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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血海深仇

  黑夜漸漸消逝,東方的水平線上,隱隱現出一絲魚肚白色。
  強勁的冷風,呼嘯著在海面上飛掠而過。
  那激立如山的狂濤,一波接著一波,瘋狂地向崖岸猛烈衝擊著,不時發出陣陣撼人心魄的怒吼。
  崖岸,像一列聳峙天際的黑色屏風,蜿蜒沒入彤雲深處,那濛濛的晨霧,彷彿替它圍了一條輕紗似的腰帶。
  在崖上有一處凹進去的峭壁,霧影綽約裡,驀然從一條石隙狹縫中,踉踉蹌蹌地鑽出一個人來……
  此人衣衫不整,髮髻蓬亂,一手撫在前額上,一手扶著崖壁,身子搖搖晃晃,神態萎頓之極。
  他剛剛從石隙中鑽出來,立時給那凜冽的勁風,吹得打了一個寒顫,幾乎跌了一跤。
  他喘著氣趕忙用手抓著上衣的前襟,使勁地往身上一裹,背脊緊朝崖壁一靠,才算勉強站穩了。
  他是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人,可是,在他那一張有著俊秀輪廓的臉龐上,卻蒙著一層灰暗的顏色。兩隻深陷的眼眶裡,已經失去了生命的光輝,兩片沒有血色的嘴唇,不規則地抽搐著,喉間發出一聲聲低微的喘息……
  也虧那陣陣吹來的冷風,使他那混沌茫然的頭腦,清醒不少。
  他抬起頭來,那兩道失神的目光,茫然地遙望著海的遠方,喃喃自語道:「宇文彬啊,宇文彬,你平日是何等自負……想不到……如今……唉……竟會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糊塗之事……」
  他沉沉地長歎了一聲,不自覺地轉頭朝剛才走來的石隙瞥去,但卻又像躲避什麼似的,迅速地將目光移開。
  低頭緩緩合上眼簾,兩片枯乾慘白的嘴唇,微微顫動著,發出幾乎連他自己也聽不到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道:「不知瓊妹這時醒了沒有,倘若她醒來發覺我……唉,就算她平日很喜歡我,恐怕……這事雖說我和她都是受了敵人的暗算,大家神智已經昏迷之下發生的……可是……又有誰會相信?啊,我死不足惜,但怎能害她也蒙上了污名。」
  他渾身一顫,猛然抬頭,睜開眼睛,伸手一撐崖壁,舉步向石隙走去。
  驀地又是一陣凜冽勁風吹來,禁不住打了一個踉蹌,幾乎摔倒,忙不迭重又緊貼著崖壁,絕望地哀歎道:「想不到那妖婦的迷香,竟然這樣歹毒,害得我真元盡喪,二十餘年功力付諸江流,唉,我還有何面目……」
  他心中忽然下了決心,一挺腰,奮力往崖岸邊緣走去。
  這時,在霧靄迷濛中,突然出現一條人影,只見他身形疾快,無聲無息地到了宇文彬的身後。
  這個人臉色陰沉之極,炯炯的眼睛裡,閃著兩道陰冷得令人望而生畏的光芒,凝注在宇文彬的身上,冷哼一聲,喝道:「你這人面獸心的東西,竟敢對師妹幹出這等無恥之事,還想一走了之嗎?」
  宇文彬聞聲驀然一驚,忙止步掉頭望去,只見大師兄趙振剛正向自己怒目瞪視。
  他頓覺頂門上轟的一聲,宛如高樓失足,略一定神,忙顫聲分辯道,「師兄,我……我……不是……」
  趙振剛冷冷一笑,叱道:「住口,此事乃我親目所睹,事實俱在,豈容你這畜生狡辯?」
  臉色一沉,又聲色俱厲地瞠目大喝道:「畜生已犯師門重誡,還不乖乖跪下,領受刑責。」
  宇文彬「啊」的叫丁一聲,幾乎昏倒過去,心念一轉,忖道:反正我已決意自裁,何必還要多受刑辱?
  於是奮力掙扎著,跌跌撞撞地繼續向崖岸撲去。
  卻聽身後一聲冷笑,突覺背心一緊,恍如被五把鋼鉤深深扣入肉內,登時痛徹心脾,僕在地上。
  隨覺「腰俞」,「靈台」,左右「魄穴」「崑崙」以及「陰交」等七處穴道,有若蜂螯似地微微一痛,不禁心膽俱寒,顫聲急喊道:「師兄啊,你我同門骨肉,怎能用這『七陰絕穴』手法對……」
  趙振剛陰側側地哼了一聲,一腳將宇文彬踢翻過來,兩道充滿著恐恨,狠毒的目光,注定在宇文彬的臉上,唇邊隱含著一絲得意的微笑。
  這種目光和微笑,看在宇文彬的眼內,頓時激靈靈打了一個寒顫,心中憬然若有所悟,顫聲道:「師兄你……」
  驟覺體內血脈一陣翻騰,四肢百骸有如針戳芒刺一般,渾身血氣逆流,一顆好像火炙油煎的心,筋絡不斷抽搐。
  痛,酸,癢,麻種種苦楚一齊發作,禁不住慘哼一聲,黃豆般的冷汗涔涔直冒。
  開始時,他還能咬牙強忍,但後來實在無法再忍受下去,不由淒聲哀叫道:「師兄啊,縱然小弟有不是之處……還望……師兄看在恩師份上,給……小弟……一個……痛快吧。」
  趙振剛陰森一笑,道:「你想快一點死也可以,但你須依我的吩咐。」
  宇文彬喘息著點頭答應了。
  趙振剛獰笑一聲,伸手在宇文彬的前心背後一拍一按,將逆流的氣血止住,然後從懷中取出一張紙箋,在宇文彬眼前展開,沉聲道:「你照這紙上的字句,親筆抄寫一份,我便給你痛快了結。」
  宇文彬略為一定神,仔細向紙箋望去!
  當他看完之後,登時臉色大變,一雙失神的眼睛,竟然像是要冒出火來,瞪視著趙振剛,嘴唇急遽地抽搐著,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趙振剛冷冷地笑了笑,悠然說道:「我要你寫這絕命書,無非是為了師妹的將來著想,你如不願意,我也不便勉強,嘿嘿,只好請你再嘗嘗『七陰絕穴』的滋味,七天之後,將你屍首運返師門,向恩師稟告便了。」
  宇文彬聞言,驀地發出一陣淒厲的狂笑,笑聲有若巫峽猿啼,孤鬼夜哭,加以聲嘶氣促,嗆咳連連,混成了一種難聽已極,聞之令人悚然鼻酸的聲音。
  但趙振剛卻無動於衷,收起紙箋,彎腰探手。
  宇文彬止住笑聲,張著沙啞的喉嚨,叫道:「原來你知道恩師有將瓊妹許配與我,並將掌門傳我之意,便狠心串同那些江湖敗類,暗算我和瓊妹,又逼我寫這絕命書,好要挾瓊妹就範,哼哼,你才真正是人面獸心的東西。」
  趙振剛停手傾聽他說完,漠然無動於衷地冷冷道:「你到底寫不寫?」
  他又準備動手。
  宇文彬啞聲大叫道:「好吧,依你便了,快把紙筆拿來。」
  趙振剛得意地笑了笑,從佩囊取出紙筆,在地上鋪好,把宇文彬扶在地上坐穩,將筆蘸飽墨汁,塞入他的手中。
  宇文彬長歎一聲,揮筆照著紙箋上的字句抄寫了一份,把筆一丟,狠狠凝視著趙振剛叫道:「如今且讓你得意,將來看你怎樣死法。」
  趙振剛拿起宇文彬寫的紙箋,細看了一遍,揣入懷中,倏地一把將宇文彬抓起,獰笑一聲,道:「我素來作事只求快意,將來如何,哈哈哈哈,你也看不到。」
  說到這裡,他陡地將宇文彬向空中一拋,厲聲喝道:「師弟,你西行在即,待為兄送你一程。」猛然揮臂,霍地一掌劈出。
  狂飆捲處,宇文彬在空中一聲慘叫,身子直飛出三四丈外,倏然往海中墜落,轉瞬即被濃霧吞沒。
  趙振剛那兩道凶狠四射的目光,緩緩從崖岸上收回,仰面發出一陣得意的狂笑。
  半晌,止住笑聲,轉身往那條石隙中走去。
  這時候,凜冽的勁風已經減弱,崖岸上只有微波泊泊,濃霧影裡,半輪艷紅色的朝陽,正緩緩升起。
  凜冽的寒風,呼嘯著掠過大地。
  天空中彤雲漠漠,一陣陣飄灑下來的雪花,隨著寒風漫天飛舞。
  一道清澈的溪流中,飄著塊塊浮冰,順著豫南桐柏山的北麓,向一處深邃的幽谷蜿蜒奔去,兩岸,翠竹叢叢,傲然屹立於寒風中,不時發出陣陣婆娑之聲。
  清溪的盡頭,山壁上遍植蒼松翠柏,環繞著一座巍然矗立的雄偉莊院。
  這時,在莊中大廳的迴廊上,一個十二三歲的垂髻童子,迎著凜冽的寒風,手扶石砌欄杆,凝眸向莊外望去。
  他那清秀俊逸的臉龐上,有著一對大而亮的眼睛,閃爍著智慧的神采,一個適中挺直的鼻樑,表示他胸襟的正直。
  略帶些微彎曲的嘴角,使人一望而知他是個意志堅強的孩子。
  他這樣漠視寒風的侵襲,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臉上卻流露出期待的神色,他到底是在等待什麼?
