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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董香梅虐戲魯少年

旭日初升,樹梢草尖上露珠點點,在朝陽光中閃爍著,猶如千萬顆小寶石,把山坡曠野點綴的無端多了一份富貴的氣象。
    在山丘之後,一座莊院,恰好建築在寬廣的山谷中央,除了莊後那面是陡峭的巖壁之外,左右兩邊小山,都是樹木郁蒼,松濤如海,甚是悅目。
    翻過左面的山頭,卻是個長滿了青草的山谷,一群駿馬,閒散地在啃著肥茂的青草。
    谷中央一棵高大的榆樹,橫杈上坐著一個少年,衣服破舊,頭髮散亂地垂下來,差點兒便遮住眼睛。
    這少年年紀才不過十六七歲,那只攀在樹幹上的手掌,指節粗大,筋絡浮現,顯然自小便是幹那粗笨的工作。
    這刻他卻一手攬著樹幹,一手持著書卷,正入神地閱讀著。垂下來的兩隻赤足,微微地在搖晃。
    山頭上人影一閃,轉眼之間,已飛墜下谷,身形之迅速,逾於飛鳥,並且這一瀉數丈,勢子勁急之極,猶如行雲流水,使人能夠立刻感受出此人餘力猶存而動止由心的那種從容樣子。
    眨眼工夫,那人沿著谷中的大樹,疾走了十餘個圈子,身形之快,使人目眩神搖。
    樹上的少年絲毫沒有察覺,還在津津有味地埋首書中。在他頭頂微微搖擺。
    這人身形驟止之後,面目便看得清楚,只見他一條大辮盤在頭頂上,五官端正,稱得上漂亮兩個字。年紀在三旬之間,身上披著一件白色上等絲綢的長衫,此刻卻掖在腰間。
    他的面色可有點駭人,那是一種特別慘白的顏色,隱隱泛出死人的味道。一雙眸子中,光芒凌射,配起那慘白的面色來,極為駭人。
    那少年乃是坐在丈許高的橫枝上,那橫枝少說也有尺許粗細,樹下的人仰面瞧著他,過了一會,他仍不曾覺察。
    樹下那人鼻孔中微哼一聲,先將腰間掖著的長衣服放下,晨風過處,杉角飄飛。
    他的面色漸漸變好,眨眼間已和普通人一般,只是雙眸中仍然流露出威凌煞氣。
    他驀然一抬臂,單掌往上面虛虛一斫。掌鋒離橫枝還有尺許之遠,冷風一拂即過。只見那掌鋒所向的材干,驀然浮現一圈白痕。
    這人一掌斫出之後,身形跟著飄然後退丈許遠。
    片刻工夫,橫枝克嚓暴響一聲,忽然墜折下來。所斷之處,正是那圈有白痕的地方。
    橫枝上的少年,冷不妨直墜下地,「啊喲」大叫一聲,整個跌在地上。幸虧地面俱是豐茂的青草,沒有跌傷什麼地方。
    這少年的書本在他跌墜時,平空飛起,正巧落在那人面前。書頁合攏處,書面正好向上,原來是部《史記》。
    枝葉亂響聲中,那少年爬起身,身材甚是魁梧,一隻手向腰間叉住,顯然是被巨大的樹幹硬碰了一下,十分疼痛的神氣。
    當他抬眼一瞧那人,立刻瑟縮地垂頭拱背,又是怯懼又是狼狽的模樣。
    那人背負著雙手,屹立在晨風之中,輕輕的長衫飄飄直飛,神情甚是瀟灑。
    他道:「你讀《史記》麼?」聲音出口,卻是冷酷得令人心驚膽顫。和那瀟灑的風度,一點也不相稱。
    少年生澀地道:「正是《史記》,小的正翻到遊俠列傳」
    那人雙眉一軒,道:「這敢情好,咱們白骨門的榆樹莊,竟然要出這麼一位大俠客。」
    雖是冷嘲熱諷,聲音仍不改其冷酷。少年畏怯地駝背拱腰,卻因身材偉岸,適其厥狀甚醜。
    那人又道:「喂,你的小命兒快要送給書卷啦,你可知我十數匹馬何等寶貴,全是上佳的千里駒腳程,別說有個三長兩短,折損了一根馬毛,你的性命還抵償不上」
    他口中一面說著話,一面飄然走近去。那少年忽然混身發抖,竟是十分害怕光景。
    那人倏然抖袖一拂,話聲未歇,那少年「啊」地大叫一聲,身軀被他軟軟的長袖拂過,竟自橫飛開去,叭地摔在丈許外的草地上。
    這一跌並不比方才墜下地時摔得重,但是那少年卻爬不起來,全身猶自顫抖。敢情他是害怕得雙腿都軟了。
    耳邊聽到那人的聲音道:「記得看住馬匹啊!」語意是叮囑他記住此事,但聲音仍是冷酷之極。
    少年抬起頭時,這山谷中再沒有半個人影。
    差不多過了大半個時辰,他才敢走近那卷《史記》旁邊。低頭凝視了好一刻,終不敢彎腰去拾。
    可是在這瞬息間,心中卻湧起無數思潮。起初是在忖想那位聲音冷酷得異乎尋常的少莊主小閻羅曲士英會不會還在附近,但立刻便想到眼光所注視的《史記》,裡面所記載的遊俠們,那種一諾千金,雖死不顧的豪情勝慨。
