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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服神丹假死寶雲庵

鏡兒果然找了回來,何仲容叮囑他道:「關於這條絲巾的事,你切不可胡說,還有剛才你帶領來的那位雲姑娘,究竟是什麼人?」
    這句問話,不但何仲容渴欲知道回答,便高棄也十分關心,把那雙小眼睛瞪得圓圓的。
    鏡兒忙稟道:「那雲姑娘一向服侍我家大小姐,故此全堡之人,莫不尊敬她幾分。」
    何仲容暖了一聲,心中暗道:「想不到竟是個丫頭而已,但那儀容言談,王侯千金也不過如是。」
    高棄也訝異得忘了向何仲容取回那兩顆寒袖飛砂,哺哺道:「其僕尚且如此,其主可想而知,老兄有此同感否?」
    鏡兒退了出去,何仲容看看天色,已近面時,心中便著忙起來,真是坐立不安。
    高棄那雙小眼睛直在眨動,現在兔子牙已經好久沒有現出來。何仲容自家滿腔愁思,便沒有發現這個天性滑稽達觀的好朋友居然也懷有心事。
    原來高棄正在考慮一件事,便是他師門秘藝,有三招絕活,稱為金指銀掌。雖然只有三招,但練得純熟之後,防身攻敵,妙用無窮。高棄並非吝惜絕藝,卻是非常慎重地考慮著後果。第一點何仲容內功雖有根基,但因未經名師進一步指點,功力終是有限,這金指銀掌功夫,極注重內家功力。否則人家一拳硬打過來,一旦碰上了自家便腕折筋斷,招式再妙,也無用處。不過以何仲容的資質,這種奧妙的招數倒是很快便能學會。
    第二點高棄本身雖然喜歡鬧事,什麼都不怕,但對師尊卻十分崇敬。這等師門絕藝妄自傳人,師尊嗔怪下來,他可得自裁以謝罪。
    有這兩樁原因,高棄便舉棋不定,苦思不已。
    何仲容最後歎口氣,道:「我還是悄悄溜走吧,免得當筵出乖露醜,連你也不好看。」
    高棄奮然道:「老兄別氣餒,我有三手絕招,你學了大概有機會派派用場。這三手絕招稱為金指銀掌,雖然只有三招,但真不容易學好。因為第一招左指右掌,第二招變成右指左掌,第三招又變回左指右掌,最困難的地大就是右手三招和左手三把完全不同,各自變化施展下去,於是一心要分兩用。」
    他站起來比個架式,何仲容便覺得眼花鏡亂,登時潛心學起來。
    練武也正如世上其他的事情,有天才的人,一點兒就透,不但架式和手足尺寸判斷的正確,甚且很快便能領略到其中精微變化與及用途。笨的人往往窮年累月,也無法得窺堂奧。
    只有一宗不能純憑天才,便是內家功力方面,雖有名師秘法,也需歲月方能有功。當然天資好的會比魯鈍的進步得快,但不可能立即見功,除非服了什麼靈藥,因而脫胎換骨,功力猛進。同時視那靈藥的功用,看看能抵多少年苦修之功而定高下。
    何仲容一學就會,把個傳藝的高棄喜得咧嘴直笑。自古至今,做師父的無不最怕遇上蠢徒弟,真是偶一不耐煩時,準保要嘔血而死。
    可是何仲容掌擊指戳之際,功力太弱,高棄暗中十分洩氣,因為這三招絕藝,他只能施展出三成妙用。
    不過話說回來,事實上也是異數奇緣,何仲容五年前在山東濟南附近,從一位冷峻的紅命老人處得傳內功,紮下根基至今,因他沒有人再進一步指點,日夕僅僅苦修這段功夫,因此根基扎得牢固無比。是以練起這金指銀掌的奇特功夫,需要分心左右出招,反而一下子便練得奇佳,純熟無比。
    西時已屆,眨眼便將是開席之時,高棄出去小解。
    何仲容正在怔忡,忽然一陣香風,直送人鼻中,抬眼一望,眼前站著一個麗人,正是面熟得很的雲姑娘。
    他連忙抱拳為禮道:「雲姑娘可有什麼貴幹?」
    她嫣然一笑,雖然美麗,但仍然帶著幾分稚氣。
    「小婢奉小姐之命,送一樣東西與何相公,不過……」
    何仲容大吃一驚,忖道:「我和她家小姐素昧平生,會有什麼東西給我?奇怪?」想著想著,背上已沁出冷汗。
    她又道:「不過這樣東西可不易消受呢!」
    他再大吃一驚,肚中摘咕道:「既然不好消受,那就免了吧!」但口裡卻不好說出來。
    雲姑娘容色一整,變得十分嚴肅,道:「這件東西需要的是p量和運氣。你當然可以不接受。」
    何仲容問道:「雲姑娘可是說在下需要膽量和運氣?」
    她肅然點頭,凝視著他。老實說何仲容真不願意接受這麼一宗謎樣的危險東西。可是在她眼光注視之下,不遑多想,挺胸道:「在下決定接受。」
    雲姑娘一點也沒露出高興的樣子,顯然那樣東西並非鬧著玩的。
    她道:」你不會後悔吧?」
    「雲姑娘未免小覷在下了。」他忽然如受侮辱,變得激昂起來。「在下縱然揖棄生命,也決無怨言。更不後侮。」
    她頷首道:「果然是個硬漢,可借孟浪一些。」
    何仲容登時沒趣起來,但又不便說什麼話。
    她取出一個兩指定寸半長的玉盤,盒蓋上似乎有些字跡。從她面上慎重的神情,這盒子裡准必盛著一宗奇異的東西。
    何仲容低頭瞧瞧送到面前的玉盤,只見上面雕著「小還丹」三個字,旁邊還刻著「公冶辛之寶」五個小字。他疑惑地抬頭望望雲姑娘。
    她嚴肅地道:「這玉盒裡面,共有兩顆丹藥,都是一模一樣,連輕重也完全一樣。其中一顆乃是藥他公冶辛的秘製小還丹,練武之人得服此丹,可抵半甲子苦修之功。另外一顆,卻是並世無匹的毒藥,只一吞下腹中,立刻七竅流血而死。你自家隨便取一顆服下,若是命該顯達,你取到那粒小還丹,反之也將立刻送命。」
    何仲容心頭咚咚大跳,但話已說出,不能反悔,伸手接過那個玉盒。
    他覺得異常慚愧,因為他已不由自主地流出冷汗。
    「真是太丟臉了,大丈夫死則死耳,何必流冷汗?」他恨恨地罵著自己,可是汗珠依然直如出來。
    他把盒打開,一陣奇香直撲上來,使人頭腦為之一爽。
    裡面兩顆龍眼核般大的紅色丹丸,看起來真是一模一樣,沒法分出一點不同之象。
    他定定神,慨然遭:「在下馬上就取一顆服下,但此舉凶吉未卜,在下只有一個要求。」
    「何相公請說。」雲姑娘十分溫柔地回答,她已不能裝出嚴肅了。
    「在下只想知道貴小姐贈藥之意,以及此藥的來歷。」
    「這點本應對何相公說明白。你可記得中午到翡翠山時,有人贈馬及寶刀一柄,那就是小姐送給你的。你一定奇怪我家小姐何以這樣做法,我可以告訴你,她早已知道何相公乃是一位正直磊落的鐵漢,因此她特別留意為你解決困難。這可是憐才之意,何相公切勿誤會。」
    何仲容聽得熱血沸騰,鼻子微酸,差點兒先湧出感激之淚。
    想不到居然有人把他當做一個有用的人看待,光是這番瞧得起他的情意,已是夠教這位落魄潦倒的英俊少年為之肝腦塗地了,何況還曾經贈與名駒寶刀。
    他那真摯感動的神色,完全流露無遺。雲姑娘像是自家做了一件善事似的,善眸中露出驕傲快樂的光彩。
    何仲容用力地道:「貴小姐和雲姑娘的大德,在下有生之日,決難稍忘……在下這一生,除了兩位之外,只有高棄見是真心朋友。如今在下該死,也可以瞑目了。」
    雲姑娘歇了片刻,便又道:「我家小姐明知何相公修練時日不久,功力雖高,但和目下內宅的一干高手比起來,還是差了一籌。況且那人魔邱獨的三個徒孫,為人十分殘忍多妒,將來有機會的話,不消說會將何相公的血都喝了,即使在今晚,他們也會想盡辦法折辱相公。』」
    何仲容道:「正是這樣,在下就愁這一點。」
    「故此我家小姐左思右想之下。沒奈何把這宗隨身五年的寶貝送給相公。可是難就難在其中一顆是烈性毒藥,錯服了必死無救。」
    「在下寧願服錯毒藥而死,也不能任人折辱。」
    「我家小姐說,相公你一定會這樣想法,故此令小婢送來。倘若相公不服靈藥,今晚此關,萬萬闖不過去,那麼小姐令人把相公搬進內宅之舉、豈不是反而害了相公。故此只好選擇此法,我家小姐又說,請相公不要懷疑她是用你做試驗品,以為倘若相公不幸,則她便可得到確實不誤的靈藥。」
    「在下可真沒有想到這一點。」他慨然順手拈起一粒丹九,便向口中送去。
    但他的動作忽然中止,凝目望著手指夾住的紅色丹丸,手心直在冒汗。
    「假如這一粒正是毒藥。」他想:「那麼我便是親手殺死自己,決不能怨怪別人,唉,自己的性命卻懸在自己手中,用來測驗運氣,不免太過那個吧?我未免勇敢得有點兒盲目了。」
    然後他又想到這兩顆丹丸,為什麼他會選擇到這一顆?何以不換換其中的一粒?
    他諷刺地笑一聲,向雲姑娘道:「實不相瞞,我並不想死。可是世事便是這樣,正如我不想出醜丟臉一樣,但往往卻非出醜不可。」說完這話,好像有點兒不祥之感,便忽然閉嘴。
    雲姑娘在這最後關頭,好像也有點兒逃避現實,她道。「這粒小還丹,乃是五年前一位名列天下武林五位高手之內的藥仙公冶辛秘製之寶,他說服了此丹,可抵半甲子苦修之功,但我家小姐一直隨身攜帶,老是不敢冒這個險。」
    何仲容忽然記起那南陽鏢局的鏢頭王光義在述及人魔邱獨來歷之時,曾經提到一位清風劍客車度春,也說是名列天下前五位高手之內,便插嘴問道:「姑娘所說的藥仙公冶辛,可是與清風劍客車度春齊名的?那麼還有其他三位是誰?」
    「不錯,清風劍客車度春也是五位高手之一,其餘三位,一是我家小姐的師父太白山冰屋主人谷姥姥……」
    何仲容為之肅然起敬,道:「原來貴小姐不但家學淵源,而且還是高人之徒。」說到這裡,心中忽覺奇怪,這北四堡南五寨的主人,屢代秘傳武功,在江湖上所享威名,已十分不得了,難道還夠不上這五位列前五人的高手?
    雲姑娘冰雪聰明,已看出他的疑思,便道:「老堡主的武功雖佳,但一人而兼兩家之長,豈不更好?同時因谷姥姥乃是女人,我家小姐拜她為師,真是再好不過。那四堡五寨之首的濟南金龍堡大小姐,也曾要拜谷姥姥為師,卻因我家小姐先了一步,故此後來不知她改拜哪一位?另外那兩位高手一是神行男聞一公,一是風火童子溫炬。
    「這小還丹是五年前藥仙公冶辛到冰屋過訪谷姥姥,下棋消遣,正在雙方苦苦爭持時,我家小姐看了良久,忽然間藥仙公冶辛允許她做聲,公冶辛見她年紀尚輕,使准她說出這一著。我家小姐對下棋之道,極有天分,這時說了一著,谷姥姥果然憑那一著贏了,這時才知道他們竟有打賭,這一局可把這盤小還丹贏來,谷姥姥便賜給我家小姐。」
    何仲容手中冷汗更多了,口中問道:「為什麼不直截了當給一粒真丹呢?」
    雲姑娘道:「小婢這就不知道了,只好問我家小姐。」
    何仲容已不能再拖延,咯一聲把丹九吞人腹中。
    雲姑娘趕快收起那個玉盤,匆匆走出軒去,迎面碰見高棄正蹲在院子中玩石子。
    高棄見她.做個滑稽的表情,但雲姑娘哪裡笑得出來,只歎了口氣,高棄正覺有異,起來攔住她道:「雲姑娘你怎麼啦?」
    雲姑娘往左一閃,高棄也往那邊攔,她閃的快,高棄仍然攔住,一急之下,猛然出掌推去。
    高棄敞開前胸,吃她一掌結結實實打個正著,哎的一聲,踉踉蹌蹌地退了好幾步,撞在院牆上。
    雲姑娘見他捧住胸口,猛然醒悟自己的掌力何等厲害,若是常人,這一掌怕不立刻心脈震斷而死才怪哩,趕快衝到他身邊,伸出玉手拉住他捧胸雙掌,慌急地道:「你怎樣啦,疼麼?我真該死,胡亂一拳打在你身上。」
    高棄無力地眨眨那對小眼睛。緩緩道:「你……你的掌力真厲害……可是練過鐵砂掌……」
    雲姑娘道:「是的,真該死,你現在怎樣了?小婢去找小姐乞些靈藥來。」
    高棄搖頭道:「我……歇會兒就好了…-」現在他可真個心驚膽戰,原來雲姑娘那雙雪白的柔美正覆在他的手掌背上。他平生不知禁忌,淘氣起來時,摸摸女人的兩股也非奇事,無論怎樣他都心無礙滯,平靜無波。可是目下雲姑娘玉手與他相觸,卻有如出電般,使得他一方面心驚膽戰,一方面全身酥軟。
    高棄這傢伙練的童子功,體內有混元一氣運布百骸,別說她沒有遠足功力,即使是全力打他一掌,也將紋絲不動。
    這刻他見到雲姑娘眼中露出真誠焦急之意,這一下倒不好意思說出自己裝假,但得額頭出汗,渾身亂抖。雲姑娘看著他似乎是疼痛難忍,不由得更慌了,柔聲道:「你別出力,慢慢調勻真氣,小婢抱你回房休息一會兒。」
    高棄心中叫聲我的媽呀,這會子被她玉手碰著,已經受不住了,何況全身倒在她香噴噴軟綿綿的懷中,由她抱回房間,那時節大概真個得死掉一半。
    但他又不敢推開她,只好直往地上蹲下去,雲姑娘趕快攙他時,他居然連身軀也賴在地上。
    雲姑娘認定他傷勢甚重,銀牙一咬,俯身雙手插入他腋下,運力一托。
    誰知白費力氣,那高棄個子不大,卻十分沉重,竟然托之不起。她心中一半詫異一半不服,再用力一托。
    高棄最是怕癢,被雲姑娘這麼一弄,早就忍不住,這時腋下又被她一揉,登時全身一軟,被她托了起來。
    雲姑娘用上身抵住他肩膀,騰出一隻手,抄起他的大區,便抱了起來。
    高棄手臂碰著雲姑娘軟綿綿的胸部,打個大大的冷戰,暗叫聲我命休矣,便閉目軟垂全身,任她擺佈,敢情這個傢伙真個暈了。
    雲姑娘無意被高棄碰著胸部,芳心也一陣驚悸,雙頰無端紅得如染丹朱。
    眨眼間已將高棄抱回他的房間,就在何仲容房間對面。
    這時何仲容的房中,悄聲無息,故此雲姑娘一時也忘了該事,沒有去探探何仲容的生死,把高棄放在床上之後,秀眉大皺,盡在發怔。
    高棄的小眼睛緊緊閉住,嘴巴也沒有張開,故此兩隻滑稽惹笑的兔子門牙沒有露出來。
    她奇怪地想道:「哎,一個人的轉變多快呀,這個善良而熱心的人,醒著的時候,是那麼滑稽惹笑,但現在閉上眼睛,卻顯得十分和藹可親,除了頭顱巨大一點兒之外,並不使人覺得難看啊…不,不,我一定是因為下午偷聽了他們的對話,知道了他的身世和可憫的遭遇,才對他同情憐憫,因而起了好感。他原本長得真有點兒難看,但這有什麼關係呢?一個人只要有善良的內心,純潔的靈魂,那就足夠叫人仰慕了。我以前曾經跟隨小姐走過江湖,會過不少年輕英俊,錦心繡口之士,可是他們的做人,都有許多許多缺陷。以我看來,那些人都及不上這位高相公。」。
    怔怔地癡想著時,玉手也沒閒著,先把隨身帶著的療傷藥散讓他服下。因見他雖然閉眼不動,但呼吸均勻,面色如常。便不大驚慌了。
    她忽然啐了自己一口,想道:「我這是發瘋了?人家再不濟也是名家之徒,料定不久之後,便將揚名顯姓,出人頭地。我再自高自負些,還不過是一個丫頭,盡想人家幹嘛……」
    她顯得相當可憐地仰天微歎,她知道這個相貌不揚的高棄,以及那俊美照人的何仲容,都十分孤單可憐。但他們終究是個男子漢,又是自由之身,總比她強勝的多。
    高棄這時苦頭可大了,那雲姑娘不知給些什麼藥讓他服下,但覺滿口苦澀不堪。同時他更想到,一旦雲姑娘發現他並非受傷,僅是假裝的,那將會怎樣呢?
    雖然他不是存心裝假,事實上是被她玉手一觸,全身都軟了,此後經得她擺佈,又抱又抬,更是不敢睜眼,但雲姑娘會相信他的解釋麼?他又如何能啟齒說明他觸摸著因而身軟?
    他對她後來的慇勤,使得一生都遭女性白眼的高棄感動得差點兒淌出眼淚。
    假使將來雲姑娘發現他並非真傷而誤會了,打他罵他,他都不敢做聲。即使是殺他,也決不敢違抗。他既是對她有了如許感激之心,可以想像得到他是如何不想令雲姑娘誤會。若果換了別人,這件事一定不成問題,乾脆繼續裝假,博得佳人青睞呵護,豈不大妙。但高棄可是個死心眼,對於他不喜歡而沒干係的人,他可以用欺騙手段。但對一個他全心敬愛的人,卻絕不能有絲毫不忠實。因此他憋得十二萬分難過,差點兒便要哭了。
    雲姑娘猛可記起何仲容,趕快過去看看他生死,一腳踏入他房中,大大一愣。
    原來何仲容張手攤腳地躺在床上,一望而知已經斃命。
    這一驚非同小可。定定神,暗自叫道:「何相公呀何相公,你真是命苦福薄,我家小姐一生未嘗瞧得起過任何用人,只對你一人青眼屢加,假如你得服靈藥,武功固然增進無數倍,小姐更打算要你修習文學,做個文武雙全的英雄豪傑,結局如何,不問可知了。想那時節你們雙宿雙飛,比美神仙眷
    屬,算得上一段佳話。哎……小姐贈藥之際,也曾猶疑再三,何相公你死後有知,切不可怨怪小姐,她後來對小婢說,『與其沒沒無聞而得享天年,倒不如博博運氣。』小婢也贊成她的話。依小婢看來,何相公你決不是夭折之相,誰知…」
    她不知不覺移步上前,伸手摸摸何仲容的脈門,觸手一片冰冷,不禁惘然歎口氣,忖道:「小婢也許要隨侍小姐遁入空門,何相公你想,以小姐那等綺年玉貌,一身文武全才,卻不能在繁華人世中大放光芒,你的死也就可以瞑目了。」
    這刻酉時已至,鏡兒走進來。雲姑娘拉起一條被單,把他的屍首蓋住,告訴鏡兒道:
    「去報告大管家,何相公忽因急病去世,今晚宴會取消。」
    鏡兒眼中閃過驚訝的光芒,但立即轉身出去。雲姑娘看到鏡兒似乎現出悲慼之容,不覺癡想道:「他所服侍的客人已不明不白地暴斃過兩個,但他那時毫不動容,如今卻為了何相公而有點兒悲慼,不知何相公有甚好處?」
    她走出房門,墓地想起高棄,又忖道:「小姐的脾氣我所深悉,關於何相公這件事,不論她對他的情感,是否已達到為他捨棄一切的地步,但她必定因為覺得對不起何相公,因而避世以為報答。那麼我自然也得跟去,想來我與高相公總是有緣,如今何不把這粒真的小還丹送給他?」
    她走進房間裡,只見高棄無力的睜開眼睛。她當然不知道高棄正懊惱得要死,同時又不敢露出馬腳,是故無精打采,毫無氣力。
    雲姑娘溫聲道:「你好了些麼?」
    高棄啞聲道:「謝謝你關心,我沒事。」
    她道:「早先我奉了小姐之命拿了兩顆丹丸來,任得何相公自選一顆,你當然聽過藥仙公冶辛的大名,這兩顆丹丸便是他贈的,都一模一樣,其中一粒是武林人視為至寶的小還丹,另一粒卻是烈性毒藥。何相公說他願冒這個險,於是我便把藥丸給他。」
    高棄突然坐起來,咧開嘴巴,情急地問道:「他服了哪一粒?」
    「他已不幸死了。」她簡短地答了一句,然後十分溫柔地伸手按他躺下,道:「你切勿急壞自己身體,我明白你失掉這個可以披膽瀝肝的朋友,一定如斷手足。可是當你知道我家小姐將會因他的不幸,而必有報答的話,我想,你應該覺得他的死也是值得的。」
    高棄瞪大眼睛,現在他不必裝假,也渾身乏力。
    雲姑娘把那粒小還丹連玉盤都交給他,緩緩道:「這一粒可是真的小還丹,小婢擅作主張,送給高相公你服用。」
    高棄痛失至友,心中悲傷得迷迷糊糊,腦中轟轟隆隆地直響,卻隨口問道:「為什麼呢?」
    雲姑娘轉身走到房門,忽然回身,凝睇看著他,道:「第一,你是何相公的唯一好友,此丹既然他沒福受用,只好贈你。第二,我……」
    高棄雖然睜大眼睛,其實並不大注意她說什麼話。心中反覆念道:「何老兄死了,他那麼一個鐵血漢子也死了……」
    雲姑娘稍稍一頓,然後很快速地道:「第二點,我很喜歡你的為人。」
    她有如一朵彩雲,眨眼飄逝。
    高棄歎了一聲,宛如迅雷轟頂,閉目喘氣不已。
    這句話他聽得異常清楚,甚至可以感覺到那美麗的雲姑娘迅速地說出這句話時,內心蘊藏的嬌羞之情。那是多麼動人的一句說話,他在震驚之後,復又細細回味起來。
    在他的一生中,連個同性的好朋友也沒有,更別說異性了。然而天下之事,每多出人意料之外,出奇得教他難以置信。
    劇悲劇喜兩種情緒連迭急襲,使得高棄如在夢中。他聽到總管家於戎威嚴有力的聲音,在對面房間響起。於是,他熱淚橫灑。因為如今畢竟已確定好友何仲容是真的死了。
    總管家是個禿頂的中年人,唇上留著兩撇八字鬍,威嚴之中又透出陰毒。此人在武林中本也是個響噹噹的角色,人稱禿鷹於戎,一手大力鷹爪功,江湖上無不知名。
    他吩咐兩個壯漢道:「把屍首抬到堡後寶雲庵停放。」
    又轉面吩咐另外一人道:「到二號庫房取出那付尚未完工的楠木壽材,即令匠人加工趕製。」
    那些下人都十二分謹畏地銜命而去。
    禿鷹於戎伸手摸摸何仲容的手腕,暗自哺哺道:「憑我老禿也認不出他服了何藥而死,這話如何說得出口?真奇怪……」
    那兩個下人用一張軟床,把何仲容屍首用被單蓋住,走出堡去。原來寶雲庵乃是老堡主家庵,就在成家堡後面半里遠的一座翠竹林中。按規矩家庵豈容停放外人屍首,而且成家堡這數日來無緣無故暴斃的人,也不在少數。都僅僅一副薄棺收殮,人土為安。從來沒有說是停屍數日以等待棺木之理,更別說用那價值千金的棺木壽材葬殮。
    禿鷹於戎為之疑惑不已,因為這都是成小姐之命,他自然不能違拗。不過他身為一堡管家,並且已參與本堡一件最機密的大事,幾乎等於第二堡主。而因為有那校關係極大的機密事,故此他對堡中任何人都嚴密監視,一舉一動,無有不知,是以當然知道何仲容入堡後大部分動態。
    他記得何仲容已搬入內宅,是成小姐之命,同時又有贈馬贈刀之舉。足見這位成小姐對何仲容之看重,但他卻忽然暴斃,起因是成小姐貼身侍女井秋雲送藥。那麼她為何要毒死他?用的是什麼藥?
