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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層層抽絲

  那個和尚說出「五步追魂」唐弘的名字,白鐵軍與錢百鋒再也忍耐不住,一齊大呼出聲。
  那和尚吃了一驚,說道:「兩位施主覺得有什麼不對麼?」
  白鐵軍和錢百鋒互相對望了一眼,錢百鋒道:「大師此話太過驚人,是以咱們忍不住要呼喊出聲了。」
  那和尚面上又現出淒然的神色,歎道:「這個秘密貧僧一直未向外傳過,就是傳之出去,也無人會相信……」
  錢百鋒不待說完,插口說道:「那五步追魂唐弘竟然已死,那真是大大出乎意料之外,而且也使咱們這干裡迢迢趕路之勞,頓成泡影。」
  那和尚微微一怔,說道:「原來各位施主是來找那唐弘的?」
  錢百鋒見他面上神一變,仍故意說道:「咱們以一見唐弘為目的,如今……」
  那和尚不待他說完,一步跨上前來,微微冷笑道:「施主是找那唐弘的晦氣麼?」
  錢百鋒默然不語,白鐵軍等不知錢百鋒用意究竟何在,但轉念想想,找那唐弘追問昔年之事,也的確是在找他的晦氣了,所以一齊均默不出聲。
  那和尚面色陡然一冷說道:「兩位施主要找尋那唐弘還是要找尋五步追魂?」
  錢百鋒和白鐵軍一齊吃了一驚,他們聽不懂和尚這一句話究竟是什麼用意。
  那和尚見兩人面上神色一片茫然,不由也怔了一怔,錢百鋒微微咳了一聲道:「大師此言何解?」
  那和尚怔然不作聲,錢百鋒接口又道:「那五步追魂與唐弘不是一人麼?」
  那和尚面上怔色一去,緩緩說道:
  「那五步追魂之名,世上有兩個人用它。」
  白鐵軍只覺頭腦之中靈光一閃,想到那一日齊青天在少林僧人之中,誤抓一個名叫花不邪的,以為他是什麼四川唐門叟,那花不邪似乎也叫作五步追魂,霎時他猜測已經明白那齊青天乃是受北魏之命,找尋唐門叟的目的,多半與那昔年大案有關了,他急吸一口氣,按下砰然而跳的心情,大聲問道:「那——那唐弘,可是來自四川麼?」
  那和尚咦了一聲:「四川唐門毒器天下獨步數十年,那唐弘號稱四川唐門叟乃是武林之中眾所周知之事,兩位施主竟然不知?」
  白鐵軍只覺心中巨震,接口又問道:「那五步追魂之名,可是姓花?!——」
  那和尚點了點頭道:「不錯,花不邪便是其名!」
  白鐵軍仰天噓了一口氣道:「不會錯了,不會錯了,那魏定國果是出手滅口。」
  那和尚微微一怔道:「白施主此言何意?」
  白鐵軍道:「那一日齊青天到少林追尋唐姓僧人,誤傷花不邪,倒是受北魏之指使,不想事隔多日,唐先生仍是難逃劫數。」
  那和尚聽得似懂非懂,不過面上露出淒淒慘慘的表情來,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白鐵軍和錢百鋒相互對望了一眼,白鐵軍微微沉吟又開口說道:「大師,在下有一個不情之請——」
  那和尚緩緩抬起頭來道:「但說不妨。」
  白鐵軍道:「咱們此來目的,乃是找尋唐先生,現在唐先生雖已去世,在下想大師或許可以幫在下一事——」
  那和尚沉默不語,白鐵軍頓了一頓,接口又說道:「只因此事關係實在太大,在下不得不故不相識,一再相問大師——」
  那和尚這時雙目一轉插口說道:「白施主口口聲聲說關聯甚大,說什麼昔年大案,貧僧可否請問,到底是為何事?」
  白鐵軍見他面上神色似乎有幾分緊張期待的神色,心念一轉,緩緩說道:「大師已經知曉了,那土木驚變之事——」
  那和尚面色先緊後松,緩緩吁了一口氣道:「白施主丐幫之主,貧僧理當相告,理當相告!」
  白鐵軍心中一震,忙接口問道:「大師請說……」
  那和尚緩緩閉起雙目,合十當胸,低低喧了一聲佛號道:「貧僧所知道的一部分,乃是以唐先生為中心——」
