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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巨木山莊

  他站了起來,看見他那匹瘦馬拴在不遠處一棵大樹下,正在舒服地大嚼青草,低頭看看身上,衣衫上沾了些塵土,便伸手把灰塵拍去。
  這時,磚牆上那一小窗忽然緩緩推開,一張雲發鬆散的少女俏臉伸了出來,她本是打算伸出頭來吸一口新鮮空氣的,但是當她一伸出頭來,迎面印人眼簾的卻是一個少年男子,她嚇了一跳,輕呼一聲「啪」的一下把窗子關上了。
  那少年也是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自己在一個少女的閨房牆角下過了一夜,他抬頭望去,只見那未關緊的窗子縫隙後面,依稀閃爍著一雙清澈嫵媚的大眼睛,想了一下,他不禁有些婉借,他彷彿看見窗縫後那雙大眼睛在眨著。
  他盯視得太大膽,於是那扇窗子終於緊緊地關閉起來,他聳聳肩,轉過身來向著匹瘦馬吹了一聲口哨,那匹瘦馬豎起耳朵向他瞥了一眼,立刻揚起前蹄歡嘶一聲。
  少年舉步向那拴馬的大樹走去,偶而爾回過頭來望望,卻見那扇窗子又打開了,窗中依然是那個少女,只是已經穿著梳理整齊了,她沒有想到這個男人又會回過頭來,再也不好縮頭關窗,只得勉強的笑了一笑,那少年卻是十分輕鬆而有禮貌地點了點頭,道:「早。」
  他整夜睡在人家閨房牆角下,居然一點也不感到難為情,大大方方地打了招呼就轉首向馬兒走去。
  解開了馬轡,牽著馬兒走到清溪畔,讓馬匹喝些水,他自己也蹲下去雙手捧著清涼的溪水痛痛快快地沖了一個臉。
  那匹瘦馬一見到河水,立刻高興地往溪中間跑去,似乎也想找個深水處好好洗一洗,這瘦馬看來其貌不揚,精神卻是出奇地好,它在冷水裡泡了兩下,竟然樂得馬首亂搖,水花四濺,自覺趾高氣揚起來。
  少年微笑地望著那匹瘦馬,讓它泡了個夠,才呼哨一聲道:「喂,你也洗得夠了吧。」
  那匹瘦馬居然聽得懂似地點了點頭,自動連湯帶水的走上岸來。
  少年上前去牽著,摸了一手水,他歎口氣道:「只好等太陽出來曬乾了咱們再上路吧。」
  他就坐在溪邊的石頭上,手中拿著一枝樹枝在溪水中劃著,這時旭日已經升了上來。
  不一會,馬毛干了,少年牽著馬匹緩緩向西走去,然而就在他將要走上官道之時,忽然一個尖尖的聲音叫道:「喂……喂……請你慢走一步……」
  那少年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只見先前那個少女正向他急急跑來,他心中又驚又疑,回頭看看,時候尚早,四面沒有一個行人,這才斷定那女孩子是在喊他,於是他停身相待。
  少女跑得近了,只見她跑得氣喘汗淋,面上卻滿是淚痕,她跑到那少年五步之外,停下身來,氣喘喘地問道:「昨天晚上,你……你有沒有看到我爹爹?」
  她停了一下,又補充道:「我爹爹就是悅賓客棧的葉老闆,你……有沒有看見他?」
  少年怔了一怔,答道:「沒有呀。是怎麼一回事?」那女孩跌腳道:「唉呀,叫我一時怎麼說得清楚……爹爹他……他不見了。」
  少年低目一掃看見那女孩子手中還緊握著一個皮紙包,裡面全是信箋,密密麻麻的寫了許多字,他猜不透是怎麼一回事,只見那少女忽然一扭身,又向屋子跑去。