  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迴廊的另一端傳來,但他仍然凝望著莊外,不曾動一動。
  那急促的腳步聲終於在他的身後停下來,一個關切的聲音低低說道:「彤哥兒,風這樣大,當心著涼啊,回裡面去吧。」
  他頭也不回,倔強地說道:「我不怕冷嘛。」
  忽然掉頭望著身後的人,問道:「韓大叔,爹爹今天會不會回來?」
  他身後那人是個滿臉虯髯的中年人,聞言雙眉緊皺,沉嶺道:「莊主這次出門已經快有半年了,大概會在這幾天回來也說不定……」
  隨即換了關懷的口吻,央告道:「彤哥兒,天快黑了,雪下得更大啦,你還是回房裡去吧。」
  他的小臉雖然已被寒風吹得通紅,但卻毫無一絲畏懼之意,搖了搖頭,眼望著莊外道:「不要嘛,韓大叔怕冷就回裡面去吧,我是一定要等爹爹回來的。」
  那虯髯中年人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便待轉身離去。
  驀然,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逐漸由遠而近,朝莊院疾馳而來。
  彤兒高興地睜著大眼睛,期待地向莊院大門望著……
  那虯髯中年人輕輕說道:「是莊主他們回來了。」
  早有莊漢將大門打開,衝進來四騎鐵馬;馬上人勒韁下馬,匆匆向大廳奔來。
  彤兒喜孜孜叫了聲:「爹爹。」
  張開雙臂,猛向為首的一個藍衣中年人懷中撲去。
  那知他的父親卻伸手一把將他推開,厭惡地瞪了一眼,喝道:「滾開。」便率領著同來的三人,跨入大廳,走在最後的一個精壯漢子立刻將廳門關上。
  彤兒傷心地抱著欄杆,真想放聲痛哭一場。
  但他那倔強的個性,卻不允許他流出半滴眼淚,因為十多年來,他的眼淚只有在母親的愛撫下,才能暢快地流出。
  他默默地想著:「爹爹為什麼這樣不喜歡我?難道我有什麼地方錯了?難道我不應該得到父親的愛嗎?」
  突然,一隻粗壯的手掌,輕輕按在他的肩上,一個充滿著關懷的語音,說道:「彤哥兒,天黑啦,我們到後面去吧。」
  他緩緩轉過身來,望著那虯髯中年人,眸中流露出感激的光芒,他知道在家中除了母親之外,對他關懷的只有這韓大叔了。
  自從他有了記憶的時候起,他父親便不曾對他笑顏相待過,雖然他想盡了種種方法博取父親的歡心,但每次都是徒勞無功。
  今天他的心更傷透了,可是他並不恨,只是從那創傷的心中,產生了許多疑問,這些疑問,也許只有母親才能夠解答?
  想著,突然快步向後院奔去。
  那虯髯中年人輕輕歎息了一聲,忙隨後跟去。
  穿過了幾重院落,跨進一間佈置簡雅的精舍中,彤兒立即快跑了幾步,喉嚨顫抖著叫了聲:「媽……」
  接著便撲倒在一個體態婀娜,麗質天生的少婦懷中,眼淚已如斷線珍珠,滾滾流下,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美婦人緊緊地擁抱著他,柔聲安慰道:「乖孩子,什麼事這樣傷心呀?」
  彤兒含淚哽咽著說道:「爹爹他……」底下又是一陣傷心嗚咽。
  美婦人輕輕拍著他,低聲道:「孩子,你老是不聽媽的話,愛向前面跑。」
  轉首向虯髯中年人問道:「莊主幾時回來的?」
  虯髯中年人恭謹地回答道:「莊主剛回來,彤哥兒便……」
  美婦人搖頭不要他往下說,慈祥地用手撫摸著彤兒的腦袋,柔聲道:「乖孩子,你爹爹有許多事要做,不要時常去煩他,知道嗎?」
  彤兒抬頭瞪著一雙淚光濛濛的眼睛,不解而又天真地望著母親,問道:「媽,爹爹老是不喜歡我嗎?」
  這句極平常的話,卻使他的母親那一張秀麗的臉龐上,陡然間浮起一抹淒愴之色,默默垂首,星目中充滿著又愛又憐的情意,溫柔地撫慰著他。
  彤兒好像已從她那愛憐而又溫柔的目光中得到了安慰,那張俊臉緊埋在母親的懷裡,不再說話……
  時間在沉寂中悄悄逝去。
  忽聽韓大叔的聲音,低低地說道:「瓊姑,彤哥兒的年紀不小啦,你也該勸勸莊主,要他傳授彤哥兒武功了。」
  彤兒心中一動,暗叫道:「是啊,這是我天天盼望的事啊,可是媽呢?」
  他母親歎了口氣,道:「韓大哥,是我不要他學武的,因為這孩子……」
  韓大叔「哦」了一聲,似乎很奇怪地問道:「彤哥兒聰明體能都超過常人,正是天生練武之材,何況莊主乃一派掌門,彤哥兒若不學習武功,他日如何接掌門戶呢?」
  只聽那美婦以嚴肅的口吻道:「我不要他修習武功,正是不想他將來涉足江湖。」
  韓大叔不以為然地接口道:「江湖上雖然險惡異常,但彤哥兒生長在這武學世家,又怎能避免其中一切牽連,何況他稟賦奇佳,說不定將來光大鐵骨門的重任……」
  他的話聲突然被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三人同時抬頭望去,見那進來的人,是莊主的首徒楊昆,不禁一怔。
  只見楊昆匆匆走到那美婦面前,躬身稟道:「掌門師尊請師娘到書房去商議一件急事。」說完,行了一禮,立即轉身離去。
  那美婦雙眉微皺,對韓大叔道:「韓大哥,請你照顧著彤兒,待我去看看。」
  又低頭對彤兒柔聲道:「乖孩子,你好好聽韓大叔的話,不要到處亂跑,媽一會工夫就回來了。」
  彤兒無可奈何地點頭答應,目送母親出房而去。
  他焦急的等待著,房中瀰漫著令人窒息的靜寂……
  但直到掌燈時分,彤兒仍不見他母親回來,不由大為奇怪,這種從未有過的事,使他禁不住決定到書房去看看。
  當他跨出通往前院的那道月洞門時,發現莊中所有的人,個個臉色沉重,神色不安地來去匆匆忙忙,彷彿有一種緊張低沉的氣氛,籠罩著整個莊院。
  他急於要知道莊中發生了什麼大事情?