    他只好悶在葫蘆中了,因為他決不能向成小姐打聽查究。好在死個把人,在他心目中不過等於死只螞蟻。
    前面大廳上筵席盛開,並沒有因何仲容之死而為之中止。
    高棄沒精打采地被鏡兒硬請赴宴,來到大廳,已是入席時候。
    經常兩席尚未坐滿,但今日卻有四席之多,一堂濟濟,其中不乏英俊之士。
    高棄毫無興致,連多看那些人一眼也懶得看,逕自在一個空位坐下。
    抬目一望,同席的竟有三個道人,其中一個正是崆峒派第一位高手仙音飛蛇耿道人。另外兩個是比耿道人早來兩天的龍門雙他寒山和寒月兩位道長。
    最使他皺眉的是峨嵋派陰陽雙劍龔氏兄弟,他們也在此席,正和崑崙派的名手石猴侯星五在談話。但坐在侯星五旁邊的崑崙年輕好手樊相如卻默默不語。只因那石猴侯星五成名多年,早有家室。這次到成家堡來,僅是陪著這位年輕師弟樊相如來開開眼界。本來也沒有想到什麼招親之事。可是自從三日之前,成小姐忽然在筵席上露面,這一下使得不少人都動了心,樊相如便是其中之一。還有就是人魔邱獨的徒孫黑煞手桑無忌及尉遲軍兩個師兄弟,尉遲剛則另有所欲。後來加多峨嵋派龔氏兄弟,便共有五人逐鹿。是以龔氏兄弟和崑崙石猴侯星五談話,表面上融洽,骨子裡暗鬥不休。
    同席還有一位便是女羅剎郁雅,她的眼光不時向其他的筵席上溜來溜去。
    鄰席乃是以前見過的舊日客人,上首坐著一位老和尚,乃是老堡主成永的好友百補禪師。旁邊是一位中年道站,人稱千草仙姑。頂著下來是黃山赤面天王熊大奇和宗緒,跟著又是兩個和尚,都是藏土龍樹派的密宗好手,一名半托迦,一名理陀。再次便是人魔邱獨的三個徒孫。
    宗綺凝瞥高棄一眼,見他嗒然若喪,同時又不見何仲容,不覺奇怪起來。但她並沒有工夫詢問,因為一則宿仇仙音飛蛇耿道人已露相,她準備找機會嘲諷他一下,二則新來的兩席竟有十五六個青年男女,每個都是眼神奕奕,舉止沉凝,一望而知俱懷上乘武功。但大部分都陌生得很,全無任何表記可以推知是什麼來歷,因此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住。
    老堡主成永一領長衫,甚是滯灑,面上滿是親切的笑容,招呼著這一於年輕男女,成小姐卻沒有出席。
    大家坐定,老堡主起坐道:「明日便是會期,但今天剛到的貴客著實不少,除了老朽好些子侄輩之外,那一位老仙長是崆峒高人仙音飛蛇耿道長。」
    耿道人站起來,向大家稽首,目光如電,特別在黃山兩師兄妹面上停留一下。
    赤面天王熊大奇和宗綺都瞪目回敬,但究沒發生什麼麻煩。
    現在輪到那兩席新來的許多青年男女,其中夾有三個年齡在四旬左右的人,神色間顯出和這群青年男女並不是一路。
    老堡主先介紹那三位中年人,頭一個赫赫有名,乃是五湖散人夏冰山。另外兩個卻是大江以南黑道上超卓一時的劇盜,一個姓盂名松,一個姓尹名傳,各有外門奇功,名聲甚著。
    跟著介紹那十餘個少年男女,男的共有十位,女的也有三位。
    眾人一聽,敢情這一於少年男女全是北四堡南五寨的少堡主和姑娘們。那北四堡南五寨是北金左成岳,柳衛雲鍾吳。上半句是北四堡之姓,由金字起,第一位是金龍堡,此下全是以姓如家字,便成為堡名及寨名,如成家堡、左家堡。岳家堡等。下半句全是南五寨之姓。
    第一位被介紹的,是個二九年華的姑娘,長得清麗無比,眼如秋水,眉比遠山。這位姑娘乃是北四堡南五寨領頭的魯省濟南府金龍堡堡主唯一串珠,姓金芳名風兒。當她被介紹芳名之時,秋水盈盈一掃,玉頰上乍現兩顆梨渦,登時所有的青年男子都魂飛魄散。
    第二三兩位是保定府左家堡少堡主,老大左良,老二左昆,都是三句左右之人,早已成家。第四位乃是西安府岳家堡獨生少堡主岳沖,年紀不過在二十四五,眉宇間凶悍異常,一於人之中,要數他長得最醜。
    第五六七三位是兩男一女,乃是金陵城外柳家寨後人,長姐柳虹影,大弟柳堅,二弟柳城。相貌都屬中等,卻有一股英氣。
    第八位是個矮胖個子,乃是湘省衡州府衛家寨少寨主衛成功。
    第九第十兩位一男一女,乃是浙省仙霞嶺北雲家寨後人。長兄雲紀程,年紀約在三旬左右,幼妹雲霞,年方十五。
    第十一十二兩位,是對孿生兄弟,乃江西南昌府鍾家寨少寨主,以智勇兩字分為名字,老大鐘智,老二鍾勇,這兩人長得一模一樣,又高又大,面目黝黑樸實。
    最末的一位又是位姑娘,瓜子臉,薄嘴唇,雖有幾分姿色,卻被刑克之相掩掉。這位姑娘乃是百粵韶州府趙家寨的趙素之姑娘。
    眾人差點兒連名字也記不住,高棄則簡直一塌糊塗,但有一點兒他十分清楚,便是以女羅剎郁雅和宗緒的姿容,比起那金龍堡金鳳兒姑娘,真有如星火微輝遇到一輪皓月。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位金鳳兒姑娘都美不可言。尤其現出兩個酒渦時,那種甜蜜可愛的樣子,真教人為她為粉身碎骨,也十分情願。
    酒過三巡,老堡主成永又站起身來,摸摸唇上八字須,道:「明日便是成某舉辦的以武會友大會,承各位朋友捧場降臨,成某十分榮幸。」
    老堡主成永稍稍歇一下,又道:「今晚請各位盡情一醉,明日開始好表演身手,讓武林同道見識喝彩,也為敝堡增光。在座的多是高人奇士,因此老夫有幾句話向各位解釋一下。
    便是大家都知道敝堡所訂的規矩,乃是若有三位正副台主,上台顯技的高人,先與第一位副台主較量,規定是以拳掌作賽,若能三十招不敗。便由第二位副台主接上來,規定用兵刃作賽,二十招不敗,方能與正合主比武,這一場不拘兵刃暗器拳掌,俱由攻台的高人隨便挑選。除暗器一門當場規定之外,其餘兵器拳掌,都以十五招為限。如果接住,敝堡為表捧場盛意,敬贈禮物,聊表寸意。」
    這些比賽規矩,大家都早知道,最關心的是不知台主是誰,會不會由成老堡主自己擔任?不過老堡主並沒提及,故此大家只能用在心裡。
    「老夫明知在座各位必能通過前兩關,主要還是在最後一場顯露絕技;可是敝堡規則早已定下,便不好隨便改動,這一點兒務請各位原諒。」
    老堡主說完之後,大家談論吃喝起來。
    高棄無意中瞧到另一席上,那西安府岳家堡少堡主岳沖,一對凶光四射的眼睛,老是溜到這邊席來。再一注意,敢情常常在看女羅剎郁雅。他發覺他們好像用眉目和在舉杯持筷之際,不斷地交換暗號。
    不過他太沒有心情,雖然他當時最注意岳沖的原因,是為了西安府岳家堡和他師門怨隙甚深,但他仍然做得注意下去。
    老堡主對席上這一於世侄輩道:「小女因恰好有點兒事,故此遲遲未曾出來奉陪各位。
    好在大家都是自己人,想不至於見怪。」
    金鳳兒嫣然微笑,梨渦浮上臉頰,柔美得難以形容。她道:「下午和成姐姐只談了幾句話,但她的文武全才,使侄女心折非常,現在正想念著她呢。成叔叔可以找人請成姐姐趕快出席嗎?」
    金陵柳家寨的柳虹影姑娘也附和道:「是啊,成伯伯快請妹妹出來吧,我們都望眼將穿了。」
    一個下人過來,在成永耳邊低稟數言。成老堡主便向她們笑道:「老夫恰好有事要進去一下,這就順便命她立刻出來。」
    成水走後,場面便輕鬆得多。而黃山那一對師兄妹卻變得有點兒緊張。因為早先宗綺不但對老道人瞪眼睛,還皺眉歪嘴,做出種種表情氣他。如今老道人似乎忍擦不住,眼睛射出令人心寒的光芒。宗綺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一旦和這老道人翻了臉,也許要離開此堡,豈不是沒好戲看。只因現在來了這麼多年輕男女,那北四堡南五寨在武林中,另有一種崇高的地位,直可媲美武林中前五位高人的盛譽。故此她十分渴想見識一下人家的絕技,因此才覺得緊張。她的師兄赤面天王熊大奇久聞江湖,明知那仙音飛蛇耿道人並不好意,鬥將起來,正未知鹿死誰手,是以暗自緊張戒備。
    仙音飛蛇耿道人仍然正襟危坐,沒有行動,那邊席上的宗綺忽然離座,一直向這邊席上走過來。耿道人陰冷地低哼一聲,殺機立盛。
    但宗綺走到這邊席上,卻停在高棄背後,彎腰俯首湊近他的耳邊,輕輕道:「我得先謝謝你,何仲容呢?」原來宗綺起先邁著他們之前,高棄曾經掏出口袋中所有的東酉,因此宗綺瞧見那寒袖飛砂,不過當時沒有注意,後來因粉金剛任逵受傷,便記起來。
    高棄一轉頭,鼻子差點兒閒著她的粉頰,只覺一陣香氣,令人飄飄然直要暈倒。
    峨嵋龔氏兄弟和人魔邱獨的三個徒孫,都從心裡頭羨妒那醜陋的高棄竟有如許艷福。
    高棄啞聲道:「他…他已死了……」
    宗綺不由得身軀一震,瞪眼發怔。只聽高棄又啞聲道:「我這就要去祭奠他一番。」
    宗綺咬咬嘴唇,道:「我也去。」
    廳中的人全都詫異地看著這一男一女走出廳門,赤面天王熊大奇趕上來,問道:「師妹你往哪裡去?」
    宗統道:「何仲容死了,我去祭奠他……」
    熊大奇眉頭一皺,怔道:「你和人家不過一面之緣,便值得那麼關心?」一面暗付:也好,那廝死了,師妹也可恢復正常。否則將來我怎樣稟告師尊?
    當下默默退回席上,宗綺、高棄一徑出了堡門,高棄聽過總管家禿鷹於戎說及停屍堡後的寶雲庵,故此向堡中下人稍稍打聽,便知寶雲庵所在之處。
    沿著繞堡小河走到後面,只見在小河對面,一片翠竹林,甚是深密。
    那小河寬達丈半,高棄小眼睛急得連連眨動,原來他因練了一身外壯功夫,刀槍不人。
    卻在輕功方面大見遜色,最多只能跳一丈遠,因此他師父專門為他研究出通地術。這時他正好對宗綺說到成姑娘命小婢送藥給何仲容。
    宗綺問道:「他把藥服下了?」
    「是的,但那成姑娘可是……」
    「因此他就死掉?」
    「是的,可是……」
    嗖一聲宗綺已縱過對岸,晃眼沒人竹林中。高棄歎氣發急,忙忙往前跑,一面想道:
    「那位急性子的姑娘,下文也不聽清楚,她一定以為成姑娘害死何老兄。」
    眼看那護堡河只有一丈二尺之寬,他心裡一急,便沒有多想,用力一縱。身形在空中時,忽然發覺那河面的寬度,心裡一驚,那口真氣提之不住,撲通一聲掉在河中。其實要是他不發慌,這一縱足足可以躍過對岸。
    他爬口岸上,那簡直是只落湯雞。一賭氣便把適地的特製黑衣穿上,變成一個腦袋又大又失的黑妖,直往翠竹中闖進去。那寶雲庵就在竹林中,中間幽靜清雅,他走人庵中,忽聽佛堂中一個女人嗓音尖銳可怕地叫了一聲。
    佛堂中光芒蒙瞑,有個年輕尼姑已昏倒地上,原來是被他這付怪樣子嚇昏的。
    他也不知其故,心中正在埋怨這尼姑把他駭了一驚,放步向後闖進去。
    眼光到處,但見燈光燦然,照得甚是明亮。右壁下一張木榻上,臥著何仲容的屍體,栩栩如生。
    高棄走過去,哺哺念叨道:「何老兄呀,看你的樣子不願意死,何不活過來,好教那些姑娘們不要傷心?」
    何仲容雙目半啟,似乎聽到他說什麼話。高棄看了,反而驚疑起來,伸手一摸何仲容的脈隊卻冰冷僵硬,確知他已經死了,不覺又一陣惻然。
    忽然聽到一聲嬌叱,有兵刃相碰之聲,隨風送來。
    當下走出院子一看,一堵高達丈二的石牆,圍住此庵,那嬌叱殺聲從外面傳來。
    高棄猛可用奇尖的腦袋向下一鑽,已插入泥土中,雙掌伸直貼地直插人泥中,然後手肘一縮,身軀已沒人泥中大半。
    眨眼間他已完全鑽入泥中,但估人之處,除了看出泥土稍鬆之外,竟沒有洞穴。
    他在地中雙腿筆直,全靠雙手向前直探,然後用手肘勾動身軀,手肘縮到胸前,便又伸手出去。每次雖然只移動尺許,但他鍛煉功深,又是一身硬功,決不怕被石塊之類碰痛身體。同時頭上戴的那個尖頭破土之帽,有如翻波破浪,是以迅速得如魚泳水,滑溜順暢。
    他認定外面廝殺的,定是宗綺剛好碰上成姑娘,於是打將起來。出了牆外,仰身游上地面,只差一寸便破土而出。兩隻玻璃眼珠急然一彈,伸長寸半之多,竟然突出地面半寸。
    只見就在他上面,兩個身材婀娜的姑娘正在激鬥。
    高棄差點兒叫出聲來,原來其中一個是宗綺之外,另外那位使劍的姑娘,竟是雲姑娘。
    大概已因斗了五十招以上,宗綺一雙柳葉刀毒辣無比,功力也深厚異常,直把雲姑娘埋在刀山下面,只剩下奮力支撐的份兒,一步也移動不得。
    雲姑娘已香汗設達,嬌喘細細,依稀可聞。她的功力比之宗綺這種自小便鍛煉的自然相差很遠,全仗劍法精奇奧妙,才能走了五十多招還末落敗。
    高棄心中咚咚大跳,極替雲姑娘擔心,時機危迫,錯眼間好一位紅粉佳人,便將成為刀下之鬼。立刻施展出一身本領。
    宗綺和雲姑娘兩人以命相爭,正在激烈之時,倒沒發覺方圓兩丈的地面漸漸升高,竟達四寸。宗綺戰到此時,覓到破綻,驀地使出黃山絕藝,右手一刀「三陽開泰」,全力砍下。
    左手的柳葉刀卻射出一絲冷風,平刺而去,竟是後發先至,教人無法防避。
    雲姑娘哎一聲。身形忽然一側,右肩已著了一刀,寶劍撒手落地。但她的身形忽然沉沒人地中,不見蹤跡。宗綺駭了一跳,低頭看時,地面連洞穴也沒一個。
    宗綺為之大驚,怔了半天,躍過圍牆,忽見屋子內燈光跳動,光焰搖擺不定,木榻上僵臥著的何仲容欠伸欲起。這一駭更加不得了,在心中大叫一聲怪事,撥頭就走。
    回到大廳中,燈明如晝,人語喧嘩,她那顆心方始稍為安靜。
    赤面天王熊大奇問她道:「師妹,你碰見什麼事?何以面色青得如此難看?」
    她反問道:「你認為世間有鬼麼?師哥。」
    「鬼,我可沒見過。」熊大奇摸不著頭腦,隨口而答,但忽然見她神色十分當真,便又道:「大概有吧,不過時運好的人決碰不到。」
    她沒有再說,抬目一瞥那邊席上,只見成姑娘已經露面,正在向同桌的世交青年男女敬酒。
    這位成姑娘一出現,冷艷迫人。登時不讓金鳳兒把風頭出盡。
    所有的青年男子眼光兒全被她們吸引過去,宗綺心中難受得很,但忽然瞧見那百粵韶州趙家寨趙素之姑娘,滿面掩飾不住妒恨之色,反而為之失笑。
    且說那高棄在地底弄了個洞,然後以神速無比的手法,把危殆無比的雲姑娘揪下地洞中。
    地洞中暗黑不見五指,同時也狹窄得很,雲姑娘被一雙強健有力的臂膀擁住,又覺傷肩附近穴道被點,血流立止,痛也稍試。
    雲姑娘冰雪聰明,立即明白有人救她,可是她又忍不住心中驚恐,只因救她之人,竟能在地底活動,跟鬼魅之類也就差不了多少。例如有個厲鬼已經修煉成形,因而救她出險,但這種救命之恩,她情願不要。
    「我可是在陰間?」她乏力地問道。
    高棄在她耳邊輕輕答道:「不,我不把你弄下來,你才到得了陰間。我是高棄呀,姑娘可記得我?」
    雲姑娘哎一聲,高棄恐怕躲得太久,她未經訓練,會在地底為之悶死,因此破土而出。
    夜風習習,清涼廓胸。雲姑娘忙看時,忽見高棄竟變成個怪物,不由得又為之大驚。
    高棄把怪頭摘下來,快活地笑道:「現在我才不埋怨師父了,但當年我真吃了不少苦頭呢。」
    雲姑娘這才恍然大悟,也快活地嫣然一笑,道:「高相公如不把頭顱弄不來,我可真的要找個地洞來躲警了。剛才我家小姐來祭拜何相公,忽聽暗訊,得知老堡主找她,故此匆匆走了。我正也要離開,那黃山的宗綺就來了。啊,相公救命之恩,尚未拜謝哩!」
    高棄連忙阻止她,雙手一伸,卻好觸到她傷處,雲姑娘為之痛哼一聲,高棄忘其所以,一急之下,便把她半抱半掖地扶住,呵慰道:「你很痛麼?嗅,我真該死,真該死。」
    雲姑娘被他一抱,面熱心跳,竟說不出話來。猛然一掙,托地跳過圍牆。
    停屍的靜室中,一香煙裊裊,燈火搖搖。她驚慌張張地瞥掃過停屍的榻上,忽見何仲容身軀晃動。這一驚非同小可,眼睛一閉,呆立如水雞。
    牆外的高棄也自愣愣不動,只因他的腦袋忽然轉過這個圈圈,發覺自家抱住對方,的確十分不對,人家是個大閨女,豈能隨便亂抱。想到這裡,那顆心飄飄蕩蕩,竟不知如何是好。
    愣了一下,望望那堵高牆,跳又跳不過去,只好戴上地適用的尖帽,往地下一鑽,眨眼間已到了院內.升上地面一看,人跡沓然。
    原來這一會兒工夫,雲姑娘已經趕快跑掉。
    高棄往屋內一張望,心中叫聲我的媽呀,也自愣在當場。原來屋內用上的何仲容,已經僵直地坐起來,一身骨節,麻啪地響個不停。
    「我的媽呀,何老兄你是死不瞑目,故此變為殭屍,但我們可是好朋友,你別弄死我……」
    燈光搖搖,氣氛可怖。高棄拔腿欲走,忽然想到:「反止我一身影皮影肉,刀槍不人。
    何老兄縱然來扼我喉嚨,我至多詐死,總不成他會架火燒我?」想到這裡,膽子又大了。
    何仲容僵硬的伸伸雙臂,回頭四望,咦了一聲,自言自語道:「我在什麼地方啊?」
    高棄蹦地一跳,想跳入屋內,哪知力量過猛,在本檻上絆了一下,轟隆大響一聲,把旁邊半邊木門給撞坍了。他一爬起來,大叫道:「老兄,你沒死麼?」
    何仲容一聽高棄此言,這才記起服藥之事,也喜得直跳起來,道:「我沒死麼?為什麼呢?」
    兩人擁抱在一起,何仲容過了一會兒,平靜下來,把他推開,道:「高兄鑽過地麼?這一身衣服涼颼颼的,還帶著一點兒泥味。」
    高棄便把前事說了,又道:「我這一身衣服,乃是北極蠶絲織成,怎樣也弄不破,而且泥土再稀爛,也沾不住。我一身硬功,雖不怕在泥土中刮傷,但衣服總會扯破和弄髒。」
    何仲容左顧右盼,喜不自勝地道:「我總算沒有死,唉,你不知道,當我服下那粒藥丸之後,坐在床上等候。忽然間我覺得自己是不是大無用,當想到人的生命,只有這麼一次,但我卻貿貿然拿來賭博,這賭注不免下得太大一點兒了吧了還好,當我覺的不妥時,馬上便茫然失去任何知覺。」
    高棄猶疑了一會兒,把遁地衣脫下來,從囊中取出那個玉盒,道:「剩下那粒丹藥,還在我這兒呢,你服不服?」
    何仲容呆了一下,道:「這粒可是真的?」
    高棄道:「不知道呀,照理說應該是真的。可是你又沒有死掉,焉知這粒是真是假?」
    何仲容打開玉盤,取出靈丹,托在掌中。他心中交戰了好久,終於一仰脖子,把丹藥吞下。
    他一吞下丹藥之後,立刻臥倒榻上,道:「高兄,這回若是真死了,你別悲哀,生死有命,與其生在世上,做那人下之人,倒不如眼睛一閉,管他娘的。」
    高棄道:「何老兄,我就是佩服你的豪氣,換了別的人,萬萬辦不到。」
    歇了片刻,何仲容也覺精神倍增,毫無死兆。當下跳了下來,道:「要是毒藥,總該有一點兒徵兆,如今我但覺精神倍增,不用說定是服了小還丹哪!」
    高棄也十分欣慰,道:「一定不錯,老兄你表演那金指銀掌我看看。」
    何仲容立刻把招數使出來,高棄十分失望地歎口氣,道:「我可要去揍那什麼藥仙去哪,簡直是騙人的玩意兒嘛!」
    敢情何仲容服藥之後,除了精神奕奕之外,毫無別的好處。那小還丹是稱可抵三十年精修之功,如今卻無半點兒靈效。
    何仲容恍然道:「高兄,你別生氣。以我看來,這兩粒藥丸在成姑娘手中已有數年之久,難保不會因藏得太久而失了靈效。那粒毒藥也不正是洩了氣而失效麼?否同我早就死了,還能服這粒真的?正是一飲一啄,莫非前定高棄道:「好吧,反正老兄你不死,就算喜事一件,咱們趁早離開這鬼地方。」
    何仲容道:「回到堡裡去?那怎麼成?已死了麼,就讓人家以為我已死掉好了。我另換一個名字,此去江湖,一定不辭千辛萬苦,也得找到高人,學回一身本領,然後才在江湖闖蕩。」
    高棄想了一下,道:「你等我一會兒,我把衣物取出來,咱們一道走,這樣人家以為我把你的屍首盜走,沒有人曉得你已活著。」
    不過留在庵中等候,也不是辦法,兩人走出寶雲庵,離開那竹林,何仲容便守在附近的樹叢中。高棄一徑回堡去了。
    第二章贈名駒翡翠歷險劫
    何件容說道:「他們果真這麼厲害?」
    女羅剎郁雅冷笑一聲,道:「也是一群癩蛤蟆。」
    何仲耷拱拱手道:「在下可得走了。」
    「你有什麼急事或者困難麼?」
    何仲客被她關切的聲音弄得怔一下,耳邊忽然響起「硬漢」兩字,立刻豪氣地道:「沒有,沒有什麼事。」於是他頭也不回地走出林子,來到大路上,略一辨認方向,知道亂葬崗已走過頭,便往南陽城那邊走。
    穿過兩片疏林,亂葬崗赫然在望,月光下只見好幾座佔地頗廣的山丘,豎立著無數小石碑,顏色十分慘淡。白楊稀疏地分綴其間,益發覺得蕭條荒涼。
    他越過一座山丘,摹然發覺自己生像已處身在自冥鬼城,舉目四望,只有慘白色的基石和蕭蕭白楊。
    秋風淒緊,夜翼寒重,觸目儘是死亡的標幟,何仲春心中一動,漸覺萬念俱灰,但同時緊張的情緒,也越來越濃厚。
    慘白朦朧的月光下,一道黑影在空中極迅速地掠過、快得有如星墜長空,何種客心中一凜,抬頭去瞧,只聽一聲淒厲哀鳴,劃破了這片死寂,那道黑影立時消失。
    何仲容聽得到自己的心咚咚跳著,於是安慰自己道:「別慌,別慌,那不過是只夜鳥而已。」但他依然聽到心跳之聲。
    他並不為了自己驚懼而慚愧,只希望快見到人形,不管是生是死,好快點結束了這種恐怖氣氛的負擔。
    再走上一座山崗,那邊似乎更荒僻些。基石都東倒西歪。而且白楊樹也較多,大概此地白天也甚荒涼可怖,故此喪家都選擇外面的地方而不大敢到這後面來。
    何仲容想道:「那邊有幾株白楊可供藏身,我先躲在那些樹後,等他們來找我。」躍下崗去,便奔那些白楊樹矗立之處。
    一穿過樹蔭,眼光到處,那邊的曠地上,一個全身雪白的人屹立在月光下,倉促間竟看不出那人的面目,定睛一看,那人連頭到腳都是白色,哪有五官?不過是一堆白色的人形罷了。這一驚非同小可,眼睛轉向四周,並沒有第二個如此形狀的鬼塑,眼光再溜回來,那個白色的人形已無影無蹤。
    何仲容鏘地掣出鋼刀,揉揉眼睛,那個白色的人形沒再出現,他心中咕咕道:「莫不成早先被女羅剎郁雅嚇了一跳,現在因心虛而眼花?」想到這裡,基地一聲極難聽刺耳的聲音,從地下傳出來。聽著可真像荒墓中的鬼在嚎叫,這聲音四處飄動,倒不知從何而來。何仲容屹立不動,橫刀四顧,原來他這刻認為反正聽不出鬼哭之聲從何而至,倒不如不動彈,且看荒墓鬼台如何來收拾自己。
    忽然從眼角處瞥見白影一閃,當下豁出性命,扭頭一看,敢情早先所見的慘白色人形站在他左側兩丈之遠,頭腳僅是一片慘白,看不出五官來。
    「來吧!」他在心中狠叫:「我讓你整治死了,還不是一樣冤魂不息,那時節我在冥府好好跟你打一架。」但到底對著的是個鬼魅,故此他不久出言招惹,只把手中鋼刀擺了一下。猛聽右惻低低尖嗥一聲,登時毛髮盡豎,扭頭一看,又是一個全身慘白的人形鬼魅悄悄直立在兩丈之外。他冷不防再回轉頭去瞧左側那邊的一個,目光到處,一片黑暗中,那鬼已自失蹤。
    這一下他可就確定了乃是這荒涼墓地的鬼魅,心中雖然害怕,但又不敢撥腳逃走,生怕這一走那惡鬼便來追,那時可就糟透了。正在心驚膽戰,頭皮發炸之際。忽地鬼哭之聲全收,剩下一片死樣的沉寂。
    他慢慢倒退,心中發狠地想道:「來吧,來了我就給你一刀。」退了五六步,忽然一隻手搭在他肩上,這一下可把他駭慘了,全身冰冷,動彈不得。
    那隻手在他肩頭上重重柏一下ˍ他為之打個踉蹌,差點兒摔在地上,回頭看,一個黑衣大漢站在那兒,正是日間所見的人魔邱獨門下黑煞手桑無忌。
    他冷冷道:「你的膽色不錯,居然沒給嚇死,可是功夫太差了,我這一拳如用重手,你早就死了。」
    何仲容跳將起來,鋼刀一舉,指著黑煞手桑無忌叫道:「什麼?那些鬼是你們扮的?」
