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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不見是福

  揀回了生命又怎樣?難道帶著這一雙盲目在武林中重振雄風嗎?藍文侯頹然地長歎——
  「完了,一切都完了。」
  忽然,他發覺自己的身上覆蓋著一條薄薄的毯子,他當下大大地吃了一驚,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分明記得自己從那慘不忍睹的血鬥中挨了掌震滾落下來,怎麼說也不該有這麼一條毯子呀!
  他用手摸著那條薄毯,軟綿綿的,像是細羊毛織成的,他拿到鼻尖聞了聞,一股清幽的淡淡香氣傳入鼻中,他不禁愣住了。
  這時,他聽到一個帶著羞澀的溫柔聲音在耳旁道:「你醒了嗎?」
  藍文侯驚得要坐起來,一隻溫暖的手輕輕地按在他的肩上,藍文侯道:「你……你……你是誰?」
  那溫柔的聲音道:「你聽不出來嗎?」
  藍文侯聽她這麼說,又覺得這聲音似乎有些耳熟了,但是怎麼想一時也想不出來這究竟會是誰,他仔細地回想這聲音,搖了搖頭道:「我——我想不起來,姑娘,我們見過嗎?」
  他從那聲音上判斷是個年輕女子,是以便稱以「姑娘」,耳旁但聽得「姑娘」輕笑了一聲,然後道:「沒有啊。」
  藍文侯怔了一怔道:「多謝姑娘好心,我……」
  那溫柔的聲音道:「你別多說話,瞧你臉上血痕,似乎是眼睛受了傷,傷得重嗎?」
  藍文侯聽到「眼睛」兩字,便覺心上如同被針刺了一下一般,他強壓抑著滿腔激動,用最大的能耐平靜地道:「瞎了。」
  一聲尖叫,充滿著驚震與駭然——
  「瞎……瞎了?」
  那女子像是自己的眼睛被刺瞎了一般地狂叫起來,她忘情地抓住藍文侯的雙肩,顫聲叫道:「你……你是騙人的吧……」
  藍文侯感覺出那女子超出尋常的激動,他心中有一些感激,也有一些慘然,他暗思道:「這姑娘真是好心腸。」
  但是他不得不答道:「是瞎了,一點也看不見了。」
  他說完了這句話,忽然就沉寂了起來,那女子沒有說一句話,彷彿在忽然之間悄悄離去了一般,過了一會,藍文侯彷彿聽到輕微的啜泣聲,他低聲問道:「姑娘你——是你在哭嗎?」
  啜泣聲停了下來,守了一會,那溫柔的聲音再度響起來:「不,不是。」
  藍文侯聽到那語尾上還帶著一些便咽,在這一剎那間,藍文侯心中忽然興起無限的感慨,他記得平日和白老三古老四閒談之際,白三俠曾說像丐幫十俠這種人,終生只為天下不平之事奔波拚命,到自己死的時候,只怕世上沒有一個親人會哭上一聲,當時古老四豪氣干雲地說,大丈夫但教馬革裹屍,便是死後立刻讓野狗餓狼啃個精光也不打緊,要什麼婦人孺子來哭孝?藍文侯想不到只是在一夜之間,說這話的人都已屍暴荒野,而自己不過廢了一雙眼睛,倒有人為自己一哭,想著想著,藍文侯不禁想得呆了。
  他怎麼想也想不出這姑娘會是誰,但是那聲音卻是愈聽愈耳熟,他忍不住問道:「姑娘你貴姓?」
  那女子遲疑了一會才答道:「安,安靜的安。」
  藍文侯道:「在下叫藍文侯,安姑娘好心,真是謝謝。」
  藍文侯雖然看不見,但是他彷彿覺得安姑娘微微地笑了一笑,他想問問這姑娘怎會半夜三更出現在這荒野山嶺,又怎會素昧平生就來照料自己的傷勢,但是他卻不便再多問了。
  藍文侯想了一想,問道:「這裡距離山頂有多遠?」
  安姑娘道:「山頂?啊!藍先生你是間距方纔那山頂?不,咱們已經離開那裡啦,這裡是兩個山巒後面的一片牧地,不是你滾落的那裡啦。」
  藍文侯吃了一驚,自己昏的時間可真還不短,他問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啦?」
  那安姑娘道:「天已經要亮了。」
  藍文侯想到自己這一生將永遠再看不見太陽升起了,他的額上不禁暴出了一粒粒的汗珠。
  那安姑娘溫柔地道:「藍先生,你……你的眼睛一定會好的,只要好好地休養一段日子。」
  藍文侯動了動嘴角作出一個淡然的苦笑,他心中在流淚,但是他的聲調還是保持著寧靜,像是在說另外一個人的事一般,輕輕地道:「但願如姑娘所說的。」
  那安姑娘道:「藍先生你遭了那麼大的不幸,竟能……竟能談笑自若,我……我真佩服你的勇敢……」
  藍文侯搖了搖頭,暗自歎道:「所謂勇敢的人,只是把淚水往肚子裡咽罷了。」
  他感到有些口渴,微微動了一動,那溫柔的聲音立刻在耳邊響起:「口渴?」
  藍文侯點了點頭,他驚奇於這安姑娘超人的細心,聽覺告訴他是她拿了水走近了,他掙扎著要坐起來,接著他又感覺到那只溫柔的手輕輕按住了他的肩膀,他一吸氣,胸口猛烈的劇疼使他忍不住哼了一聲,再也忍不住,向後倒了下去。
  他的頭沒有碰著堅硬的石頭,也沒有碰著刺膚的草上,卻跌在一個溫暖的懷中,藍文侯只覺得腦中嗡然發暈,他一生奔波江湖,日日夜夜所經歷的只是刀劍膿血,哪曾與女子婦人接近過?他只覺迷迷糊糊地,只感到那安姑娘輕輕地把他放在草地上,他才清醒過來,身上已出了一身大汗。
  那安姑娘站了起來,藍文侯聽到衣裙索索之聲,輕微的腳步漸漸離去,藍文侯忽然覺得心中升起一種依戀的情緒,他自己也說不出為什麼,終於叫道:「安姑娘——」
  安姑娘停下身來,藍文侯道:「你……你是住在這裡嗎?」
  那安姑娘想了想才答道:「我?……啊——是的,我與我……爹爹住在這裡……」
  藍文侯呵了一聲道:「令尊大人?」
  安姑娘搶著道:「他……他本來和我住在這裡,半月前到州城去啦,要……要很久很久才回來。」
  藍文侯是何等老練的人物,他一聽這話,便覺得多半不是真的,但是他沒有作聲,只是呵了一下。
  他呼吸了幾下,覺得體力略有恢復,便撐著坐了起來,手撐著地,打算要站了起來道:「那麼——安姑娘,在下告辭了,多謝姑娘搭救,此恩……」
  他還沒有說完,那安姑娘已經搶著叫了起來:「喂——喂,你不能走——哎呀——」
  藍文侯剛一站起來,只覺一陣天旋地轉,立刻又栽倒下去,安姑娘趕上來相扶,藍文侯已經摔倒地上,他只聞得一陣清幽的談香,接著安姑娘的手扶住了他,帶著埋怨口氣的聲音:「你,你傷成這個樣子,怎能就走?」
  藍文侯這一跤摔得還不輕,背脊骨上疼痛欲裂,想不到自己已衰弱到這個地步,他呆躺在地上不禁輕輕地歎了口氣。
  那安姑娘道:「你就在這裡休養一些日子吧。」
  藍文侯感覺到扶在他膀臂上的那雙嫩手上傳來一種難以抗拒的力量,他終於點了點頭。
  中午的時候,好心的安姑娘帶著笑聲,端了兩盤蔬菜一鍋飯進來,對藍文侯道:「來嘗嘗我做的飯菜,平日……平日爹爹最喜歡吃我燒的菜了。」
  藍文侯坐了起來,摸著桌上的碗筷,嘗了一口飯,半生半熟有如砂石,再吃了一口菜,成得幾乎跳了起來,他想起她說平常她爹爹最喜歡吃她燒的菜,那豈不成了鹽精了!
