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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龍頭施家法妖女斷臂

孫小二道:「別太菲薄自己,也不要太謙,依我看來,你現在就比狄仁傑好得多了!」
    展鵬飛當他說笑,所以不予反駁。
    他們談談說說,數十里路晃眼走完,臨城已經在望。
    展鵬飛微感興奮,這還是因為他預算見不到燕雲大俠狄仁傑的心情。如果有希望謁見這位當代大俠,他必定感到更為興奮。
    這時已是中午時分,孫小二領他走入一間飯館,揀了一副靠窗的座頭,叫了幾個菜,下了兩斤面,打了一壺酒,吃喝起來。
    展鵬飛是心無旁騖地填滿肚子,鼠精孫小二吃得雖是開心,但兩隻小圓眼睛,卻一直骨碌碌直轉,一會兒打量擁擠的食客,一會兒看街上熙攘的行人,誰也不明白他幹嗎這麼忙碌。
    等到酒足飯飽之後,展鵬飛付鈔,他在狼心羽士邱可畏遺物中得到不少錢財,所以花起來一點兒也不在乎,更不會心痛。
    「走吧,」這個青年說:「咱們到狄府求見,不過先去買張貼子寫上你我姓名,才好去拜訪。」
    孫小二嗯了一聲,在前面領路,走了兩三條街,展鵬飛一看四下屋子簡陋狹隘,儘是窮街僻巷,心下疑惑,不知他要帶自己到什麼地方去。
    正想之際,孫小二已在一處人家門前停步,只見這間屋子竟有兩進,也比左右鄰舍的房子高大整齊得多。
    孫小二敲了敲門,那道門立刻開了半邊,倒像是那人一直站在門後等著一般。
    鼠精孫小二反而駭了一跳。
    開門的是個高大漢子,腰間插著一把短刀,面上帶著凶氣。
    他一手按刀,神色不善地問道:「找哪一個?」
    孫小二道:「我姓孫,好幾年沒來過貴地了,只不知這兒住的是不是莊禮兄。」
    那大漢面色頓時緩和下來,頷首道:「不錯,我去通報一聲。」
    他臨轉身還盯了展鵬飛一眼,因為他用布包著那口寶刀,一望而知乃是兵刃,而他又長得壯健英挺,惹人注目。
    那漢子進去不久,便另有個五旬年紀的人出來瞧看。
    孫小二打個招呼,道:「莊三哥,還認得在下孫小二麼?」
    莊三哥泛起又驚訝又歡喜之色,打開大門,行禮後側身讓客,口中道:「啊呀,是孫三爺,真是想不到的喜事,請到屋裡奉茶。這一位仁兄是誰呀?」
    孫小二領著展鵬飛進屋,他神色態度中明顯露出對這青年人的恭敬,別人一看而知展鵬飛來頭不小。
    在堂屋中分主賓落座,孫小二才向莊三介紹了展鵬飛的姓名,但沒提來歷,口口聲聲稱為「少爺」,隱隱以家人隨從自居。
    他同時向展鵬飛介紹莊三的來歷,原來這莊三本是鏢客,二十年前定居在臨城,本城幫中的一個朋友去世,於是這臨城一半的地盤就轉到莊三的手下了。
    這臨城的煤礦天下有名,礦工數萬之眾,因此環境變得十分複雜,凡是嫖賭玩樂之事,這裡都有。也因此之故,這個地方的黑道人物不但多,而且比別的地方厲害數倍,與一般的流氓不同,都是有嚴密的組織和真功夫方能立足。
    莊三的屋子佈置得還不錯,但展鵬飛卻覺得未像他的想像。以他想來,這等割據一方的黑道頭子,必是窮奢極欲的暴發戶排場才對。
    孫小二道:「莊三哥,我領著展少爺特來拜望狄仁傑大俠,沒有什麼事情,只不過想拜候他老人家而已。」
    莊三乾咳一聲,面色有點兒不自然,道:「狄大俠的住處在城外,兄弟認得路。」
    孫小二道:「怎麼啦?莊三兄,咱們數年不見,難道就隔膜了不成?」
    莊三道:「不,二爺別這麼說,只是據我所知,現在要見狄大俠不容易。」
    他笑一笑,向展鵬飛解釋道:「我們發現城內有不少邪派人物,都是一谷二府三教中的高手。」
    展鵬飛還是不懂,道:「這些妖邪敢對狄大俠怎麼樣?」
    孫小二道:「他們當然不敢,但對付要去拜訪他的人卻敢呀。對不對?」
    展鵬飛不能不承認這個道理,道:「你認為他們會阻止任何去拜訪狄大俠的人?為什麼呢?」
    孫小二道:「他們互相勾心鬥角,彼此暗算放冷箭,可是如果利害一致之時,又會聯合起來……」
    展鵬飛道:「這些邪派人物好像除了這件事之外,便沒有其他的事好做了。」
    孫小二搖搖頭,道:「不,他們遲早有一派會佔據臨城這個地盤,這是他們的肥肉,你想想看,他們不要花錢麼?不要吃飯麼?錢從哪裡來?還不是向各地的黑道搾點兒油水,不過他們卻方便得多,人家想孝敬他們,還苦於找不到路呢!莊三哥,我說得對不對?」
    莊三點頭道:「對極了,曾瘤子的鐵環幫今年忽然壓倒了臨城所有的幫堂,就是得到那四個凶人支持之故,據我所知,曾瘤子這一年最少也撈了十多萬兩,可是有一大半送給人家了,他落個表面風光而已,將來,哼!」
    這些黑道幫會派系侵奪地盤之事,老實說展鵬飛全不感興趣。
    他見過天下之廣,高手之眾,現在對於五行派和快劍門的私怨已經看得淡的多了。
    這個青年胸中的雄心壯志,自己秘密地隱藏不露,那不是在一個地方稱雄就能滿足他的,況且武學之道深廣無涯,他還要極力精進。
    孫小二道:「莊三兄,你的神武堂本是城內最大的一派,現在情況如何?」
    莊三怔了一下,對於這麼坦直的詢問,而又是出諸一個老朋友,其中一定另有作用。
    他考慮之下迅即決定從實回答。因為昔年孫小二和他,有過不深不淺的交情,深得可以予以信任,淺則還未達到談論這等隱私的程度。但既然他出口問了,那就必須有個抉擇。
    「現在已大不如前了,孫二爺,不瞞你說,自從黃老虎崛起之後,開頭幾年天天都有兇殺案,你猜誰給他撐腰?」
    孫小二沉吟一下道:「黃老虎現在已相當有名,風聞他是少林派出身,九成也是少林之人為他撐腰?」
    莊三一拍大腿,道:「對!黃老虎是少林俗家弟子,卻有一個出家的師叔替他撐腰,這個老僧很少露面,我也沒見過。但已有不少名家死在他禪杖之下……」
    孫小二道:「少林寺敗類,只有一個惡頭陀淨光,是不是這個傢伙?」
    展鵬飛忍不住插口道:「剛才說的不是鐵環幫的曾瘤子雄霸臨城麼?為何又變成了黃老虎?」
    孫小二立即解釋道:「雖然都是臨城地面,但向來有城內城外之分。城外地盤遼闊。城內則人煙稠密,地盤不算大,卻相當富庶,亦頗為可觀。」
    莊三接口道:「孫三爺說得對,這城內的地盤相當富庶,吃喝嫖賭什麼花樣都有,若不是黃老虎的後台夠硬,鐵環幫早就搶過去了。」
    展鵬飛還是有一點不大明白,在他想來,既然鐵環幫曾瘤子有四名凶人撐腰,聽來又是人多勢眾,黃老虎後台只有一個少林寺的叛徒惡頭陀淨光,豈能擋得那六大邪派的人物。
    孫小二尋思了一下,問道:「黃老虎跟公門中那些敗類勾結得很好麼?」
    莊三道:「何止勾結,現任知縣就是他從前的一個門生,所以捕快都不敢得罪黃老虎。
    當然黃老虎也是老江湖,底下全都打通,手面闊綽而漂亮。就算現任縣官調走,他還是穩如泰山。」
    孫小二道:「這黃老虎如此厲害,無怪勢力日大,又敢屢次殺人了,曾瘤子跟他弄得怎樣?」
    「表面上好得很,」莊三說,鼻中冷嗤一聲:「但他們早晚要見個真章。」他苦笑一下,忽然停口不說。
    孫小二馬上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卻感到無法寬慰這個江湖豪客。
    事實擺得很明,鐵環幫與眾勝堂遲早要火並固然不錯,但禍迫眉睫的當然是莊三的神武堂了。
    要等到這些較小的已衰弱的各幫會通通被消滅了,這才輪到兩強火並。
    正如春秋時諸侯並立,慢慢到戰國時代,小國都被併吞了,最後的七個大國,終於不能和平共存而出現了秦朝一統的局面。
    展鵬飛對於這些江湖上幫會的爭逐,越聽越不感興趣,同時也不明白孫小二扯上了這些事情是為了什麼?