    話一出口,耳邊左右連聲冷笑,轉眼一看,果然是尉遲兄弟,其中一個手中提著一捆白衣。
    老大尉遲剛道:「算你有種,你看看這個。」說著話猛一振臂,手中那捆白色衣服出過去。何仲容伸手一抱,但覺那捆白衣重達千斤,不由得連退三步,方用拿拉站穩。這一來心知對方驕狂自大,武功果然極是高明。抖開那捆白衣一看,敢情是三襲白袍,另一個白布頭套,怪不得早先進不出五官。尉遲剛又道:「我們並不會邪法,絕不能飛天通地,但我們的確借助三個大地洞,才能夠神出鬼沒,與及發出異聲而你找尋不出來處。」
    何仲客聽他一說,暗自忖道:「他何必把底牌揭穿?啊,是了,他們都自負不凡,因此不想江湖傳說起來失去真相。既然這樣講究過節,我……」想到這裡,心中暗喜,朗聲道:
    「三位都是一代高手,我何某自不量力,先接你們三位聯手夾攻十招,打完十招再說。」
    老二尉遲軍大怒道:「我們三人十招贏不了你,立刻當場自刎。」
    何仲容見他果然受激中計,抑住心中之喜,接口道:「君子一言……」
    黑煞手桑無忌叫道:「三弟且慢。」尉遲軍果然沒有即答,何仲容為之一愣,怕他們變卦,只聽黑煞手桑無忌繼續道:「咱們兄弟三人,豈有一齊出手夾攻這個既輩之理?依我說咱們隨便哪一個,若讓這鼠輩走得上十招,咱們撒手一走,永不追究。」
    何件容被他聲聲鼠輩,叫得心頭火起.叫道:「你們更是輸定!」
    老大尉遲剛忿聲道:「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憑你這點點火候,也敢在咱們兄弟面前冒大氣。其實宰了你咱們還嫌沾污了兵器。」
    何仲客一生吃軟不吃硬,怒火熊熊,大喝道。「先接我三招。」鋼刀一揮,劃起一道光華,疾捲尉遲剛,施展出十八路無敵神刀,第一招「大江茫茫」,第二招「枝江我斗」,第三招「後面星分。三招連環送出,化一片光幕,電罩過去。
    尉遲剛連踏三個方位,仍走不出用刀光幕,一心中一凜,在這瞬息間掣出慣用兵器七星劍,內力流貫劍身,修熱一封。他的身手使得異乎尋常。連何件容乃是進攻他的敵人,也沒看出人家掌中劍從何而來。
    噹的一聲,何仲容如被萬斤鐵錘迎頭一擊,為之震退數步。
    黑煞手桑無忌宏聲道:「二弟別放過這鼠輩,若然吃他逃走,日後不知在江湖上如何說嘴。」
    尉遲剛應了一聲。七星劍一挺,眼前已見光華驟閃,卷沖而至,原來何仲容已狠狠撲來。當下使出人魔邱獨確傳心法祭天十三劍,但見七星劍電掣雲飛,上下奔達,劍光大盛,氣勢如虹。原來那人魔邱獨一身武功精奧高強,天下少逢敵手,尤其這一套祭天十三劍,乃他平生武學精華。原來僅是十三個招式,不論拳拳兵刃,均能適用,故此若以使子母乾坤團如果然手桑無忌而言,則稱為祭天十三圈。
    尉遲剛兩番試手,已知何仲容雖不怕死,但內家真力太弱,是以雖見他刀法精奇,卻不在意,一上來僅用四成真力。
    哪知何仲客把一趟十八路無敵神刀使出來,刀光四射,出手又奇又毒,眨眼已拆了七招,依然無懈可擊,尉遲剛心中一急,內力陡增,何仲容刀法立見遲滯。
    說得遲,那時快,早已拆了十一招。何仲容電光石火般忖道:「不好,我剛才忍不住氣,結果沒有真個約定十招。本來仍可訛他一下,可是目下已過了十招,這廝必定賴到底。」匆匆一想,第十二招「夜沒關山」用足全力使出來。
    困獸之鬥,原來比平常兇猛些,何況此是唯一生機。尉遲剛果然稍稍一讓,劍光乍然收回。何仲容大喝一聲,虛晃一刀,抹頭便走。耳中忽聽那三人哈哈大笑之聲。
    笑聲中突聽黑煞手桑無忌引吭進:「咱們讓這小子先進十丈,然後看誰先捉到手中。」
    何件容回程施開,有如離弦之箭,一躍竟達丈人九遠。這等腳程比起他的手上功夫,顯然又高一籌。故此四五個起落,已過了山崗,隱沒在樹影中。人龐邱獨門下三人顯然料不到他的腳程這麼快,但桑無忌已出口,大家都不做聲。
    何仲容斜閃到左近村林中,耳邊後面數聲長嘯起處,劃空而來,趕緊向林中鑽進去。
    但今晚月色太好,林中不甚陰暗,故此身形不容隱蔽。那三人盡力來追,穿過三片林子之後,便已相隔不遠。
    最慘的是人家並非並肩追來,而是分三路包抄。範圍雖不大,但只要一轉折,距離便會和邊翼那人縮短。
    前面又是一層較大的樹林,何仲容剛一躥進去,眼光到處,忽見一人攔住去路,不黨駭了一跳,挺刀便沖。那人手起處,紅光映眼,就像條蛇級反纏上來。何仲容閃躲不及。手中鋼刀被那條紅蛇捲住,這時可就看清那人竟是美麗而帶點陰陰森味道的女羅剎郁雅。
    他玉手一收,那條像紅蛇似的東西靈活地縮回去,原來是條色綢帶,看來總有丈把長。
    她道:「你躲在這株樹上面,我引開他們。」
    何仲容猶豫一下,只聽林外又是一聲長嘯,時機緊迫,連道謝的話也來不及說,颼地躥上樹去。
    女羅剎郁雅冷笑一聲,問到一株後。這時她心中可對自己這等莫名其妙的行為而有點兒煩惱。須知那人魔邱獨昔年名滿江湖,他的嫡傳徒孫焉的差得了。她無端惹上這三個人,的確毫無道理。
    一條人影在林邊一晃,還帶著長嘯餘音,女羅剎郁雅一揚手,發出兩節枯枝,跟著向林中疾奔。
    那人正是三人中的大師兄黑煞手桑無忌,鐵拳一揮,把兩節枯枝擊落,口中又發一聲長嘯,當先追去。
    何仲容躲在樹葉陰影中,連大氣也不敢透,眼看那桑無忌赤手空拳地一躍兩丈四五,急似流星般朝郁雅背影追去,明知換了自己,不消轉瞬工夫,便得讓人家追上。不覺倒抽一口冷氣。愣愣地望著林中黑暗處。
    林子左右兩方都響起嘯聲。晃眼間已遠遠去了,強敵已被引走,他溜下樹來,忽然反面像失落了件東西似的,心中空虛得很。
    那女羅利都雅是向西去的,他便往東走,黑夜之中也沒考慮這一走會走到什麼地方去。
    不過他可沒有動過回城的念頭,因為他一來身上沒有錢,二來實在太夜了,全城俱在睡鄉,他這會子跑回去幹什麼呢?
    直到天邊露出曙光時,已不下走了百里之遙。道旁有個神祠,他走進去坐了許久,耳聽外面大路上行人漸多,不時有快馬奔馳而過,天色也大亮了,便意興闌珊地走出神祠。往前路一看,只見半里外一座城堡,堡門上旗幟飄揚。
    他運足眼力,只見那兒共是插著兩支大旗,一支是三角形白底紅字的首幟,隱隱可見旗中繡的是一隻全身火紅的赤免馬。那匹赤兔馬繡得神采飛揚,振鬃揚戰,一似欲踏空馳去。
    另一支大旗卻是紅底白字,寫的「以武會友」四個大字。
    堡門甚是高大,但顯然可以看得出這座堡共分兩進,後面的一進房屋有大,看來牢固得很,前面的一進面積較大,房屋也多,但僅僅是鄉村的樸實款式。
    他舉頭回望,只見四周遠處雖有鄉村,但都不大,只有這個堡人煙旺盛,出人之人甚多。農人荷鋤出人,和好些勁裝疾服的漢子或是長衫飄飄的人對照起來,非常有趣。
    「以武會友這種事,常常聽人提過,聽說常常有些武林老師傅,為了要替女兒揀得屬於武林的快婿,便用這種方法。」他一手按住機用的肚子,癡癡地想:「我當然不敢有什麼妄想,但反正沒事,何妨去瞧一瞧。」
    當下直奔那座城堡,只隔半里,忽聽後面蹄聲大響,兩騎如飛馳來,他趕快一閃,兩匹駿馬馱著兩個武生裝束的青年,擦身而過,馬路捲起一股塵頭,把他弄了一身灰沙。
    那兩騎的騎士背揚長劍,絲穗飄揚,到了堡門可就勒韁止步,棄鞍下馬。堡門有兩名壯漢迎出來,一個接過兩馬韁繩,一個和那兩個說了兩句話,其中一個騎士遞過拜匣,還有一包禮物。那名壯漢便恭敬地引他們進去。
    何仲容懊惱地拍拍身上的灰塵,但也不能夠奈何人家,繼續前進,只聽馬蹄聲又響,這次何仲容學得精乖了,雖然已到了堡門邊,但仍然使一步門開,回頭一瞥,只見來人並轉而來,馬上人是一男一女,男的熊背峰腰,面色赤紅,年紀不過三旬左右,鞍分掛著一柄大刀,份量甚重。女的年紀輕輕,大約在二十上下,長得五官端正,眉宇間傲氣逼人。
    她跟著那男的勒住馬,看也不看堡門出來的壯漢,用絲鞭一指堡門道:「熊師見你看,那成家堡三個字寫得真雄壯啊!」
    姓熊的壯士道:「師妹下馬把!」先自飄身下馬,向來接的壯漢拱手道:「在下黃山門下熊大奇,這是敝師妹宗綺。適好路經洛陽,聞道貴堡舉行盛會,故此匆匆趕來參觀,名帖禮物都來不及準備。」
    那兩名壯漢先是見那美貌姑娘傲慢態度,面色便不大好看,及至一聽來人竟是名震江南的黃山弟子赤面天王熊大奇,那個姑娘便是他的師妹,表情立刻換轉過來,哈背躬腰地請他們進堡。
    赤面天王能大奇把大刀摘下,宗綺卻從鞍後解下一個包袱,包袱上面繫著一張金背彈弓和一對柳葉刀,兩人進堡去了。何仲容聳聳肩,想道:「久聞黃山乃是武林中出名家派,怪不得那宗綺如此驕傲。」
    他在堡門躊躇著,猛見一名壯漢大踏步出來,瞪眼問道:「喂,你找誰呀?」
    何仲容囁嚅一下,未曾即答,忽見對面樹蔭下走出一人,面目狡詐,一望而知此人乃是詭橘多疑之輩。這人道:「朋友你報個萬兒來,但別自誤,我已在那邊打量你多時。」
    「這就奇怪了。」他不高興地想:「這成家堡名列北四堡南五寨之一,天下誰不知名,何以如今以武會友,卻像防奸細似的派出這些個人?」
    他心中有點兒不服氣,便變得倔強起來,道:「在下何仲容,以江湖為家。」剛說了兩句,只見那面目狡詐的人睜大眼點頭,好像已聽過他的名字,頓時覺得自己既有名聲。不覺為之飄飄然,於是指指堡門上插的旗,道:「在下閒著沒事,故此特來貴堡參觀,見識一番。」
    那面目狡詐的人揮手命那壯漢退下,沉吟一下,道:「原來你是何仲容,我姓單,名克,江湖上的朋友送我個小小的外號是赤練蛇。」何仲容聽了,覺得耳生得很,沒有注意,只聽他又道:「敝堡將在明日正式舉行盛會,你若要開開眼界,今晚就住在會賓館吧,咱們先親近親近。」說著,伸出手來。
    何仲容也伸手相握,猛覺手中一緊,連忙運力相拒,眨眼工夫,赤練蛇單克已鬆開手,狡笑道:「你請把,我著人帶領你便了。」他又退回早先出來的樹蔭下。
    一個壯漢來領他進去,走進堡內,只見地方極大,嚴如一個小鎮。左面市街相當熱鬧,酒館飯鋪,一應俱有。右面一條寬闊的走道,直通後面,一眼便可看見盡頭處是座建築堅牢的門樓。
    那壯漢領他進了門樓,迎面是片極大的曠場,右邊合立一座高樓,一當中大門上一塊根匾,寫著「會賓樓」三個大字。左邊有些房屋,但正面才是正式宅院,房屋高大,門面輝煌。
    他被安排在館內一個小房間之內,被褥等類一應俱全。那壯漢只對他說了寥寥幾句話,都是關於住宿此地的規矩,諸如用膳是以雲板三響為信號,聽了此訊便須即往飯廳。
    對於這壯漢的倨傲,他並沒有注意到,原來他一踏進那座門樓之後,猛然一陣熟悉之感,湧上心頭。細一從記憶中翻尋,卻又宛如曾在夢中游過似的。那壯漢剛出去了,他忽然想起來:「是了,五年前我學坐功和刀法的那處地方,不正和這兒一模一樣麼?可是那地方遠在山右。」眼前忽然浮起那風兒可愛嬌美的面容。
    這時離午膳時間還早,他一想起鳳兒和那傳他功夫的冷峻的紅面老人,忽然生出感激之心。想不到他傳授這御寒妙法,敢情是武功中的內家要緊功夫,以致他仗著這點子功夫,居然闖出一點兒名堂。於是他立刻關住房門,盤坐床上,勤奮地用起功來。
    真氣運行一周天之後,剛好雲板三響,他神采飛揚地走出房,直入飯廳,那飯廳寬敞之極,這時聚集許多人,高矮醜俊,濟濟一堂。他一走進來,有如鶴立雞群,登時吸引了許多眼光。
    他掃瞥眾人一眼,沒有一個是相熟的,同時發現不到進堡時那兩個背劍的騎士,更沒有黃山赤面天王熊大奇和她的師妹宗綺的蹤影。這飯廳之中擺著數十張方桌,每桌四人,隨便結伴而坐,只要湊足四人,便有酒菜送到。
    眾人紛紛落座,桌椅移動和笑語之聲響成一片,何仲容忽然覺得自己孤寂得很,不遠處有人招呼道:「喂,那位年輕朋友,過來這兒坐吧!」循聲一望,只見那張桌子已坐了三個人,其中一個面色蒼白的傢伙正招手叫他。當下心中不無感激之意,過去坐下,彼此通名,這才知道人家三個是結伴而來的,招呼他的那個姓苗名陽,左面那個面目陰沉的姓賀名央,右邊那人生得黧黑粗獷,姓史名自良。
    何仲容一知道他們的名字,心中動一下,暗忖道:「他們都是南方有名的大盜,只不知和秦東雙鳥有沒有交情?」於是暗中起了戒備之心。
    這兒用膳的規矩是每桌兩壺半斤裝的白幹好酒。因此全廳浮動一片飲酒乾杯之聲。何仲容雖不善飲酒,但在人人俱飲的情形下,只好捨命相陪。三杯下肚,語聲笑聲暄華得很,他也變得豪放起來。
    粗獷的史自良是說話最多的一個,他伸出大手,拍拍何仲容的肩頭,道:「老弟你這副標緻面孔,明日要讓成大小姐看上了,那才是人財兩得哩,哈哈……
    何件容不搭這個巴,因為他最不喜歡人家閨閣談笑。便問苗陽道:「苗大哥明天你可上台鬥鬥?」原來這成家堡以武會友,天下豪傑聞風鷹集,這倒不是皆有爭名之心,只因成家堡老堡主成永有位掌珠,風聞艷比王嬙,美如西子。這等以武會友大搭擂台的晃子,誰不心中明白?故此來了許多武林人,那些有名望的高手或名山大派的弟子,都被請入宅院內款待。餘下一些卻之不可的武林人,便招待在這會賓館。
    苗陽冷笑一聲,沒有答話,史自良卻搭腔道:「得啦,何老弟你這不是坍老苗的台麼?
    別說我們已入黑道的人,人家不會招親。便是老弟你這一表人材,又夠膽色和秦東雙鳥大戰一場,但你一上台,不趴著下來才怪哩!」他粗豪地大笑過聲,卻把何仲容激得那張俊面更加紅了。
    酒醉飯飽之後。正待散伙,忽見赤練蛇單克匆匆走過飯廳,帶著一個氣宇軒昂的人出去。何仲客道:「這個姓單的手力好硬,我和他拉過手,差點兒抵擋不住。」那個一直不說話的賀央冷笑一聲,道:「這廝可不是好惹的,十年前名噪大江南北,專於黑吃黑的買賣,手狠心毒,真是一條赤練蛇。他沒有把你咬死,那算是你的造化。」何仲容聽了大為不服氣,只因他剛才暗較內力時,分明還贏了少許。那賀央又道:「剛才和他一道出去的是粉金剛任逵,我想這一去凶多吉少哩!」
    回到房中,何仲容變得心中極不舒服,因為他已隱隱直覺到達成家堡表面上雖然堂皇熱鬧地擺出以武會友的旗幟,但其實卻好像有什麼秘密和陰謀。
    想得太多,腦袋發漲,心上猶有幾分酒意,想睡睡不著,便走出房間,外面甚是寂靜,大概那些江湖豪客們飯飽酒醉,都午寢了。順腳走出大門,忽見一個窈窕的女人身影,剛好起過曠場,走進大門。驚鴻一瞥,沒有看真芳容。
    何仲容心中一動,想道:「莫非地便是成家堡的大小姐麼?」這時真悔恨走遲一步,沒有陪見她的容貌。心中思著此事,不覺走將出來,須知他本非登徒子,甚至從來不多看姑娘們一眼,這刻可完全是好奇。
    走近大門,忽見裡面出來幾個人,其中倒有一個是位標緻女郎。何仲容大吃一驚,原來這位女郎乃是黃山派的宗綺,她旁邊是鼎鼎大名的赤面天王熊大奇。
    但他並非為這兩名黃山派名手而吃驚,卻是另外那三個人,敢情正是昨夜的對頭冤家人魔邱獨的門下弟子黑煞手桑無忌和尉遲兄弟。
    彼此目光一觸,桑無忌粗護地大笑一聲,道:「何大鏢師可好,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尉遲兄弟卻在鼻孔中冷哼一聲,何仲容吶吶說不出話,赤南天王熊大奇為人老於江湖,這時問道:「桑尼,這位是哪個鏢局的師傅,你給我們引見引見。」
    桑無忌道:「他麼……他現在沒有鏢局敬請了。」
    何仲容被他奚落得難堪,轉眼見熊大奇注視著自己,便壓住怒氣,拱手道:「在下何仲容,不過是個無名小卒,卻久仰熊大俠和令師妹兩位黃山高手。」赤面天王熊大奇見人家認得他。言語謙恭,心中大悅,連忙抱拳還禮,那傲氣凌人的宗綺也嫣然一笑。原來何仲容不大會說這些場面話,聽倒是聽過不少。
    這時因氣那黑煞手桑無忌等的輕蔑嗤笑,他是個死硬性子,寧死也不肯示弱,故此故作鎮靜地說出這幾句相當堂皇的話來。
    赤面天王熊大奇道:「不敢當得高手兩字,我和敝師妹剛才聽桑兄他們說附近有座翡翠山,山上珍貴野獸不少,故此趁著下午沒事,到那邊瞧瞧,也許能打幾頭回來。」
    宗綺忽然插嘴道:「大師兄,我好像聽過何仲容這個名字哩!」
    赤面天王熊大奇白她一眼,卻趕緊為她的失禮而掩飾道:「何師父可有工夫?何妨一道去呢?」
    尉遲兄弟交換一個眼色,尉遲剛道:「好呀,何大鏢師如肯參加,咱們十分榮幸。」
    宗綺帶著怒氣地哼一聲,何仲容雖不知她為什麼生氣,但卻忍受不住尉遲兄弟這種挑戰,昂然道:「在下有機會開開眼界,當然要去的。」
    赤面天王熊大奇何等人也,一聽他們對答,已知內有別情,暗中微笑一下,便道:「那麼咱們動身吧。」
    大夥兒走出堡門,早有人備馬等候,何仲容自己沒有坐騎,正在尷尬,忽然一個壯漢牽了一匹駿馬出來,把韁繩交給何仲容,恭敬地道:「何爺這是你老的坐騎。」何仲容為之一怔,卻趕快接過韁繩。
    那馬鞍後面還們著一樣兵器,卻是他最就手的百煉鋼刀、何仲容暗中掂一下,覺得比自己的用刀較重一些,顯然此刀乃是上好精鋼製成。心中狐疑之極,是誰趕緊送馬來解了自己的窘困?還附帶著一柄上好鋼刀,正是自己合手的兵器。
    六匹駿騎揚起大股塵頭,直向西南疾馳,十餘里外合立著一座高山。山上樹木郁蒼,乃是個相當大的材林。何仲容這時可就盤算等一會兒如何防備那人魔門下的暗襲。
    其實要是他江湖經歷較多,一定會看得出那黑煞手桑無忌和尉遲兄弟,正和黃山的師兄妹在暗鬥。只這一出了成家堡,彼此便各不相讓,摧馬疾馳。看來不但人要比比、便是坐騎也要比鬥一下腳程。
    那宗綺一身淺綠衣裳,坐在那匹神駿的黑馬上,姿勢甚是美觀。她的坐騎顯然比她師兄的要好上幾倍,故此眾馬風馳電逐中,她的一匹還未放盡。這時何仲容墜在最後,但他已發覺胯下坐騎神駿異常,跑得毫不吃力。
    前面人魔門下三人,一邊策馬飛馳,一邊用手勢比暗號,何仲容見那尉遲剛老是用拇指指著他自己,生像是在爭執,便料到那尉遲用定是堅持要由他對付自己,想起他們武功的確高明,那可不是硬性子便可以應付的,心中有點兒凜懼,一徑盤算對付之法。
    宗綺進退自如,這時故意落後一點兒,和何仲容走個並肩。她道:「何師父你的馬很好嘛,為什麼不加點兒勁?」
    何仲容向她苦笑一下,一來他縱然跑到頭裡,也難以避卻殺身之厄,二來他可沒有宗綺那麼精純的功夫,能夠在這狂弛疾奔,勁風掠面之時,還帶笑說話,話聲清晰得一如平時。
    故此他只好苦笑一下。並不開口。
    宗綺見他默然,心中泛湧過一種特別的滋味。她乃是黃山鼎鼎有名一派掌門三手仙翁宗子元的唯一愛女。黃山派雖然在武林中赫赫有名。但人數並不多,而在三手仙翁親子元門下,只有赤面天王熊大奇這個入室弟於。也就是將來繼承黃山派掌門的獨一人選。
    那宗綺既是三手仙翁宗子元唯一愛女,凡事未免嬌縱,不過她本領也真高,這次隨著大師克到處走走,開開眼界。她那嬌縱傲氣的小性子仍然帶了出門。一路上熊大奇也不知為她惹了多少用氣。
    且說她見何仲容默然不答,勞心因之而泛起一股十分奇怪的感覺,她從未遭遇過這種味道,不論是否對付敵人,對方也不敢這等對待她。她墓然抖韁挨近一點兒,絲鞭揚處,啪的一聲打在何仲容的坐騎後面。那匹駿馬本來沒有放開腳程,這時負痛疾馳,風捲電掣般已趕上前面四騎。
    宗綺忽然忘掉何仲容的無禮,嬌呼一聲好馬,也自縱轡疾追。眨眼工夫,她那匹馬宛如一朵烏雲般越過四騎,直追何仲容。
    兩騎越馳越快,到了山腳時,已把四人甩下兩里路之遠。宗綺嬌喚道:「咱們騎上山比比門程,看誰先到山頂?」
    未容何仲容答話,只見她絲鞭一揚,啪地一響,他那匹黃馬又挨了一鞭,嘶鳴一聲,直闖山上。
    那座翡翠山並無通路,他們先衝上一片斜坡,然後就是叢樹怪石。各自逞能,左繞右轉,不覺又上了半山,兩騎竟是差不多的腳程。
    宗綺好勝心大起,一見右邊有道小徑,策馬衝去,轉出山坳,敢情前面乃是一片峭壁,但尚有兩尺左右的仄徑。後面的何仲容那匹黃馬已頂著她黑馬的屁股,這使得她有點兒懊惱,絲鞭一拂,把後面的黃馬嚇得差點兒滾下山去。
    她這才吃吃一笑,催馬而走。那道石徑寬不過兩尺,下面一落千丈,其深駭人。故此馬上的人必須注意左面峭壁,以免給突出來的巖角一拉,回下懸崖。
    何仲容見那裡十分危險,不甘示弱,策馬緊緊追來。一忽兒工夫他的黃馬又頂著黑馬屁股。
    宗綺只好催快一點兒,那條石徑這麼狹小,錯非是這等好馬,早就不放行走了,何況要快。
    兩騎驚險百出地沿著峭壁小步疾走,碎石老是骨碌碌地滾下崖下,果真驚心動魄。前面的小石徑越來越仄,何仲容一生未曾如此逞強過,不覺心膽漸寒。假如前面的人不是個女子,他也許就打退堂鼓了。
    猛見宗綺的黑馬前跨一軟,原來那馬一蹄踏下,石徑崩裂了半尺一塊石頭。這時去勢正疾,但見一馬一人斜往前栽,就要滾下千丈懸崖去。何仲容駭得一身冷汗,用力收回勒馬。
    心中湧起一陣悔意,眼看一個好女子就此粉身碎骨。
    宗綺芳心也自駭極,但她終究是一代名家熏陶出來的人物,雖駭而不亂,明知自己甩蹬忍已無及,左手一伸,金光耀目,原來已在這瞬息之間抽出那支金背彈弓,噹的一聲敲在石壁上。
    照道理地向右側,反而用左手之物憧擊左邊石室,定然加速倒下。誰知事情大大出乎意料之外。她這一弓鑿在石上,便立刻紋絲不動,原來弓失已斜斜和住石角,以內家真力硬是挺住,連人帶馬,保持原來的勢子,斜向前倒,卻沒有倒下去。
    這時仍然危機一發,特別是宗綺這一發出內家真力,雙腳夾住馬腹,更沒法子甩蹬逃命。
    何仲容也沒有考慮自己多大氣候,猛可一長身,探右手一把抱住那支全背弓,汪覺奇重無比。然而這刻想鬆手撤退也來不及了,因為人家一人一馬的重量業已移到他手上來。
    他瞪圓俊眼大喝一聲,把內力外力連吃奶的氣力都使出來,胯下黃馬為之低嘶一聲,居然把對方一人一馬拉得往回移動半尺。
    那黑馬的是駿物,急嘶一聲,左前蹄用力一撅,重複站回石徑上。何仲容鬆開手,長長吁口氣。下午強烈的陽光,曬在他臉上,汗珠閃閃生光。
    宗綺小嘴一嘟,頭也不回,大聲道:「還敢往前跑麼?」何體容弄了一身臭汗,換來這句話,不由得勃然而忽,但悶聲不響。宗綺立刻催馬再走,他也只好放轡再用上去。
    前面雲海茫茫,原來是峭壁角處,這時可供著足的石徑更小了,加上前面煙雲迷眼,彷彿只有死亡等候在那兒。
    宗綺在前面冷笑一聲,忽然轉過峭壁那邊,人馬俱隱,連蹄聲也沒有了。
    何仲容十分錯愕,暗想她莫非掉下萬丈懸崖去了?否則何以聲息毫無。但她那一聲冷笑,兀自在耳邊縈迴。一當下把心一橫,大不了陪她一齊死好了,便催馬轉過去。
    那轉角敢情超過九十度角,因此未轉過去的決看不到,同時這一小節石徑奇狹奇險,何仲容雖然打算最多掉下去,可是仍然忍不住直冒冷汗。因此簡直不暇前顧後瞻,只全神注意坐騎的步伐和碰撞上身的石壁。
    驀一轉過去,只見路徑忽然中斷,那峭壁轉角後面剛好是處五尺來長三尺餘寬的地方,宗綺已貼在石室根,他這一過來,只好緊挨著她。前路已斷,右面懸崖萬丈,竟沒有多餘出一兩尺地方以供盤旋。
    坐騎自動停步,何仲容見她並非摔了下去.而是貼壁呆立,不由得為之冷笑一聲。
    宗綺這時倒沒有針鋒相對地回報他,只在凝眸沉思。何仲容覺得不對,四下一打量,不覺叫聲苦也,原來他們兩匹馬擠在一塊兒,已沒有多餘地方,這樣豈能轉頭出去?