    他覺得自己好像更渺小了:「他們為什麼沒有懼怕呢?死本是一件很尋常的事啊,可是我……」
    唇角浮現出微笑,卻是那麼可憐的苦笑。之後,他緩緩俯下身軀,將那卷《史記》拾起來。
    腰間疼痛得很,使他趕快坐在草地上。草尖上的露珠,尚未被朝陽曬乾,沾觸上他肌膚,傳來一陣涼沁沁的感覺。
    草地的泥土很柔軟,他可以很舒服地坐著,尤其是四下野草甚是豐茂,他只須俯下頭,便可整個兒埋在草叢中,和外面的世界隔離開。
    他最喜歡獨個兒躲在一些極僻靜的地方,不管看書也好,遐思也好,總之,只要沒有人打擾他,他便十分滿足地沉溺在自己那冥想宇宙中。故此,他最恨那報時的角聲,尤其是吃飯時刻的角聲。
    他從來沒有起過反抗的念頭,不但對那位心狠手辣,殺人無算的少莊主小閻羅曲士英如此,便是碰著莊中許多同樣身份的下人,雖然被侮辱或吃了虧,也都忍氣吞聲,不敢計較。
    現在,他的幻想又在自己的宇宙中馳騁。
    他是只剩下這麼一個世界可供他暫時逃避,此外,不論他是呆在莊中與否,反正,以他這種柔懦的個性,到哪都會受到欺凌,最多是程度上有所差別而已。
    最可怕的還是在自己,有一種孤僻與世相違的習氣,這一點常常影響到不能和一些好心腸的人建立密切往來的關係。
    自從他有記憶以來,便已沒有了父母,也不知故鄉何處,幸運的是他仍然有個極好的姓名韋千里,雖然這個姓名是否真是他的,仍然不知道。
    他自小便到處流浪,偶然在一家書齋當書僮時,卻認會了不少字,以後,他糊里糊塗地到了這豫鄂交界的榆樹莊來。
    一晃過了數年,干的全是最粗賤之事,這以往短促的人生中,唯一的嗜好和快樂,便是讀點書,不拘是哪一種書,只要得到,便會廢寢忘餐地閱個不休,直到念得爛熟,整部書再沒有疑義,這才暫時收手。由於這個習慣,也就得了書獃子的雅號。
    當然,那位少莊主小閻羅曲士英也知道他的外號,因此,無論如何也不會因他看書而殺死他。
    可是這位小閻羅曲士英的確早就以手段殘酷,馳名江湖。幾乎有壓倒現今老莊主白骨雙凶老大七步追魂董元任即他的師父及老二鐵掌屠夫薄一足當年震驚天下的聲譽之勢。
    以他這麼一位武林驚駭的人物,怎會為此小故而殺死莊中之人,可是,韋千里仍是打心裡害怕,別說小閻羅曲士英的聲音是天生特別冷酷,便是那對眼睛,也能教韋千里看一眼後,打上幾個寒噤。
    這榆樹莊內真個是藏龍臥虎,大莊主七步追魂董元任,二莊主鐵掌屠夫薄一足,並稱白骨雙凶。
    煉成白骨門絕毒功夫,數十年來橫行天下,為黑道上第一人物。這榆樹莊正當南七北五省當中之地,顯然成為黑道群魔之首。
    小閻羅曲士英乃是七步追魂董元任的首徒,年紀雖僅在三旬之間,但已盡得白骨雙凶真傳,尤其那天生毒辣詭毒的心腸,最得雙凶欣賞。成為本莊自雙凶之下的第一位人物。
    那董元任有一兒一女,兒子董紹宗,年紀和小閻羅相若,可是卻沒有從黑道方面發展以繼承父位,卻改習文字,從仕途出身,如今已放了湖南邵陽知縣。
    女兒董香梅,今年芳齡十四,反而深得老父之傳,武功極佳。便是那小閻羅曲士英當今世上唯一的剋星。
    因為她年紀尚小,天真未鑿,即恃自己是七步追魂董元任身邊唯一的骨肉,哪怕他什麼師兄?而小閻羅曲士英體承師意,只好處處都讓她三分。
    至於白骨雙凶的老二鐵掌屠夫薄一足,相貌不但沒有師兄七步追魂董元任那麼威嚴甚至十分駭人,面目以至身材,都是那麼尖尖瘦瘦,加上面色煞白,使人有如睹鬼魅之感。他一足已斷,脅下常年夾著一根鑌鐵枴杖,卻是動作如飛,迅疾無比,一點也沒有殘廢人那種猥瑣模樣,他只有獨自一人,沒有家室,脾氣之壞,天下久已馳名。
    榆樹莊中來往的人,自然都是黑道巨擘,居常可以見到血淋淋的人頭,韋千里也曾埋過數次首級,那種血淋淋瞪眼突牙的可怖模樣,叫他常常在夢中驚叫而醒。
    那時候的滋味最是難受,窗外黑沉沉的夜,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可能是颳風,下雨
    周圍鬼氣森森,黑影幢幢,向他包圍著作出舞爪的姿態。於是,他只能埋首被中,連眼睛也不敢睜開。
    日子像連接而來的噩夢般,來得匆遽,去的遲緩,現實上的一切,對他都變成其重難荷的重擔。
    只有那麼一點兒片刻的樂趣,便是當他沉迷在書本中的世界,或在幻想中的宇宙時,他總算稍微可以透一口氣。
    他埋首坐在草叢中,動也不動,好像是恐怕身軀一動,這種溫柔而易逝的片刻樂趣,便會驚跑似的。
