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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血關怪夢

  白鐵軍幾乎要跳了起來,左白秋,這是個神秘而深不可測的人物,武林中關於他的傳說少到絕無僅有的地步,很少有人提起這個名字,當然也很少有機會能聽到這個名字。
  然而就那絕無僅有的幾件軼事中,左白秋在真正的武林高人心目中,那是個深不可測的名字,每隔許多年偶然傳出一件有關他的事情,必令無下高手的心重重震盪一下,到了左白秋雙廢川東花家弟兄的事傳入武林時,人們對這個從來無人見過的人的名字不僅是震驚,實在是有些怕了。
  白鐵軍當然聽過這個名字,他雖沒有見過左白秋,但是和其他的武林高手一樣,在他的心目中,左白秋是一個具有不可思議的神奇功力,的世外高手,此刻他竟面對著左白秋的兒子,怎不令他驚得口呆目膛?
  他注視著錢冰,說不出話來,但是對於錢冰為什麼具有那種駭人的輕功和吐吶功夫算是釋然了,左白秋、錢百鋒兩人調教出來的還有什麼話說?他喃喃地道:「難怪不得……」
  錢冰道:「大哥你是生氣了吧——」
  白鐵軍哈哈笑了起來,他拍了拍錢冰道:「老弟,我是被你唬慘了,哈哈,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哈哈,錢兄弟……」
  錢冰道:「不,左兄弟——」白鐵軍道:「不錯不錯,左兄弟,不管你姓錢還是姓左,我白鐵軍的朋友只是你這個人,姓什麼又有什麼相干。」
  左冰望著他,卻是一時說不出什麼話來,兩人只是默然相望,但是那豪放的友情如醇酒一般流入兩個人的心田。
  接著他們又天南地北的談了起來,一直到了夜深,他們由坐著談改為走著談。沿著小溪一直走了下去,直是不知歸路。
  夜色漸漸深了,左冰和白鐵軍全都疲累了,他們信步走著,走到一棵大槐樹下,便相倚著躺了下來。
  天上繁星瑩瑩,銀河如帶,左冰輕歎了一口氣道:「累了——看來明天是個好天氣。」
  白鐵軍望了望天角,卻笑著道:「別說明天了,今夜就會有大雨。」
  左冰瞪眼一瞧,不敢相信地搖了搖頭,白鐵軍微笑道:「你不相信的話,咱們今夜就睡在這樹下,看看會不會淋成落湯雞。」
  左冰笑一笑,不再說什麼,過了一會,耳邊已傳來白鐵軍的酣睡聲,左冰自己卻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他愈是覺得疲累,卻是愈是難以入睡,腦海中洶勇盤旋著各色各樣的古怪念頭和景象。
  他索性睜開眼睛,仰著臉望天空,滿天的星斗都像正對著他微笑,他凝目視著天角最高的兩顆星,明亮的光一眨一眨,像是在對他說:「睡吧,睡吧。」
  在左冰的心裡,卻是彷彿又看到了一對如這明星一般模樣的眸子,正柔情似水地望著他,他想起這些日子以來,對於七妹,那個不幸的少婦,目己所給予的同情和情愛,究竟是使她快樂還是最後反而加深了她的痛苦?一想到這個問題,他便支持不住了,下意識地走入了夢鄉。
  也不知過了多久時間,左冰在朦朧之間忽然看到了一片乳白色的輕霧,那層白霧逐漸加濃,有如波濤一般在前面滾滾起來,左冰喃喃地歎道:「唉,好大的霧呵。」
  然而就在這時,忽然嗚嗚的大風刮了起來,片刻之間,就把那濃霧吹散了,左冰輕輕揉了揉眼睛向前望去,只見眼前的景物不知什麼時候全變了,濃霧盡散,狂風怒號吹得漫天都是飛砂走石,在而就在正前方,他看到了一座血紅的半頹城關,在那塵砂瀰漫之中若隱若現。
  這時,狂風似乎小了一些,但是四面卻隱隱飄出令人毛骨聳立的鬼哭神號,左冰只覺彷彿陡然之間進入了冰天雪地之中,遠處那血紅色的半頹城關忽然之間彷彿到了眼前。