    僵持了老大一會兒工夫,這時太陽已斜墜另一邊,因此峭壁下有點兒陰暗,山風又大,著體生寒。馬上的兩個人倒不要緊,但兩匹坐騎可就不安地騷動起來。
    宗綺冷冷道:「我們人不要緊,牲口可就轉不出去了,恐怕必須犧牲一匹。」
    何仲容小聰明還是有的,村道:「不好,我的馬位置不利,別說她的武功比我高或是低,光是以馬對馬.她的坐騎準能把我這匹黃馬擠下懸崖去。」這時人急智生,平靜地問她道:「宗姑娘,在如今這種情況之下,你是講理不講?假使你不講理.在下叫做無話可說,否則在下倒有些意見。」
    宗綺身為黃山掌門人的愛女,焉能授人口實,道:「什麼意見說來聽聽。」
    「咱們這趟上山,本應棄馬步行,但你仍要比賽坐騎的腳程,因此我們都騎著馬上山。
    要是換了平凡的牲口,首先這條險惡小徑它們便不敢去了,這樣可知兩匹馬都是上佳良駒。
    不但腳程夠快,而且膽色好,訓練功夫也無可庇議。」他看見宗綺螓首輕點,同意他的話,便繼續道:「只要識馬愛馬的人,也會十分惋惜,咱們既然已迫到這個地步,何不商量一個好法子,大家平安撤退,豈不更妙?」
    宗綺道:「依你說,是我不該帶頭到這絕路來是不?好,現在先不提這個,試問你有何良策可以安然撤退?」
    何仲容道:「我只要一根本柱和堅牢的纜索,便可以把我的坐騎吊著倒轉回轉角石徑。」
    宗綺皺皺眉,道:「這裡哪兒找來這些東西?等到天一入黑,它們可受不了這山上的寒冷。」
    「總得試一試用,我到山下去砍一棵合用的樹,然後往附近的村落借幾條大麻繩。」說著,他已謹慎地退縱到馬後,大聲道:「就請宗姑娘等候一下。」
    宗綺抬頭看看,峭壁上面有塊突出的大石,可供落回用力,因此吊馬之事並非不可證。
    於是眼看這英俊的年輕人帶著用刀走了,並不阻止。
    何仲容單身走過這道奇險的石徑,心中不無惴惴之感。到了半山,已離開最危險的地帶,便左顧右盼,找尋合適的樹木,等本柱弄好,再去找繩索。
    正在顧盼,背後冷風吹頸,趕快轉身而視,只見尉遲用面含詭笑,注視著他:「何大鏢師看些什麼?這山上難道有寶藏?否則怎會連有人來到背後還不覺?」
    何仲容被他譏嘲得無話可說,只好冷笑一聲,並不置答,又轉眼去看那些樹本。
    「喂,你不是跟姓宗的妞兒走在前頭的麼?難道你讓那妞兒甩掉?你的馬呢?」
    「笑話,我們可是並騎上山,不過現在走到絕路,兩匹馬擠在一塊兒,連身也不能轉,所以我在想辦法。」
    尉遲剛立刻問道:「在什麼地方?真有這麼危險的地方?」說話時眼珠直轉,分明心中鬧鬼。
    何仲容明知他要有所謀,但不肯示怯,便告訴了他如何去法,尉遲剛大笑一聲,道。
    「等我替你們解決這難題。」話聲中忽然而逝。何仲容呆一下,趕快拔腳追去,原來他一定神,可就想到那尉遲剛能有什麼解決方法。
    等他趕回那峭壁轉角之處,只見尉遲剛早已到了,躍上峭壁上面那塊石上,正在和宗綺大聲說話。
    他一現身,尉遲剛大笑道:「宗姑娘,請看在下的解決方法。」倏地,沿著峭壁滑下來,背脊貼著石壁,只用雙掌一接,身形立刻穩住,這時他和宗綺相距不過尺許,宗綺憎厭地把身軀挪開一點兒。
    尉遲剛似乎呆一下,原來他使這一手附在石壁上的功夫,在行家眼中,的確是極為精純的功夫,可是宗綺不但沒有讚賞之意,還嫌厭地挪開一點兒,未免使他大失所望。
    何仲容怒道:「尉遲剛你待怎的?」
    尉遲剛倏然僅用一掌附壁,空出一隻右掌。猛然搭在黃馬背上。現在只要他掌心往外一吐,那匹黃馬便得墜落萬丈懸崖。
    宗綺輕輕哼一聲,絲鞭無風自動,忽地像一條靈蛇們地昂首飛起,鞭尖直點兒尉遲剛胸前紫官穴。尉遲剛為之大駭。趕緊左掌一登。身形飛昇起來,再振臂一勾,手指搭在頭上那塊突出的大石上,身形就懸掛在那兒。
    「誰要你來多事?等我們解決了這兩匹馬的問題,姑娘遲早要向你領教。」
    尉遲剛雖然極之自負,但宗綺剛才的一手,分明功夫已臻化境,哪敢輕視。這正是狗咬呂洞賓,辜負了自家一片好心,氣得他冷笑連聲,一飄身落在何仲容後面。
    何仲容鏘一聲,抽出鋼刀,雙目凝視著他的舉動。他那柄刀一出鞘,閃起一道藍森森的光華,一望而知不是凡兵俗器。
    尉遲用也是虎視眈眈,兩人對峙了一會兒。尉遲剛知這等地方最容易同歸於盡,實在不划算,便又冷笑一聲,緊張的空氣為之一緩。
    「何大鏢師咱們見面的機會多著呢!」
    「不錯,機會多著,尤其是你們三位形影不高,更加容易辨認。」何件容冷冷回敬一句,暗中諷刺對方人多勢沈其實天曉得人家何嘗須要幫手。
    尉遲剛大怒起來,忽聽宗綺連聲曬笑,眼珠一轉,決定此刻暫時忍氣,馬上去找到弟弟尉遲軍或者大師兄,拼著得罪黃山一派,也得將這兩人結果。那時只剩下赤面天王熊大奇一個人,憑他們三人合力。在可以把他宰了。
    尉遲剛走了之後,宗綺道:「喂,你還不快點兒想辦法,難通等人家勾來幫手?」
    何仲容愕然道:「他們不至於這樣卑鄙吧?」
    宗綺只冷笑一聲,何仲容被她這樣傲然的態度封住嘴,不便再說話,忽然跳上馬背,輕輕拍著馬頸,勒韁令它倒退。
    那匹黃馬聽命倒退,但那小徑太窄了,挨挨蹭蹭的退了一個馬位,已經驚險百出。宗綺大聲道。「喂,別動。你這樣簡直是找死。」
    何仲容凝眸瞧著她,心中忖道:「這位姑娘確是高傲,但還不是冷心鐵腸的人。」口中答道:「我可不是要倒退下山呢。現在你的馬可能兜轉頭?」
    宗綺看看外面還有兩尺地位,便抖韁小心地兜轉過來。「現在你又有什麼辦法?」
    何仲客重新催馬前行,和她並在一塊兒,回頭看看,黃馬屁股正好是在她那黑馬的頭頸處。「姑娘請瞧,現在只要你的坐騎盡量昂起頭,便可以騰出一點兒空隙,可供我的馬後半身迴旋,當然地位還不夠,但我把馬用蒙住之後,便可以仰臥在地上,然後托住前蹄轉過去,馬的前小半身雖然要出了懸崖,但蒙住眼睛便不致驚慌亂掙。這方法可使得麼?」
    宗綺喜進:「你到底是個聰明人,這法子敢情真好,咦,你早先為什麼不說?」
    何仲容含糊地微笑一下,心中答道:「我自家的力氣不知能托承得住馬匹與否,早先豈敢說出來。」
    他找了半天,還找不出一條汗巾用來蒙住烏限,急得直眨眼睛。須知他身無長物,連身上衣服也破舊得很,如何會有汗巾之類的零星用物。宗綺撲哧一笑,丟了一條淺綠色的絲巾給他。何仲容接住,隱隱嗅到一陣陣香味,便苦笑一下,嘲笑自己地想道:「有這麼一條絲巾陪著我和馬兒的屍骸,後人瞧見了,一定以為我的死關係著一個香艷的故事。」他把絲巾迅速地蒙裹住馬眼之後,便溜下馬腹下,按著臥倒,頭顱伸在懸崖外。
    姿勢妥當之後,雙手去托那匹黃馬的前蹄。宗綺看他一出手,秀眉便為之一皺,想道:
    「原來此人功夫有限,只怕力氣不夠。」
    何仲容托住馬蹄,喝聲起字,果然將黃馬托住前半身地轉出懸崖外,那黃馬蒙住眼睛,什麼都瞧不見,因此在轉身時屁股碰著石壁,便踏前了一點兒,變成大半身軀出了懸崖。何仲容光是頭顱伸出屋外,因此要夠得著托住
    宗綺大吃一驚,眼看那黃馬每移前一寸。何仲容雙手便加重十倍,因此何仲容為了要支持住,迫得自動向懸崖外移出去,湊回勢子。
    他背上的衣服已被石地擦得完全破碎,相信皮肉也都擦破了。她倏然伸出左手,拎住黃馬馬韁,暗運內家真力往上一提。
    何仲容驟然覺雙掌稍輕,力氣可就用上了,大喝一聲,用力托起移過去,身軀也用著回轉,雙車疾然一轍,馬蹄落地。
    宗綺早縮回手,笑道:「行了,真危險啊!」她自己不知何以不想讓他知道她曾助他一臂之力的事憎。那英俊的青年人天生有一種強烈的自尊,使她不知不覺地小心避免刺傷他。
    她又道:「那用這叫真可惡,若不是大師兄老是囑咐不要在成家堡用事,我早就給他一個難看下不了台。啊,你沒有擦傷吧?」語氣中不但變成同仇愾,而且更關心非常。
    何仲容在馬腹下可站不起來,只好從馬的前蹄處鑽了出去,一面答道:「在下沒事,姑娘說得對,那尉遲兄弟的確可惡得很。」他把黃馬的蒙眼絲巾解下來,因相隔得遠,便先揣在囊中,一徑拉著馬先走。
    宗緒分明看到他把自己那條淡綠色的絲巾收起來,本該要他立刻交還,但欲語又止,終於沒有說出口來,可是玉臉泛起紅暈,有如被酒酡顏。
    這時尉遲剛已找到弟弟尉遲軍,急急問道:「大師兄呢?」
    價他和赤面天王熊大奇比腳程跑上那座峰頭去。」尉遲軍指向右面一座尖峰。尉遲剛為之皺一下眉頭,原來那座山峰的峰回處,正是何仲容、宗綺兩人被困的地方;「咱們三兄弟中,以哥哥你的腳程最好,所以我淨在擔心大師兄會吃癟。」
    「別管那個,快用我走,把那小子和那妞兒迫墜懸崖下再說。」
    尉遲軍用著他匆匆縱躍而去,一面詫異地大聲道:「連那妞兒?哥哥你不是喜歡她的麼?他們在哪裡?」
    尉遲剛只提揮手,沒有答話,匆匆趕到峰腰峭壁厭徑開始之處,忽見何仲容牽著馬在前面走,宗綺騎馬跟著,已走了一半路程。尉遲軍躍近他身邊,低聲道:「咱們把他們都推下懸崖去廣
    他哥哥點點頭,舉頭四望,忽然駭了一跳,原來峰上一塊大石上站著兩個人,正是赤面天王熊大奇和黑煞手桑無忌。
    那兩人離下面民徑不過三十來丈,這時都低頭看著仄徑上的兩人兩馬。
    尉遲剛他們雖然驕汪自負,可是到底赤面天王熊大奇乃是黃山派非常出色的高手,自從他出道十餘年以來,未曾聽過他受什麼挫折的事跡。因此他到底有顧忌,悄悄道:「算他們命大,咱們離別想其他辦法了。」這時黑煞手桑無忌肚中憤恨異常,若果他知道兩個師弟已準備向下面兩人動手,他一定會出其不意從背後暗算熊大奇。原來他和熊大奇、尉遲軍三人前後到達翡翠山。那時尉遲剛已獨自奔上山。他知道尉遲剛一見黃山宗綺,便動了心,因此妒忌何仲容和她並肩先馳。
    到了山腳.把坐騎繫在路畔,桑無忌存心要試試赤面天王熊大奇是不是徒有虛名之輩,便說那座峰頂可以了望全力形勢,請熊大奇一道上峰。
    熊大奇武功不俗,涵養更好,明知對方心意,卻不露出面上,微笑答應了、便開始各展腳程搶登峰頂。
    那黑煞手桑無忌親受人出邱獨嫡傳心法,無論內外軟硬各種功夫都比兩個師弟強。那人魔邱獨只有一個高足,便是尉遲兄弟的父親尉遲興。尉遲兄弟和桑無忌的功夫雖然起初都是尉遲興教的,但六年前尉遲興死了之後。人魔邱獨卻對桑無忌獨加青眼,心法傾囊傳授,故此六年下來,三個師兄弟的武功可就差了一截。
    不過黑留手桑無忌天賦不大適宜輕功方面,因此三人之中,論起輕功,卻以尉遲剛最強。
    尉遲軍沒有參與這場比賽,那兩人施開腳程,宛如兩頭大鳥般飛上山去、到了峰腰。黑煞手桑無忌便暗中叫苦了。原來他已用了十成功力,但仍然無法超越人家。
    那赤面天王熊大奇看來猶有餘力。但奇怪的是他也不超越過他,並肩而走。眨眼工夫到了峰頂,黑煞手桑無忌惱怒非常,認為熊大奇這樣子暗中讓他,其實卻是極大的侮辱。
    赤面天王熊大奇自以為給他留了面子,便不把此事擱在心上,四下瀏覽了一會兒。便客氣地說要找師妹。於是兩人又一道下山。卻在峭壁仄路上面三十丈處,便看到那兩個年青男女的驚險情形。
    赤面天王熊大奇可就不敢做聲,生怕師妹一不留神,便掉下懸崖去。
    黑煞手桑無忌也沒有尉遲兄弟那麼多詭計,故此並不曉得出聲干擾。忽然瞧見尉遲剛從仄徑開始處現身,便振吭大叫道:「師弟,我在這兒。」
    何仲容冷不妨為之一驚,不過他是步行,因此只停步抬頭來望。但兩匹馬可被這洪鐘也似的聲音依著,宗綺那匹黑馬忽然一掀。
    赤面天王熊大奇在上面看得一清二楚,心頭咚咚大跳。卻見宗綺十分鎮定地把坐騎壓制住,沒有出岔。便慍怒地瞥那黑煞手桑無忌一眼,認定這是桑無忌故意驚嚇仄徑上的兩人兩馬。
    尉遲剛也大聲回答道:「大師兄你下來麼?」他的答話又把那兩匹馬嚇得不安起來。
    何仲容和宗綺都知是他們的詭計,便頭也不抬,全神貫注在馬匹上。一會兒已把仄險無比的石徑走完,何仲容左手拉韁,右手提刀,嚴密戒備。尉遲兄弟只瞪著眼睛,任得他安然脫出險地,跟著宗綺也到了山坡。
    這次翡翠之獵就此結束,雖是明爭暗鬥,但表面上毫無什麼裂痕。黑煞手桑無忌和赤面天王熊大奇一路上談得有聲有色,宛似很不錯的朋友。
    何仲容和宗綺卻領頭並轉而馳,何仲容在路上把昨晚亂葬崗之約告訴親博,她這才明白尉遲兄弟何以詭謀百出之故。正走之間,忽地一騎如飛,打後面追上來。
    六個人都一齊回顧,只見來騎有如一道白線,滾滾而來,馬是白的,人也是白的,是以乍看起來,就像一道白線。
    六個人眼力都不比尋常,瞬息已瞧清楚來騎是誰,僅都發出驚訝之聲。宗緒自己詫噫一聲之後。聽到何仲容也發出詫訝之聲,便問他道:「你認得這個女魔頭?」何仲容心中覺得好笑,正是難道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你識得她我何以不能識得?
    敢情來者乃是黃河南北黑白兩道聞名色變的女羅剎郁雅。何仲容沒將遇見她之事告訴宗綺,無怪宗綺會奇怪以他一個二流鏢師(其實從前違二流都沒份)的地位,何以會識得這麼一個魔頭。
    卻聽尉遲軍悄聲對他哥哥說。「看啊,女羅剎由姑娘家變成婦人哪!」語意輕薄,宗綺為之呸一聲。
    女羅剎郁雅轉眼追了上來,向大夥兒找油一提,脆聲道:「早先用隨各位驥尾趕到翡翠山,誰知那山範圍甚大,轉眼便失去各位蹤跡。」
    赤面天王熊大奇平生不大跟婦女人家打交道,只抱拳微笑一下。黑煞手桑無忌卻跟她扯起來,何仲容這才看清楚郁雅頭上梳著個髻,十分嬌嬈。遠遠向她拱拱手,便繼續前走。這時心中便疑惑非常,因為他踏出會賓館時曾見一個女人竊窕身形走入堡去,起初他以為是成家堡成大姑娘,故此有心瞻仰芳容,誰知人見不到,卻碰上這些人。
    此後騎著神駿無比的黃馬,還有一柄鋼刀,想來想去,忽然聯想到那個女人也許是女羅剎郁雅,因知自己貧窮,故此贈以名駒寶刀,這是唯一能假定的可能性。
    但如今一見郁雅,使發覺不對,因為身材背影和裝束都完全不像。而且她也是做客成家堡,除了自己坐騎之外,豈有多餘的馬可以借人?