  這時,忽然一個沉重的聲音喊道:「小梅,到我這裡來。」
  少女猛然止步,保見一個中年商賈立在客棧門前,正是那鐵匠鋪的王掌櫃。
  王掌櫃道:「小梅,你找你爹爹嗎?這是你爹爹央我帶給你的信。」
  小梅站在那裡緊張得發抖,她怯怯生地道:「帶給我信?……」
  王掌櫃點了點頭,小梅走上前去伸手接過一張布條,並不立刻打開看,卻先問道:「那……我爹爹是無恙了?」
  王掌櫃點了點頭,他轉首望見牽著馬的少年,便以目示意叫小梅走進屋內去看,那少年見他們似乎是要避著自己,便遠遠的朝著王掌櫃點了點頭,算是打個招呼,便反身牽著馬上路了。
  他跨上了那匹瘦馬,一夾馬腹,那瘦馬就飛快的向前跑去,那匹瘦馬瘦骨嶙嶙,跑起來也是顛三倒四,錯非騎馬的人有相當馬術造詣,只怕十步之內就要被顛下馬來,但是速度卻快得驚人,只見黃塵揚揚,一會兒就跑出幾十丈。
  馬上的少年舉目四望。只見一走出市鎮,立刻就顯得荒涼起來,除了偶然迎面奔來幾起江湖人物外,路上絕少行人,少年縱馬奔了一程,想起清晨起來尚未進食,腹中不禁餓了起來,他把馬騎到一棵大樹下,摸出懷中存的幾個大餅,慢慢啃將起來。
  忽然,後面蹄聲響起,一匹駿馬如風趕來,那駿著奔到這棵大樹前,忽地一聲長嗚,驟然停了下來,馬上坐著一個魁梧英偉的少年,正是那姓白的少年。
  「啊——原來是你——」白衣少年拱了拱手在馬上叫道。
  「啊,白兄昨夜也在那市集上過夜,真是巧極了。」
  白姓少年爽朗地大笑道:「咱們相見數次,還不曾請教大名哩。」
  坐在大樹下的少年站起來身來道:「不敢,小弟姓錢,單名一個冰字。」
  那白姓少年道:「小弟草字鐵軍。」錢冰道:「白兄可是要入陝西還是要下北蜀?」
  白鐵軍道:「小弟要到蜀地一行。」
  錢冰道:「那麼咱們只有一段路同行了。」
  白鐵軍哈哈笑道:「浩浩江湖,人海茫茫,能同行一里路,也得有三生的緣份才行哩。」
  錢冰道:「白兄風姿英爽,騎在這匹駿馬上,當真是雄偉俊逸兼而有之了。」
  那白鐵軍被人讚了一頓,只是豪邁地大笑一聲道:「好說,好說,錢兄真會說笑話。」
  錢冰低目一望,自己手中還抱著一包大餅,面上的一個大餅被咬了一大口,成一個缺月形,他不禁微微有點不好意思,便拿起一個大餅道:「今晨匆匆上路還不曾吃過早餐,白兄可要吃一個?」
  白鐵軍也不推辭,伸手接過去就開始吃將起來,想來他也是空著肚子的,三口兩口就把一個大餅報銷了,他拍了拍手的餅屑,一付意猶未盡的樣子,錢冰微微一笑,又丟了一個過去,白錢軍也就接了過去。
  兩個餅吃完,白鐵軍從馬鞍上取出一個皮水袋來,他打開蓋子,卻飄出陣陣酒香,白鐵軍喝了兩口,遞給錢冰道:「喝兩口解解渴罷。」
  錢冰喝了兩口,只覺那袋中酒味之醇之香,一嘗便知是五十年以上的陳年名酒,他略帶驚奇地望了白鐵軍一眼,看不出他把這等上乘美酒當做開水喝,白鐵軍笑了一笑說道:「小弟我生平最愛喝那淡淡的開水,平日根本不喝開水,渴了就喝這玩意兒。」
  錢冰笑道:「這酒怕是五十年以前釀造的了。」白鐵軍喜道:「不錯,原來錢兄也是同好人,哈哈,再喝幾口吧,喝了咱們就上路。」
  錢冰仰頭喝了幾口,要把酒袋還給他,卻發現酒袋已經空了,白鐵軍哈哈一笑,順手把皮袋丟了。跨上馬叫道:「錢兄,咱們走。」二人二騎的的得得地上了路,白鐵軍忽然問道:「錢兄,你昨日買馬時……你可識得那賣馬的麼?