  只見那城關兩邊四圍皆無城垣,只是孤零零的一座城關,左面已是半塌,裂痕纍纍,分明是多年失修的廢墟,城門是兩扇白楊木做的厚門,與那血紅色的城磚襯在一起,顯得極是刺目。
  左冰望著那座獨關,心中忽然生出個怪念頭,他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去,愈是走近,四周鬼哭神號之聲愈是響亮,他壯著膽子再走近幾步,這時,忽然半空出一個人影——
  左冰駭得張口大叫,卻是叫不出聲來,那人影由模糊逐漸變得清楚,終於左冰能夠看得清了——
  只見那人白髮蒼蒼,白髯飄飄,身上穿著紫色的錦袍,雙目正癡癡地凝視著下方。
  左冰仰目望去,那老人立在空中動也不動,風吹著他的鬚髮亂飄,他只是用一種悲天憫人的奇怪眼光凝視著下方。
  左冰覺得奇怪極了,他想走近一些去看,然而這時候那老人的影子突然又間開始模糊了,左冰趕快追上去,老人的身形忽然向前飛,一直飛到那血紅色的關上,左冰凝目望去,城關頭上似乎有三個大字,但是怎麼樣也瞧不清楚,他忍不住再奔近一些,這時天空急然下起暴雨來,雨水如傾盆而至,雷電交加,更加狂風再起,那血紅色的城關與那紫袍老人忽然消失。
  左冰顧不得透體淋濕,只是張口大叫,然而就在這時,他聽到耳邊有人道:「錢兄弟——呵,不,左兄弟,你醒來瞧瞧——」
  左冰只覺頭上臉上一涼,猛的醒轉過來,原來方才竟是南柯一夢,他一睜開眼,順著白鐵軍的手指方向看,只見滿天烏雲,大雨驟然而至,剎時之間雷震電閃,狂風暴雨,就如夢中一般,倒叫左冰分不出究竟是在夢中還是清醒著。
  白鐵軍道:「怎樣?我說得沒有錯吧。」
  左冰道:「奇怪滿天星辰怎會突然下起雨來?」
  白鐵軍笑道:「跑江湖的不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那還算得跑江湖麼?」
  左冰想起方纔那個怪夢,心中有一點奇異的感覺,但也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感覺,他想說什麼,但終究沒有說出來。
  白鐵軍道:「怎麼樣?要不要尋個地方躲雨?」
  左冰瞧了瞧身上的衣衫,笑了笑道:「已經濕透了,還躲什麼雨?」
  兩人就這樣相對坐在樹下,任那瀑布一般的大雨沖洗著,默默無言。左冰心中暗暗數著,數到三百下的時候,大雨就停了。
  天邊漸露曙光,白鐵軍拉了左冰一把,兩人拍了拍身上濕露露的衣服站了起來,看看對方尷尬的樣子,忍不住相對大笑起來。
  左冰道:「好久不曾洗過這麼痛快的澡了。」
  白鐵軍笑道:「左兄弟你身濕易寒,咱們說不得去尋兩瓶酒來喝喝。」
  左冰拍手道:「正合我意。」
  兩人攜著手沿著溪水走去,兩岸楊柳枯枝點水,另是一番情趣,左冰慢聲吟道:「江南平蕪,兩岸楊柳枝枯,橋下流水拍枝,堤上行人衣濕,大漠平沙少年,回首揮淚千行。」
  白鐵軍讚道:「好詞。」左冰笑道:「東拉西湊杜撰的東西,既不合音律,又不合道理。」
  白鐵軍道:「只要聽起來夠味兒就成了。管那麼多咬文嚼字的功夫幹麼?」
  左冰但笑不語,過了一會指著前面道:「酒店到了。」
  兩人挽臂入店,要了一壇烈酒,便無拘無束地痛飲起來,酒店裡的夥計見這兩個滿身透濕的人一大早就來空著肚子喝酒,個個都覺邪門,但也不敢多言。
  只見半壇烈酒下肚以後,白鐵軍身上冒出陣陣熱氣,片刻之間,他身上的衣便全干了,左冰身上還是濕露露的。白鐵軍拍了拍桌面道:「兄弟,你此去何方?」
  左冰道:「也沒有個定處。」
  白鐵軍道:「你暫時不離江南?」
  左冰舉杯一飲而盡,想了想和白鐵軍相聚之歡,當下道:「大約如此。」