  他不安地加快腳步,疾向書房奔去。
  但當他的腳步踏在書房的門外時,卻立刻又猶豫起來,因為他害怕看見他父親那張嚴厲的面孔。
  於是,他蹲下來就著門縫朝房裡窺望,只見書房中散坐著七個人,其中除開父母親外,另有一個玄衣中年人。
  他認得正是鐵骨門中,父親唯一的師弟,平日沉潛於武學中,很少過問門中之事,今夜竟會在座,可見事情顯得更不平常。
  彤兒忽見父親雙眉一挑,目光逼視著那玄衣中年人說道:「自小兄接掌本門之後,江湖上便盛傳著『朱雀環』在關外出現!」
  玄衣中年人雙目中陡然精光四射,搶著接口問道:「怎麼?那武林四寶中的『朱雀環』,竟然出現了?」
  父親輕輕歎了一聲,道:「小兄心想,若能獲此武林奇珍,本門重振之事便指日可期了,是以小兄不惜千里奔波,遍尋關外……」
  探手在懷中取出一個金絲小囊,壓低聲音道:「費時數年,終於在長白山頂的天池附近,將此奇珍尋獲,誰料這消息竟為武林中各大門派獲知,他們紛紛遣出高手,沿途向我截擊……小兄雖然僥倖安還,但也替本門帶來無窮後患。」
  那玄衣中年人凝視著父親手中的金絲小囊,突然冷哼了一聲,斬釘截鐵地道:「如各大門派真的不自量力,找上門來,小弟不才,願替掌門師兄分憂。」
  只見父親滿意地笑了笑,轉對母親低聲道:「瓊妹,這件事關係本門存亡,為何你在座半天,卻不言一詞呢?」
  彤兒聽出父親言辭中頗有責怪母親之意,不由向母親望去,卻見她神情冷淡,仍是一言不發。
  忽聽那玄衣中年人嚴肅地對他母親道:「師嫂乃女中丈夫,小弟極願一聆高見。」
  只見母親臉容一肅,沉重地答道:「三師弟定以為我不關心本門存亡,其實你是只知其一……」
  陡聞父親一聲大喝道:「外面是什麼人?」
  彤兒不禁大吃一驚,忽聞身後響起韓大叔的聲音,答道:「是我。」忙掉頭看時,見韓大叔一面推門,一面揮手叫他快走,於是轉頭一溜煙地又跑回臥房中。
  他一顆卜通卜通的心剛平靜下來,便見母親愁眉不展地走進,立刻迎上前去,親切地叫了聲:「媽,怎麼去這樣久才回來,爹爹有什麼事啊?」
  母親強顏笑道:「沒有什麼,時候不早啦,你應該去睡覺了。」
  彤兒心知母親有著很大的心事,便裝著很聽話的樣了,脫衣上床就寢。
  驀聞一陣腳步聲響,有人走進房來。只聽母親低聲道:「韓大哥,這次各大門派中為了『朱雀環』而找上門來之事,恐怕是無可避免的了。」
  韓大叔緊張地接口道:「剛才我向陳老師打聽,據他說,今晚恐怕就有人來。」
  只聽母親「啊」了一聲,匆匆說道:「韓大哥,你同我到前面走一趟。」話聲急促,話還未完,人已走出房去。
  彤兒聽說各大門派的人今晚就要找上門來,不由暗暗生氣,忖道:那些人太不講理了,朱雀環又不是他們的東西,豈能硬來強奪?他們難道不知道爹爹的厲害?。
  想到此處,突然下了一個去偷看父親大展神威的決定。
  於是他悄悄起身出房,躡手躡腳地穿過幾重院落,來到大廳右側的空房裡去,緊貼窗口,凝神窺望那空曠的庭院。
  時間悄悄地溜過去,他耐心等待著,等待著……
  漫天飛舞的雪花已經停住,到處一片銀白,風勢亦已經轉弱,整個莊院靜沉沉地不聞一絲聲息。
  驀地,傳來一陣衣袂飄風之聲,由莊外電閃般,飛躍進六條人影,飄落庭院之中。
  彤兒仔細定晴看去,見來的這六個人,有和尚,道士,也有俗家,個個目中精光炯炯,似乎都像和他父親一樣,有著驚人的武功。
  於是提起精神,睜大眼睛,注視著事情的發展。
  那六個人腳剛沾地,微聞「呀」的一聲,大廳兩扇大門霍然打開,五個身著勁裝之人急步而出,當先一人正是此間莊主,鐵骨門第三代掌門乾坤手趙振剛。
  乾坤手趙振剛剛陰陰一笑說道:「想不到荒山蝸居,竟蒙諸位佳賓惠降,倒叫趙某受寵若驚了。」
  那六個人互相望了一眼,便走出一個羽衣星冠,年約六七十歲的道人,對乾坤手趙振剛稽首施禮道:「我等夤夜冒味登門拜訪,實為一難以解答的疑問,欲向趙大俠請教。」
  乾坤手趙振剛冷笑道:「諸位不是一派掌門,便是稱雄一方的武林名宿,玄鶴道長更是望重四海,不知尚有何疑難之事須趙某解答?」
  玄鶴道長含笑道:「這並非我等無故多事,實因此事必須趙大俠本人才能解答,萬望趙大俠見諒。」
  乾坤手趙振剛面色微變,說道:「既然諸位這樣看得起我趙某人,道長但請動問,趙某當竭盡所知,坦誠相告。」
  玄鶴道長臉色一整,沉聲道:「冀北『神劍』程老英雄全家一十二口,突在一夜之間慘遭殺害,風聞此事的經過,趙大俠知之甚詳,還望趙大俠坦誠相告。」
  乾坤手趙振剛聞言一怔,方欲開口,突由東面廂房內躍出一人,大喝道:「諸位如此無理取鬧,難道真看我鐵骨門好欺嗎?」
  玄鶴道長見此人年約四旬開外,身穿一襲玄色長衫,一對威稜四射的眼神,正逼視在他臉上,於是淡淡一笑,反問道:「王施主真的認為我等是在無理取鬧?」
  玄衣中年人沉聲道:「道長當知你適才之言,不啻明指敝派掌門人曾參與其事……」
  乾坤手趙振剛陡然大聲喝阻道:「三師弟。」
  話音一頓,兩道冷電般的目光,先行掃了眾人一眼:然後目注玄鶴道長,冷笑道:「想不到望重武林的峨嵋掌教,說話竟然如此不加考慮,趙某雖然不能振興鐵骨門,但也不容人上門相欺。」
  突聞一聲大喝道:「那朱雀環為何會在尊駕身上?」發話之人身材奇偉,赤面長鬚,聲若洪鐘,神態威猛已極。
  乾坤手趙振剛電目微掃,認出此人乃河北六省的燕山大俠趙畏,正是冀北「神劍」程昊的生死至交,當下心念一轉,陡地仰天哈哈大笑道:「我道諸位為何寵降敝莊,原來是為著這武林奇珍而來,不錯,『朱雀環』是在趙某手中。」臉色一沉,冷冷一哼,又道:「但諸位大可不必借題發揮,將『神劍』程昊全家遭難之事混為一談。」
  燕山大俠趙畏冷笑道:「尊駕倒會花言巧辯……」
  玄衣中年人一聲大喝,道:「趙畏,你也未免太放肆了。」燕山大俠趙畏雙眉一挑,冷冷道:「王頤,你以為我的話過份了嗎?須知近幾年來,江湖連出了十幾件無頭公案,被害之人無一活口,這些事顯系一人所為,難道就不算得過份嗎?」
  乾坤手趙振剛冷哼一聲,道:「如此說來,尊駕是認為那些事,乃我鐵骨門中之人所為了嗎?」
  突聞一聲低沉的佛號,一個身披黃袈裟的白眉老僧,合十道:「趙施主身為一派掌門,當不致以謊言相欺,老衲敢問那『朱雀環』,施主是得自何處?」
  乾坤手趙振剛見是莆田少林寺監院性慧大師發問,於是微微—笑,答道:「大師乃有道高僧,怎也這般追根問底,諸位既然志在『朱雀環』,又何必惺惺作態?」
  燕山大俠趙畏聞言霍地跨前兩步,側顧性慧大師道:「大師何必與這種狡猾凶頑之輩多費口舌……」
  乾坤手趙振剛不待他往下再說,陡地哈哈大笑道:「尊駕的是快人快語,趙某不才,極願教領諸位幾招絕學。」
  燕山大俠趙畏冷笑一聲,霍地欺身上前,左手立掌當胸,右掌迅若閃電,向乾坤手趙振剛擊去。