  白鐵軍和錢百鋒一齊點頭,四道眼神注視著那少林僧人。
  那和尚開始說道:「昔年武林之中用毒藥暗器的高手出了一對,除了那四川唐門之外,還有一人名不見經傳,但用毒之狠,技術之高,竟不在唐門之下,那人便是花不邪了,當時,唐門也出了一個奇才,便是日後的唐弘。唐弘承繼祖傳毒學,人稱為追魂手,但那花不邪足跡遍及,毒技的施展,在短短數年工夫,名頭竟上超出唐門的趨勢,他明知那唐弘號稱追魂手,居然自命五步追魂,分明是想與唐門毒物一爭長短。
  ˍ「武林之中一下有兩個用毒的高手,一時間真有令人防不勝防的氣氛,尤其那兩人均以『追魂』為名,一般武林中人難免發生混淆。
  「最可怕的是這兩個毒門的高手,竟然均為蛇蠍之心,殺人如草芥,稱之為毒魔,委實不為過份。」
  於是武林中人逐漸由畏懼之心轉變為痛恨之心,人人希望這兩個魔頭能死於非命,但明知此事甚不可能,於是有人動頭腦想出一計。
  「所謂計策便是挑撥這兩個『追魂』的名號,捏造花不邪以『五步追魂』之名陷害四川唐門,唐弘徒具追魂之名,實是有失唐門盛名。
  「那唐弘為人一向自負目傲,他對花不邪早存不滿之意,這時有此傳聞,一怒之下竟公開揚言武林,這『追魂手』名號自此不用,改名號為『五步追魂』」
  「這一來武林之中果然嘩然,唐弘此舉分明是故意找花不邪的碴兒,料定花不邪必然難忍此氣,一般人心中都不由暗暗感到高興,只兩毒相爭,必有一傷,不論誰死誰傷均對武林有益無害
  「這事發生後四五個月,那花不邪居然毫無動靜,而且在武林之中一時竟不見其蹤跡。」
  「唐弘等了許久,不見動靜,但這幾個月中唐弘大約也是在四川等候花不邪大駕,是以也未在武林之中出現過,這將近半個月的功夫,武林之中不見兩毒蹤跡,倒顯得格外平靜。
  「這件事情發生的時候,正是正統十二年,也就是土木驚變的那一年!」
  他一口氣說到這裡,微微頓了一頓,白鐵軍和錢百鋒雖明知此事與那土木之變有密切關聯,但聽他說到這裡仍不免精神為之一振。
  那和尚微微停了一停繼續說道:「然後便是那土木事變,那事情發生完結後,江湖之中仍無唐、花兩人的行蹤。」
  錢、白兩人聽他將土木之變那一句話輕而易舉一帶而過,本待追問一句,但轉念及那和尚重點乃在於唐弘的遭遇,便不再多說。
  那和尚的面色逐漸嚴肅下來,繼續說道:「那一年貧僧才十八歲,在寺中充當接引進香客人這職,江湖經驗可說少之又少。有一天,貧僧在山下接引了一個中年漢子,滿面是淒愴的神色!
  「貧憎當下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便照常規接他上寺,他進人大雄殿內,突然不顧貧僧,逕自往內殿快速急行而去。
  「貧憎當時愕在當地,那漢子走人內殿,找尋三院長老。給他尋著金剛院禪師,貧僧當時跟隨而入,卻見金剛院主持呆呆地望著那漢子,似乎萬萬難以置信的模樣,主持見到貧僧,揮揮手示意貧僧離開,貧僧年輕好奇,雖依言離開內院。但卻始終留神那金剛院的門戶,那知那漢子一入金剛院,竟然有如失蹤一般,再也未見過他的人影,而主持卻也未提及此事。
  「這事貧僧親目所睹,是以知之甚清,但寺中其他僧人十有八九不知此事,貧僧也不提此事,心中疑惑之心也逐漸隨日子而減淡。
  「過了三年歲月,貧僧出外雲遊天下歷時一年有奇,回到寺中,已逐漸淡忘此事,有一日忽然與一僧人在廊中相會,貧僧抬頭一看,入眼識得,正是那年相見的漢子。
  「貧僧看見他身著僧裝,心中不由微微一怔,當下便向他其他僧人打聽,這一打聽,貧僧才知道僧人竟是昔年毒中聖手五步追魂花不邪。
  「貧僧當下心中吃驚自是不用提了,但想到為何那花不邪找金院主持,三年之內沒有絲毫訊息,這一年之內削髮為僧,卻又自然公開寺中?