  白鐵軍道:「如此甚好,我還有點事情要去辦辦,辦完了再來找你。」
  左冰是個極其瀟脫的人,他聽白鐵軍如此說,既不問他要去辦什麼事,也不問什麼時候再見,只是點了點頭,舉杯相邀。
  白鐵軍把酒罈拿起來,將最後一口酒灌入肚內,丟了一小錠銀子,拉著左冰就走出酒店,他陪著左冰走到小橋頭上,拱手道:「兄弟,我走了。」
  左冰道:「大哥珍重。」
  左冰看著白鐵軍雄壯的背影逐漸去得遠了,他返身走回小村鎮,這時旭日已升,小溪畔相繼來了好些姑娘村婦,每人捧一堆衣衫,一起到溪邊洗濯,左冰坐在楊柳樹下,就這麼望著她們搗衣洗衣,肆無忌憚地尖聲談笑,足足看了一上午。
  中午的時分,當左冰走入村中去吃飯的時候,他忽然看見兩個漢子正走進村子來,左冰眼尖,一眼便認出那兩人正是那日圍攻金刀駱老鏢頭的其中二人,左冰略為楞了一會兒,便閃身在一處茅屋之後,只聽見那兩個人一路走去,一路談道:「……一向武林中的高手,十之八九全是劍術大師,錯非親眼目睹,怎麼樣也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神奇的刀法……」
  兩人匆匆走過,左冰在心中一盤算,暗忖:「莫非他們談論的正是駱金刀的事?」
  他忍不住悄悄跟在後面,只見那兩人大踏步走入那小酒店,左冰也低著頭走了進去,斜坐在他們的背後。
  那兩人要了酒食,又繼續談了下去,只聽左邊的一個道:「吳兄,咱們從上三個月起就開始嚴密警備,凡是駱老頭的鏢都要搜過,大大小小從未漏過一次,卻料不到那話兒是由鷹揚鏢局押運,就在咱們的眼底下讓人捷足取了去,這真是氣人之極了。」
  右邊的道:「老孫你就少點脾氣成不成,那本小冊子莫說人人想得,其實就算你我得著了,也未見得就能怎樣,試想那書上全是古怪的外國文字,豈是你我所能看得懂的?」
  左邊的道:「雖說如此,但是只要是練武的人,聽到了這本書怎麼能無動於衷?」
  左冰聽得吃了一驚,他暗暗忖道:「古怪的外國文字?……練武的奇書……莫非他們所談的就是指我這一本書?……」
  他想到在那山洞中那幾個異族人為了這本書互相施毒手的情景,不由暗暗打了一個寒噤,他暗暗忖道:「莫非是那三個蠻子得了手之後又互相猜忌,終於各自暗下毒手,結果同歸於盡……」
  那兩個漢子吃喝了一陣,一個結論道:「咱們偷雞不著蝕把米,寶書沒有到手,倒把駱金刀得罪了。」
  另一個結論道:「管他,咱們人是一個,命是一條。」
  接著便付帳走了,左冰等他們走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一懷中那本書,他也付了賬走出酒店,腦海中忽然升起了千萬椿古怪的念頭,像是有些關連,又像是雜亂無章,他想了一想,頭腦愈更昏亂,便只好不去想它了。
  這天晚上,左冰就睡在這小村中,晚上,他一合上眼,又作了昨夜那同樣的怪夢,同樣是濃霧狂風,飛砂走石,血紅城關與那白髮皓髯的紫袍老頭,也同樣有狂風雷雨與鬼哭神號,左冰一覺驚醒,回想夢中之境,簡直與昨夜是一模一樣,他不禁糊塗了。
  他掀開棉被,支著肘坐了起來,暗暗奇怪,想道:「怎麼一連兩夜這個同樣的怪夢,這個夢究竟是什麼意思?那血紅的城關是那裡?我從未見過這地方呀……那白鬚白髮的老人也是完全陌生,那麼我怎會老是夢見他?……」
  他想了想不得要領,便迷迷糊糊地又入睡了。
  第二天他到野外去跑了一整天,弄得疲倦萬分才回來,然而當他才一入睡,立刻他又看見了那血紅的城關和那紫袍老人,和前兩夜完全一樣,一直到城關和老人同時消失在雷電風雨之中。
  左冰簡直驚駭得不敢想像了,接連三夜,他同時夢著一個從不知名的血紅城關和一個完全陌生的紫袍老人,這是什麼道理?