  陡聞王頤一聲大喝,縱身斜躍而出,右掌橫掃,倏向趙畏手腕擊去。
  燕山大俠趙畏一沉右腕,護胸左掌疾劈而出,這一手不但避得巧,而且掌勢迅猛,逼得王頤撤掌橫躍。
  王頤冷哼一笑,一提氣,凹胸吸腹,身形驟退尺餘,右臂接著當胸一圈,倏地翻腕平推而出。
  一股奇勁掌風,勢如雷奔電擊,直撞過去,燕山大俠趙畏冷哼一聲,不閃不避,雙腳柱地如樁,右掌疾揮,迎著來勢迎上。
  「砰」的一聲,雙方掌力一接,各被震得倒退三步。
  性慧大師高宣一聲佛號,搖手止住燕山大俠趙畏,對乾坤手趙振剛合十道:「善哉,善哉,老衲委實不願大家各走極端,願我佛慈悲,請趙施主將那『朱雀環』的……」
  話聲未了,驀然由乾坤手趙振剛後縱出一個勁裝中年漢子,大喝道:「老和尚既為『朱雀環』而來,想必自有武功過人,在下倒要看看你有何本領。」
  雙掌一揮,劈出兩股強猛掌風,向性慧大師疾捲過去。
  性慧大師白眉微聳,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華。」大袖倏展,狂飆驟起,勢若排山倒海般,迎著來勢撞去。「蓬」的一聲巨響起處,那勁裝中年人一聲悶哼,身軀平拋而起,向大廳飛去。
  乾坤手趙振剛目中冷芒暴射,沉聲冷冷說道:「大師好深厚的內力,趙某不才,願向大師領教。」
  忽聞一聲若洪鐘語音接口道:「趙大俠當真不願坦誠相告而自走極端,孫某願代性慧大師向趙大俠一領鐵骨門中絕學。」
  隨著話聲,一個身軀修偉,長鬚垂胸的灰衣老者,緩步走至性慧大師身旁。
  乾坤手趙振剛冷冷一笑,道:「孫兄乃點蒼派中第一高手,一身奇絕武學,兄弟景仰已久,今夜能……」
  忽聞後院人聲嘈雜,陡地傳來「轟」的一巨響,一道火光沖天而起。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在場之人都不禁為之一怔。
  王頤看了乾坤手趙振剛一眼,轉身往後院飛縱而去。
  乾坤手趙振剛臉色陡變,怒目一掃,雙眉上挑,聲色俱厲地喝道:「想不到所謂名門正派之人,竟也使出這種卑污狠毒的手段。」喝聲中,縱身一躍,左掌橫掃,右掌直擊,迅速無雙地向灰衣老者攻去。
  灰衣老者見來勢如狂濤怒飆,凌厲至極,不由心頭一懍,忙飄身側閃。
  乾坤手趙振剛真氣一沉,去勢倏止,一旋身,左腕一翻,變掃為劈,掌勢如電,一股剛猛無儔的掌風,向灰衣老者直撞過去。
  灰衣老者眼見欲閃避已不可能,冷冷一哼,霍地雙掌平胸推出,運集九成功力,硬向來勢迎上。
  乾坤手趙振剛這一掌乃怒極而發,力足開山裂石,只聽「砰」然一聲巨震,雙方掌力一接,灰衣老者頓覺腕臂酸麻,被震得倒退了三步,才把身形穩住。
  驀然間,又是「轟轟轟」連聲巨爆,一道道火光沖天而起,人聲鼎沸,鑼聲震耳。
  玄鶴道長「啊」了一聲,向性慧大師道:「這爆聲十分古怪,莫非淮揚霹靂子那魔頭也來了?但……」陡見乾坤手趙振剛怒目圓睜,精光暴射,一聲大喝。
  躍空拔起兩丈,懸空一個倒翻,一道眩人眼目的青碧光芒劃空而起,隨著下撲之勢,宛如經天長虹,疾向他們六人當頭罩下。隨在乾坤手趙振剛身後的勁裝大漢,早已紛紛拔劍,揮起一片森森劍氣,電卷而出,頃刻之間,劍光上下一合,頓將性慧大師等六人捲入漫天劍氣之內。
  這時,全莊裡裡外外,皆陷入一片混亂之中。
  躲在廂房中偷看的彤兒,登時被這一切突然發生的事情驚呆了。
  火勢愈來愈大,很快地蔓延開來,片刻工夫,整個莊院已變成了一片火海,庭院中煙焰迷漫,慘叫怒吼之聲,不斷撞擊著彤兒一顆驚悸的心靈。
  他突然大叫一聲,忿怒地撞開房門,緊握著拳頭,大步向庭院中衝去。
  突然,一隻強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肩膀,耳邊響起韓大叔的聲音,低喝道:「彤哥兒,不要亂動,你媽急得派人四處找你,還不快隨我見你媽去。」
  彤兒本來還想掙扎,但一聽母親在急著找他,頭腦登時清醒過來,暗罵自己糊塗,怎麼一下子把媽媽忘了,於是隨著韓大叔反身向後院疾奔。
  這時莊內到處火舌騰空,黑煙匝地,耳中只聽到一片人聲喧嘩,待奔到後院的那幢精舍時,發現那幢精舍也已經為煙焰籠罩著……
  陡見母親渾身是血,披頭散髮地從精舍奔出,不由心中又急又驚,哭喊一聲:「媽。」猛地投入母親的懷中。
  少婦一見愛兒無恙,不禁喜極淚落,只叫了一聲:「彤兒,我的孩子……」立刻已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彤兒仰起淚痕斑斑的小臉,啜泣道:「媽,爹爹還在前面……」忍不住放聲大哭。
  韓大叔放眼四下一瞥,只見左側一排房舍已經倒坍,忙道:「瓊姑,全莊已被大火包圍,對方明暗共來了數十人,再不走恐怕來不及了。」
  少婦低頭望望愛兒,悲聲道:「韓大哥,你保著彤兒先走,我去前面看看他爹……」
  彤兒驚駭地望著母親,搶著叫道:「不,媽,彤兒要跟你一道去看爹爹殺那些壞人。」
  只聽韓大叔焦急地說道:「瓊姑,莊主武功機智過人,必有妥善安排,時間已不能再耽擱了。」
  只聽母親低喝了一聲,沉重地說道:「你帶著彤兒在後山口等候,若一個時辰內我和他爹還不曾趕到,你便須立刻領彤兒逃命……唉,我知道這孩子太可憐,韓大哥,我把他托交給……你了……」
  彤兒哭著叫道:「不,不,彤兒要跟媽在一起。」
  熊熊大火,已四面包圍過來,熱浪烘得他們皮膚炙痛,濃煙嗆得令他們窒息,那少婦極力忍著這種難受,慈祥地撫著彤兒,道:「乖孩子,你要聽媽的話,乖乖跟著韓大叔,不然媽就不疼你了。」
  彤兒那裡肯聽,雙手用力緊抱著母親,放聲大哭。
  少婦知道再拖下去,三人便會葬身火窟,於是不管愛兒肯不肯聽話,著急地對韓大叔道:「韓大哥,你趕快帶彤兒走吧……還有,今後為了彤兒的安全,不要姓趙了,就叫他改姓宇文吧。」
  韓大叔一怔,道:「怎麼?這不是二爺的姓嗎?為……」
  少婦臉容忽轉淒厲,眼淚像泉水般湧出,顫聲叫道:「韓大哥,我求你快走吧。」
  猛地用力將愛兒掙脫,向前院奔去,卻突然停步回頭,無限留戀地望著彤兒,哀痛地叫道:「孩子,千萬記住,你以後要改姓宇文了。」一咬牙,掉頭急奔而去。
  彤兒呆了一呆,陡地嘶喊了一聲:「媽媽。」猛然向前院衝去。
  韓大叔一把將他抓住,猛抬頭,驚得攔腰將彤兒抄起,縱身後躍。
  驀聞「嘩啦。」一聲,頓見火苗亂飛,通往前院的迴廊,整個坍陷在大火烈焰中。
  彤兒不禁心痛如絞,掙扎著哀叫了一聲,頓覺天旋地轉,暈了過去。可怕的烈火和喧嘩的人聲,都已消失無蹤,眼前只見一片漆黑,彤兒覺得自己正被韓大叔攔腰挾緊,飛也似地向前奔跑著。
  一股潮濕的霉味,不斷襲進鼻中,不由暗自奇怪:這是什麼地方?