  藍文侯心中在笑,面上可一點也看不出來,大約是那位安姑娘自己也嘗了一口自己的傑作,這才搭訕著輕聲道:「好像太成了一點吧!」
  藍文侯道:「還好還好。」
  那安姑娘興味盈盈地看著藍文侯連吃了四大碗飯,彷彿是從來沒有看見過人吃這麼多飯似的。她看藍文侯吃完了飯,便把碗碟收拾了,藍文侯靜靜地坐在一邊,努力提氣運起功來。
  瞎了眼的盲目生活,日子過得比蝸牛爬行還要慢,無聊得令人有窒』急的感覺,藍文侯每一想到以後有幾十年這樣的日子要過,他不禁汗流俠背熱血如沸,當他以最大的定力把如火激情壓制下去後,緊接著的又是滿腹滿腔的寂寞與無聊。
  那好心的安姑娘照料得無微不至,藍文侯一生也不曾過過這麼舒服的日子,他覺得那安姑娘透著好些難以解釋的古怪,她為什麼會一個人住在荒山中?她與什麼爹爹同住於此分明是句謊話,她怎能憑一個人的力氣把受傷昏迷的藍文侯背過數重山巒送到這裡?她一個人留著藍文侯這麼一個大男人住在荒山中不怕嗎?
  這許多事都難以解釋,藍文侯是個大丈夫,縱然心疑,也只有放在心中罷了,他只在黑暗中默默用功力療治內傷,他要用最大的智慧為未來難過的數十年餘生作一個最聰明的安排,但是他無法做到這一點,因為他根本無法集中心力來想這一件事,一想到那漫漫的黑暗,他就洩氣了,剩下的只是一肚子的怒火。
  「喂!你快來瞧呀,咱們門外來了一對好漂亮的白羊——」
  藍文侯聽見那矯柔的嗓子在叫道,他扶著牆走到門口。
  「喂——你快來瞧呀……」
  藍文侯推開了門,信口答道:「我沒有眼睛怎麼瞧得見呀?」
  霎時之間,安姑娘呆住了,她的興高采烈在剎那之間化為烏有,她失神地扶著身旁的一棵大樹,忽然哭起來。
  藍文侯緩緩地走上前,低聲道:『歲姑娘,我說這話,絲毫沒有……沒有生氣的意思。」
  安姑娘低泣著道:「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藍文侯摸著自己的眼睛,黑漆的一片,他茫然伸出粗大的手,反慰撫著那激動抽泣的人。
  漸漸,藍文侯的內傷好了大半了,他不明白的只是為什麼那安姑娘萍水相逢地卻對他那麼好,藍文侯自生下來到現在,從夾就沒有享受過這種溫暖,他想不通為什麼時,只好這樣苦笑著對自己說:「她不過是可憐我一個瞎子罷了。」
  忽然,門外傳來了尖叫聲,接著彷彿有野狼的嚎叫聲,藍文侯吃了一驚,伸手在桌邊抬起一根律棍,就往屋外衝出。
  他耳邊聽得狼聲就在數尺之內,急得他忘了一切,飛奔而去,沒料到在門口上被門檻一絆,哎喲一聲摔了個大跟斗c
  只聽得安姑娘一聲低叱:「畜牲,撒野嗎!」
  接著是野狼痛嚎的聲音,一切又恢復了平靜,安姑娘回頭瞧見了摔倒的藍文侯,她走近來道:「一隻餓很跑到咱們這兒來偷東西哈,被我打跑了。」
  藍文侯沒有理她,他心中正在苦思一個重要的問題,從方才安姑娘那一聲低叱之中,他斷定那聲音是熟悉的,也許平日安姑娘總是那麼溫柔對他說話,使他覺不出來,但是從這一聲低叱之中,他能確定這聲音他以前一定聽過的!
  安姑娘見他沉思,還以為他在想打狼的事,便笑著解釋道:「一隻餓狼餓得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我……我爹爹平日也曾教過我一點粗淺功夫……」
  藍文侯忽然坐了起來,他一把抓住了安姑娘的手臂,緩緩地道:「安姑娘,你告訴我,究竟你是誰?我們以前一定見過的,一定見過的!」
  安姑娘全身抖顫了一下,藍文侯追問道:「是不是?我們曾見過面——」
  安姑娘忽然間恢復了平靜,她輕聲道:「一點也不錯,我們是見過的。」
  藍文侯道:「告訴我,我們是在什麼時候見過?」
  安姑娘的聲音忽然變得幽然:「讓我告訴你吧,是十五年前
  藍文侯驚道:「十五年前?」
  安姑娘道:「是的,十五年前,在洛陽——你還記得嗎?」。
  藍文侯呵一聲道:「嗯,不錯,十五年前我的確住在洛陽——但是,但是,我什麼時候見過你呀?」
  那安姑娘道:「藍……藍文侯,你可記得沈大娘嗎?」
  「沈大娘?沈大娘?你……你……」
  霎時之間,藍文侯記起來了,那時他剛開始名震武林,在洛陽城外隻身擊退黃河三劍,成了武林中的風雲人物。那一年,他為居宿的房東老太太沈大娘打抱不平,一夜之間殺了四個惡棍,送了三千兩紋銀要沈大娘逃離洛城。藍文侯想起這一段往事,不禁又驚又疑,問道:「你……你就是沈大娘身邊帶著的那個與家人失散了的表侄女兒?」
  安姑娘的聲音忽然變得哀怨起來:「啊,真虧你藍大爺還記得哩,洛陽城裡那個天真的少女她以為住在沈姨娘家的那個青年房客能一夜之間為她們的事殺了四個人,又毫不猶豫地送上三千兩銀子,那會為了什麼?當然是為了她啊,哪曉得,哪曉得當沈大娘感激得無以為報,向那青年俠客提出將唯一的侄女許……配……給他時,他……他……他搖首一口拒絕了,還說什麼施不望報的話,藍……藍大俠,你真瀟灑啊,你可知道你的一句話把一個少女的心完全粉碎了?」
  藍文侯聽得呆了,那是十五年前的往事.他早就忘到腦後去了,想不到在這裡會遇上昔日的故人,還有那一段無意中傷害了人尚不自知的隱情,他驚得說不出話來,只是額上冒著汗珠。
  那安姑娘說到後來,已經泣不成育了。藍文侯僵硬地喚道:「安姑娘,安姑娘,我不知該怎麼說才好,你……你後來與你沈姨媽離開洛陽後到了哪裡?」
  安姑娘道:「姨媽帶著我到了南方,第二年她老人家就去世了,可傳我孤苦伶什一個人在混日子……」
  藍文侯聽她說得可憐,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他以為一生行俠仗義。所作所為終生而無憾事,如今再細細想來,那其中也許不知不覺做錯了許多事,傷了多少人。
  其實一個人活在世上,最可貴的就是那一股幹勁,如果人為了怕錯,而不敢做事,那麼世上的事由誰來做?總要有錯才有對,何況是非之間只有一線之隔,一件事的是非,那只有靠時間去證明了。
  安姑娘沒有再說下去,藍文侯忍不住問道:「後來呢?」
  安姑娘道:「後來?以後的十年,我完全變了另外的一個人,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中,那詳細的情形你不必問,我不會告訴你的,那是我的秘密……」
  「秘密?」
  「恩——」
  藍文侯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這安姑娘只是十五年前與他見過,我連她的人全忘了,怎會記得那聲音?何況我覺得那聲音是那麼熟悉……」
  他忍不住問道:「安姑娘,咱們以後沒有再見過面了嗎?」
  安姑娘頓了一頓道:「沒有,當然沒有——」
  藍文侯皺著眉苦思著,他覺得心頭的謎愈來愈難解了。
  日子在黑暗中又溜去了一天。
  自從安姑娘對藍文侯說過了以前的往事,她便不再提起事,像是沒有說過~般,每日更是細心地照料著藍文侯,藍文侯深深地感激著,一種看似輕淡其實日趨濃厚的感情在藍文侯心中滋長著。