    忽然一股風聲從他頭上飄過,這股風來得這麼突然和強勁,使他頭髮向上直翻飛起來,耳朵也刮得生疼。
    他嚇得一驚,抬眼望處,丈半之外,一個白衣人,站在那裡,卻是以背向著他。
    這白衣人身材矮小玲瓏,兩條烏亮的大辯,垂在肩後。乍看來整個人宛如精巧玲瓏的香扇墜,惹人喜愛。
    可是韋千里一見是她,面上更加多添一種失措的神色。
    微風迎面吹來,夾帶著一種香味。韋千里不自覺地深深吸一口,但是隨即又像連這香味也害怕似的,趕緊吐一口大氣。
    她徐徐轉身,最先吸引人注意的,便是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上面長長的眉毛,再下面是纖巧而挺直的鼻子,紅潤豐滿的嘴唇。
    「哦,是什麼人啊?」她裝出瞧不見他的樣子,用清脆的聲者問韋千里全身哆嗦一下,沒有站起來。
    她款款走過來,面上帶著稚氣而迷人的笑容,又道:「只有蛇才喜歡躲在草裡,那兒可是條大蛇麼?」
    他趕緊答腔道:「不,是小的……」
    話聲中有點兒搖顫,並且一面伸手撥開面前的青草。
    她咯咯笑道:「幸虧你趕快出聲,否則我以為真是條大蛇,就像上幾次般打疼你,那才冤呢!」她稍微頓一下,然後提高聲音道:「你坐著幹麼,你不快點站起來?」
    後面的兩句話,口氣已變為主奴之間的口吻,並非剛才說笑時那樣子。
    韋千里如響斯應,趕快站起來。
    她立刻又放救聲音,道:「喂,你看這是什麼?」說著,舉起一隻手,手中持著一支小旗,顏色只有黑白兩種,卻是奪目之極,光采眩人。
    這支小旗乃是三角形那種令旗,旗邊鑲著白色的花邊。旗中央是一個白色的骷髏頭和兩根交叉的白色骨頭,此外全部都是黑色,連旗桿也是黑色。通體長不過尺半,旗桿尖頂是塊三角形的鋒銳矛頭,烏光泛射。
    韋千里一見這支令旗甚是可怖,連多看一眼的心思也沒有,垂目搖頭道:「小的不知道這是什麼!「
    她高興地嚷道:「這是我白骨門中的至寶……」下面的話,忽然嚥住了,面色也立刻沉下來,道:「哼,你這個呆子真是,枉你長得這麼高大,老是這麼沒膽,呸,天生的賤骨頭……」
    她沒有往下罵,四面一看,又詫異道:「你怎麼把這兒弄成這樣子?爹爹要知道你弄毀了這榆樹谷的榆樹,怕會打折你兩條狗腿,快點,快弄乾淨……」
    提起爹爹兩字,敢情連她也有點兒肅然。
    韋千里本是呆鳥般木立不動,這時全身震動一下,不暇分辯,連忙邁開腿,衝過去將地上的斷桿抬起一頭,用力拖走。
    到他回來時,已經額上流汗,一雙手按著早先碰疼了的腰部,慢慢地在喘息。
    她隨口問道:「你的腰怎麼啦?」
    他道:「剛才少莊主經過這兒,那樹忽然折斷,小的摔下來,便撞著這兒,被少莊主罵了兩句,把我摔一跤,就像小姐你以前打大蛇般摔出老遠……」
    她不覺笑了起來,身形一閃,倏忽已到了他身旁,風聲一拂,那支令旗已拂向他身上。
    韋千里啊了一聲,身形橫飛開去,摔在丈半之外,弄出叭噠大響。
    他半晌沒敢爬起來,生怕她又來摔他,可是等了一會,她並沒有說話,而且那邊風聲呼呼。
    抬眼望時,只見她在榆樹遮蔭上下,正在舞動手中短小的令旗,發出極響的風聲。而且黑的漆黑,白的慘白,分外怵目驚心。
    她越舞越快,旋風將周圍一丈內的草都吹得完全偃貼地上,至於一丈以外的茂草,也都向外披俯。
    黑白兩種顏色,霎時已分辨不出,而且連她的面目也瞧不清楚,只覺得是條灰色的人影在移動之下,可是那種灰色,死氣森森,甚為刺眼。
    不過乍看起來,她像是舞得很快,其實舞得並不太快,只是那支令旗顏色,也不知是什麼質料所製,舞動時光采便流動泛射,使人發生錯覺。
    轉眼間她越舞越慢,倏然嬌喝一聲,罩體慘灰色的光華倏地化為一道匹練般,疾射向那株數人合抱般大的樹身上。哧地微響一聲,光華盡斂。
    韋千里在她身後瞪目凝視,見她俏生生站在老地方,美麗的面龐上笑容未收,雙手空空如也,已不見那令旗蹤跡。
    再移眼向那樹上看時,只見樹上露出一點烏光,但這還是仔細瞧時才見,否則連這一點烏光也瞧不到,整支令旗都深嵌人樹身中,只露出一點兒旗柄矛頭。
    她道:「喂,呆子,我的令旗呢?快還給我……」
    他猛吃一驚,衝近樹邊,口中卻連聲答道:「小的這就還給小姐到了樹身邊,不由得心中叫苦,原來那支令旗整支兒就像小心捲住地嵌人樹身似的,樹皮連裂縫也沒一條,光是露出三分許的令旗柄尖至外面,如何拔得出來?
