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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金刀之謎

  洛陽古道,朝陽初升,光輝映在黃土上,金光萬道,清晨,原野寂靜行人稀疏,偶而有幾聲鴉噪,清風徐徐。
  左冰背著行囊,快步趕著路,他想到爹爹叫自己先去洛陽送信,他自會趕去相會,此時自己耽擱已久,不知爹爹先到了沒有,心中雖有些焦急,但爹爹對自己一直很放心,以前自己武功不濟之時,便一個人出來行走江湖,時自忖大有進境,想來爹爹一定會安心辦要辦的事。
  想到此,心中不禁釋然,那道路又直又長,兩邊白樺衝霄,一柱擎天,那樹幹表皮早已風霜雨浸,剝落得面目全非,但內層樹皮飽受天氣浸蝕,磨練得堅韌無比。
  左冰邊走心中邊想道:「這樺樹一層層剝落,但有新生的生機.反而長得更是欣欣向榮,多少年後只怕還是存在不滅,這黃土古道,從開關以來,也不知走過了歷史上多少大將名相,行過了多少兵車戰馬,改朝換代,人世滄桑,但這路有沒有變呢?不管是暴君的軍隊掠野屠城也好,不管是仁者之軍,解民倒懸也好,這古道總是默默地供給他們方便,唉,世間愈沒靈性的東西,看來是愈能持久的了。」
  他走了很久,心中仍然在沉思這個問題,忽然背後一陣清脆的鈴聲和著疾奔的蹄聲傳來,震破了清晨的寂寧,左冰正要回頭瞧瞧,只聞耳畔一個嬌嫩的嗓子叫道:「快閃開,你找死麼?」
  左冰聞蹄聲愈來愈近,他本能往旁一閃,忽然灰灰一聲馬嘶,一匹全身棗紅色的駿馬戛然立在自己身旁,那馬上坐著一個妙齡少女,正滿臉嬌嗔地望著他。
  那少女罵道:「你這人是怎麼樣子,大清早便像失魂落魄似的在路中閒蕩,如果不是我這小紅神聽話,你再多幾條命也是沒有的了。」
  左冰想想自己適才明明行在路邊,但見這少女臉頰正如旭日一般紅暈好看,不願和她抬槓,當下微微一揮道:「是小人一時失神,姑娘原諒則個!」
  那妙齡少女容顏極是美麗,她見左冰文縐縐地道歉,心中不禁有點不好意思,正待交待兩句場面話,再快馬加鞭趕進城去見爹爹去訴苦,但忽然發覺左冰慢條廝理,似乎對剛才那驚險場面根本未放在心上,當下冷哼哼地道:「你們這些書獃子管什麼用,國家真有難你們能夠振臂一呼抗敵麼?成天道貌岸然,裝腔作勢,叫人看了便是不耐。」
  左冰心中暗暗好笑忖道:「這少女和自己素昧平生,只因自己和她同行在一條路上,這便好像礙了她什麼似的,瞧我偏不順眼,世上最不講理的,只怕便是像這種年齡的少女啦!」
  他心中輕鬆,臉上不由微露笑容,那少女更是光火,叱聲道:「有什麼好笑,像你這種文弱書獃子,恐怕抵不上姑娘一根手指頭。」
  她說完手一揮,「劈拍」一聲,馬鞭迎頭擊向左冰,左冰雙眼一閃,口中連聲道:「女大王饒命!女……山王……饒命。」
  那少女咯咯一笑,那馬鞭堪堪擊到左冰面頰,忽的似有靈性軟軟彎了下來,左冰心道:「這女子橫是橫蠻,內勁造詣倒是不錯。」
  當下索性和她開個玩笑,身子一直,倒在路旁樹下,他內功深湛,一悶氣,全身脈息全無。
  那女少倒吃了一驚,連忙下馬看視,只見左冰蒼白的臉上無一絲血色,再一探息,不由臉色大變,一時之間,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湊近左冰蹲下身來,用那隻小手在左冰胸前不住推拿,左冰只覺她滿頭柔絲不時擦過自己面頰,又癢又覺好笑,卻是不敢露出半點破綻來。
  那少女推拿了一陣毫無結果,心中一急,大眼之中不禁落下淚來,她這人雖是驕傲刁蠻,但心地卻極善良,此時無端端失手嚇死一個書獃子,心中難過已極。
  她哭了一陣,看看天色,心知不久這大道上便熱鬧起來,多有不便,收淚喃喃地道:「這位大哥請放心死吧!黃泉之路聽說更是艱險,請你小心走啦,我每天燒大批冥錢給你,快快活活在陰世做個大富翁,嬌妻美妾,也勝似紅塵中寒窗孤燈苦讀,我待會便派人來收殮,好好替你厚葬了。」
  她說完帶著一顆愧歉不安的心,上馬而去,左冰正要坐起,只見那少女又撥馬而返,坐在馬上,低聲地道:「這位大哥你命該絕,我根本沒有打著你,是你陽壽已盡,千萬請……不要……變惡鬼來嚇人,千萬請你……哼,你就是變鬼姑娘也不怕你,哼!姑娘武功高得很,又有千軍萬馬
  護持著,怎會怕鬼了?你……你!還是乖乖地到陰間去啦,不然我不燒錢給你.你在陰間也是貧苦,那又有什麼好處了?」
  左冰聽她語氣,其實是「色厲內荏」,幾乎忍不住笑了出來,只覺這少女甚是天真,自大實在不該捉弄她,使她終生不安,但此時已成騎虎之勢,自己如果暴然坐起,這可愛姑娘如果不被嚇得半死,憤怒羞愧在下,難免放手和自己過招,當下只繼續裝作不動聲色。
  那少女又呆然看了四週一會,忽然一陣風起,黃土迷漫,那少女臉都嚇得白了,心暗道:「難道真有鬼魂不成!」當下再也不敢逗留,拍馬疾去。
  左冰緩緩站起身來,拍拍身上黃塵,含笑背起行囊,顧向前程。
  走了半個時辰,洛陽城已在望,左冰加緊腳步,走入城中,這時城中店舖剛剛開市,尚不見街上喧嚷,左冰心中想道:「現在去洛陽總鏢局找駱金刀還早,不知先到爹爹的定會面地點相國寺去瞧瞧。」
  當下問明那相國寺路徑,也不及解下行裝,大步趕去,一路上行人漸多,走了好半天,只見前面林木茂密,地勢愈來愈高,都是蒼松翠柏,氣勢不凡,那林間深處,隱隱約約露出一角牙簷來。
  左冰穿過林子,只見前面地勢豁然開朗,一座古寺聳立,那正中屋簷下掛著一匾,正是「相國寺」。