    他無聊地向外眺望,街上偶然有些行人,看來大都是附近居民,衣服襤褸,面有菜色,顯然俱屬貧窮人家。
    這神武堂總壇設在這等所在,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展鵬飛想道:孫小二好像想管管閒事,但我一定不肯幫他,希望他能知道這一點。
    他想快點兒見過狄大俠之後,就回去找到阿平,處理好本門的恩怨。以後就可以無拘無束,做他所願做的事了。所以他不希望耽誤時間。
    忽然街上出現一頂軟轎,轎邊有一個俏麗的婢子跟著。
    這頂軟轎很快就出走了他視線之外,但展鵬飛卻印象很深。那道棗紅色的絨簾後面,不知坐著一個怎樣子的人?目前只能肯定是個女性,是老是少,是妍是醜?卻不得而知。
    另外那個俏婢婀娜的風姿,兩名壯健轎夫沉穩的步伐,也在展鵬飛心中留下鮮明的印象。
    孫小二和莊三談了些什麼話,他可沒有聽見,還在尋思那頂軟轎。
    忽聽孫小二叫道:「展少爺……展少爺……」
    展鵬飛驚醒了,眨眨眼睛,回道:「什麼事?」
    孫小二道:「莊三兄願意帶咱們到他的幾個地方走走,您意下如何?」
    展鵬飛道:「那是什麼地方?」
    孫小二道:「原來您沒聽見我們說話,莊三兄的地盤內,有些地方開賭,熱鬧得很。有些地方有漂亮的姑娘,咱們不妨去逛逛!」
    展鵬飛搖搖頭,道:「等咱們辦完正經事再去不遲。」
    孫小二道:「這就是正經事了,您不是想見狄大俠,又不想跟那些邪教高手夾纏麼?」
    展鵬飛道:「難道在那邊可以見得到狄大俠?」
    孫小二道:「當然不是,但咱們逛逛之後,帶兩三個漂亮姑娘出城遊玩,便可以瞞過敵人耳目,安然直達狄家莊了!」
    展鵬飛哦了一聲,道:「原來如此,那麼……」
    他說到這兒,無意遊目一瞥,忽見那頂軟轎又進入視線內。
    孫小二見他忽然直著眼睛去瞧,便也注意查看。
    旁邊的莊三道:「那是狄大俠家的轎子,據說是狄家小姐乘坐的。可是誰也沒有見過轎內之人。」
    展鵬飛大感興趣,道:「狄家小姐為何這般隱秘?她怕誰呀?」
    莊三道:「她還會怕誰?大概不是這個緣故吧?在下也沒打聽清楚。狄家的事誰也不敢多管。」
    展鵬飛說道:「既然狄小姐向來如此隱秘,咱們且不管她。只是她剛才經過此處,為的何故一定可以查出吧?」
    莊三道:「這個在下知道,在街尾那邊一幢破房子,有個老頭子醫道甚精,狄小姐每天都給他把脈,瞧瞧病情有沒有變化。」
    他停歇一下,又道:「這個老頭子在下認識多年,展大俠若想見見容易之極。」
    展鵬飛道:「好呀!咱們去拜訪這位老人家。既然連狄大俠的小姐也找他看病,這位老人家一定是天下無雙的國手。」
    莊三道:「在下派人去叫他過來就行啦,用不著去拜訪。他也不是什麼大國手,只不過從來沒醫死人就是了。」
    他口氣中對那老頭子毫不敬重,還有呼之則來揮之則去之意,不但展鵬飛十分奇怪,連孫小二也覺得不解,當下問道:「這老頭子叫什麼名字,他醫道若不是驚世駭俗,狄大俠如何會找上他呢?」
    莊三道:「這叫做死馬當活馬醫,沒有一個大夫敢下筆處方,只有這個詹老頭子敢,狄大俠不找他也不行呀。詹老頭子名白水,醫道平平但膽子卻大得很,什麼病症都敢開方子抓藥……」
    他哂笑一聲,又道:「在下若是有病,說什麼也不請他的!」
    展鵬飛大為失望,道:「原來如此……」
    孫二小卻沉吟道:「少爺,莊兄,依我看來,那詹白水決不像表面那麼簡單,有機會不妨會會他。」
    展鵬飛也贊成道:「咱們會會他也好。」
    莊三不再多言,出屋叫人去請。
    一會兒工夫,一個壯漢領著一個鬚髮斑白的矮瘦老人進來。那壯漢隨即行禮退出。
    展鵬飛十分注意這個老人,但打從他出現以迄到廳內坐下,都看不出他有一點兒功夫在身的樣子。
    主人莊三介紹之後,詹白水摸摸白鬍子,道:「是哪一位不舒服呀?」
    孫小二道:「沒有,我們聽說你天天替狄小姐把脈,所以想見見你,順便打聽打聽……」
    詹白水眼睛一翻,訝道:「什麼?你有沒有講錯?你想要打聽狄莊主小姐的事?」
    孫小二道:「不,我們想打聽狄莊主在不在家而已。如果他在家,我們去登門拜見,沒有別的意思。」
    詹白水鬆一口氣,道:「這便不妨,聽說狄莊主在家。不過你們還是別到狄家莊去的好……」
    展鵬飛問道:「為什麼呢?」
    詹白水道:「因為狄莊主很久不會客了。他有不少朋友曉得他的心意,等閒不讓陌生人走近狄家莊的。」
    孫小二哦了一聲,道:「詹老先生,聽你的口氣,那些不讓陌生人去狄家莊的,恐怕不是狄大俠的朋友吧?」
    詹白水道:「那老朽就不知道啦。」
    他眼睛望向莊三,又道:「如果沒有人看病,老朽就回去啦!」
    莊三道:「老先生別急,既然請了你來,咱們就按出診規矩付酬,你不用忙著回去。」
    詹白水滿面笑容,歡喜道:「那怎麼好意思呢?」
    展鵬飛搖搖頭,心中大為疑惑。這個老人表面上既沒有精通武功的跡象,又表現出貪財之狀。但是這是真的麼?難道名滿天下的燕雲大俠狄仁傑,竟肯把女兒送給一個貪財的庸醫把脈麼?
    這個老人看來並不是愚蠢無知之輩,他何以不裝腔作勢拿點兒身份?除非他故意使人誤會,否則他不必把貪財之心完全表露出來呀。
    這個俊美的青年仰天一笑,道:「行啦,我有辦法大搖大擺地走入狄家莊,你們信不信?」
    所有的人都隱隱感到展鵬飛這話,乃是對詹白水的一種反擊。
    鼠精孫小二立刻道:「少爺,您的主意別說出來,免得張揚了出來。」
    莊三也道:「是啊,這等話不必說出來。」
    展鵬飛道:「沒關係,何況此舉與詹先生有關,理應讓他事先知道。」
    詹白水道:「那麼你是用什麼法子呢?」
    展鵬飛道:「我打算化裝作詹先生你,騎一頭小驢,教孫二哥跟著,權充長隨。我們徑入狄家莊去,不但狄府之人不會攔阻,其他的人亦不至於多疑。」
    這個法子果真千穩萬妥,各派邪教高手,無不認得詹白水的尊容,也知道他為狄小姐把脈之事,當然不會生疑攔阻了。
    孫小二跌足道:「唉,唉,少爺,這話何必說給詹老先生聽?」
    展鵬飛道:「我向來是明人不做暗事,所以須得先行告訴詹先生,其次日後可能有人向詹先生查問,他若不知情,豈不是要受累?」
    詹白水搖搖頭,道:「你們愛怎樣混入狄家莊,老朽我都不管,但假冒我行事,卻使不得。」
    他聲音十分堅決,同時好像很有把握似的。
    孫小二心中打個哈哈,瞧,這老頭子可忍不住要露出原形啦。
    在展鵬飛來說,拜謁狄仁傑大俠,只是仰慕之舉,並不是很重要的事。
    就算見不到他,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可是無意中發現詹白水這個人,從理論上推斷,他必是非凡人物。但在表面上卻找不出一點兒跡象。因此使展鵬飛激起了莫大興趣,非得把詹白水原形迫出來不可。
    「為什麼使不得呢?」展鵬飛問:「詹老先生,我們在江湖上走動,懂得規矩,回頭送你一份厚禮,比你出門應診強勝百倍,你看怎麼樣?」
    詹白水仍然搖頭道:「不行,萬萬使不得。」
    展鵬飛向孫小二眨眨眼,手指作個銅錢的暗示。
    孫小二會意,立刻道:「莊三兄,這位詹先生想是怕我們付不起費用。你來跟他談談,多少錢都行,我們馬上付。」
    莊三道:「這裡面有何阻礙難行之處呢?我莊三當真瞧不出來。」
    詹白水道:「唉,不行就是不行,要不我就先通知狄家莊,到時你們若是遭遇不測,可別怪我!」
    展鵬飛冷冷道:「我既敢說給你聽,就不怕你通知。哼,你自問走得出這座房子麼?」
    詹白水翻起眼睛,望著這個正在發橫的青年,像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子,他老人家可見得多了。狂妄和無知,往往斷送了寶貴的生命。
    老人輕輕歎口氣,是為了世間無窮數的愚昧人類而慨歎。許許多多的無謂紛擾和仇殺,都是因愚昧而生。
    他悲憫地搖搖頭,道:「展先生,你還年輕,這世界廣闊得很,何處不可以創一番事業?何必在這等地方做沒有意義之事?你們若是冒充老朽,眼下就有三重殺身之險……」
    展鵬飛暗暗高興,這頭老狐狸終於展出尾巴啦,當下故作不信之狀,道:「這等小小事情也會有殺身之險麼?」
    詹白水道:「當然啦,不說旁的,單說狄家莊發現你冒充之後,就不會放過你。同時有不少邪派高手,環伺狄家莊四周,對付每個出入狄家莊的外人。」
    展鵬飛笑一笑,道:「這樣也不過兩重殺身之險而已,第三重呢?老先生可要我猜上一猜?」
    詹白水頓首道:「行,你不妨猜猜看。若是猜得著,你們就更不可涉險了。」
    孫小二和莊三兩個人拚命動腦筋,苦思何者是第三重殺身之險。但他們空自費了很多氣力,還是一點兒頭緒都沒有。
    展鵬飛停了一會兒,才道:「是你,詹老先生,我們須得先過了你這一關,才可以啟程前赴狄家莊。」
    莊三和孫小二都吃了一驚。是他?這個糟老頭子?他向來庸庸碌碌,為了幾文錢診金而仰人鼻息,附近沒有什麼人瞧得起他,因為他的醫道平常,為人亦不潔身自重。怎麼可能是他呢?