    他正在胡想,女羅剎郁雅催馬上來,白素素一張俊臉,襯著滿頭珠翠,簡直是個嬌媚媳婦,哪像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
    她先向宗綺微笑打個招呼,然後一催馬,領前尋丈,宗綺不甘示弱,也自策馬追上,何仲容莫名其妙地也跟將上去,三匹駿馬六隻鐵蹄上下翻飛,捲起大股上頭,眨眼飛馳了三里來路,成家堡已然在望。
    女羅剎郁雅忽然弛韁緩馳,一面攔住另外兩騎。宗綺臉上露出慍色,秀眉微皺。郁雅又道:我有個消息要告訴姑娘,便是那粉金剛任逵又回堡來了。」
    宗綺一聽此言、俏限中射出奇光,其寒如水,其利如刀,凝注在郁雅面上,生僅要把她的心看穿看透似的。
    「你不必懷疑我的好意。」郁雅生像一點兒也不怕這位或名眾所皆知的黃山學門的千金,悠然道:「他可不敢獨個兒回來,乃是和崆峒的第一把好手仙音飛蛇耿道人一同回堡,成老堡主衝著仙音飛蛇耿道人的名頭,把那粉金剛任逵一塊兒請入內堡款待,不過……」她故意頓一頓,果然看見宗綺露出急欲知道下文的神色,這才道:「不過我那時已匆匆出門,故此不知下文如何?」
    宗綺冷笑一聲,道:」仙音飛蛇耿道人算什麼東西,五年前他到黃山去,被我父親趕出山。」」
    何仲容用了一聲,關心地問道:「崆峒和你們黃山一向不大和好麼?」女羅剎郁雅瞧見他對宗綺說話的神色,不由得玉面一沉,但轉瞬又恢復原狀,笑吟吟道:「誰說不是,崆峒和黃山幾乎是宿仇,不過話說回來,黃山有宗姑娘令尊三手仙翁宗子元坐鎮,崆峒派絕不敢生事。」這番話明捧暗貶,意思是說黃山全仗三手仙翁宗子元一人而已,若然宗子元-旦歸天,下面的人便接不上來了。
    第三章結摯友驚見遁地術
    宗綺倒沒聽出來,傲然一笑,道:「要是那粉金剛還留在堡中,我和大師兄雖不好意思伸手管事,但我們立刻離開成家堡。」
    不久工夫,已到了堡門,三騎並轡而人,這時不少被招待在會賓館的武林人在堡中閒逛,一見何仲容陪著兩個美女並騎回來,都詫異非常地瞧他。何仲容覺察了,不免露出尷尬之色,又想到自己這匹坐騎不知如何處置,那柄鋼刀要不要攜走?抑是留在馬鞍後?心中更是為難。
    到了內堡內,三人一齊下馬,三個壯漢過來牽馬,何仲容決定不理三七二十一,把馬匹鋼刀都交給一名壯漢。那壯漢接過韁繩,立刻交給另外一人,跟著將鞍後的百煉鋼刀取下,趕上幾步,大聲稟道:「何爺你的寶刀沒帶呢!」何仲容暗中怔一下,只見二女都在瞧他,不便詰問,只好隨手接過。
    這時可就要分路,因為會賓館的大樓就在右面,而內堡宅院大門卻在曠場正面。
    他身軀微側,正要改變方向,但因二女領頭先走,他必須先打個招呼,腳步稍一越趄,那壯漢已肅立稟道:「何爺你老的鋪蓋衣物都遷到宅內一席軒中,請何爺從這邊走,小的前面帶路。」
    何仲容暗中又是一怔,迷迷糊糊跟著二女向宅內走去,俊目一溜,忽見迎賓館前站著不少人,眼光都集中向他瞧著,匆匆一瞥,已發現那些眼光有的是驚奇,有的是羨慕,有的是妒嫉…——他忽然有點兒飄飄然起來,本來想問那壯漢有沒有弄錯人,但這刻已把這念頭拋諸九霄雲外。
    宅院那扇高大朱漆大門外立著一對石獅,冷冷看著出人的人們。這一道門可就在武林人心中變成兩個世界,能進此門者總會感覺到與眾不同的味道,因為在宅內受款待的,都是武林中負盛名的人物,自成一個階級,並且能和成老堡主常常見面談話。
    踏入宅院大門,迎面是個極寬敞的大廳,廳中陳設堂皇宮麗,壁間懸掛著許多大條軸山水名畫,還有好些名家墨寶,琳琅滿目,於是富麗中又帶著高雅氣象。
    男賓是在左面一連幾個院中,女賓卻是在廳右的院落裡。這宅院內屋宇元數,重重疊疊,大概可容數百人居住,那右邊女賓歇宿之地,本是丫環婆子侍候,左邊男賓客房則由男僕小廝侍候客人,分得一清二楚,可想這成家堡氣派規矩。
    何仲容在大廳和二女揖別,隨著那名壯漢,心中微微惴然地走向左邊院落,穿過一座院落,便是一條長廊,直通到後面去。院落都在長廊左邊,右邊則是高牆峻宇。每個院落都是由一個月洞門進人院子裡,然後是小客廳和房間。
    他暗中數著是第五個院落,從月洞門進人院子,只見此院又和前面四個不同,不但地方寬敞得多,而且右邊有個水池,池水清冽,殘荷可數。
    院中一座水軒形式的屋子,向著池水,料想得到在夏暑之際,憑軒賞荷,一定十分清涼雅致。不過這時正是秋天,荷殘水冷,不免有點兒蕭瑟之感。
    軒楣上的橫匾寫著「一席軒」三個字,他也不知這個軒名有什麼講究,逕自跨階越檻,走入軒中。
    那壯漢道:「此軒前後左右有四個客房,準備款待四位貴賓居住。但因明日方是會期,共有七日之久,故此直到今日貴客到得不多,現在這一席軒中只有何爺你老獨自居住。這軒中目前只有一個小廝鏡兒在侍候,你老有什麼吩咐,只需叫喚一聲,他就在那廂的下房中……」那壯漢一邊說,一邊引他走入左面房間,只見這房間甚是寬大,分作明暗兩間,卻僅是落地格子門隔開為兩間。
    「何爺你老今日搬進來,今晚老堡主照例設宴與宅內諸位賓客介紹,除此之外,平日膳食任由賓客高興,獨自在所居之院開膳也好,或有投機朋友一同諸席亦可。何爺喜歡怎樣,小的馬上通知廚房。」
    何仲容立刻道:「我獨個兒在這裡開飯好了。」
    那壯漢行禮告退,何仲容暗想道:「在這宅內居住也夠拘束的了,規矩可真不小呢。糟糕,今晚老堡主設宴招待,我從未曾經歷過這種場面,竟如何是好?況且我又沒有什麼招牌,可以亮出來,唉,淨等著出乖露醜就是了……」想到這裡,心中忐忑不安,在房中踱來踱去,想到老堡主宴請到席的,都是名震一方的成名人物,自己這個雞毛蒜皮也混在那班知名之士中間,冒充貴客,越想越是臉熱心跳,恨不得立刻進出堡去。
    正在坐立不安之時,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叫聲相公,把他駭了一跳,循聲一望,原來在房門外站著一年約十五六歲的小廝,長得相當俊秀,含笑望著他。
    他知那小廝名叫鏡兒,可是人家無論長相衣著,看來倒像是外面大戶人家的少爺,使他愕愕不能做聲。鏡兒輕捷地走進房來,道:「何相公剛剛馳馬回來,一定想洗個澡換件衣服,澡間就在那邊,小的特來領相公前去。」
    何仲容暗中叫聲罷了,忖道:「澡可是想洗的,無奈我連件替換衣服也沒有,如何洗法?」當下只好笑一下,道:「不要忙在這一時吧,你可是叫做鏡兒?」
    鏡兒笑著點頭,卻堅持道:「可是小的替相公你準備好澡間,洗頭的熱水也倒好了,你老還是去洗吧。」說著,走進內間。
    何仲容心中大窘,想道:「哪有小廝逼著客人洗澡之理?真是混帳。」再想,敢情自己是為了沒有替換衣服,故此把人家一片好心,都當作為難自己的題目,不覺為之失笑,又想道:「莫不成我就這樣子混到七日後會期終結?終歸也得洗洗呀!」於是一橫心,竟先走出房門,大聲問道:「澡間在哪裡呢?」
    鏡兒大聲答道:「就在左面走廊的盡頭,小的馬上就來。」何仲容聽了又是一驚,想道:「你來幹什麼?我洗澡還要你擦背麼?莫不是又是這堡裡的規矩?」腳下可就匆匆忙忙轉過左邊走廊,直入澡間,只見一個大盆已注滿了清水,另外還有兩桶清水和一大盆熱水。
    他第一步將澡間木門關得嚴嚴的,插上門閂,然後快捷地脫衣服洗頭洗身。
    片刻功夫,他已把頭洗好,身也洗了大半,鏡兒在外面敲門道:「何相公,你老已經在洗了麼?」
    何仲容道:「是呀!」細聽卻不聞鏡兒答話,便開足馬力,一下子洗乾淨,瞥見有條毛巾,便取來揩拭身體和頭髮,匆匆編了條辮子,忽聽鏡兒在門外問道:「何相公可洗完了?」
    何仲容趕快抓衣服,匆匆答道:「洗好了。」
    鏡兒道:「你老開開門……」何仲容一驚,想道:「你趕忙進來幹什麼?」
    「你老的替換衣服小的已拿來了,請開開門小的好遞進去。」
    何仲容輕輕啊一聲,敢惜自己嘀咕怔忡了多時,不過是庸人自擾。但跟著又奇怪起來,他拿的是什麼衣服給自己替換?他除了那柄鋒利無匹的寶刀之外,身無長柏。而甚至那柄寶刀,也不是他的東西。
    他為之苦笑一下,想道:「管他的,反正這堡中奇怪事兒多著呢……」便拉開門閂,打開一道縫隙,鏡兒塞了一包衣服進來。
    只聽鏡兒帶笑道:「小的也看慣了。許多貴客都是任什麼都沒有,兩個肩頭抗一張嘴巴……」他格格一笑,輕輕道:「就像你老,不過你老可比他們好得多,又年輕英俊,為人又溫和,不似那些七精八老的奇人那樣又冷又硬。」
    何仲容暗中聳聳肩膀,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穿好衣服,卻甚合身,便走出澡間,鏡兒眼睛一亮,吶吶道:「何相公是你麼……」
    何仲容沒然問:「我?什麼我?」
    鏡兒吞一口唾涎,道:「果真是你老,但怎的生像換了一個人……好漂亮呀!」
    何仲容道:「漂亮?哈哈……」原來他從未聽人讚過他漂亮,因此竟不以為意。
    回到房中,便想法盤問鏡兒,第一,自己憑什麼會住到宅內來?這一點解決,那馬和刀之事,等於解決。第二點,今晚老堡主宴客,是在什麼時候和什麼地方?往昔請客的場面如何,可有什麼規矩沒有?這一點他也十分焦渴願知,以免今在當著那麼多的成名人物,大失其禮。
    於是他先問鏡兒道:「你被派在這一席軒中服侍客人是奉誰的命令?」
    鏡兒道:「是總管家於大爺親自點派的,外面的迎賓館由二管家點派管理。」
    何件容微感失望,若是好於的總管家所委派,那麼其中毫無私人關係,他便尋不出線索。於是又問道:「聽說今晚老堡主宴客,在什麼地方?人多不多?」
    鏡兒道:「聽說凡是有新貴客到,老堡主一定要大宴賓客,歷來都在前面的大廳中。不過小的從未看見過,因此不知人數多少。」
    何仲容問不出結果,只好緘口不語,心中卻著實怔仲不安。鏡兒走開之後,門坐無聊,使信步出房,走到水池邊。看了一會兒池水殘荷,便在院中亂踱,不覺踱到一席軒的另一圍牆下,因牆那邊便是另一個款待賓客的院落,忽見牆根處泥土微微拱起,似乎簌簌有聲,先是為之一驚,細看時靠牆有個小泥洞,便忖道:「這泥洞中也許藏著毒蛇等類,聽說蛇類最怕人尿,我且撒一泡淹它一下。」主意一決,扭頭四看沒人,便忙忙撩起褲子撒一泡大尿。
    剛剛擔了一大半,正自暢快淋漓,忽見那泥土倏然往上一冒拱起一尺方圓的圓頂。拱起之處,正是撒尿的地方。何仲容瞪眼如鈴,暗叫一聲:「好厲害。」忙忙把那尚餘的尿暫時忍住,一頓腳跳起七八尺高,伸手搭在牆頂,身形穩住不動,便低頭向下瞧。
    呼地一響,那拱形圓頂便突然散開,一樣其粗如桶,黑頭尖頂的東西鑽出泥來。這麼大的怪物真是聽也沒有聽過,何仲容因出其不意、駭得心頭亂拉,手臂一用力,身形已完全趴在牆頂,只要那怪物再一動作,他便往那邊院落逃跑。
    那怪物冒出地面約有三尺許,何仲容還沒看出是個什麼東西,只見那怪物上半身往地上一伏,嗖一聲又冒出下面的一截,敢情就像人的雙腿,而上半身不是正好有兩條臂膀。
    慌亂中到底看不明白,那怪物打個噴嚏,居然舉起手去摸頭,這才看出那怪物有人形,這時已站起身,手掌有如鴨子,但尖端之爪閃閃有光,彎彎尖尖,渾身由頭到門都呈黑色。
    那怪物利瓜一扣腦袋,忽然把又尖又長的腦袋扣下來,然後在近頸處露出一個人的頭頸。何仲容驚想道:「不好,這是妖精變化哩!」想時身形已滾過那邊的圍牆,只剩下一對眼仍在牆頂向下看。他到底是個膽大的小伙子,又在青天白日之下,故此還敢看最後的一眼。
    那顆人頭的頭髮赤赤黃黃,塌鼻子,厚嘴唇,兩隻眼睛又細又小,卻骨碌碌的轉個不停。要知那怪物一扣下那尖細的黑腦袋之後,就仰面瞧著何仲容,因此他這副滑稽突兀的相貌,可就被何仲容瞧得一清二楚。
    只見那怪物厚厚的嘴唇一掀,露出兩顆特別闊大的門牙,嘻嘻笑著。何仲容頭皮發炸,想道:「糟糕,這妖精衝著我笑呢!」
    正在疑神疑鬼,十分害怕之時,那怪物用爪當出一劃,沙的一聲,由咽喉直到小肚下,那油光烏亮的黑皮露出一道口子。
    何仲容心中儘管害怕,但偏又不曾溜之大吉,駭然想道:「原來是個脫皮的妖精,我的天,這妖精好厲害。」原來就在他轉念之際,那妖精已托地跳一下,抖下渾身黑皮,四隻利爪也隨著那張黑皮剝掉。只見他極快捷地一下於把黑皮捲好,塞在囊中。於是當地只剩下一個頭大身細,樣子滑稽奇怪的人。一身裝扮,也說不上算是哪一路的。上身是件對襟青布衫,長可及膝,褲子又肥又大,生像要掉下來似的。
    他用腳踏一下,地上犯洞立刻隱沒,這一手真費何仲容的腦筋,想不出是個什麼緣故,因為散開四下的泥土,並不夠多,應該填不滿那大洞,但他卻辦到了。於是何仲容認為自己已親眼看見一樁妖術。
    那妖精拖拖拉拉地走了幾步,又抬目凝視著他,忽地嘻嘻一笑,口吐人語道:「喂,老兄你可是成家堡的人?」
    何仲容大吃一驚,差點兒鬆手墜落那邊院子裡。只聽那形狀滑稽的妖精又吐人語道:
    「啊呀,你是給我駭著麼?沒關係,快跳過來,我想跟你聊回天呢!」
    何仲容從牆後把腦袋伸高一點兒,搖頭拒絕,心中暗道:「我才不上這個當呢,人跟妖精有什麼好談的。」
    那滑稽的妖精說話之時,一味露出兩個大門牙,使人覺得他滑稽得十分可愛。
    「跳過來吧。」他搖搖擺擺地走近牆根,向他眨眨眼睛,做個滑稽的表情,「我不喜歡吃人的呢!」
    何仲容本來忍不住想笑出來,被他後面那句話駁了一跳,打消了笑意,慢慢問道:「那麼你找我幹嗎?「
    「奇怪了,我找過你麼?」他用肥厚短小的手指揚揚腦袋,小眼睛直眨,忽然變個鬼鬼崇崇的表情,低聲道:「我告訴你一件秘密事吧,你愛不愛聽?」
    何仲容搖搖頭,暗暗道:「我決不上當,你騙不了我的。」可是在這剎那間,心中恐怖之感全消,反而覺得好玩起來。
    他又搔搔大腦袋,把一頭赤黃頭髮揚得一團糟,小眼睛連眨幾下,低聲道:「真的有個秘密呢……嘻嘻,你不肯跳過來麼?那麼我把你騙過來好嗎?這樣吧,你先過來這邊地上站好,我把你騙上牆去。」
    何仲容實在忍不住,撲哧一笑,道:「你這詭計騙不了我。」
    那個滑稽可笑的妖精又露出兩個大牙,嘻嘻笑道:「行,你真聰明,我好像有點兒弄不過你了。那麼我把秘密告訴你吧,現在在你後面,一定有好幾個人瞪著眼睛瞧著你,你信不信?」
    何仲容用極快速的動作扭頭一瞥,果然瞧見院子過去一點的屋子,走廊上有四五個人靠著廊柱,睜大眼睛在看他。似乎是在看什麼把戲似的,這一下把個何仲容弄得面紅耳赤,羞赧難當。更不多想,一飄身過了圍牆,墜在地上。
    那妖精並沒有在空氣中消失,帶著那滑稽的笑容在瞧他,何仲容本是中等身材,但比起那大腦袋的妖精可要高出一頭。他嘻嘻笑著,露出兩隻大門牙。何仲容尷尬地笑一下,道:
    「真難為情,那些人以為我在玩把戲呢!」
    「別理他們,我最討厭其中兩個年輕的,你可有瞧見,那兩個整天背著劍的兩個,怪神氣的。」他為下去揀起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又道:「他們是用嵋派的,自稱為什麼陰陽雙劍龔氏兄弟,我最討厭他們。」他下個結論之後,便舉起一隻手,肥短的手指抓住那塊石頭,小眼睛目向天空,喃喃道:「天露露,石頭大哥砸扁那兩個小子。」
    何仲容已覺察出這個滑稽可愛的大腦袋小個子並非妖精,這時趕快躍過去,叫道:「且慢,你要幹什麼?」
    他眨眨小眼睛,理直氣壯地道:「我要飛石砸那兩個小子呀!」
    何仲容堆笑拱手道:「但我還未請教你貴姓大名呢?」
    「嘻,對呀,我也忘了問你老兄。」他把手放下來,學著何仲容般斯文地拱拱手,使得何仲容忍不住笑一聲,原來他順手把石頭放在口袋裡。他那件又闊又大的上衣,奇形怪狀地在肚子當中處弄個大口袋,此時鼓得甚為漲大,大概放了不少東西。「我一眼瞧見你老兄,就覺得對勁,所以我打地下冒上來了。」
    「的確太驚人了。」何仲容由衷的說:「你在地底瞧得見我?」
    他晃晃大腦袋,笑道:「好像看得見,我也不大清楚。唏,我還是想飛石砸那兩個小子。」
    何仲容忙道:「小可姓何,名仲容,還未請教你貴姓大名?」
    「對了,又忘了這回事,你可知道我姓什麼,告訴你,我姓高,高大的高,可是我卻長得不高,真令我洩氣。我想換個姓呢!」
    何仲容一見他露出那兩個大門牙,心中就直想發笑,但到底忍住了,而且看他說得十分認真似的,便安慰他道:「不,你別換掉這個姓,我覺得很好,叫起來也雄壯。」
    「對,對,叫起來雄壯就夠好了。我的名字單有一個字,就是個棄字,拋棄的棄,因為我本是個棄兒,所以師父管叫我做高棄。」
    「令師起的名字太好啦,那麼我就叫你高棄兄啦,高棄兄你到底怎會從地下冒出來的?」
    高棄快活地笑道:「這可是一件秘密,師父管它叫做遁地術。其實不過是他老人家閒著沒事想出來的一宗絕藝罷了。但那時候可真苦了我,整天為了改良技術和這副醜怪的行頭,硬是要我老在鑽地洞,鑽得頭昏眼花,不讓睡覺,便又做功課,練功夫。不過後來倒好了,我常常鑽到地裡頭睡覺,師父找我半天還找不著,嘻嘻…」
    何仲容聽得有趣,心中真想見他那和藹的師父。經常在鏢局中,好些鏢師都有徒弟,但做師父的真夠嚴肅,整日價拉長臉孔。即使有什麼喜事而歡容滿面,但徒弟一出現,馬上便把臉孔拉長。假使那些徒弟像高棄這般頑皮搗蛋,怕不剝皮拆骨呢。
    他覺得這高棄樣子雖長得古怪,但越談越可愛,尤其高棄對自己非常坦誠,就彷彿對待數十年的知心老朋友似的,這可使得沒有半個知己朋發的何仲容十二分樂意和他交往。
    兩人回到水軒中落座閒談,高棄非常舒服地吁一口氣,道:「這邊舒服,我得搬過來住才行。我離開師父之時,師父告訴我說,棄兒呀你的脾氣天生調皮搗蛋,有我護著你一天時,沒有大禍。但此去江湖,有些人心高氣狹。被你一搗亂惹翻了,明裡干你不過,暗地就使迷香下蒙藥的把你弄後。架火活活燒死你,所以你不可以像在我眼前一樣,胡作亂為。」
    他裝出一對老人模樣,但那張臉孔怎樣也慕不住稚氣的玩世表情。何仲容暢快地笑道:「你師父對你真好,他老人家貴姓高名?」
    高棄道:「老實告訴你吧,我師父姓孔,名字是延式,別號山右老農。可是這成家堡的人都不知道,嘻嘻……」
    何仲容一聽這就奇了,他雖然未聽過山右老農孔廷式的名頭,但想來應是位世外高人,此所以高棄才會被邀請在內宅居住。然而既然堡中之人不知道他師父是誰,則他又如何能混進來。難道也跟自己一樣?連忙問道:「那麼你怎會在這裡面居住?」
    高棄眨眨那雙精靈的小眼睛,又露出兩隻特大的門牙,道:「師父不准我抬出他的旗號,我只好混充一氣。但想來想去,只有一個人可以被我混充,那便是師父的死對頭普陀山潮音庵一音老尼。」
    「真的?但你是個男子漢呀?」
    「嘻,嘻,我是混充她的徒弟呀,你也不能相信麼?他們也是不信,有一個人說,潮音庵只有尼姑,哪有男人的?我告訴他說,一音老尼們們為我破這個例,他要是不相信,我就表演一手給他看。當下那人又說一音大師使的是拂塵,而且金線王柄,天下皆知,問我有沒有這兵器?老兄你道我怎樣回答的?」
    何仲容皺眉沉思了,會兒,聳肩道:「不知道,你怎樣哄騙他們呢?」
    他嘻嘻地盡情而笑,兩枚像兔子似的大門牙白光閃閃,道:「我奔過去伸手把他連掉五個觔斗,這是一音大師的蓮花跌功夫,那人反而信了。
    「後來我才知道那人是堡中的二管家赤練蛇,不過我不怕蛇咬,所以毫不怕他。」
    何仲容跟著他快活地捧回大笑起來,又問道:「那麼以後一直都把你當做普陀山潮音庵的人了,對麼?哈哈……」
    滿廳笑聲中,高棄的大頭向後一倒,忽然整個人從椅上向後面回去,砰砰連聲,把窗戶都撞碎了,跌出外面走廊。
    何仲容大吃一驚,連忙出廳去扶他,只見高棄大頭細身之下,壓著一個人。定睛看時,那人敢情是小廝鏡兒,高棄壓在他身上卻也巧得很,竟是個騎馬式子,騎在他背上。
    何仲客叫道:「高棄兄可曾跌傷了?咱們笑得太厲害啦!」
    高棄把大頭顱一搖,爬起身來,拍拍灰塵,滑稽的笑一下,道:「哪有跌傷呢,不是有人做墊子麼!」
    鏡兒趴在地上哼哼叩卿,竟起不了身。何仲客趕緊過去拉他起來,一面誼:「你怎麼啦?莫不是扭了筋骨?」
    高棄也幫忙來揪他起來,說也奇怪,何仲容雖把鏡兒揪起,但鏡兒卻雙腿無力,老站不穩,高棄一幫忙,便站得直了。
    但他仍是哼哼聊聊,道:「這位爺骨頭好硬,把小的撞得一身都散了節,哎,這窗戶都撞壞了,小的這兩條腿別打算完整地長在身上啦…」
    何仲容一面安慰他,一面對高棄道:「他是伺候在這一席軒中客人的小廝鏡兒。」
    高棄摸摸他的面頰,道:「怪可憐的,咱們立刻動手修理不就行了?你只要弄些窗紙漿糊來,我學過這一門手藝,快!」
    鏡兒一拐一拐地去了,何仲容舒口氣,道:「高兄你還會木匠這一行?真了不起。」
    他眨眨眼睛,道:「老實告訴你,我幾曾弄過這一門?只不過見他想哭,哄哄他罷了。」
    何仲容反而急了,道:「那怎麼成?等會兒他準得被打斷兩條腿。」
    他道:「沒關係,我練過餛元一氣功,比鐵布衫金鐘罩都厲害,等我代他打板子好了。」
    何仲容啼笑皆非,想道:「原來你一身硬功,故此造窗門都撞倒,但人家責罰小廝,怎會先來通知你?」
    正在沒法的當兒,鏡兒弄了窗紙漿餬口來,何仲容道:「鏡兒你把東西擱在一邊吧,高爺是跟你哄著玩的,他可不懂木工這門手藝。喂,你先別扁嘴想哭,我看你趕緊去找個人來,說我和高爺談話談翻了臉,正在打架。」
    高奔小眼一翻,晃晃大腦袋,道:「咱們真要打一場麼?」
    何仲容苦笑道:「只得如此了,高兄你一身硬功,不怕摔跟頭是麼?等那些人一到門口,我便把你摔人廳去,那時人家親眼得見窗門撞毀,便怪不到鏡兒身上去了。」
    高棄道:「就是這樣吧,哎,小子還不快跑,拳腳無眼,小心招呼在你身上。」
    侯兒驚道:「兩位爺可不要真打。」
    高棄小眼睛一轉,道:「小子你到底怕麼?」鏡兒見他很凶,趕快溜走。高棄嘻嘻而笑,向何仲容道:「咱們來練習一下吧!」
    何仲容應了一聲,但心中忽又想到今晚宴會之事,登時恍惚起來。似乎看見許多對含著嘲笑味道的眼睛,朝他凝望。
    其中有人魔邱獨的三個徒孫和峨嵋派那兩個龔氏兄弟,當然還有許多人。他認為宴會雖然已夠難堪,卻還容易馬虎應付,但假使席上有人要他露一手,他如何是好呢?
