溫柔異常,自家也感覺出平生說的話,從不及此刻的溫柔動聽。沈夫人沒有再堅持,口中不住地稱謝。
    她請沈夫人躺下,用被子捲好,正想抱起來,猛聽足尖擦地之聲,抬目一掃,只見南方數丈外,三條人影宛如離弦之箭,疾撲而至。黑暗中,那三人手中的兵刃閃閃有光,芳心打個轉,便極快地掣下背上長劍,交在左手,然後探囊掏出六七片榆葉。
    那三條黑影腳下奇快,眨眼已撲到兩丈之內。從他們腳下功夫判斷,可知俱是武林好手,張明霞嬌喝一聲站住,卻聽他們冷笑連聲,倏然分散開,包抄撲過來。
    張明霞在這瞬息間,已分辨出從正面撲來的一個人在三人中功力特高,暗想射人光射馬,擒賊先擒王,這時功行右臂,力聚掌心,玉手楊處,六七片樹葉驀然電急四罩向迎面而來之人。雖是幾片葉子,但也發出破空之聲,足見氣功不凡。那人原來是野馬程展,這時雖知敵人發出暗器,但身形毫不停挫,依然猛撲過來,手中兵器起處,敢情是面專破各種暗器的重兵刃八卦牌。這時牌上帶出悠悠風聲,一下子把所有暗器完全磕落。可是他反而大為凜駭,手中八卦牌本是順水推舟之式,磕掉暗器兼撞擊敵人,這時卻陡然收回已出的把式,斜斜閃開。
    果然張明霞長劍一動,倏然灑出十數點劍光,反擊而至,若不是程展閃開得快,這一式便得立判勝敗。原來野馬程展閱歷豐富,方才鐵牌一磕敵人暗器,又覺勁力十足,但毫無聲響,立刻知道乃是花葉之類的暗器。情知具有這種功力之人,已是江湖罕見,是以大為凜駭,趕緊收回直闖硬擊的一招,果然避開敵人極為神妙的一劍。這時左右兩方的摘星手衛斯和瘟太歲穆銘已齊齊攻至,他也急忙乘機揮牌猛擊。
    摘星手衛斯因右手已傷,故此用左手刀從右邊攻到,瘟太歲穆銘以一柄喪門劍打左邊遞出兇猛劍招。
    這兩人全是武林好手,攻敵時不論時間或部位,都是迫使敵人非救不可的險著,同時斜側的野馬程展,那面八卦牌挾著沉重已極的風聲斜砸肩膊。
    三般兵器匯成雷霆萬鈞般的攻勢,張明霞美眸中寒光一閃,刷地劃出一道白光,練身而過,恰如平空掉下一枚白色的劍光環圈,套在她身上。
    三般兵器雖是有輕有重,或毒或猛,但同樣感覺敵人劍圈嚴密異常,不但如此,還有一種潛存的反擊之勢,隨時均可發出。他們三人絕非一個整體,既然同樣泛起這等感覺,不禁各自改換自保的招數。
    張明霞嬌叱一聲,利劍一揮,颼颼連聲,但見白光四射,同時間分襲三人。這一招又是上乘劍法中極玄奧的招數,乍看起來竟像青城鎮山劍法大羅十八刻中的「神光離合」之式。
    那三人被她凌厲的到光迫得又退開一點,張明霞暗中喘口氣,想道:「使用這種上乘劍招,太過耗費真力,但不這樣又擋不住人家圍攻,最慘是我不能移開一步,否則沈夫人便會被他們搶走。」
    野馬程展道:「這妞兒是峨嵋派的。」一面說著,一面從正面揮牌力撲,果是迫她移開的意思。
    瘟大歲穆銘道:「但又像青城的,咱們可不能放過她。」
    張明霞冷笑一聲,想道:「他們眼力倒也不差,頭一招乃是我峨嵋絕好劍招『環裡乾坤』,第二招卻是青城大羅十八刻的招式,都被他們認出來了。然而怎會一下子跑出這幾個好手來?」心中還在想著,手中長劍一式「孔雀剔羽」,頭也不回,便將背後的摘星手衛斯的左手刀迫開,順勢圈回來,又把瘟太歲穆銘的喪門劍硬撩開去。這種特強的腕力,倒把穆銘駭了一跳,往後便不敢貿然進招。她的左手沒有閒著,倏然斜斜一卸,指鋒觸著野馬程展鐵牌邊緣,以卸字訣把那面沉重的鐵牌卸開一旁,餘力猶勁,使得程展差點兒收勢不及而砸向地上。