  左冰抬頭一瞧,只見相國寺佔地極大,雖是建造年代古老,但氣魄仍是雄偉非常,想是多年來香火不盛,失修已久,那窗欞簷牙,油漆剝落,已無復當年氣派,他四下張望爹爹有無留下記號,卻未發現,左冰穿繞到廟後,只見旌旗四立,整個廟後山下遠處原野上都是兵營,此時想是早操戰陣,那連綿戰營,靜悄悄地只有放哨警衛之甲士往來巡邏。
  左冰又在廟後巡視一周,他身形隱密,怕露出跡痕,被山下兵士誤為奸細,惹來麻煩,身形閃躍之間,已將周圍摸了個一清二楚,卻仍未見爹爹留下之暗號。
  左冰心中暗暗忖道:「爹爹也事情未了,不克趕來?什麼事拖延這麼久?這倒奇了。」
  但他素知爹爹之能,雖是擔心卻未害怕,正在沉思下一步應該如何,忽然山後蹄聲得得,左冰傾耳聆聽,卻是兩騎並馳往自己這方向跑來。
  他身形一閃,躲在一株大柏樹後,只見山下路彎處露出兩個人影,騎馬而來,漸漸地走近了,左冰定神一瞧,臉上笑意盎然,原來來的是一男一女,這兩人都是自己相識的熟人。
  只聽見那少女的道:「俞參將,我有一事相問。」
  那男的是個少年將軍,甲冑披身,全身掛帶,臉上尷尬之色尚未褪盡,想是適才一定大大受了窘。那俞參將恭然道:「小姐有何吩咐,卑職一定照辦。」
  那少女道:「我問你,世間真的有無鬼魂這事?」
  那少年將軍一怔道:「咱們軍人在沙場上出生入死,殺人如麻,怎會相信這鬼神之事。」
  那少女長長吁了口氣道:「這我便放心了。」
  俞參將被問得莫名其妙,不由望了望那少女,只見一張又嫩又自秀麗小臉,正癡癡地向著他面上望著,心中一酸,不由微微歎了口氣。
  少女極其乖覺.立刻發現了,問道:「你又歎什麼氣?是嘔了他們氣麼?我幫你告訴爹爹去,看那些老粗又能將你怎樣?」
  俞參將連忙搖手道:「小姐千萬不要誤會,卑職想到國家多難,東南海岸倭賊橫行,蹂躪百姓,卑職卻居此後方,醉生夢死,不覺感慨。」
  少女奇道:「我爹爹愛惜你文武皆勝人一籌,想要籌成一代大將,這才調你回後方精研戰陣兵法,你這人怎的不識好歹?」
  俞參將道:「大將軍厚愛之德,卑職如何不知,但既捨身為國,常居後方,反倒連連陞遷,豈不惹人閒語?——
  少女臉色一沉道:「我爹爹也留居後方,難道別人也說閒話麼?」
  俞參將連忙解釋道:「大將軍是國之干城,唉!卑職恨不得以死以報知遇,流連此間,戰志日益消沉,深恐傷大將軍知人之明,如果清輝蒙塵,卑職雖死無以謝罪。」
  那少女哼了聲道:「你要衝鋒陷陣,出生入死,別人管不到你,我卻要管。」
  那俞參將默然,少女又道:「你以為在前方立功殺敵,平步青雲,封土封侯,哼,爹爹說倭賊氣候已成消滅時機未到,輕易涉險,必壞全盤大局,你愈想到前方去愈死得快!哼。」
  俞參將臉一變,雙頰通紅。只因早上他的親兵一句無心之語,使他心中憤憤不平,此時這上司的千金又是橫不講理,不由激動萬分,脫口道:「男兒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也勝似死於婦……」
  他說到此忽然驚覺,再也不敢往下說去,那少女愈聽愈氣,叫道:「也勝似死於婦人之手是不是!好!你真了不起,你把我……把我看成……看成什麼人?」
  俞參將自知失言,又急又氣,一時之間語塞,心中想說一千個對不住,但卻確難出口。那少女默然一會,忽然柔聲道:「俞參將,是我錯了,請你別見怪。」
  那少年將軍心中真是有如亂麻,如果這少女罵他,打他出氣,他定會心甘情願受著,誰叫他衝動失言,但這千金小姐竟然低聲下氣跟自己道歉,這恩惠如何消受,想起那些往事,不由得心都碎了。
  兩人默然一陣,雙騎緩行,已走到左冰隱身之樹前,那少女忽道:「俞參將,我累了,咱們下馬休息一會如何?」
  那少年將軍道:「小姐說大將軍有要事相召,數萬甲士待校之前,將卑職召來,未將看還是真一陣路,大將軍說不定有軍情指示。」
  那少女抿嘴笑道:「我包你不會誤事,咱們休息休息,其實爹爹也沒有什麼大事,只不過……只不過……」
  那少年俞參將見她臉上又笑又羞,心中一轉,知道著了這小丫頭道兒,他受大將軍厚愛,從軍以來,在短短時間中連建奇功,陞遷極速,治軍嚴謹,數萬人生死操在他手中,從來都是言出如山,但此時對著這又矯又刁的小姑娘,卻是無著手之處。
  那少女道:「我聽爹說,日後消滅倭賊,雪恥中興之人,非你莫屬。」
  俞參將見她替自己戴高帽子,心知定又有極難以應付之事發生,他只得依言下馬,兩人走到樹下,那少女坐下,示意叫俞參將也坐,俞參將還待推辭,只見那少女臉色不善,只好遠遠坐在邊上。
  少女又道:「倭賊為患,迄今已十年,俞參將異日破敵掃蕩,行見立萬世之功,小女子這裡先預祝了。」
  俞參將吃她連捧,真是笑怒不得,無可奈何;歎口氣道:「大將軍一代人傑……」
  他尚未說完,那少女接口道:「怎會生出一個這等刁蠻的女兒來?你心中想說的是不是這句話?」
  俞參將臉色一紅,這正是他心中感慨已久之言,此時被這少女一語點破,大感狼狽,只覺答也不是,不答更是等於默認,琢磨半天,找不到適切之辭。
  左冰心中好笑忖道:「這少女當真是聰明,適才被我騙了一記,真是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了。」
  那少女笑道:「這個問題連我也想不通,想來是我生來像姆媽的多,像爹爹的少了。」
  俞參將不語,那少女忽然臉色一整道:「俞參將,那事我已知道了,你不必為難。」
  俞參將茫然,那少女又道:「我偷聽姆媽和爹爹談話,你放心,我不會……不會……不會……」