  這一切的發展,有一天,到了最高xdx潮——
  那天,安姑娘如同一個病人一般狂喜著奔了進來,大聲叫道:「你瞧,你瞧,我找到了什麼東西?」
  藍文侯愣然。她立刻又叫道:「啊!對不起,我忘了你看不見東西,不過馬上就可以看見了……」
  藍文侯吃了一大驚:「什麼?你說什麼?」
  安姑娘興奮地道:「我在山中找到了一根『鹿角草』!」
  藍文侯道:「什麼是鹿角草?」
  安姑娘快活地笑道:「你不用管,有了這根鹿角草,我只要化三個時後配製一味藥石,包你的雙目復明!」
  藍文侯半信半疑地問道:「真的?」
  安姑娘嘻嘻地笑了一笑,轉過身跑到裡面去了。
  三個時辰後,安姑娘帶著一包熱騰騰的白藥膏走了近來。她叫藍文侯躺在床上,然後把那藥膏輕輕地塗在藍文侯的眼上,藍文侯叫道:「好燙。」
  安姑娘笑道:「將就些吧。」
  她幾乎是伏在藍文候的身上塗弄著,藍文侯可以感到她身上的熱氣與呼吸,接著他聽到『嫁」他一聲撕布的聲音,他忍不住問道:「幹什麼?」
  安姑娘笑道:「撕裙子給你包紮呀。」
  藍文侯抬起頭來讓她包紮,卻正與她碰了個響頭。
  安姑娘手中包紮著,口中快活地道:「包好以後,過半個時辰,你把布條取下,睜開眼睛瞧瞧吧,美麗的世界又屬於你啦!」
  藍文侯道:「我的眼睛能夠再看得見時,我第一眼一定要仔細瞧瞧你這可愛的好心姑娘生得有多麼可愛。」
  安姑娘輕巧地笑道:「咱們不是十五年前就見過了嗎?」
  藍文侯期期艾艾地道:「那時候,那時候……」
  安姑娘道:「那時候你天天和我們住在一塊,卻根本沒有看清楚我是圓臉還是方臉是不是嚴
  藍文侯想了一想,強辯道:「不,十五年了你的模樣一定變了呀。」
  安姑娘輕打了他一下,沒有說話,她顯然已經包紮好了,但是依然輕伏在他的身邊,藍文侯輕歎道:「十五年,十五年,你也該三十歲了吧……」
  安姑娘道:「不止,三十二歲零三個月。」
  忽然,藍文侯伸手抱住了她的腰肢,低聲地說:「你記得那年你姨媽把你許配給我嗎?我……我那時真糊塗,你……你是這麼好的姑娘……」
  安姑娘沒有說話。藍文侯道:「現在,是我求你,你……你還肯嫁給我嗎?」
  安姑娘像是突然被刺了一下,她臉上的笑容全斂,輕輕地撐坐起來。藍文侯抱著她的腰肢搖著,催問道:「你回答我呀,你回答我呀。」
  安姑娘盡力用溫柔地聲音道:「好,好,我答應你,你先放我起來呀。」
  藍文侯高興地放開了手,安姑娘站了起來,淚水已如泉湧一般地流了下來,她默默地想道:「我該走,悄悄地遠離了。」
  她伸手摸了摸頭上光禿禿的頭頂,吞著自己眼淚想道:「已經做了出家人還能戀愛喝?他是第一進入我心中的男人,也是終生唯一進入我心中的男人,就讓他永遠活在我心中吧,我沒有慾念,也沒有野心,佛不會反對他的弟子去愛人吧!」
  她默默地望著那臉上包著布條的英偉男子,心中如巨濤拍岸一般澎湃著:「從那十五年前第一眼起我就知道我這一生不會愛第二個人了,後來我雖做了出家人,可是我的心還是繫在他的身上,那年在人儀煽動我與他作對,我怎會中那莊人儀的詭計?只不過是要藉機看他一眼罷了,想不到他一點也認不出我來,他那幾個寶貝兄弟蠻烈得如火藥一般,竟然真的拚起來了,我當時也氣了起來,打便打吧,以前姨媽提親的時候,你一口拒絕得好爽快,讓你瞧我的本事,唉,居庸關一戰,想不到打得那麼糟,我真是又恨又急,那幾個死叫化還是不肯停手,非打到死傷流血才休,唉……」
  她瞟了藍文侯一眼,繼續想道:「後來你們又來復仇,我十年來辛苦建立的威名讓你給毀了,罷、罷,毀了也就算了,毀在你的手上還有什麼話好說呢?是天賜的好機會,我在這裡遇上了受傷的你,能有機會為你做一些事,我是多麼地高興啊……」
  他輕撫了撫藍文侯的額角,溫柔地道:「從現在起,你一句話也不要說,默默數三百下,然後就可以拆開市包了。」
  藍文侯點了點頭,他心中正編織著美夢,安姑娘伸手拭去了眼淚,默默地對自己說道:「該走了,真該走了,沒有希望的戀愛還是埋藏在心裡吧,有痛苦,讓我一個擔了吧,他……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已經走遠了,他也許以為我是個天上下凡的仙女哩……」
  她苦笑了一下,深深地望了藍文侯一眼,然後,像幽靈一樣地走了。
  藍文侯默默地數著,好不容易數到了三百,他叫道:「喂,我可以拆開了吧?」
  沒有人回答。
  他又問了一聲,依然靜悄悄的,他終於自己拆開了布包,一道強光射了進來,使他目眩神暈,等他睜開眼時,美麗的世界又呈現在他的眼前了,他激動得幾乎要大叫出來,但是他發現安姑娘不在了。
  他衝出門去,高聲叫著,除了自己的回音外,什麼也沒有,他不禁又驚又疑,連忙施展輕功向山前跑去。
  他跑到了山頂,從一片叢林中忽然發現了一點白衣的影子,於是他發狂般地紗捷徑追了上去,身形之快,簡直疾逾流星。
  終於他接近了,從側面的林子上抄了上去,他正想喊,忽然之間,彷彿全身的血液凍僵了——
  那白衣女子正低著頭走著,臉上掛著淚痕,裙用缺了一長條,不正是給自己包紮眼睛的布條嗎?但是她——她竟是大漠的金沙神功九音神尼!
  霎時之間,藍文侯彷彿成了木偶,原來是她……原來是她
  難怪她的聲音那麼熟,難怪她……
  難怪她要離開!
  藍文侯心中有干萬個要喊她的心意,但是他沒有勇氣喊出來.這時,他心中也同樣地想著:「沒有希望的戀愛.除了偷偷葬在心裡,還有什麼別的辦法?我現在只要喊她一聲,今後於百倍的痛苦就將壓在我們兩人的身上了……」
  他呆呆地躲在樹後,心中零亂如麻,直到山嵐模糊了那纖弱的身影,淚水模糊了自己的視線。日已暮。
  夕陽西斜,暮色漸起,金黃色的天光在大地邊緣抹開,逐漸黯淡。
  這一座山區綿延好幾十里,山勢雖並不甚高大,但山上道路崎嶇已極,一向是人跡稀絕,尤其是到了黃昏時分,就是山邊小道上都久久找不出一個行人。
  背著陽光的山道上已是一片暮色蒼蒼,加以久無人跡,道上雜草叢生,道邊樹葉濃密,晚風吹拂處,陰影暗暗地在地面上速動,令人有一種陰森的感覺。
  天色更睹了,山路上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轉角處走出一個身高體闊的大漢。
  這大漢走得並不十分急促,不像是趕路模樣,但在這種時刻卻隻身在這等荒僻之處行走的,實是罕見。他抬頭望天色,歎了口氣喃喃道:「青山綠水四海為家,唉!這些日來我是受夠了/」
  他搖搖頭,放開胸前衣襟,讓晚風吹在健壯的胸脯上,抬起手來拭了拭額前的汗水,忽然之間,他的手停在額際,收回已踏出半步的前足,凝神傾注一會,面色微微一變,輕輕走到道邊。
  他微微沉吟一會,蹲下身來,晚風吹過,傳來一陣人語之聲。
  人聲越來越近,那大漢蹲在道旁,兩旁樹葉雜草叢叢,整個人影都被掩蔽得十分嚴密。
  只見道路那一邊走來二人,左邊的一個年約六旬,面目清瘦,右面的是個少年,大約二十一、二歲左右,兩人邊談邊走,走到那大漢隱身不遠之處,忽然停下身來。
