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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棒打情郎

  洞庭湖君山的最高峰上。
  此刻,在驕陽照射下,嶙峋怪石之間,躺著一個渾身紅緞襖褲,紅色小劍靴,一襲用金線繡成丹鳳朝陽大紅斗篷裹體的俏麗佳人。
  這俏佳人看面貌美媲西子,論年紀也不過是豆蔻芳華,玲瓏剔透,宛若嫦娥謫降人間。
  不過,這位姣俏麗人,此際卻是滿面憔悴,黛眉緊蹙,鳳目雙合,眼角上還流著一絲殷紅的血跡,四肢僵直,彷彿已香消玉殞!
  驀地,由那藍天白雲之間,向山頭上流星似的瀉下兩隻龐然巨鳥,齊都停落於這位俏麗佳人的身旁。
  一隻巨鳥翹首望天,長喙一張,發出聲淒厲的長鳴,音遏流水行雲,山谷震動!
  另一隻巨鳥上躍下兩個白影,一個是位英挺灑脫的白衣少年;一個是只三尺來長的精靈猿猴。
  只見那白衣少年雙足甫落,就向那躺著的紅衣佳人撲去,低頭略微凝視,猿臂輕探,竟把那玲瓏嬌軀抱在懷中,渾身一陣顫動,激情地喊道:「倩妹……倩妹……天哪!這是怎麼回事……」
  喊聲中,星目閃動,熱淚迸流!
  可是任管他喊破喉嚨,懷中的俏麗佳人卻是僵硬的渾然無知!
  白衣少年不勝悲痛的又把懷中紅衣麗人放在塊平坦的石片上,點點淚水滴落在她那曾是嬌憨俊俏,此刻卻變得憔悴而沒有血色的瞼上!他似是悲傷過度,竟然木吶地不知所措。
  又過了一會工夫,他終於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揩去眼淚,把耳朵貼在紅衣麗人的瑤鼻上,詳細的聽了一陣,然後,又猶豫了一下,以一隻手掌按在她那雙峰聳立之間的幽谷……
  他淒苦的面色,倏然展露出一絲欣喜,連忙從腰間摘下只紅色小葫蘆,搖了搖,裡邊猶有輕微的蕩聲。
  然後,他把紅衣麗人乾焦的櫻唇撮開,以自己的貝齒,咬掉葫蘆的堵塞,葫蘆口湊上珠唇,將裡邊盛物傾壺倒盡。
  他做完這些事情,對著兀立身旁的兩隻巨鳥和一隻火眼金睛直瞪瞪瞧著那紅衣少女的白猿,一一頷首,似是向它們表示謝意,這些畜類竟然頗通靈性,也都點頭還禮。
  之後,他把少女扶坐起來,自己也在她的身後盤膝坐定,左手扶著她的香肩,使她不致前傾或後仰,右手抵在她的背心上,運起了佛門「般若禪功」,以其至高無上的內家真力,沿臂導注於少女之體……
  「般若禪功」乃佛門無上心法,不但可以療傷治疾,尤能幫助他人,運行閉塞經血於十二周天,其功效之大小,完全視各人功力造詣而決之。
  白衣少年為少女運功療傷,三個畜牲在四周戒備守護著。
  要知這種以內力救人之法,非是關係密切,實為一般武林人物所不願為之事,而且也非一般普通人物所能辦到之事。因為它要有精純的內功,又須具有捨己救人拼受損耗本身真元之精神。當然,白衣少年與這妙齡姑娘的關係,乃是非同小可了!
  他——白衣少年自然就是白猿秀士徐玉麟。
  她——紅衣少女,也正是萬里尋郎的公孫小倩姑娘。
  徐玉麟在盤龍莊力除三怪之後,一見公孫小倩姑娘的青雕臨空,還以為是天真嬌憨的小師妹來了,既至把青雕以嘯聲喚下,這才發覺不對,情知必然出了什麼岔子,所以既沒有等待於老英雄傷癒,也無暇與「衡山二友」、「浙東一鳳」三位老前輩話別,便跨上神鷹由青雕帶路,急急趕來君山。
  原來公孫姑娘的坐下青雕,在主人不支倒地後,神鳥通靈,正在繞著君山低飛啼叫,聽到神鷹「天雲」的嘯聲,才掠至盤龍莊的上空,而被徐玉麟喚下。
  以公孫小倩姑娘的功力來說,幾天的飢寒交迫,倒不至於如此,只是所謂:「哀莫大於心死。」小妮子癡情所至,認為心上人麟哥哥蹤影不見,已經遭遇不幸。
  她自偃師至此,粒飯滴水未進,復又遍山奔跑喊叫,直到力竭聲嘶,眼淚流盡,終至杜鵑啼血,芳心破碎,體力不支倒下,要非她幼受前輩奇人天山神尼的培植,功力基礎深厚,以丹田最後一口真氣,護住心脈,尚存一息,若是換上普通常人,此刻徐玉麟趕來,身邊就是靈丹妙藥再多,已是回生乏術了!
  說起來,公孫小倩姑娘這種癡情行為,似是傻得不近情理,然而亙古迄今,多少男女之間哀怨纏綿,為情殉死的人,看起來哪個又不是太傻呢?事實上,這些人,哪一個不冰雪般聰穎,人中之龍鳳?
  情愛的力量是不可能用普通眼光去衡度的,它可以使人瘋狂,更可以使人視死如歸,但被一般庸俗之輩看來,這種精神則似乎分文不值!
  然而,最可憐的是:公孫小倩對徐玉麟的情愫,並未被對方所悉,徐玉麟對她的情感,只限於純誠的兄妹界線上,所以,小妮子在這裡自甘為情而死,麟哥哥還以為她是與人打架而受了內傷呢!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徐玉麟以內功真元,導注於公孫姑娘玉體之內,幫助給她灌下去的千年靈芝液之運行,漸漸的他頂上熱氣直冒,進入了非常吃緊之狀態。
  本來,以徐玉麟所具的一身精純內功,療治一點內傷的話,用不到費多大力氣的,可是公孫姑娘因昏厥已久,本身早已完全失去了知覺,自然不能借他人之力,運行全身,使血脈暢通。
  在此狀況之下,徐玉麟僅能靠本身精純真元,先把她那僅存的一絲微弱氣息,導回丹田,再由丹田運行六經八脈,以至「十二重樓」,「三十六周天」,如此一來,就要大大的費上一番手腳。
  施行這種大法,必須要有第三者守護,否則,倘遇外力侵擾,非但受療治之人,必將功虧一簣,而施法者重則喪生,輕則殘廢。
  在這方面,徐玉麟自然也曾經顧慮到,由白猿狒狒以及神鷹、青雕護法,就是來個三五個不意之敵,也迫近不了他的。
  此刻,徐玉麟在為公孫小倩的行功上,已把丹田之氣,透過「十二重樓」,正逐漸地運達「三十六周天」,而他也額頭上汗流涔涔,但他知道此際也正是公孫姑娘性命攸關之頭,絕不能有絲毫鬆懈,否則,前功盡棄。
  這位天真的小妹妹,曾經救過他的生命,在他的觀念上情逾骨肉,他就是拼上性命,也不能讓她死去。
  徐玉麟的功力超異常人,這種緊要的最後關頭,倘若再有片刻時間就不難度過,他為了增加內力,早奏事功,隨將左手撤回,摸出了「無垢頭陀」的「佛首秘丹」,呷進口中一顆,尚未下嚥,便感入口生津,香液下咽喉嚨,精神陡發,三昧真元綿綿而出……
  可是就在這萬分吃緊的當兒,突聽白猿狒狒「吱」的聲怪叫,首先發警,緊接著「天雲」、青雕相繼長嘯,聲震湖山。
  徐玉麟心下一凜,料知有變,然而自己正在行功緊要關鍵,又待如何是好呢?他只有充耳不聞,繼續行功,要想在敵人未迫近之前,把公孫姑娘的經脈打通,而且狒狒與神鷹、青雕尚可擋上一陣。
  來敵輕功身法,似是至為快速,就在白猿報警,巨鳥長鳴之聲甫停,山峰下響起一陣龍吟似的厲嘯,此起彼應,彷彿尚非一人。
  嘯聲內力充沛,顯然均屬內家一流高手,徐玉麟直聽得駭詫不止,而這時他的內力已接近公孫小倩姑娘的「三十六周天」,只是還需要稍待一會,她的氣血才能暢通無阻,而恢復清醒。
  隨著山峰下那聲長嘯,峰頂上立即出現了兩個怪客,閃電般向徐玉麟這邊掩近。
  白猿狒狒兩隻火眼金睛,直盯著兩個怪客的行動,但未向前迎拒,可是兩隻巨鳥,卻哇哇的大叫,雙翅連拍,躍躍欲試。
  那兩個怪客掩至白猿尚有丈多遠,竟然停住,桀桀怪笑起來,徐玉麟星目微睜,瞥及他們的形容,不禁又是一凜!
  只見一個生得頭尖臉長,蠟黃的面皮,點無生人之色,少了只左耳,穿一身灰色長袍,活像具剛從棺材裡拖出的殭屍。
  另外一個,則是臉白如紙,無發無眉無須,鼠目猴嘴,一條左臂,齊肩斷掉,瘦削的身材,穿一身深藍大褂,恰似根僵直的藍木棍。
  兩個人相同之點,那就是面上齊都陰沉沉的,雖然是在狂笑,但卻皮笑肉不動,另外,背後各有柄寶劍,猩紅尺長的劍穗,隨風飄飄,看年紀都在八十以上。
  徐玉麟看罷,心下暗自打鼓,倘若這兩個老怪物不猝然動手,那麼片刻之後,他便功行圓滿……
  兩個老怪笑聲倏然而止,又向前各跨了一步。
  就在此時,兩隻扁毛畜牲,再也按捺不住,雙翅一振.勁風激盪中向兩個老怪撲去。
  兩個老怪見巨鳥飛撲,根本就沒有放在眼裡,竟然又是哈哈一笑,就在發笑中袍袖微拂,各自揮出股勁風,向「天雲」、青雕蕩來。
  哪知兩隻神鳥力大無窮,他們揮出的勁道竟然未能把其震回,而且四條鐵鉤般的巨爪,猛力向兩怪抓到當頭!