  她聲音俞說愈低,再也說不下去,那俞參將驀然驚悟,連連搓手道:「末將因為……因為軍職在身,隨時可能身死戰場,是以……是以不敢有誤小姐。」
  那少女忽然抬起頭道:「我……我……不會成為累贅的。」
  俞參將結結巴巴的道:「未將實有難言之痛,唉!真是……真是一言難盡。小姐人中之鳳,傷心人……豈敢……豈敢妄求……妄求。」
  那少女聽了一會,忽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哽咽斷續地道:「你……你……是真的……真的拒絕了。」
  俞參將手足無措,他被這千金小姐一哭,真是方寸全亂,口中只是反來覆去地道:「小姐莫哭,小姐慈悲!末將……末將……」
  左冰在樹後到這幕趣劇,不知到底是以悲或以喜收場,心中暗自忖道:「這小姑娘機智絕倫,此時不顧羞恥示愛,這姓俞的得妻如此,日後內外有助,前程似錦,怎的還在猶豫,真是太不識抬舉了。」
  忽然聽到背後一動,他此時江湖歷練已足,立刻返身,只見一個淡淡影子一閃而逝,再一回頭,又見一個美艷絕倫的秀臉,朝他飛快一瞥,左冰心中一轉恍然,暗自忖道:「既然被那少女看到了,只好硬著頭皮出去打招呼,我早上作弄她太甚,現下隨便她怎樣發脾氣,悶著氣受下便得了。」
  正待現身,但聞樹前那對少年男女默然無聲,那少女並未叫罵自己,心中正感奇怪,少女卻道:「你走吧,你前程遠大,不願落個依靠關係陞遷之名,咱們再也不要見面了。」
  那俞參將惶然道:「小姐息怒,末將這便護送小姐返大將軍府。」
  少女漫然道:「不用了,你別擔心我想不開會尋短見,我要死也不用你來管,自有我爹娘來收屍。」
  她雖漫不經意的說著,但語中之意仍帶著恫嚇之味,俞參將更是心焦不已。
  那少女心中卻想道:「那人早上明明是裝死,我到現在還耿耿於懷,這個虧可吃得大了,日後定要報復,裝死,對了,我何不用這來試試這小子有無真心?」
  她想到此,當下長吸一口氣,裝得不在乎的樣子,一言不語,半晌道:「咦,你這大將軍軍務繁忙,怎的還不回去檢閱部隊去?小女子軀擱了你軍國大事,擔當不起。」
  俞參將一臉尷尬,垂手而立,那少女忽然發怒道:「你真要逼死我才甘心麼,我就死給你看。」
  她說完飛快從懷中取出一隻短刃,猛然往心窩中一刺,慘叫一聲,俯身倒下,那短刃深深刺入,只留匕柄。
  這忽起之變,俞參將驚若焦雷劈頂,樹後左冰也是心中一痛,這活生生如花似玉一個小姑娘死在眼前,自己卻是無能為力,人間慘痛之事當以此為最了。
  那俞參將呆呆立了良久,左冰悄悄走了出來,心中暗忖道:「這姑娘天性開朗,為情所困,竟至出此下策,唉!」
  那俞參將正是俞大猷,過了好半天,他俯下身去,口中喃喃地不知說些什麼,一會兒聲音高昂,一會兒聲音低啞,語無倫次,左冰隱隱約約聽到幾句,都是傷心斷腸之語,左冰怕他一時內咎,再來個橫刀自吻,以報紅粉知已,那可更是不妙,當下強抑悲思道:「俞兄弟,快將這小姐屍首運回父母之處,其他的事日後再說。」
  他想分散俞大猷之悲情,卻見俞大猷眼光呆滯,好半天才應道:「對,兄台說得正對。」
  但並不見他伸手去抱少女屍體,左冰步步為營,全神貫注,怕他再出亂子,兩人停立良久,只見俞大猷虎目之中流下兩行熱淚來。俞大猷喃喃地道:「小姐,末將心中實是愛戀小姐,只因地位懸殊,再則小將傷心人豈有他念,姑娘這番厚愛,小將今生絕不再娶,只待……只待……國事一了,來生定與姑娘相守。」
  左冰見他語氣愈說愈是清晰,心知此人是個豪傑,此時理智尚能清醒,當真也是不容易的事了。俞大猷轉身對左冰道:「兄台請便,小弟這便快馬馱這姑娘回去,前程有緣,自有相會之期。」
  左冰點點頭道:「國事為重,俞兄千萬珍重。」
  俞大猷點點頭,左冰正待轉身,忽然發覺一事,心中頓如放下千鈞巨石,笑生雙頰,一拜而別。
  俞大猷呆呆望著左冰,他傷心之下,怎能注意左冰臉上神色?正要抱起那姑娘屍身,忽然遠遠傳來左冰輕快的聲音:「俞兄好好照顧這姑娘,應付不善,日後你吃苦的日子還多哩!」
  俞大猷一怔,彎身去抱那少女,忽然少女身形一滾,一鋌而起,臉上似嗔非嗔的道:「你敢碰我?」
  俞大猷如墜五里霧中,他用力揉著自己的眼睛,卻見這姑娘活生生站在面前,他驚惶之下脫口而道:「你……你……是人是鬼?」
  那少女抿嘴笑道:「剛才還逞強,什麼男子漢,大丈夫,不信鬼神之說,現下卻又如何?」
  俞大猷茫然道:「姑娘……姑娘……原來沒有死哩!」
  少女嗔道:「沒有死你又失望了?」
  俞大猷連道:「不是……不是……這個……這個意思,你別誤會。」
  那少女忽然低聲道:「總算你還有良心,講出幾句良心話來。」
  俞大猷臉上訕訕,他被這少女弄得死去活來,可是又不能發怒而去,只有守在當場。
  那少女道:「衝著你剛才那幾句話,咱們前隙一筆勾銷如何?」
  俞大猷一怔道:「什麼前隙?」
  那少女嗔道:「你拒絕我姆媽派人替我說親,這豈不是有意害我,致我於死地麼?」
  俞大猷這才恍然大悟道:「是小將不是,是小將不是。」那少女道:「不准你在我面前什麼卑職,小將的叫,我又不是你的大將軍,你便是你,我便是我,呆子懂了麼?」俞大猷道:「小……不……這個我省得。」
  少女嫣然一笑,俞大猷道:「適才小……我親眼看到姑娘匕首插入胸中,只是卻並不見傷,難道那匕首是假的?不能傷人麼,不對,那匕首明明只剩匕柄露在體外,這個我實在想不通——
  少女和取出短匕,交給俞大猷,俞大猷看了半天,只見那匕首寒光閃閃。原是精鋼所鑄,當下更是不解,以為是的道:「我明白了,姑娘胸前原有護身軟甲冑。」
