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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商量?」那個老頭哈哈一笑,紙媒點向牛老頭道:「還有什麼商量的,千里方圓,誰惹得起龍家?這一方只要提起『疤龍』這個名兒,小伢(孩子)
  都不敢哭!」
  牛老頭傻了眼,剛苦笑一聲,姑娘一頓腳,道:「我不信這個邪!」
  人已大步低頭走去。
  牛老頭輕叫了一聲:「玉兒」
  姑娘頭也不回,轉過街角,在路人指指點點溜了。那老頭噴了一口煙,走近幾步,幾乎近於耳語:「老哥,得向你討杯喜酒吃,提起你這女婿呀,本事大著哩,三年前吧就在這兒,一隻手,把兩匹猛跑的馬兒拖回十多步,你說利害不?姑娘家怕羞,你順著點兒」
  牛老頭,聽一句,一個哆嗦,他噓了一口氣,連道:「省得,省得,謝過了。」掉頭走,自語道:「好扎手,要八不要九,有九就出醜,這一回
  我栽到家了」
  只留下一串煙霧中,那老頭吐出大口濃痰。
  書生回到「嘉賓棧賓」,剛到門口,夥計們已七嘴八舌地在講「龍大爺要那個漂致的小娘兒」。敢情,牛老頭父女就住在轉角處一家「吉星客棧」,門面很小,雖只距「嘉賓」二十多個鋪面,一看便知是下三等的土棧,偏偏並不「吉星高照」。
  夥計們一見書生,捧風凰似的一齊獻好幾,爭著叫:「相公看到好熱鬧了?」
  「爐子已生好,酒也暖好了。」
  「小的馬上端上『菊花鍋』」。
  書生點點頭,入棧,進入後院的上房第一間。
  書生剛坐下,三四個夥計已經七手八腳,先端上洗臉熱水,火爐角的暖壺中烊溢著酒香,擺上小茶兒,捧上熱氣氤氳,十分火候的「菊花鍋」,肉香酒美,使人垂涎。
  書生有點心神不定地在思索著什麼?一擺手,道:「你們去伺候別的客人,這個你們也去喝幾杯。」
  雪花花的兩許白銀,拋在茶几上。
  夥計們一齊躬身唱喏:「謝謝喚賞有什麼吩咐,唉一聲就是。」
  書生一軒,本想叫夥計去請牛老頭過來同酌三杯,也好談談,但,話到口邊,又自捺住,嗯了一聲:「走。」
  夥計們哈腰退出,最後一個,還順手帶攏房。
  書生雖輕斟緩嚼,美酒佳餚,似無心受用。
  在「吉星客棧」裡,牛老頭叼著旱煙管,巴巴地吸著煙,在棧房天井石欄上半蹲著,悶想著心事。
  天漸漸黑下來,又是下雪天氣,扯棉扯絮的雪花,懶洋洋地飄下,牛老頭抽完大斗袋的煙絲,到底還沒想出一個好主意兒來。
  趁著雪夜風高,打三更半夜開溜吧?一想到萬一和『疤龍』安排的爪碰個正著,那更難堪。
  拼著典盡賣絕,送個大人情,央求「疤龍」放過一遭吧?人家有的是金銀庫,不稀罕,再說人生地不熟,連找個「有面子」的人出面都沒譜兒,可不是,他連「地頭香」沒燒哩。
  姑娘躲在暗暗的房裡,也不知是哭泣?還是賭氣睡著了?大半天沒吭一聲。