    他用盡全身之力去拔,可惜全無半點著力之處,否則他是有一身驚人的牛力。
    只聽她催道:「怎麼?呆子想賴麼?快點兒啊,我不耐煩等啦「韋千里冷汗都急出來了,他原本在拖那折斷的樹幹時,因用力和腰間疼痛之故,出了滿頭大汗,如今又急出冷汗,卻一點辦法也沒有,當下轉身詢問似地向董香梅一瞥。
    董香梅屹立不動,他下意識地伸手抹汗,把覆額的亂髮都撥上去,因有點粘之故,一時不曾墜下。
    這刻方是露出廬山真面目,全榆樹莊的人,大概沒有人曾經在見到她時,不是亂髮壓眉的污垢模樣。
    董香梅年紀雖小,情竇未開,但對於眼前的人,也禁不住多望一眼。
    原來當韋千里一撥起亂髮,那豐隆的額便全部露出來,肉色甚自特別長的眼眉,幾有斜飛人鬢之勢。
    那雙眼睛,白的是白,黑的是烏亮,嘴巴微嫌小些,線條也甚柔軟,少了大丈夫那種堅毅的特色。但幸而鼻挺頤豐,恰好補回這缺點。
    一個人由極難看驟然變得英俊漂亮,這感覺猶如一個本來和善的人突然發怒一樣,特別使人驚訝而產生過份的反應。
    董香梅怔視他一眼,衝口道:「呀,你長得真好看……」
    韋千里本是驚惶未定,這時偏生聽得清楚,又加上一驚,只覺得她這句話,在耳邊不停地響,那顆心兒不知擺在什麼地方,再也尋不出下落。
    董香梅究竟是從特別的家世出來的人兒,心竅玲瓏得像塊水晶,猛覺得自己失言,不禁玉面一紅,霍地大大轉個身。
    眼光一閃,只見靠著榆樹莊那邊的山頭人影一閃,她腳尖一動,已移前丈許。
    山頭那人現出身形,卻是莊中的一個得力助手,江湖人稱黑蝙蝠秦歷,此人也是黑道上有名的殺星,生平積孽難以勝數。
    那蝙蝠秦歷俯視谷中一眼,恰好望不到樹後的韋千里,他振吭叫道:「小姐,老莊主出來啦……」
    這句話,把谷中兩個少年男女全都嚇一驚,韋千里更是雙腿一軟,坐在地上。
    董香梅立展輕功,眨眼間已上了山頭,倏忽已和那蝙蝠秦歷去了。
    山頭上風吹草動,樹木蕭蕭,韋千里從樹後探頭一望,趕快又縮回去,以為那是老莊主七步追魂董元任的身影,連大氣都不敢多透。
    要知道這位白骨雙凶之一的七步追魂董元任,生平是殺人不眨眼睛,心腸如鐵,對於地位身份,更是講究得一板一眼,不許稍為差錯。
    去年董香梅和一個年輕的莊丁嬉笑,被七步追魂董元任親自所睹,立刻下令將那莊丁殺死,還將首級懸示全莊一天,至於董香梅也受了重責。是以董香梅雖然也是性格堅強之極,但在這種場合,委實害怕她父親出現。
    韋千里坐著不動,心中空空洞洞,早先那卷《史記》,已不知丟在什麼地方。
    角聲忽鳴,響徹群山,餘音裊裊,直欲越峰凌虛。這大概又是哪位高手,偶然興動,寄意畫角聲中。
    他如夢方醒,怯怯站起來,盡力將自己掩蔽在樹身之後地向後面走去。
    散處山谷中的馬群,有幾匹馬忽然昂首長嘶,在陽光照耀之下,披垂的馬鬃閃閃發光,直似是鳴嘶長風遠逝天邊。馬嘶之聲和那畫角之聲相應和,在山谷間迴盪往復,十分雄壯動人。
    他一點不理會這些,一徑走過小崗,崗後一道清澈的溪流,在林下流淌著,潺潺泉聲,久久不絕於耳。
    在溪邊一塊大石上,他蹲下身軀,雙手掬水洗面。清涼澄澈的溪水,濯滌在面上,一種愉快的刺激,使他很快便定下心神。
    他蹲在石頭上,等到波紋漣漪都平靜了,便徐徐俯首自照。
    溪上倒映出清楚的人影,他看了許久,絲毫發覺不出自己有什麼好看。然而,她那句話,一徑在心底盤旋迴響著。
    他不敢多看,自卑感已緊緊籠罩緊壓著他,使得他根本沒有任何判斷力。只有一份莫名的悲哀,然而這悲哀之中,卻隱隱有一點愉快。
    那是一種欣賞悲劇的愉快,韋千里自己當然不知道,他故意地讓自己沉溺在這悲哀之中。
    他將俯蹲地的姿勢,改為俯臥在石上,一隻胳膊滑下溪水中,他便讓那手臂浸在水裡。
    近日榆樹莊中,有點兒特別,底下人都知道老莊主七步追魂董元任,將要金盤洗手,隱退江湖。
    他們對於老莊主的去處,哪不敢過問,也不關心,只在議論能繼任的莊主是哪一位?白骨雙凶的老二鐵掌屠夫薄一足?抑是小莊主小閻羅曲士英?