  他眼睛不由往那少女胸前瞧去,那少女臉上一紅,暗啐一口,嗔道:「傻子,你自己刺一劍不就知道了?」
  俞大猷果真往手中一刺,堪堪刺到肌膚,只覺寒氣森森,不敢冒失刺去,那少女笑得花姿招展,口中不住激道:「大英雄也會怕死,真是想不到的事。」
  俞大猷一橫心用了幾分力往胳膊刺去,自忖便是真的刺入也不致傷及筋骨,那匕首觸肌,只覺手中一軟,整個前半段喀嚓陷入內套之中,俞大猷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這小劍是有夾層的,一用力便收縮進去,唉,姑娘真是聰明,這種玩意兒真也是天衣無縫。不過姑娘適才裝得太像了些。」
  少女強道:「我才不是裝的哩!你心裡有數!」俞大猷道:「只怪我心粗,一向未領悟姑娘心意。」
  少女道:「你別以為我當真怕死,我還有一把一模一樣的匕首,要到你真的氣我時才用,你以為我不敢。」
  俞大猷見她臉上又笑又嗔,那天真模樣著實可愛,心中大起親近之感,不自覺湊上前來。
  俞大猷道:「我怎敢氣姑娘?那真匕首丟了也罷!」
  少女道:「你口中說得好聽,心中怎樣想誰也不知道,好啦,現下咱們一人自己刺了一劍拉平,誰也不准怨誰。」
  俞大猷道:「姑娘要怎樣才相信我,這樣好了,日後我如果再氣姑娘,姑娘便用那實心匕首刺我便是。」
  少女道:「要怎樣才相信你,我此刻也未想到,你想叫我逼你發個惡誓?我才不會上當,你隨便胡扯幾句,到時候你不遵守,老天當真會罰你不成了?」
  俞大猷道:「你伶牙俐齒,我又那裡說得過你?那發誓之言雖是渺茫,但我們出生入死的人卻是甚為重視。」
  那少女一驚,半晌怯生生的問道:「發誓真會應驗麼?」
  俞大猷道:「有此可能?」
  少女臉色大變,口中連道:「我不信,我不信,這是胡說。」
  俞大猷不知她為何突然失態,少女又道:「如果發誓的人手背在後面,掌心向外,還有效麼?」
  俞大猷道:「如果自己毫無誠心,又何必起誓?那自是毫無意義的了……」
  少女長吁一口氣道:「這我便安心了。」
  俞大猷一怔,只見那少女臉上甚為羞愧,他想了想忽然悟道:「少女兒家常常撒嬌施賴,難免發誓騙人,這位寶貝姑娘,做這種事豈會落入之後?難怪她緊張了好大一陣子。」
  兩人經過適才一陣「生離死別」,情感大是融洽,俞大猷原是至性之人,此時心中轉變,一心一意想要善待這姑娘,真硬不得掏心相報了。
  少女忽道:「你以前有個情人是不是?」
  俞大猷臉一紅,想起自己不久以前暗戀那董姓姑娘,別人卻根本未放在心上,這時面對如此可愛少女,頓覺自己以前實在幼稚無聊,硬把愁苦往自己頭上壓,那辛大人的詞句。
  「少年不識愁滋味……」
  一時之間從腦中流了過去,只覺心中一鬆,再無滯然不通之處。
  那少女見他久不答話,忍不住又問道:「有便有,沒有便沒有。難道還怕說出口不成?」
  俞大猷笑道:「沒有!」少女道:「我也懶得逼你說真話,沒有最好,如果有的話,不准再理她。」
  俞大猷道:「那又那裡算是情人了??我自取煩惱,別人可能早就不記得我這個人啦!」
  那少女拍手笑道:「你自作多情,苦惱不已,真是活該已極,我真高興。」
  俞大猷也是哈哈一笑,笑聲中,那少女眼中泛著淚光,喜歡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俞大猷心道:「這姑娘爽朗有若男子,適才那幾句話真如大將發令,不容人反抗,她那裡不像她爹爹了?」
  俞大猷道:「適才這一鬧耽擱了不少時候,咱們走吧!」
  少女道:「我爹爹根本無事找你,不過既是我找你談談,爹爹也會以為是至要大事。」
  俞大猷心中暗罵自己傻得可憐,忽然想起左冰,便道:「咱們馬行迅速,快去趕上一個姓左的朋友,他也以為你死去,告訴他這好消息,也叫他高興高興。」
  少女冷冷地道:「這人奸詐無比,你以後少跟他來往,他正要瞧好戲,怎會走了?」
  她見俞大猷一臉不以為然的樣子,當下大大不悅道:「你不信麼?姓左的,姑娘老早便看到你,下來吧!」
  俞大猷一怔,只見樹影一動,左冰凌空躍下,立在兩人身前。
  左冰咋舌道:「姑娘真厲害!」
  少女道:「你那幾套玩意瞞得過別人,可瞞不了我。」
  左冰道:「小人不敢!」
  俞大猷見兩人一問一答,似乎早就相識,心中正感納悶,少女又道:「喂,你是怎樣看出破綻的?」
  左冰笑道:「我無意中瞧見姑娘胸前並無血跡,那周圍黃土也是幹幹地毫無痕跡,恰巧姑娘這時太得意,竟是暗露笑容,哈哈!再傻之人也能發覺了。」
  少女哼了一聲道:「偏是你精明。」
  左冰笑道:「不敢,我這俞兄弟人雖老實,但思路緻密已極,凡事反應較遲,但一經細想,真是天衣無縫,大將之才,豈是等閒?姑娘騙他一二次尚可,騙多了定被識破,那時便是無味之極。」
  少女道:「你別以己小人之心忖人,我幹麼要騙他?只有你這種人才以騙人為樂,多行夜路必碰鬼魅,這話應該由我來提醒你才對。」
  左冰道:「聽不聽由你,你把這俞兄弟惹得急了,吃虧的只怕還是姑娘。」
  少女哼聲道:「多謝指教。」轉身對俞大猷問道:「你會讓我吃虧麼?」
  俞大猷天性淳厚,他見兩人鬥口,怕兩人爭吵難堪,正感沒著口處,聞言連忙道:「當然不會,當然不會。」
  那少女得意的向左冰瞟了一眼,左冰聳聳肩道:「但願如此。」
  只見那姑娘臉上不耐,似乎有逐客這意,當下會心一笑道:「俞兄……姑娘,啊……請教姑娘尊姓。」