    他那俊美的臉上,流露出悵惘之色,假如他有個好的環境,他學成一身武藝,那時候碰上這種場面,該是多麼令人興奮的機會?但如今盛會卻有如地獄,教他暗中忿恨起命運來。
    高棄同情地瞧著他,叫他一聲。何仲容驀可驚醒,只見一對熱誠懇摯的眼睛望著他,這使得他生像有點兒安慰,但更覺空虛。他衝動地道:「高兄啊,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別忙,老兄,你讓我知道多一點兒吧!」
    「我恨命運。」他叫道,變得有點和語無論次:「我也憎恨我自己。告訴你,有一天晚上,我看著天上又圓又大的月亮,忽然有個非常俊秀的斯文相公,和我談起話來。老實說他對我講了不少話,但我都不大懂,這是因為我都沒有讀過什麼書呀。我知道他想和我做朋友,就和你一樣,都是很真心誠意的。可是當他知道我的底細,他鄙夷不屑地冷哼一聲,揚長走了,你也會這樣的,我不配和你做朋友。」
    高棄小小的精靈的眼睛中,突然注滿了淚水,他帶著鼻塞的聲音說:「老兄,不是這樣,不是這樣。我是個被遺棄的孤兒,我又長得醜陋奇怪,我也沒有一個朋友。那些人對我嗤笑,我不報復他們,但我也不和他們做朋友。何老兄,我。」他忽然嗚嗚咽咽地哭泣起來。
    何仲容大聲分辨道:「但我和你不同的是,沒有讀書,也沒有本領高強的師父,我要幫賤役來餬口,有時還得忍饑挨餓……」他忽然閉口不說了,因為他發覺高棄哭泣得十分傷心,同時,他心中鬱結住的情緒,也因發洩出來而舒暢不少。
    他本來不是喜歡訴苦的那種人,囚此很快地自製住,卻非常感動地瞧著。面前這個善良的人。他那巨大的頭顱和細小的身軀,還有奇妙地組合的五官,引人發笑的表情,雖然他在哭泣,但仍然帶著濃厚的滑稽味道,使得他忽然領悟了一些什麼道理。
    高棄突然收住哭聲,扭泥地道:「老兄你不會笑我麼?我可不常哭呢」
    忽然院外人語之聲移過來,何仲容喊聲「來了」。
    高棄蹦地一跳,從破窗處撞入廳中,何仲容著急道:「你別忙呀,人家還沒到呢!」高棄的身軀把廳中地板撞折了兩根,趴起來啪的一聲,在黃發稀亂的大腦袋上打了一巴拿,道。「我真慌了,這就撞了進來。」
    說著話間,咕咚一聲又跳出來,整個人掉在廊上。
    廊上鋪著紅磚,差點兒給他堅硬的身體砸碎,何仲容不由得欽佩地道:「要得,我若能如此,真是開心死了。」
    這時人語聲已到了院子那扇月洞門,何仲容忽然呀了一聲,道:「不成,快進去。」伸手去扯高棄,觸手如同握在鋼鐵上,堅硬無比。
    高棄道:「我跑不快,跳進去好了。」踴身一躍,笨拙地從窗洞裡打滾著穿過去,何仲容一看不好,這傢伙又得弄壞地板,也自施展輕功,如一縷輕煙般縱人去、恰好瞧見高棄以腦袋為腳,直向地板撞下,他趕快一伸手,揪住他背背的衣戳,暗中運力,硬把他揪上來。
    仍然是砰砰大響連聲,敢情高棄兩條鐵腿翻過來,掃在地板之上。
    何仲容顧不得多說,側耳一聽,步聲已人院中,登時雙手托住高棄雙脅,往外一送,高勞嘻嘻笑道:「癢呀……」
    轟隆一聲,他已四腳朝天地擠在廊上。
    人影一晃,一個人已躍上來,方回去扶高棄,何仲容一看,敢情是本堡的二管家赤練蛇單克。何仲容倒抽一口冷氣,腦中忽然想起有人批評這單克的活:「惹上他等於找死,這人就修條赤練蛇。」於是他暗中噙咕地想道:「這廝精明無比,也許會瞧得出破綻。但這都不要緊,他來此地幹什麼?」
    原來何仲容已知道赤練蛇單克光管外面會賓館的事,所以他來一席軒更值得奇怪,按理說鏡兒絕不會找他。
    赤練蛇單克一眼瞧見那些紅磚碎了三塊,都碎裂得十分均勻,心中暗驚,想道:「那天瞧不起這醜鬼,被他摔了幾個跟頭,幸而忍氣罷手,否則他這身硬功,我的拳頭硬碰上去准有樂子。」
    他正要扶高棄起來,高棄一見是他,嘻嘻一笑,露出兩隻兔子門牙,忽地做出一個勢子,單克嚇一跳,情知高棄不大講究道理,怕他又用蓮花跌的功夫摔他觔斗,連忙墊步退開。
    何仲容已走出來,向赤練蛇單克拱手道:「原來是單師父來了,真抱歉,小可和高兄用著玩,哪知就好壞了窗子。」
    赤練蛇單克駭了一跳,想道:「我起先聽說這小子搬進來,還大感詫異,借口來通知他今晚老堡主邀宴之事,順便套他一點兒內情,哪知真人不露相,敢情連這專門便禍惹事的傢伙都讓他摔出來。單克呀你可不能惹人家哦!」當下畢恭畢敬地躬身道:「何師父是本堡貴客,這窗門算得什麼,回頭就派人來修。小的此來乃是特地奉告老堡主進宴之事。」
    何仲容聽了,那顆心便咚咚大跳,恨不得大叫一聲免了。不過他當然不至於露出馬腳,還裝得十分鎮靜和帶點笑容地聽著。
    赤練蛇單克道:「敝堡主照例大擺筵席,為剛到的貴客接風,並且為大家介紹一下,那麼明日在大會上,各位貴客都有了見面之情,便不致弄出不好收拾的局面,這是敝堡主的一點兒苦心。」
    高棄忽然插歎道:「老兄呀,我真怕那些蛇頭鼠眼,鬼鬼崇崇地溜著瞅著的人,連你們貴堡的人也是這個模樣,好像怕我來偷什麼東西似的。」說到這裡,單克那麼深沉的人,臉色也自微變。
    「……我要搬過這邊來,單老兄准許麼?」
    赤練蛇單克忙道:「貴客說哪裡話來,你老愛住哪兒都成,但你們兩位…」
    何仲容微笑道:「我剛才說過,僅僅是和高兄鬧著玩的,我們可是好朋友呢!」
    高棄大腦袋連連點著,教人替他害怕那麼大的腦袋,會使細細的脖子受不住力而折斷。
    忽聽一陣步聲走進來,轉眼已到了院於中,廊上的人可就瞧得清楚。原來是鏡兒帶領著一位姑娘走進來。
    何仲容一眼溜過那位姑娘,但覺此女面目秀美,那兩道明亮的眼光,就像兩柄利刃似的,颼地插人心中。
    他大大吃一驚,原來他並非因那姑娘的秀美和銳利的眼光而吃驚,卻是因為他覺得這位姑娘面貌極為熟悉,但一時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要知何分容一向十分規矩,平日對一些姑娘堂客都不投以一眼,正是個非禮勿視的君子之人。因此在他記憶中,有多少個認識的姑娘,那幾乎是不必思索的。然而這位姑娘卻分明甚是熟悉,教他焉得不驚奇。
    那位姑娘眼光從何仲客面上移到高棄身上,高棄及時地向她做個滑稽的表情,使得她忍不住撲味一笑。
    赤練拉單克更是奇怪了,一見這位姑娘,立刻恭敬地躬身行禮,叫聲雲姑娘,便垂手直立。
    雲姑娘微笑道:「他們兩位已經打完啦!」這話是向鏡兒說的,但大家都明白那鏡兒敢是去把她請了來。何仲容心中大大驚訝,想道:「這姑娘氣派不小,連單克見了她都恭敬非常,莫非就是本堡堡主的小姐?鏡兒真是莫名其妙,何以要請了位姑娘來?」
    只聽那雲姑娘又用嚦嚦鶯聲道:「何相公住在此軒,可住得慣?」
    何仲容一時有點慌了手腳,吶吶道:「很好…——很好……」
    雲姑娘又向高棄瞧一眼,然後帶笑轉身出去,何仲容這時才想起應該謝謝人家的關心詢問,但此時又來不及說了。高棄不管天高地厚,叫道:「雲姑娘,我也住在這兒,你有空來看看我們吧!」
    她頭也不回地出院去了,但仍然分明可見到她正在笑個不停。
    赤練蛇單克更顯得恭敬了,鞠躬如也地辭走了。
    何仲容埋怨道:「鏡兒,你怎的請了位姑娘來?」
    鏡兒連忙道:一啟稟相公,小的剛走出去,便碰見雲姑娘,是她叫住小的,問起何相公的情形。小的說了之後,不得不說到這樁事來,地說她正要來瞧瞧,便著小的一同來…幸虧兩位相公已經打完了。」
    高棄裝出正經的樣子,道:「是啊,若果讓她瞧見我摔在地上,那多麼難看,什麼體面也丟盡了。」
    何仲容和鏡兒都忍不住笑起來,何仲容雖然笑著,但心中怔仲不安,因為那雲姑娘看來那麼熟悉,就像最近在什麼地方見過面似的,而她又說要來瞧瞧自己,那是為了什麼?
    鏡兒稟道:「晚上在前面大廳席開四桌,酉時人席。」
    何仲容一聽,心中又嘀咕起來。
    這時有人把高棄的行李鋪蓋搬過來,又有木匠等來修理窗門地板。
    高棄道:「老兄咱們出動逛逛吧,現在才不過是申初,時間還早著呢,啊呀,那些大菜好吃得很,我一想起就餓啦!」
    何仲容覺得自己需要靜靜地想一下,但軒中有工人做活,不如出去走走,便同意了,和高棄並肩走出院去。
    出得院子,何仲容忽然向後轉,高棄叫道:「老兄你弄錯方向啦,這樣走法可不是回到院子去麼?」
    何仲容道:「我就是要回去,我非問清楚鏡兒,那雲姑娘到底是誰?你不知道我心中疑團大得很,因為我瞧著她很面熟呢!」
    高棄嘻嘻笑道:「老兄何必著急,等一會兒再問還不是一樣。」
    何仲害怕他再取笑,只好口轉身。兩人沿著走廊出去,到了大廳。忽見峨嵋龔氏兄弟在前面走著,廳中右邊倒門轉出一位姑娘,龔氏兄弟一齊向她打招呼。
    那姑娘只冷淡地點點頭,眼光一掃見遠處的何仲容,玉面立刻堆起笑容,直走過來,龔氏兄弟都訝然回顧,他們認得何仲容正是剛才趴在牆頭的人,那時他們還以為他是本堡的人,現在一見那驕傲的女郎對他這個樣子,都露出又嫉妒又奇詫的神色。
    高棄看清楚龔氏兄弟的神色,故意氣他們做個滑稽的表情。那位姑娘看到了,為之嗤地一笑。
    何仲容一見那姑娘正是黃山掌門的愛女宗綺,心中忽然生出如遇故人之感,趕快迎上來,抱拳行禮道:「宗姑娘好!」
    他的笑容和動作都那麼澇灑俊美,宛如玉樹臨風,十分動人,宗緒笑瞇瞇地道:「何見你好。」這句何見,表明大家已親近一步。
    高棄快活地笑起來,大聲道:「老兄,她長得真美啊…——」宗綺本來矜傲異常,別的人要是這樣當面說她,一定出點兒亂子,此刻她卻毫不介意。
    何仲容為他們介紹道;「這位是黃山宗綺姑娘,那位是高棄兄,是……」他明知高棄是山右老農的弟子,若是介紹與別人,他便能衝口說出高棄的謊言,說是普陀潮音庵的傳人。
    但只因和宗綺先已認識,這謊言便好像說不出嘴。
    宗綺這時笑一聲,道:「這位高兄已見過幾次面,你不要介紹了。告訴你,今晚我可能離開此堡,明日開始一連七日的盛會,便不能參加,心裡甚感遺增。」
    何仲容記得她和女羅剎郁雅提過此事,啊了一聲,道:「難道那粉金剛沒走?」
    她道:「現在還不知道,等晚上為你接風的筵席上,便可分曉。」
    高劑叫道:「我先把那傢伙扔出門去,姑娘,你不必離開,那廝的外號我聽著就討厭,是叫做粉金剛麼?」
    何仲客忙道:「高兄千萬不可這樣,惹翻了老堡主,我豈不是少了個好朋友。」
    宗綺一聽,登時玉面沉下,招呼也不打,轉身就走。高棄大腦袋直搖,輕輕道:「你現在已把她惹翻了才是真的。」
    何仲客當時不悟,聳肩自忖道:「女人都是這個樣子,喜怒之情瞬息萬變,我真無法猜測得透。」
    高棄道:「你的話無形是說,對她遭遇所根的人並不關心,卻十分重視我,她焉得不生氣?」
    何仲容心中頗悔,但仍然嘴硬地道:「管她呢,事實上朋友比女人重要啊!」
    宗綺忽然又走回來,冷冷道:「你可以把我的絲巾還給我了吧?」
    何仲容忙探手囊中,忽地記起那條絲巾放在舊日衣服中,不知鏡兒洗時丟了沒有?登時面紅耳熱,吶吶道:「對不起,在下沒帶出來。」。他可不敢說出恐怕已丟失了的話。饒是這樣,宗綺面色已為之大變,彷彿給她大大侮辱了似的,因為人家根本沒把她放在心上,故此才沒有帶那條絲巾在身。
    高棄眨眨小眼睛,曖呀一聲,道:「原來那條絲巾是宗姑娘的,我真不該用他開玩笑,暗中偷走。」說著,伸手探入腹前那個大口袋,掏出了許多東西。
    宗綺面色這才漸漸放寬,何仲容卻更憋得難受,他不喜歡高棄這樣子為他扯說打圓場,只因他覺得這樣對人,不夠光明磊落。
    高棄掏出的東西,計有一襲極薄捲成一點兒的黑衣,便是他從地底鑽出來時所穿的怪衣服,幾錠銀子,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兩個木偶玩具,還有一把三角或四方的小鐵砂,都起著鋒利的稜角。最後到底找出一條汗巾,卻污垢非常。宗褲一見,禁不住掩住鼻子。但心中真是奇怪他那奇形怪狀的大口袋中,怎會盛著這許多沒用的東西,心裡直想發笑,那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怒氣,已消失無蹤。高棄晃晃大腦袋,道:「暖,真糟糕,是我藏在何老兄的枕頭下,沒帶出來。」
    何仲容立刻遭:「在下這主回去取來。」
    宗綺嬌嗔道:「我不要了,你給我扔掉。」何仲容雖然為之徽愕,卻也慶幸她不要,否則回去找不著,竟不知如何善後才好。
    等她走開之後,高棄這:「她長得真不錯,看來對你蠻有意思,可惜你這個人沒有一個心竅是玲球通暢的。」
    何仲容歎道:「高兄別取笑我,憑我這樣子也敢想到這上頭去?人愛肯跟我點了頭,表示認識的意思,我就覺得很不錯了。」
    「不過我很喜歡她。」高棄一本正經地說,但一眼瞧見何仲容的笑容時,便大叫道:
    「喂,你別胡思亂想,我可是練童子功的呀!」
    何仲客越發笑瞇瞇,並不辯論,高棄可就急了,揪住他的胳膊直叫道:「老死你笑什麼?你笑什麼?」何仲客只好答道:「我不笑什麼,你這不是疑心生暗鬼?」
    高棄詛咒似地道:「我可沒有什麼心眼,實不相瞞,假如我要找女人的活,我毋寧要那位雲姑娘。」
    何仲容噓一聲道:「別叫,不少人在聽著呢!」只見偌大一座廳中,靜悄悄的,只有兩個家人在拭擦傢俱。何仲容道:「我分明發覺他們每當我們談話時,便停手側耳細聽。」
    「一點兒也不錯,這堡中的人老是那麼鬼鬼祟祟的,無論你往哪去,都一定有人在暗中窺伺。」
    「我真不懂。」他們說著話時,已走出廳門,夕陽斜暉落在平坦寬闊的曠場上,使人生出一種恬靜柔和之感。「我真不懂威名震八方的成家堡,怎會這個樣子?難道怕有人偷盜什麼東西?抑是嚴防仇敵?但都不像呀!」
    高棄悄悄道:「我也不知道,但這成家堡一定有什麼重大秘密。」他說得那樣地肯定,何仲容也相信了,便道:「我聽了真想立刻高開,你知道我的本領一點兒不成的,但走到哪兒去呢?況且中午有人贈馬贈刀,這個人替我解圍之恩,我何仲容沒齒難忘,只要知道誰幹的,我定肝腦塗地以報答。」
    他們這兩人站在一起,俊的真俊,醜的真醜,相映成趣,不少人瞧見他們,都要忍笑走過,高棄卻神氣得很,指手劃腳地高談闊論,說這座成家堡內宅的建築暗藏五行生剋之理,又批評此堡的風水等等。
    何仲容用財子撞他一下,悄悄道:「快看,那廝便是粉金剛任逵。」
    只見一個身材魁偉,氣宇軒昂的英俊壯士,昂首闊步地從會賓館那邊走來。
    他們乃是站在大廳中門前的石階上,左邊的側門忽然走出一人,裊裊娜娜,正是女羅剎郁雅,粉金剛任逵立刻向她打招呼,慇勤地諂笑說話。
    高棄過:「我把那廝打瞎了一隻眼睛,他今晚便不能出席,這樣親姑娘便不離堡,老兄你說可對?」
    何仲容點點頭,正待詢問他如何打瞎人家的眼睛,只見他伸格一彈,一縷冷風飛時出去,卻射向粉金剛任逵身前一丈的石地上。何仲容看了,為之眉頭一皺。
    即使是三尺小童,也明白用暗器傷人,應該向人身上發射才對。高棄伸指彈出一宗體積奇小的暗器,去處卻直奔粉金剛任逵身前一丈之處,豈不可曬。那高棄動作又快又看不出來,又是一彈指,一線冷風,直射粉金剛任逵中盤。
    這一下後發反倒先到,粉金剛任這猛烈發覺,暗器已快打到左邊小臉上。
    原來這後來的一下,居然發出尖銳的破空聲,是以粉金剛任逵會及時發覺,大吼一聲,向右便問。
    又是一聲銳響,從地面彈射一物上來,粉金剛任造身形未定,又自掩目痛吼一聲,鮮血洋洋從指縫間流出來。
    高棄故意扭頭直著眼睛望著大廳側們那邊,女羅剎郁雅銳利的眼光,省掃而過,看到何仲容愕然的神色,也看到高棄側頭而望的神情。
    何仲容果真詫愕難言,他可連做夢也想不到暗器可以這樣打法。他可看得清楚,那第一次發出的細小暗器,打在石地上之後,才突然發出銳聲,反而電射上去,剛好粉金剛任逵往這邊一閃,用眼睛湊上那暗器。是以他臉上愕駭之色,倒是千真萬確,絲毫不假。
    粉金剛任逵右眼已瞎,劇痛攻心,險些昏倒。
    在曠場附近本有不少人,這時被他大吼之聲引起注意,紛紛趕來。
    女羅剎郁雅秀眉一皺,露出殺氣,輕盈地移步上前,伸出纖纖玉指,驀然點在任逵身上。
    她手指一落,已點住粉金剛任這右邊上半身三處大穴。登時血止痛減,但任逵仍然腳步踉蹌地搖搖欲跌。
    女羅剎郁雅可沒再理他,移步到何高兩人前面,微笑道:「你們可曾瞧見暗算那廝的人?」
    何高兩人肚中暗笑,連這個威名赫赫的女魔頭,敢情也給他們瞞過。不過她的笑容中似乎隱隱流露出殺氣,使人看了很不舒服。
    何仲容吶吶地反問道:「你好像很不高興呢!」
    女羅剎郁雅冷冷道:「當然不高興,你想將來有人談論到這樁事,總會牽上我的名字,我真受不了。」
    何仲容哦了一聲,放下心來,高棄滑稽地眨眨眼睛,道:「我一回頭,好像看見有個人背影打那門間進去。那時我一來為了那高大的傢伙大聲叫嚷而驚奇,二來那邊側門不是女賓出入的麼?怎會有男人走進去呢?」
    何仲容好奇之心大起,等不及問高棄,便道:「郁姑娘,那廝是怎麼一回事呀?」
    郁雅道:「那廝作惡多端,被人用一種體積極細的暗器打磨了一隻眼睛。哼,如果那暗器的主兒一露面,準得有場熱鬧。」
    何仲容聽得更關心了,趕快問道:「那發暗器的主兒是什麼來歷?會有什麼熱鬧呢?」
    女羅剎郁雅道:「現在我還不能十分肯定,等會兒看到那暗器,如與我猜想的不錯,準保有場熱鬧可瞧,你們等著瞧吧。」
    那粉金剛任這已有幾個人來扶他,把他擁入室內療治,許多聞聲而來的人,都遠遠偷看女羅剎郁雅。、何仲容暗忖道:「像她長得這麼標緻的女人,自然容易出名些,哎,不好,人家連我也看啦!」
    當下趕快道:「咱們進廳子裡再談吧,好麼?」
    女羅剎郁雅微微一笑。這時眉宇間的殺氣已消失不見,倍覺嫵媚動人。她道:「不,我還有點兒別的事,等會兒本堡定會派人查詢此事經過,真煩死人。對了,今晚席上你多加小心,那人魔邱獨的徒孫們一定想法子教你下不了台。」
    何仲容情不自禁地掠過憂愁之色。女羅剎郁雅忽然冷漠地道:「你可以和黃山的人親近親近呀!」說完回頭就走。
    高棄在一旁大搖其頭,道:「這個可愛可怕的女魔頭,其實真可憐。」
    「為什麼呢?」何仲容隨口問一句,但心頭十分沉重,並沒有真個追問。
    兩人走回大廳,高棄沉思片刻,忽然吁了一聲,道:「老兄不好了。」
    何仲容嚇一跳,瞪眼道:「我麼?」
    「不是,是我,你記得早先那黃山的宗姑娘麼?她瞧過我囊中的寒袖飛砂啊,當時她雖然沒有注意,但攪出這件事後,她定會想起來。」
    何仲容憂慮地道:「那怎麼辦?你可是真有許多對頭?我看咱們趕緊開酒算了,那樣我也不擔心了。」他老是不敢想到偷偷溜掉的辦法,如今猛一說出來,反倒像是心頭挪開一塊千斤大石。「走吧,咱們立刻就走。」
    高棄露出兩隻兔子門牙,道:「隨便你吧,不過我砸鍋砸得多了,倒沒有什麼可怕的。
    而且我們一道溜走的話,你一定會吃虧的。」
    「為什麼呢?」
    「我跑不快呀,我師父老是非常悲哀地摸著白鬍子說,棄兒呀棄兒。你學什麼都成,就是天生愛鬧事的脾氣和輕功兩樣太糟了。」
    他滑稽地笑笑,生像滿足自己這兩宗缺點似的。「他老人家老是摸著白鬍子,臉上永遠掛著溫雹的笑容。」何仲容插嘴道:「你師父真好,定是個極好的人。」
    「他是的。」他嚴肅地點頭道:「可是告訴你也不妨,他老人家在江湖上名聲卻不大好呢,那些自命為正派的人,都把我師父歸入邪派,所以我來的時候,不肯抬出他老人家的名頭。」。
    「嚇?」何仲容失聲驚訝,實在忍不住追問道:「那怎麼成?你師父知道,不是要怪你!」
    高棄道:「不,他老人家要我這樣的,其實他可不是邪派的人,只是性情們激一點兒,愛心太盛。我師父早已在二十年前隱居山右,自稱山右老農,那時候,他老人家還算是正派中人,直到十年前,鬧出一件大事,才被人歸入邪派,也是打那時起,我師門秘傳的寒袖飛砂大大震驚武林,現在提起來,無人不知。」
    何仲容道:「我們回房去再細談吧。」
    兩人回到房中,被毀壞的窗門已經修理好,鏡兒沒在軒中。高棄取出口袋裡的鐵砂,給何仲容看。
    何仲客取了兩顆,人手沉重無比,彷彿是兩塊拳般大的石頭那麼沉重。細看時一粒是三角形,一粒是正方形,但稜角都銳利異常。
    高棄道:「這是桑無河上游特產一種岩石精英,份量特重,外形似鐵,那粒三角的專用來間接傷人,或是打在地上,或是旁的石牆或堅樹,用一種巧勁,可以轉折傷人。只因這種發射暗器的手法可以在袖內發射,故此稱為寒袖飛砂。
    「十年前,我那位師哥姬兩生離開我師父,到江湖上歷練,謀點出路,哪知誤交匪人,並且弄了一身情孽,他又該聽不斷,以致惹翻了許多有名人物,大家都要聲討他的罪行。那時候我師父因韜光隱晦已人,武林中沒有什麼威望,直到我師父知道師哥的惡行時,他老人家的名頭早就被人污辱的不堪言說。大概因為師父得訊太遲,有幾個大大出名的武林好手屢屢打傷我師哥,但其後沒有什麼人出來做他靠山,因此江湖上都以為山右老農孔廷式不過是個精老頭子罷了,昔年他老人家雖有點兒名聲,但一則時壓日久,被人淡忘。二則他老人家即使是在當年,也沒有怎樣炫露過真功夫。」
    何仲容聽得心中癢癢,接口道:「我已明白了大致情形,但你師哥既得真傳,怎會老是吃癟?」