    他們這些底下人當然沒有肯定的,可是他們不須要說出口來,也有一個共同的默認,便是這兩人不論誰當了莊主,只有比嚴厲的老莊更難伺候,這便是唯一能夠確定的。
    其實光是從這兩位的外號看來,不是屠夫便是閻羅,全是殺氣沖天的名兒,焉能和善得了?!
    韋千里卻不注意這問題,在這個早晨之後,他忽然動念想離開這兒,雖則別的陌生地方,他毋寧更懼怕。
    可是他好像覺得今後榆樹谷特別空虛,有某種說不出的原因令他不由自主地想到離開的問題。
    現在,他的心頭不時闖進董香梅的倩影,但他跟著害怕地設法將這倩影消滅掉,如是在循環不息,一直到他為了另一個緣故,才真個暫時沒有幻想到她。
    那是沿著清溪一直出去的谷外,有幾匹馬緩緩走來,蹄聲十分齊整。
    他側頭從樹木縫隙間照向谷外遠處,只見一共五匹馬,齊齊走來。馬上騎士們的裝束,都十分整齊;和榆樹莊常有往來的人衣服的款式也不一樣。
    當下便知道這是中州一家叫做華源鏢局,得罪了榆樹莊,故此特地遠來榆樹莊謁見老莊主七步追魂董元任賠罪。
    那七步追魂董元任近年來已少露面,凡有事發生,不管是黑道或是其他方面的事,均由老二鐵掌屠夫薄一足,或是小閻羅曲士英出面。關於這樁事,韋千里已知道老莊主不會露面,也許僅僅派黑蝙蝠秦歷出面代理,是以連他這個底下人也沒有將這五人放在心上,甚至懶得多看一眼。
    歇了片刻,忽聽一騎蹄聲從側谷道路馳去,但跟著又抄一個圈子回來。
    他禁不住仰高一點兒身軀,仔細向外探窺,因為他知道這是少莊主小閻羅曲士英的拿手好戲,故意從側谷兜個圈子回來,以便正巧碰上來人從莊中回去,於是借個口實動手教訓一頓,以示威風。
    果然那五騎人很快又從莊中出來,出了谷口,正是他視線所及,那少莊主小閻羅曲士英一騎急馳而歸,迎面碰上個正著。
    小閻羅曲士英倏然一勒馬韁,那五騎早已停住一旁,準備讓他過去。他卻怒目一瞪,喝道:「好大的膽子,見了我還不趕快下馬?」
    五騎上正是中州的華源鏢頭以及伴行的鏢頭,只因華源的總鏢頭王漢舟恰恰抱恙,不能親自來,便央請另一位方今最年輕而名頭極響的許天行代走一遭。
    這位許大鏢師以劍法馳名江湖,當年出道得早,年紀極輕,長得俊秀非常,故此有個金童的外號。這時的年紀也不過在三旬之間,看來卻是似個二十許少年。
    他乃是五騎中之首,當下挺身朗聲道:「在下等乃是鏢行中人「「住口。」小閻羅曲士英威然喝叱一聲,眼光一閃,威凌四射,道:「鏢行的人又怎樣?須知此地乃是榆樹谷,不似普通江湖地面。」
    話聲甫歇,絲鞭揮處,劃起尖銳的割風之聲,那鞭他抖得畢直,鞭梢直拂許天行跨下的馬眼。
    許天行急令馬韁,已來不及,那絲鞭末稍在快要刮下馬眼之際,倏如靈蛇一縮,恰好在黍米之間,勁拂而過。
    這一下雖沒打中那馬的眼睛,但風力尖銳,使得那馬長嘶一聲,昂首驚立。
    許天行招呼一聲,五人都跳下馬來。
    小閻羅曲士英呵呵一笑,迥非剛才兇惡來勢,和聲道:「咦,諸位氣勢洶洶,不是想打一場再走吧?」
    金童許天行俊眼含怒,恙然道:「是非曲直,閣下自知,適才之言,唯有尊駕才能裁奪……」
    小閻羅曲士英心中明白人家已認出自己是誰,但說話甚是巧妙,難以借題發揮。自己也實在不便在莊外便胡亂動手,有失身份。
    人影乍閃,他已飄身下馬,落在五人之前,身形那份迅速,使得金童許天行心中凜然一驚,忖道:「此人定是小閻羅曲士英無疑,看來真個名不虛傳,但憑這一下身法,已可以獨步武林,我萬萬不是人家敵手,咳……」
    小閻羅曲士英長衫飄飄,風度瀟灑,抬目凝視眾人一眼,那兩道眼光一閃,賽似電光一閃,使得五人一齊禁不住心中砰地一跳。
    一層白影在他的面上一抹即過,雖然是眨眼即隱,但站在他對面的五人,都為了這種死人般慘黯的顏色而打個寒噤。
    他們當然不知道這正是白骨門中高手,運動那歹毒蓋世的白骨陰功時的表徵。這白骨陰功火候越精深,表徵便越發難覓,諸如那白骨門中高手第一七步追魂董元任,施展這種白骨陰功時,只不過掠過極淡的一絲白氣,若非深悉底蘊的人,可能一點也發覺不出。
    在那五人身側,一株兩人合抱般大的老樹,那亭亭華蔭,盆覆著這條出谷大道。
    小閻羅曲士英飄逸地走到五人跟前,離著那株老樹不過是三尺左右。
    那五個人都不知他懷著什麼心意,其中一個身軀魁偉的大漢,面上泛現怒色。