  只聽那老人道:「庭君,你大師伯可太囉嗦了——」
  那少年接口道:「只因那姓齊的小子關係重大,而那黃媽卻又吞吞吐吐,彷彿有什麼秘密在她胸中……」
  那老人嗯了一聲道:「你大師伯確也顧忌這一點,再加上你方才不留神,那東西竟被搶去——」
  那少年滿面愧色道:「是弟子一時大意……」
  那老人哼了一聲道:「這山坳的確是太險峻了,以你大師伯和我自估,也毫無辦法在她毀了那東西之前能及時搶回。」
  那少年嗯了一聲。老人又道:「好在那東西到實在無法時,讓她毀去也無所謂,你大師伯倒有耐心和她僵待。」
  兩人一老一少,聽口氣倒像是一對師徒,蹲在道旁的大漢這時用足自力,只見那老人雙目不怒而威,精光閃爍不定,分明是內家絕頂高手。他經驗充足,早就長吸了一口真氣,十分小心地換氣。
  那老人望了望天色道:「月亮就快升上來了,再等她一會,咱們走吧,看你大師伯有什麼妙策。」
  說著兩人緩緩向原路走去。
  那躲在黑暗中的大漢輕輕吁了一口氣,緩緩站起身來,忽然他似乎想到了什麼事,便又蹲下身來,在地上拾起一塊小硬泥,向右前方約略五丈外輕輕一彈,「拍」一聲,小泥塊落在道中。
  大漢又等了一會,不見動靜,這才站起身來,撥開枝葉,一縱身跟著走了過去。
  走過路角,只見二十多丈外,站四個人。
  這時天色已暗,距離又過遠,那大漢目力雖過人,但也僅能模糊分辨有二人是方纔那一老一少,還有兩人便看不清楚。
  他想了一想,輕輕吸足了一口真氣,慢慢沿著樹叢的陰影向前移動。
  他從那老人的舉止上便可看出那老人身懷絕技,自己萬萬不可有分毫大意,是以雖尚隔如此遙遠,但仍萬分留神。
  他小心翼翼向前移動,約摸移了五六丈左右,這時忽然月光一明,月兒從雲堆中爬出,地上一明。
  那大漢身在暗處,看那明處事物格外清楚,加以距離又縮短了一段,已可瞧見那四人的眉目。
  一看之下,只見那四人之中,除了見過的一老一少外,另一對也是一個老的和一個少年。
  那老年的相貌簡直威風已極,神態舉止之間,彷彿有一種君臨四方的氣度,大漢心中不由暗驚。
  轉目一看那少年,大漢心中猛然一震,幾乎驚呼出聲,只見那少年英俊瀟灑,正是近日名動江湖的齊天心。
  大漢瞧見齊天心面部表情,他是老得不能再老的江湖了,人目便知齊天心是受了人家穴道禁制,動也不能動。
  以齊天心的功力竟受制於人,那大漢心念電轉,卻始終想不起那兩個人是何來路。
  只見那二老一少,六道目光全盯著前方,大漢想起方才聽到的對話,隨著他們目光一看,只見他們三人乃是站在一個山洞之前。
  那山洞甚大,大漢站身之處,恰可瞧見山洞內部,但只見其中黑乎乎的,似乎有人影蠕動。
  他心中一轉念,想到方才聽到的,忖道:「大約是有一個叫什麼黃媽的女人,方才乘那少年不留神,搶了一件重要的事物躲到洞中,那山洞後乃分明是絕險之地,那兩個老人只怕黃媽拚死毀了那重要事物,是以遲遲不敢下手。」
  他經驗老到,料事如神,憑方才聽著的片刻對話,已將事情關連起來。
  這時忽聽那氣度威猛的老人叫道:「黃媽,你在老夫家中十餘年,老夫自問不曾分毫虧待於你——?
  大漢心中一怔,忖道:「原來是他們家中之事,與齊天心又有何關?」
  忽聽那洞中一個女人冷冷道:「大爺的思遇,老身自不敢忘。」
  那老人道:「既是如此,那麼你快將那東西拿出來——」
  那女人道:「大爺,咱們也不必再多說了,這十多年來,什麼秘密我都知道了——」
  那老人心中似乎大驚,大吼道:「別胡說,什麼秘密——」
  那女人陡然尖聲大笑起來道:「大爺,我自問良心——」
  那老人怔了一怔,好一會才勉強道:「廢話少說,你快將那事物拿出來。」
  那女人冷冷道:「倘若不拿出來呢?」
  那老人哼了一聲道:「你一心護齊天心這小子,想來和他必有淵源,哼哼,你若不拿出來,老夫就一掌將勝齊的小子給斃了!」
  那洞中的女人沒有回答,顯然是在猶豫不決。
  老人冷然一笑又道:「黃媽,你若將那東西拿出來,咱們決不再為難你——」
  那話尚未說完,那黃媽忽然尖聲大笑起來,那聲音尖利刺耳,在黑夜中透出一股可怕的氣氛。
  老人怒道:「你笑什麼?人
  黃媽在洞中道:「老爺,你說得不錯,這東西我不拿出來,死路一條,拿出來,嘿嘿,你老爺也不會放過我……」
  老人冷冷道:「黃媽,你要知道這東西對老夫雖甚重要,但失之並無太大損害,必要之時,後果你可以想像得著。」
  那大漢躲在暗處,將兩人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心中不住盤算:「齊天心和這兩個老人的關係還不淺,這倒奇了。」」
  這時黃媽忽道:「老爺,我有一個建議,對你我均有好處
  那老人冷冷道:「你說來聽聽!」
  黃媽道:「我這一條命是要不成啦,老爺,我將這東西交出,你放走齊公子——」
  老人冷笑道:「你倒要扶老夫了!」
  黃媽心中似乎也很著急道:「老爺,這齊公子與你並無仇怨,你,你何必——」
  老人心中似乎一驚,接口問道:「老夫何必什麼?」
  黃媽似乎心情甚為激動,顫聲道:「你……你何必趕盡殺絕!」
  老人臉上一變道:「胡說人道——」
  黃媽忽然大笑道:「這十幾年來,什麼事我都知道了,老爺,你的手法也未免太毒辣了!」
  老人面上神色陰暗不定,他耳旁另一個方才和徒弟走開的老人大吼道:「住口!誰有閒工夫和你瞎扯,哼!老大,我可不耐煩了,老夫這就數到『三』,你不拿出東西,哼!老夫先斃了姓齊的小子再將你碎屍萬段!」
  他心中怒火上升,發話之間不知不覺動用了內家其力,只聽那話音好比平地春雷,遠在十丈以外躲著的大漢都不覺耳膜一震,心中暗駭。
  那老人冷冷數道:「一……二……」
  他停了一停,洞中毫無動靜,他臉色一沉,頓時殺氣大起,冷哼道:「數到三啦!」
  話聲方落,右掌一起,對準齊天心頂門「泥丸」大穴一拍而下。
  在暗處躲著的大漢,只看得暗暗心焦,卻又不敢衝出去相救,只急得他一身冷汗。
  正在這時,忽然洞中黃媽大叫道:「慢著!」
  那老人右掌一場,生生收回掌勢,只聽黃媽尖叫一聲道:「好,好,今日之事.我老婆子的一條命送走了,可是在;臨死之前,老婆子非將這秘密說出不可。」
  兩個老人對望一眼。黃媽大笑道:「大爺二爺,你們可還記得四十年前,翠陽谷的一場血戰?齊公子,你——聽仔細了
  那兩個老人似乎有些著急,但知那洞中地勢太險,他們到底不願平白失去那件事物,是以想了想,並不阻止她說。
  那氣度威猛的老人道:「黃媽你儘管說吧,老夫可不怕。」
  黃碼道:「那時候,武林中有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大家都稱他為董老先生。」
  兩個老人一起哼了一聲,卻並未發言。
  黃媽接口道:「那董老先生六十大壽後退隱翠陽谷,他的功夫是當時武林數一數二的,和他老人家齊名的僅有奇臾南天及神尼無優兩人。」
  她逐漸說到故事的關鍵。在外的四個人都出神地聽著,這時那大漢一步步移近,已移到不及五丈之處。