  尖頭長瞼,蠟黃面皮的老怪,沉喝聲道:「小心啦!這兩個畜牲頗有些扎手!」
  喝聲中,兩人同時撤出背上寶劍,一招「笑指南天」
  逕刺巨鳥長頸。
  兩隻扁毛畜牲,「哇」地聲怪叫,疾猛上升,避開了劍勢,雙翅一掠,「蒼鷹搏免」式又向兩怪撞下。
  就這樣的;兩隻巨鳥敵住了兩個老怪,巨鳥佔到能飛的便宜,老怪則仗劍術玄妙精純,所以雙方誰也傷不了誰,一時倒還決定不了勝負。
  白猿狒狒守候在徐玉麟身旁,已經縮近到三尺之距,只要徐玉麟受到任何方面來的襲擊,它都可以及時援救,這便是它比巨鳥高明的地方。
  兩人兩鷹搏鬥中,忽然間山峰下又傳來一陣「唔唔」
  之聲,那聲音在夜間,令人聽來直如鬼哭,淒厲恐怖已極!
  眨眼工夫,山頂上在徐玉麟的一左一右,又同時如鬼魅一般出現了兩個老怪!
  這兩個老怪的突然出現,使徐玉麟即將功行圓滿的緊要關頭上,心神為之大震,而內力也受到了影響,又須多費一些時間。
  說也奇怪,原先搏鬥巨鳥的兩個老怪物,一見又來了兩人,隨各自劍演絕招,迫退神鷹和青雕,長嘯一聲,逕向山下瀉去。
  兩隻畜牲似是鬥出了凶性,哪裡能讓他們走脫,雙翼振掠,俯衝追去。
  就在兩怪二鳥瀉落山下之際,山頂上的兩個怪物也同時起而發難,緩緩地向徐玉麟左右迫近。
  白猿狒狒向著兩面來敵,怒目而視,怪聲吱吱,這猴子就如此的機伶,它就不肯離開正然吃緊中的主人,對付任何一面來敵,它彷彿知道顧此必然失彼。
  徐玉麟再度微睜星日,四下一瞧,忽見神鷹青雕都已追蹤兩個持劍老怪而下,山頂上左右來敵,又逐漸迫近到尚有六七丈遠。
  這時他才看清,左右來人竟然也是兩個耄耋老叟,背上各插長劍,青一色的淡灰大褂,高筒福字履,驟視之,倒有些飄然道風,可是再瞧他們的尊容時,卻令人心中發涼!
  原來這兩個老怪物,齊都生了一張使人作嘔的臉,而且竟然沒有一個是五官端正的,一個眇了只右目,兩腮無肉,口若血盆;一個沒有鼻子,在兩隻細小的眼睛之間,生了兩個筆管粗細的氣孔,嘴雖不大,可是一口獠牙。倘若是夜間遇到他們,是誰也必然把他們當作厲鬼!
  這兩個眇目缺鼻的傢伙,既不笑也不嘯,面上冷冰冰的毫無表情,卻以電似的神光,直盯著白猿與徐玉麟,生像要把他們吃掉一般地步步跨近。
  是敵?是友?顯然不問而知!
  這兩個老怪在迫近徐玉麟還有兩丈距離時,倏然停步,互相遞了個眼色,一躍而起,一個撲徐玉麟,一個出掌疾拍白猿,身法之快,迅逾飄風石火!
  白猿狒狒發出聲淒厲怪叫,人立而起,探爪如鉤,迎拒來敵。
  徐五麟萬分吃緊地最後關頭,見那缺鼻老怪,雙掌箕張,竟向自己拍來,這時,他固然可以發出罡氣護體,但是那必然要把公孫小倩震傷掌下,當然他不願如此,那麼他只好拼受硬挨一掌之危,可是在這種關節上,一掌之擊,其後果不想而知!
  他正在左右為難之際,缺鼻老怪的掌勢堪堪就要壓上頂門,在此生死須臾的瞬間,他仍然可以撇下公孫姑娘不顧,出手自保,不過那將使公孫姑娘立失生機,埋恨此地!
  電光石火中,徐玉麟把眼一閉,選擇了捨己救人之路!
  可是當他決心一死之後,卻沒有立即發生預料之事,猛然間耳際響起了聲沉濁的歎息,然後一個蒼老的語音道:「老夫固可一掌把你立斃。但在江湖同道知之,人豈為我何?唉……還是先讓你把這女娃兒救好,然後叫你死也死得心甘目瞑!」
  徐玉麟星目未睜,只是微微頷首,面露無限感激之色,繼續為公孫姑娘行功「三十六周天」,復將真氣導回丹田,如此者三,小姑娘渾身經脈已然暢通無礙,只聽她出口濁氣,嬌軀微微震顫。
  徐玉麟心中竊喜,連將右臂抽回,左手把她輕輕放下,口中尚未下嚥的一顆「佛首秘丹」,吸氣吞下,身子也就在這石火之間,霍然躍起。
  那缺鼻老怪,似對徐玉麟行功之後,精神恢復得如此之神迅,而感到大出意外,所以,在徐玉麟身形躍起之時,疾然倒退五尺。
  其實徐玉麟此際實已精疲力竭,只不過他借了「佛首秘丹」之助,又恐老怪猝施毒手,故而奮起一股潛在餘力,一躍而起,倘若老怪果真乘機一擊,那麼他即使不死,也將受到重傷。
  此際,白猿狒狒已和那個眇目老怪,打在一起,山峰下也不時地傳來陣陣鷹叫雕鳴,以及怒叱呼喝之聲。
  徐玉麟看看公孫姑娘,已經粉面轉紅,呼吸均勻,知她稍停一會,便可醒來,於是暗下裡對那缺鼻老人,產生了一種頗為感激之忱。
  他稍作猶豫之間,藉機將體內真氣運行了一周,功力已然恢復三分之一,對缺鼻老人投過感激的一瞥,抱拳和聲而道;「不乘人危,暗施煞手,乃武林中人共同遵守之道義,諒來老前輩必是位頗有聲譽的奇人異士,但不知能否將上姓大名賜告?以便使晚輩對今日之恩……」
  缺鼻老人忽然一陣桀桀怪笑,擺擺手道:「罷了,罷了!須知老夫不願暗下毒手,只是如你所說,遵守一點武林道義而已,豈有望你圖報之理?而且你也無此機會啦!……」
  說此,冷電似的雙目,左右一掃,又道:「你看看吧,老夫等乃是何人,你總該知道了?」
  徐玉麟流目四下一瞧,但見山頭上又在左右兩邊同時出現了一個月白長衣飄飄的老人,緩緩向自己停身之處走來。
  這兩個新出現的老人,竟然是一男一女。男的缺只右手,女的則少條右腿,手中一支龍頭枴杖,點地而行。
  兩人的身材,面孔,倒不像其餘四人那般難看,大致說來容貌平干,相同的是:背後紅穗擺動,青鋒宛然!
  徐玉麟看罷來人,恍然大悟道:原來竟是他們!自己功力未能全復,倩妹又須保護,這待如何是好?……
  忖念間,靈機轉動,計上心來,復對缺鼻老者笑道:「六位老前輩,今日大駕同蒞君山,不知有何貴幹?」言下是一派從容,仿若無事。
  缺鼻老怪冷哼聲道:「你裝得倒蠻像一回事。不過你有意拖延時間,藉機恢復功力也好,反正今日你休想離開君山一步!」
  徐玉麟暗道:老怪果然厲害,自己的心事竟被他看透,今日之局,絕不能善罷甘休。
  他心裡雖如此想,但表面上仍然和氣,故裝不明地又道:「那麼六位老前輩是衝著晚輩來的了,不過晚輩初蒞江湖,與各位未曾謀面,自然談不到結怨二字,敢情你們是找錯了人吧?」
  「哼哼!沒有怨仇,只是老夫要在你身上索回『嶺南三怪』以及宇、侯五條人命。」說話中,已自默運功力,準備出手!
  徐玉瞵猛吸真氣一口,納入丹田,頓覺功力已恢復了三分之二,膽子也就漸漸壯了起來,瞥見男女二怪,已經踱至身旁兩丈距離,停下步子,向他怒目相向。
  他眼觀情勢,心下略微沉忖,覺得自己勢單力孤,就是功力全復,要想對付這三個一頂一的高手,也不敢有致勝信心,何況此刻功力剛剛恢復三分之二,又須分神照顧猶自未醒的公孫姑娘呢!
  然而,很明顯的,眼下局勢絕不容許他再拖,遂暗中把心一橫,發聲清嘯,把巨鷹、青雕召回,打算由兩隻巨鳥保護公孫姑娘,自己與狒狒合力與六怪一拼,勝負之數,那就只好盡人力而聽天命了!
  青雕、「天雲」果然聞聲趕回,飛落徐玉麟的身旁,白猿狒狒也拋下了眇目老怪,靜候主人之命。
  就在兩鳥返回,狒狒停手的剎那間,原先的兩個持劍老怪,竟也飛躍上山。
  這時,六個老怪一字兒擺在徐玉麟的面前,陣容是夠強大的了:眇目,缺鼻,少耳,斷臂,殘腿,沒手,應有盡有!
  徐玉麟對他們這六位殘缺老怪合成的陣容,既感可笑,又覺可怕!
  原來這些殘缺老人,正是當年名震江湖的所謂:「一尊」、「二奇」、「三魔」、「四絕」、「五巧」、「六不全」中的「中條六不全」!
  當然,他們此來乃師出有名,要報「嶺南三怪」伏誅之仇,不過徐玉麟怎麼也沒想到,「嶺南三怪」早晨伏誅,六個老不死的就像有「天聽」「地視」之術一般,竟然趕來君山復仇。
  他哪裡料知「嶺南三怪」尋仇盤龍莊,乃是由「六不全」幕後撐腰,只不過「六不全」趕去之時,遲了一步,恰恰遇到他跨鷹起飛。
  那時,盤龍莊于飛老英雄家中,「浙東一鳳」已走,「衡山二友」已向房休息,於老英雄猶在孫女玲玲姑娘看拂下渾然未醒,老怪們乃是有地位之人,自然對于飛家下,不便有任何行動,所以捉了個莊丁,問明殺死「嶺南三怪」的人.原來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的白猿秀士徐玉麟,因此,便向神鷹、青雕馳飛的方向躡蹤跟來。
  君山雖在洞庭湖中,然而六怪都有登萍涉水的絕頂輕功,怎能難住他們呢。
  他們趕至君山之時,正遇上徐玉麟以「般若禪功」,治公孫小倩行功吃緊之際,原想先把神鷹、青鷹、白猿引開,由後來之人,向徐玉麟暗施煞手,一舉除去。
  可是當那缺鼻老人舉手之際,忽然間想起了一事,那就是「武林三寶」中最重要的一寶——「紫玉狸」,還沒著落,一掌把徐玉麟擊斃,在老怪心中無足可惜,只是他們夢寐以求的「玄天秘籍」,將因「紫玉狸」得不到手之故永難尋覓。
  這原因使老怪猶豫了,也使徐玉麟得免一死,至於老怪所說不願乘人之危之話,只不過是一種托詞而已,但在至情至性的徐玉麟心中,卻由此植下了對缺鼻老怪感恩圖報的幼芽,終至泰山一會,把他放生劍下。
  這些事情,因因果果,又豈是當事之人所能料想得到呢?