    詹白水摸摸花白的鬍子,苦笑一聲,道:「你先問問莊三哥他們信不信。」
    展鵬飛決然道:「不必啦,如果我猜錯了,那你自己說說看第三重危機是什麼?」
    詹白水那麼大一把年紀的人,一時也答不上話來。可見得展鵬飛本來猜對了,由於詹白水故意否認,又未曾準備好扯謊的話,是以無從狡賴。
    莊三和孫小二都驚啊了一聲,他們很難相信自己竟是看走了眼,這個窮兮兮的老頭子,居然會是武林異人。尤其是莊三,對詹白水知之最稔,更加感到難以置信。
    要知那詹白水親口說出的危機中,一是狄家莊,二是眾邪教高手。這兩者都非同小可,而他本人卻與之相提並論,亦屬三重危機之一,可見得他自信能與前述的兩者份量差不多。
    換言之,他必須是個身懷絕技的武林異人,才敢與狄家莊或諸邪派人物相提並論。
    莊三吶吶道:「詹……詹先生,你真是一點兒都瞧不出來啊,這許多年來,我們近在咫尺,卻不知你真人不露相……」
    孫小二接口道:「詹老先生既是承認了,在下倒是要盡力猜一猜你的本來身份啦……」
    展鵬飛笑道:「早該這樣啦,孫二哥,你仔細想想看,武林中韜光隱晦許久的異人中,有哪一位是詹老先生這樣子的?但他的外表可能已經改扮過。」
    孫小二點點頭,轉眼思量。他自然不會被外表所淆惑,因為凡是老練江湖人物,形容一個人之時,決不會只描述衣著或頭髮鬍子容易改變的地方,必定找出一些不能改變的特徵,例如五官身體上奇異的情形,某些不自覺的小習慣等等。
    這個看上去庸碌老朽的傢伙,有些什麼特徵呢?
    孫小二眼光轉投向天花板,在印象中查核了一下。是了,他五官身體都沒有異常之處,但卻有一個小動作,那就是點頭點腦之時,下頦微微向外伸,生像是雞啄米似的。
    昔年在江湖上,果然有一個人有這種小習慣的。孫小二腦子裡電光石火般聯想起來。一定是他,當年和玉蝴蝶潘師誠共戀一女,後來在情海中沒頂,便突然銷聲匿跡的詹葫蘆,聽人說過他正是有此習慣。
    這兩人都姓詹,在姓氏上沒有問題了。雖然詹葫蘆的武功究竟高到什麼程度現在已不可知,可是當年的玉蝴蝶潘師誠,卻是和現在燕雲大俠狄仁傑差不多的人物,由此推論,詹葫蘆既然能與潘師誠碰在一起,又在情場上角逐,武功大概也差不了。
    孫小二目光從天花板移下來,在詹白水身上打個轉,看不見那個作為標誌的玄鐵葫蘆,當然這種標誌最靠不住了,他可以藏放在任何地方。
    這位以逃遁著名於世的鼠精孫小二,充滿信心地微微一笑,道:「在下知道你是誰了。」
    詹白水眨眨眼睛,道:「你知道麼?那就說出來聽聽。」
    孫小二道:「在下若是說錯了,定被你老人家嗤笑,所以在下須得跟莊三哥談論一下……」
    詹白水道:「你們談吧。」
    展鵬飛見孫小二拉了莊三到一角說話,心知其中必有原故。他雖然猜不出來,卻有一點他可以出力的。那就是設法使詹白水沒空查聽他們的對話,於是他沒話找話跟詹白水亂扯,說了幾句,話題可就轉到狄家莊上面。
    展鵬飛誠懇地道:「詹老爹,你瞧我們的樣子,會不會是跟狄大俠過不去的?其實小可心儀狄大俠威名已久,這次趁經過此地的機會,特地前去拜謁而已,只不知老爹您信是不信?」
    詹白水道:「我相信你的話,不過仍然勸你不要前去。」
    展鵬飛忽然憤激起來,大聲道:「老爹,你這話就不對了。想那狄大俠負天下之重望,武林後輩無不慕名景仰。可是想踵門拜謁,請聆教益之舉都辦不到,這豈不教天下年輕一輩的人,大大失望?」
    詹白水怔了一下,道:「這……這一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啊!」
    展鵬飛詞鋒凌厲,駁道:「別人可以不得已,狄大俠卻不行。他應當驅散那些邪派人物,大開門戶,讓天下英雄拜謁。如若不然,他就枉負天下第一高手的盛譽,更不能稱為大俠了,詹老爹,小可談得對不對?」
    詹白水怔完又怔,最後支吾道:「我……我不知道,他的事我怎麼知道呢?」
    展鵬飛道:「如果老爹是狄大俠的朋友,便應該前去勸告狄大俠,這才是做朋友之道啊……」
    他自己也知道這話說得很重,當下口氣稍軟,接著又道:「縱然老爹不便勸說,亦不妨釜底抽薪,暗中替拜謁狄大俠的人減少一點兒阻力呀!」
    詹白水下頦一伸一伸的點頭,道:「這一點我可以做得到,不過狄大俠可能會怪我多事。」
    他們的對話,後來只有孫小二一個人聽到。因為莊三已經回到後屋,不知辦什麼物事去了。
    孫小二接口道:「詹老爹。」他也改口稱詹白水為老爹。「你若是認為少爺之言有理,那麼你現在可承認你就是昔年的詹萌蘆吧?」
    詹白水捋捋白鬚,搖頭道:「我不是,但展爺的話很有理。」
    孫小二聳聳肩道:「既然你不承認,咱們就拉倒。展爺,咱們還是依計行事,混入狄家莊去瞧瞧。」
    展鵬飛沉吟道:「奇怪,狄大俠為何不敢與外人見面?難道他也有所懼不成?」
    孫小二道:「狄大俠可能是老了,雄心壯志不復當年。但也可能另有隱情,只要見到他一面,便知分曉。」
    詹白水接口道:「狄大俠也是人,當然也有所懼。」
    展鵬飛道:「他怕什麼呢?假如我是天下第一高手,還有誰能使我害怕?」
    詹白水泛起一個不同尋常的笑容,在這個笑容中,包含著原諒他的無知,以及飽諳世故的意思。然後,他徐徐解釋道:「通常說一個人害怕與否,只是對他本人而言。假如為了一件事情,或是為了別人的利益,情況就不同啦。例如以狄大俠來說,如果他所害怕的是本身會遭到傷害,那麼他的恐懼就是膽小了。可是,他為了女兒的安危,不得不處處小心,處處忍讓,則豈能譏笑他膽小怕事?」
    這個解釋已經明白,連孫小二都連連點頭。
    展鵬飛也完全同意這說法,不過他覺得不解,狄仁傑的女兒狄可秀,她為何要離莊診病?她怎敢離開她父親?若然不必提防邪教之人,則狄仁傑何以又小心得連外人也不敢見?