  這一夜,左冰沒有再睡,清晨他就離開這個鄉村了,他經過了兩個風景幽麗之極的小村落,垂柳和野花使人心怡神醉,於是,那三夜奇夢的事漸漸被左冰忽略而忘懷了。
  這一日,他來到一個鎮集,找了一家酒樓,坐到樓上當街的座位,叫了酒菜獨酌。
  左冰向樓下一看,街心行人中一個雍容華貴的老婦人,正在東張西望,那一頭銀髮,陽光下閃閃發亮,正是上次在無錫船上認識的銀髮婆婆。
  左冰大喜,也顧不得酒樓上別人注意,臨窗叫道:「婆婆!銀髮婆婆,我在這裡。」
  那銀髮婆婆看到左冰也甚是高興,連忙走上樓來,左冰上前迎接,這時整個酒樓上的人目光都射了過來,只見那銀髮婆婆和藹可親,面上自然流露一種典雅高貴之氣,都不禁暗暗稱奇,不知是那家候門的老太太,但想到那少年稱她為「銀髮婆婆」,又不禁會心一笑,均覺這名字甚是貼切。
  銀髮婆婆坐定,堂館加了一付筷箸,左冰道:「婆婆,又見著您,真是好!」
  銀髮婆婆微微一笑道:「婆婆也想念你得緊,怎麼,你有沒碰到武當小道士,那姓馬的小道士?」
  左冰搖頭,銀髮婆婆臉上一片失望之色,歎口氣道:「我那小孫女到那去了?難道離開了江南?」
  左冰替「婆婆」夾了一塊雞肉,口中安慰道:「婆婆別擔心,他們武當派人多勢眾,馬道長又是武當七子中傑出人物,好歹也要將婆婆孫女找回。」
  銀髮婆婆默然,左冰瞧著她忽然心念一動,更覺女扮男裝的黑衣少年,稀依間和婆婆有幾分相似,當下將此事連起來一想,不覺恍然大悟,喜歡地道;
  「婆婆的孫女兒可是喜愛穿黑衣,臉色很白很白,身體瘦俏很標緻的麼?」
  銀髮婆婆點點頭又搖搖頭道;
  「婆婆的孫女兒自然是很標緻的,那還差得了麼?但……但她從來就只喜歡穿白衣的哪!」
  左冰一怔,隨即恍然忖道:「她多半是怕家裡追來了,所以扮成一個黑衣少年。」
  當下十分把握地道;
  「婆婆!您孫女我見過了?」
  銀髮婆婆驚奇道:「她那裡,快告訴婆婆!」
  左冰道:「她此刻到太湖去作上賓了?」
  銀髮婆婆奇道:「太湖?我們可不認識太湖的人哪!」
  她見左冰一臉誠懇之色,又對左冰印象極好,心中不由得相信了幾分,左冰又道:「婆婆孫女兒這幾個月不但沒有受苦,反而在江南道上成了大名,人人提起黑衣人,都是心寒不已。」
  銀髮婆婆道:「好孩子,這是怎麼回事,快講給婆婆聽。」
  左冰將「黑衣少年」大鬧杭城方老爺子壽宴的事,詳詳細細說給婆婆聽了,銀髮婆婆愈聽愈是相信,對於這個寶貝女兒,要知之甚深。
  左冰接著又將遇著矮胖少年及白鐵軍的事也說了,銀髮婆婆再也忍不住,拖著左冰便走,口中道:「咱們這便就到太湖去,一個大閨女在外面拋頭露面已是不該,還跑去找萍水相逢的男孩子,更夠惹人閒言的了,只怪她娘早死,唉!」
  左冰忙道:「婆婆孫女人聰明得緊,她武功又好,只有別人吃她的苦頭,那陸公子人品極好,俊雅正派,婆婆擔什麼心?」
  銀髮婆婆沉吟半刻道:「你那知道女子名節重要,一生只要作錯一件事,一切都完了,快。我們趕快去僱船去。」