  且說徐玉麟目注「中條六不全」那種氣勢,情知一場慘烈劇戰終將難免,此刻使他最為擔心的,倒不是自己的生死問題,而是公孫姑娘的安危,所以使他為之猶豫,表面上看起來似是畏懼膽怯。
  這情形看在了「六不全」的眼裡,怎會不知,怎會不趁機以生死大事對他相誘呢?
  終於,仍由那缺鼻老人發言道:「小伙子,你可是怕了嗎?哈哈!要是想活嘛,那就乖乖的束手就縛,只要唐松年老兒將『紫玉狸』交出,老夫等說話算數,絕對不為己甚,放過你一條生路……」
  說到此,倏然停住,望望躺在石片上的公孫姑娘,神秘的一笑,又道:「你看這女娃兒就像天人一般,倘若你今日濺血此地,豈不把她的一片苦心,付之流水?老夫言盡於斯,是生是死由你自行選擇!」
  徐玉麟不聽此言猶可,一聽之下,勃然變色道:「原來你們這六個老東西,居然也是覬覦那武林至寶!告訴你們,在下已明白對天下武林同道宣佈,要想獲得此寶者,等明年泰山聚會之時,各憑真章,否則,誰也休想!你們估計錯誤,在下並非貪生怕死之徒,況且,就是你們六人同上,也不見得能達到目的。」
  他這種軟中帶硬,硬裡帶諷的犀利言詞,直把「六不全」聽得一時怒火高漲,以他們的聲名、地位,幾曾受過這等搶白?
  但見那個身穿月白長衣的獨腿老嫗,龍頭枴杖往地上搗得咚的聲震響,怒喝道:「無知小輩,竟敢這般猖狂,看招!」
  人隨聲發,疾若鷹隼,龍頭杖「怪蟒出洞」,逕向徐玉麟胸前數處要穴點來!
  這老嫗雖僅是一隻獨腿,但行動上竟是快如電掣,並未有絲毫不便之象,而且手中龍頭杖復能當兵刃使用。
  徐玉麟閃身旁躍中,心念微忖,喝道:「免得多費時間,你們六個老東西一起來吧!」緊接著功貫右掌,出手就是一招「春雷陡發」,轟隆一聲,將老嫗揮出的枴杖往斜裡盪開。
  獨腿老嫗料不到對手竟然有此功力,而且一動上手,竟然是那威震武林的「風雷掌」!
  她面色驟變,手中杖「風掃落葉」,疾掠下盤,杖挾勁風銳嘯,威勢駭人!
  徐玉麟「平地拔蔥」疾升三丈,避過老嫗的第二杖,半空裡身形未落,吐氣開聲喝道:「老東西們上呀!」
  此言一出,果將其餘五個同時激怒,群叱一聲,十掌並發,向徐玉麟猶未落地的身軀合力推出。
  於是一股力摧山嶽的勁風,暴雷似的從地驟起,捲上半空。
  五怪合力的掌勢,徐玉麟哪敢硬挺,只好半空裡猛提真氣,往斜裡飄飛出三丈多遠,落在地上。
  六個老怪想不到他拼耗許多的真元之後,竟然還能有這等身法,齊都為之一怔!
  他們哪會料到眼下少年,連逢奇遇,神力過人,此際「無垢頭陀」那顆「佛首秘丹」,已然在他腹內發生了作用,功力盡復。
  徐玉麟身形甫落,朗然一笑,這一笑更把六怪激怒,飛星流矢般搶攻上來,聯手合擊之勢已成。他哪裡還敢再存輕敵之念,雙掌連揮,「八方風雨」、「風狂雨暴」、「風雨雷鳴」三招絕學,一氣呵成!
  於是狂飆大作,沉雷連吼,人影飄飛,交互縱錯,打在了一起。
  其實,徐玉麟也並非是仗技傲物,未將「六不全」這等高於放在眼裡,他之所以如此,實是惟恐六個老怪,藉機分出手來,算計公孫姑娘,因此,想把他們一同引開,好讓公孫姑娘有充分時間醒轉調息。
  「六不全」身列前輩武林名宿,自非偶然,他們每人都有一身足以睥睨當今江湖的武功,此刻,聯手群毆,威勢豈是凡響!
  徐玉麟出道以來,雖曾挫過「五巧」中之二巧,鬥過「三魔」中之二魔,擊敗「密宗僧侶」,這些絕頂武林人物,但是那差不多均為單打獨鬥,哪曾受此各懷蓋世武功的六人合攻呢!
  所謂:「獨龍行不得雨」,「好漢不敵雙拳」。他就是強煞,在這種罕見的場合上,也難免被迫得一陣手忙腳亂。
  好在六怪似是頗懼他的「風雷掌法」,不敢硬接硬拚,才使他一輪搶攻了十幾個回合,但是卻也未曾傷及一個老怪。
  不過「神州二奇」的「風雷掌」,其威力全憑個人內功修為強弱而決定,所以施展起來,最為消耗真元。
  徐玉麟功力剛復,上手就是「風雷掌」,十幾招下來,已是漸感疲累,掌勢威力也隨之大減,心中一凜,獨腿老嫗的一支枴杖,「雲龍掉尾」斜肩擊下!
  徐玉麟「腕底翻雲」,揮出一股勁風,把龍拐剛剛盪開,眇目老叟立掌如刀,又向他胸前劈到。
  同一時間,前後左右,上中下三盤,均被一片掌影所罩!
  他鋼牙挫得咯咯大響中,險象畢露,護身罡氣正擬發出,老嫗枴杖又搗上他的「堅絡三焦」。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他奮力揮出一招最具威力的「雷電交馳」,把老嫗震得倒翻出去,但是自己後背也重重地挨了一掌,喉嚨發甜,一條身子便輕飄飄的飛起,耳際彷彿聽到一陣哈哈長笑,然後什麼也不知道了……
  艷陽高照,已是午刻時分。
  北風呼呼地吹著,枯木衰草簌簌作響,大地在演奏淒冷而蕭條的悲愴樂曲!
  山頂上一切已恢復原有的荒涼與平靜,只不過有一隻巨鷹,一隻青雕,一隻白猿,頭裡尾外分作個「品」字形,品字的中央,是身著大紅裝束,儼若荒涼山頭上的一朵綻放的艷紅玫瑰的公孫小倩,懷抱著面色如紙,嘴角血跡殷然的白猿秀士徐玉麟,不停的「麟哥哥!麟哥哥!」
  的喊叫著……
  這景像,這哀惋聲音,使誰看了也必一灑同情之淚!
  可是,此際除了三個不能語言的畜牲,圍著垂頭哀悼之外,另外哪裡還有個人影!
  公孫小倩悠悠醒轉時,恍若做了一場惡夢,她不相信仍在人世,然而鳳目張開,那蔚藍蒼穹,悠悠白雲,耀目的陽光,卻又使她無法不信。
  當她翻身坐起之時,身旁不遠處的景物,直使她幾乎復又昏了過去——
  三個忠心護主的畜牲,圍著她的心上人麟哥哥!
  麟哥哥星目緊閉,嘴角流血,氣若游絲!
  她原以為他已遭遇不幸,故而不飲不食,決心守在此地,殉情而死,想不到她卻從死神之手裡逃回,而麟哥哥果如她不幸之預料!
  小妮子芳心寸裂,痛斷肝腸之下,哪裡還想到其他,跑過去抱著他一味地哀哀欲絕……
  驀地裡,一個蒼老宏亮的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天空傳進了悲傷過度的姑娘耳中,道:「女娃兒,哭個什麼,他不是身懷『萬應靈丹』嗎?」
  這聲音雖然清晰繞耳,但未見人影,旋即有兩聲破空長笑,消失於遠方。
  公孫姑娘如夢初醒,趕忙由麟哥哥的身上,搜出了隻羊脂玉瓶,芳香四溢中倒出三粒丹丸,給他撬唇送下咽喉。
  徐玉麟僅是被「六不全」掌傷內腑,一時昏迷,「萬應靈丹」乃上清真人以千年靈芝仙草,合數種藥物製成,有起死回生神效,服下不久,便即面色轉紅,星目睜開,霍然痊癒!
  公孫小倩一見心上人已無恙醒來,不由喜得珠淚直流,顫聲喊道:「麟哥哥,你……你……好啦!」激動中兩條玉臂把麟哥哥抱得更緊,像生怕他溜跑似的。
  徐玉麟張口吐出灘淤血,公孫姑娘忙以衣袖拭乾他的嘴唇,他目光既有欣慰,也有感激,更有詫異的發出聲深長的歎息,然後像是自語似的道:「我還沒有死!這是在哪裡?那六個老東西……」
  公孫姑娘興奮的含著兩泡淚水.急忙說道:「麟哥哥,你死不了的,我們是在洞庭君山上呀,你說的什麼六個老東西,是不是他們把你打傷的!小妹一定給你去報仇!」
  「報仇……是的我們要報仇!」
  徐玉麟說罷,掙脫了小倩的懷抱,翻身坐起,流目四下一瞧,除了自己與公孫姑娘,以及青雕、神鷹、白猿之外,竟是空空寂寂,哪裡還有「六不全」的蹤影?
  他追憶著分明被那六個老怪擊了一掌,之後只聽到一陣哈哈長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為什麼「六不全」在把他打傷之後,未再下毒手;而公孫姑娘也安然無恙而醒來?……「六不全」為何失去蹤影?