  「貧僧這個疑念始終沒有得到解答,但這花不邪削髮少林之中的訊息卻並未流傳到寺外,只因寺中僧人都受過吩咐。
  「那花不邪向佛之心甚為堅定。在寺中待人誠懇之至,而且絕口不談武學,想那昔年他威震天下,不論是毒技,就算武功,也有極高的造詣,在寺卻是平平淡淡,這一點的確甚難作到。
  「又過了兩年,也就是說在那土木驚變後六年,那時貧僧扔擔任知客之職,有一日……」
  霎時之間,那和尚面色罩了一層濃霜似的,錢、白兩人立刻意職到事情的嚴重性,只聽和尚沉吟了好一會,開口繼續向下說道:「有一日,貧僧就站在現在這裡,自山下來一個漢子,貧僧一見那漢子,忍不住心中突然生出一種古怪的感覺。
  「那漢子面上神色憔悴、失神,淒淒涼涼,那種神色,貧僧可真是畢生難忘,霎時之間,心中便生出一種悲哀憐憫之心。
  「那漢子走上來,站在貧僧身前不及一丈的地方,站定了足步,雙目怔怔地注視著貧僧,面上的神情卻是呆板如死,貧僧只覺心中一寒,幾乎不敢相信這站在面前的漢子乃是有生命的軀體。
  「貧僧只覺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來,也是呆呆地注視著他,那漢子忽然幽然歎了一口氣道:「大師帶我上山吧。』貧僧合十道:「施主貴姓大名?」
  那漢子頭忽然低了下去,用低微的聲音道:「唐弘!」
  貧僧吃了一驚,登時呆在當地,只覺怕是耳朵有所聽誤,合十再問道:
  「施主來自四川麼?」
  那漢子忽然抬起頭來,雙目如電,霎時之間充滿了奕奕神采,一眨也不眨地注視著貧僧,大聲吼叫道:
  「一點不錯,我就是江湖中殺人魔頭,人稱五步追魂唐弘便是!」
  貧僧呆在一旁,心中又驚又疑,也不知道唐弘忽然狂吼大呼究竟為何。
  那唐弘吼了兩聲,突然張口一噴,竟然吐出一口鮮血,貧僧大吃一驚,急忙上前扶著他的身子,沉聲對他說道:「唐施主,你受傷了麼?」
  唐弘雙目之中黯然無光,他默默地注視著貧僧,當時只得將他帶入寺中,立刻報告方丈主持。
  想那四川唐門在武林之中名聲極大,唐弘之名更是驚人,方丈當時驚得說不出話來,尤其巧的是兩個號稱『五步追魂』的武林殺星竟然先後來到少林佛寺。
  貧僧當時心中有一股說不出的感覺只覺得那唐弘是極端可憐的人,方丈當時便替他掌了脈象,發現他心火交集,煎熬過久,竟然無緣無故間得了病症,這純粹是內功方面的傷勢,相當不輕,當時貧僧便自行請願招呼唐弘。」
  方丈當下沉吟良久,然後說道:
  「這唐弘來意不明,此事斷然不可洩露,汝可先招呼他數日,至其病癒才詳問其情。」
  當時貧僧便奉方丈之命,將唐弘帶入密室之內,細心調養,貧僧對歧黃之術尚有所知,那唐弘心病煎熬,半月工夫已好了大半。
  在這半個月時間內,唐弘精神時清時混,當其混沌之時,口中時常喃喃自語,貧僧仔細分辨,那自語之中總是殺伐之語,想來此人一生思慮浸淫在凶險惡殺之中,這種思想在他頭腦之中的確是根深蒂固,當其混昏之時,思想自然流露!是以貧僧並不太覺奇異。
  後來貧僧無意之中聽見唐弘話中竟一再提及佛學之語,貧僧又奇又感興趣,便注意他的囈語,並在心中打定主意等他清醒之後,與他好好在這方面談談。
  唐弘痊癒後,貧僧便找他說話,他這時一反才來時的流露心事,變為冷靜機智兼而備之,對貧僧問話均淡然以對,始終問不出所以然來。
  貧僧最後問他此來少林究竟為何,剎時間唐弘似乎被這個問題問得傻了,半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貧僧心中感到奇怪,那唐弘想了好久,怔怔地對貧僧道:「是啊,我這種人,到少林來作什麼?」
  貧僧覺得他這一句話說得十分古怪耐人尋味,當下忍不住便對他說了些佛學上的道理。
  那知唐弘聽貧僧說了幾句,忽然神色一朗,緩緩坐了下來,開口和貧僧對談起來。