  左冰和銀髮婆婆趕到江邊,搭了一艘大船,直往無錫,銀髮婆婆不住問太湖陸公子和自己孫女兒相識的經過,十分焦急,左冰知道得有限,他口才雖佳,言談之間,自己加了幾分,但卻不能滿足銀髮婆婆的關心。
  銀髮婆婆自言自語道:「人豈可貌相?如果外表是至誠君子,心裡卻是偽詐小人,我……我……但願我來得不要太遲了。」
  她知孫女自視極高,如此不顧身份來找一個少年男子,定是對斯人情根深種,自己這個孫女平日異想天開,沒有一個人能知道她想的是什麼,但如她自己認為對的事,便是天老爺也不能改變她了。
  左冰忙道:「陸公子文武俱佳,江南人只要一提起太湖陸家,沒有不伸出拇指誇一聲公子。」
  左冰上次泛舟西湖,聽那船娘說的一點江南事,這時也搬了出來,銀髮婆婆道:「如果不是如此,我那孫女怎能看得上眼?從來聰明的人都是靠不住,華而不實倒不如實而拙,如果他敢欺侮我小敏敏,婆婆不把太湖翻天覆地也就不用活了。」
  她邊說鼻子上聳,一臉唬人的樣子,但她形容可親,倒並沒有她心中預期的效果。
  左冰道:「婆婆孫女兒武功高強,陸公子怎能欺負她?」
  銀髮婆婆搖搖頭道:「你不懂,自古以來,女子名節一壞,便是淘盡三江五湖水,也是洗不清的,像婆婆有個侄兒,唉,為了娶一個風塵女子,結果被他爹爹關了十年,他後來逃出家門,一去二十多年無音息信,現在他爹爹也後悔了,後悔有什麼用?有些事,錯了便無法挽救的。」
  左冰似懂非懂,他天生灑脫,只覺世間並無滯而不通,聚而不解之事,一時之間,不能深切領悟。
  左冰想到又和銀髮婆婆共舟,心中暗忖實在有緣,這銀髮婆婆親切得真像自己的婆婆一般,在她面前,連心底的話都可以說出。
  江上微風吹起,大船走得又平又穩,左冰道:「婆婆,您家住在海上?」
  銀髮婆婆道:「小敏敏告訴你了?」
  左冰搖頭道:「我見她熟悉天上星辰,所以猜想是來自海上。」
  這話原來是那「黑衣少年」問左冰的,他依樣葫蘆說給銀髮婆婆聽,果然博得婆婆一聲稱讚,左冰自幼喪母,這時和婆婆相處,竟覺生平未有之溫暖,露出未泯的童心來。
  銀髮婆婆忽道:「好孩子,你姓什麼?」
  左冰脫口道:「我姓錢……不……姓左名冰。」
  銀髮婆婆心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這孩子性情豪爽更無機心,但連真實姓氏都不能告訴人,看來世間無憂無慮,心無半點秘密的人是沒有了。」
  她也不追問,左冰每次乘船的景色、氣候都自不同,這時煙靄四起,遠山盡在隱約之間,江水一片水光,直連天邊,哪裡看得到邊,他來是漠北,原是見慣這種一望無垠的雄偉風光,但一黃一碧之間,光景大為不同。
  銀髮婆婆見他欣賞江景,留連不已,心中微微一笑,正要走下船艙,左冰忽道:「婆婆,您剛才說聰明的人便華而不實,依我看來,那……也……也不盡然」
  銀髮婆婆會心一笑道:「那當然,那當然,像你這樣聰明的孩子,又很樸實,實在是頂難得的。」
  左冰臉一紅道:「婆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有一個朋友,便是上次解您孫女之圍,他叫白鐵軍,這人聰明、爽邁、沉著、樸實集於一身,武功之高更是不用說的了。」