  這些事情,他想來簡直如霧似謎,一時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公孫小倩見麟哥哥怔怔的出神,猛地撲進他的懷中,撒嬌地笑道:「麟哥哥,我醒來的時候,發現你受傷倒地,可把我急死了!」說著,竟自賴在麟哥哥懷裡不肯起來。
  徐玉麟覺得這位小妹妹太也淘氣,兩人大難未死,自然不肯把她推開,公孫姑娘隨又將如何聽見半空裡傳來話音,如何把他救醒,以及那話音傳來之後,便在長笑聲中遙遠地逝去,對麟哥哥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然後,鳳目含情,凝注著麟哥哥的玉面,嬌羞地又道:「麟哥哥,你肯讓我不再離開你嗎?」
  「唔!」徐玉麟恍然大悟道:「這樣說來,那六個老東西,必然是被什麼高人趕跑的,但不知他是誰?」說時,目光流過小倩嬌媚憨摯的俏臉,四目相觸,心中大震,暗道聲:糟啦!就把公孫小倩的嬌軀往外推去。
  小妮子真也刁鑽之至,她好像是早已料到徐玉麟有此一著,竟然兩隻玉臂,環抱著麟哥哥的蜂腰,死也不肯放開。
  徐玉麟一把未能把她推開,自然不忍用力再推,容色一整,肅然道:「師妹.你……」你怎樣?再也說不出來。
  公孫姑娘一看麟哥哥肅然神色,只說出了句:「你……你好狠的心!」便哇地聲大哭起來。
  這光景,直把徐玉麟鬧得失去了主宰,他未曾料想這位豆寇年華,嬌憨可愛的小師妹,會對他發生了那不可思異的情愫!
  孽債,孽債!這怎麼可以?……徐玉麟思潮起伏,心中反覆地咕噥著,使他陷入了痛苦的情孽深淵,猶如墮進流沙,愈沉愈深……
  忽然間,他覺得成了這個世界上的十惡不赦之人,白馬紅娘蘇玉嬌對他不辭而去,後來又在「藏龍谷」邂逅了紫陽玉女,在此二女之間,已經夠使他為情而煩惱的了,如今又來了個公孫小倩!
  一個人對於初戀的印象是深刻的,徐玉麟不是個見新厭舊,沾花惹草的少年,相反的他是個至情至性之人,惟其如此,他與紫陽玉女的夫婦之實,在其心理上對蘇玉嬌深負愧咎,如今再接受公孫姑娘的愛意,那將何以自處?
  師父養之救之,恩同再造,冀望他能為武林做一番事業,身負父母家人的血海深仇,迄今猶未昭雪,出道未久,卻為情孽糾結,如何對得起恩師?又如何以慰父母九泉之靈?
  芸芸眾生,紅顏知己固所難求,然而要他既負蘇玉嬌,再負紫陽玉女,他卻是死也不願!
  常言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徐玉麟在思潮起伏中,雖然決心不能再接受懷中玉人的深情愛意,可是眼看公孫姑娘嗚嗚咽咽,哭得猶如帶雨梨花,卻怎麼也說不出斬釘截鐵的話來。
  又過了一會,徐玉麟深長的唉歎一聲,星目中也不由滾下了幾滴熱淚,說道:「師妹,這又何苦來呢!小兄滿身罪孽,實已不值你愛,你還年輕,普天下多少英雄俊傑……」
  公孫姑娘聽他說至這裡,忽然止住嗚咽,不勝淒苦的問道:「麟哥哥,你可是以為我長得不美嗎?」
  「不!」徐玉麟搖搖頭道:「你長得很美,美得使誰見了都會喜歡。」
  「那麼……」公孫姑娘略為沉思,道:「你為什麼不喜歡我?」說時,天真嬌憨之態,畢露無遺。
  徐玉麟輕拂她的額前秀髮,安慰道:「小兄不是很喜歡你嗎?」
  公孫小倩嬌軀一扭,小嘴咕嘟起來,撒嬌地道:「可是誰稀罕你這種……你把我當做個不懂事的小孩子!」
  「唉!小兄有滿腹苦衷,一時也難以說盡,所以,我……我只能把你當做我的小妹妹一樣的愛護。」
  「為什麼?」
  「因為……」
  「因為你愛蘇姐姐是不?噢!還有,這次我到飛雲堡去,還遇見了一位朱姐姐,那麼你是不是都愛她們?」
  公孫小倩這種單刀直入的方式,正問中了徐玉麟的心病,使他張口結舌,一時不知是否應該對她說明白,最後他鼓起了勇氣,點頭默認。
  他原以為公孫小倩又會不知如何地傷心,可是這小妮子一見徐玉麟點頭默認,非但出乎所料,反而霍地由他懷中躍起,仰臉格格大笑起來!
  不過,她這反常的笑聲,比哭聲還要難聽,直把徐玉麟聽得猶如萬箭鑽心!
  公孫姑娘笑罷,姣俏的臉上,倏現一片肅穆之色,眼角上殷然血跡流現,往日的那幅天真憨態盡斂,徐玉麟看得既憐又凜,他知道自己已經把這位純情的小姑娘的芳心,大大的剌傷了,所以滿臉痛苦地緩緩站起。
  徐玉麟本思對公孫姑娘好言安慰幾句,可是小妮子卻在這時,後退了一步,珠唇啟動間,神情凜然,一個字一個字的,把在徂徠山他如何被百毒神君以毒蟲所傷,以及她如何為他解衣檢傷療毒之事,一一複述了出來。
  徐玉麟初則緊張.終則目瞪口呆,如墮萬丈冰層之下!
  公孫小倩把那番經過說完之後,無限哀怨沉痛地又道:「麟哥哥,我不怨你,更不恨你,只怨我命苦,你愛我不愛我,那是另一個問題,我既與你有肌膚之親,則必從一而終,生是徐家人,死為徐家鬼!麟哥哥,小妹還有件重要的事情未完,我們……」話至此,倏然住口,妙目中泛射出一種奇異的神光,掠了徐玉麟一眼,閃身跨上青雕。
  徐玉麟睹狀頗為焦急,正待出言制止,但見那青雕雙翼一振,長鳴聲中,衝霄而起。
  他佇立山頭,怔怔的望著那團消失於雲端的黑影,撲簌簌熱淚直流!
  驟然間,他覺得對不住這些紅顏知己,滿身情債,無法償還,一個極為可怕的念頭,湧現腦際,喃喃自語道:「我不能辜負她們,只要我報得親仇,我便橫劍自絕,以酬知音……」
  十二月的天氣在北方已是進入了嚴冬,大多數的池塘、湖泊已結成一層厚厚的堅冰。
  天,烏昏昏,白茫茫,灑落著鵝毛般的大雪。
  東平湖被一層厚厚的白雪覆蓋著,往日的明媚,變成了無際的銀白風光。
  湖岸東邊的逍遙山莊,連棟的房舍,恰似一座座的雪山。這一向被江湖中視之為龍潭虎穴的,江北六省黑道梟雄蘇文彪的窩巢,此際也在大雪中靜悄悄的。
  逍遙山莊依山傍水,佔地廣約二十餘畝,周圍一色青石砌成的圍牆,高達丈五,牆外環以三丈多寬的深溝,由東平湖中引進之水,經年累月不涸。
  莊前是座面北朝南的大門,門外一座活動吊橋,橋上不分晝夜,有四個彪形壯丁輪班值守,圍牆上大約十丈距離,便有一個崗哨,也是日夜不停地輪班換值。
  這座山莊被奪命飛爪蘇文彪經營得儼然如一座城市,莊內樓台亭榭,荷塘花圃,美不勝收。
  在表面上看,莊內也沒有什麼奇異之處,但骨子裡卻是埋伏重重,步步危機,若無莊中人手帶路,外人休想活動半箭之地。
  平日莊內人手,少說也有上千以上,時下非但江北綠林道上叫得響的人物齊聚於此,就是連前輩的幾個老怪——「五巧」、「六不全」等,也都以這裡作為落足中心。
  當然,奪命飛爪蘇文彪聯絡了這多人手,是有其雄圖野心的。這老兒雖是個黑道梟雄,但在江湖上並無顯著惡跡,而且有時還做些仁俠之事,所以被白道中人認為他亦黑亦白,介乎於兩道之間。
  實際上這個老魔頭,他所做的俠義行為,還抵不上他一次惡跡十分之一呢,只不過他的手段高明,又是幕後操縱,所以神不知鬼不覺,最重要的還是他做案必然斬盡殺絕不留活口的狠辣手段。
  知他手中的一對飛爪,幾與他交手過的人,除非他不願殺他,否則決然沒命。
  在逍遙山莊中,蘇文彪是個看來和藹可親的老者,對部下從不疾言厲色,但他在和藹中似乎具有無上的威嚴,上上下下成千人手,沒有一個不怕他,而且是打從骨子裡頭怕他。
  全莊上千的人手,只有一個人能對蘇文彪的意志有時可以左右,那就是他的副莊主「追魂使者」蔣東嶽。
  提起副莊主蔣東嶽來,在逍遙山莊中,其人正如其渾號,沒有一個不膽顫心驚,畏之若蛇蠍,但他卻是個風度瀟灑,宛若書生般的四十許人,至於他的來歷,也是一個謎。
  此人也絕少在江湖上出現,大部分的莊務以及部屬的管理,蘇文彪全都交與蔣東嶽全權處理,而他也能做得使蘇文彪稱心如意。
  逍遙山莊有今特殊規律,那就是雖然招納綠林強寇,江湖亡命,但要想投身此處之徒,必然要先吃上五十大棍,打個肉綻皮開,死去活來。
  這也有個名堂,蘇文彪叫它做「加盟棒」,看起來極為殘酷又不合理,可是卻有它深長的用意:一則借此考驗加盟者的忠心;二則考驗其武功。因此,凡投入逍遙山莊中者,非但對蘇文彪不敢心懷不二,而且手底下也頗為不弱;弱者既不敢來,來了也必被五十「加盟棒」打死。
  這「加盟棒」不但是那些甘心報靠逍遙山莊的綠林人物的見面禮,同時也是他們的「送終杖」,因為凡是違犯蘇文彪命令之人,輕則重責,重則一頓「加盟棒」活活打死。
  「加盟棒」乃是以檀木製成,長五尺,粗約茶杯,中間略為彎曲,一端渾圓,作為握柄,一端略扁,用以擊人,渾身塗以黑漆,普通之人,不要說五十棒,就是一二十棒也吃不消。
  此棒就在蘇文彪發號施令的大廳中央插著,共有四根,平日有四個莊丁看守,寸步不離,因為它代表著逍遙山莊的無上權威。
  蘇文彪這種氣勢排場,不是為了僅僅約束千百個部屬,也不是為了號令已經被他制服的江北綠林同道,而是他要進一步登上天下綠林盟主的寶座,然後與白道中人相抗衡,而平分秋色。
  如今,這個老魔頭對此雄圖,進行得更為加緊,因為新近江湖上出現了個白猿秀士,短短幾個月的時光,竟然震動武林,而且這位新崛起的武林俊彥,所宣佈的明年三月三日的泰山大會,轉眼就要來臨。
  這個大會,在蘇文彪私心底下,至關重要,他非但要把白猿秀士除掉,更想借此機會,邀集各方黑道魁首,與白道中人以決雌雄,奠定他領袖天下綠林盟主之基業。
  「五巧」、「六不全」的再蒞江湖,志在「紫玉狸」,想借蘇文彪的根基,以壯大其聲勢,而蘇文彪在表面上,只是請這十一個老怪,助其完成綠林盟主之基,對「紫玉狸」
  似乎並不關心,實際上,他骨子裡早已有了一套如意計劃。
  此際,逍遙山莊的議事大廳中,奪命飛爪蘇文彪,身著一襲灰色長袍,倒背著手踱來踱去,他的心情,正像這天氣一樣的沉重。
  一旁裡他依之為心腹助手的副莊主蔣東嶽,也在兩手不住地揉搓著,且不時地唉聲歎氣,他們彷彿已面臨著嚴重而困難的問題。