  錢冰微微征了一怔,他答道:「不認識呀……白兄何出此問?」
  白鐵軍搖了搖頭道:「不,沒有什麼,我只是隨便問問罷了。」
  錢冰想了想,沒有再說話,白鐵軍也沒有說話,面上卻顯出一種沉思的神情,過了一會,白鐵軍問道:「錢兄你可曾聽說過有一個叫做青龍鄧森的?」
  錢冰茫然地搖了搖頭道:「不認識,從來不曾聽過這個名字。」
  白鐵軍又問道:「那麼錢兄你一定認得一個叫做銀嶺神仙的人了吧?」
  錢冰睜大了眼睛,脫口而道:「銀嶺神仙?你說的可是銀嶺神仙薛大皇?」
  白鐵軍勒住了馬道:「是的,你認識他?」
  錢冰笑了起來,他笑著道:「我怎會認識他?只是聽說過北方沙漠中有這麼一個奇人。」
  白鐵軍皺著眉頭道:「錢兄你和這人可有什麼梁子?」
  錢冰不解地道:「梁子?……什麼意思?」
  白鐵軍盯著他望了一眼,解釋道:「我是說——你和那銀嶺神仙有什麼仇恨?」
  錢冰大笑道:「白兄你怎麼會想到那上面去,小弟只是聽說過有這麼一個人罷了,連見都沒有見過他,怎會有什麼仇恨?」
  白鐵軍望了他一眼,喃喃道:「便是我猜想也不可能的,但……這是怎麼一回事?」
  錢冰道:「白兄所言令小弟大感不懂,可否請……」
  白鐵軍忽然面色一沉,十分嚴肅地道:「小弟與錢兄雖是萍水相逢,卻是一見如故,如今有一言要說,尚希錢兄不要見怪——」錢冰一怔,也勒住了馬,轉首道:「什麼?」
  白鐵軍道:「依小弟判斷來看,錢兄性命只怕就在旦夕之間……」
  錢冰聽了這麼一句話,不禁皺眉道:「這話怎麼講……」
  白鐵軍道:「小弟昨日見到一件怪事,一個賣馬的販子居然是昔年名滿武林的高手,而且更奇的是他現在居然成了別人手下的家奴——讓我把那馬販和另外一個人的對話轉述給你聽吧
  那販子道:「跟了那小子三天三夜,總算打探出這小子想要買一匹馬,這才定出這條妙計,豈料那小子居然把那匹瘦馬買了去,這一下豈不前功盡棄,幸好我腦筋快,立刻又用了第二個妙計,神不知鬼不覺地施了手腳,如今總算大功告成了。」
  另一個漢子道:「老鄧,這一下可以將功抵罪了,回去老爺子必然不會再加怪罪啦。」
  那馬販子道:「說也奇怪,咱們老爺子銀嶺神仙已是半仙的人物了,怎會和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有梁子?而且定要取他性而後已,這真是怪事……」
  另一個漢子道:「老鄧,你想那些幹什麼?」
  白鐵軍說到這裡停了一停,然後道:「錢兄你想想,這是怎麼回事——」
  錢冰知道他先前說的什麼「青龍鄧森」就是那馬販子了。他想了想,搖頭道:「不可能的,這是不可能的,我怎會和那什麼銀嶺神仙有仇恨。真是大笑話了,也許是白兄你……」
  他才說到這裡,迎面山風實勁,只見山勢陡變;小道的左邊成了面臨深淵的形勢,一個險惡的小轉彎,路邊忽然出現一個全身紮著大紅衣服的草人,錢冰騎的那匹瘦馬一見到那古怪的紅衣草人,忽然有如發狂一般猛衝過去——
  這轉彎處過份陡急,路中離深淵不過五尺,瘦馬這樣太過突然地一衝,馬上人便是神仙也無挽救之方,眼看就要人馬雙雙粉身碎骨——
  說時遲那時快,那白鐵軍忽然大喝一聲,身形比閃電還要快地從馬上一掠而到路邊,伸手抓住了那瘦馬的馬尾!