    「嘻,嘻,人家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雖不是一宗一派之長,但總是極負盛名之輩。加上那時候我師哥一手寒枯飛砂的陰毒暗器,老是不先招呼便自發出,出了名的陰毒無恥。是以每逢碰上敵人,人家可不跟他講什麼江湖規矩,有多少力量便使多少,務求把他擒住或是擊斃,我師哥因天資聰慧,流於浮躁,師父特地要磨練他,回去再傳那心法,是以論及他的功夫,只有卓絕的輕功和一手寒袖飛砂可以提提,別的都不大成。
    「我師父既然知道了師哥的事,又傷心又生氣,傷心的是師哥敗德無行,枉費了他十餘年心血和呵護之情。生氣的是江湖上的流言污語,都說我師父如何邪惡和沒有骨氣膽量,徒弟鬧到這個地步,還不敢出面。」
    何仲容搖頭道:「那真是冤煞你師父老人家了。」
    「正是這樣,師父才會做得那麼偏激,一踏入江湖,便鬧得天翻地覆,打傷了不知多少人,把武林所有的宗派差不多都得罪透了,人家只以為他人家偏袒徒弟,其實師父一回家,便揮淚把師哥點瞎雙睛,廢了一身武功,後來也不知怎樣處置他,這件事我永遠不敢問,一問他老人家就想掉眼淚。你想江湖上誰會相信那個他們都認為邪惡窮凶的山右老農孔廷式會掉眼淚呢!」
    剛剛說完大概,鏡兒就走進來。何仲容記起一事,忙著他找尋那條淺綠色的絲巾,以便還給人家宗綺姑娘。
    第四章服神丹假死寶雲庵
    鏡兒果然找了回來,何仲容叮囑他道:「關於這條絲巾的事,你切不可胡說,還有剛才你帶領來的那位雲姑娘,究竟是什麼人?」
    這句問話,不但何仲容渴欲知道回答,便高棄也十分關心,把那雙小眼睛瞪得圓圓的。
    鏡兒忙稟道:「那雲姑娘一向服侍我家大小姐,故此全堡之人,莫不尊敬她幾分。」
    何仲容暖了一聲,心中暗道:「想不到竟是個丫頭而已,但那儀容言談,王侯千金也不過如是。」
    高棄也訝異得忘了向何仲容取回那兩顆寒袖飛砂,哺哺道:「其僕尚且如此,其主可想而知,老兄有此同感否?」
    鏡兒退了出去,何仲容看看天色,已近面時,心中便著忙起來,真是坐立不安。
    高棄那雙小眼睛直在眨動,現在兔子牙已經好久沒有現出來。何仲容自家滿腔愁思,便沒有發現這個天性滑稽達觀的好朋友居然也懷有心事。
    原來高棄正在考慮一件事,便是他師門秘藝,有三招絕活,稱為金指銀掌。雖然只有三招,但練得純熟之後,防身攻敵,妙用無窮。高棄並非吝惜絕藝,卻是非常慎重地考慮著後果。第一點何仲容內功雖有根基,但因未經名師進一步指點,功力終是有限,這金指銀掌功夫,極注重內家功力。否則人家一拳硬打過來,一旦碰上了自家便腕折筋斷,招式再妙,也無用處。不過以何仲容的資質,這種奧妙的招數倒是很快便能學會。
    第二點高棄本身雖然喜歡鬧事,什麼都不怕,但對師尊卻十分崇敬。這等師門絕藝妄自傳人,師尊嗔怪下來,他可得自裁以謝罪。
    有這兩樁原因,高棄便舉棋不定,苦思不已。
    何仲容最後歎口氣,道:「我還是悄悄溜走吧,免得當筵出乖露醜,連你也不好看。」
    高棄奮然道:「老兄別氣餒,我有三手絕招,你學了大概有機會派派用場。這三手絕招稱為金指銀掌,雖然只有三招,但真不容易學好。因為第一招左指右掌,第二招變成右指左掌,第三招又變回左指右掌,最困難的地大就是右手三招和左手三把完全不同,各自變化施展下去,於是一心要分兩用。」
    他站起來比個架式,何仲容便覺得眼花鏡亂,登時潛心學起來。
    練武也正如世上其他的事情,有天才的人,一點兒就透,不但架式和手足尺寸判斷的正確,甚且很快便能領略到其中精微變化與及用途。笨的人往往窮年累月,也無法得窺堂奧。
    只有一宗不能純憑天才,便是內家功力方面,雖有名師秘法,也需歲月方能有功。當然天資好的會比魯鈍的進步得快,但不可能立即見功,除非服了什麼靈藥,因而脫胎換骨,功力猛進。同時視那靈藥的功用,看看能抵多少年苦修之功而定高下。
    何仲容一學就會,把個傳藝的高棄喜得咧嘴直笑。自古至今,做師父的無不最怕遇上蠢徒弟,真是偶一不耐煩時,準保要嘔血而死。
    可是何仲容掌擊指戳之際,功力太弱,高棄暗中十分洩氣,因為這三招絕藝,他只能施展出三成妙用。
    不過話說回來,事實上也是異數奇緣,何仲容五年前在山東濟南附近,從一位冷峻的紅命老人處得傳內功,紮下根基至今,因他沒有人再進一步指點,日夕僅僅苦修這段功夫,因此根基扎得牢固無比。是以練起這金指銀掌的奇特功夫,需要分心左右出招,反而一下子便練得奇佳,純熟無比。
    西時已屆,眨眼便將是開席之時,高棄出去小解。
    何仲容正在怔忡,忽然一陣香風,直送人鼻中,抬眼一望,眼前站著一個麗人,正是面熟得很的雲姑娘。
    他連忙抱拳為禮道:「雲姑娘可有什麼貴幹?」
    她嫣然一笑,雖然美麗,但仍然帶著幾分稚氣。
    「小婢奉小姐之命,送一樣東西與何相公,不過……」
    何仲容大吃一驚,忖道:「我和她家小姐素昧平生,會有什麼東西給我?奇怪?」想著想著,背上已沁出冷汗。
    她又道:「不過這樣東西可不易消受呢!」
    他再大吃一驚,肚中摘咕道:「既然不好消受,那就免了吧!」但口裡卻不好說出來。
    雲姑娘容色一整,變得十分嚴肅,道:「這件東西需要的是p量和運氣。你當然可以不接受。」
    何仲容問道:「雲姑娘可是說在下需要膽量和運氣?」
    她肅然點頭,凝視著他。老實說何仲容真不願意接受這麼一宗謎樣的危險東西。可是在她眼光注視之下,不遑多想,挺胸道:「在下決定接受。」
    雲姑娘一點也沒露出高興的樣子,顯然那樣東西並非鬧著玩的。
    她道:」你不會後悔吧?」
    「雲姑娘未免小覷在下了。」他忽然如受侮辱,變得激昂起來。「在下縱然揖棄生命,也決無怨言。更不後侮。」
    她頷首道:「果然是個硬漢,可借孟浪一些。」
    何仲容登時沒趣起來,但又不便說什麼話。
    她取出一個兩指定寸半長的玉盤,盒蓋上似乎有些字跡。從她面上慎重的神情,這盒子裡准必盛著一宗奇異的東西。
    何仲容低頭瞧瞧送到面前的玉盤,只見上面雕著「小還丹」三個字,旁邊還刻著「公冶辛之寶」五個小字。他疑惑地抬頭望望雲姑娘。
    她嚴肅地道:「這玉盒裡面,共有兩顆丹藥,都是一模一樣,連輕重也完全一樣。其中一顆乃是藥他公冶辛的秘製小還丹,練武之人得服此丹,可抵半甲子苦修之功。另外一顆,卻是並世無匹的毒藥,只一吞下腹中,立刻七竅流血而死。你自家隨便取一顆服下,若是命該顯達,你取到那粒小還丹,反之也將立刻送命。」
    何仲容心頭咚咚大跳,但話已說出,不能反悔,伸手接過那個玉盒。
    他覺得異常慚愧,因為他已不由自主地流出冷汗。
    「真是太丟臉了,大丈夫死則死耳,何必流冷汗?」他恨恨地罵著自己,可是汗珠依然直如出來。
    他把盒打開,一陣奇香直撲上來,使人頭腦為之一爽。
    裡面兩顆龍眼核般大的紅色丹丸,看起來真是一模一樣,沒法分出一點不同之象。
    他定定神,慨然遭:「在下馬上就取一顆服下,但此舉凶吉未卜,在下只有一個要求。」
    「何相公請說。」雲姑娘十分溫柔地回答,她已不能裝出嚴肅了。
    「在下只想知道貴小姐贈藥之意,以及此藥的來歷。」
    「這點本應對何相公說明白。你可記得中午到翡翠山時,有人贈馬及寶刀一柄,那就是小姐送給你的。你一定奇怪我家小姐何以這樣做法,我可以告訴你,她早已知道何相公乃是一位正直磊落的鐵漢,因此她特別留意為你解決困難。這可是憐才之意,何相公切勿誤會。」
    何仲容聽得熱血沸騰,鼻子微酸,差點兒先湧出感激之淚。
    想不到居然有人把他當做一個有用的人看待,光是這番瞧得起他的情意,已是夠教這位落魄潦倒的英俊少年為之肝腦塗地了,何況還曾經贈與名駒寶刀。
    他那真摯感動的神色,完全流露無遺。雲姑娘像是自家做了一件善事似的,善眸中露出驕傲快樂的光彩。
    何仲容用力地道:「貴小姐和雲姑娘的大德,在下有生之日,決難稍忘……在下這一生,除了兩位之外,只有高棄見是真心朋友。如今在下該死,也可以瞑目了。」
    雲姑娘歇了片刻,便又道:「我家小姐明知何相公修練時日不久,功力雖高,但和目下內宅的一干高手比起來,還是差了一籌。況且那人魔邱獨的三個徒孫,為人十分殘忍多妒,將來有機會的話,不消說會將何相公的血都喝了,即使在今晚,他們也會想盡辦法折辱相公。』」
    何仲容道:「正是這樣,在下就愁這一點。」
    「故此我家小姐左思右想之下。沒奈何把這宗隨身五年的寶貝送給相公。可是難就難在其中一顆是烈性毒藥,錯服了必死無救。」
    「在下寧願服錯毒藥而死,也不能任人折辱。」
    「我家小姐說,相公你一定會這樣想法,故此令小婢送來。倘若相公不服靈藥,今晚此關,萬萬闖不過去,那麼小姐令人把相公搬進內宅之舉、豈不是反而害了相公。故此只好選擇此法,我家小姐又說,請相公不要懷疑她是用你做試驗品,以為倘若相公不幸,則她便可得到確實不誤的靈藥。」
    「在下可真沒有想到這一點。」他慨然順手拈起一粒丹九,便向口中送去。
    但他的動作忽然中止,凝目望著手指夾住的紅色丹丸,手心直在冒汗。
    「假如這一粒正是毒藥。」他想:「那麼我便是親手殺死自己,決不能怨怪別人,唉,自己的性命卻懸在自己手中,用來測驗運氣,不免太過那個吧?我未免勇敢得有點兒盲目了。」
    然後他又想到這兩顆丹丸,為什麼他會選擇到這一顆?何以不換換其中的一粒?
    他諷刺地笑一聲,向雲姑娘道:「實不相瞞,我並不想死。可是世事便是這樣,正如我不想出醜丟臉一樣,但往往卻非出醜不可。」說完這話,好像有點兒不祥之感,便忽然閉嘴。
    雲姑娘在這最後關頭,好像也有點兒逃避現實,她道。「這粒小還丹,乃是五年前一位名列天下武林五位高手之內的藥仙公冶辛秘製之寶,他說服了此丹,可抵半甲子苦修之功,但我家小姐一直隨身攜帶,老是不敢冒這個險。」
    何仲容忽然記起那南陽鏢局的鏢頭王光義在述及人魔邱獨來歷之時,曾經提到一位清風劍客車度春,也說是名列天下前五位高手之內,便插嘴問道:「姑娘所說的藥仙公冶辛,可是與清風劍客車度春齊名的?那麼還有其他三位是誰?」
    「不錯,清風劍客車度春也是五位高手之一,其餘三位,一是我家小姐的師父太白山冰屋主人谷姥姥……」
    何仲容為之肅然起敬,道:「原來貴小姐不但家學淵源,而且還是高人之徒。」說到這裡,心中忽覺奇怪,這北四堡南五寨的主人,屢代秘傳武功,在江湖上所享威名,已十分不得了,難道還夠不上這五位列前五人的高手?
    雲姑娘冰雪聰明,已看出他的疑思,便道:「老堡主的武功雖佳,但一人而兼兩家之長,豈不更好?同時因谷姥姥乃是女人,我家小姐拜她為師,真是再好不過。那四堡五寨之首的濟南金龍堡大小姐,也曾要拜谷姥姥為師,卻因我家小姐先了一步,故此後來不知她改拜哪一位?另外那兩位高手一是神行男聞一公,一是風火童子溫炬。
    「這小還丹是五年前藥仙公冶辛到冰屋過訪谷姥姥,下棋消遣,正在雙方苦苦爭持時,我家小姐看了良久,忽然間藥仙公冶辛允許她做聲,公冶辛見她年紀尚輕,使准她說出這一著。我家小姐對下棋之道,極有天分,這時說了一著,谷姥姥果然憑那一著贏了,這時才知道他們竟有打賭,這一局可把這盤小還丹贏來,谷姥姥便賜給我家小姐。」
    何仲容手中冷汗更多了,口中問道:「為什麼不直截了當給一粒真丹呢?」
    雲姑娘道:「小婢這就不知道了,只好問我家小姐。」
    何仲容已不能再拖延,咯一聲把丹九吞人腹中。
    雲姑娘趕快收起那個玉盤,匆匆走出軒去,迎面碰見高棄正蹲在院子中玩石子。
    高棄見她.做個滑稽的表情,但雲姑娘哪裡笑得出來,只歎了口氣,高棄正覺有異,起來攔住她道:「雲姑娘你怎麼啦?」
    雲姑娘往左一閃,高棄也往那邊攔,她閃的快,高棄仍然攔住,一急之下,猛然出掌推去。
    高棄敞開前胸,吃她一掌結結實實打個正著,哎的一聲,踉踉蹌蹌地退了好幾步,撞在院牆上。
    雲姑娘見他捧住胸口,猛然醒悟自己的掌力何等厲害,若是常人,這一掌怕不立刻心脈震斷而死才怪哩,趕快衝到他身邊,伸出玉手拉住他捧胸雙掌,慌急地道:「你怎樣啦,疼麼?我真該死,胡亂一拳打在你身上。」
    高棄無力地眨眨那對小眼睛。緩緩道:「你……你的掌力真厲害……可是練過鐵砂掌……」
    雲姑娘道:「是的,真該死,你現在怎樣了?小婢去找小姐乞些靈藥來。」
    高棄搖頭道:「我……歇會兒就好了…-」現在他可真個心驚膽戰,原來雲姑娘那雙雪白的柔美正覆在他的手掌背上。他平生不知禁忌,淘氣起來時,摸摸女人的兩股也非奇事,無論怎樣他都心無礙滯,平靜無波。可是目下雲姑娘玉手與他相觸,卻有如出電般,使得他一方面心驚膽戰,一方面全身酥軟。
    高棄這傢伙練的童子功,體內有混元一氣運布百骸,別說她沒有遠足功力,即使是全力打他一掌,也將紋絲不動。
    這刻他見到雲姑娘眼中露出真誠焦急之意,這一下倒不好意思說出自己裝假,但得額頭出汗,渾身亂抖。雲姑娘看著他似乎是疼痛難忍,不由得更慌了,柔聲道:「你別出力,慢慢調勻真氣,小婢抱你回房休息一會兒。」
    高棄心中叫聲我的媽呀,這會子被她玉手碰著,已經受不住了,何況全身倒在她香噴噴軟綿綿的懷中,由她抱回房間,那時節大概真個得死掉一半。
    但他又不敢推開她,只好直往地上蹲下去,雲姑娘趕快攙他時,他居然連身軀也賴在地上。
    雲姑娘認定他傷勢甚重,銀牙一咬,俯身雙手插入他腋下,運力一托。
    誰知白費力氣,那高棄個子不大,卻十分沉重,竟然托之不起。她心中一半詫異一半不服,再用力一托。
    高棄最是怕癢,被雲姑娘這麼一弄,早就忍不住,這時腋下又被她一揉,登時全身一軟,被她托了起來。
    雲姑娘用上身抵住他肩膀,騰出一隻手,抄起他的大區,便抱了起來。
    高棄手臂碰著雲姑娘軟綿綿的胸部,打個大大的冷戰,暗叫聲我命休矣,便閉目軟垂全身,任她擺佈,敢情這個傢伙真個暈了。
    雲姑娘無意被高棄碰著胸部,芳心也一陣驚悸,雙頰無端紅得如染丹朱。
    眨眼間已將高棄抱回他的房間,就在何仲容房間對面。
    這時何仲容的房中,悄聲無息,故此雲姑娘一時也忘了該事,沒有去探探何仲容的生死,把高棄放在床上之後,秀眉大皺,盡在發怔。
    高棄的小眼睛緊緊閉住,嘴巴也沒有張開,故此兩隻滑稽惹笑的兔子門牙沒有露出來。
    她奇怪地想道:「哎,一個人的轉變多快呀,這個善良而熱心的人,醒著的時候,是那麼滑稽惹笑,但現在閉上眼睛,卻顯得十分和藹可親,除了頭顱巨大一點兒之外,並不使人覺得難看啊…不,不,我一定是因為下午偷聽了他們的對話,知道了他的身世和可憫的遭遇,才對他同情憐憫,因而起了好感。他原本長得真有點兒難看,但這有什麼關係呢?一個人只要有善良的內心,純潔的靈魂,那就足夠叫人仰慕了。我以前曾經跟隨小姐走過江湖,會過不少年輕英俊,錦心繡口之士,可是他們的做人,都有許多許多缺陷。以我看來,那些人都及不上這位高相公。」。
    怔怔地癡想著時,玉手也沒閒著,先把隨身帶著的療傷藥散讓他服下。因見他雖然閉眼不動,但呼吸均勻,面色如常。便不大驚慌了。
    她忽然啐了自己一口,想道:「我這是發瘋了?人家再不濟也是名家之徒,料定不久之後,便將揚名顯姓,出人頭地。我再自高自負些,還不過是一個丫頭,盡想人家幹嘛……」
    她顯得相當可憐地仰天微歎,她知道這個相貌不揚的高棄,以及那俊美照人的何仲容,都十分孤單可憐。但他們終究是個男子漢,又是自由之身,總比她強勝的多。
    高棄這時苦頭可大了,那雲姑娘不知給些什麼藥讓他服下,但覺滿口苦澀不堪。同時他更想到,一旦雲姑娘發現他並非受傷,僅是假裝的,那將會怎樣呢?
    雖然他不是存心裝假,事實上是被她玉手一觸,全身都軟了,此後經得她擺佈,又抱又抬,更是不敢睜眼,但雲姑娘會相信他的解釋麼?他又如何能啟齒說明他觸摸著因而身軟?
    他對她後來的慇勤,使得一生都遭女性白眼的高棄感動得差點兒淌出眼淚。
    假使將來雲姑娘發現他並非真傷而誤會了,打他罵他,他都不敢做聲。即使是殺他,也決不敢違抗。他既是對她有了如許感激之心,可以想像得到他是如何不想令雲姑娘誤會。若果換了別人,這件事一定不成問題,乾脆繼續裝假,博得佳人青睞呵護,豈不大妙。但高棄可是個死心眼,對於他不喜歡而沒干係的人,他可以用欺騙手段。但對一個他全心敬愛的人,卻絕不能有絲毫不忠實。因此他憋得十二萬分難過,差點兒便要哭了。
    雲姑娘猛可記起何仲容,趕快過去看看他生死,一腳踏入他房中,大大一愣。
    原來何仲容張手攤腳地躺在床上,一望而知已經斃命。
    這一驚非同小可。定定神,暗自叫道:「何相公呀何相公,你真是命苦福薄,我家小姐一生未嘗瞧得起過任何用人,只對你一人青眼屢加,假如你得服靈藥,武功固然增進無數倍,小姐更打算要你修習文學,做個文武雙全的英雄豪傑,結局如何,不問可知了。想那時節你們雙宿雙飛,比美神仙眷
    屬,算得上一段佳話。哎……小姐贈藥之際,也曾猶疑再三,何相公你死後有知,切不可怨怪小姐,她後來對小婢說,『與其沒沒無聞而得享天年,倒不如博博運氣。』小婢也贊成她的話。依小婢看來,何相公你決不是夭折之相,誰知…」
    她不知不覺移步上前,伸手摸摸何仲容的脈門,觸手一片冰冷,不禁惘然歎口氣,忖道:「小婢也許要隨侍小姐遁入空門,何相公你想,以小姐那等綺年玉貌,一身文武全才,卻不能在繁華人世中大放光芒,你的死也就可以瞑目了。」
    這刻酉時已至,鏡兒走進來。雲姑娘拉起一條被單,把他的屍首蓋住,告訴鏡兒道:
    「去報告大管家,何相公忽因急病去世,今晚宴會取消。」
    鏡兒眼中閃過驚訝的光芒,但立即轉身出去。雲姑娘看到鏡兒似乎現出悲慼之容,不覺癡想道:「他所服侍的客人已不明不白地暴斃過兩個,但他那時毫不動容,如今卻為了何相公而有點兒悲慼,不知何相公有甚好處?」
    她走出房門,墓地想起高棄,又忖道:「小姐的脾氣我所深悉,關於何相公這件事,不論她對他的情感,是否已達到為他捨棄一切的地步,但她必定因為覺得對不起何相公,因而避世以為報答。那麼我自然也得跟去,想來我與高相公總是有緣,如今何不把這粒真的小還丹送給他?」
    她走進房間裡,只見高棄無力的睜開眼睛。她當然不知道高棄正懊惱得要死,同時又不敢露出馬腳,是故無精打采,毫無氣力。
    雲姑娘溫聲道:「你好了些麼?」
    高棄啞聲道:「謝謝你關心,我沒事。」
    她道:「早先我奉了小姐之命拿了兩顆丹丸來,任得何相公自選一顆,你當然聽過藥仙公冶辛的大名,這兩顆丹丸便是他贈的,都一模一樣,其中一粒是武林人視為至寶的小還丹,另一粒卻是烈性毒藥。何相公說他願冒這個險,於是我便把藥丸給他。」
    高棄突然坐起來,咧開嘴巴,情急地問道:「他服了哪一粒?」
    「他已不幸死了。」她簡短地答了一句,然後十分溫柔地伸手按他躺下,道:「你切勿急壞自己身體,我明白你失掉這個可以披膽瀝肝的朋友,一定如斷手足。可是當你知道我家小姐將會因他的不幸,而必有報答的話,我想,你應該覺得他的死也是值得的。」
    高棄瞪大眼睛,現在他不必裝假,也渾身乏力。
    雲姑娘把那粒小還丹連玉盤都交給他,緩緩道:「這一粒可是真的小還丹,小婢擅作主張,送給高相公你服用。」
    高棄痛失至友,心中悲傷得迷迷糊糊,腦中轟轟隆隆地直響,卻隨口問道:「為什麼呢?」
    雲姑娘轉身走到房門,忽然回身,凝睇看著他,道:「第一,你是何相公的唯一好友,此丹既然他沒福受用,只好贈你。第二,我……」
    高棄雖然睜大眼睛,其實並不大注意她說什麼話。心中反覆念道:「何老兄死了,他那麼一個鐵血漢子也死了……」
    雲姑娘稍稍一頓,然後很快速地道:「第二點,我很喜歡你的為人。」
    她有如一朵彩雲,眨眼飄逝。
    高棄歎了一聲,宛如迅雷轟頂,閉目喘氣不已。
    這句話他聽得異常清楚,甚至可以感覺到那美麗的雲姑娘迅速地說出這句話時,內心蘊藏的嬌羞之情。那是多麼動人的一句說話,他在震驚之後,復又細細回味起來。
    在他的一生中,連個同性的好朋友也沒有,更別說異性了。然而天下之事,每多出人意料之外,出奇得教他難以置信。
    劇悲劇喜兩種情緒連迭急襲,使得高棄如在夢中。他聽到總管家於戎威嚴有力的聲音,在對面房間響起。於是,他熱淚橫灑。因為如今畢竟已確定好友何仲容是真的死了。
    總管家是個禿頂的中年人,唇上留著兩撇八字鬍,威嚴之中又透出陰毒。此人在武林中本也是個響噹噹的角色,人稱禿鷹於戎,一手大力鷹爪功,江湖上無不知名。
    他吩咐兩個壯漢道:「把屍首抬到堡後寶雲庵停放。」
    又轉面吩咐另外一人道:「到二號庫房取出那付尚未完工的楠木壽材,即令匠人加工趕製。」
    那些下人都十二分謹畏地銜命而去。
    禿鷹於戎伸手摸摸何仲容的手腕,暗自哺哺道:「憑我老禿也認不出他服了何藥而死,這話如何說得出口?真奇怪……」
    那兩個下人用一張軟床,把何仲容屍首用被單蓋住,走出堡去。原來寶雲庵乃是老堡主家庵,就在成家堡後面半里遠的一座翠竹林中。按規矩家庵豈容停放外人屍首,而且成家堡這數日來無緣無故暴斃的人,也不在少數。都僅僅一副薄棺收殮,人土為安。從來沒有說是停屍數日以等待棺木之理,更別說用那價值千金的棺木壽材葬殮。
    禿鷹於戎為之疑惑不已,因為這都是成小姐之命,他自然不能違拗。不過他身為一堡管家,並且已參與本堡一件最機密的大事,幾乎等於第二堡主。而因為有那校關係極大的機密事,故此他對堡中任何人都嚴密監視,一舉一動,無有不知,是以當然知道何仲容入堡後大部分動態。
    他記得何仲容已搬入內宅,是成小姐之命,同時又有贈馬贈刀之舉。足見這位成小姐對何仲容之看重,但他卻忽然暴斃,起因是成小姐貼身侍女井秋雲送藥。那麼她為何要毒死他?用的是什麼藥?