    這個疑問在孫小二想來,簡直不成為問題。他認為狄仁傑既有天魔令在手,眾邪教人物雖然不敢怎樣他,卻恐怕有人把火狐內丹送去,換走了天魔令,故此嚴加封鎖,不讓任何人踏入狄家莊一步,這是顯而易明之理。而狄仁傑為了愛女安危,以及等候邪教之人送來救命之藥,亦不敢得罪那些人。
    詹白水聳聳肩頭,道:「總而言之,你們相信也好,不信也好,不去打擾狄大俠,那就太平無事,不然的話……」
    展鵬飛縱聲長笑,他內功深厚,這陣笑聲直使屋瓦簌簌震響。
    詹白水吃了一驚,瞠目而視。
    展鵬飛笑聲一收,斷然道:「哪一個打算阻止我去拜謁狄大俠的話,定要後悔莫及。除非狄大俠公開宣佈閉門謝客,否則我必定要登門拜訪……」
    他目光如劍,筆直盯住詹白水,又道:「詹老爹若是打算攔阻,便請劃下道來,小可一定奉陪。」
    詹白水乾笑一聲,道:「老漢有什麼本事敢攔阻?你們要去就去……」
    他的話聲突然中斷,因為莊三從前門走來,手中抱著一個黝黑的大葫蘆。
    這個老人想賴也賴不掉了,玄鐵葫蘆天下只此一個,他不是昔年武林異人詹葫蘆是誰?
    詹白水面色深寒如水,眼中射出森森殺機。他在眨眼間突然換了一個人似的,原本微駝的背挺直了,謙卑的笑容被威凜的神情所代替。
    他凝視著莊三,沒有做聲。
    莊三接觸到他那兩道眼神,陡然打個寒喋,背骨發冷。他此刻的感覺,宛如被判了死刑的囚犯一般,好像是死定了,再無別的活路。
    這是莊三出道以來第一次嘗到的感覺,如此奇異,如此可怕。不知不覺間鬆了手,那只玄鐵葫蘆掉向地上。
    詹白水冷哼一聲,五指箕張虛虛抓去。那只向地下急墜的玄鐵葫蘆,驀地停止了落勢。
    這只黑色的葫蘆看來好像掛在莊三的大腿上一般,不上不下。
    鼠精孫小二駭得出了一身冷汗,面色大變。他一則震驚於詹白水這等出神入化的內功。
    二則又為莊三性命擔憂。因為詹白水勁力一吐,這只玄鐵葫蘆往莊三身上一撞,便可要了他的性命。
    這原是瞬息之間的事,莊三的生死,間不容髮。
    孫小二明知連喝叫莊三閃避的機會也沒有,所以索性不做聲,等情勢變化之後再作打算。
    莊三也驚得愣住在當地,沒有移動。
    屋子內沒有一個人移動,全像是泥塑木雕的一般,空氣突然凝結住,時間也忽地停止了。
    這一幕奇怪的景象,至少持續了半盞熱茶時分。
    首先是鼠精孫小二恢復常態。不對呀,詹白水為何既不傷人?也不收回葫蘆?孫小二轉念之際,同時也想到了莊三應該快點兒躍避才對。
    他尚未開口招呼,莊三也猛可驚醒,腰間一使勁,人已往橫移了五六尺之遠。
    那只玄鐵葫蘆仍然停在原處,虛空懸著,並沒有隨著莊三的身形移動。
    鼠精孫小二眼珠一轉,只見展鵬飛驕指如戟,遙遙指向那只葫蘆,面上微微現出吃力的神情。
    現在他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敢情展鵬飛正以驚世駭俗的指力,遙遙制住那只葫蘆。他的指力和詹白水的內力恰好相抵,所以那只葫蘆既不落下,亦不能收回。
    詹白水低低哼了一聲,突然一掌拍向展鵬飛。
    展鵬飛左手一招「秋扇見捐」,封住他的掌勢。右手指力反而加強了一點,發出哧哧之聲。
    那只玄鐵葫蘆呼一聲激飛而去,碰在磚牆上。
    「砰彭」一聲大響,磚牆出現一個大洞,那只玄鐵葫蘆從牆洞中飛了出去。
    詹白水掌勢忽拍忽掃,連攻了四五招之多。
    展鵬飛只用一隻左手,扣擒摘拿,連用數種手法,擋過了對方激烈的攻勢。
    他覷空躍退兩三步,朗聲道:「詹老爹且慢……」
    詹白水冷冷道:「咱們沒有什麼話好說的!」
    話雖如此,他還是停止攻擊。
    展鵬飛一面運功戒備,一面說道:「詹老爹,小可也不說什麼廢話了。咱們是友是敵,只在老爹一句話。不過,假如老爹是真心為了朋友,那就請你慎重一點,休要把事情弄砸……」
    詹白水仍然面色森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展鵬飛道:「詹老爹,我等一來實是存著仰慕之心,前來拜謁狄大俠,二來天下之事難說得很,很可能我對狄家小姐之病有點兒幫助亦未可知?」
    詹白水森冷的面上,突然現出一絲笑容。他望著這個英俊的但仍然帶著幾分淳樸之氣的青年,想道:唉,現在的世道人心啊,真叫人害怕。像他這樣外視忠實的人,可想不到竟然滿嘴謊話。
    這位老人微笑,其實是一種嘲諷的笑容。他殺人決心已變得不可動搖了,任憑展鵬飛他們還有什麼理由,亦萬萬說不動這個老人。
    展鵬飛感覺出對方的殺機,迅即退了兩步,提高聲音,道:「詹老爹,咱們要見個真章,在下並不害怕。只想知道我說錯了什麼話?」
    詹白水道:「你沒有說錯話,因為從開始時起,你根本就沒說過一句人話。」
    展鵬飛被激得心頭火發,但還忍得住,道:「詹老爹,你這一輩子可曾有過錯誤的判斷?」
    詹白水道:「這是我自家的事……」
    話雖如此,口氣卻遲疑了一下。
    這一生之中,當然有過錯誤的判斷。詹白水腦海中不禁掠過了幾張面龐,這些人,這些事,埋藏在心之墳中已久,好像已經遺忘了……
    但他何曾遺忘呢?詹白水暗暗歎一口氣。
    展鵬飛冷冷道:「詹老爹,在下不怪你出手攔阻,但是大丈夫須得是非分明。即使不能分辨是非,亦不可拖泥帶水。」
    詹白水不大懂得他的意思,皺皺灰白的眉毛,道:「誰拖泥帶水了?」
    展鵬飛道:「老爹你阻我去謁見狄大俠,並無不可。只是這事須得有一個限度,我如何才算是過了你這一關,還請老爹示知。」
    詹白水點點頭,認為這話有理,尋思了一下,道:「展少俠,你武功出眾,內力深厚,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並非一般不自量力之徒。同時我詹白水雖是不深知你的底細,卻感覺得出你是個堂堂正正的人物,因此,關於今日之事…」
    他沉吟了一下,才又繼續說道:「老朽也不知該不該攔阻於你。不過,至少你們不能化裝為老朽模樣,以免鑄下無可挽救的大錯。」
    這回他說得誠懇,口氣之中,阻難之意已經減到幾乎沒有了。
    展鵬飛心中暗喜,假如這個武功高強的老人化敵為友,情況自然大不相同了。
    他最不明白的是,以狄大俠這樣一位聲名滿天正氣凜然的人物何以含有如許神秘?他有什麼事情見不得人呢?抑是環伺周圍的強仇大敵,使他大有顧忌。
    他向老人抱拳道:「老爹既是把話點到,晚輩遵命不冒充你老人家就是。」
    詹白水長長透一口氣,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轉身走出屋子,揀回了他的玄鐵葫蘆,揚長而去。
    屋內的三個人開始議論起來。孫小二道:「這場風波起得快,平得也快,實是大出意料之外。展少爺,咱們還要不要去狄家莊呢?」
    展鵬飛道:「詹老爹的舉動,憑添了無限詭異味道,狄仁傑大俠究竟在怎樣的處境中?