  銀髮婆婆沉吟,心中想起了另一個人,他暗道:「世上若說機智、聰明、沉著要以我那夫君為第一了,但那姓白的少年能擊退打敗我敏兒的人,功夫是挺不壞的,能練到這般地步,聰明是不用說了,但世上聰明沉著的人便多豪邁,這人集諸般優點,那真是人傑了,有暇倒要見見!」
  口中卻漫聲應道:「真的麼?」
  左冰點點頭,船行數個時辰,無錫遙遙在望,銀髮婆婆對船家道:「咱們到太湖去是怎麼過走法?」
  船家用手指指前面道:「前頭便是太湖,客人要到那裡?」
  左冰接口道:「到七十二峰陸家慕雲山莊去!」
  船老大搖搖頭道:「沒有陸公子的令信,船隻不能到七十二峰水域去,便要去了,那水道繁密也找不到。」
  銀髮婆婆忖道:「那姓陸的不要是霸山為王的綠林人,那我……我可……不能再縱容敏敏任性了。」
  當下心中更是著急,要探個究竟,左冰低聲對銀髮婆婆道:「先到無錫再說,買一條船自己劃去。」
  銀髮婆婆點點頭道:「好孩子,還是你想得周到。」
  不一會船又在無錫停了,銀髮婆婆順手拋了一錠銀子,依銀髮婆婆意思,馬上便要買船去,左冰不住勸說不急這一刻,這才上了岸來,兩人都是舊地重至,大街小巷略略熟悉了,找了一處大客舍歇腳,銀髮婆婆又催促左冰去買船。
  左冰道:「婆婆,要走也要到今晚上。」
  銀髮婆婆想了想恍然道:「乖孩子真聰明,有星辰指路,管他什麼交叉水道,包管不會迷路。」
  左冰心中暗暗好笑,這些主意都是婆婆寶貝孫女出的,這時讓自己出足風頭,真是有點不好意思了,便對銀髮婆婆道:「婆婆休息一會,我出去買船。」
  銀髮婆婆點點頭,左冰走出客舍,到了江邊,正要打聽有無小船出售,忽然見遠遠一條扁舟如飛而來,那江面上船隻站站讓道,遠遠傳來了陣陣吆喝之聲,他內功深湛,凝神一聽,都是叫道:「陸公子到!」「陸莊主到。」
  左冰心念一動,遠神望去,他大喜過望,原來那小船上坐著兩人,正是太湖慕雲山莊陸公子,和那喬裝黑衣少年之少女。
  左冰等那小船靠近了,高聲招呼,那少女驀然見到他,也是極為高興叫道:「錢兄,你也來了。」
  左冰微微一笑道:「小可實在姓左,尚祈姑娘見諒這欺騙之罪。」
  那少女嘴一撇道:「誰有功夫和你虛文虛禮,你姓錢也。姓左好也,咱們反正都是好朋友。是不是!」
  她顯然心境極好,說完了笑著望望陸公子,陸公子長長一揖道:「多謝錢……不……左兄仗義,大恩容他日再報!」
  左冰連忙還禮道:「陸兄如此說來,真是愧殺小弟,小弟無力救兄台出險,兄台吉人天相,無恙歸來,真是讓人歡喜。」
  陸公子看了那少女一眼,目光中深情無限,彷彿對少女說:「如非你不顧性命救我,我那有今天這自由之身?」
  那少女嫣然一笑,心中極是甜蜜。陸公子又道:「小可奉家慈之命,前來無錫給一位前輩送藥來,稍時事罷,兄台千萬到太湖敝莊盤桓數日,多得兄台教益。」
  左冰謙遜著道:「小弟實是來尋兩位!」
  那少女道;
  「有事到太湖再說,咱們這便去送藥,左兄,今晚初更,咱們便在此相會如何?」
  左冰盯著她似笑非笑的看著,那少女心中忽然一慌,脫口道:「你……你找到了銀髮婆婆?」