  陡然,他記起這正是莊後通往後山的一條秘道,於是,他升起了一線希望,希望在後山能見到父親和母親。
  地勢逐漸升高,終於韓大叔挾著他走出了秘道。
  凜冽的寒風在狂嘯著,四週一片黑沉沉,哪裡有父親和母親的蹤影?
  他偎依在韓大叔的身旁,凝立於寒風中,等待著……
  時間慢慢地消逝,但是他的父親,母親還不見從秘道裡走出來,漸漸一陣恐怖的感覺襲上心頭,晶瑩的眼淚,不知不覺地已流滿了他那一張凍得通紅的小臉。
  他雖然只有十二歲,但他知道,父母親這樣久還不來,多半已遭到了不幸,從此他便會變成人世間蕞悲慘的孤兒了。
  然而他仍然滿懷希望的,用那一雙滿蘊痛淚的星目,癡望著那秘道的出口,一種從未有過的痛苦,猛噬著他的小小心靈。
  忽聽韓大叔緊張地低呼了一聲:「不好。」陡覺腰間一緊,耳邊生風,好像騰雲駕霧一般,韓大叔已挾著他由絕壁上挺生著虯松之間,星擲丸跳般縱躍而下。
  落地後,韓大叔並未停下,挾著他放腿向前飛奔,身形快如劃空流矢,衣袂帶起獵獵飄風之聲。
  不知越過了幾重山嶺,驀聞前面響起一陣「嘿嘿」冷笑,韓大叔驟然停止衝勢,將他放下來。
  彤兒驚愕地抬頭望去,只見前面六七尺外,屹立著五個服色各異的老者,每個人的目光,都炯炯地凝注在他的身上。
  韓大叔冷哼了一聲;沉聲道:「韓某與青龍幫無仇無怨,武幫主率領著旗下四堂香主,攔住韓某去路,不知意欲何為?」只見當中那個面如重棗的長鬚老者,一聲冷笑,說道:「武某請問韓老師,這娃兒可是趙振剛之子?」
  韓大叔傲然答道:「不錯,這正是少莊主,武幫主難道……」
  那長鬚老者逼進了一步,微笑道:「事情很簡單,只要韓老師把這娃兒留下,武某決不難為於你……」
  彤兒暗哼一聲,心想:「我又不認識你,我留下來幹什麼,哼,你這老頭兒決不是好人。」想著,向那長鬚老者怒目而視。
  只聽韓大叔未待那長鬚老者說完,已怒目厲喝道:「住口,韓某倒不信你留得住我。」揮手一掌,擊出一股強猛掌風,向長鬚老者襲去。
  那長鬚老者冷冷一笑,飄身橫躍三尺,右手一擊,身後的四堂香主,迅如電閃飛躍而出,將他二人圈圍核心。韓大叔屹立如山,雙目中精光電射,環掃了四堂香主一眼。
  陡地雙肩一沉,暗運真力貫注雙掌,右掌一招「力崩五嶽」,挾無比勁力,直擊而出,左掌在胸前劃一圓弧,緩緩向左推出。
  那攔阻在正面的老者,一見掌勢來的威猛絕倫,不敢硬接,一翻身,疾閃讓開。左側的老者卻猛地圈臂翻腕,平胸擊出,硬接韓大叔這緩緩一擊。只聽「蓬」的一聲微響,雙方掌力一觸之下,那老者倏覺對方掌力驟增,一股萬鈞壓力直撞過來。
  感到心頭重重地一震,胸口好像受到錘擊,氣血一陣陣翻湧,張嘴噴出一口鮮血,栽倒地上。
  那長鬚老者見韓大叔一出手便將屬下一堂香主重創掌下,不由臉色陡變,但迅即鎮靜心神,沉聲說道:「韓老師掌力驚人,武某不自量力,要向韓老師領教幾招。」
  話方出口,人已疾欺而進,右掌一招「五丁開山」猛然擊出,左手迅如電光石火,倏向彤兒肩頭抓去。
  韓大叔怒喝一聲,左掌一揮硬拒來勢,接著右手五指箕張,疾快如閃電地向那長鬚老者左腕扣去。
  就在同一時間,驀見寒光電耀,三柄長劍幻化出層層劍浪,漫天匝地般捲到。
  韓大叔見青龍幫三大高手竟然聯袂合擊攻來,不禁二懍,強按心頭怒火,一面揮掌迎敵,一面保護著彤兒,向右側危崖邊緣衝去。
  彤兒心中明白韓大叔之意,這樣背崖拒敵,可免掉腹背受敵之意,但萬一……
  等到青龍幫的人也看出對方心意時,韓大叔已護著彤兒衝至危崖邊緣,當下,齊聲呼叱,劍勢驟緊,展開一輪急攻。
  韓大叔奮起神威,大喝一聲,雙掌交錯,一旋身,掌心外吐,兩股奇強勁氣,勢如排山倒海般,猛向兩個挺劍攻到的老者撞去。
  那兩個老者劍勢頓為勁風震偏,同時覺掌風餘勢直壓而來,銳不可當,不禁駭然失色,忙一丹田聚氣,倏止去勢,閃身橫躍。
  但仍然慢了一步,登時胸口如受千斤巨錘重擊,一陣氣血翻騰,馬步不穩,蹬蹬蹬倒退了六七步,齊齊摔倒地上。
  韓大叔不由精神大振,正待背起彤兒突圍而出——但那長鬚老者和僅剩的一堂香主那肯罷休,奮力聯手攻擊。
  陡聞巨喝如雷,響自數丈之外,道:「留下那娃兒;放你一條生路。」餘音未歇,三條人影快逾流矢劃空,縱落當場。
  韓大叔目睹來人奔行身法奇快,不由暗生驚駭,立即運集真力於雙掌,凝神待敵。
  彤兒見韓大叔臉色凝重,已知來人必然武功高強,忙凝目向那三人望去,只見當中那人,是個修眉蒼髯的肥胖老叟。
  正用兩道冷電般的眼神,注視著韓大叔,在他的身後,並肩站著兩人,面貌都無法看清。
  忽聽那蒼髯老叟冷蔑地說道:「看你的神態,莫非還想抗拒老夫之命嗎?」
  韓大叔哼了一聲冷冷道:「尊駕自說自話,韓某倒不相信你便能如願……」
  那蒼髯老叟冷冷一笑,舉手拍出一掌,喝道:「不信你便試試。」
  韓大叔見他隨意一擊,竟然威猛絕倫,不敢怠慢,全力揮掌迎上。
  雙方掌力甫一接觸,只聽「砰」的一聲巨響,登時激盪得四周空氣渦旋成風,刮起地面一大片積雪,但也將立身懸崖邊緣的彤兒,震得向那危崖下落去。彤兒雙手在空中一陣亂抓,想抓住一些可以阻止住下墜之勢的東西。
  可是,他失望了,因為在崖壁上僅有一些枯萎了的籐蘿和衰草,卻經不起他身體的重量,所以有時候他雖然抓著了,但也不過使他的身軀在空中略為停頓,便「卡嚓」一聲,又是隨著枯籐的折斷而繼續往下落去……經過了好幾次的失敗之後,他不禁由失望而變成絕望了,他的身軀扭動得更厲害,一雙手拚命地亂抓著。
  然而他這些動作,徒使他的身軀被崖壁撞擦得皮破肉綻,仍然無濟於事。
  忽然他感到一陣劇烈的震動,身軀被震得拋了起來,渾身的骨頭好像散了一般,痛澈心脾,頭腦一陣模糊,便昏暈過去。
  寒風在怒嘯著,暗沉的天空,又開始飄下鵝毛般的雪花。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彤兒被一種又濕又冷的感覺刺激著醒了過來,他緩緩張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蜷臥在一堆積滿雪花的枯籐中,身上鋪著一層厚厚的雪花。
  他試著扭動一下身子,突然一陣劇痛,使他不自禁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證明他的確還沒有死去……
  他吃力地用手抓著身旁的籐條,慢慢支撐著坐起來,抬頭向周圍望去,朦朧的月光下,但見絕壁參天,距他四五丈遠的崖壁上,挺伸著一株巨大的虯松,不由聯想起剛才那一陣劇烈的震動,可能就是……
  驀然間,那松樹下面,現出兩條人影,彤兒不禁大吃一驚,忙把身子輕輕伏下,屏息著凝眸望去。
  只見那兩個人東張西望地像是搜索什麼,其中有一個在松樹下仰頭向崖壁上端詳了一會,便向同伴打了個手勢,騰身一躍,縱上松樹。
  彤兒這時已經看出這兩人,一定是在搜尋自己,不由心頭大震。
  忙掃目向四週一打量,發現身側不遠的崖腳下,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洞穴,於是強忍著痛楚,躡手躡腳地朝那洞穴抓去。
  身子剛剛鑽進那洞穴以後,便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飄進耳中,道:「徐兄,剛才兄弟發現那株松樹上的樹枝被壓斷了不少,可見那小孽種必然是在附近,咱們得仔細找一找。」
  接著便是一陣「沙沙,卡嚓」的聲音,顯然那兩個人正在撥。開那些枯枝來搜索。
  彤兒心中暗暗叫苦,當下顧不得身上疼痛,手足並用的往洞裡爬去。
  這洞裡的地下,全是潮濕的泥土和鋒利的碎石,他爬行了幾丈遠之後,雙手及膝蓋已經被擦破了好幾次,但這時候他一心只顧著逃命,那還有工夫理會這些?