    他為何不敢見客?這些謎團若不能解,實是叫人難以安心。」
    莊三道:「在下真是慚愧,詹老爹這等異人近在咫尺,但多年來卻毫無所知……」
    孫小二沒接他這個話題,說道:「那麼咱們真的不假扮作詹老爹了,是不是?」
    展鵬飛道:「是的,咱們不能那樣做了。」
    一個壯漢忽然匆匆進來,向莊三耳邊低語數言。
    莊三仍然含著笑容,將他揮退。
    展鵬飛並不在意,心中只在盤算是不是公開露面,一直到狄家莊求見狄仁傑。此舉當然會使各大邪派重視,或者會有激烈的行動……
    孫小二卻向莊三道:「莊三哥,你若是有事,只管請便,兄弟陪著展爺就行啦。咱們不是外人,千萬別客氣。」
    莊三道:「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
    他的目光掠過門外的一個手下,這名漢子正在張望,神色慌張。當下改口道:「好吧,在下去一去就回來……」
    孫小二這個老江湖,在這等情況之下,可就不便追問了。
    展鵬飛心不在焉,沒加考慮,隨口問道:「莊三哥有什麼事呀?」
    莊三為難了一下,才道:「說出來只怕展爺見笑,敝堂轄內有一個賭場,現在似乎是被包圍了。」
    展鵬飛哦了一聲,他一時還沒有醒悟這是人家的私事,尤其是這種幫會,往往會有許多忌諱,不願給外人知道的。他低聲問道:「是些什麼人?咱們去瞧瞧好不好?」
    莊三大喜,形諸於色,道:「當然好啦,走,離這兒不太遠……」
    三人才轉入巷子,兩邊的木門內刷刷刷一連縱出五六個大漢,全都拿著明晃晃的兵刃,堵塞了去路。
    這些人個個蒙住頭臉,只露出眼睛和鼻尖,是以除了身量之外,無法看得出是醜是俊。
    莊三獰笑一聲,叱道:「什麼人攔住莊某去路?」
    對方有一個大漢冷笑道:「攔你去路又如何,這兩個是你的援兵麼?」
    莊三道:「這兩位只是路過本城的朋友,莊某打算帶他們到場裡玩玩。你們究竟是誰?」
    那大漢道:「老子是閻王爺派來的勾魂使者,莊三,你若是識相,馬上夾尾巴給老子滾得遠遠的,這一輩子不許回到臨城來。」
    他說得氣焰迫人,可惡之至。莊三莫說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就算是無名小卒,也受不得這等侮辱。
    莊三勃然大怒,正要開腔。孫小二突然插口道:「莊三哥,等一等,你千萬別生氣……」
    展鵬飛裝出害怕的神色,也幫腔道:「是呀,莊三哥,萬萬不可生氣,有話好說。」
    孫小二接道:「莊三哥,這些仁兄們的口氣雖然聽來不善,其實卻暗懷好意,你別誤會才好……」
    莊三訝道:「什麼?他們懷有好意?」
    對方所有的人,眼中都流露出驚異之色。可見得這些人根本想不出自己懷有些什麼好意。
    沒有人開口打擾孫小二,好讓他有機會解釋。
    孫小二道:「是的,這些仁兄們根本就是好意。以在下想來,一定是形勢所迫,到了不得不決雌雄的關頭。可是人家心中很不想傷你,所以故意把話說得很難聽,迫你含怒出手,這樣他們就不得不全力應戰了。一旦拼上命,那時候各安天命,你已怪不得他們心狠手辣呀……」
    展鵬飛這時才知道孫小二根本在胡扯蛋,天下間哪有這樣曲解人家意思的?
    莊三道:「依你二哥的說法,他們乃是設法形成一種不得不下毒手的局勢,對不對?」
    孫小二道:「對極了,所以咱們若是忍氣吞聲一走,就天下太平啦!」
    他設法向莊三擠擠眼睛,作了一個暗示。莊三會意點頭道:「既然孫二哥這麼說,小弟就忍氣走開好了……」
    他作出要轉身走開的姿勢,但身子尚未轉過去,對方那個大漢已喝道:「站住,莊三,你想逃命也不行。」
    莊三猛一瞪眼,凶光四射地望住這個敵人。但那大漢一點也不畏懼,也是凶狠狠的凝視著他。
    孫小二仰天一笑,道:「莊三哥,行啦,行啦……」
    展鵬飛問道:「什麼事情行啦?」
    孫小二道:「老實說,非要受迫出手的不是他們,而是展爺你我兩人。既然他們如此惡毒,要趕盡殺絕。咱們也沒有什麼好客氣的了,對不對?」
    展鵬飛恍然大悟,道:「是呀,一點兒沒錯。這些鼠輩實是有該死之道,咱們今日饒他們不得!」
    他話聲一歇,大步上前,把莊三擠到後面。
    展鵬飛這一挺身而出,步伐間氣勢雄厲,殺機森森。對面那五六個人都被他威勢所懾,凶悍之氣消滅了大半。
    這個年輕高手仰天大笑一聲,道:「誰先上來送死?」
    對方一直在發言的大漢喝道:「你是誰?報上名來?」
    展鵬飛道:「本人姓展名鵬飛,只是個初出茅廬之輩。但卻敢光明磊落報出姓名!哼,你們敢麼?」
    那大漢手中長劍斜斜指住展鵬飛腹部要害,厲聲道:「好一個不知死活的狂妄後生,老子今日先宰了你,再收拾莊三狗賊。」
    他劍上一股寒氣,侵透了衣服,可見得劍上功力相當深厚。若是普通的武林人物,被這股劍氣所侵,縱然不傷,也將心寒膽落,非退後躲避不可。
    但展鵬飛屹立如山,身形紋風不動。
    那蒙面大漢顯然大感意外,眼光凝結了一下,隨即大喝一聲,長劍哧一聲電掣刺到。
    這一劍不但功深力厚,而且手法精妙奇奧,一望而知來歷不凡,出身不俗。
    展鵬飛寶刀挾著耀目精光,由鞘中星飛電旋射出,鏘的一聲大響,劈開敵劍,還把敵人震退了兩步。
    這時不但那蒙面大漢眼中露出凜駭之色,其餘的幾個蒙面人也駭得退了幾步。
    展鵬飛仰天長笑道:「別怕,接完我三刀再撤退也不遲。」
    話聲未歇,只見他刷地躍起撲去,寶刀光華如虹,疾捲敵人。
    那蒙面大漢揮劍封架時,「鏘」的一聲大響,又被震退了兩步。
    情勢已經十分顯明,展鵬飛寶刀的功力,要比那蒙面大漢強勝甚多。
    對方後面那些人見他如此神威,無不踟躕卻步,不敢蜂擁上前出手。
    展鵬飛一點兒也不客氣,第三刀精茫電射中,還挾有風雷之聲,捲掃而去。
    那個蒙面大漢感到退已不及,只好用盡全身本事招架。健腕抖處,長劍灑出數朵劍花,眩人眼目,嚴密地封住面前上下空隙。
    但展鵬飛刀勢宛如奔雷掣電,毫不停滯。刀光劍氣霎時碰在一起。只聽「鏘」地響了一聲,劍光立時散滅。展鵬飛的寶刀刀尖在他喉間劃過,刀光一閃即逝。
    那蒙面大漢登時鮮血迸濺,身子向後仆倒。
    展鵬飛橫刀邁步,踏屍而過,直迫那一群蒙面人。他氣勢之威猛凌厲,當者莫不心寒膽落。
    那群人發出喊叫,紛紛轉身欲逃。
    若在平時,展鵬飛一定收刀罷手,不再追殺窮寇。可是這一群人與一般武林人不同,個個表現得心狠手辣,又不守江湖規矩,是以他殺機彌胸,心如鐵石,決心趕盡殺絕,不留半點兒餘地。
    但見他刀光電掣雲飛般追了上去。那些人雖是還手抵擋,卻沒有一個抵得住展鵬飛一刀的。一時「鏘鏘」之聲不絕於耳,夾雜著臨死前的慘叫聲,沿著長街一直傳過去,甚是淒厲可怖。
    孫小二和莊三兩人趕到展鵬飛身邊時,只見他面色凝重,目光有一點兒呆滯,望著腳下的一個屍首,這個人的面孔因為有布蒙著,故此根本認不出是誰。
    孫小二訝道:「展爺,你認得他麼?」
    展鵬飛沒有回答。
    孫小二又道:「這廝蒙起頭面,如果你仍然認得出來,那一定是很熟很熟的人啦!」
    莊三駭然啊了一聲,道:「那我莊三的罪就大了……」
    展鵬飛恢復平時的神色,搖頭道:「不,我不認識這傢伙。」
    孫小二道:「但看你的神情,好像有點兒不對勁,為什麼?」
    展鵬飛道:「我突然發現自己出手越來越惡毒,一轉眼間就傷了這許多條性命,這等事情,我從前連做夢也沒想到。不料今日竟親手做了……」
    他遺憾地歎一口氣道:「以後還不知要殺死多少人,唉,我怎知道我沒有殺錯了人?這些人個個都該死麼?我如何知道呢?」
    孫小二和莊三都呆住了,雖然殺人和宰豬不一樣,但只要有該殺的理由,則事後也不必後悔,何至於牽涉出這許多問題來?