  黃媽又道:「董老先生退隱後的半年,那時我是他老人家家中的奶媽,還有一個姓秦的管家,有一天忽然來了兩個夜行人,被董老先生擊退,這之後翠陽谷倒平靜了好一段時間,直到半年後,谷中董老一家人,兩位夫人,兩位少爺陪著童老先生,董老先生為了一種稀世神功坐關三十六日。這三十六日中間如有外人相擾,立即走火火魔,是以兩位夫人,兩位少爺寸步不移相護。大約在第十日左右,兩位夫人忽然整日閉門不出,密談不已,似乎在研究一件十分要緊之事。兩位少爺不是一母所生,平日感情甚佳,但這半年以來卻似乎生了隔膜。大約在第十三日左右,兩位夫人出來,滿面憂愁,卻均閉口不言。第十五日,谷中忽然來了~個人,這人與董老先生僅為泛泛之交,乃是九洲神拳葉公橋。」
  在黑暗中的大漢似乎猛吃一驚,渾身一震,好在大家都留神傾聽,沒有發覺。
  「葉老英雄到了谷中,和兩位夫人見了面,兩位夫人立刻將葉老英雄請入,三人又密談不止。」
  黃媽說到這裡,忽然停了下來,好一會,兩個老人都生疑心,她忽然接道:「這種情形確實十分令人奇異,可怪那兩位少爺卻不聞不問。第二天清晨,葉公橋急急出谷而去,臨走時,對兩位夫人說了一些什麼,兩位夫人連連點首。葉老英雄一走,兩位夫人立刻將翠陽谷唯一通向谷外的一條小徑用巨石封閉,這巨石非得谷內之人開啟方可通人,於是翠陽谷對外完全隔絕。兩位夫人仍然優容不減,整個谷內氣氛大異尋常,老身也不便相問。到了第三十日,大少爺忽然隻身開石出谷而去,第二日又神秘回來,幫他開啟巨石的是他的生母。到了第三十五日深夜,那一夜月黑風高,天黑如漆,倏然那巨石竟然大開——」
  忽然那黃媽尖呼一聲,剎時洞中再也聽不到一絲聲息。
  她正說到要緊之處,倏生巨變,兩個老人身形好比箭一般一掠而至洞口。
  他們不知洞中有何事發生,不敢貿然而進,剎時間一條人影自路旁黑影處飛身而出,一掠而至,到了齊天心身前。
  兩個老人呼地轉身,只見那人影飛快在齊天心背上擊了兩掌,解了他的穴道。
  這下事變大怪,兩個老人都是大怔,那在一邊的少年大吼一聲,一翻掌平拍向那個高大人影。那大漢暴吼一聲,修地右手一根,一陣尖銳的嘯聲驟起,那少年一連倒退三步,齊天心和那大漢的人影已在十丈以外。
  那兩個老人陡然面色慘變,脫口呼道:「七指竹,七指竹又現世了!」
  左方一個老人身形立起,倏地洞中冷冷傳出一個聲音:「二爺,那東西你來拿去吧!」
  兩個老人刷地反過身來,只見那黃媽手揚了一揚,面上露出古怪的笑容,呼地反身一跳——
  且說其心往蘭州趕去,他眼見丐幫諸俠只為證明自己清白,竟然不顧樹下強仇,終因自己趕來遲了一步,造成無可挽救的結局,他心中愈想愈是悲痛,一時之間,只覺世間坎坷多鐘,望著滾滾黃沙的大道,往來人眾騎士忙忙碌碌,心中只覺發癡。也不知他們到底為了些什麼?
  他邊行邊想,腳步不由得放得慢了,走了半天,大道已盡,又是密茂棗林,崎嶇山道,地邁步走入林中,這時正是臘月交盡,林中一片桔黃,北風吹起,更顯得無限淒愴。
  其心踏著枯枝敗葉緩緩前行,心想明春花開天暖,這林子又是一片青蔥,生意盈盈,可是死去的人卻是無法再見一面,他自己出手臂丐幫解了幾次圍,丐幫諸俠就為自己犧牲了性命,最可悲的只是為了自己的聲名,名滿天下的藍大哥,竟會領丐幫剩下的全部力量,和對方作孤注一擲的火拚。
  他愈想愈亂,一時之間丐幫十俠的面孔一張張閃過眼前。丐幫話俠都是豪放不羈的,像古四俠雷二俠根本可說是面貌獰然,乍看起來幾乎使人厭惡,可是目前這一張張臉都顯得那麼親切,那麼大仁大義,默默地背負起沉重的擔子,沒有一句怨言,也沒有一點畏縮,默默地撒播著人間正義的種子、不望世人感恩,也不望他人讚揚,照理說應該是最淡泊的人生了,可是對於聲名卻看得比性命還重得多,人性變幻,那是最難以琢磨的了。
  他想著想著,忽然一陣沉重的呼吸聲從左邊傳來,其心凝神一聽,心中一怔,忖道:「這分明是有人運功療傷,運轉真氣,這林中難道有高人隱藏?」
  他循聲輕步走去,那聲音愈來愈是急促,好像已到了最緊要關頭,他轉了兩個彎,只見前面一片枯草坪,當中端坐著一男一女兩個人,面對面一言不發。
  其心一瞧之下,幾乎出聲叫了起來,原來那男的正是和自己忘年之交的四川唐瞎子,和他對面坐的,卻是那病容滿面的中年婦人五毒病姑。
  兩人見其心走近,臉上卻是一點表情也沒有.那唐瞎子雙目失明也倒罷了,那五毒病站和其心交過手,可是對其心突然到來,卻是視若無睹。其心心中一凜,戒備著不敢前去。
  唐瞎子呼吸急促,似乎強忍體內痛苦;其心全身運足真氣,他緩緩走向唐瞎子身旁,想以內力助他運功,他一步步走近唐瞎子,卻是全神注視五毒病姑,他全身密佈夏氣,舉步之間自然流露出一種沉若山嶽的懾人氣勢來。五毒病姑縱有再大神通,要想出手暗算,也是毫無希望。
  其心走到唐瞎子背後,伸手正等抵住唐瞎子後背,唐瞎子倏然就地一滾,滾出了數尺之外,其心見他滿臉惶急之色,他心中轉忖道:「難道唐瞎子和五毒病姑斗毒,不願別人出手助他,其實這五毒病姑是人人皆可誅殺作惡多端的女魔頭,何以拘泥於此?」
  他眼角一源五毒病姑,仍是神色未動,雙目低垂,盤膝而坐。其心心中忖道:「女子天性原本狹窄淺浮,這人沉著如此,當真是個大大勁敵了。」
  忽然唐瞎子臉色一變,額間儘是青深深的一片,十分獰惡可怖,其心沉吟無著,但見唐瞎子呼吸漸漸平和,調息暢順,其心心中一寬,知道唐瞎子已度過了生死大關,但臉上青氣卻是愈來愈濃,唐瞎子本來長相就不好看,眼珠又是死板板的永不轉動,此刻再加上滿臉青氣,直像陰間放出的索命厲鬼,牛神馬面了。
  唐瞎子忽然哈哈一聲長笑道:「五毒病姑,你這區區之毒,就算難得倒我老兒,豈能難得倒老地這破肚皮,哈哈!你遍采各種毒藥,合成這短命藥物,可是白費苦心了。」
  那五毒病姑仍是一言不發,唐瞎子手舞足蹈,似乎高興無比,他見對手五毒病始不言不語.只道是對方被自己難倒,心中更是得意,口中又道:「你這味毒藥配製可謂煞費苦心,厲害也夠厲害了,可是仍有一點漏洞,你如認輸老地說給你聽也罷。」
  他和五毒病姑約定比較下毒手段,原本是想除去這武林中人人談及而色變的女魔頭,可是目下被自己想出了對方所出之難題,竟是高興已極,只覺是在爭強鬥智,對於五毒病姑認為是唯一對手,要否殺她,倒是次要的事了。
  唐瞎子見五毒病姑仍是不言不語,他心中煩躁,不知五毒病姑又在弄什麼鬼?雙耳凝神聽去,仍是絲毫不見動靜,唐瞎子陰陰地道:「病姑,你是服輸了吧!老兒再數三下,你說不出老兒那味毒藥名稱,你就得自奉誓言。」
  他大聲數數,數到了「三」仍是不見動靜,其心知五毒病姑性烈似火,心中也感奇怪!唐瞎子一數完「三」,當下緊接著大聲道:「你所配的藥是南疆百年賄賂,雲南人面黑蜘蛛作主藥,貴州萬年腐屍泥為副,加上長尾天蠍尿和成九藥,錯賒蜘蛛之毒至陽,屍腐之泥至陰,君臣相左,原是攻陽攻陰,無懈可擊,可是你卻忘了一點,陰陽合,原本可以收相輔之功,你卻將份量配錯了,反而得到陰陽消長之弊,哈哈毒娘,我老唐是何許人也,這一鬆懈,便不能制我於死。」