  只聽見他又是開聲吐氣地大喝一聲,竟然一把將那發狂的奔馬硬生生地拉住,那路邊的怪草人被馬首一撞,滾落到深淵下去了,那瘦馬被一拉住,立刻似乎又恢復了平靜,一動也不動地乖乖站在路邊。
  錢冰在馬上嚇得魂魄都飛散了,他睜目一看,只見白鐵軍頭上冒著絲絲白煙,雙足陷在地中深達半尺。
  好一會兒錢冰才從驚駭中恢復了正常,他感激地望著白鐵軍,白鐵軍噓出了一口氣,深深地望著錢冰,緩緩地道:「你——你真不會武功?」錢冰道:「是呀,我一點也不會,真謝謝你……」
  白鐵軍揮揮手道:「不要提謝字,我們是好朋友,是麼?」
  錢冰不再說話,只是重重地點點頭,白錢軍道:「咱們上路吧。」
  他們跨上了馬,那瘦馬像是沒有發生方纔那樁事似的,安靜地跑著,白鐵軍道:「方纔你這匹馬實在太奇怪了,怎麼會無緣無地故猛衝起來,還有……還有那個草人也古怪……」
  錢冰驚魂甫定,喃喃道:「我也覺得奇怪,這馬現在不是好好的麼?」
  白鐵軍沒有說話,卻是皺著眉不斷地苦思著,似乎有一個極大的問題困擾了他。
  中午的時候,他們走入一個小村,白鐵軍道:「咱們去吃一頓中飯罷,走出這村子,咱們就要分手啦
  他們走入村裡唯一的小飯店,吃過了中飯,白鐵軍伸手想掏錢付帳,那知伸手一摸,袋中竟已空空如也,他似乎永遠不知道自己袋中有多少錢,只是抓來就用,從不考慮,錢冰見他窘狀,微微一笑,掏錢付了帳,白鐵軍只聳了聳肩,大步跟了出來。
  他們並騎走出了村莊,前面現出二條路來。白鐵軍勒住了馬,指著左面的路道:「我從左面走,咱們要說再見啦。」
  錢冰望了他一眼,忽然他覺得他們像是相識了多年似的,白鐵軍道:「關於那販馬的人有什麼陰謀……」
  錢冰絕不相信有人會想謀害自己,他打斷道:「白兄不必擔心,我自信絕不可能的,試想銀嶺神仙是何等身份的人,怎會一心一意要致我這一點武功不懂的人於死命?」
  白鐵軍輕歎了一口氣道:「我也認為不可能的,但是……總之,好兄弟你一路珍重,」
  錢冰道:「這個我知道,白兄,我走啦。」
  他掉馬向右,走了幾步,忽然又轉了回來,他伸手在袋中一摸,袋中一共還剩十兩銀子,他全拿了出來,遞給白鐵軍道:「白兄,走遠路人身上帶一點總比較方便。」
  白鐵軍道:「你自己呢?」錢冰道:「我這裡還有。」
  白錢軍沒有再說,伸手接過了,放在懷中,猛一勒馬,叫道:「後會有期。」
  便躍馬如飛向左疾馳而去了。
  錢冰等他走得不見了背影,才拍馬上路,他喃喃地道:「史記上記的那種遊俠劍士,大概就如這位白兄一般了
  他抬頭看了看前途,喃喃道:「我要先找個地方,設法賺一點銀子做盤纏再說。」
  塵土飛揚著,蹄聲寂寞地響著。
  日又暮了,西風中錢冰騎著瘦馬,緩緩地道在上行著,夕陽迎面照著他瀟灑的面孔,白皙的皮膚淡淡映上了一層紅色,更顯得生動,但只有一刻兒工夫,日影從他臉上移開了,沉到前面的山後。
  錢冰欣賞著這寧靜的景色,想起前人的詩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此情此景,真是貼切不過,對於前輩詩人寫境之深,觀察入微,不由大感佩服,一路行來,只覺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大生「井蛙」之感。
  忽然前面樹林中發出一陣咕咕怪叫,聲音又是低沉又是難聽,錢冰聽得全身發毛,那瘦馬兒也豎起尖耳極不耐煩,暗暗忖道:「不知是什麼怪物,前面這林中又大又密,我得乘著天光未盡之前穿過,不然碰到什麼毒蟲猛獸可就麻煩了。」
  他一帶馬首,那馬一步步前行,才走進林中幾十步,只見林中巨木參天,那聲音越來越大,仿若便在跟前,錢冰抬頭一看,只見面前一棵合抱古樹,樹上停著一支碧綠的小鳥,那聲音正是小鳥所發。
  錢冰大感奇怪,這等小鳥怎能發聲如雷?不覺多看了幾眼,只見那小鳥全身綠得可愛,比樹葉還綠幾倍,正在啄食樹上蟲子。錢冰是少年人心性,心想這鳥兒可愛。便想抓到手中玩玩,正待起身捕捉,忽見那鳥兒雙目連眨,淚水不停流下來。