  少女接口道:「我姓胡,他日與左大先生只恐還有後會之期,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左冰見她面帶不忿之色,知她仍在抱怨自己清晨在官道上戲弄她之事,當下一揖道:「兩位珍重,就此別過。」
  俞大猷上次與左冰相識,對於此人傾倒已極,連聲道:「咱們離多會少,日後不知何日再得重聚,左兄何不多聚歡談,以為他日相思。」
  左冰哈哈大笑道:「別人討厭小弟在此,攪亂這良辰美景,小弟雖笨,這意思倒還理會得到。」
  俞大猷聽他如此說,心下更感不好意思,還待挽留,只見那姑娘粉頭低垂,又是羞澀,又是怒,當下恍然而悟,便道:「他日小弟師次東南,尚祈左兄翩然而臨,助小弟一臂之力。」
  左冰點點頭轉身去了,那少女高聲道:「左兄,適才小妹其實並未發覺兄台隱身在旁,胡亂招呼,想不到左兄作賊心虛,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中了小妹之計,小妹在此謝罪。」
  左冰回頭又咋舌道:「姑娘一點虧都不肯吃,現下大家拉直,咱們以後誰也不再耍什麼心機。」
  少女嫣然一笑道:「那要看你能不能遵守諾言。」
  左冰身形一起,揚手之間已然越過樹林,隱身在相國寺前,俞大猷目送他背影消失,歎口氣道:「這人是個好男兒,文武奇才,勝我多多,可惜不能為國大用,真是朝廷之失。」
  少女不以為然道:「他除了詭計多端外,還能成什麼大事?這種人心機如此之多,要他統率軍隊,一定是軍心渙散,人人自危,算得上什麼奇才?凡事皆是如此,像你這種外面本納內中清晰的人,才能擔當一方之任命。」
  俞大猷吃一捧,不禁訕訕不好意思,但少年人愛勝爭強原是天性,又是心上人軟語溫柔讚道,俞大猷心中自是受用得緊,也不再和少女辯論,隱約間自覺信心大增。
  俞大猷道:「現下早操已畢,左右無事,我便陪你去帥府去。」
  少女白了他一眼道:「你當然該陪我,不過我現在想騎馬踏青,咱們繞著這山彎登高以望洛城,臨淵而吐胸中塊壘,那可有多好哩!」。
  俞大猷道:「正是,我近來抑鬱已久,正該乘此而日大好時光,觀天地之雄偉,以舒胸懷。」
  少女見他言聽計從,心中大是高興,只覺滿天陰雲消盡,兩人上了馬,緩緩行著,款款而談。
  且說左冰別了兩人,便往洛陽城中走去,這一耽擱,洛城早已開市,他先找個客舍安身,放下行囊,出門給駱老爺子送信。他走到城中鬧市,忽見前面一家店舖人聲喧嚷,有人正在高聲爭執。左冰上前一瞧,日見那店子是家麥鋪,他從人叢中擠入,卻見一個年老農人與那米鋪掌櫃正在高聲爭。
  那掌櫃手執一把油亮亮算盤,臉色陰沉沉不動聲色,任恁那老農如何攘叫,只是不理,過了一會那老農叫得聲音嘶啞,略一歇口,那掌櫃用右手撥了幾下算盤,陰森森地道:「你吵也沒有,去年你借了廿兩銀子,如今整整一年,本息共四十六兩五錢五分三,現下麥價賤,那是你自己的事,你這車麥子還來,一半也不夠。」
  左冰向旁一看,那店門前停著一輛大驢車,高高地是全是一袋袋麥子,總有好幾百袋。
  那老農叫道:「你去年明明講好還麥子,還你一百擔便清了帳,現在又要銀子,你講……講理不講理?」
  那掌櫃道:「我說還麥子是誰作證人來著?你有證人的花押麼?王老實,老爺看你可憐,你再裝一車麥子來,我還你借據,兩不相涉,不然告到官裡去,你少不得吃官司。」
  老農一聽他要告官,氣勢先懼了幾分,左冰從旁觀的人紛紛議論中,對這事知道了一個大概。原來去歲中原大旱,麥價高漲十倍,這掌櫃以為有利可圖,又見這老農誠實可欺,借他廿兩銀子寫明一年以後以百擔大麥子償還,老農因嫁女急需,只得忍痛答應,他又不識字,糊里糊塗畫了個押。那掌櫃卻未想到今歲風調雨順,蟲鼠之災全無,五穀豐登,糧價大賤,那掌櫃算盤一打,一百麥子不及十兩銀子,不但惡利吃不成,便是老本也折了一半,如何肯甘心,這便滿臉笑容慇勤地去找那老農,又替老農高價賣了少許雜糧,等老農感激之下,便開口託言惜據遺失,又騙老農重畫一個押在新借據之上。
  此事老農在左冰未到之前已然抖出,但那掌櫃的拿出借據,分明是去年老農親自畫押,清楚寫明以銀價折還,眾人雖知定是掌櫃的欺老農不識字,做了手腳,人人雖是氣憤,也是無可奈何。
  那老農氣勢一懾,那掌櫃陰然道:「王老實,快快回家運麥子來,不然利上加利,你這輩子可還不清了。」
  他說著又撥弄算盤,緩緩地道:「拖一天便是五分銀子……」
  他未說完,那老農愈想愈氣,暴怒之下,那還控制得住,順手拾起一條扁擔,口中嚷道:「還有王法麼,我跟你拼了。」
  那掌櫃不慌不忙,輕輕一撥,那老農連人帶扁擔飛身而起,眾人均知這掌櫃是會家子,都怕惹火燒身,敢怒而不敢言。
  左冰再也忍耐不住,身形一偏一起,伸手將那老農接住,斜眼對那掌櫃道:「青天之下,王法之地,你敢逞兇麼?」
  那掌櫃的見左冰身手矯捷,暗暗吃了一驚,想了半天才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位老爺子欠小店四十幾兩銀子,小人追索,難道有什麼不對麼?」
  左冰冷冷地道:「這個容易。」
  他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小綻金子,這正是那凌姑娘所贈,拋給那掌櫃道:「這個夠不夠?」那掌櫃用手一量,忙陪笑道:「一半都不用,我這便找回余銀。」
  他匆匆跑進櫃檯,又匆匆跑出,手中捧了幾個元寶一些碎銀,對左冰道:「這是剩下來的銀子,大爺請點收。」