  左冰點頭道:「小弟奉姑娘祖母之命,請兩位前去相見!」
  那少女花容失色跺足埋怨道:「我說到無錫伯被婆婆碰上,你偏偏說不見,現在怎麼辦,你倒是想想法子。」
  陸公子一怔,連忙柔聲安慰她不要急,他上次被矮胖少年點穴,但那手法怪異雖不能行動言語,心中卻明白得緊,見那少女肯為自己以身相代,真感激得五內俱銘,後來她脫險找到太湖來,兩人年紀相若,又都傾慕對方,不數日已成最要好一對伴侶,說起大鬧小益嘗壽宴之事,陸公子這才明白原來那黑衣少年便是這容顏如花似玉的少女。
  那少女心中慌急,陸公子也是惶然無計,便像一個作錯事的孩子,不敢又不能不去承認一般,但忽想到一事:「明明是她要和我一塊來玩,那是我要她來無錫。」
  但見「小敏敏」一臉焦急心虛,只有柔聲安慰的份,心中不免感慨忖道:「那狂歌吟詩,舉酒舞劍,游邀五湖四海的日子已過去了。」
  但心中畢竟仍是感到甜蜜,耳畔只聽見左冰催促道:「姑娘,你婆婆說你再不回去,你爺爺來找你,那可大大不妙了。」
  他話未說完,一個年老的女聲接口道:「小敏敏,你是愈來膽子愈大了。」
  左冰一回頭,銀髮婆婆不知何時已走到身後,那少女歡叫一聲撲到婆婆懷中,又哭又笑叫道:「婆婆您終於來了,那島上有什麼好?您看江南風光多麼美,您出來散散心可不是好?」
  銀髮婆婆哼了一聲道:「小嘴真會說,還不跟婆婆去?」
  小敏道:「婆婆,我還沒有玩夠哩,他……他說要陪我玩遍江南名勝。」
  銀髮婆婆一來便打量陸公子數眼,見陸公子一表非凡,心中早自有幾分喜歡,故意沉臉道:「敏兒,你愈來愈胡鬧,看我叫不叫你爺用厚木板子打你。」
  小敏一吐舌道:「婆婆您捨得打小敏,這位是……是太湖陸公子,小敏在江湖遇到許多凶險,都是他救的。」
  銀髮婆婆見孫女含情脈脈的望著那俊美少年,知道這寶貝兒對那少年已是情凝愛重,她是一個開通大方的人,當下不怒反喜,臉上笑意愈來愈濃,卻將那怒意都融光了。
  左冰見銀髮婆婆找到孫女,婆孫倆談過不停,留連在此,也覺無味,當下便告辭,銀髮婆婆留他不住,只道他有急事只有讓他走了。
  左冰邊走邊想,忽然前面人影一閃,一個人攔在前面沉聲道:,
  「姓左的,今夜三更,在東郊王氏荒園等你,這是死約會,你不去自有人來請你。」
  左冰一抬頭,只覺那人面孔極熟,來勢洶洶,一時之間不覺怔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一揮手道:「姓錢的,你如果想逃,那是妄想,大丈夫敢做敢為,既然敢殺這許多條人命,嘿嘿!總不致是溜之大吉的狗熊吧!」
  左冰想了一刻,忽然想起一人,道:「尊駕可是反手劍鄭彬?」
  那人哈哈一笑道:「正是區區。」身子一轉,幾個起落便消失了蹤影,這時夕照大地,漫天鮮霞,左冰心中忖道:「這反手劍上次和駱老爺子串通,不知為什麼又和我拉上糾葛?既是和金刀駱有關係,我好歹要自去瞧個明白,打不過他,難道不會跑麼?」
  他心中自得的笑了一笑,胡亂吃過晚飯,到了二更,背了魚腸寶劍,便往東郊走去,來到一處蔓荒著林園,等了半個時辰,只聽見沙沙腳步聲,左冰心中暗道:「這姓鄭的倒也是個好漢,並沒帶了幫手。」