  他伸手撫著肚皮,得意喝道:「肚皮啊肚皮!你真是我唐瞎子的老夥伴,如果沒你老兄,我唐瞎子今日豈能贏過這毒婆娘?」
  唐瞎子忽地站起身來,他四下張望,雖是黑茫茫的一片,可是他彷彿看到了武林群豪都在向他唐瞎子恭維稱頌,他生平最得意之學乃是下毒解救之學,此時便用這門法子打敗不可一世的五毒病姑。真是得意之極。
  其心見五毒病姑只是沉默,他心中犯疑,以袖一捲,一掌襲向五毒病姑。唐瞎子連忙搖手叫道:「小兄弟使不得,你這一出手,這毒婆娘如要賴帳,豈不讓她落了一口實。」
  其心忙一收掌,他這出擊之勢何等凌厲,雖是收掌快速,掌風仍然掃到五毒病姑,五毒病姑倏然倒地,氣息全無,其心恍然大語叫道:「恭喜唐大哥,你替武林除了一個大害。」
  唐瞎子一怔,哦了一聲道:「原來這毒婆早就中毒身死,我還當她在鑽研我下的毒藥名稱哩!小兄弟你來得正好,我唐瞎子心中最存不得事,正要尋你問個真切。」
  其心心中料到,唐瞎子也一定是問自己與凌月國主的關係,他心中飯亂,不願再提此事,當下插口道:「唐大哥,你和五毒病姑斗毒,用什麼法兒將她刺死?」
  唐瞎子心中犯疑,他知其心是用言語支開自己想問之話,但其心一提到下毒毒死五毒病姑之事,不覺心癢難搔,忍不住道:「小兄弟,你道我老哥和五毒病姑如何個比法,哈哈!這真是不要命的別開生面。」
  其心道:「願聞其詳。」
  唐瞎子道:「那五毒病姑也知道我老唐是個下毒的大行家,她一上來便出了個古怪的題目,規定雙方各出幾種毒藥,對方如是猜不出來,是敗了的一方,應立刻自盡。」
  其心道:「唐大哥是毒中聖人,那五毒病姑想是橫行已慣,目中無人,真不知天高地厚。」
  唐瞎子道:「正是正是!我唐瞎子豈能怕了她,當下立刻答應,結果嘛,對了三陣,第四陣正在對峙,小兄弟你便來了。」
  其心道:「唐大哥,你真是好生大膽,你以身試藥,萬一找不到解毒之方,豈不是完了嗎?」
  唐瞎子嘻嘻笑道:「這個!這個我唐瞎子根本就沒想到,天下雖大,難道有能毒倒我瞎子的毒嗎?真是笑話!笑話!」
  他昂首而言,那光景真有前不見古人的味道,其心見他能將下毒如神的五毒病姑剷除,心中更是折服。
  「小兄弟,我的事講完了,瞎子可要問問你的事了。」
  其心也正色道:「唐大哥,你難道不能信任小弟?」
  唐瞎子微窘,他說道:「不是……不是老哥不相信於你,實在……實在……他媽的那些人說得……他媽的歷歷如繪,就像真的瞧見一般。」
  其心緩緩地道:「有唐大哥這種義薄雲天的兄長,小弟還敢有辱大哥的聲名嗎?」
  他言語之間,不覺又想起丐幫藍文侯幫主,心中一痛,便住口不說了。唐瞎子大喜叫道:「小兄弟你別往老哥臉上貼金,我唐瞎子一生殺入無數,原也算不得什麼好人,可是在根本上,自信還能夠得上一個『忠』字一個「義』字,小兄弟,為人但須心存忠義,世人交口非難,總有一天會水落石出。」
  其心瞧著這粗壯的大漢,從他口中說出這段大道理來,當其字字似金,落地有聲,豈是巧言令色之輩所能說出,不由聽得癡了,他茫然應道:「唐大哥說得正是!」
  唐瞎子正待開口說話,忽然腹間一陣劇痛,再也站不起來,其心心中大驚,連忙伸手去扶,只見唐瞎子青氣直透華蓋,隱隱之間竟有黑氣上升,其心見形勢急迫,一運內勁,按在唐瞎子背腹之間通心要脈。
  過了半個時辰,唐瞎子臉上黑氣消失,仍是青森森一塊馬臉,忽然唐瞎子雙目一睜連道:「好險!好險!」
  其心奇道:「什麼?」
  他說話之間,右手真力仍是緩緩輸入唐瞎子體內。
  又過一會唐瞎子自忖無妨,他不願其心為他多耗真力,便道:「好了!好了!五毒病站當真好素,她在毒藥中還加了附著,她大概也知道配藥份量不准,這又加了幾分攻隙銅綠之素。」
  其心道:「唐大哥,你無妨了?」
  唐瞎子豪邁地站起,哈哈縱聲笑道:「我從毒中長大,豈有被毒倒之理!」
  他愈笑愈是得意,忽然笑聲一窒,其心見他臉色大變,一副茫然失措的樣子,其心心中一凜道:「唐大哥,你毒素才除,先歇歇再說!」
  唐瞎子口中喃喃道:「什麼毒藥,什麼毒藥?」
  其心驚問道:「唐大哥,你說什麼?」
  唐瞎子慘然道:「你唐大哥已是廢人啦!」
  其心大吃一驚,他猶自不信生龍活虎的唐大哥在一刻之間怎變成廢人,唐瞎子淒涼地反覆道:「這是什麼毒,這是什麼毒!」
  一時之間他茫茫地瞪著其心,忽然又是一聲大笑道:「小弟,老哥哥一時糊塗了,天下豈有傷得了我之毒藥,真是笑話,真是笑話。」
  其心疑心大起,心中忖道:「唐大哥只是怕我擔心,是以故作輕鬆。」
  唐瞎子用力一拍其心臂道:「小兄弟,老哥尚有要事,就此告別了,小兄弟,你自多多珍重。」
  其心見他突然要走,心中更是有疑,他心中起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忖道:「難道唐大哥自知無法自救,他怕我見到他死時淒慘,是以要趕快立開我?」
  他愈想愈覺可能,當下再不遲疑,大聲叫道:「唐大哥,你別騙我,你……你……定是中了毒。」
  唐瞎子知道這個小兄弟足智多謀,豈是容易騙得了的,當下歎口氣道:「罷了,罷了,我老兒雖然能將體內之毒逼聚不發,卻不能解了,這是什麼毒,我竟查不出來?」
  其心見他頹喪已極,他按在唐瞎子手心的手,也覺得肌肉放鬆,勁力全失,他脫口道:「唐大哥,你真氣散了嗎?」
  唐瞎子沉重地點點頭。其心心中一寒,知道嫉惡如仇的唐大哥,他一身武功廢掉了,不說他結仇甚多,就是他那如火的脾氣,這日後的日子也不知怎樣過法。
  其心定眼一瞧唐瞎子,只見他目光渙散,已到燈柏油盡的地步,他心中一震,忖道:「唐大哥死意已決,他此刻正在散功,我如不能助他重振生機,等到功力一散,那是神仙也束手無策了。」
  其心在這當兒,心中真如千頭萬緒,一個法兒也不管用,驀然他雙目神光四射,注視著唐瞎子喝道:「唐大哥,世間還是有不解之毒,唉,縱是解毒大王,也有束手無策的時候。」
  唐瞎子一怔怒道:「你說什麼?」
  其已歎息道:「世間毒物真是五花八門,一個人心力有限,豈能-一瞭解其毒,要想窮有生之年,將各毒破解,看來是永無希望的了。」
  唐瞎子明知他在相激,可是他胸中對於毒物之學真是包羅萬象,學富五車,當下不吐不快,於是忍不住道:「你年紀輕輕,豈知學有專長,那世間毒物雖多,可是如能依其生態分之,也不過有幾類而已,這個給你說也是枉然,你是不會懂的。」
  其心沉聲道:「那麼解毒大王唐君像怎會有想不出的毒物?」
  唐瞎子搔首不語,他此刻的確不知自己是中了何毒,其心見他正在沉思,飛快一掌,拍在他泥丸穴上,唐瞎子身子一懈,倒在地上。
  其心原見唐瞎子正在自散功力,知道如果自己出手阻止,他一急之下散功更快,那便束手無策,是以出言激得他心神分散,這才出掌拍到。
  唐瞎子一怔,隨即恍然道:「小兄弟你別瞎擔心,我瞎子豈是自尋短見的人,你快解了我的穴道,好讓我仔細想想解毒的法兒。」
  其心見他似乎醉心於解毒,心想只有以此事將他絆住,他知唐瞎子脾氣,如心中存關一個苦思欲解的問題,定是棄而不捨,在找到解答之前是不會放棄,五毒病姑所下毒藥一定非同小可,也夠他一輩子想了。