    她在舉手投足之間,便消解了敵人合擊之勢,心中一面欣慰,一面又叫苦不迭。
    現在她只好設法延緩時間,等候傅偉回來,那時可痛快地報復此恨。可是她的芳心畢竟忐忑不安起來,因為衛斯逃而復現,右手被她一劍削去指尖的裹傷仍在,足證不會認錯了,可是傅偉呢?劍氣刀光如虹一飛舞中,那個鐵牌的風聲響得特別刺耳,眨眼間已拆了二十餘招,張明霞把她所懂的上乘劍法盡量施展,卻不能使出整套的劍法,這是因為她不能移動之故,因此只好站著的挨打。但這樣打法即使本領再大,也難以收拾敵人,何況那些不成套的劍法,固然已盡神奇奧妙之能事,但逐式使出,不免加倍費力。這危機可不能拖延,但見再拆了三十招,張明霞已鬢角見汗,嬌喘吁吁,顯露出力不從心的樣子,這還是那三人早被她震住,不敢採用猛攻硬撲的戰路,否則她豈能捱到五十招而仍然無恙,兼且寸步不移?話說回來,倘若能移動自如的話,便再多五十招,也難她不倒。
    想那三人何等老練,早在二十餘招過後,便發覺她氣力不繼之象,是以這刻全都存心把她累壞,然後一舉制她死命。
    猛聽野馬程展偉大喝一聲,一式「泰山壓頂」,八卦牌扁著砸下,招式初發時,力量普通而已,但到了離她頭頂不及兩尺,忽然真力激增,立時威勢無倫,另外左右兩方也配合他的攻勢,各自奮身硬攻。
    鏘地微響,張明霞護身劍光已吃程展一牌砸得破綻大露,若不是她武功得自名家真傳,這一下長劍不脫手才怪哩,百忙中但覺左右兩方兵器已到,存亡一發,不覺本能地向後縱開。
    但見一牌一劍,痛追痛擊,半點也不放鬆,張明霞忽然怒叱一聲,奮劍硬衝,白光暴漲,夭矯如神龍出海,登時把野馬程展和瘟太歲穆銘迫退兩步,然而她的用心白費了,因為生手衛斯已抱起沈夫人,躍開老遠。
    她心中一急,那柄長劍飛馳如驟雨般急攻兩人,一派進手招數。在她僅是逞餘力作最後一擊,但卻把摘星手衛斯唬住,忙忙放下沈夫人,重又揚刀翻身撲來。
    他們足足酣鬥了幾個時辰,張明霞已覺手軟無力,氣喘不已,看看不但不能救回沈夫人,就連她的性命也將賠進去。卻聽不遠處大喝一聲,青光乍現,有如長虹飛渡,飛瀉而至。張明霞鬥志陡生,刷刷刷一連三劍,立刻迫開三人。傅偉喝聲入耳,人劍齊到,先找到野馬程展的晦氣,出手一劍刺向他後心,程展回身橫牌一擋,當地一響,劍尖點在鐵牌上,就像用大鐵錘猛擊了一下似的,力道奇猛,嚇得野馬程展暗中一皺眉,起了逃走之念。
    摘星手衛斯發出一聲暗號,三人齊齊躍開,衛斯叫道:「你們要人就帶回去。」
    張明霞果然住手喘息,傅偉立刻凝身壓劍,注意三人動靜。
    張明霞唯恐他們有詐,顧不得自己疲乏,趕快到沈夫人身邊,傅偉亦步亦趨,仗劍在一旁護衛。
    摘星手衛斯孤身走上前來,傅偉長劍一挺,攔住去路,冷冷道:「你想幹什麼?」依他之意,真想病懲這三個七星莊的幫兇。一則為那賈府的主人兩代之死而報仇,二則早先被沈雁飛攔住,苦戰一番,終於還是沈雁飛自動撤退,可也被他欺侮個夠,只是沈雁飛數日不見,竟不知何以功力陡增,當時唯有忍氣吞聲。
    可是目下形勢又有顧忌,為了沈夫人和疲乏不堪的張明霞,以不戰為上,心想道:「好吧,君子報仇,十年末晚,咱們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