  他心念方止,反手劍鄭林已現身眼前道:「今日之事,在下不但要取那重寶,而且要取你性命。江湖上劫財不殺人,殺人不劫財,在下自知理屈,讓你三劍。」
  左冰茫然道:「兄台之言小弟一句不解。」
  反手劍冷冷一笑,長劍出手道:「請!」
  左冰呆立不動,反手劍鄭彬一抖劍子道:「既是不肯受讓,在下得罪了。」
  他長劍一挺一削,左冰只覺眼前劍光閃爍,令人眼花目眩,左冰知他厲害,連退三步,下意識也將魚腸寶劍拔出,這是上古神兵器,出鞘有龍吟之聲,寒光如泓。
  鄭彬心中暗暗喝道:「好劍!」
  手上招式一招緊似一掃,錢冰揮動寶劍不知如何下手。但他輕功絕佳,每每從不可思議中脫出危機,鄭彬愈打愈是凌厲,左冰呼的一劍刺向對方,鄭彬一錯步,一劍刺入一合抱古木之中,那魚腸劍何等銳利,嗤的一聲只剩劍柄在外。
  反手劍鄭彬乘勢一劍,左冰奮起全力一拔,只見寒光一閃,拔劍到手,隨著一紙墜地;手上寶劍卻輕了許多,慌忙間也顧不得這許多,連忙倒退閃避,鄭彬得勢直上,那荒林草木茂繁,左冰閃躍之間大是狼狽。
  眼看逼向死角,左冰正待施輕功飛越逃走,忽然背後銀髮婆婆的聲音道:「反手劍三十六招,怎麼只剩三十二招,還有四招失傳了麼?」
  反手劍鄭彬一怔,只見一個發如銀絲老婦當面而立,他這反手劍是失傳多年絕藝,自己從古簡中東湊西接,勉強學了三十二式,已是威力無比,但並不知道到底有幾式,這老婦人一口喊出,只怕原劍法真是三十六式也未可知,當下嗔目而視。
  銀髮婆婆道:「『橫渡大江』下面是『平林漠漠』,再下一招是『點點繁星』,和『千孔萬眼』,咦,你怎麼都不會?」
  鄭彬愈聽愈寒心,恭身收劍道:「多謝前輩指點!」
  轉身便走,銀髮婆婆對左冰道:「婆婆住在東海仙履島,從杭城東行海上五天便到。」她似有急事,也急急走了,左冰上前藉月光一瞧,心中吃了一驚,那大樹中仍然留著一把劍子,他再敢仔細一瞧,登時大悟,原來這刃裡竟還有一層,適才用力一拔,將裡層劍反拔出了,上前拾起落下之紙片,只見上面寫著幾行潦草的字跡。
  「事急,楊兄速來見我。『知名不具。」
  左冰心想:「這紙片便藏在兩層劍刃夾銷中,當年這收藏的人當真是藏得天衣無縫了。」
  月光下,忽覺那字體甚是熟悉,再看兩遍,心中更是狂跳不已,手心冒汗忖道:「這不是……不是大伯……大伯的筆跡麼?」
  左冰凝視著那一行字,那熟悉的筆跡,心中肯定忖道:「這字為錢伯伯的手筆,是沒有有問題的了,那麼這柄魚腸劍也是錢伯伯昔年之物,這紙條藏得如此隱密,一定是件極其重大之事,多年之後,仍然保藏在夾重劍中,可見那收信的人當年並沒有接到。」
  這時荒園寂靜,月光從樹梢中透了過來,一片銀白,左冰怔怔站在樹下,眼前彷彿又浮起了漠北的風光.單調的地形,一眼望去儘是無限黃沙,早上的太陽從那黃沙遙遠處升起,夕陽也從那裡隱沒,日子便是這樣過去,一天又一天,那落英塔中的老人額上的皺紋也更加深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