  左冰冷冷接過,對那掌櫃道:「下次再瞧見你欺侮老實人,可沒這樣便宜了。」
  那掌櫃的連道:「小人不敢。」
  人人看左冰義舉,又見那掌櫃的一臉卑躬屈膝的樣子,心中均是大暢,便仿若自己出了一口惡氣一般。叫起好來。
  左冰望著那呆若木雞的老農道:「你好生將這車麥子趕回去吧,待善價來賣,也免得受惡人之氣。」
  那老農驀然雙膝一屈,跪在地上道:「大爺替小人出了這口氣,小人恨不得以死報答,您老又替我還了債,這車麥子便是您的了。」
  左冰見他一臉誠懇之相,知道適才替他出了氣,此時便要他立刻死去,他也會肯,人生在世為爭一口氣,無論貧賤富貴,都是生死在所不惜的。
  左冰笑笑搖頭道:「我一個人便吃三年也吃不完這許多麥子,又沒有地方放,你是成心跟我過不去是不是?」
  眾人對左冰極是欽佩,見他出言詼諧,都湊趣哈哈大笑。起來,紛紛地道:「王老實,這位英雄既肯出手救你,怎會在乎這區區麥子,你也忒地呆癡了!」
  「老實頭,你是交上財運了,這車麥子你便省省吧!來春麥貴之時賣了,包你閨女光光彩采陪嫁出去。」
  眾人你一言,我一句說得十分熱鬧,左冰見那老農仍是倔強不聽,心中暗歎:「這個人是個死心眼,須得想個法兒唬唬他才成。」
  當下脫口道:「對不起你老人家,是我小子不該出手救你,你出這個難題小子實在做不了,你直挺挺跪在那兒,是要拜死我麼?」
  那王老實神色尷尬,顫巍巍站起身來,一句話也說不出,眾人更是狂笑不已,而且愈聚愈多,密密麻麻圍了好大一圈。
  正在這不可當交之時,忽然一聲叱喝,眾人紛紛閃開,三個年輕漢子排眾而來,高聲道:「王老實,你這車麥子賣給爺門,便算你一百兩銀子如何?」
  此言一出,人人更是議論紛紛,心想百兩銀子可供一家人數年用度,而且又當麥價狂賤之時,這三人只怕是失心瘋的大漢,大家都想看個究竟,頓時之間,四周倒靜下來。
  左冰一見有人解圍,心中大喜,正要一走了之,那老農確是死心眼,百兩銀子聽得他怦然心動,但是他只知為人重信,一言既出,再無反顧之理,當下搖手道:「不行,不行,這麥子已是這位爺台之物,要買,便找他老人家得啦!」
  那其中一個漢子道:「一百兩不成,再加一百兩如何?」
  他說完,從行囊中取出四錠大銀,拋在那老農夫面前,那老農夫看了看銀子,心中真是狂跳,自忖一生辛勤也存不了這許多錢,但這念頭一瞬而過,一種更大的力量把這貪念驅散了,他抬起頭來,只見那大恩人已是蹤影沓然,心中一時激動,不禁老淚縱橫。
  他從未讀過書,但那祖先遺傳下來的擇善固執之性格,卻是早已深深在他心中生了根,愈老彌堅,這一生中再也不會改變,這正是千千萬萬善良農民的本質,就憑著這種氣質,華夏民族永遠矗立字間,不消不滅。
  左冰剛剛閃身入叢之中,只覺那三個漢子有些熟悉,忽然靈光一閃,心中暗暗吃驚忖道:「原來這三人是跟揚群那廝一夥的,他們出高價買麥子,此舉定深意。」
  當下心念一轉,躲在人群中只見那老農自言自語道:「我替那爺把銀子先收起,日後總有機會還他,我這一生不還,我子子孫孫可以還。」
  那老農邊說邊想,想到此處心中頓然開朗,謹慎脫下上衣包起銀子,回顧四周,人人臉上都是羨慕之色。那三人中一個高大漢子道:「王老實,這車麥子爺們已買下了,這驢車兒也借用一天,明兒自會送到王家村去。」
  王老實點點頭,那三人跳上麥車,一趕驢子,沖排開眾人而去。
  這時烈日漸厲,眾人議論一陣,耐不住暑熱,紛紛離去,只剩下那老農呆立麥店之前,仿若大夢初醒,但衣襟中所包的銀子,卻是千真萬確實在的了。
  那掌櫃親切地呼道:「王老哥,外頭天氣熱,進店吃頓晌午飯,我這叫小夥計僱車送你回去。」
  老農一聽他聲音,真是如見蛇蠍,厭惡已極.大步而去。
  那三個年青漢子加鞭驅驢快馳,不一刻已走到效外,覓著一處無人之地將車停了。
  三人商量一陣,紛紛拔出長劍,一袋袋地將袋口束繩挑斷,一人舉起一倒,那黃澄澄地麥子灑在地上,不一會已堆成一個小丘,陽光下麥子顆顆飽滿堅實,令人有說不出的富足之感。
  那倒麥的人忙了一大陣,臉上露出不耐之色,對他身邊用劍割繩的人道:「老八,你真瞧清楚麼了?」
  那老人道:「錯不了,錯不了,我可以腦袋擔保。」
  那人哼了一聲道:「你這腦袋常常替自己擔保,總有一天攪不好,要和你分家啦!」
  那一旁未曾說話的漢子道:「你們個吵什麼勁兒?加緊工作,馬上便有分曉。」
  那老人道:「那廝昨晚身受重傷,逃入王家村中,後來聲東擊西將咱們引開,小弟好容易在王老實家前找到那廝,卻已死去,搜了半天一無所獲,忽見那廝滿身都是麥芒,小弟靈機一動,立刻判定那廝一定藏身麥倉之中,那玩意兒多半也藏在麥袋中,小弟便去通知兩位去搜倉,卻想不到今兒一早這老實頭便運麥出賣,如果咱們慢了半步,那真是滿盤皆空。」
  他侃侃而道,說得中規中矩,另外兩人不由得不點頭稱是,三人又合力工作一會,那老八又道:「姓駱的可真不含糊,便是他調教出來的弟子也是不凡,如非咱們人多,准吃他溜走。」
  另一人道:「人家金駱刀名垂江湖幾十年,自有其道理,行鏢一業,黑白兩道都是怨家,駱金刀卻恁一把砍山大刀縱橫數十載,未遇對手,這可是容易的麼?」
  那老人正要再搭訕,忽然身旁那漢子大叫一聲:
  老八順手一撈,只見那半袋麥實中露出一封素簡來,三人相顧大喜,正待收起,忽然面前人影一閃,一瞬之間三人同時受驚,紛紛後退,那老八手中一緊素簡已吃人劈手奪過。
  三人怒吼一聲,紛紛出劍,只見來人身形一閃,身子竟在空中打了個轉,越過三人而去,一晃之間,已在十丈開外。