  錢冰好奇心起,駐馬觀看,那鳥兒食量極大,飛來飛去啄食蟲子,可是眼淚流個不停,心中極為不忍,白君亮瞧得有趣,不由得呆了。
  那鳥兒吃完了這棵樹上蚜蟲,又飛到另棵樹去,錢冰心中忖道:「世上竟有如此怪鳥,吃起蟲子還會傷心流淚,偏生吃得又這麼凶,這不自相矛盾麼,它流著吃蟲子,看那模樣兒是傷心透了頂,這樣吃法,便是山珍海昧,又有什麼味兒?」
  他胡思亂想了一回。忽然從林子深處傳到一陣腳步聲,接著一個清脆的聲音叫道:「碧球兒回來啦!」
  那鳥兒一昂首,柏拍雙翼,向林中飛去,錢冰心想這鳥原來還是人養的,看來這林外必有人家,今宵是不會露宿的了。
  他拍馬緊跟著小碧鳥前去,走了不久,只見前面的一株大樹下立著一個俏生生的少女,衣著單薄,那鳥兒端端立在她肩頭。
  錢冰一怔,但他為人瀟灑,任何場合都不會尷尬,當下翻身下馬,向那少女微一揖道:「請問姑娘前面可有人家?」
  那少女滿臉幽怨愁苦之色,仿若未聞,錢冰滿面笑容又問了一遍,那少女哦了一聲,雙額微紅,好半天才輕聲答道:「穿出這林子便是一個大莊子。」
  錢冰道了謝,正要放馬而行,忽想到那少女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這荒野林中,瞧她神色不對,莫要是來尋短見,他本是熱心人,一想到此,又聯想到很多別的可能,卻沒有一樣是好的結局,當下再也不能置少女不顧而去。
  那少女見他停下不走,心中奇怪,又見他雙目瞪著自己張口欲和自己談話,不覺微慍,轉身便欲出去,錢冰急道:「請問姑娘這林中還有多遠。」
  那少女心中哼了一聲,本待發作,但心中愁苦便忍住了,冷冷地道:「頂多只有半個時辰的路程。」
  錢冰哦了一聲,見她神情冷漠,急於打發自己上路,心中更自證實所想,一時之間找不到什麼話搭訕,口中只有喃喃道:「這林中又黑又暗,一個人真不好走,真不好走。」
  那少女見他愈說愈離譜,臉色一寒,重重哼了一聲,錢冰道:「姑娘肩上這鳥兒叫什麼名字,真是有趣得緊,哈哈!真是古怪得緊。「
  那少女心中一百二十個要趕他走路,可是少女面嫩,卻說不出口,躊躇半天才道:「你要投宿請趕早,遲了只怕別人莊院不開門了。」
  她說完便走,錢冰大急,脫口叫道:「姑娘請慢。」
  那少女一回身,她適才卻是面背錢冰答話,這一轉身,便要發作,但她瞪了錢冰一眼,心中一震,只覺全身發顫,情感激動,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錢冰和她目光一觸,只見她眼中儘是傷心絕望之色,心中更是憐憫,那少女深瞧了他兩眼,一語不發,呆呆立在那兒。
  錢冰乾咳了幾聲,勉強找出話題,仍是關於那鳥兒道:「小可走遍天下,卻從未見過這等漂亮的小鳥,姑娘能夠馴養,本事真大得很。」
  那少女笑了笑,笑意斂處卻是一絲淒涼,錢冰又道。
  「這鳥又聰明又聽說,姑娘有此良伴。真是妙趣橫生,再不寂寞的了。」
  那少女抬頭又瞧了錢冰一眼,心想:「這話是安慰我麼?難道他知道我的心事麼?」當下不好意思再不理會,便隨口道:「碧球兒脾氣大得很,可難侍候,一發脾氣,是不食不休,非得主人千方萬法替它解憂,這才轉過氣來。」
  錢冰見那少女開口了,心中一鬆道:「天生怪物自然是不同於眾,就以它奇怪行徑看來,這種脾氣原算不了什麼?」
  那少女點了點頭道:「我有時真不想理它,一頭小小扁毛畜牲脾氣這般傲,可是又捨不得拋掉他不顧,真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哩!」錢冰道:「總是姑娘縱容它,待它太好了,如果真的不管它,它餓得久了,豈能堅持不食?活活自斃麼?」