    要知這次中州華源鏢局,只因鏢局中有個趟子手,偶然在醉後的言語中,得罪了黑道盟主榆樹莊,無巧不巧,卻被兩個黑道中人聽到,立刻挺身直問,那趟子手不適合因酒壯膽,依舊出言挺撞,那時正在酒館中,立刻引起一陣紛亂。
    紛亂中,一個酒碗飛過來,碰在那兩個黑道中人身上,那兩人勃然大怒,齊齊動手,把那鏢局的趟子手打傷。
    這件事便這樣鬧起來,本來也沒有什麼事,但華源鏢局的總鏢頭王漢舟,一則因年紀已老,早有收山之意,二則正好抱病,無法親自出面解決。
    事情一傳到榆樹莊中,少莊主小閻羅曲士英最先知道,甚為不滿地哼了一聲。
    這個反應又很快地傳回鏢局,王漢舟自忖真個吃不消榆樹莊羅少莊主那點點不悅之意。
    立刻宣佈鏢局關門,並央請金童許天行代他到榆樹莊去賠禮。
    這麼一點小事,便教一間鏢局歇了業,那榆樹莊的聲威,可想而知。
    那個魁偉大漢,正是華源鏢局的一位鏢頭,姓王名偉,兩臂力氣極大,頗名於時,這刻因積忿於心,復見這位小閻羅曲士英這種神色,不由得面現怒容,嘴唇微動,正待發話。
    小閻羅曲士英忽然凝目一瞥,王偉的眼光和他的接觸,登時心中一震,說不出話來。
    他的嘴角輕蔑地抽顫一下,倏地抬手一拂,長袖飄飛,直向身側的老樹拂去。
    衣袖一拂即過,卻沒半點異狀,可是那五個人都同時被他這一下動作吸引了注意,直向那老樹身上細瞧。
    他們還未曾瞧出個所以然時,小閻羅曲士英快得出奇地凌空向後飛起,絲毫不差地穩落在馬鞍上,那匹馬似乎知道他的意思,傲然一嘶,翻蹄而起,一直向谷內莊中馳去。
    這裡剩下五個鏢行中人,一時都怔住了。
    王偉愣了一會,衝口道:「那魔頭的眼光,簡直比電光還要厲害……」語一出口,猛覺自己失言,臉上不覺一熱。
    哪知其餘四人中有三個人隨聲附和,不住點頭,只有金童許天行沒有任何表示,眼光依然凝注在那樹被拂之處。
    一個鏢師道:「許師父咱們走吧,犯不著再逗留在這等邪氣的地方。」
    金童許天行搖搖頭,但神色中卻並非向那位發話的鏢師搖頭。
    他隨即哺哺自語道:「這是什麼意思呢?江湖中傳聞道是白骨陰功天下無雙,乃是外門功夫中絕頂歹毒可怖的功夫,但極少有人親眼見過,這一拂究竟是什麼意思啊?」
    他口中雖是哺哺自語,卻隨著眾人一齊上馬。
    王偉似乎忍不住這疑惑,倏然一催馬,當先衝過那株老樹。但見他在馬鞍上長身揮鞭一掃,鞭絲忽地掃過那株老樹被拂之處。
    絲鞭毫無障礙地劃過那樹身,宛如掃過空氣般毫無留滯。
    這一下可把王偉駭得驚疑不定,目光一掃,只見那大樹身上,已缺去一大塊,剛好是衣袖般大小,深度卻將近一尺。
    他連忙一勒馬韁,低頭去看地上,只見樹根處毫不見樹皮破木,卻有一堆白色的細灰。
    金童許天行催馬前導,口中招呼他們一聲。於是五匹馬一齊前馳。
    許天行在馬上喟歎,後面五人都聽見了。
    「我姓許的總算是開了眼界啦,人家的武功,已到了登峰造極的擊石成粉的地步……」
    王偉大聲道:「許師父此言未免過當吧,這可是木頭呢?」
    「咳,所謂擊石成粉,也須以絕剛掌力,直接擊在石頭上才行啊,人家的勁力已能夠以物傳導,並且化為極其陰柔,假如不是王兄一鞭,咱們仍不知那樹身被拂之處,已經化為白色的微塵,這可真是白骨陰功啊!」
    蹄聲語聲,逐漸遠道谷外。
    這裡的韋千里,雖不知他們說什麼話,然而,卻能從他們匆匆遽行的動作中,揣測出他們心中的狼狽。
    他猛然又俯身伏在那塊大石上,胳臂再次溜落在溪水中。
    「我若練到少莊主那種功夫便好了。」他開始遐想起來:「那樣便不怕別人欺負啦,我可以傲然地騎在駿馬上,在江湖上飛馳,誰敢無禮地看我一眼,我便這麼給他一下……」
    他的手作一個切下的姿勢,好像要切下那幻想中對他無禮的人的頭顱。
    可是在溪水中的手臂,轉動並不靈便,他像是在夢中驚醒般,喟然若喪地歎口氣。
    「唉,沒有用處啊,我只要瞧見鮮血,渾身便盡起雞皮疙瘩,殺人之事,可輪不到我的份兒。」
    幻想的宇宙驀地失落了,對現實的恐懼又開始緊攫住他。
    一陣響亮的角聲,嗚嗚而響,山谷林間的駿馬,也跟著昂首向長空迎風而嘶,組合成雄壯的聲音,迴旋振蕩在四面山谷中。
    這陣角聲,正是榆樹莊總召集的訊號。除了身有專職的人,一概要立刻回在報到。