  蘇文彪老謀深算,胸懷機智,被逍遙山莊中人奉若神明,這時居然也有什麼事情使他束手無策。故而四個看守「加盟棒」的莊客,齊都以訝異的目光瞧著他,暗下裡在揣摩這位莊主的心事。
  「追魂使者」蔣東嶽好像是在凝思了半天,才緩緩向莊主蘇文彪說道:「莊主,我以為就是那四個老不死的果真還活著的話,不一定就能把我們的全盤計劃打破。」
  蘇文彪搖搖頭道:「副莊主你有所不知,『宇內四絕』出來為那小子撐腰的話,以其聲望地位,不但可以促成自命為名門正派的人團結起來,而且我們仰賴為後盾的『五巧』、『六不全』也將完全失去作用,因為他們在當年就不是『宇內四絕』的敵手,如今恐怕還是不行!」
  他說話時,面上依然是一片笑容,這笑容是逍遙山莊中人經常所見的,而且也是永遠不變的,原因是:那是張偽裝的人皮面具,所以,從沒有人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
  蔣東嶽似是想起了什麼,忽然面現喜色道:「巧雲掌邢剛老前輩,據說已把『蛇女元陰功』煉到了十二成火候,不知……」
  蘇文彪擺手制止他繼續說下去,無可奈何地道:「沒有用處的,要能抵得住『宇內四絕』。除非是當年的『天地一尊』與『神州二奇』,但是這幾位奇人,即使還在人世,也不會來幫助我們的!」
  蔣東嶽痛苦地又道:「如此說來,我們這些年的心血努力,豈不要等於白費啦!」
  蘇文彪沉吟半晌,又道:「這也不見得,為今之計,單看『神行無影』尚君派去洞庭之人所辦的事如何,倘若順利,老東西落在我們之手,還怕那小子不乖乖屈服嗎?不過……我很擔心一路上恐怕要出岔子……」
  他話說到此,倏然住口,凝思一陣,繼續道:「以我從各方面所獲得的情報,『東海三魔』也已出現江湖,同時他們背後還有一位當年可與『天地一尊』相頡頏的『東瀛一嫗』,倘若我們能把這幾個前輩人物聯合在一起,那就不怕『宇內四絕』無人敵擋了,可是這幾個老怪物,據說性情乖僻得使人不敢相信,未必肯與我們合作……」
  「啟稟莊主!」廳外忽然跑來個黑衣氈帽莊丁,氣喘吁吁,把蘇文彪的話截住道:「莊主,小姐回莊來了!」
  蘇文彪哈哈一笑,袍袖微擺,道:「那丫頭回來就叫她進莊見我,自己人何必這般慌慌張張的!」
  副莊主追魂使者蔣東嶽,一聽這消息,忽然面現喜色,搶道:「待我迎接小姐去——」說著,竟然帶著那個報信莊丁,匆匆而去。
  約莫盞茶工夫,但見一位紅襖、紅褲,外罩大紅緞子斗篷的美貌少女,背插一雙青鋒,在雪花飄飛中,宛若朵嬌艷的海棠,明光照人,由追魂使者蔣東嶽所陪同,蓮步款移,裊裊娜娜地向議事廳走來。
  蘇文彪早已站立在廳門石階上,背手相候,遠遠望見那紅衣女子的身影,心裡泛起一陣極為微妙的感覺;這種感覺早已在他心理上萌芽茁壯,只不過是因某種原因而未曾流露而已,而且即使他每當和這紅衣女子相處一起時,臉上的異樣表情,因其永遠帶著那張微笑的面具,別人也無法察覺。
  各位你道這紅衣少女是誰?她正是在鋸齒山學成絕藝,奉北雁老人之命,返回家鄉的白馬紅娘蘇玉嬌,她也就是奪命飛爪蘇文彪的獨生愛女。
  蘇玉嬌在鋸齒山雁峰獨居兩月,北雁老人教了她兩種絕藝,臨行時,對她再三叮囑,非到萬不得已時,不准施用,而且在她一生之中,也僅能許她施為十次,她不明北雁老人之用意,但卻不敢探究根底。
  北雁老人告訴她,一切都是天意安排,人力難以勝天,只管回去協助乃父,待到泰山大會時,恩恩怨怨,因因果果,都將大白,而且她自然就會與心上人破鏡重圓。
  蘇玉嬌對北雁老人之吩咐,雖然頗覺玄機深重,似懂非懂,但她相信以老人那樣的高深道行,絕不會出言子虛,所以也就不便多問,即收拾停當,辭別這位再造恩師,急匆匆返來。
  蘇文彪在蘇玉嬌的心目中,是一位慈祥的好父親,母死,父代母職,把她撫養長大,父女之情,情深似海。數月來,出生入死,歷盡江湖風險,又與徐玉麟情海泛波,勞燕分飛,芳心中所受的創傷與委曲,曾使她痛不欲生。
  此際,她遄返家園,一見乃父丰采如昔,笑迎廳前,不由悲從中來,一句話未出口,只喊了聲:「爹!」便縱身撲進蘇文彪的懷裡,嗚嗚咽咽哭將起來!
  蘇文彪拍拍愛女身上的積雪,無限親切地安慰她道:「這麼大的丫頭,還像個小孩子一般,這幾個月可把爹想煞了,好孩子,天氣很冷,我叫人準備酒筵,為你接風壓驚,有什麼委曲之事,再對爹說吧!」說時,便扶著愛女進入大廳。
  副莊主追魂使者蔣東嶽,趕忙吩咐下人準備酒筵,並且喊來蘇玉嬌的兩名貼身侍女,前來伺候。
  蔣東嶽對蘇玉嬌一向呵護備至,有時要比蘇文彪猶有過之而無不及。蘇玉嬌稱他為蔣叔叔,按道理講是父執之輩,但是這位風度瀟灑的中年人,卻別具野心。
  蘇玉嬌冰雪聰穎,豈有不明這位對她大獻慇勤的蔣叔叔骨子裡的野心,但他既未明日張膽有所表示,自己為了父親的大局著想,也就落個裝作不知。
  這些是逍遙山莊中的潛在問題,此處勿多浪費紙筆,且說:
  蘇玉嬌在乃父擁扶之下,進入廳內,自有下人奉上香茗,姑娘呷了幾口,蘇文彪慈祥地問道:「嬌兒,這幾個月以來,你在江湖上總算是大大的出了風頭,不管如何,現下無恙歸來,爹也放下了心!江湖風險,日夕萬變,時下尤甚,今後你可不要再到外面亂闖啦!」
  蘇玉嬌手拈茶盅,聽得心中一震,暗自想道,看樣子,爹爹對我的行動,已經瞭若指掌,倒不如乾脆趁機對他說明白。
  她想到此,隨將手中茶杯輕放桌上,道:「爹爹,嬌兒這幾個月來,為了探尋殺死母親的仇人,幾乎……」
  蘇文彪搖搖手,制止她繼續說下去的話,接道:「幾乎送了小命是不?這些事情爹都知道,你和那個白猿秀士一起搗毀了黑衣教的總壇,又幫他查出身世來,但不知他是否已經查到了殺死他父母的仇人是誰?」
  蘇玉嬌無限幽怨的搖搖頭,答道:「自從黑衣教瓦解之後,女兒便與白猿秀士分了手,我就……」她本來想說出自己到了鋸齒山,被北雁老人收去傳藝,但忽又想起北雁老人臨行吩咐她不得對任何人道出此事,所以,忽又改口道:「我就又往魯東一道,閒遊了一些日子,因想念爹爹,便返莊來了,至於他(白猿秀士)是否已經調查出他的仇家是誰,女兒就不得而知,不過……」
  蘇文彪緊迫地問道:「不過怎樣?」
  蘇玉嬌答道:「不過他已經知道黑衣教主褚呈祥,就是殺死他家人的仇人,在女兒想他會尋找褚呈祥探詢究竟的,這個老東西心狠手辣,就是女兒碰上他,也絕不會饒了他,他曾把我丟下蛇牢,要不是秦大川……」
  「秦大川……這個人還活著嗎?」蘇文彪聽見女兒說出秦大川三字,身軀似乎微微一震,但他依然裝做若無其事的又道:「他怎樣?」
  「要不是秦大川懂得馴蛇,女兒早就被毒蛇吞掉,再也見不到爹了!」蘇姑娘說時,又想起了那被丟進蛇牢時的驚心往事,不由珠淚雙流。
  蘇文彪慈愛地為女兒揩揩眼淚,道:「這些事情都已成過去,嬌兒你還想找褚呈祥出恨嗎?」
  蘇玉嬌神色堅毅,鳳目含煞,點頭道:「那老鬼的殘忍手段,女兒永遠不能忘記。」
  「爹可是知他就住在本莊,不過已遠去洞庭,時下尚未返回。」
  「爹爹,你……你為什麼要收留他?待他返回時,女兒必然手刃此賊。」
  蘇文彪凝思半晌,唉歎聲道:「江湖上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原就糾纏不清,有些事情你不會明白,也不必明白,好孩子,聽爹的話,這件事情不必再提啦,此一時彼一時也!」
  蘇玉嬌對他爹的所作所為,本來就不清楚,此際聽他爹說出已與褚呈祥同流合污,更使她莫名其妙起來,她原想再追問幾句,可是就在他們父女談話之間,下人們已把一席酒宴擺上。
  副莊主蔣東嶽走向前幾步,對蘇文彪父女躬身笑道:「請莊主和小姐入席——」
  蘇文彪拍拍愛女的香肩,道:「來吧,孩子,爹今日要為我女歸來,好好的大賀一番,有什麼話席上再說,反正只有你蔣叔叔作陪。」
  蘇玉嬌盈盈起立,對父親報以感激的微笑。
  於是,三人一同就席,兩個下人一旁把盞,開懷暢飲起來。
  席上也不過是聊些父女別後之情,蘇文彪雖對愛女呵護備至,但是向來不叫她參與江湖之事,他深知她生性高傲,心術純良,那些見不得人的殺人放火勾當,絕對不能讓她知道,而能使她知道的,那就是他為武林中做得少得可憐的俠義之舉,因此,蘇玉嬌對父親一切都是諱莫如深,倘若在江湖上聽到有人講他父親的壞話,她絕不會服氣,必然與人大打一頓,好在江北道上,也沒有人敢在她面前說出蘇文彪的長短來。
  蘇文彪談話中,又把白猿秀士徐玉麟瓦解莫邪島,迫使莫邪一梟秦振東退出武林,以及衝破武當派天下無敵的「七星劍陣」等轟轟烈烈行為,簡略說了一遍,最後還在有意無意之間,把徐玉麟捧了一頓。
  蘇玉嬌聽得頗為出神,她暗自咕噥道:爹一向不對我談武林中事,現下為何破例大談起麟弟弟來,他對麟弟弟的行動,彷彿很關心,也頗為讚賞,難道說爹……
  行想中,芳心大樂,正想藉機也把徐玉麟鼓吹一番,以作為以後對父親道出心事所鋪路,不料就在這時,突見一個黑衣大漢,匆忙走進廳來,向他父親行禮後,說道:「啟稟莊主,莊前來了一個自稱余秀士的少年,說是要投效本莊,大門上已經把他放進來,並且已經過司馬武師的當場試驗,這少年的武功不弱,所以司馬武師派小的前來稟報莊主定奪。」說罷,一旁垂手肅立。
  蘇文彪呷了一大口酒,哈哈笑道:「逍遙山莊,今日可說是雙喜臨門,嬌兒平安歸來,又有個武功不弱的少年投效,東嶽老弟,請吩咐執事伺候,我們來接見這個少年。」
  說到這裡,轉身對黑衣大漢道:「你去告訴司馬武師,少待一會,由他把那少年親自帶來見我。」
  黑衣大漢領命而去,這邊蔣副莊主離席敲了懸在廳前的一面大銅鑼噹噹噹三響。
  霎時間,首先有八個面貌清秀,各捧寶劍的十四五歲的青衣童子,由廳後轉出,分列在宴席兩旁,廳內原有的四名大漢,各將「加盟棒」抽出,雄赳赳氣昂昂的擺在席前。
  緊接著又有四個虎背熊腰,虯筋栗肉,生象威猛的大漢,腰挎單刀.分列廳門之前。
  這種氣派,要比一個巡府大人升堂問案時,還來得喧赫!