  醜鬼呢?大約一罐老酒在手,天倒也不管,不知躲在何處自得其樂。
  心好煩,眼不見為淨,正想掏出銅錢,交代夥計去買包煙絲來,只見一個小茶房,滿面堆笑,恭恭敬敬地捧來一副尺許長,大紅貼子,老遠就慇勤地打招呼:「您老這一回交了好運道啦,這,龍爺的請貼,專差送來,掌櫃的已代打發賞錢了。
  說著,三步兩步,雙手捧貼,遞給牛老頭。
  牛老頭心中嘀咕,犯不著遷怒別人,嗯了一聲:「是麼,辛苦小哥了。」
  磕磕煙管,道:「這樣吧,把它放著,老漢再思量一下,回不回他的貼子。」
  小茶房哈腰討好地,道:「您老笑話了,龍爺拔一根毫毛,萬金不換,比咱們大腿還粗。」
  牛老頭不耐道:「好啦」
  小茶房偏不識相,一味巴結,裝作大人懂事的樣子,搶著道:「貼子還是早回過去,在這裡,還有龍爺請不動的客?天大的面子,地大的人,只有您老」
  牛老頭不高興了,冷丟丟地站起身來,道:「少嚕嗦,就算他是一條真龍呢,三腳蛤蟆長了翅膀,能飛上天麼?」
  小茶房馬屁拍得馬腳上,驚愕住了。
  牛老頭接過貼子,就著淡黃搖晃的燈光,看了一眼,正中大書「牛岳大人升」,左面大書二個狂草龍飛
  年老頭自語道:「真的要飛了麼?」
  由袖底摸出一小錠碎銀,道:「小哥,煩你去買包煙絲,餘下的賞你喝茶。」
  小茶房接過,應著,哈腰退去。
  牛老頭剛想喝酒,掌櫃的八字須老頭已笑呵呵地迎上來,拱手道:「恭喜了,您老好福氣,小店也沾光了,小老兒備了一杯水酒,幾樣小酒菜,必務賞光,炕頭坐,請。」
  原來,帳房裡,小得只能放一張小方桌,賬薄等已放在另一邊,抹得乾淨,已擺上了酒菜,老掌櫃一個勁兒請牛老頭上坐,半拉半扯地,蠻熱乎,真是人眼最勢利。
  牛老頭聞到的酒香,身不由主地跟入去,口中連道:「不敢叨攏,不敢叨攏老漢陪三杯」
  老掌櫃的坐下,親手斟酒,道:「這是敞地土產『葡萄酒』,比『酒泉』的還要好,只是沒有夜光杯,將就些。」舉杯敬客。
  牛老頭一仰而盡,噴噴道:「好個頭鍋,勁道夠足,是麼,龍駒寨的葡萄酒,老漢未到貴地,就聽人說了。」
  在掌櫃的呵呵著道:「過獎,您老的姑娘真是好漂致,剛才已著人送了吃的進房,姑娘家」
  牛老頭一仰脖子,連乾三杯,搖著頭道:「別提那丫頭,好磨蹭人。」
  掌櫃的一呵而止,就只顧敬酒奉菜了,牛老頭酒人愁腸,只顧貪杯,只想一醉上炕,甭想。
  還是掌櫃的看出他已九分光景了,叫添飯,又多灌了牛老頭一頓好迷湯,牛老頭是秋風過耳,謝了擾,自個歪著之字步,回到房裡,雲飄霧轉,腦子內卻還是清醒著,雖不管醜鬼,卻記著女兒吃喝沒有?
  父女倆在豆黃油燈下,相對抽大氣,姑娘哽咽著道:「等這趟災情過去,爹,咱們別走江湖了。」
  牛老頭肚中一串苦,事已臨頭,還能「趟」得過?只好裝醉道:「是麼,你吃過了?