  貧僧只覺心中驚震無以復加,只因那唐弘說的竟然都是些佛學道理,只聽他侃侃而談,層層推論,引證經典,那造詣決對不在貧僧之下,單就佛學思想這一方面,貧僧已覺他靈活已極,更在貧僧之上。
  貧僧登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聽他說個不休,越說越是起勁,到後來他全付心神集中在這個問題之上,貧僧只覺他面目之中透出一種光來,再也不是那陰狠的氣質所能掩蓋。
  貧僧自覺已知他的心事,忍不住長歎了一口氣,唐弘聽見貧僧歎氣,愕然住口不語。貧僧說道:「唐施主,原來你對佛學浸淫非淺。」
  唐弘說道:「唐某閉門唸經已經六年有餘了。」
  貧僧啊了一聽說道:「六年功夫,唐施主有此成就的確不易。」
  唐弘說道:「唐某自覺形穢,不敢求助高僧,獨自閉門造車,想那佛法何等高深,何等玄奧,豈是唐某這種人所能輕易領悟,只是六年功夫,適才聽大師說教,竟在多處有共鳴之感,忍不住想到什麼便說什麼,到教大師見笑了。」
  貧僧心中暗暗忖道:「想不到這個大魔頭對佛學竟有這般天資,六年之內,無人誘導其思想,尤其他後天劣性中根已深,居然有如此成就,的確大大不易了。」
  當下貧僧沉吟了一會說道:「唐施主此來少林,可是要求論談經典?」
  唐弘面色又嚴肅起來,他考慮了好一會,沉聲開口說道:「大師如此說,唐某並不否認——」
  他說著微微頓了一頓,繼續接口又道:「此外,唐某尚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說。」
  貧僧啊了一聲問道:「什麼重要的事,唐施主——」
  唐弘面上忽然掠過一絲痛苦之色,他緩緩低下頭來,沉聲說道:「唐某能否一見少林主持方丈?」
  貧僧心中料定他所謂的要事一定不簡單,而且關係一定重大,否則以他如此殺人魔頭,怎會弄得心神顛狂,跑上少林古寺?
  貧僧當下考慮了片刻,說道:「唐施主佛學甚深,足與方丈相論了。」
  唐弘吁了一口氣,貧僧又道:「唐施主請在此稍候,容貧僧先去和方丈請示——」
  方丈當時考慮了良久,說道:「此人不比那花不邪,必須保守嚴格秘密。」
  貧僧只覺當時方丈面色甚為沉重,不知究竟如何,心想難道方丈已知唐弘的來意。
  心中疑慮不定,方丈考慮了一會,對貧僧說道:「你去帶那唐弘來。」
  貧僧隨同唐弘見到方丈,那唐弘看見方丈,面上神色陡然一黯,仰天長歎一聲道:「大師救我!大師救我!」
  貧僧吃了一驚,不明那唐弘此言何解,卻見那方丈長歎一聲道:「唐施主,老衲自顧不暇啊!」
  貧僧心中更吃一驚,這時唐弘與方丈面面相對,一言不發,兩人四道眼光中充滿了極端複雜的表情,貧僧在一旁見了,真是驚得呆了。
  過了好一會,方丈緩緩開口說道:「唐施主此來有何貴幹?」
  唐弘道:「唐某請問大師兩個問題。」
  方丈和尚說道:「但問不妨。」
  唐弘想了一想,沉聲說道:「唐某想要知道,天下有何處能度唐某這種人了結殘生?」
  他這一句話說得十分堅決肯定,那方丈聽在耳內,忽然雙目微合,長眉不住抖動,足足過了半盞茶的功夫,才睜開雙目,說道:「唐施主,老衲明白你的心思,只是老衲不明白有此必要性存在麼?」
  唐弘悲歎一聲道:「難道還有別的方法麼?」
  方丈微微一歎,說道:「那麼,老衲有一處場所可以建議。」
  唐弘精神一振,連忙問道:「何處?」
  方丈說道:「入我少林來!」
  唐弘面上陡然全是放鬆之色,似乎心靈之中千斤重擔得以釋輕。
  唐弘想了片刻,低聲說道:「大師真是腹中容船,在此時仍能不吝指示明途,唐某何幸能……能……」
  他說得甚為激動,一時竟然說不完盡。
  方丈雙目微合,長長吁了一口氣道:「老僧沒有權利去辯別你的是非,你可知道老僧的痛苦麼?唉,佛門金度,唐施主,老僧不知道緣份是否果是天定前因……」
  貧僧當時在一旁聽得似懂非懂,不過心中可以斷定,方丈與唐弘之間早已互相識得!