  蘇文彪即席未動,依然與愛女談笑自若。
  副莊主蔣東嶽一切分排妥當,躬手向蘇文彪道:「莊主,是否就席接見那少年?」
  蘇文彪頷首示意副莊主入坐,打個哈哈道:「司馬武師既然賞識這個投效少年,本莊主想來定不會差到哪裡去,我們目前需才孔急之時,所以我想即席親自考驗他一番。」
  蘇玉嬌欠身道:「爹,倘若不便,女兒這就告退。」
  「無妨,你且坐下。」蘇文彪拉住愛女的一隻纖纖柔荑,和聲道:「倘若這少年經得住考驗,從此便是自己人了,何必迴避。」
  蘇玉嬌只好復行落座,但她卻心情忐忑不安,因為她知道父親之所謂考驗,就是要那少年吃五十「加盟棒」。她雖然未曾親自見過這情形,但是也從別人口中得知那是慘不忍睹的場面!
  她雖生性高傲,然而心地純良,因此,她不願意見那前來投效爹爹的少年,挨受那五十大棍的痛苦,但是她不敢違抗父命,也就只好硬起心腸,在這裡看下去。
  蘇玉嬌正然心中打鼓,只聽門外斷喝一聲:「客人駕到。」斂目望去,只見一個面孔黝黑,身著藏青衣褲,腰束白搭膊,背插長劍,猿臂蜂腰的亭亭少年,在一個胖大魁梧的中年人陪同下,昂昂然步上台階。
  胖大的中年漢子,蘇玉嬌是認識的,那便是莊內名武師司馬青山,青衣少年當然便是投效之人了。
  那青衣少年步上台階,在廳門前略微一停,兩支冷電似的眼神向廳內射來。
  蘇玉嬌望著那少年的身影,心中砰然一動,及至她的視線與少年那懾人的神光相接時,嬌軀微抖,幾乎「嗯」出聲來,一隻盛酒銀盅,被她拂落桌下,發出陣清脆的聲響。
  蘇文彪與蔣東嶽被蘇玉嬌失常的情態,齊都為之一怔,同時四隻眼光都投射在那青衣少年身上!
  且說那個甘願投效在逍遙山莊的青衣少年,在目光掠過蘇玉嬌的花容時,身軀似乎也微微震顫了一下,雖然他迅疾地移開目光,但是這情形卻看在了蘇文彪與蔣東嶽的眼中。
  副莊主蔣東嶽頓時醋性發作,勃然變色,大喝道:「哪裡來的野小子,見了莊主竟不知行禮,直瞪瞪地瞧個什麼?」
  武師司馬青山對青衣少年示意並附耳道:「正坐上的那位灰袍老者,便是莊主,小兄弟趕快向前見禮吧。」
  青年少年對司馬武師之言,似是充耳不聞,意態從容地向副莊主蔣東嶽朗然一笑,說道:「在下素仰蘇莊主禮賢下士,招納天下英雄,故而遠道來投,願效犬馬微勞,想不到卻竟然如此慢客無禮,唉!在下慕名而來,但要失望而去。」
  青衣少年話畢,禮也不施,返身就要離去。
  副莊主蔣東嶽未待蘇文彪有若何舉動,竟自霍然離席,躍出廳外,攔住了青衣少年的去路,怒聲喝道:「逍遙山莊名雖逍遙,卻不是你這無名小輩要來就來要去就去之處,哼哼!你膽子真也不小,竟敢撒野到龍潭虎穴來!」
  青衣少年對蔣東嶽睥睨了一眼,不屑地答道:「逍遙山莊雖是龍潭虎穴,余秀士既能來得,自也去得,相信還沒有人能攔阻得了我!」言下神態傲然,根本就未把「追魂使者」蔣東嶽放在眼裡。
  蔣東嶽在逍遙山莊中氣高指揚,一人之下,千人之上,除蘇文彪外哪個不怕他,怎能忍受得住少年的搶白,大喝一聲,出手就向那少年肩頭抓下。
  那青衣少年冷哼聲中,也不知他施了式什麼身法,卻使蔣東嶽抓了個空。
  這時蘇文彪與蘇玉嬌均已來至廳前石階之上,蘇文彪垂手佇立,目注著階下情形,既不制止,也不則聲,彷彿想故意看場熱鬧。
  青衣少年閃身脫出蔣東嶽的一抓之勢,打個哈哈道:「閣下要想怎樣?」
  蔣東嶽雖然對眼下少年一抓未著,心中暗自打鼓,但他身為副莊主之尊,如何能丟得起這個人?何況又當著莊主與蘇玉嬌之面呢!
  只見他面色凝重,腳下站成不丁不八,雙掌緩緩舉起,喝道:「本副莊主,今日如能讓你小子全身而退,從此副莊主這個職位,拱手讓你。」言時,似已怒甚。
  青衣少年爽朗一笑道:「閣下這又何苦呢?余秀士遠道來投,只是想謀一棲身之所足矣,豈敢覬覦你那副莊主之職呢?不過副莊主既是有興,余秀士自當捨命相陪,請副莊主劃出個道兒吧!」
  蔣東嶽沉聲道:「本副莊主就憑這雙肉掌和你走上幾招。」
  「那麼副莊主請——」
  余秀士說時,氣態從容,既未運功戒備,宛若無事一般。
  蘇文彪何等精明,一見這青衣少年這般神情,就知他有恃無恐,必然是個身懷絕藝之人,心下也就暗自動了愛才之念。
  果然不出他之所料,蔣東嶽閃電般一連揮出三掌,均被青衣少年不慌不忙地輕輕躲過。
  三招過後,青衣少年哈哈一笑,似是故意要在蘇文彪面前賣弄一手,朗聲道:「在下已讓過副莊主三招,總算是盡了作客之道,在下就要還招啦!」
  蔣東嶽一氣呵成的三掌,連人家半絲衣袂都未拂中,心下已是大為凜懼,但既已遭上,也只好硬著頭皮挺下去了。
  但見青衣少年餘秀士右掌緩緩舉起,看來極為平凡的往前一推,竟然有一股如浪似湧的勁氣,直向蔣東嶽撞去。
  蔣東嶽貫注了畢生功力,雙掌平胸送出,想化解余秀士推來的掌勁,哪知兩股勁風一觸,立覺不妙,正待閃身躍退,余秀土的左掌又疾然揚出。
  只聽一聲悶哼,蔣東嶽的一條身子,憑空彈起,就像只斷了線的風箏,飄飄地倒飛出去三丈多遠,摔落雪地上,跌了個發昏十二章,爬也爬不起,看樣子定是傷得不輕!
  逍遙山莊中人,平日最恨蔣東嶽的狐假虎威,跌倒地上竟然無人去理,幾個大漢反而鼓掌叫起好來,大為余秀士喝彩!
  就在這時,蘇文彪急步跨下石階,向余秀士一揖到地,哈哈笑道:「余老弟,遠來敝莊,老夫未能遠迎,還請當面恕罪,哈哈!這叫做英雄不打不相識,快請到廳內喝一杯,壓壓寒意。」說著,竟然躬身肅容。
  余秀上還了一禮,笑道:「莊主既是誠心留客,余秀士也就只好討擾了。」竟也不再客氣,大搖大擺地向廳內走去,不過他心裡卻在暗自說道:你這老東西,前倨而後恭,還不是看我有一手!