  他正待去解唐瞎子穴道,終覺不能放心,忽然想起兒時父親攜他採藥時講給他聽的一個故事,當下便說道:「唐大哥,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唐瞎子煩躁道:「小兄弟,偏你在這時候還講什麼故事?快快解開我的穴道。」
  其心微微一笑道:「從前神農氏皇帝看到眾生疾病之痛,心中突生悲憫之念,發上誓願要救眾生百病。」
  唐瞎子不耐道:「這又有什麼相干?」
  其心緩緩道:「神農氏皇帝乃是大慈大悲的人,他此念一生,立刻遍行全國名山大川,找尋治病藥草,那天下草木藥石之多,真是難以計算,神農皇帝為救眾人,終於以無上大勇,遍嘗百草,試其溫寒甘辛,乃悟各藥相剋相佐之道,傳下藥醫之術。」
  唐瞎子聽其心侃侃道來,他雖精研毒物,可是都是從一本毒經上得到,此時聽其心說得有趣,不禁問道:「神農皇帝也太.膽大一點,他遍嘗百草,又為毒解之術,難道不怕中毒?」
  其心道:「神農帝何等大勇,他多次誤服毒草,總算生具異稟,能夠保得性命,可是終因體內毒素太多,臉上卻是青森森的,獰惡難看,唐大哥,你適才以身試毒,那是為了什麼?」
  唐瞎子想了想道:「那還為了什麼啊,還不是打敗那毒婆娘。」
  其心搖搖頭道:「不是不是,你是發了悲天憫人之念,這才以身試毒,要想救中原武林中人。」
  這正是唐瞎子心中之意,他約鬥五毒病姑,雖是氣她不過,但終因怕她在武林中掀起腥風血雨,是以挺身而出,只是適才一陣爭鬥,倒忘了本意,此時其心一提起,唐瞎子大起知己之感。
  其已道:「從前神農皇帝遍嘗百草,這就弄成一張青臉,唐大哥以身試毒,真可和神農帝先後媲美。」
  神農皇帝乃是中國三皇五帝,其心敬佩唐瞎子為人,竟將兩人並提而論,唐瞎子聽得一怔,忽道:「小兄弟,我臉色也發青了?」
  其心點點頭道:「佛家說『我不久地獄,誰入地獄?』唐大哥,天下之大勇者豈有超過四川唐君律的?」
  唐瞎子反覆思想,心中只是喃喃忖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一時之間,忽覺靈台之間一片清淨,他昔日仗義行俠,捨生拚死,只是心存一個義字,並未想到為什麼該如此做,此時豁然貫通,心中激憤之情不禁大消。
  其心見他神色轉了數次,他上前解了穴道,唐瞎子恭然道:『』多謝小兄弟指點,老哥哥這就找個地方隱居,如果不能解天下萬毒,今生再不出來。」
  其心聽他說得如此堅決,雖喜地重拯生機,可是日後會面之機卻極渺茫,其心呆呆望著他道:「唐大哥,日後小弟事罷,自當前來尋找大哥!」
  唐君律哈哈大笑道:「兄弟前途似錦,領袖群倫可指出而得,那時我唐瞎子雖不能目睹,這光景也可想得到。」
  他真情流露,其心聽得一震,心中忖道:「他雙目已瞎,只道是我爹爹所害,如果他知道我是地煞童無公的兒子.他難道會如此?」
  唐君棵一拉其心手,只覺豪氣千丈,他縱聲說道:「小兄弟,你怎麼不高興?咱們相識以來會少別多,豈能像娘兒一般依依不捨?」
  其心長笑應遵:「大哥說得是!小弟該罰。」
  兩人撫掌大笑,其心想到這兩日夜間,故人凋零,目下唐瞎子又將走了,忽然一種無法壓抑的離情襲了上來,以他深沉,竟是忍耐不住,笑聲中唐瞎子只覺手背一涼,他的感覺大是敏於常人,心中忖道:「小兄弟怎麼哭了,他平日英風颯颯,此刻難道是以為我無救了,是以流淚。」
  唐瞎子大聲道:「放心小兄弟,唐瞎子命又臭又長,總要看到小兄弟名揚四海這才能見閻王去!」
  其心勉強笑道:「唐大哥,小弟等著你便是!」
  唐君律連聲叫好,他此時心情大好,心中只是忖道:「我如能破解萬毒,這功德不也大得緊嗎?武功失去了我更能精鑽此學,又打什麼緊。」
  他扶起竹杖,向其心揮揮手逕自走了;其心看著他那巍巍身軀,雖是步履蹣跚,可是彷彿之間背後放出一團光輝,其心心中忖道:「人言佛光普照,成佛之尊頂上有光,唐大哥,其心其行,也真可立地成佛了。」
  那竹枝篤篤之聲愈來愈遠,其心不再逗留,他為了挽救武林浩劫,自己身受窮人百般輕蔑不用說,好友又一個個為他受累,如果不能臻得全功,那是百死莫贖的了。
  他飛快穿過林子,翻山越嶺只尋捷徑,走了數日蘭州已是遙遙在望,他又背了一遍強記下的機要,這才昂首挺胸進城。
  這日正是新年初一,他東奔西走,這數年之間,哪裡還記得過年過節,這時只見大街小巷桃符遍貼,滿地都是爆竹紙屑,行人熙攘,好一番新正氣象。
  其心漫步走去,忽見一個孩兒,穿著大紅新棉襖,頭上也載了一頂鮮艷皮帽,整個身體只有一雙小手和凍紅的小臉露在外面,那孩子頂多只有四五歲模樣,生得極是清秀可愛,正隨著大人打拱作揖,一雙小手捧得緊緊,卻是臉上笑瞇瞇的好不可愛。
  其心見這孩兒生得可愛,不由多看了兩眼,那孩兒胸前小兜中滿滿裝著全是紅包,大人們還是不停地送,可見這小兒真是人見人愛了。
  那小孩兒忽然轉過頭來,他當其心盯著看他,心中卻是一點也不害怕,黑漆漆的兩隻大眼溜了一溜,指著其心對他母親道:「這位大哥好好看啊!比華哥哥還好看得多。」
  孩兒的母親溜了其心一眼,笑叱道:「麟兒莫亂叫,是大叔不是大哥。」
  其心見他母子倆又笑又說,真是令人羨慕,那孩兒似乎對其心特別有好感,不住向其心招著小手,口中不停地道:「大叔!大叔,到我家吃飯去啊!」
  其心見他天真無邪,心中暗笑忖道:「你這娃兒倒是四海,年紀雖小,大有豪土之風。」
  其心向小兒揮揮手,那小孩兒的父親也向其心看了一眼,只見其心相貌斯文,氣質清華,他也是個大有閱歷之人,雖見其心穿得陳舊,可是絲毫掩不住高雅風姿,心中不禁暗暗喝彩,忖道:「西北地方,哪裡走來如此人物?」
  當下拱手一揖道:「請教兄台高姓大名,小兒對兄台傾慕已極,就是在下也是如沐春風,喜不自勝。」
  其心見他出言不俗,連忙還禮道:「晚輩姓董,令郎王雪可愛,真是人間寵兒,兄長有子如此,真教人好生羨慕。」
  那人年方三旬,白面微髯,他向其心微微一笑道:「小兒已代主人留客,兄台如肯賞光,小弟舍間就在前面不遠。」
  那小兒見父親和這俊少年只是寒暄,他卻是一句話也不懂,心中甚是煩心,忽然發現一樁奇事,嘟嘴道:「爹爹,這位大叔過年怎麼不穿新衣服?」
  那中年漢子連忙喝叱,向其心作揖道:「小犬年幼,兄台大量,萬祈莫怪。」
  其心微微一笑道:「令郎天真爛漫,小弟喜之不勝,何怪之有。」
  他心中卻甚感淒涼,他自幼失母,和齊天心命運卻是一般。孩兒一年到頭就只盼望過年,有吃有穿,其心卻從未享受過,他愈瞧那孩子兒愈是可愛,自己風塵僕僕,難怪這幼兒要奇怪了。
  他伸手入懷,取出一隻小元寶放那孩兒兜中,向那中年一揖作別,那中年卻在沉吟,孩子已叫道:「我要這位大叔別走,爹爹你快留住他!」
  其心向他一笑,閃身人叢之中,忽然遠遠傳來一陣擊鑼之聲,一陣聲勢雄壯的叱喝:「安大人到!安大人到!」
  其心定限一瞧,街上百姓都紛紛讓道,前面兩人抬著兩塊巨牌:「迴避!」「肅靜!」