  三人相顧駭然,這等輕功真是聞所示聞,待到想起追趕,敵人早已失去蹤跡,三人草草商量一番,分頭搜索而去。
  那出手奪簡的人正是左冰。他一路跟蹤下來,在暗處聽到那三人提起駱金刀,心中更是注意,最後出其不意地將那信簡奪過,展開上乘輕功,飛奔了一段,繞了一個大圈子,又走到洛陽城中。
  他心中暗忖道:「先將爹爹致駱金刀的信送去再作道理。」
  當下正待往洛陽總鏢局行去,微一沉吟,又伸手懷中,將適才搶過之信函拿了出來,只見上面龍飛鳳舞寫著:「左老先生白秋親啟」。
  左冰想了想折開信簡一瞧,只見信內一張素紙,卻是空無一字,心中登時吃了一驚。
  左冰暗暗沉吟,好半天也想不出一個道理來,他努力回憶適才那三人所說,想到那「老八」所說的,心中一沉,暗自忖道:「那送信的人是駱金刀的弟子,駱金刀致函爹爹,一定是有要事,但他弟子吃人中途攔劫,傷重死在王家村,這書簡難道有人掉過?」
  想到此不禁,暗怪自己來遲半步,一切都無結果,但轉念一想忖道:「便是這信被人換了,也決非楊群一夥人幹的,還是先找駱金刀去。」
  他心下微放,邁步走到城東洛陽總鏢局才一走近,便覺氣氛不對,那偌大鏢局,竟是大門深鎖,靜悄悄地無一人。
  左冰上前敲門,半晌也不見有人來應,他看看四下無人,一躍進院,只見院中一片淒涼,遍地都是家俱用品,似乎主人匆匆搬去,不及攜帶。
  左冰心中疑惑萬端,默默回到房舍,分析一下形勢,暗暗想道:「難道駱金刀遇害不成?不會,不會,連爹爹都說他武功高強,能害他的人只怕宇內不多,便是楊群那廝,也未必能抵得過駱老前輩的金刀。」。
  他在房中休息了半天,腦中總是思索這個問題,決定夜晚再探相國寺尋爹爹去。
  他一路上行走,此時又連經變故,不禁有幾分疲乏,坐在床上調息一番,目送窗外日影漸漸西移,房中光景漸漸黯淡下來。
  他內功深湛,漸漸地靈台清淨,天地渾然一體,他長吁一口氣,右手一用勁身子平飛下床,忽然傳來一陣叩門聲,左冰一怔,沉聲道:「什麼人?」
  那門外人道:「我姓凌,大俠客,我可以進來麼?」
  左冰一聽那聲音,登時心中鬆了一口氣,上前開門,只見那酒樓邂逅,海上共航的凌姑娘,俏生生地站在面前。
  左冰道:「姑娘怎會到洛陽城來?」
  那凌姑娘眼色一瞟,流露出媚人之情,她從前遊戲人間,每每不拘小節,以柔媚惑人,這時斗見左冰,那老習慣又露了出來,忽見左冰臉上神色怪異,心中一醒,連忙笑道:「我這壞女人的壞習慣,大俠客看不順眼了。」
  左冰道:「令尊可好?」
  凌姑娘道:「你問我為什麼到洛城來?你心中明白——
  左冰當下柔聲道:「我真傻,姑娘莫見怪。」
  凌姑娘道:「我如果連這個小事也氣,那我日後不活生生被你氣死麼?」
  左冰聽她語中帶有深意,不敢冒然接口,凌姑娘幽幽地道:「我怎麼得了啊?」
  左冰奇道:「什麼?」
  凌姑娘道:「你一離開……離開,我便成……成天無所事事,連飯……都不想吃,怎麼活得下去?」
  她雖是閒話家常,但那深情之處,卻令人蝕骨,左冰不是不懂她話中之意,但內心深處仍有顧忌,當下道:「我此間事一完自會到海上會瞧你,你一個人遠離家中,令尊難免擔憂。」
  凌姑娘道:「還說哩!我爹爹見我這等模樣,便自動叫我出來找你啦!我到洛城,知道你天性節省,不願住華貴客舍,這便找中等的客棧一家家問,你想想看,洛城有多少家?」
  左冰心中感動,忍不住柔聲道:「
  「其實我思念姑娘,又何曾稍釋?」
  他違心而言,說完了臉上不禁微微發燒,正恐被凌姑娘識破,卻未想到那凌姑娘大喜道:「那咱們便一道行走江湖,免得大家都不是不安。」
  左冰無奈,他近來連遭遇少女,雖然有的是別人心上人,但閱歷漸多,對於少女性格瞭解多少,知道此時如果反對,定會大傷了這少女的自尊心,當下只有附合道:「只要令尊放心,那真是求之不得之事。」
  凌姑娘橫了他一眼道:、
  「事已至此,還有什麼放心不放心!」
  左冰聽得胸頭一熱,受用十分,當下便道:「我今晨進城,卻未見著我爹爹,他老人家也未留下暗號,顯然還未到洛陽來,看來咱們只好在洛城待上幾天。」
  凌姑娘一聽咱們這兩字,登時心花怒放,忍不住湊上前來柔聲道:「我便在你隔壁訂個房間。」
  左冰知她素來富可敵國,生平何曾住過這種客棧?日後如果生男育女,想起今日這事,一定會覺得甚是委屈,不顧身份將就自己,與其多年之後思及發作,倒不如今日就他,立刻泛起笑臉道:「咱們住大客棧去!」
  凌姑娘含笑帶媚地道:「喲,你幾時發了橫財。」
  左冰笑道:「怎敢委屈姑娘在此下榻。」
  凌姑娘脈脈含情的道:「那也算不得什麼?」
  雖說如此,但目中仍是感激之情流露,左冰一笑收起行李,他那行囊極是簡單,行起長路,天晴下雨都是這身打扮,兩人心中都極舒暢,那凌姑娘帶他走到一處最大客棧,要了兩間上房,凌姑娘道:「我早上胡亂吃了些乾糧,到現在粒米未曾入口,咱們先填飽肚子再說。」
  左冰也甚飢餓,兩人攜手走出客舍,凌姑娘一向揮霍已慣,自然我了一處最負盛名酒樓。
  兩人微酌數杯,坐在臨窗雅座,那燭光昏輝,別是一番情趣,左冰想到如果真的跟這女子成親,得妻若此。也不能說不是艷福了,腦中胡思亂想,那凌姑娘也在想和這雅俊男子長相廝守,日後生活定多趣事,想著想著,不禁臉先紅了。
  兩人都有心事,誰也不敢開口,生怕打斷如迷情思,忽然樓下一個大嗓子叫道:「夥計,爺們訂的酒菜可好了麼?」
  那聲音宏亮已極,兩人一震,不約而同往窗下瞧去,只見一個高大漢子,滿臉濃密黑髯,根根似針,卻相貌堂堂,儀表威武至極。
  兩人不由相對一笑,左冰道:「今夜我要去相國寺再瞧瞧!」