    韋千里矍然起來,他本是奉命看守谷中那群駿馬,然而那些馬久經訓練,事實上不必專人看守。
    故此他一徑翻過山崗,穿谷而走。
    他偶然掃眼四瞥,目光忽地停留在谷中的大榆樹那裡,他似瞧見仍然深嵌在樹身上的白骨令那點點柄尖。
    一個念頭電光火石般掠過他的心頭:「為什麼忽然有這召集的命令?莫非是老莊主要查究這支令旗之事?若果真是這樣,我的命兒可就難保啦……」
    心中這麼想著,臉上的顏色都全變了,須知那老莊主嚴酷異常,若果真是這回事,全莊的人都能不假思索地異口同聲回答出老莊主將會作何處置,那便是必判死刑四個字。
    他忽然慌張地四下張望,但見空山寂寂,除了鳥語泉聲,再沒有絲毫人跡,於是,他猛然回轉頭,邁腿飛跑。
    他知道打這方向一直跑,很快便能夠躲避在群巒亂嶂之中,那兒窮山惡嶺,峰回路絕,形勢險惡,榆樹莊中的人,早知道那兒十分難走,極易迷路,故此從沒有人往那裡去探路的。
    這樣他正好得其所哉,事實上他不時在幻想之中,想像自己有一天躲到那窮山亂嶺之中,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涯,有時更幻想到忽然在那峰巒綿瓦的亂山中,忽然遇到一位有道的高人,從而學到了超絕古今的奇技。
    當然他在回到現實世界時,不會有勇氣真個往那裡碰運氣,然而此刻他一動念頭逃走,便立刻自然而然朝這方向飛奔。
    畫角馬嘶之聲,似乎緊躡著他的追蹤,不歇地在四下群峰中迴盪盤旋。這一來,他跑得更加快了。
    他在榆樹莊中住了六七年,常日因放馬往來山野叢嶺之間,是以這翻山越嶺的腳程,是極為不凡。
    也不知跑了多久,猛然發覺已經身處在茫茫亂山之中。他兩條腿也覺得痛軟了,禁不住止步四瞧,隨即伸手拉住一棵樹的橫枝,緩緩坐下。
    他的後面便是一片高達十餘丈的巖壁,左邊再過去大概便到處壑谷。右方和前面乃是斜伸向下的山坡。
    山泉飛墜下來的聲音,在他後面的巖壁間響著。他覺得十分需要喝口冷水,然後再休息一下。
    好在那畫角馬嘶之聲,這刻已經沒有了,也不知是因為沒有再吹,抑是他逃得夠遠,以致聽不到。
    他疲乏地站起來,忽然後面傳來一下低沉的歎息,他大吃一驚,駭然回頭去瞧。只見兩丈之遠便是那層高高削直的巖壁,巖壁前有幾株小樹錯落地直立,還有一塊丈許高的大石,隔住在他與巖壁之間。
    這樣除了那塊大石之後,其餘的地方都一目瞭然,他毛骨悚然地想道:「這塊大石後面,必定有什麼古怪。」
    但峰後不遠之處,猛然又傳來一下低沉的歎息。
    這一下歎息聲音,是這麼清楚然而可怖,駭得他往前一衝,直衝到大石旁邊,然後猛可回頭去瞧。
    可是身後山坡斜身而下,除了稀疏的樹木之外,哪有一絲人影?這一驚比瞧見什麼東西還要驚駭,他下意識地再退幾步,竟轉到大石後面。
    以往所聽過的鬼怪故事,什麼山魅木客殭屍等,本來從不能幻想出形相,現在卻一下子全給想出樣子,特別是殭屍,那是遍體白毛,面目呆木而慘白,或者眼睛奇突,張牙外露的恐怖樣子,使人差點兒不敢睜眼。
    腳下踏裂了什麼似地發出勒勒之聲,低頭一看,立刻魂飛魄散地駭叫一聲,全身驚然發抖起來,那雙按在大石的手,在石上不住顫抖。
    原來在他腳下滿是慘白色的骨頭,也不知共有多少,這刻他正因踏碎了幾根,故此發出折裂的聲音。
    他心中本想立刻離開腳下的白骨堆,越遠越好。可是那指揮身體的神經系統似乎已經破碎,再也無法使身體移開一步。
    正在發抖不止之時,身後猛又傳來一聲歎息,聲音幽幽地傳到他耳中,一直鑽人心中,渾身毛管本已盡豎,此刻又沁出一陣冷汗。
    這次他可不敢回頭去瞧,事實上也無能支持自己作出回頭的動作。
    歎息之聲又幽幽響起來,是那麼可怖的低沉,似乎不是人類的聲音,而是地獄裡偶然逃逸出來的幽靈的呻吟聲。
    聲音漸漸移過來,他更加驚怖了,背脊骨的冷汗已經凝聚成點點水珠,往下面直淌。
    嚓地微響,眼角已瞧見一條黑影,緩緩移前,韋千里又驚怖地大叫一聲,那條黑影不知怎麼已經移在前面的石邊。
    他的頭已經垂下,可是眼中仍然瞧見一隻烏黑瘦削的赤足,皺紋隱隱,顯然是年老的人足,這一來他更驚駭了,因為這深山荒嶺之中,怎會出現人跡?而且枯瘦黑幹得一點不似活人的腳。