    展鵬飛望著一道木門,猜想可能就是莊三的賭場。於是將刀入鞘,道:「是這兒麼?」
    莊三畢恭畢敬地應道:「對,就是這間屋子裡,展爺請進去奉茶,休息一下。在下派人收拾這條巷子……」
    展鵬飛並沒有遲疑,大步跨入大門內。他知道敵方之人,一定已經抱頭鼠竄,這回決計用不著大開殺戒了。
    賭場內的客人已經不少,打面巾的,倒茶水的,奉果點的,以及賭場內的管事,在人群中穿梭往來。
    一片喧耳的呼五喝六之聲,其中有人叫喊,有人得意狂笑。這些賭客們根本不知道門外巷子裡,已經死了五六個人這件大血案。
    展鵬飛對於這些幫會之爭,並不十分在意,是以四瞧一眼看看沒有什麼問題之後,便興趣盎然地參觀形形色色的賭博。
    他發現在紛雜的賭徒之中,竟然也有女客,為數不多就是了,有些穿著入時,年紀尚輕,塗脂抹粉,大有搔首弄姿之態,一望而知不是什麼正經人家出身。
    有些女客年紀較大的,看來全神貫注在賭桌上,對身邊的人和事,全都不加理睬。這些才是真正沉迷在賭海中的人,她們的沉著和堅決,一點兒也不弱於男性的賭徒們。
    展鵬飛向一張賭桌移去。目光不時在一個女客身上轉動。甚至連這一桌究竟是賭什麼也不知道。
    這名女客穿戴得既不樸素,也不華麗,恰到好處地不惹人注目。年紀大概尚輕,面上寵著一張薄紗,所以只能從她整個形體中感覺出她的年紀來。
    展鵬飛注意她的原因,是由於她偶然地抬頭回望之時的動作,高雅而又迅快,可見得她的出身不俗,同時又不是那種弱不禁風的女子可比。
    他旋即發現兩點,一是這個蒙面女客下賭注只不過隨手而為,並沒專心去賭。二是她分明很注意莊三,一直不停地偷偷瞅看莊三的行動。
    展鵬飛閃在一側,暗中觀察這個女子。
    孫小二也和莊三分開,他個子矮小,在人群中穿來穿去,一點兒不使人覺得有異。
    他憑著多年的江湖經驗,細細查看每一個賭客。不久,他就轉回莊三身邊。
    莊三眼睛望著別處,口中低低道:「孫二哥,情況如何?」
    孫小二也不看他,應道:「沒有可疑之人。奇怪,賭場內為何如此平靜,根本不曾發生一點兒事故呀。」
    莊三道:「待我叫李勝他們來問一問便知,他們就是剛才趕去報訊的。」
    孫小二道:「等一等,他們在哪兒?」
    莊三道:「都在後進的客廳待命!」
    孫小二道:「他們平常不踏入賭場的麼?」
    莊三道:「當然不是,但都不逗留很久就是了。」
    孫小二道:「你最好到後面探詢,把展爺留在這兒看著,我兩面呼應。
    莊三道:「這敢情好,哼,如果李勝這些小子們玩什麼花樣,休想逃過本堂家法。」
    他大步向後進行去,孫小二轉目一瞥展鵬飛,但見他目光望向賭桌,好像很有興趣似的。心想:這位小兄弟雖然武功很高明,卻沒有什麼閱歷,連這等賭博場面也沒有見過。
    孫小二念頭一轉,也就向後進行去。門口內有一名壯漢把守著,見了孫小二,立刻躬身行禮,道:「堂主吩咐過了,孫爺若要進去,即管請便。」
    孫小二點點頭,那壯漢直起身子時,卻見這個矮小的人已經在裡面通道了。
    後廳內燈火輝煌,三個大漢跪在地上。莊三手提利刀,-目叱責。孫小二入廳時,恰好看見莊三舉刀要劈其中一個人。
    那名壯漢連一點兒逃命的跡象也沒有,更別說反抗了。孫小二看得清楚,立刻喝道:
    「莊三哥,刀下留人!」
    莊三心中儘管恨極,但這個面子卻不能不賣給孫小二,健腕一煞,硬是挫住了劈落之勢。
    孫小二眨眼間已來到切近,道:「莊三哥,你怪錯人了。」
    莊三一怔,道:「孫二哥,你說什麼?」
    孫小二又說了一遍,莊三才道:「你如何得知在下怪錯了人?」
    孫小二道:「這還不簡單麼?如果貴堂這位弟兄犯了規,對不起莊三哥的話,則事敗之時,豈有不逃命或掙扎之相?除非他們仍然忠心耿耿,不曾做過虧心之事,才會挺頸受戮,你想想看是也不是?」
    莊三當然願意相信他的話,可是這不是一廂情願的事,當下道:「孫二哥有所不知,他們根本未曾親見敵方行動,就趕去報告,使我立刻趕來,險險落在敵人陷阱之中,孫二哥,他們這樣還不該死麼?」
    孫小二道:「他們作何解釋?」
    莊三道:「他們都不知道實在情況如何,哪能回答?」
    孫小二道:「但他們一定有所根據,才趕去報告的呀!」
    那個險險被斬的壯漢應道:「是陳師爺說有敵人包圍本場,他說得好像很危急,所以我等才先後趕去的……」
    他第一次抬頭望著莊三,又道:「堂主,外面不是有敵人襲擊麼?屬下們沒有報錯訊呀!」
    莊三道:「哼,你們再看看場子裡的客人,沒一個被驚動的,但卻有一群高手在外面等候我,這分明是誘我落網,一旦殺死了我,就可以接管這個場子……」
    孫小二聽得懂他的意思,賭場內客人不被驚動之故,便是因為對方有心接管這個賭場,為了日後生意起見,所以不敢驚擾客人,只能在外面埋伏,讓莊三自投羅網。
    但那三名大漢仍然感到茫然,不明白他們的龍頭老大為何如此憤怒?而且憤怒到了幾乎殺死他們的程度。
    孫小二是旁觀者清,一望而知這些弟兄們還不明白。但現下已無暇慢慢解釋,立刻插口問道:「陳師爺呢?他叫你們去報訊的,是不是?」
    莊三一點即透,恍然大悟,接口道:「對,陳師爺呢?」
    李勝訝道:「噫,他在哪裡,剛剛還在那兒呀……」
    莊三道:「快點兒找他,多半是從後門開溜了。找到了他,務必活捉回來,不用客氣!」
    李勝等三人面上都顯出迷惑之色,但莊三口氣急促之中又含有憤怒,是以都不敢多問,迅即起身奔去。
    孫小二道:「這陳師爺是什麼一個來歷的人呀?」
    莊三道:「他本是窮途落魄的書生,病倒在客店,被攆了出來,眼見要死在街頭。是我路過看見,打救了他。這已經是前年的事了……」
    孫小二搖搖頭道:「如果真是他出賣你的話,這個世界可不知道是什麼世界了。」
    莊三道:「哼,如果是他,我非親手殺了他不可。當日我延請大夫,給他治好了病。又見他無親無故,沒有投奔之處,便留下了他,讓他幫著管點堂內的文書帳務等。他在這兒,受到本堂弟兄尊敬,也不愁沒有銀子花……真可惡透了,孫二哥,你瞧這等事氣不氣人?」
    孫小二道:「俗語有道是『仗義多為屠狗輩,負心都是讀書人』,古往今來那些讀過幾年書的傢伙,最是沒有道義骨氣的……」
    他大概也吃過虧,所以一口咬定負心都是讀書人。
    莊三道:「我要問問他,人家給了他多少錢,使他出賣我!哼,這個狗賊……」
    他們的對話,聲音時高時低。可是在前一進賭場內,喧聲震耳,誰都不可能聽到。
    展鵬飛卻是例外,他攝神定慮,運足耳功,攝聽從後門傳出來的聲音。
    孫莊二人的聲浪雖小,細不可聞,可是在這位年輕高手運功查聽之下,仍然聽個一字不漏。
    他現在已轉移到最靠近後門的一張賭桌旁,那是因為那個蒙面女子已經轉到此桌之故。
    她看來不似嗜賭之人,可是她卻十分聚精會神地研究著每一賭局的變化,連頭也不抬一下。
    展鵬飛只覺得這個女子身上透出一種難測的神秘,所以吸引得他一直暗中注意著她,倒不是有什麼不軌的念頭。
    她是什麼人?長得怎樣?為何混跡在賭場中?她這麼聚精會神的下注,是不是真的?抑或是一種偽裝?
    後廳內的莊三和孫小二沒有等了很久,一個壯漢奔入來,大聲報告道:「陳師爺已經溜到後面街上,李勝已趕上他,把他扭回來了……」
    莊三眼睛一瞪,凶光四射,道:「好,幹得好,李勝呢?」
    一陣步聲回答了他的問題,只見李勝和另外一名大漢,扭住一個白淨面皮的書生,走入廳內。李勝道:「堂主,陳師爺帶回來啦……」
    莊三迫視著那個書生裝束的年輕人,冷冷道:「好極了,你們在門口守著。」
    李勝和其他四人都退了出來,孫小二道:「莊三哥,我也迴避一下。」
    莊三道:「孫二哥,你一走就見外啦!」
    孫小二也想瞧個水落石出,當下頷首道:「好,恭敬不如從命,我在一旁瞧著就是。」
    莊三全副心神放在陳師爺身上,聲音從牙縫中迸出,寒冷如冰,道:「陳文其,你有什麼話沒有?」
    陳師爺被他的兩道目光,瞧得直打哆嗦。他在此地已經混了兩年多,深知這些江湖強梁之輩,殺人有如殺雞。想不到自己今日身陷生死關頭,這不是別人之事,而是真實的切身的危險,教他焉能不驚?