  姑娘道:「吃不下。」
  菜飯還放在桌子上呢,姑娘的眼都是紅腫了。
  牛老頭硬著頭皮道:「你別說孩子話了,賣藝兒,代代相傳,這是祖業,你如說以後別玩酒甕,編那個偶兒閒話,倒是真的。」
  長噓了一口氣,往炕上一歪道:「我兒,你是有幾分見地,硬朗些,哭就不算牛猛的女兒。」
  姑娘緊著問:「眼前怎麼辦?爹有說法?」
  牛老頭猛一拍腿,欠身而起,道:「得想個好辦法,一石雙鳥一拍桌子,扯開喉嚨,叫道:「夥計,來。」
  那小茶房已買了一包煙絲,應聲走進,先哈哈腰,嘻笑著,幹這行的,奴才像,娘胎裡就帶出來了,他道:「您老有何吩咐?」
  「再來兩壺二鍋頭。」
  「行。」
  「添點下酒菜,隨便。」
  「也行。」
  小茶房,好比應聲蟲,得了賞,又想沿龍家後的風光,特別討好,腳抹了油,剛轉身,牛老頭唔了一聲,他又忙站住,陪著笑道:「您爸還有」
  「咱那個夥計,請他來,同喝幾杯。」
  「那一位呀,剛出去,什麼時候回棧,小的打招呼,他,是一個酒襄,您老,是酒仙。」
  「少和老漢畫山水,走。」
  小茶房笑著出房,牛老頭實在心煩,毛得發慌,對誰也沒有好話,也不管小茶房窘得翻白眼,臉紅脖子租,做張做致的窮忙,只有姑娘心中明白,也強作笑臉,等酒菜一上來,她就親自為爹酌酒。
  她只知爹剛才已喝過酒,卻不知牛老頭已快爛醉如泥,牛老頭喝酒如牛喝水,又把幾碟小菜掃個盤底朝天,越是醉,牛老頭感慨也越多,前塵往事,一一湧出,他一拉女兒的手,噴著酒氣,扯起酒話:「我兒,如果那條疤龍是正道人,臉上沒凶疤相,為爹還到有幾分將就」
  姑娘苦在心底,鼻酸酸地道:「看您,爹醉啦。」
  拍拍炕,又道:「睡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大不了」
  卻一哽而止。
  牛老頭亂晃頭道:「即使爹醉了,心還醒得很,那怕他是個天上金重,人問玉樹,爹我也不會看上他,爹是說孩子,快十二年了,你,還不知爹有多大多重的心事」
  「爹,您有心事?說說看。」
  「好,一部三國,爹得細表。」
  自己抓著酒壺,晃了一下,道:「酒沒啦。」
  姑娘道:「爹先說,玉兒等會再去添。」
  牛老頭雙手緊握著姑娘的玉手,搓粉團似的,一面仰著頭在思憶,他掌上的老繭搓得她玉手隱隱發熱作痛,使她也感到迷惑詫異,她知道,爹一向是十分硬朗的,天都不在乎,今夜卻顯得「反常」,只好靜靜地聽著。
  牛老頭的話;匣子一開,就滔滔如老太婆叨道:「從前,江湖上有四個大家系,論彼此交情,可稱刎頸了,替命兒,有兒有女,誰不稱美?不料,好景不常,在某一個幾乎差不多幾天的日子內,四個家,先後被壞人毀掉,由老到小男和女,幾乎全遭了劫,可是,四家都有忠僕義婢,也許上天保佑,不絕好人之後,或多或少,又碰到好機會,得逃出幾個,四家的好友,呀,那是出名的大本事,也趕來了,嫌遲了些兒」
  「爹,說清楚些。」
  「其中有一家,由懷胎時,已由父母許配了另一家小官人,就這樣東奔西散,沒有訊息,那家的一個老僕,帶了主人一個女兒,到處飄泊,只想探到另外三家的兒女消息,就這樣,風塵打滾,由小到大,那家女兒快到二十歲了,千金小姐,成了低三下四跑江湖混飯吃的。
  「呀,爹,您說誰?」
  「別打岔,孩子,那家主人把傳家之寶,繫在女兒貼肉脖子下,那東西,也就是媒證,原是一對,另一隻雄的送聘在男的手上,唉,這多年了,還是沒一點兒影子,敢情都有個三長兩短,那個老僕,因當年受了內傷,功夫大打折扣,落得個不能護主,又不能讓那家女兒過好日子,好不傷心,好灌黃湯過苦日子」
  「爹,到底說誰,好像是」
  「快到正題了,誰說風馬牛不相關呢,孩子,你真姓是這個呀。」