  陡地,洞口那邊傳來「咦」的一聲,不用說,這個穴已被那兩人發現了,不由他更是驚惶焦急,拚命加快速度往前爬行。
  這洞穴彷彿極為深邃,越往前進越是陰濕污穢,而且空氣也漸稀薄,霉臭的味道,令他心頭作嘔。
  此時他還顧得了這些?咬緊牙關,繼續向洞內爬去,片刻之後,他發現這洞越來越大,已經能夠容許他彎著腰站起來。
  更因他的眼睛已習慣了這黑暗的環境,隱隱約約地可以分辨得出周圍的景況,於是強自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他剛剛前行了兩三丈遠,驀覺身後火光一閃,忙掉頭看時,原來就在他剛才站起來的地方。
  亮起一團黃色,光圈內隱現出兩條人影。
  彤兒本來還想停下休息一下,這一來,他那還敢停頓,忙不迭掉頭便跑,誰知一腳踏空,「叭」的一聲,栽了一個跟頭。
  他雖然摔得眼前金星亂冒,但仍是咬牙強忍,不敢哼出一點聲音,趕忙爬起來,定一定神,才發現那狹窄的洞徑,已變成一間廣大的石窟。
  這石窟的頂上,鐘乳倒掛,發出暗淡的藍光,地面森立著許多奇形怪狀的石頭,看去好像是許多惡鬼猛獸一般,被窟頂石鐘乳發出的藍光一映,顯得景況極為陰森恐怖。
  彤兒戰戰兢兢地往前走去,一面向四周張望看有無可供逃走的出口?
  驀然間,在他身前五六尺處,屹立著的一塊人形怪石,頭上陡地射出兩道綠幽幽的光芒,在他的臉上一閃。
  就在這兩道光芒一閃之下,彤兒已瞥見這塊人形怪石,竟然是個猙獰醜惡的活人,不由驚得「啊」了一聲,倒退了兩步。
  身後「擦」的一聲,驟然亮出一團火光,同時立刻聽見那沙啞的聲音,大喝道:「在這裡了。」
  這一來,彤兒不禁心膽俱寒,慌不迭一伏身,撲倒地上。
  忽聽那猙獰醜惡的怪人,發出一聲「嘻嘻」怪笑,一股強猛的勁風,從頭上掃過。
  緊跟著「砰」的一聲大震,在身後捲起一陣旋風,登時將他震得一個翻滾,耳中不由嗡嗡作響。
  那一陣旋風停息以後,又聽那沙啞的聲音大喝道:「尊駕是那一路的朋友,為何隱伏在此暗算老夫?」
  彤兒定一定神,掙扎著爬起來,發覺剛才那一個翻滾,竟然滾出去一丈多遠,滾到那怪人的側後方一根石筍旁邊。
  那怪人發出一陣撼人心魄的嘻嘻怪笑……
  彤兒躲在石筍後面,凝眸望去,見離那怪人五六步的地方,並肩站著一具身材高大的虯髯老者和一個瘦長的黑衣人。
  彤兒立刻記起,當時在崖頂圍攻韓大叔的那一群人當中,便有這兩人在內,心內不禁悲憤交集。
  那怪人笑完之後,卻不開口說話,只把兩道綠幽幽的目光,靜靜地注視著那虯髯老者和黑衣人。
  那虯髯老者冷冷一哼,啞聲道:「尊駕若不肯將隱伏在此的真意說出,便休怪老夫無禮了。」說著。身子逼前了一步,雙目精光炯炯的逼視著對方。
  那黑衣人卻東張西望地向四周圍搜索。
  那怪人圈臂一揮,一掌向那虯髯老者劈去。
  虯髯老者雙掌齊出,「砰」的一聲,硬接一掌,身子晃了一晃。怪人上半身住後一仰,旋即一扭腰,使身子與左臂畫一半弧,左掌倏向那個黑衣人攔腰劈去。
  黑衣人似是驟然不防,來不及招架,雙肩一晃,撤身躍退三步。
  虯髯老首忽然沙聲大喝道:「徐兄,這傢伙的下肢殘廢,不能行動,咱們不必理他,快向兩邊搜去。」
  黑衣人應了一聲,疾向石窟的另一邊躍去。
  彤兒心中暗暗著急,忙掉頭朝附近凝眸一看,發現離他不遠,的一根石柱後面,露出一個門戶,那方向正是怪人的身後。
  當下,也不管那怪人會對自己如何,硬著頭皮,藉著森立的怪石掩護,朝那門戶奔去……
  忽聞「呼」的一聲,一條長大的黑影從頭上掠過……
  身後立時發出「叭」的一聲巨響,彷彿是重物倒地的聲音,同時聽見那虯髯老者厲吼的沙啞聲……
  緊跟著,「砰砰,叭叭」之聲此起彼落,震撼著這石窟。
  彤兒忍不住掉頭回望,只見那怪人雙手揮舞著兩根長蛇一般的東西,將那虯髯老者和黑衣人,逼得團團亂轉。
  他們藉以掩蔽身形的那些石筍,被那怪人手中的東西一掃,便紛紛斷作兩截。
  虯髯老者和黑衣人一面閃避,一面仍然不忘還招進擊,掌風.與那怪人的兵刃接觸之下,激盪得飛沙走石。
  彤兒這時候已瞧清楚那怪人的下半身,竟然是深深嵌在一塊巨石之中,那上半截身子僅能左右轉動,而不能向後旋轉,不由大為奇怪。
  忽見那黑衣入伏身一滾,讓過那怪人揮掃而來的怪兵刃,向前滾了五六尺,一揚手,打出一團黑忽忽的東西,向那怪人打去。
  那怪人一聲嘻嘻怪笑,大袖一抖一卷,立將那團黑忽忽的東西巷住,略一檢視,竟然發出一陣嘻嘻怪笑,停手不攻。
  那兩人一怔,黑衣人陰沉沉地對那怪人說道:「未分勝負,尊駕何故停手?」
  那怪人仍然注視著他們,嘻嘻怪笑不停……
  彤兒心頭一動,暗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當下一伏身,溜進那門戶裡去。
  剛一進門,只聽那怪人笑聲倏然停止,陰惻惻地說道:「兩人不但以多為勝,而且竟以暗器襲人,諒來也不是什麼好人,就放你們快進去吧。」
  說完,發出一陣神秘的陰笑。
  彤兒大吃一驚,不知怪老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但形勢卻不容他多加考慮,忙不迭拚命向前奔去。他正在惶急狂奔的時候,果然身後已傳來了衣袂飄風之聲,同時前面遙見一團淡淡的光影。
  他拼盡最後一點氣力,瘋狂似地向那團淡淡的光影衝去,驀覺頭上風聲飄然,那沙啞的聲音得意地大喝道:「小子,你還向那裡逃。」
  他這時已衝近那團光影,發現原來是個洞口,同時瞥見五隻鋼鉤一般的手指,正向頭上抓落,於是心一橫,猛地伏身一滾,足尖一蹬地面,向洞口外面竄出去。
  那虯髯老者沒想到他竟會這樣滑溜,一把抓了個空,大喝一聲,躍身探臂,跟蹤向洞口外面縱去。