    他抖了一陣,訥訥道:「我……我……不知道……您的意思……」
    莊三仰天厲笑一聲,道:「陳文其,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賴的?我要你一字不瞞地招供出來,那樣我給你一個好死。不然的話,我發誓教你悔恨這一輩子不該投胎為人……」
    陳師爺見過這等黑道幫派動私刑的情形,那種殘酷可怕,簡直叫人生不如死。
    他雙腳發軟,已經站不穩,撲通跪倒地上,渾身發抖,道:「堂主……堂主……我……
    實是一時糊塗……」
    莊三冷冷道:「廢話少說,誰教你這樣做的?」
    陳師爺道:「是,是一個……」
    「哧」的一響破空之聲,打斷了他的話。只見一支四寸長的小箭,深深插在他們右方的八仙桌腳上。
    這支小箭箭桿上漆著一截紅色一截白色,紅白相間,十分惹眼。
    孫小二幾乎伸出了舌頭,因為從這一響破空之聲聽來,這支小箭不但是五金打造,份量甚沉之外,那發箭的腕力和內勁,更是駭人。換言之,發箭之人必是武林高手無疑。
    他久走江湖,深知一個武林高手如果肯悶聲不響的放冷箭,實在比什麼都可怕。因為通常武功練到某一種程度有了成就之後,這個人必定顧惜身份,不願用這等冷箭傷人的卑鄙手段。
    這支紅白相間的小箭,孫小二也知道來歷,所以才更感可怕。
    唯一奇怪的是這支小箭居然沒有傷人,這一點與慣例不符。從來是此箭一現,必定有人斃命。
    「外面是什麼人?李勝,你們幹什麼呢?」
    廳門外可以看得見在台階邊的李勝等三人的身影,他們都屹立不動,沒有回答。
    孫小二像一陣風般捲了出去,忽又捲了回來,道:「他們都被點住穴道。」
    莊三大吃一驚,心知情況不妙。他深知孫小二武功高明,耳目之聰勝他百倍,但連孫小二也在毫無所覺中,門外的三名弟兄被人點了穴道,則敵人身手之高,恐怕更在孫小二之上了。
    他自己只是江湖上混日子的人物,雖然也算是好手,但比起真正武林高手,還差了一大截。一旦涉及武林高手,他可就全然無能為力了。
    孫小二沒有問他想什麼,他念頭電轉,迅即說道:「你先問問陳文其,瞧他認得不得這支箭的來歷。」
    莊三喝道:「姓陳的,孫二哥的話你聽見沒有?快點兒回答,不然我先挖了你的眼睛……」
    陳文其抬起眼睛,第一次筆直地望著莊三。
    「莊三哥,」他徐徐說:「你怎樣對待我,我都不敢怨恨你。因為我實在太對不起你了!」
    他誠心誠意地說出心中的歉疚,但莊三一臉都是嗤笑鄙視的神色。
    陳文其又道:「我只有這麼一句話,我對不起你。」
    說完之後,他就垂下目光,閉上嘴巴。
    莊三勃然而怒,叱道:「老子不是叫你道歉,剛才孫二爺的話你聽見了沒有?快點兒回答……」
    陳文其再次望著他,道:「我沒有話好說。」
    莊三冷冷一哂,道:「不說也行,我先挖了你的眼睛……」
    孫小二也認為陳文其這種態度太可惡,這小子的確需要修理一下,他想。世界上少一個忘恩負義之人,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莊三的另一隻手慢慢抬起來,真力貫注食中兩指,這刻莫說是眼睛,就算是磚頭,也得被他戳穿。
    在廳門外雖然是毫無聲息,但其實相當熱鬧。除了李勝等三個大漢,像木頭人一般呆立著之外,還有一男一女,面對面站在牆角。
    那個女的面上蒙著一層薄紗,縮在牆角內。她手中拿著一把短劍,劍身上泛現藍汪汪的光華。一望而知這柄劍必定淬有劇毒。
    她的劍尖指著對面男子的下巴,差只一寸,就可以刺穿他的肌膚。
    被毒劍所威脅的男子,正是一直沒有出現展鵬飛,他並非沒有抵抗能力,只不過是處於動輒兩敗俱傷的局勢之下,是以不敢出手。
    他左手食指點著劍身,真力源源射出,抵住了毒劍前移之勢,右手作勢欲劈。這一掌若是劈落去,雖然對方肋下要害必被擊中倒斃,但他也難逃毒劍破膚之危。此所以兩個人都不敢妄施殺手。
    那個蒙面女子的目光透過薄紗,很不高興地瞪著展鵬飛。
    「你是誰?」她惱聲道:「為什麼出頭管閒事?你跟莊三是什麼關係?」
    展鵬飛不予置答,因為他聽到莊三要挖那陳文其眼睛的話。
    但他知道這個蒙面女子不會搭救陳文其的,因為她剛才的冷箭,所襲之人正是這個書生。
    故此他十分困惑,如果陳文其出賣莊三,是受這個女子唆使的話,她不應該反而要暗殺他啊……
    「喂,你聽見我的話沒有?」
    她的聲音仍然低細如故,廳內之人,如非仔細查聽,實是不易聽見。
    展鵬飛道:「他們要挖陳文其的眼睛,你知不知道?」
    蒙面女子啊一聲,道:「什麼?這話是當真?」
    展鵬飛道:「當然啦……」
    話聲末歇,廳中突然傳出一聲慘叫,聲音淒厲可怖,顯然發出慘叫之人,受到極痛苦的傷害。
    展鵬飛和那蒙面女子身子齊齊一震,不必說話,也知道是陳文其的眼睛被活活地挖了出來。
    蒙面女子突然道:「我們講和好不好?」
    展鵬飛說:「怎樣說和法?」
    蒙面女子道:「我們一齊撤招分開,互不侵犯。」
    展鵬飛道:「好是好,但我怎敢信你?」
    蒙面女子登時大為激怒,道:「那我也怎敢相信你?」
    展鵬飛道:「這話好笑,你做過暗箭傷人之事,我又沒有做過?當然我不相信你。」
    蒙面女子反駁不得,道:「不相信就拉倒,哼,早晚得有個結局的,是不是?你能一輩子耗下去麼?」
    展鵬飛皺皺眉頭,道:「你天生不講理,是不?」
    蒙面女子牙齒咬得格格作響,依她的性子,恨不得猛然用劍,把這個青年刺死。
    但目下乃是兩敗俱傷的局面,她可不敢不為自己的性命打算。再說這個青年氣字軒昂,看來蠻順眼的,實在不容易激起拚命的毒念。
    廳中傳出斷斷續續的呻吟慘叫之聲,還有那莊三的叱喝聲。他還在迫那陳文其招供。
    展鵬飛忽然覺得自己做錯了事,與其讓那陳文其受這等慘酷的痛苦,倒不如剛才讓那女子的冷箭,取了他的性命。
    他心念電轉,迅即下了決定,道:「姑娘,咱們一齊撤招退開也好。」
    蒙面女子道:「你現在相信我了?為什麼?」
    展鵬飛道:「我想替陳文其減少些痛苦。」
    蒙面女子訝道:「是麼?你認識他?」
    展鵬飛道:「不認識,但他們不該這樣對付他。」
    蒙面女子立刻表示同意,道:「好,但我也要進去瞧瞧。」
    展鵬飛道:「你進去也行,卻不許向任何人動手,包括陳文其在內。」
    蒙面女子道:「我答應就是。」
    她忽然先收回劍上力道,同時垂下了毒劍。
    展鵬飛收回掌勢,退回兩步,又道:「我真想揭開你的面紗!」
    蒙面女子搖搖頭,道:「你最好別動我的面紗。」
    展鵬飛道:「為什麼?你的嘴巴藏有暗器可能殺人麼?」
    蒙面女子道:「不是,我老實告訴你,誰揭開我的面紗,都會得到不祥的後果。」
    展鵬飛哦了一聲,道:「你試驗過了麼?」
    那女子點點頭,道:「已經有不少人可以證明我這句話,你要不要聽聽他們的故事?」
    她知道這個年輕英俊高手,決不會耐煩聽這些話,因此她根本不打算說,況且目前的形勢也很使她迷惑不安,這是從未有過之事。她感到無法控制局勢,所以心中很不踏實。
    我不喜歡這種滋味。她想:因此我迫不得已要施展毒手,取他性命。唉,這傢伙看起來怪順眼的,我卻不得不殺死他,真可惜。
    她一雙手垂下沒有移動分毫,但有一支精鋼短箭,卻已從袖管滑入她掌心。
    這支箭本是箍在小臂,她利用由手臂收縮肌肉,把它推出袖外,然後落在掌中。在外表上,也根本沒有動過。
    那蒙面女子兩指捻緊箭桿,凝聚真力。現在只要把展鵬飛的目光稍為引開一下,她劍箭齊發,一定可以當場殺死這個強敵。
    她吹一口氣,面上薄紗飛起來,掩映之間可以看見她的櫻桃小嘴,以及潔白編貝的牙齒。
    展鵬飛道:「你想幹什麼?自願掀開面紗麼?」