  一伸手,姑娘哦哦要躲開,還是被牛老頭把脖子繫著的一隻碧綠玉馬兒抓出來了。
  姑娘猝不及防,怕癢,直在爹懷中扭著,問:「爹說這個是「就是那家主人的傳家寶,也可說是天下至寶之一!」
  哎呀,爹是說玉兒不是跟爹的姓」
  「是的,孩子,你姓馬。」
  「那怎麼我?爹呀」
  「孩子,快收好,這隻小小玉馬兒,如被外人漏了眼,就是天大禍事,千萬不能對任何人洩露!天可憐見,只要能碰到另一隻同式樣的小馬兒,爹就死了也瞑目,,你也算苦熬出頭了!」
  由於太突兀了,姑娘呆了,怔怔了好久,一頭撲在老頭懷裡,珠淚雙流,悲聲叫著:
  「爹,這本老帳,您瞞了多少年了?」
  「不多不少,十九年多,那時你還在吃奶唉,奶娘就是爹那老伴,你斷奶時,她熬不住,染疫去了」老眼一擠,也擠出幾滴老淚。
  姑娘哭得淚人兒似的,抱住老頭亂搖著道:「爹,您也算是爹,玉兒服侍您一輩子,就是誰也不嫁!呀呀」
  牛老頭撫著她,低下頭,嗯嗯地:「你好留心,仔細看下小馬,記住另一隻是一式一樣的,只是雄雌不同,懂麼,任何人前都不能顯出。」
  姑娘泣著道:「爹,看您,誰能看得到?」
  「他呀!」
  「爹亂講,不來啦。」
  說罷,含悲忍淚,又帶羞地就著油燈,把那小玉馬仔細看著。捧在手心,綠陰陰的觸手溫中透涼,佩了這多年,現在才發現這隻玉馬由頭到尾,背上有一縷目力難辯的殷紅血絲,呀,不知怎麼做的?她的芳心跳著,快快藏好,呆呆地想,那佩著另一隻小玉馬的「他」呢,在何處?是活?是
  淚眼一瞥,一張大紅貼子還在牛老頭袖角露出半截,不用說,她知道就是那個刀疤凶神的。
  牛老頭酒湧上來,迷糊迷糊地歪著就打鼾了。
  姑娘雖有很多的心事,想說,想問,一見爹入睡了,給爹蓋好髒兮兮的棉被,噙著珠淚,忙去關上房門,悄悄地吹了燈輕輕偎在爹的腳邊睡下,還抽噎個不住。
  她決不知在小小的鳳洞裡,屋瓦擺上,已先後有三個人窺探過了,父女對話,一切皆被三人偷聽了去,而那三人,又都未照面,那因為各人身手不同,心事不同,都悄悄的退走了
  一個,是拋妻子,含恨離家的「四海游龍」符振揚。
  一個就是「嘉賓客棧」裡的書生。
  一個竟是那個醉貓似的醜鬼。
  牛老頭不知,是因功力不如以前,又當酒醉,即使清醒如常,最多也只望發覺伏在窗外的醜鬼而已。
  姑娘雖得了牛老頭真傳,還嫩得很,如果她能知道那隻小玉馬中藏了什麼?把它練成了的話,那才不得呢!
  「四海游龍」本是驚喜莫然,幾乎想現身下來招呼,但他能沉著、能忍耐、自行離去。
  那書生,則激動得幾乎脫口喊叫,但,耐性也不錯,滴落幾點英雄淚,也隨風而逝。
  只有醜鬼抱著頭,摸摸自己冰冷的臉,儘是淚水,一聲不吭地回到他的「通鋪」,倒頭就睡,淚水把又舊又硬的爛棉絮濕透了大片
  當那位書生回到上房時,一入窗,便一掌護身,目光飛射,果然,有人入房,剛走,只見桌上墨跡未於,一張毛邊紙上,龍飛鳳舞,寫了幾行草字
  恕打擾,如我沒有認錯的話,足下極似我一敵人之子,該稱你一聲賢侄,馬家之事,愚叔探訪多年尚無頭緒,今夜始大有收穫,賢侄亦必同感,愚細察情況。
  此時我二人皆不宜出面,宜靜候發展,或有奇跡產生,彼面醜心良的後生,似亦賢侄之同輩,一身所學,應在彼倫之上,可放心觀變,為防萬一,賢侄與我多作暗中照料可也匆匆,屆時當與賢侄面談一切。(閱後付丙)
  沒有署名,書生目射異采,就著孤燈,把紙條燒掉,自語道:「總算不負此行,深山十五載,付震宇呀震宇,該你大展抱負,走上江湖,正式磨煉的時候了。」
  又以指敲桌道:「這位父執是那一位?據恩師說:父親交遊滿天下,生平知己,不過二三,是章伯伯?抑是符叔叔?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