    他只好悶在葫蘆中了,因為他決不能向成小姐打聽查究。好在死個把人,在他心目中不過等於死只螞蟻。
    前面大廳上筵席盛開,並沒有因何仲容之死而為之中止。
    高棄沒精打采地被鏡兒硬請赴宴,來到大廳,已是入席時候。
    經常兩席尚未坐滿,但今日卻有四席之多,一堂濟濟,其中不乏英俊之士。
    高棄毫無興致,連多看那些人一眼也懶得看,逕自在一個空位坐下。
    抬目一望,同席的竟有三個道人,其中一個正是崆峒派第一位高手仙音飛蛇耿道人。另外兩個是比耿道人早來兩天的龍門雙他寒山和寒月兩位道長。
    最使他皺眉的是峨嵋派陰陽雙劍龔氏兄弟,他們也在此席,正和崑崙派的名手石猴侯星五在談話。但坐在侯星五旁邊的崑崙年輕好手樊相如卻默默不語。只因那石猴侯星五成名多年,早有家室。這次到成家堡來,僅是陪著這位年輕師弟樊相如來開開眼界。本來也沒有想到什麼招親之事。可是自從三日之前,成小姐忽然在筵席上露面,這一下使得不少人都動了心,樊相如便是其中之一。還有就是人魔邱獨的徒孫黑煞手桑無忌及尉遲軍兩個師兄弟,尉遲剛則另有所欲。後來加多峨嵋派龔氏兄弟,便共有五人逐鹿。是以龔氏兄弟和崑崙石猴侯星五談話,表面上融洽,骨子裡暗鬥不休。
    同席還有一位便是女羅剎郁雅,她的眼光不時向其他的筵席上溜來溜去。
    鄰席乃是以前見過的舊日客人,上首坐著一位老和尚,乃是老堡主成永的好友百補禪師。旁邊是一位中年道站,人稱千草仙姑。頂著下來是黃山赤面天王熊大奇和宗緒,跟著又是兩個和尚,都是藏土龍樹派的密宗好手,一名半托迦,一名理陀。再次便是人魔邱獨的三個徒孫。
    宗綺凝瞥高棄一眼,見他嗒然若喪,同時又不見何仲容,不覺奇怪起來。但她並沒有工夫詢問,因為一則宿仇仙音飛蛇耿道人已露相,她準備找機會嘲諷他一下,二則新來的兩席竟有十五六個青年男女,每個都是眼神奕奕,舉止沉凝,一望而知俱懷上乘武功。但大部分都陌生得很,全無任何表記可以推知是什麼來歷,因此把她的注意力吸引住。
    老堡主成永一領長衫,甚是滯灑,面上滿是親切的笑容,招呼著這一於年輕男女,成小姐卻沒有出席。
    大家坐定,老堡主起坐道:「明日便是會期,但今天剛到的貴客著實不少,除了老朽好些子侄輩之外,那一位老仙長是崆峒高人仙音飛蛇耿道長。」
    耿道人站起來,向大家稽首,目光如電,特別在黃山兩師兄妹面上停留一下。
    赤面天王熊大奇和宗綺都瞪目回敬,但究沒發生什麼麻煩。
    現在輪到那兩席新來的許多青年男女,其中夾有三個年齡在四旬左右的人,神色間顯出和這群青年男女並不是一路。
    老堡主先介紹那三位中年人,頭一個赫赫有名,乃是五湖散人夏冰山。另外兩個卻是大江以南黑道上超卓一時的劇盜,一個姓盂名松,一個姓尹名傳,各有外門奇功,名聲甚著。
    跟著介紹那十餘個少年男女,男的共有十位,女的也有三位。
    眾人一聽,敢情這一於少年男女全是北四堡南五寨的少堡主和姑娘們。那北四堡南五寨是北金左成岳,柳衛雲鍾吳。上半句是北四堡之姓,由金字起,第一位是金龍堡,此下全是以姓如家字,便成為堡名及寨名,如成家堡、左家堡。岳家堡等。下半句全是南五寨之姓。
    第一位被介紹的,是個二九年華的姑娘,長得清麗無比,眼如秋水,眉比遠山。這位姑娘乃是北四堡南五寨領頭的魯省濟南府金龍堡堡主唯一串珠,姓金芳名風兒。當她被介紹芳名之時,秋水盈盈一掃,玉頰上乍現兩顆梨渦,登時所有的青年男子都魂飛魄散。
    第二三兩位是保定府左家堡少堡主,老大左良,老二左昆,都是三句左右之人,早已成家。第四位乃是西安府岳家堡獨生少堡主岳沖,年紀不過在二十四五,眉宇間凶悍異常,一於人之中,要數他長得最醜。
    第五六七三位是兩男一女,乃是金陵城外柳家寨後人,長姐柳虹影,大弟柳堅,二弟柳城。相貌都屬中等,卻有一股英氣。
    第八位是個矮胖個子,乃是湘省衡州府衛家寨少寨主衛成功。
    第九第十兩位一男一女,乃是浙省仙霞嶺北雲家寨後人。長兄雲紀程,年紀約在三旬左右,幼妹雲霞,年方十五。
    第十一十二兩位,是對孿生兄弟,乃江西南昌府鍾家寨少寨主,以智勇兩字分為名字,老大鐘智,老二鍾勇,這兩人長得一模一樣,又高又大,面目黝黑樸實。
    最末的一位又是位姑娘,瓜子臉,薄嘴唇,雖有幾分姿色,卻被刑克之相掩掉。這位姑娘乃是百粵韶州府趙家寨的趙素之姑娘。
    眾人差點兒連名字也記不住,高棄則簡直一塌糊塗,但有一點兒他十分清楚,便是以女羅剎郁雅和宗緒的姿容,比起那金龍堡金鳳兒姑娘,真有如星火微輝遇到一輪皓月。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位金鳳兒姑娘都美不可言。尤其現出兩個酒渦時,那種甜蜜可愛的樣子,真教人為她為粉身碎骨,也十分情願。
    酒過三巡,老堡主成永又站起身來,摸摸唇上八字須,道:「明日便是成某舉辦的以武會友大會,承各位朋友捧場降臨,成某十分榮幸。」
    老堡主成永稍稍歇一下,又道:「今晚請各位盡情一醉,明日開始好表演身手,讓武林同道見識喝彩,也為敝堡增光。在座的多是高人奇士,因此老夫有幾句話向各位解釋一下。
    便是大家都知道敝堡所訂的規矩,乃是若有三位正副台主,上台顯技的高人,先與第一位副台主較量,規定是以拳掌作賽,若能三十招不敗。便由第二位副台主接上來,規定用兵刃作賽,二十招不敗,方能與正合主比武,這一場不拘兵刃暗器拳掌,俱由攻台的高人隨便挑選。除暗器一門當場規定之外,其餘兵器拳掌,都以十五招為限。如果接住,敝堡為表捧場盛意,敬贈禮物,聊表寸意。」
    這些比賽規矩,大家都早知道,最關心的是不知台主是誰,會不會由成老堡主自己擔任?不過老堡主並沒提及,故此大家只能用在心裡。
    「老夫明知在座各位必能通過前兩關,主要還是在最後一場顯露絕技;可是敝堡規則早已定下,便不好隨便改動,這一點兒務請各位原諒。」
    老堡主說完之後,大家談論吃喝起來。
    高棄無意中瞧到另一席上,那西安府岳家堡少堡主岳沖,一對凶光四射的眼睛,老是溜到這邊席來。再一注意,敢情常常在看女羅剎郁雅。他發覺他們好像用眉目和在舉杯持筷之際,不斷地交換暗號。
    不過他太沒有心情,雖然他當時最注意岳沖的原因,是為了西安府岳家堡和他師門怨隙甚深,但他仍然做得注意下去。
    老堡主對席上這一於世侄輩道:「小女因恰好有點兒事,故此遲遲未曾出來奉陪各位。
    好在大家都是自己人,想不至於見怪。」
    金鳳兒嫣然微笑,梨渦浮上臉頰,柔美得難以形容。她道:「下午和成姐姐只談了幾句話,但她的文武全才,使侄女心折非常,現在正想念著她呢。成叔叔可以找人請成姐姐趕快出席嗎?」
    金陵柳家寨的柳虹影姑娘也附和道:「是啊,成伯伯快請妹妹出來吧,我們都望眼將穿了。」
    一個下人過來,在成永耳邊低稟數言。成老堡主便向她們笑道:「老夫恰好有事要進去一下,這就順便命她立刻出來。」
    成水走後,場面便輕鬆得多。而黃山那一對師兄妹卻變得有點兒緊張。因為早先宗綺不但對老道人瞪眼睛,還皺眉歪嘴,做出種種表情氣他。如今老道人似乎忍擦不住,眼睛射出令人心寒的光芒。宗綺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一旦和這老道人翻了臉,也許要離開此堡,豈不是沒好戲看。只因現在來了這麼多年輕男女,那北四堡南五寨在武林中,另有一種崇高的地位,直可媲美武林中前五位高人的盛譽。故此她十分渴想見識一下人家的絕技,因此才覺得緊張。她的師兄赤面天王熊大奇久聞江湖,明知那仙音飛蛇耿道人並不好意,鬥將起來,正未知鹿死誰手,是以暗自緊張戒備。
    仙音飛蛇耿道人仍然正襟危坐,沒有行動,那邊席上的宗綺忽然離座,一直向這邊席上走過來。耿道人陰冷地低哼一聲,殺機立盛。
    但宗綺走到這邊席上,卻停在高棄背後,彎腰俯首湊近他的耳邊,輕輕道:「我得先謝謝你,何仲容呢?」原來宗綺起先邁著他們之前,高棄曾經掏出口袋中所有的東酉,因此宗綺瞧見那寒袖飛砂,不過當時沒有注意,後來因粉金剛任逵受傷,便記起來。
    高棄一轉頭,鼻子差點兒閒著她的粉頰,只覺一陣香氣,令人飄飄然直要暈倒。
    峨嵋龔氏兄弟和人魔邱獨的三個徒孫,都從心裡頭羨妒那醜陋的高棄竟有如許艷福。
    高棄啞聲道:「他…他已死了……」
    宗綺不由得身軀一震,瞪眼發怔。只聽高棄又啞聲道:「我這就要去祭奠他一番。」
    宗綺咬咬嘴唇,道:「我也去。」
    廳中的人全都詫異地看著這一男一女走出廳門,赤面天王熊大奇趕上來,問道:「師妹你往哪裡去?」
    宗統道:「何仲容死了,我去祭奠他……」
    熊大奇眉頭一皺,怔道:「你和人家不過一面之緣,便值得那麼關心?」一面暗付:也好,那廝死了,師妹也可恢復正常。否則將來我怎樣稟告師尊?
    當下默默退回席上,宗綺、高棄一徑出了堡門,高棄聽過總管家禿鷹於戎說及停屍堡後的寶雲庵,故此向堡中下人稍稍打聽,便知寶雲庵所在之處。
    沿著繞堡小河走到後面,只見在小河對面,一片翠竹林,甚是深密。
    那小河寬達丈半,高棄小眼睛急得連連眨動,原來他因練了一身外壯功夫,刀槍不人。
    卻在輕功方面大見遜色,最多只能跳一丈遠,因此他師父專門為他研究出通地術。這時他正好對宗綺說到成姑娘命小婢送藥給何仲容。
    宗綺問道:「他把藥服下了?」
    「是的,但那成姑娘可是……」
    「因此他就死掉?」
    「是的,可是……」
    嗖一聲宗綺已縱過對岸,晃眼沒人竹林中。高棄歎氣發急,忙忙往前跑,一面想道:
    「那位急性子的姑娘,下文也不聽清楚,她一定以為成姑娘害死何老兄。」
    眼看那護堡河只有一丈二尺之寬,他心裡一急,便沒有多想,用力一縱。身形在空中時,忽然發覺那河面的寬度,心裡一驚,那口真氣提之不住,撲通一聲掉在河中。其實要是他不發慌,這一縱足足可以躍過對岸。
    他爬口岸上,那簡直是只落湯雞。一賭氣便把適地的特製黑衣穿上,變成一個腦袋又大又失的黑妖,直往翠竹中闖進去。那寶雲庵就在竹林中,中間幽靜清雅,他走人庵中,忽聽佛堂中一個女人嗓音尖銳可怕地叫了一聲。
    佛堂中光芒蒙瞑,有個年輕尼姑已昏倒地上,原來是被他這付怪樣子嚇昏的。
    他也不知其故,心中正在埋怨這尼姑把他駭了一驚,放步向後闖進去。
    眼光到處,但見燈光燦然,照得甚是明亮。右壁下一張木榻上,臥著何仲容的屍體,栩栩如生。
    高棄走過去,哺哺念叨道:「何老兄呀,看你的樣子不願意死,何不活過來,好教那些姑娘們不要傷心?」
    何仲容雙目半啟,似乎聽到他說什麼話。高棄看了,反而驚疑起來,伸手一摸何仲容的脈隊卻冰冷僵硬,確知他已經死了,不覺又一陣惻然。
    忽然聽到一聲嬌叱,有兵刃相碰之聲,隨風送來。
    當下走出院子一看,一堵高達丈二的石牆,圍住此庵,那嬌叱殺聲從外面傳來。
    高棄猛可用奇尖的腦袋向下一鑽,已插入泥土中,雙掌伸直貼地直插人泥中,然後手肘一縮,身軀已沒人泥中大半。
    眨眼間他已完全鑽入泥中,但估人之處,除了看出泥土稍鬆之外,竟沒有洞穴。
    他在地中雙腿筆直,全靠雙手向前直探,然後用手肘勾動身軀,手肘縮到胸前,便又伸手出去。每次雖然只移動尺許,但他鍛煉功深,又是一身硬功,決不怕被石塊之類碰痛身體。同時頭上戴的那個尖頭破土之帽,有如翻波破浪,是以迅速得如魚泳水,滑溜順暢。
    他認定外面廝殺的,定是宗綺剛好碰上成姑娘,於是打將起來。出了牆外,仰身游上地面,只差一寸便破土而出。兩隻玻璃眼珠急然一彈,伸長寸半之多,竟然突出地面半寸。
    只見就在他上面,兩個身材婀娜的姑娘正在激鬥。
    高棄差點兒叫出聲來,原來其中一個是宗綺之外,另外那位使劍的姑娘,竟是雲姑娘。
    大概已因斗了五十招以上,宗綺一雙柳葉刀毒辣無比,功力也深厚異常,直把雲姑娘埋在刀山下面,只剩下奮力支撐的份兒,一步也移動不得。
    雲姑娘已香汗設達,嬌喘細細,依稀可聞。她的功力比之宗綺這種自小便鍛煉的自然相差很遠,全仗劍法精奇奧妙,才能走了五十多招還末落敗。
    高棄心中咚咚大跳,極替雲姑娘擔心,時機危迫,錯眼間好一位紅粉佳人,便將成為刀下之鬼。立刻施展出一身本領。
    宗綺和雲姑娘兩人以命相爭,正在激烈之時,倒沒發覺方圓兩丈的地面漸漸升高,竟達四寸。宗綺戰到此時,覓到破綻,驀地使出黃山絕藝,右手一刀「三陽開泰」,全力砍下。
    左手的柳葉刀卻射出一絲冷風,平刺而去,竟是後發先至,教人無法防避。
    雲姑娘哎一聲。身形忽然一側,右肩已著了一刀,寶劍撒手落地。但她的身形忽然沉沒人地中,不見蹤跡。宗綺駭了一跳,低頭看時,地面連洞穴也沒一個。
    宗綺為之大驚,怔了半天,躍過圍牆,忽見屋子內燈光跳動,光焰搖擺不定,木榻上僵臥著的何仲容欠伸欲起。這一駭更加不得了,在心中大叫一聲怪事,撥頭就走。
    回到大廳中,燈明如晝,人語喧嘩,她那顆心方始稍為安靜。
    赤面天王熊大奇問她道:「師妹,你碰見什麼事?何以面色青得如此難看?」
    她反問道:「你認為世間有鬼麼?師哥。」
    「鬼,我可沒見過。」熊大奇摸不著頭腦,隨口而答,但忽然見她神色十分當真,便又道:「大概有吧,不過時運好的人決碰不到。」
    她沒有再說,抬目一瞥那邊席上,只見成姑娘已經露面,正在向同桌的世交青年男女敬酒。
    這位成姑娘一出現,冷艷迫人。登時不讓金鳳兒把風頭出盡。
    所有的青年男子眼光兒全被她們吸引過去,宗綺心中難受得很,但忽然瞧見那百粵韶州趙家寨趙素之姑娘,滿面掩飾不住妒恨之色,反而為之失笑。
    且說那高棄在地底弄了個洞,然後以神速無比的手法,把危殆無比的雲姑娘揪下地洞中。
    地洞中暗黑不見五指,同時也狹窄得很,雲姑娘被一雙強健有力的臂膀擁住,又覺傷肩附近穴道被點,血流立止,痛也稍試。
    雲姑娘冰雪聰明,立即明白有人救她,可是她又忍不住心中驚恐,只因救她之人,竟能在地底活動,跟鬼魅之類也就差不了多少。例如有個厲鬼已經修煉成形,因而救她出險,但這種救命之恩,她情願不要。
    「我可是在陰間?」她乏力地問道。
    高棄在她耳邊輕輕答道:「不,我不把你弄下來,你才到得了陰間。我是高棄呀,姑娘可記得我?」
    雲姑娘哎一聲,高棄恐怕躲得太久,她未經訓練,會在地底為之悶死,因此破土而出。
    夜風習習,清涼廓胸。雲姑娘忙看時,忽見高棄竟變成個怪物,不由得又為之大驚。
    高棄把怪頭摘下來,快活地笑道:「現在我才不埋怨師父了,但當年我真吃了不少苦頭呢。」
    雲姑娘這才恍然大悟,也快活地嫣然一笑,道:「高相公如不把頭顱弄不來,我可真的要找個地洞來躲警了。剛才我家小姐來祭拜何相公,忽聽暗訊,得知老堡主找她,故此匆匆走了。我正也要離開,那黃山的宗綺就來了。啊,相公救命之恩,尚未拜謝哩!」
    高棄連忙阻止她,雙手一伸,卻好觸到她傷處,雲姑娘為之痛哼一聲,高棄忘其所以,一急之下,便把她半抱半掖地扶住,呵慰道:「你很痛麼?嗅,我真該死,真該死。」
    雲姑娘被他一抱,面熱心跳,竟說不出話來。猛然一掙,托地跳過圍牆。
    停屍的靜室中,一香煙裊裊,燈火搖搖。她驚慌張張地瞥掃過停屍的榻上,忽見何仲容身軀晃動。這一驚非同小可,眼睛一閉,呆立如水雞。
    牆外的高棄也自愣愣不動,只因他的腦袋忽然轉過這個圈圈,發覺自家抱住對方,的確十分不對,人家是個大閨女,豈能隨便亂抱。想到這裡,那顆心飄飄蕩蕩,竟不知如何是好。
    愣了一下,望望那堵高牆,跳又跳不過去,只好戴上地適用的尖帽,往地下一鑽,眨眼間已到了院內.升上地面一看,人跡沓然。
    原來這一會兒工夫,雲姑娘已經趕快跑掉。
    高棄往屋內一張望,心中叫聲我的媽呀,也自愣在當場。原來屋內用上的何仲容,已經僵直地坐起來,一身骨節,麻啪地響個不停。
    「我的媽呀,何老兄你是死不瞑目,故此變為殭屍,但我們可是好朋友,你別弄死我……」
    燈光搖搖,氣氛可怖。高棄拔腿欲走,忽然想到:「反止我一身影皮影肉,刀槍不人。
    何老兄縱然來扼我喉嚨,我至多詐死,總不成他會架火燒我?」想到這裡,膽子又大了。
    何仲容僵硬的伸伸雙臂,回頭四望,咦了一聲,自言自語道:「我在什麼地方啊?」
    高棄蹦地一跳,想跳入屋內,哪知力量過猛,在本檻上絆了一下,轟隆大響一聲,把旁邊半邊木門給撞坍了。他一爬起來,大叫道:「老兄,你沒死麼?」
    何仲容一聽高棄此言,這才記起服藥之事,也喜得直跳起來,道:「我沒死麼?為什麼呢?」
    兩人擁抱在一起,何仲容過了一會兒,平靜下來,把他推開,道:「高兄鑽過地麼?這一身衣服涼颼颼的,還帶著一點兒泥味。」
    高棄便把前事說了,又道:「我這一身衣服,乃是北極蠶絲織成,怎樣也弄不破,而且泥土再稀爛,也沾不住。我一身硬功,雖不怕在泥土中刮傷,但衣服總會扯破和弄髒。」
    何仲容左顧右盼,喜不自勝地道:「我總算沒有死,唉,你不知道,當我服下那粒藥丸之後,坐在床上等候。忽然間我覺得自己是不是大無用,當想到人的生命,只有這麼一次,但我卻貿貿然拿來賭博,這賭注不免下得太大一點兒了吧了還好,當我覺的不妥時,馬上便茫然失去任何知覺。」
    高棄猶疑了一會兒,把遁地衣脫下來,從囊中取出那個玉盒,道:「剩下那粒丹藥,還在我這兒呢,你服不服?」
    何仲容呆了一下,道:「這粒可是真的?」
    高棄道:「不知道呀,照理說應該是真的。可是你又沒有死掉,焉知這粒是真是假?」
    何仲容打開玉盤,取出靈丹,托在掌中。他心中交戰了好久,終於一仰脖子,把丹藥吞下。
    他一吞下丹藥之後,立刻臥倒榻上,道:「高兄,這回若是真死了,你別悲哀,生死有命,與其生在世上,做那人下之人,倒不如眼睛一閉,管他娘的。」
    高棄道:「何老兄,我就是佩服你的豪氣,換了別的人,萬萬辦不到。」
    歇了片刻,何仲容也覺精神倍增,毫無死兆。當下跳了下來,道:「要是毒藥,總該有一點兒徵兆,如今我但覺精神倍增,不用說定是服了小還丹哪!」
    高棄也十分欣慰,道:「一定不錯,老兄你表演那金指銀掌我看看。」
    何仲容立刻把招數使出來,高棄十分失望地歎口氣,道:「我可要去揍那什麼藥仙去哪,簡直是騙人的玩意兒嘛!」
    敢情何仲容服藥之後,除了精神奕奕之外,毫無別的好處。那小還丹是稱可抵三十年精修之功,如今卻無半點兒靈效。
    何仲容恍然道:「高兄,你別生氣。以我看來,這兩粒藥丸在成姑娘手中已有數年之久,難保不會因藏得太久而失了靈效。那粒毒藥也不正是洩了氣而失效麼?否同我早就死了,還能服這粒真的?正是一飲一啄,莫非前定高棄道:「好吧,反正老兄你不死,就算喜事一件,咱們趁早離開這鬼地方。」
    何仲容道:「回到堡裡去?那怎麼成?已死了麼,就讓人家以為我已死掉好了。我另換一個名字,此去江湖,一定不辭千辛萬苦,也得找到高人,學回一身本領,然後才在江湖闖蕩。」
    高棄想了一下,道:「你等我一會兒,我把衣物取出來,咱們一道走,這樣人家以為我把你的屍首盜走,沒有人曉得你已活著。」
    不過留在庵中等候,也不是辦法,兩人走出寶雲庵,離開那竹林,何仲容便守在附近的樹叢中。高棄一徑回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