    蒙面女子感到他口氣不善,冰冷得很。心中不禁冷笑一聲,應道:「你反對麼?是不是害怕遭遇到什麼不祥之事?」
    展鵬飛道:「那倒不是,我只想告訴你,我的心腸冷硬如鐵石,你可明白麼?」
    蒙面女子倉猝間實在聽不懂,問道:「你的心腸怎麼樣與我何干?」
    展鵬飛仰天發一聲笑,道:「我意思說不管你長得多漂亮,也休想打消我出手之意。你揭開面紗也沒有用……」
    蒙面女子這時才明白了,但她不但不怒,反而甚覺受用,因為他似乎已承認她是漂亮女子。
    那支鋼箭一時竟施不出去,其實展鵬飛仰天而笑之際,的確是大好良機。
    他的目光回到她面上,又道:「你聽著,別忘記了。我一出手,就不會留情,至死方休……看刀!」
    喝聲一起,刀光精芒電射,捲向蒙面女子。
    這一招使得招奇勢猛,威力強大無倫,蒙面女子急急閃退,一面揮動手中毒劍招架。
    她一有動作,左手的鋼箭便掩藏不住。被展鵬飛一眼瞥見了。
    好傢伙,敢情她打算暗箭傷人……展鵬飛一面想,一面運刀如風,連連進擊。
    他的刀招不拘招式,見有空隙就捲掃砍劈,隨心所欲,變化多端。一連七八刀,殺得那蒙面女子退落院中,直被院牆擋住,才不後退。
    這兩人拚鬥之聲,已驚動了孫小二等人,齊齊奔出廳外觀戰。
    莊三手中兀自抓著那書生的胸口,把他拖了出來。只見這個斯文清秀的書生,現在已經滿面血污,看不出本來面目了。
    他雙目被挖,痛徹心肺,早已昏死過去。若不是鼠精孫小二以點穴手法替他止血,否則流了這一會兒血,必定已失血而死無疑。
    展鵬飛寶刀如電,凌厲進擊,殺得那蒙面女子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莊三駭然道:「孫二哥,展大俠真是武功蓋世……」
    孫小二聽不懂,反問道:「何以見得呢?」
    莊三道:「他的刀招有不少是最普通的手法,可是威力不同,速度迥異,叫人不敢相信便是連我也熟得不能再熟的招式……」
    這可怪他不得,孫小二想,面上微微笑著,沒有回答。
    因為當初我也有過這個疑惑,後來才知道展爺的刀法,根本就不拘形式,都是因勢利導的放手施展,所以他的刀法沒有一定的路數。
    這是一種特殊的天賦,在展鵬飛來說,他已有了堅強信心,深知自己預料對方招式變化的眼光,從無差錯,所以他能夠更早一步使出克制手法,一面封死了對方反擊的來路,一面尋暇抵隙,以攻代守。
    蒙面女子的面紗忽然飛起來,搭在頭髮上,不再垂下,所以整個面龐完全呈現在展鵬飛眼前。
    她的表情好像急得想哭,同時又憤怒不堪。雖然如此,仍然非常漂亮迷人。
    但她的美貌程度,還未達到使男人一見就目眩神搖的程度。尤其是展鵬飛,他江湖閱歷雖然還不豐富,在女孩子這一方面,卻有著曾經滄海之感,一代尤物的華媚娘,也不能令他迷失,何況其他?
    刀劍錚錚聲中,突然間光氣全消,這兩個正殺得難分難解的人,都停止了一切動作。
    展鵬飛抱刀屹立,像一座山嶽一般,虎目含威,凝視著牆邊的敵人,面上找不到一絲表情,誰也不知道他心中是喜是怒。
    蒙面女子身子靠著牆壁,面色慘白,狠毒的眼光緊緊盯住展鵬飛。
    她右手的毒劍遙遙指著敵人前胸,劍身藍汪汪的光華,使人觸目驚心。
    蒙面女子另一隻手藏在背後,這隻手捏著一支冷箭,這已是眾人皆知的事。
    一眨眼間,她腳下的地面,出現了血漬。這些鮮血顯然是從她背後滴下來的。
    蒙面女子的傷勢如何,莊三和孫小二目前還不大清楚,因此他們相當著急,生怕她傷得不重,而展鵬飛又放過了她的話,那真是後患無窮了。
    她的面色似乎更見蒼白,大概是流了不少血的緣故。可是她眼光惡毒如故,十分可怕。
    展鵬飛仍然像山嶽一般,身形紋風不動。
    蒙面女子牙縫中迸出冷冷的聲音,道:「姓展的,你不敢一刀殺了我,終必後悔。」
    展鵬飛哼了一聲,道:「你叫什麼名字?」
    蒙面女子蒼白的嘴唇張開,吐出虛弱的聲音:「我姓辛,名玫,出身鄂北斷腸府。」
    展鵬飛退後四五步,冷冷道:「好,辛玫,你走吧,我姓展名鵬飛,冤有頭債有主,你不必找別人報復。」
    辛玫振作精神,提聚真氣勉力支持著,邁步便走。她身子一離開牆壁,啪地一聲,一隻手掌掉在地上,五隻手指還握住那支鋼箭。
    這景象真夠觸目驚心的,辛玫卻連眉頭也不皺。她平生殺人不知多少,無數人為了被害者而斷腸,如今輪到她自己一隻手齊腕被斬斷,比起她往日向別人下的毒手,實在算不了一回事。
    展鵬飛寶刀劃出一道光芒,橫阻住她的去路,喝道:「且慢,你還走不得。」
    辛玫一愣,這個男人居然不守諾言,實在太出人意料之外了。
    「你想怎樣?還有什麼難題?」
    展鵬飛徐徐道:「不是難題,我要你說出解開這三人穴道的相關脈穴,你一定不至於忘記吧?」
    辛玫當然不會忘記,而且很快地說了出來。
    展鵬飛迅即出手解穴。他去來如風,出手如電,一眨眼間已回到原地。
    李勝等三人都先後乾咳數聲,恢復行動能力。
    莊三喝道:「你們到外邊把守著,快!」
    李勝等三人遵命退下了。
    展鵬飛好奇地望著辛玫,問道:「你為何還不走?」
    辛玫冷冷應道:「你有話就問,有屁就放,要殺就殺,男子漢大丈夫做事應該乾乾脆脆!」
    展鵬飛聳聳肩,道:「原來你以為我找借口留難你,但事實勝於雄辯。」
    丈許外的莊三叱喝一聲,插口道:「展爺,何不問問她,用的是什麼手段,迫使這姓陳的小子背叛於我?」
    展鵬飛向辛玫道:「你聽見沒有?莊兄問你呢,但你如果認為秘密不可外洩,不說也行,我不勉強你。」
    辛玫道:「這有什麼稀奇,這傻小子以為我真的愛上他,什麼事都肯為我做……」
    展鵬飛但覺這個妖女心腸之冷酷惡毒,可怕之極。不但絕不後悔斬斷她一掌,還隱隱感到自己下手太輕,應當殺了她,為世除害才對。
    他揮揮手,不屑地道:「走吧,我不願與你多說一句話了。」
    辛玫發出陣陣狂笑,尖銳刺耳,一面舉步行去。
    她到了牆邊,一躍而過。淒厲的狂笑聲,兀自隨風傳了過來。
    孫小二走到展鵬飛身邊,道:「展爺,她走遠啦,這個妖女全無心肝,留在世上實是無益……」
    展鵬飛沒做聲,側耳傾聽漸漸遠去的笑聲。過了一陣,才道:「她狂笑聲中,隱隱含有悲哀,看來她還不算是全無心肝之人。」
    孫小二道:「不管怎樣,這個妖女將來必是一個後患。」
    展鵬飛道:「也許你說對了,但她這個人,內心不一定像外表那麼冷酷惡毒。」
    孫小二不和他辯駁,這等事情往往是見仁見智,何況十之八九是沒得證實的,辯之無益。
    他轉過話題,道:「你露了這一手,連斷腸府高手之一的辛玫也毀在你刀下,這件事一定傳揚得很快。加上別處的消息可能也傳到此處,你已算是公開露面啦。因此,咱們的行蹤,不可不小心些……」
    展鵬飛奮然道:「這些妖邪看來也不過如此,咱們何須畏懼?不過若是狄大俠不願見客,咱們亦不便勉強,你說對不對?」
    莊三已把陳文其拖出去,不知如何處理。這時恰恰回來,面上有匆遽之色,大聲道:
    「展爺,孫二哥,聽說在下的窩給人挑啦,那邊已經燒起一場大火……」
    展鵬飛訝道:「敢是有人縱火?」
    莊三道:「正是有人縱火,好在在下那個窩什麼都沒有,燒了也不打緊。只可憐四下的鄰居受我連累,無家可歸了,唉……」
    孫小二道:「你可知是什麼人使用這等卑鄙手段?」
    這個老江湖第一次露出憤然之色,可見得縱火這等罪行,實是令人髮指之事。
    莊三道:「聽說是幾個人,有男有女,行動如風,個個蒙住了面,好像是外地來的人物……」
    展鵬飛道:「不知是不是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不如這樣吧,孫兄陪莊兄回去瞧瞧,我在這邊留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