  蘇文彪把余秀士讓上客位,喝命屬下抬走副莊主,又吩咐撤去殘筵,重新另換一席。
  剎那間,酒菜復又擺好,蘇文彪坐了主位,由蘇玉嬌與武師司馬青山作陪,並鄭重地把司馬武師以及愛女向余秀士介紹了一番,然後舉杯起身道:「老夫適才慢客,還請余老弟不要介意,老夫以這杯水酒向余老弟陪禮。」
  言畢一飲而盡。
  余秀士連忙拈杯起立,答道:「在下末學後進,慕名相投,若蒙莊主垂青,予以棲身之所,在下就感激不盡了,何敢擾莊主陪禮。」隨將手中杯酒飲乾。
  司馬青山與蘇玉嬌姑娘,同時起身也陪敬了一杯。
  兩名侍候蘇玉嬌的丫環,連將每人面前酒杯復又添滿。
  蘇文彪又向余小英雄敬了一杯,這才說道:「大家都是自家人了,余老弟何必這般客氣,余老弟如不見棄,只管在敝莊住下,今後仰賴老弟之處還多著呢!只是恐怕鳥鵲之巢,難容鸞鳳之棲哩!」
  余秀士自然也謙遜了幾句,然後大家推杯換盞,賓主盡歡起來。
  酒過數巡,蘇文彪向余秀士探詢道:「余老弟身懷絕藝,實乃武林難得之良材,不知貴府何處?令師是哪位高人?」
  「在下系湘北嶽州人氏。」余秀士略微停頓道:「恩師乃苗荒山野異人,無門無派,自稱『清真上人』,除此之外,在下雖跟隨他老人家學藝十餘年,也是一無所知。」
  「清真上人……」蘇文彪沉吟半晌,道:「令師當必很少在江湖上走動吧?」
  余秀士尚未答言,司馬青山卻接口道:「像余老弟令師這等方外高人,即使在江湖上走動,也不會以真面目示人的,自然名號就不為世人所注意。」
  武師司馬青山在初步考驗余秀士功力之時,已對這位少年發生了好感,此番出言,自是為余秀士掩飾師名不聞江湖之尷尬。
  余秀士聰明過人,豈有不明司馬武師之意的道理,隨笑道:「家師事實上就未在江湖上走動過。這也難怪武林中沒有人知道他老人家的名號。」
  他如此一說,倒使蘇文彪不好意思起來,隨改變話題道:「余老弟藝出異人,身懷絕技,如立志爭雄稱霸,十年之內,必大有成就,前途似錦,不知……」說到此,戛然住口,兩道眼神直望著對方,似是要看穿他的心事一般。
  余秀士自然明白蘇文彪未出口之言是何意思,遂從容自若,雙肩微聳,笑道:「常言說,人各有其志,士為知己者死。莊主德高望重,名震遐邇,江湖同道人人仰慕,在下慕名投靠,乃如魚赴水,大勢所趨,倘若莊主有疑,在下就此告退。」說時,竟自欠身而起,勢欲拂袖而去。
  蘇文彪連忙拉住他的手道:「余老弟暫請息怒,老夫絕無對老弟動疑之心,老夫只是以為老弟這等功藝,屈駕敝莊,勢必大材小用,而為老弟可惜而已。」
  余秀士實則也僅是裝態作勢欲去而已,這時被蘇文彪一拉,落個順水推舟,也就不再堅持,復又落坐,同時說道:「在下說過,士為知己者死,如蒙莊主不棄菲庸,賜以枝棲,在下除衷心感激之外,定當侍機圖報知遇之恩。」
  蘇文彪哈哈笑道:「逍遙山莊人手上千,但要找個出類拔萃的良才,還真是鳳毛麟角哩!余老弟既是看得起老夫,以待行過加盟大禮後,老夫便即委請老弟擔任本莊拳掌武師之職,不知老弟可願屈就?」
  余秀士即席抱拳承謝道:「多謝莊主抬愛,只恐在下窮學末技,難勝厚望。」
  「余老弟不必自謙。」蘇文彪笑道:「適才老弟與蔣副莊主動手過招,所露的一手掌上功夫,縱觀當今江湖之上,老少英雄中,恐怕除了新近崛起武林的白猿秀士之外,實不作第二人想!」
  余秀士聽罷,霍地立起,一掌拍在桌上,氣吞河岳地道:「白猿秀士算得了什麼東西,江湖上有餘秀士就沒有白猿秀士,哼!我就不眼氣,他也是個人,總不會有三頭六臂!」
  要知道白猿秀士徐玉麟,雖然出道僅是幾個月的光景,但已震動了整個武林,這時余秀士說出這等大話來,不由使蘇文彪與司馬青山心頭為之一震,他們固然已經看出這位名不見江湖的黑面少年,手底下有一手,可是能不能與白猿秀士相頡頏,還是個未知之數,而他卻先口出大言,似是與白猿秀士誓難兩立。
  不管怎樣,蘇文彪卻是聽得心中大樂,從此,自己非但添了個得力助手,而白猿秀士又多了個死敵。
  白馬紅娘蘇玉嬌,自從見到余秀士那兩隻湛湛眼神之後,芳心中一直在氾濫著疑問與猜測;因為他那兩隻神光,在她看起來是多麼的熟稔與親切啊!
  然而,這青衣少年面孔是黝黑的,語音是沉濁的,而且他背後那柄劍,也不是她曾經見過的那古代神兵!
  不過,這眼下少年的動作、身影,與她的心上人又是那麼的相像……
  他是誰?……蘇玉嬌一直在神不守舍地凝思著,並且在青衣少年與父親談話之際,不時地流目偷瞧著,想從他的談吐以及慣有的動作上,觀察一些端倪……
  她知道心上人有巧妙的易容之術,面貌改變了並不足為奇,然而,眼下的余秀士聲音都不如心上人相同。
  要是她的麟弟弟要來逍遙山莊的話,在她認為盡可出之唐唐皇皇,自用不著易容換面,況且他也沒有來此的必要。
  想到這些,蘇玉嬌已自確定黑面少年並非她的心上人,而對他那副狂傲之態打從心底下泛生了惡感。
  當余秀士把桌子重重地一擊,又出言辱及白猿秀士,這就更確定了蘇玉嬌心裡的判斷,不由粉面變色,向余秀士目含挑撥,譏諷性的冷笑,接著櫻唇微撇,說道:「我看哪,余少俠的武功固然高強,但要和白猿秀士比較起來,實在小巫見大巫,你且不要先把海口誇下,到時候無法向人交代才好!」
  蘇玉嬌艷若桃李,在她眼目中瞧不起的人,不曾稍假辭色,這時說起話來,更是凜若冰霜,神情傲然,咄咄逼人。
  余秀士說完話後,本來已經落坐,這番聽得蘇玉嬌出言頗為不遜,乃冷哼聲道:「聽蘇姑娘的口氣,好像是與白猿秀士頗有交情似的,要是蘇姑娘願為白猿秀士代打不平的話,在下……」
  當著蘇文彪與司馬青山之面,蘇姑娘哪裡能忍受得.住余秀士的這種冷諷,雖然她與白猿秀士確實交情不錯,而且芳心底下也深深的愛著他,可是此言出自余秀士之口,那無異是對她大加侮辱。
  蘇玉嬌霍然立起,柳眉倒豎,嬌龐變青,怒叱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姑娘就是和白猿秀士交情不錯,你能管得著嗎?」竟然怒目相向,如箭上弦。
  「嬌兒坐下,休得無禮。」蘇文彪一見女兒怒忿,迭忙起身制止道:「余少俠不服白猿秀士本是武林中少年氣盛之人的常情,是非強弱,到時自然明白,嬌兒何必為他人心懷不平……」
  說到這裡,他又轉向余秀士道:「小女少不更事,還望余老弟不要見怪,哈哈!大家快坐下吃酒吧!」
  司馬青山也趕緊欠身起來,打個哈哈,圓場道:「莊主說得對,兩位何必作意氣之爭。」拍拍余秀士的肩頭,示意叫他忍耐。
  蘇玉嬌雖然高傲成性,但對父親之言,卻是向來一百二十個服從,既見乃父不願得罪余秀士,雖是裝著一肚子的氣忿,也只好暫時按捺下去,落坐獨自喝了口悶酒。
  可是這位姑娘一向是睚眥必報,雖一時忍下怒火,但卻在那裡自打起主意來,忽然間,她靈機轉動,對蘇文彪望了望道:「爹,余少俠既願投效本莊,不知何時舉行加盟大禮?」
  蘇文彪被愛女如此一問,心下微動,暗道:這孩子一向曾不願目睹加盟大禮,為何今日有此興致……
  他竟是塊老薑,略微凝思,便已明白了女兒用意,於是笑道:「余少俠乃武林中難得良材,以待席罷,便即舉行,但不知余少俠意下如何?」說話中又向余秀士望了一眼。
  余秀士聽得他們父女問答之言,大為不解,忙說道:「敢問莊主那加盟大禮如何行法?」
  蘇文彪出語鄭重地道:「余老弟遠來客人,可能不知本莊規例……」說時,順手指指大廳中央那四個大漢手持著通體烏黑的檀木棍,又道:「這四條木棍,名之為『加盟棒』,凡是投效本莊之人,不分男女老幼,武功高下,均須以此棒重責五十,然後才能正式算是本莊中人。」
  余秀士直聽得心頭發涼,暗中叫苦,但他表面上仍然若無其事的道:「請問莊主這五十『加盟棒』意義何在?」
  蘇文彪爽然答道:「很簡單,借此以考驗加盟者之忠誠。」
  余秀士哈哈一笑,道:「原來如此,那在下同意飯後即舉行。」
  蘇文彪料不到這個少年竟然如此乾脆,且不畏痛苦,心中暗自欽佩,而也對他的來歷,不再發生懷疑。
  四人匆匆酒足飯飽,自有幾名莊丁撤去殘餚剩羹,復又捧上香茗,蘇玉嬌呷口茶,小嘴一噘,容色肅穆地對蘇文彪道:「爹爹,今日少俠的加盟大禮,女兒願做執行人。」言下辭堅意決。
  蘇文彪略為沉思,道:「這個麼……」
  余秀士連忙搶道:「在下既是誠心投效,願吃五十『加盟棒』,哪個執行都是一樣,蘇姑娘既願高招玉手,在下更當歡迎之至。」
  他這「高招玉手」四字,實乃一語雙關,蘇玉嬌聰明過人,哪有不明之理,心中冷哼聲道:「你等著吧,休想要我打輕!」
  蘇文彪明知女兒對余秀士不滿,要借「加盟棒」出出悶氣,既是余秀士不加反對,也就落個順手推舟道:「那就只好委屈余老弟忍受些皮肉之苦了,嬌兒,爹也答應你啦,但是下不為例,你可記住。」
  蘇玉嬌一聽爹允許她做余秀士的加盟執行人,遂喜上心頭,暗自說道:待一下就叫你這目空一切的小子,試試姑娘的厲害!