  那少林和尚一口氣到這裡,錢百鋒和白鐵軍聽得只覺種種蛛絲馬跡,似乎都符合心中的腹案,兩人心中都想到那事情到頭來終有揭露的一天了。
  白鐵軍喃喃自語道:「看來少林方丈對那昔年之事知之不少,在昔年他可能也算得上一個主角了。」
  那少林和尚想了一想又繼續說下去:
  當時那唐弘呆呆地望著少林方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過了好一會,到是方丈開口道:「唐施主還有一事請問不妨。」
  唐弘歎了一口氣道:「從大師方纔那一句話中,唐某這一句話,說出來也是白說,唐某已經知道了。」
  方丈嗯了一聲道:「唐施主知道就好!」
  他說完這一句話,再也不曾開口,雙目緊合,盤膝而坐,貧僧當時不知如何處理場面,便只有開口請示方丈,方丈雙目不睜,右手微拂,貧僧心知他要我迴避一刻,便躬身合十,正準備退出之時,方丈右手食指蘸茶水在木案上寫下次早晨再見之字,貧僧便退出,留下唐弘一人在室中。
  貧僧想到方丈曾強調秘密保守,退出之後不動聲色,根本不提及此事,那時季正當少林香火鼎盛之時,香客來往絡繹不絕,眾僧人都忙得不可開交,自然也沒有人注意貧僧的行動。
  次日清晨,貧僧直入那間室內,卻見方丈不在,只有唐弘一人。
  那唐弘身上披著一件灰布迦裟,頭頂發落,一夜之間已入我佛門。
  貧僧心中倒並不十分驚異,只因早已料定他要削髮為僧,唐弘見貧僧入門而來,卻是一言不發,雙膝對盤而坐,貧僧只覺他面目之上一片和善之色,倒也有幾分佛相端然。
  自此以後,唐弘便在少林寺中成為和尚,我與他有引渡之緣,是以自然而然之間他與我最為接近,少林寺中規模甚大,唐弘落髮為僧,眾僧視為平常,是以他的身份一直保留下來。
  唐弘與貧僧越談越是投機,貧僧十分佩眼他向佛之心竟然如此堅定,不到三年工夫,唐弘的氣質似乎整個改變了一個人,由外表觀之,那裡像是一個昔年江湖上用毒的惡魔?
  貧僧與他同食共寢三年,唐弘並未放棄他的武學。每日晨昏必練氣試招,貧僧作晨課時,自然也不斷鍛煉少林內功拳術等等,每每注視唐弘的練功,只覺他招式自走偏鋒,只要使出來,那路數之奇,發收之狠,實非貧僧所能想像,想那四川唐門一脈武學以毒辣為主,唐弘是唐門大高手,自是免不了的,而且他還盡量隱藏了不少呢!
  至於他的內功造詣,那是莫側高深,從不示出,一直到第五個年頭上,有一日清晨,貧僧發現他一個人站在一條小小的山澗之前,吸氣吐氣對準那急流的溪水,每吐一次氣,總是憑空吹起水柱好幾尺高,當時貧僧心中大驚,雖預料唐弘功力必高,但卻不料竟然已達此境界。
  那唐弘也感到奇怪,只要貧僧一提起武學,他總是笑而不答,對於咱們少林拳術連正眼都未瞧過。
  貧僧與他相處久了,真可稱為莫逆於心,無所不言,有一日他忽然笑著對貧僧道:「你看過這玩意兒麼?」
  說著伸出手來,手心上一放著五粒圓圓的黑珠。
  貧僧不識,便反問於他,唐弘微微歎了一口氣說道:「我這許多年來,總夢想能忘記一切施毒之技,就因為這玩意使我不能如願。」
  貧憎這才大吃一驚,原來這黑色圓珠竟是昔年唐門威霸武林的奪命珠,耳聞其毒,但從未有所見識。
  當下貧僧便道:「你何必心存此念,要知雖身懷毒技,但如能以理性時時先仰自我,所收效果恐較失去此技猶為大些。」
  唐弘似乎不曾有這個念頭,他聽貧僧如此說,呆了一呆,然後滿面都是舒暢之色,仰天一嘯,驀地裡右手掌心一吐,只見那五道黑光上下交錯疾飛,打向一丈之外的一棵大樹。
  那五顆黑珠去勢疾勁,飛行路線卻是突高突低,毫無準則,但卻自動在空中變動無方,貧僧當時一怔,不料世界有這等大異常理的暗器手法,只聽叮噹幾聲,那五粒黑珠一起打在大樹幹上,卻又各自反彈跳開,那黑珠跳離樹身,霎時又各自繞圓弧形反覆在樹幹周近不及半尺之距不斷交擊,一時之間只聽嗚嗚之聲響成一片,貧僧看得目瞪眼呆,唐弘長吁一聲,右手一沉,那五粒珠兒才嵌入樹中不再跳動!