  彤兒身子剛一竄出洞口,不由嚇得「啊呀」一聲驚叫,原來洞口外面,鬼魅一般站著一個渾身雪白的長人,正將他的去路擋住。
  彤兒心中一急,顧不得身上已經傷痕纍纍,忙重施故伎,猛然擰腰往旁邊伏身一滾。
  誰知那白衣人的動作比電還快,只一探手便將他攔腰一把抓起來,挾在脅下。彤兒暗叫一聲:「完了,想不到逃來逃去,仍然落在敵人手中。」
  忽聽那虯髯老者沉聲喝道:「尊駕是那條線上的朋友,還不快請將這娃兒放下。」
  彤兒心頭一動,不由萌生一絲希望,忙扭頭張開眼睛向白衣人的臉上望去,只見一張瘦削蒼白的臉孔,嵌著一雙精光四射的三角眼,鷹一般的鼻子,襯著兩片薄薄的嘴唇,下巴垂著幾根雪白的鬍鬚。
  此際,這白衣人的一雙三角眼,正凝視著那虯髯老者和黑衣人,聞言,兩片薄薄的嘴唇微微顫動,發出一陣比冰還冷的陰森冷笑,身子緩緩向前移動。
  虯髯老者和黑衣人似乎被這種舉動所懾,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
  黑衣人忽然「咦」了一聲,態度變得十分恭敬地對白衣人道:「尊駕可是昔年名震大江南北的『七步追魂魏雲飛』老前輩?」
  白衣人臉上掠過一絲極為難看的笑意,冷冷說道:「你既然認得我是誰,便應當知道我素來是六親不認,你們就不要想回去了。」虯髯老者冷哼一聲,道:「別人怕你魏雲飛,我周長辛卻偏不信邪,你如不將這娃兒放下,我倒要領教一下尊駕『七步追魂』的絕藝。」
  白衣人洒然不屑地說道:「對付你兩個還用得著七步?嘿嘿,最多只須三步便要你們到『煉魂谷』中,永受煉魂之苦了。」
  虯髯老者大喝一聲,肩沉欺身,左臂橫胸,右臂一圈,翻掌向白衣人劈去。
  白衣人身形一側,曲肘迎著劈來的掌勢一撞,手腕由下往上一翻,五指迅疾地向虯髯老者抓去。
  這一擊的手法詭異絕倫,頓時逼得那虯髯老者飄身橫躍,左臂一甩,立掌反向白衣人的右腕砍去。
  黑衣人卻悶聲不響,從側面掌劈指戳,疾攻過來。
  白衣人身形半旋,避讓黑衣人襲來之勢,右手倏忽之間,連環攻出三招,將虯髯老者和黑衣人逼退。
  彤兒被挾在脅下,雖然不曾讓黑衣人抓中,但半邊身子已被掌風掃得骨痛欲裂,不由暗自著急,忖道:這白衣人把我這樣挾著,不知是好意還是惡意,萬一給他們打中了,便是不死也得脫一層皮。
  忖念至此,不由手腳一陣拚命亂掙,想掙脫這白衣人的掌握,好覓路逃生……
  卻聽白衣人沉聲喝道:「小娃兒也敢不老實。」.彤兒頓覺挾在身上的手臂一緊,登時痛得眼前金星亂竄,同時感到白衣人的身子一陣旋轉,耳聽那虯髯老者和黑衣人齊齊悶哼了一聲,人便痛暈過去。昏迷中,他覺得好像躺在巨浪滔天的大海上,身子忽而被拋上半天,忽而又一直往海底沉落。
  但一會的工夫,周圍忽然烈焰熊熊,只烤得他皮焦肉爛,血液沸騰,禁不住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忽然一陣溫涼的輕風,在身上柔和地拂過,頓時一切的痛楚難受隨那一陣輕風消失,耳邊響起一個慈祥的聲音道:「孩子醒來吧,一切都已經過去啦,你總算與老夫有緣。」
  彤兒緩緩張開眼簾,發現自己仰臥在一張床上,床緣坐著一個貌相清皓首銀髯老人,正含著微笑,慈祥地對自己望著。
  但老人的身後,卻赫然站著那臉色陰冷的白衣人,不由大吃一驚,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床角一縮。那銀髯老人柔聲道:「孩子不要怕,他是不會傷害你的。」
  這溫柔慈愛的聲音,令宇文彤想起了慈愛的母親,更勾起逃命時的種種經過,不禁悲從中來,一下倒在老人的懷中,放聲大哭起來。
  那銀髯老人伸手輕輕在他背上拍著,低聲安慰道:「好孩子不要哭啦,我知道你的遭遇一定是很悲慘的,可是,哭有什麼用啊,你的肚子一定很餓,快起來吃點東西吧。」
  彤兒一挺身,跪在床上,緊握著拳頭,含淚叫道:「我不要吃東西,我要報仇,我要把那些壞人統統殺光,替爹爹媽媽和韓大叔報仇。」
  銀髯老人點頭道:「很好,很好,但是你總不能餓著肚子去報仇呀?」
  說著,將白衣人端著的一個小碗接過來,遞給彤兒,道:「這碗是用千年茨實煮的稀粥,好吃極了,並且對你的身體也很有益處,你喝了以後,好好的睡一覺,明天我便教你怎麼報仇,好嗎?」
  忽然一個意念涼過彤兒心頭,於是恭恭敬敬地向老人拜了三拜,含淚道:「老伯伯,彤兒一定聽您老人家的話,您是一定要教彤兒報仇的法子啊。」
  銀髯老人笑著點頭道:「當然啦,我為什麼要騙你呢?」
  他溫和的看著彤兒把一碗千年茨實粥喝了,然後輕輕按著他躺下來,雙手緩緩在他身上柔和地撫慰一番。彤兒但覺身體內有一股暖流,隨著老人的手掌移動,所到之處,頓覺舒暢無比,人也跟著沉沉睡去。
  銀髯老者凝視著他那一張俊秀的臉龐,發現他的嘴角正浮起一絲淒涼的笑意,眼角邊尚含著兩顆晶瑩的淚珠,搖搖頭,輕輕歎息了一聲,喃喃自語道:「這孩子雖然殺孽重了些,但他本性卻是善良的,我等了三十年了,我還要等什麼呢?」
  他那慈祥的臉上,突然湧現一抹怨恨之色,低頭陷入沉思之中……
  日換星移,時光荏苒,轉瞬已五易寒暑了。
  這是一個晴朗的黃昏,晚霞滿天,映照得山色如晝,彷彿披了一襲五彩的輕紗。
  在一處面臨絕澗的山坡上,有一片茂密的松林,林中隱現簷牙二角,松林的前面,一塊廣大草坪上,正有一條人影在盤旋起舞。
  忽地這條人影衝霄而起,矯若游龍的凌空翱翔,姿式美妙之極,但手足展動之時所帶起的勁風,竟使地面上草偃石飛,聲勢威猛已極。
  數十丈外負手閒立著一位銀髯老人,凝眸注視著正在空中飛翔的人影,不時含笑頷首,似是為其讚許。
  老人的背後,垂手恭立著一個白衣人,想不到正是那昔年名震大江南北的「七步追魂」魏雲飛。