  真心忖道:「只怕是甘肅安大人到了,他新春出巡,不知為了什麼,人家老百姓一年到頭好容易有個休息,上街瞧瞧熱鬧,又要迴避於他。」
  他四下瞧去只見眾百姓並無不快之色,都是笑嘻嘻地閃在路兩邊,前面北風吹過,一個繡金大「安」字旗在風中展起,獵獵飛舞,葉不神氣。
  等到安大人官轎一到,眾百姓更是齊聲歡呼,呼聲震天,忽然轎門一開,一個五旬左右清矍老者緩緩站起身來,一張國字臉,劍眉挺鼻,文雅之中卻帶著威嚴,只覺依稀間有三分像安明兒。
  自這人一露身,眾百姓更是歡喜,紛紛向總督拜年,自古以來,中國官場威儀何等人物,這總督乃是一方大員,位極人臣,像安大人這樣隨和和百姓見於街市之中,倒是未見的了。
  安大人緩緩道:「多謝各位鄉親老伯!」
  他出言雖緩,卻是字字清晰,其心忖道:「安大人內功也自不弱!」
  安大人不住向眾人點頭招呼,眾百姓對他感戴極深,人眾愈擠愈多,其心暗想自己適才錯怪了他,這安大人原來是萬家生佛的大清官,心中不由大喜,也不知是替安明兒喜還是為什麼,只覺很是愉快。
  安大人正待歸轎,忽然眼角一掃歡呼道:「百超,你真是忙中偷閒,好容易幾天休息,也不在府中清靜養養心,倒出來趕熱鬧了。」
  其心順安大入眼光看去,只見那人正是適才自己交談的中年漢子,那中年漢子長揖肅容道:「安大人勤政於民,真是文曲下凡,我甘肅百姓真是多年積德,能屬大人治下了!」
  安大人一笑道:「百超,你不用跟我口是心非,你心裡不知又在轉什麼鬼主意兒,說不定是說:『你這官兒連新年也要騷擾百姓,真是大大不該。』好,我這就走!」
  眾人見總督如此隨和可親,更是心中感激,只見那中年漢子道:「安大人時時心懷百姓,自是上天降福,學生昨夜接獲急報,甘西已獲甘霖,旱象全消,來容豐收可卜。」
  安大人大喜,按不住站了起來道:「百超休得騙我!」
  那中年漢子道:「治下無戲言,學生在安大人旗下怎敢打盜,只是學生昨夜接報已遲,不便打擾大人度歲,這才想今日下午稟告大人。」
  安大人連道:「好!好!好!既是甘西有雨,那來年黃河之水灌溉是不會有問題的,我也不必去青龍寺了。」
  其心忖道:「安大人新年便替百姓求雨,這樣的好官兒實在少見。」
  安大人向中年漢子道:「百超你真逍遙,晚間來府中如何?」
  那中年漢子道:「多謝安大人,學生下午尚須過訪友人。」
  安大人一眼瞧見那中年漢子可愛的孩兒,招手叫他過來了,想要賞個紅包,他伸手入懷,卻無分銀,一來他居官已久,隨處都有人安排招呼,二來他為人勤儉,不好財貨,這金錢銀兩未放在心上,一時之間,竟拿不出來。
  他情急之下,向轎夫示意,那轎夫甚是乖巧,偷偷獻上一個兩重的元寶,安大人接過,放在那孩兒手中,又摸摸那孩兒的頭,他抬頭一瞧,只見四下百姓忽然肅然,那中年漢子百超眼中閃爍著晶瑩淚光。
  安大人大奇,中年漢子從孩子手中取過無寶,他激動之下,聲音發咽,好半天才道:「麟地你謝安大入思典,安大人您……您……愛民若溺,刻苦自己如此,這教我甘青百姓如何能報此恩?學生謹身受教,永不敢忘大人之身教。」
  安大人不解,他見百姓一個個都瞧著他。眼光中流露出千般感恩,真恨不得為他赴死,他心中甚是感動,默默忖道:「真是堯舜之民也,真是堯舜之民,可惜我哪能及古聖先賢之萬一?」
  他見眾百姓都甚沉重,心想這是大年初一,正是萬民歡騰之時,自己最好快走,他原是無意之舉想不到百姓竟會激動如此,當下一揮手對中年漢子道:「百超,你胡說些什麼,我安靖原愧對百姓,只求多謀補救,何功之有?」
  接著哈哈一笑道:「百超,我雖有偷閒半天之思,可是朝廷威儀,倒是你落得逍遙自在,任性遊蕩。」
  他說完放下轎門,轉向往總督府中抬去,眾百姓目送這後官廉吏,人人充滿愛戴,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那中年漢子區眾人都以尊敬驚奇的眼光瞧著他,心中滿不是味兒。你知總督何等尊貴,竟和他像朋友一般談話,眾百姓如何不羨慕尊敬?而且眾百姓從未見過這中年漢子,自不知他居於何位,如何不驚?
  那中年漢子攜眷匆匆離去,其心也擠開人群,直往甘育總督安大人府中走去。
  他是舊地重遊,路徑甚是熟悉,走過數條大街,便見總督府高高大門。他才走近總督府,正待向守門衛士致意求見總督,忽然大門開處,幾個少女走了出來,其心定眼一瞧,只見其中一人正是總督千金安明兒。
  安明兒眼尖,一眼便看見其心,她心中狂喜,忘形之下,直往其心之處跑來;其心又見到安明兒,心中也甚高興,他見幾個少女都好奇地望著他;心中不覺有些不好意思。
  其心道:「安小姐,咱們又見面了。」
  安明兒笑靨如花,迎著他道:「你是來蘭州嗎?快到我家住去,空房子多得很!」
  其心仔細打量予她,只見她身上著了一襲絲裙,此起布在荊裙又自有一番美麗。其心低聲道:「我來蘭州,有重要事情稟告令尊,碰到你正好,請替我引見。」
  安明兒心中大為失望,她只道其心是專程來看她,此時聽到其心原是有事要找父親,不由心中一沉。
  安明兒只見那幾個女伴好奇地望著其心,她臉上一紅,連忙招手叫她們上前,介紹道:「這就是董師兄,他上次救過我一命。」
  其中一個女子口快,脫口道:「表姐,他就是你每天晚上跟我姐妹偷偷談論的那人嗎?」
  安明兒面若染脂,紅得透了,其心也訕訕的不好意思,幸好其中一個年紀大的女子道:「董公子遠道而來,咱們怎麼老是站在門口,也不請客人入內。」
  安明兒這才請其心入內,她感激地向她表姐望了一眼。其心走進府裡,只覺府中白楊沖天,想到春天來之時,定是綠蔭遍野,園中雖大,卻少種花草,只是巨樹林立,顯得又是樸素又在嚴。
  安明兒引著其心連轉數徑,走過一個圓門,這才是內眷居寢之處,安明兒將其心帶進東邊一排房子,才一走上台階,迎出九個青衣婢女來。
  安明兒道:「你們帶董公子去右邊寢室去,快,快!」
  那些婢女吃了一驚,以驚訝目光看著其心,原來那右邊寢室正是安大人款待上賓所在,平日就是總督都是少進,想不到小姐竟會讓給這臭小子住。
  其心見那婢女們眼神有異,心中暗暗好奇,面上神色卻是不變,那婢女在前開了門,他走進屋子,其心向內一望,只見屋中棋琴書畫俱全,牆間懸著一副米布草書,筆走龍蛇,端的是絕世之寶。
  其心向婢女問道:「這是安大人的書房嗎?」
  那婢女噘嘴一笑,也不答話,其心見四牆潔白如雪,窗前綠絨厚呢,佈置得清幽高華,卻是不見絲毫富貴俗氣,心中不禁暗暗折服。
  他再往內間走去,只見屋角放著一個極大書櫃,他走近一瞧,真是所藏豐富,所無不包,室中,平放著大床,床底下是暖室大滬。
  其心放下簡單行李,忽聽到安明兒在外面喊道:「董公子你先休息一會,我去請母親去。」
  其心忙出來道:「安小姐,怎敢勞動夫人大駕,我這就隨你去見夫人。」
  安明兒一皺眉道:「你是我朋友,我媽媽就是你伯母,什麼夫人長夫人短,你不嫌俗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