  貧僧歎了一口氣道:「四川唐門暗器天下一絕,今日才算開了眼界!」
  唐弘笑了一聲,剎時滿面都是豪氣,大笑道:「我行江湖廿年來,從未遇過有人能逃過這奪命……」
  他說到這裡,陡然只覺心頭巨震,剎時面色大變,竟然一跤跌坐在地上,口中不住喘氣。
  貧僧吃了一驚,心知是他不覺之間又反覆本性,但立即醒覺,直覺間立刻抑壓本性,這種感情上變化更為劇烈,只見他面色灰白,似乎受了內傷。
  貧僧微微歎了一口氣,也不知應當說些什麼才好,只是緩緩走到那大樹邊,將那五粒黑珠拾了回來。
  過了一會唐弘恢復過來,他一言不發,貧僧將那五粒黑珠交給他,他點點頭便走回寺中,再也不提此事,貧僧知道好不容易他又回復平靜,自然也不願意再有所提及。
  這一件事發生的第二天,突然少林寺長老說出,有失蹤武林十年的四川唐門毒叟唐弘的蹤跡在少林寺附近出現。
  當時貧僧吃了一驚,唐弘卻立刻想到原來是那五粒黑珠在大樹幹上留下印痕所至。貧僧害怕方丈追查此事,但此事已流傳武林,並且聽說以誤訛誤,有人竟傳說唐弘居在少林附近。
  貧僧和唐弘毫無辦法,好在那時少林方丈閉關未出。貧僧便去請見金剛院長,長老見到貧僧,第一句話便是歎道:「名之於人竟有如此大的力量麼?」
  貧僧追問之下,原來那五粒珠痕在一般僧人目內雖會生奇異之心,但絕不會說出其來源,只是無巧不巧,那花不邪也落髮為僧在少林寺內,他也是暗器用毒的大行家了,一見那珠痕,登時便斷定唐弘找上少林,是以消息立刻張揚出來。
  事情既然發展到這個地步,貧僧與唐弘均是無法可施,便順其自然了。
  以後的日子,平淡無奇,但是貧僧與唐弘一天一天覺得互為知見,唐弘在佛學之上真是一日千里,貧僧最欽佩他的乃是那一份毅力及佛心堅忍。
  說來這也許是上天的安排,想那昔年武林之中兩大用毒的魔頭,令人談之而色變,卻先後進入佛門,為我少林之僧,這種結果,真永非預料之所及,佛法無邊,真是普渡芸芸眾生了。
  那和尚說到這裡,面上神色一片淒愴之色,白鐵軍與錢鋒知道事情就要接近那唐弘的慘死了,心中卻不由暗暗緊起來。
  那少林和尚雙目平平遠視,臉上流露出苦痛的表情,他緩緩開口說道:「那一日清晨,唐弘忽然有點神不守舍的模樣,貧僧不知他為何如此,結果他早課未完,便匆匆一人走出大殿,向後山而去。
  貧僧不知他去作什麼,但隱約之間感到他有些不比尋常,但那前數日貧僧與他沒有分離,實在想不透究竟為了什麼。
  早課結束,貧僧便下山行腳,目的是要傳遞一封書信,這一去一近已是兩日以後,貧僧回到山上,那少林……那少林寺已慘遭不測……」
  他說到這裡雖然盡量放平聲調,但抑壓不住的顫抖之聲,一時再也說不下去了。
  白鐵軍和錢百鋒對望了一眼道:「大師,這個咱們早知道了。」
  那和尚緩緩平靜激動的心情,繼續又道:「貧僧趕到大雄寶殿,只覺如雷轟頂,難以忍耐,倉皇之間不知不覺向後山而行,才跨過一叢矮松,便看見他……便看見唐弘師弟……他……他全身赤裸倒斃在地!」
  白鐵軍和錢百鋒陡然一齊大吃了一驚,忍不住地一齊高呼出聲道:「一個赤裸的僧人!原來是他,原來是他!」
  那少林僧人呆了一呆,滿臉都是驚震之色,好一會他才問道:「你……你怎麼知道?」錢百鋒以拳擊掌道:「那是一點不錯,那一日咱們上少林寺,在半路曾聽到一人高呼『你……要……命……便取去』之語,然後便看見那赤裸的僧人死在地上,觸體猶溫,那一日正好便是少林遇劫的同一天,一切事均相合不差……」
  那少林和尚滿面都是淒愴之色,錢百鋒一口氣說到這裡,瞧見那和尚的表情,登時住口不言。
  白鐵軍,沉吟半晌,緩緩說道:「那麼,果然是他下手的了。」