  那少女聽著聽著,只覺得對方每句話都是針對自己說的,想到自身委屈之處,不禁柔腸寸斷,恨不得立刻死去,心中沉吟忖道:「是我待它太好了,是我待它太好了,所以它根本不珍惜我的情意,只道我應該待他如此。」
  錢冰見她剛剛見霽的臉色又陰沉下去,眼中淚光閃爍,也不知她心中到底想著什麼,但見她鼻子挺直直通天庭,心中忽然想起塔中那異人和自己談論過的相術,暗自忖道:「他老人家說凡是這類通天鼻的人,性格最是堅毅,我卻激她一激。」當下緩緩地道:「一個很溫暖的家庭裡,可是我卻偏偏這也不是,那也不是,現在哩!流浪天涯,什麼事都要自己操心,倒覺心安理得了。」
  那少女聽他誠懇地說著,而且又大有道理,不由略收悲思,凝神聽著,錢冰又道:「像我現在,衣服破了,便得自己學著縫補,錢花光了,便得掙錢去,就是作苦工也好,隨便遇到什麼難題,只有面對它去解決,逃避有什麼用?難道還能像那碧球兒一般,撒個嬌便解決麼?姑娘你認為怎樣?」
  那少女情不自禁的點著頭,但一轉念,心中暗暗想道:「你說得不錯,可是你怎知我的苦楚,唉,你四海為家,豪放慣了,那裡知道我們女兒家心情。」
  雖是如此,但心中直覺這陌生少年親切得緊,雖是萍水相逢,恍若什麼話都可以跟他說,她性子剛強,想不到好幾次在這陌生少年前落淚,自己也不知是怎麼回事。
  錢冰暗觀神色,只見那少女悲蹙大減,臉上一片剛毅之色,心知自己的話生效,便拾些有趣的事和她瞎聊,他口才本好,一些本來只有三分趣味的事,被他口若懸河的一說,便有十分趣味,美不勝收,那少女聽著聽著,心懷大開,也和他暢談起來。
  兩人談著,不知時間溜過,突然林中一亮,原來月已當頭,從密茂沖天樹稍中透出幾許蟾光,那少女一驚道:「啊喲!已經是午夜了,咱們趕快回家去?」錢冰一怔道:「回家?姑娘你家在那裡?趕快回去,免得你爹爹媽媽操心了。」
  那少女奇道:「喂,你不去麼?我家便是在莊院裡呀!」
  她不知不覺間已將錢冰看做自己人,再無矜持,錢冰雖想到男女有別,深夜裡同行不便,可是他心中坦然,人又灑脫,當下笑道:「那正好,我送姑娘回去,我也好在莊上求宿一晚。」
  那少女高高興興站起,兩人才走了幾步,忽然一陣蕭聲裊裊從林端飄起,聲音嗚嗚然又是幽怨又是淒悵,兩人駐足聽了半晌,那少女輕輕歎了口氣,錢冰正想發問,蕭聲突止,一個清越的聲音念道:「菁菁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子故,沉吟至今。」
  那少女臉色突然一紅,回首看了錢冰一眼,月光下只見他牽著一匹馬,俊秀朗朗,心中一驚,只覺六神無主,彷彿天大的禍事即將臨頭,心中只是反來覆去地想道:「天啦!難道我苦命如此,一次不夠,上天還要再給我一次痛苦?」
  她一定神,口中似夢囈般地說道:「我先回去,你……公子……你……此去向前走幾里,便到莊院了。」
  她邊說邊走,身形快疾非常,生像是在逃避什麼大禍一般,她路徑熟悉,只幾個起落,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錢冰呆在當場,直到那少女身形消失,這才緩緩騎上瘦馬前去,心中想道:「這女子瞧來弱不經風,想不到卻是一身工夫,輕功尤其高強,看來那莊院可能大有能人——
  馬行數里,林子走盡,只見前面火光閃爍,兩支巨大火把高高懸在空中,現出一座莊院來。
  錢冰沉吟一會,拍馬上前,輕叩了兩下門,大門一開,走出一個莊漢,錢冰道了來意,那壯漢很客氣地引他入內,走了一刻引進一幢平屋。
  那壯漢打開一間房問道:「客官早歇息,山野之人招待簡慢,尚請多多包涵。」
  錢冰道了謝,那壯漢轉身去了,他暗暗稱奇,心想這人生得粗魯,言語卻是斯文一脈,真是不可以貌取人,他行了一天,身體著實疲乏,也不暇看房內設置,倒下身便睡,正在朦朧之間,忽聞「彭」「彭」叩門之聲,他無奈下床,打開門一瞧,只見一個青衣丫環手中托著一個盤子盤中放著兩個碗,熱騰騰冒著煙。