    那雙赤足正好踏在幾根白色的骨頭上,益增可怖的氣氛。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彷彿已被嚇得神經麻木,目光緩緩從那雙黑干的赤足往上移。
    先是一條褲腳已經破爛不堪的藍布褲,再往上去,卻見一雙垂到膝頭那麼長的手掌。這雙手掌厚闊粗大,肉色紅潤,比起下面的腳板,簡直不可能是同一個人的肢體。
    眼光再往上移,粗壯的前臂之間,可以瞧見那條破舊的藍布褲的褲頭,用一條老籐紮住。
    這個不知是人是鬼的,上身卻是赤裸,胸腹甚黑,而且盡見骨頭,這可和下面的腳又調和了。
    眼光再往上一看,那人的面目赫然人眼,但見嘴歪鼻塌,眼睛也瞎了一隻,乍看來生像只剩下半邊臉孔似的,半點兒人味也沒有。
    韋千里雙膝一軟,蹲跪在地上,下面的白骨給壓得勒勒直響,又碎裂了不少。
    面前那形相可怖的人動一下,頭上亂糟糟的頭髮,甚是惹眼。這一副駭人的形相,別說膽小如鼠的韋千里在,即使換別個大膽的人,在這種人跡不至的深山窮谷中,驟然間碰上了,要不魂飛魄散,那才怪哩。
    那怪物最駭人之處,乃是自從出現至今,並不做聲,連剛才那種歎息之聲也沒有再發,韋千里不知是否另有怪物,躲在他身後。
    因此一蹲跪地之後,再也不能動彈,生恐稍一移動,後面又多來一個,豈不將他活活嚇死?
    又隔了半刻,那怪人徐徐移近來。
    當他移動之時,簡直不像普通人般邁開腳步,卻是腳尖微動,便移前數尺。而且腳下雖踏在白骨之上,卻毫無半點聲音。
    韋千里一時既沒有驚昏,這時倒是駭得不會害怕,反而抬頭定睛瞧著那可怖的怪人。其實他是什麼都瞧不見。
    那怪人面上的筋抽搐一下,發出一聲使人戰慄的歎聲。筋肉繼續顫動,片刻之後,才再發出暗啞的聲音。
    那怪人道:「孩子你沒駭死麼?」
    韋千里一點也沒聽見,愣愣地瞪視著他。
    那怪人臉上的筋肉又抽搐了許久,才道:「沒有說話太久了,差點兒忘了怎麼說話,哎,你倒是聽見我說話沒有?」
    他徐徐蹲下來,膝蓋間的骨節勒勒直響。那張歪斜得只剩下半邊的醜臉,直迫近韋千里,韋千里哇地大叫一聲,額上的汗直流下來。
    身後沙沙響了一聲,韋千里立刻極冷地打個寒顫,敏銳地感覺到又是另一個怪物出現,褲襠下面都濕了。
    面前那怪人倏然立起,枯黑的赤足驀然一喘。
    韋千里驚叫之聲尚未發出,身形已平空向後飛起,叭地撞向丈二三遠的巖壁上,然後掉向地上。
    他雖在極度驚駭之中,但仍然覺察這怪人的一踹,使自己整個身軀飛起,然而被踹之處,毫不疼痛。
    宛如以往被董香梅或小閻羅曲士英所拋飛時相似。倒是那一撞相當重,還幸巖壁下面便是泥土,才沒有再摔多一下重的。
    往昔董香梅或小閻羅曲士英,最多將他拋個一二丈遠。如今這可怖的怪人輕輕抬腳一踢,不但已飛開二三丈,而且餘勢猶勁,猛可撞向石上,否則總得多出半丈遠,可想而知這怪人似乎更是厲害。
    他這刻在地上,已瞧見四下並沒有其他怪物,在身旁數尺遠,卻有個高及胸口的洞穴。
    洞口正好向著大石,怪不得剛才沒有發現這洞穴,由穴口至大石之間,滿是一根根的白骨頭,狼藉散怖,平添出恐怖的氣氛。
    那人在眨眼間,已站在他跟前,臉上肌肉抽動一下之後,道:「沒出息的東西,褲襠都濕了……」
    這番開聲說話,顯然流利許多,而且臉上肌肉也不必抽搐得那麼久。
    韋千里是真個嚇軟了,再也爬不起來。
    那怪人怒罵一聲,逕自俯身問進洞穴。半晌,才再出洞,手中卻提著一條鹿腿,兀自血跡淋漓。
    只聽一陣咀嚼之聲,那怪人竟捧著那條生鹿腿大嚼起來。吃得那歪斜的醜臉上,全是血跡。
    韋千里如見魔鬼般連忙閉住眼睛,隔了片刻,咀嚼之聲已歇,睜眼看時,只見那怪人將那尚剩下的許多鹿肉,平放在雙掌之上。
    只見那雙本來甚有血色的手掌,此刻變得慘白異常。
    那條鹿腿鮮明的肉色,忽然極快地褪落,變得枯枯乾干,再過片刻,那怪人口鼻中發出啞嘶的刺耳聲,生像正在非常用力。
    韋千里瞪目而視,一點也不知道這怪人在幹什麼,然而他卻明白了一點,便是這個厥狀丑怖的人,定是和白骨門有極深的淵源,這僅僅是從那種形相和顏色,便可以猜測出來。
    那怪人嗷然一叫,撒手拋掉手中的鹿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