  那和尚驀然抬起頭來,大聲道:「什麼下手之事?白施主……」
  白鐵軍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喃喃地自語:「如此看來,魏定國一再追問少林方丈,不借數度上嵩山少林,便是為了怕此秘密的外洩!」
  那和尚聽得似懂非懂,一時插不進口來,白鐵軍想著想著,只覺一切事情好像開朗了一大半,心中負擔似乎為之一輕。
  那和尚在一旁沉默了一陣,這時開口說道:「施主們既然看來已知道事情的前後,貧僧想到也許施主可以為之解說一番。」
  白鐵軍已知那和尚乃是性情中人,心存欽佩之心,連忙答道:「大師但說不妨,在下知無不言。」
  那和尚道:「適才貧僧已然說過,唐弘隱居少林以來,此消息絕無外洩,只那次花不邪說明有唐門追魂珠痕在少林附近出現,可能在江湖之中有些傳聞,但唐弘之死,決非等閒之因,雖說唐弘一生仇人甚多,但依貧僧之見,這兇手八成與造成少林大劫者密切關聯……」
  白鐵軍點點頭道:「此言甚為有理。」
  那和尚道:「方纔貧僧聽說白施主正巧聽見唐弘臨終之前所喊叫之語,想來當時白施主距那後山地區必然不遠,貧僧想請問白施主是否看見那下手者時面目?」
  白鐵軍微微沉吟了一會,說道:「可以說是看見了」
  那少林僧人雙眉微微一皺,說道:「白施主此言何說?只因此事不單是關及唐弘,且涉及少林基業,是以貧僧不得不堅問到底。」
  白鐵軍點了點頭道:「大師之言甚是。在下之所以說此言,乃是因為在下當時並未見著那下手者面容,但迄今綜合各項事實估計,十之八九在下可以說出。」
  那僧人噢了一聲,雙目之中露出急切的光芒,白鐵軍道:「那下手者,依在下判斷,乃是一個瘋僧人!」
  那少林僧人怔了一怔道:「一個瘋僧人?」
  白鐵軍想到那瘋僧與昔年之事可說關係密切之至,又念及那瘋僧原系少林一脈出身,到底是怎麼一會事,一時實在說之不出,非將瘋僧本人才能解答,但此時那少林和尚既又問到,不覺想了一想才答道:「那瘋僧的姓名在下不知,但在下與他先後遭遇多次,在下可下斷語他必定出身少林一脈。」那少林和尚大吃一驚道:「白施主之意,乃是敝寺有內奸?」
  白鐵軍搖了搖頭道:「內奸倒是算不上。那瘋僧對少林寺似乎懷有不少仇恨之心,每每提及少林,他總是憤而不屑之色形之於面。」
  那少林和尚道:「請施主詳言……」
  白鐵軍道:「詳情在下知之不多,不過在下可就各事分析推測,將其結果相告……」
  他說到這裡微微一頓,面上神色登時嚴肅下來,那少林和尚心知他馬上要說明事情的核心重點,連忙收攝心神注意傾聽。
  白鐵軍想了一想道::「咱們暫且不談那瘋和尚的出身淵源,若說那下手者為瘋和尚,則必是魏定國在後幕掌握。」
  那少林和尚驚道:「北魏也牽涉在內麼?」
  白鐵軍點了點頭道:「魏定國乃是主持昔年土木堡事件幕後之人。當年天下群雄在丐幫楊老幫主所率之下,以天下為已任護駕塞北之事,大師應當知道吧!」
  那少林僧人點了點頭道:「這個貧僧如何不知?當年少林方丈也曾到塞北……」
  白鐵軍微微呆了一呆,錢百鋒哼一聲道:「原來少林寺也有人到塞北,這麼說來,更不會錯了。」
  那少林和尚驚訝地望著錢百鋒,錢百鋒也不作解說,白鐵軍繼續說道:「在一次聚會之中,群雄突然集體中毒,那中毒的症像極為古怪,天下少見,當時大家卻驚得呆了,立刻生出互相猜忌之心。」
  「後來各撥人馬連續遭遇伏擊,更證明有內奸存在,一直到烏氏兄弟和錢百鋒對掌之時陡然中無形之毒為武當掌教天玄道人,點蒼兩劍等人親見目眼,那錢百鋒立刻遭到不可洗刷之冤。」