  逍遙山莊對於舉行加盟之禮,一向至為莊嚴隆重,除應有排場執事之外,副莊主以下大小頭目,均須參加觀禮。
  此刻,副莊主「追魂使者」蔣東嶽傷在余秀士的掌下,蘇文彪隨暫命司馬青山代理,司馬武師領命之後,便即吩咐幾個莊丁,分頭行事。
  余秀士穩坐椅上,眼睜睜的看著逍遙山莊這種別出心裁的加盟大禮,但他想到轉眼就要挨受五十大棍,心中也不由像小鹿般的卜卜亂跳!
  霎時工夫,只聽大廳門外噹噹噹響起了三陣鑼聲。
  緊接著由四名青衣壯漢,抬來了一架可容單人睡眠的木床,高約尺許,四腿粗重,床身堅牢,床面上兩端各有兩個拇指粗細的鋼環。
  這張特製的木床,四名大漢把它放在大廳的中央,那四名手持黑木棒的壯丁,分列木床兩旁,抬床之人,則垂手侍立。
  又過少頃,在一陣衣袂飄動中,莊內大小頭目約有百人,齊聚廳內,分列兩邊。
  余秀士流目看時,這些人雖然身材高低不一,老幼各等,穿著互異,但從他們的湛湛眼神,以及微微隆起的太陽穴上看,就知都是些內外兼修,頗具武功之人,當然,他們也就是逍遙山莊中的上下頭目了。
  大廳裡雖然增加了這多人手,但卻一片肅靜,鴉雀無聲,陰氣森森的竟像座閻羅寶殿!
  余秀士這才深深地認識到逍遙山莊的真正面目,以及蘇文彪在江湖上赫赫之名,原非空言子虛。
  他正自邊瞧邊想中,忽見武師司馬青山對蘇玉嬌頷頷首,然後轉向自己低聲道:「余老弟,沉著些,加盟大典就要開始——」
  他「始」字甫行出口,但聞虎吼似的一聲沉喝道:「加盟大典開始,請加盟英雄就位——」
  隨此震入耳鼓的喝聲,抬床的四名壯漢,走到余秀士的身旁,由一人說道:「余英雄請——」
  余秀士連忙站起,解下背後寶劍,遞給司馬青山道:「這個請老武師暫為保管一下。」
  司馬武師接過寶劍,拍拍余秀士的肩頭,道:「余老弟,去吧!」言下面露至為關切之色。
  余秀士聳聳雙肩,笑道:「老武師請放心,這點苦頭,在下自信尚能挺受得住。」言畢,大步向那木床邁去,神情昂昂然不變。
  余秀士昂然走近木床之旁,四個壯漢手腳矯捷地把他抬上床去,並囑咐他伏臥起來,接著四個鋼環套住了他的四肢,緊緊的一動也不能動。
  就在這剎那間,余秀士腦際中閃過了一個可怕的念頭,身上也跟著淌了陣冷汗!
  然而,四肢被縛,就是具有渾身武功,倘若蘇文彪要叫他死,他也毫無反抗能力。
  此際,他已成了個等待宰的羔羊,一切都只能聽從命運的安排了,惟一的希望,那就是自他入座以來,所表現的一切,都已獲得了這個梟雄魁首的深信不疑……
  余秀士伏在木床上忖念之中,突聽又是一聲動屋瓦的沉喝:「請執行人就位——」
  接著,一名大漢,提來桶冷水,手裡還拿只水瓢,一旁伺候著。
  同一時間,紅影晃動,蘇玉嬌來在跟前,一個黑衣大漢順手把根烏黑通亮的木棒遞給了她。
  蘇玉嬌接棒在手,高高地舉起,余秀士雙目一閉,鋼牙一咬,單等那沉甸甸的大棍落在身上了。
  「著——」余秀士耳旁裡響起這聲喝叫,緊跟著屁股上一陣劇烈痛楚,週身血脈也加速循環起來,耳邊廂猶自聽到一個人在喊著:「一……二……三……四……五……六……」
  不要看這余秀士年紀輕輕的,他真是條硬漢呢!
  蘇玉嬌那大棍一起一落棍棍著實,可是余秀士就是哼都不哼一聲!
  逍遙山莊這種「加盟大典」,莊中人雖然自己也曾領略過味道,目睹了何止千百次,已是司空見慣之事,可是大都在十幾棒之後,便哀叫出聲,到最後不是死去,便是皮開肉綻的發了昏,就未曾見過余秀士這般稚嫩的少年能夠挺受得半聲不哼!
  初時,他們以為這個少年真的有些狠勁,待至數到三十……四十……的數目時,見他依然悶不作聲,誰都以為他已死過去了!
  然而,當那拿瓢大漢要向他頭上潑冷水時,他卻昂起頭來,喝聲:「不要!」於是眾人才明白少年確是條硬漢,齊都泛上了一種欽敬之心。
  蘇玉嬌原想在半數之時,余秀士定然忍受不住,而出聲哀叫,自己也就出了那口悶氣,大棍落下時,減去幾成力道,應付過去了事,哪知事情大出她意料之外,余秀士就是半聲不哼,更不要說是叫他哀叫了。
  因此,蘇姑娘越打越有氣,棒落無情,三十過後,余秀士已是褲破絮飛,露出了肌膚,再下去就是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執事的蘇玉嬌已經打得香汗殷然,可是余秀士就是半聲不響,四十棒過去蘇玉嬌棒起棒落的動作已然滯緩下來,但是每棒擊下,余秀士的身軀必然為之一震!
  她畢竟是個女人,心裡雖然氣忿,可是眼見余秀士被自己打得那般模樣,也不由氣消心軟,棒落力道隨之減輕了許多,終至她一雙鳳目,簡直不忍再看!
  「四十五……四十七……五十,停——」
  喊數之人,故意把停字拖得長長的,惟恐執行人打溜了手,不知住下,殊不知蘇玉嬌巴不得有此一喊,所以在最後一棒,那只是落下去而已,根本就未用上半點力氣。
  「加盟大典完畢,執行人退——」
  但是蘇玉嬌並未立即退下,仍然站在一旁,她安心要看看這個狂傲少年,在挨了五十大棒之後的神情如何。
  只見余秀士被四個大漢解脫鋼環之後,竟然一躍而起,跳下木床,兩隻炯炯眼神,對著蘇玉嬌瞥過一眼,身軀微微震顫,喊道:「蘇——姐——姐!」
  這聲音聽在蘇玉嬌的耳中,是那麼的親切、熟悉啊!
  蘇姑娘彷彿受了雷殛一般,啊了聲,頓覺天旋地轉,嬌軀晃了晃,便癱瘓在地上了!
  余秀士那聲「蘇姐姐」,聲音雖不太大,但全廳之人齊都聽到了,不過,大家都以為這個少年是在被打之後,鬧孩子氣呢,所以誰也沒有留心去推究。
  及至蘇玉嬌癱瘓地上,全廳所有之人齊都被此意想不到的情況,為之愣住!
  蘇文彪見愛女忽然倒地,雖覺情形不對,他卻推想到別處去了;他以為愛女必是因出氣洩忿,用力過猛,以致暈了過去,因此,趕忙吩咐兩名丫環,把她扶回臥房休息,接著起身走近余秀士面前,伸出只拇指,翹了翹,打個哈哈道:「余老弟委屈你啦,老夫閱人很多,今日卻遇見了天下第一條硬漢,難得,難得!」
  蘇文彪說時,流目向廳內眾頭目環掃一眼,朗聲又道:「本莊主今日鄭重向大家宣佈,茲委派余秀士小英雄為本莊拳掌武師,余英雄身懷絕技,各位以後要向他多多學習。」
  百多個大小頭領,在掌聲雷鳴中紛紛散去,「加盟大典」至此順利結束。
  蘇文彪待部眾離去,吩咐司馬青山為余秀士安排住處,以及治療棒傷諸事畢,也自回到私室去了。
  余秀士則在司馬青山武師照拂之下,緩緩的踱到後院一間撥給他居住的清靜臥室。
  這間臥室倒也窗明几淨,陳設齊全,住起來倒頗舒適。
  司馬武師怕他受傷後,體力不支,趕緊把他安置在床上,由懷裡掏出包藥物,關切地道:「我這是最好的金創藥,跌打損傷,只要未傷及筋骨,一敷上過幾天便會生肌痊癒,余老弟請趕快臥下,我來給你上藥吧,流血過多對身體是大有損害的。」
  余秀士向他感激地苦笑一下,道:「小弟蒙老武師的一片愛護之忱,小弟出道時,恩師曾贈了一瓶藥丸,神效極大,屢試應驗,這點傷,我想不會成什麼問題……」
  他說著,由懷裡摸出只白玉磁瓶,倒出三粒丹丸,遞到司馬青山手中,又道:「那就煩勞老武師,把藥丸捏碎,為小弟代為敷上吧。」
  司馬武師接過丹丸,但聞芳香撲鼻,知系靈丹妙品,隨依言為余秀士敷在傷處。
  說也不能令人置信,那藥物敷到之處,司馬武師眼睜睜的看著鮮血立止,而且爛肉蝕去,新肌立生。
  約莫過了盞茶工夫,余秀士屁股上血肉模糊的棒傷,霍然痊癒,直使司馬武師狂喜地躍了起來,嚷道:「余老弟,你這是什麼靈丹如此神效?」
  余秀士略為沉吟,笑道:「小弟也不知恩師所贈這丹丸叫什麼名字,只知它神效無比。」說畢,倏地坐起,宛若未曾受傷一般。
  司馬武師頷首道:「令師真是位方外奇人,難怪能調教出老弟這等超群出眾的高徒!今日時間已經不早,我也不再打擾,你可好好休養休養,改日我們再談。」言畢,起身告退。
  余秀士送走司馬青山,望著他那胖大的身形,搖搖頭,暗自歎道:「這人雖系出身綠林,倒還不失為個義氣之士,可惜所事非人……」
  行想中,反手關上房門,回到床上,蒙上棉被,很想大睡一場。
  然而,這時他的思潮湧伏,怎麼也睡不著。一直到天黑交過初更,又交三更,依然大睜兩眼,毫無疲意!
  猛可間,忽聽有輕微的敲門之聲,他驀然警覺,翻身下床,躡足走到房門之後,輕輕把門閂拔掉,呀然聲響,門啟處,一條幽靈似的身影,張開雙臂徑向他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