  凌姑娘道:「我陪你去。」左冰想了想道:「也好!」
  凌姑娘忽道:「我一路行來,聽人談起一件驚人事,我先前忘記告訴你了。」
  左冰問道:「什麼大事?」
  凌姑娘道:「我聽人說駱陽總鏢局鏢東駱金刀被害了!」
  左冰一驚道:「你是聽誰說的?」凌姑娘道:「我在灑樓上聽一個俊雅青年和幾個漢子談起,那幾個人目光懾人,分明具上乘內功。」
  左冰道:「我下午到鏢局,駱老爺子鏢局關了門,這倒奇怪了。」
  凌姑娘道:「那些人還說,駱金刀葬在城外十里五陵崗上,還感歎了一大陣子才走。」
  左冰雙目一睜道:「你一路走來,他們沒有跟蹤你麼?」
  凌姑娘道:「這倒沒有注意?但如有人跟蹤我數天數夜,能不被我發覺,那是相當困難之事。」
  左冰沉吟忖道:「難道駱老俠當真死於這群賊子之手?這事真像務須查明,今夜我便到五陵崗去看看。」
  轉念又想道:「如果是賊人們布下毒計,引我上鉤,那豈不是自投羅網?」
  一時之間沉吟無計,那凌姑娘知他在深思一事,大凡男子思索之際,最討厭別人打擾,她對男子心理可謂知之甚為透澈,當下默默地陪坐在一旁,一言不發,但見左冰劍眉微皺,她昔日所見的左冰,都是嘻皮笑臉,此時見他凝重,那輪廓分外動人,看著看著,不由得癡了。
  左冰沉思良久道:「我今夜去探駱金刀墓去。」
  凌姑娘道:「我也要去。」
  左冰搖搖頭道:「我也不知怎的,直覺此危機重重,但細想起來卻又想不出什麼具體道理,我一個人去,如果見機不對,這便一走了之,敵人也奈我不何。」
  凌姑娘道:「我武功雖不及你,但多個人總多個照顧,至少可以替你抵敵幾個濃包。」
  左冰知她關心自己,早將自己生死看的比她本人更是重要,勸也無效,只得不言,心中卻想道:「如果敵人連我和這姑娘關係都打聽清楚了,自己還未察覺,那真是時時都在危機之中,自己一舉一動都在對方掌握之下。」
  想到此,心中竟是顫慄起來,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之情湧上心,他一行事灑灑自如,這時竟感冷汗沁沁而出。
  他長吸一口氣,心中接著想道:「敵人故意說話給這姑娘聽見,知道這姑娘一定是來找我,又知爹爹要我送的這封信事關重大,非親手交給駱金刀本人才行,引我安排這計謀引我上鉤,這原本是極其普通的詭計,我明明識破,難道一定要進這圈套麼?」
  但他深知,如果駱金刀一死,爹爹一條有力線索又斷,多年心血化於一旦,那年這事永遠不得澄清,看來自己非得涉險去一去了。他默默又想道:「我乍聽到這消息,如果不信,一定會前去探個明白,如果信了,也難免前去墓地尋尋蛛絲馬跡,這定計之人,明明定了一條極其普通之策,竟是算定了我必去,連我心裡都全摸清了,這人是誰,除了那奸賊揚群而外,只怕再無其人了。」
  他心中又盤算了一下進退之計,覺得帶這姑娘涉險那礙事的成份要大得多,想全身而退只怕甚為渺茫,當下不得不再說道:「我看你在客棧中等我,我至多去上一個多時辰,你一路辛苦,正好休息休息,何必又要勞累奔波?」
  凌姑娘淡淡地道:「你單身涉險,我能夠安安穩穩休息麼,你出了什麼事,我能獨活麼,我知道你此事事關重大。不便阻止,難道我願意你去涉險麼?」
  她一連幾句問話,並無半點激動之情,彷彿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根本不值得多加思考了。
  左冰卻聽得一顫,他胸中憂鬱不展,感情自是脆弱,只那凌姑娘幾句話便若縷縷情絲,愈縛愈緊,心中反覆思量道:「我對這姑娘的真心程度,能夠及得上她對我的一半麼?我阻止她前去,難道是真怕她涉險麼?左冰啊左冰,你這人也太自私無情了吧。」
  一時,只覺羞慚無地自容,胸中一句話隨著洶湧的思潮幾次要湧將出來,他明知自己性格,如果隔些日子,可能便又淡淡然不在乎,但此時如果不說出來,自己真會嘔血,當下又愧又慚地道:「凌姑娘,我懂你意思,你放心!」
  凌姑娘眼中含淚,點點頭,那感激愛戀纏綿之態,便是鐵石心腸也會激動不已了。
  左冰看看天色,已是初更時分,去五陵崗只怕還有一段相當路程,便道:「咱們回客棧去收拾收拾,時候不早了。」
  凌姑娘點點頭偷偷向左冰手中塞了一塊銀子,示意他去結帳,左冰知她怕給人看到由她會帳,自己臉上須不好看,只覺這女子心細如髮,體貼已極,微微一笑雙雙走下酒樓。
  這時月色正佳,清輝四壁,凌姑娘緊偎左冰胸前,左冰只覺鼻端香郁陣陣沁入胸肺,非蘭非麝,一生之中,左冰是從來未如此更愛過一個人了,包括那年老的爹爹。
  左冰勇氣徒增,自覺一定有能力保護這姑娘。兩人進了客棧,裝束已好,左冰從囊中拿出寶劍,順手一按劍削卡簧,刷的抽出三尺青鋒,格森地泛著寒光,那劍鞘上用金絲鑄成的「魚腸」二字,燈光下也淡淡發出金色光芒。
  左冰一收劍道:「走吧!」
  夜色蒼茫,左冰、凌姑娘在荒野中狂奔,兩人默默不發一言,但心中是緊張已極,兩人攜手,掌心中都沁沁出汗。
  左冰早已問明五陵崗之路徑,兩人一路行去,只見四周愈來愈是荒涼,地勢也漸崎嶇,奔了一盞茶時光,來到一處岳陵,野草衍生,青墳遍佈,原來是個亂葬場。
  凌姑娘附耳輕聲道:「只怕便是此處。」
  左冰抬頭四顧,黑漆漆的一片,天上無星無月,山風吹過,更自增了幾分陰森之氣。
  左冰點點頭道:「多半是了,咱們小心伏行過去瞧瞧!」
  凌姑娘道:「這漫山都是野墳,那裡去找駱金刀埋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