  「主要也是因為錢大俠當年名聲不好,加之在丐幫大寨被人挑毀,有人已經對他生有警惕之心,但錢大俠天性強硬,絕不加半句解說,當那種生死關頭,人人心中思慮不能保持嚴密,在這種情況之下,錢大俠蒙巨冤被困人落英塔內達二十年。」
  白鐵軍一口說到這裡,那少林和尚已引起濃厚興趣,錢百鋒在一旁聽到這些往事,不由心中感慨不已。
  白鐵軍想了一想又道:「綜合說來,錢大俠之所以蒙此巨冤,歸根結底便是那一椿下毒的事,雖然明知不是錢大俠所為,但那真正下毒的兇手,卻是一直沒有線索……」
  那少林和尚陡然醒悟道:「你是說……你是說那唐弘乃是下毒兇手?」
  白鐵軍肯定的點了點頭道:「不錯!」
  那少林和尚想想事情前因後果,一時也說不出話來,白鐵軍歎了一口氣道:「關於此事,咱們原來想親問唐弘,但不想唐弘已然喪生,咱們曾請教當世另一下毒大師人稱死亡谷主顧老三的,他指示那種中毒的徵象八成是出自唐門,而唐弘卻偏偏在這一時候被人所殺,這其中的用意自然是十分明顯的了。」
  那少林和尚沉重的點了點,白鐵軍又道:「魏定國不知到何處及用何法請出唐弘,下毒手的用意不外有二種,其一為直接消滅群雄的實力,其二便是為了嫁禍錢大俠,他明知錢大俠的個性,如此群雄之間自相猜疑,更是瓦解組織及鬥志!」
  那少林和尚怔怔地道:「這麼說來,那北魏乃是土木之變的關係人了。」
  白鐵軍長歎一口氣道:「魏定國憑他蓋世才智,布下如此陰謀,先後為他利用的不知有多少人,而且個個均是一方之主的身份,有時我會懷疑,這決非人力所能完成……」
  錢百鋒聽到這裡,忽然只覺腦中神光一閃,大喊一聲道:「不錯,他一個人辦不到的!」
  那和尚及白鐵軍一齊吃了一驚,白鐵軍道:「錢前輩此言何意?」
  錢百鋒忍不住大聲說道:「那一件事的成功,乃是由兩個人的策劃,不謀而合所完成的。」
  白鐵軍想了一想道:「還有一人?晚輩思之不出。」
  錢百鋒大聲說道:「還有一人,便是那周公明!」
  白鐵軍呆了一呆,緩緩說道:「周公明?他是奸細?……」他側過頭來,卻看見錢百鋒雙目帶著奇異的目光,注視著那少林和尚,而不是自己。
  白鐵軍順著錢面鋒的目光,只見那和尚雙目圓睜,嘴巴張得大大的,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錢百鋒頓了頓開口問道:「大師有什麼事要說麼?」
  那少林僧人道:「周公明?錢施主方才是否提及周公明?」
  錢百鋒點了點頭,那憎人搖搖手道:「那麼錢施主說錯了。」
  錢百鋒奇道:「大師此言何意?」
  那少林僧人道:「昔年周公明身為朝廷之重臣,他親至塞北,護送者便是我少林中人!」
  錢百鋒與白鐵軍霎時只覺有如黑夜中突然似乎有一盞明燈所照,一齊大叫了起來:「那漢子原來是少林寺的和尚!」
  那少林僧人奇道:「此言何說?」白鐵軍道:「咱們從多人口中收集了有關土木之變情形,在事發前二日夜中,有一個黑衣漢子來到丐幫,和幫主楊陸密談,那一個漢子便是少林寺方丈,這個長期的困擾大師今日一言道出,真相大白。」
  那少林僧人道:「白施主這……」
  白鐵軍道:「不過在下仍然想不出那周公明在昔年事中,如何與北魏設計……」
  錢百鋒不待他說完,便插口說道:「並非那周公明是奸細,想那周公明以朝廷重臣的身份親臨第一線,和楊陸密談一夜,分明是定好了計策,有任務交付予楊幫主,這任務表面上看來,明顯得很便是北出星星峽搬請重兵,但據老夫之見,決非如此單純!」
  白鐵軍仔仔細細的聽他這一番話,只覺得心中思慮極為紛雜,一時之間不易整緒,忍不住說道:「咱們從頭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