  那青衣丫環和他照了一個面,臉色一驚,手中托著的盤子幾乎倒翻,錢冰睡眼朦朧,倒沒有注意,那丫鬟囁囁地道:「公子請用點心!」
  錢冰晚餐未吃,這時被她一提起,大感飢餓,心想這莊主人好客,自己半夜三更投宿已是打擾,還要勞人侍候,當下心中頗過意不去,可是肚子實在太餓,接過盤來,只見一個碗是蓮子紅棗,另一碗卻是兩個嫩嫩的荷包蛋。
  錢冰見那丫環站在一旁等待,加上飢腸作祟,便飛快將兩碗點心吃完,向那丫環笑著道了謝,那丫環原見他吃得兇猛,忍俊不止,可是後來只見他舉止瀟灑,便如在自己家中一般自然,不由對此人生出親切感。
  次晨一早,錢冰便要告辭而去,他走出房門,只見一大夥壯漢負著巨斧,成群結隊往莊院後走去,錢冰想穿過人群去尋莊中管事人,忽然背後被人重重拍了一記,一口濃重山東口音道:「老弟,你也是作短工去?瞧你白淨淨地倒像公子哥,伐木可不是好玩的。」
  錢冰一回頭,只見一個卅多歲黑髯漢子,衝著他關切的說著,錢冰心中一動,那黑漢又道:「老弟你定是盤川缺少了吧!來來來,俺哥倆一塊去作工,粗活都歸俺老哥,你只要搬搬木材,紮好成捆,咱哥倆工資對分如何?」
  錢冰心念又是一動忖道:「我目下當真缺少川盤,作個短工賺幾文工資也不錯,只是昨天還是別人客人,今天倒變成工人了,哈哈!」
  他這人最是無所謂,凡事心安理得,從未把這等粗工當做下賤,當下興高彩烈地道:「多謝老哥好意,小弟這就一起去!」那黑髯漢子大樂,又拍了錢冰一下又道:「這才是好兄弟,咱們男子漢大丈夫說幹便幹,有道是『英雄不問出身低』,張三爺是賣布販子,秦老爺流落街頭賣馬,後來還不都成了大英雄大豪傑?」
  錢冰點了點頭,心想這人歷史倒還熟嫻,他擁在眾人之中,那黑大漢對他極好,攔在他身前,彷彿怕別人擠傷他似的,錢冰心中暗暗好笑,但對那大漢甚是感激。
  眾人到了工地,原來就是昨夜和少女邂逅的林子,那黑大漢取下巨斧,揮動砍伐,口中道:「這莊主就靠這片巨木成富,老弟你別小瞧這樹林,都是百年難成一材的香楠木哩!」
  錢冰吃了一驚,心想從前聽人說如能求得一蓋楠棺,便不枉人生一場,這片林子連綿何止數十里,又都是參天巨木,所值之鉅,真是駭人聽聞。
  那黑漢子又道:「這楠木值錢,可是這裡地處山區,運出去實在困難,所以每年砍伐有限,就這樣莊主仍是富可敵國。」錢冰道:「聽老哥口聲音不像此地人士?」那黑漢歎口氣道:「俺本山東人,五年前一次大水,家破人亡,流落此地,唉,要不然俺那小弟也有老弟這般大了。」
  錢冰連忙安慰,那大漢赤膊上身,筋肉交結突起,他揮動巨斧真像開山巨神一般,好不神氣,錢冰將木柴一堆堆捆好。
  眾人工作到了中午,紛紛休息進食,那黑大漢從包中取出幾個又大又硬鍋巴,喝著水和錢冰分食了,忽然從後面走來一個二十五六青年,臉色白皙清秀,向那黑大漢一笑道:「黑大哥,今兒又是你伐得最多。」那黑漢哈哈大笑道:「梁兄弟,你別往俺臉上貼金了,俺們這兒兩百多個伐木工,俺可沒見過比你老弟更能的。」
  那白面青年笑笑,又向錢冰望了一眼,黑漢子連忙引見道:「這位是梁二哥,這位是新來的老弟。」
  那姓梁的淡淡一笑,便走開了,黑漢子伸著大拇指讚道:「老弟,這位梁二哥是咱們這裡最血性漢子,你別瞧他生得秀氣,作起工來卻是一把好手,他每天伐木數量都一般多,多的時間總替別人多作,他雖從未超過我,但我心中有數,這裡唯一工作能勝過你老哥工作的人,便是他。」
  錢冰不由又向那青年背後望了望,下午仍和黑大漢一起工作,到了傍晚收工,那莊中管事的人前來驗收,錢冰竟分得十兩銀子工資,那黑大漢將自己分得的一半也給了錢冰,錢冰力推不得,只得受了,那黑大漢高興得咧口而樂。
  吃過晚飯,那黑大漢忽對錢冰道:「老弟,如你沒有急事,明天喝了咱們老莊主的六十整壽壽酒再走。」
  錢冰想想便答應了,他此番再不好意思到莊中客房去睡,便和眾人擠在工棚中,雖說是工棚,可是巨木為梁,不漆不色,高大寬敞,顯得十分意勢,那楠木放香,棚中極是舒適。
  眾人都是血性漢子,性情邁豪,錢冰和他們談天說地,別是一番風味,那莊主待人顯然甚厚,十個工人中倒有七八個受過他之恩惠。
  第二天一早,眾人歡天喜地去向莊主拜壽,錢冰放目一瞧,一夜之間全莊氣象大變,到處結燈掛綵,一片洋洋喜氣,心想這莊子上下一心,好生興旺,正要隨著眾人往內走去,忽然蹄聲得得,從莊門口奔來二騎,一男兩女,都是年輕俊秀,衣著華麗眾人一擺手,縱馬前去。
  錢冰混在人群中走了很久,地勢愈來愈高,這才發覺莊園之大,方圓總有十數里,好半天才走到內莊,只見山腳下聳立一座大樓,簷牙起伏,彩色新鮮,好一番氣勢,當中正門上橫放著一塊大匾,「巨木山莊」四個金色大字,端的龍飛鳳舞,躍躍欲出。
  錢冰跟著眾人進了正廳壽堂,他抬眼一看,堂中坐著一個清老者,手持木杖,笑容滿面向眾人答謝,錢冰心想這人並非為富不仁之輩,不由對他多看幾眼,不禁吃了一驚,只見他身旁立著一個朱衫少女,脂粉薄施,喜氣洋洋,真是天姿國色,明艷不好方物,卻正是前晚在林中所見少女。
  那少女抬目正好和他相望,眼色一轉望向別方,眾人一個個上前拜壽,待輪到錢冰,他心想此人待人厚道,自己拜他一拜也無妨,正待恭身作揖,那莊主凝目瞧了他一眼,臉色大變,站起身來,口中顫聲道。
  「你……你……你還有臉……回來?」
  那少女不住向莊主使眼色,莊主一定神,隔了半晌歉然道:「老夫年老眼花,認錯了人,兄弟莫怪。」
  錢冰莫名其妙,那少女向他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到廳外後面去,錢冰緩緩走出大廳,踱到廳後去了。
  他才等了片刻,那少女也走了來,那少女神色黯然,喜氣全斂,看著他半晌講不出話來。錢冰正欲啟口,那少女幽幽道:「你這一打擾,爹爹的心情壞透了,這六十大壽也別想快樂渡過?」
  錢冰雖不明白真象,但總是因自己而掃人之興,先連聲道歉再說,那少女嘟嘴道:「其實也不能怪你。唉!此事你不知也罷!你這人也真怪,好生生到我家作客不好,去作什麼工?」錢冰聳聳肩忖道:「你爹爹看我一眼,便恨不得食我之肉,還說要在你家作客,真是笑話。」
  但他豈會和一個少女計較了,當下也懶得追究此事原委,手一擺笑道:「貴莊工資比別地高上幾倍,小可短於川資,正好乘機撈上幾文。」
  那少女恨恨瞪了他一眼道:「你別口是心非。我可不信你沒錢了,瞧你出身一定是什麼大家庭。」
  錢冰見她滿臉自信,便不說了,那少女也無話可說,目光卻繞在錢冰臉上,竟是情意款款,意亂情迷的樣子,錢冰心下一震,正待藉故溜走,忽然背後一個少年的聲音怒叫道:「好,你……你這背師小賊,小爺今天叫你來得去不得。」
  錢冰回頭,只見那適才騎馬而來的少年立在身後,一言不發便是一掌,錢冰見那少年長身而進,雙掌交錯,直逼近身。
  那少女大叫阻止,但那少年似乎紅了眼,招招都是致命之式,錢冰退無可退,那少年呼的平胸一掌,來勢緩慢,卻是隱隱約約激起一陣風雷之聲。
  錢冰被逼在牆角,眼看走頭無路,他心中大感後悔,心想適才一開始便走,這廝再強也追不到,此番欲走無路,不知如何是好?
  那少年雙掌推出一半,得到雙臂推直,錢冰非被擊中,那少女急得花容失色,正在這千釣一發,忽然人影一閃,一股強勁掌力往那少年雙掌推去,那少年身形一慢,倒退三步,定眼一看,從空中落下一個二旬五六青年,手中執著一支長蕭。
  錢冰死裡逃生,百忙中向這救命恩人瞧了一眼。正是昨日伐木工人那梁姓青年。
  那少年驚得口合不攏,斷斷續續地道:「你……你……你……玉蕭劍客……」
  那梁姓青年漠然一瞥,目光凝注那少女,口中低唱道:「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手一抖,那長簫齊腰而折,幾個起落便失去蹤影,那少女卻掩臉跑進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