  這時,空中飛舞的人影,忽然發出一聲宛若鸞鳴的清嘯,身子倏地一翻,頭下腳上,彷彿巨鷹斂翼;電也似朝地面疾射而下,眼看離地只有七八尺高,霍地一擰腰,凌空一個轉側,身軀橫飄尋丈……
  七步追魂魏雲飛極其欽佩地讚美一聲,道:「少谷主這『雲龍九現』身法,可謂已深得個中三昧,尤其最後這一式『龍歸滄海』,更練到了快,狠,巧,准,這四字秘訣,若再假以時日,火候一成,世間恐已少有敵手了。」
  這時候,空中那條人影已雙掌一分,蜷腿躬腰,一昂首,身子輕飄飄地落在地上,原來是五年前獲救的彤兒。
  他現在已是一位豐抻俊逸的美少年了。
  銀髯老人不由掀髯微笑道:「也虧他聰穎過人,稟賦深厚,才能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有此成就啊。」
  宇文彤(彤兒已遵母命,改姓宇文)已整理好被風吹亂了的衣衫,快步走到銀髯老者跟前,親切地叫一聲:「師父。」恭恭敬敬行了一禮。
  銀髯老人含笑點了點頭,和顏問道:「彤兒,你這『雲龍九現』的身法已經練得差不多了,不知那『十八金剛手』,練得怎樣了?」
  宇文彤躬身答道:「徒兒覺得那『十八金剛手』施展起來,好像比『雲龍九現』身法還要純熟得多呢。」
  銀髯老人微微一笑,掉頭對「七步追魂」魏雲飛微一頷首。
  魏雲飛恭敬應了一聲,斜跨三步,對宇文彤躬身道:「魏雲飛請少谷主賜教。」宇文彤一忖,不解地向師父望著……
  銀髯老人含笑道:「不要緊的,為師想看看你的『十八金剛手』哩。」
  宇文彤爽朗地展顏一笑,躬身倒退三步,霍地旋身面向魏雲飛,足下斜踏蓮花樁,左掌齊眉,右掌橫胸,屹立如山,氣定神閒地注視著對方。
  魏雲飛一拱手,道聲:「少谷主先請。」宇文彤這時真氣已遍走四肢百骸,於是朗聲笑道:「接招。」
  招隨聲發,身形飄忽若電地直欺過去,雙掌倏忽之間,連環攻出三招,招招有如巨掌開山,迅猛已極。
  魏雲飛沒料到他一開始便施展這種快速攻勢,一時措手不及,被逼得一連向左右滑退了六七步,方得緩過手來,將劣勢拉回,放手還擊……宇文彤又是朗聲一笑,掌勢忽然變得緩慢異常,但每一招末尾的變化,都是詭異絕倫,無從臆測。
  魏雲飛幾次險些被宇文彤擊中,不由讚了一聲:「好手法,魏雲飛要獻醜了。」
  語聲剛住,立時展開「七步追魂」絕學,在數尺方圓之地,繞著宇文彤快速旋轉起來,雙手掌劈指戳之間,遍襲宇文彤渾身要害。宇文彤一聲清嘯,接連施展「十八金剛手」中的「任意縱橫」,「量周沙界」和「大干幻境」三絕招。
  一輪以快攻快的搶手還擊,將魏雲飛逼開,倏地收招卓立,雙掌合十當胸,注視著愕然停手的魏雲飛,臉上浮起一片莊嚴的微笑。
  魏雲飛心頭一懍,瞬目向銀髯老人望去,但見他也是臉色凝重地注視著宇文彤,便猜知宇文彤這一招絕非尋常,於是真氣一沉,橫掌凝神相待。
  宇文彤笑容倏斂,以掌一分,緩緩平胸推出——魏雲飛發現宇文彤雙掌推出之勢,沉重得彷彿當前有一座山嶽擋住一般,手掌竟然微微發顫,不由心頭一動,忙將真力盡聚雙掌之上,身形微微往側一滑。
  驀間宇文彤一聲朗朗長嘯,身形電閃而至,當下也不敢怠慢,立即雙掌一翻,交互猛然劈出。
  但見宇文彤雙掌顫動之勢驟轉急劇,竟將他聚數十年功力劈出的內家掌力化於無形,同時那一雙手掌,在這倏忽之間,化為一團掌網,迎面罩下,遍襲當門大小穴道。
  魏雲飛這一驚真非小可,慌不迭仰身後倒,一式「懶驢打滾」,接連滾出兩丈,才脫出宇文彤掌網範圍,挺身躍起,史見宇文彤已收勢恭立在銀髯老人身旁,於是含愧上前,躬身謝過少谷主手下留情。
  銀髯老人揮手命魏雲飛退下,莊容對宇文彤道:「你最後這一招『萬法齊彰』,已有七八成的火候,待你將為師所授的『無極玄功』練成以後,世上能接得住這一招的人,可說寥寥無幾了。」略為停頓一下,轉以溫和的口吻問道:「你的『無極玄功』已經練到什麼境地了?」
  宇文彤躬身答道:「近日雖然較前稍有進境,但總覺體內的陰陽兩股真氣,不能分合由心,達到坎離交會的地步。因此在收發之際,彷彿感到尚有無限潛力,不能盡如心意發揮出來,彤兒愚味,求恩師賜示。」
  銀髯老人拂髯笑道:「若不是你稟賦深厚,豈能在這五年光陰,便達到尋常人數十年面壁苦修之功,你所說的現象,乃是任,督二脈未曾貫通之故,據為師預計,你若能潛心苦練,當可在一年內自行打通任,督二脈了。」
  宇文彤臉上微露焦急之色,垂淚道:「恩師明鑒,五年來彤兒無日不在盼望。」
  銀髯老人搖手止住他,臉色一整,沉聲道:「固然以為師的功力,助你打通任,督二脈並非難事,但須知天下凡事萬物,若非憑一己之力辛勞而得的,便毫無珍貴意義可言,孩子,只要你肯痛下苦功,自有水到渠成之日,你且隨我來。」說完,帶著宇文彤,翻上一道危崖,然後又走到一塊怪石森列的石坪,對宇文彤道:「從今夜起,你便須在此露天枯坐,吸取日月精華,直到坎離交會,陰陽二氣分合由心,貫通任,督兩脈為止。」
  吩咐完了之後,用手指石坪頭的峭壁,比劃出一道門戶的位置道:「到那時候,你可用『陰陽互引』之力,將此處一道暗門旋開,裡面有為師畢生所創的『奪魂十三式』圖訣,你須獨自在內參悟,不至精純透澈,不得出門一步。」
  說完,又指點了一些行動時難解的訣竅,然後離去。
  宇文彤跪送恩師離去之後,便選了一處較為平整的地方,一心一意地勤習「無極玄功」。
  時間一點一滴地逝去,宇文彤好不容易熬過了無數個風吹雨打,日曬夜露的艱苦日子,到了第三百六十天——這一天的清晨,宇文彤正面對著從群山背後緩緩升起的朝陽,攝神冥想著那一點蓬勃的生機,默運起「無極玄功」。
  驀覺呼吸之際,那盤坐著的身子,彷彿欲離地飛起。
  體內坎,離兩股真氣,有若江河決堤一般,蓬蓬勃勃地充塞於四肢百骸,匯注於「長強」,「中極」兩穴的任,督兩脈相會之處。
  這大異於平日行動時的現象,宇文彤心知已到了最緊要的關頭,若稍有不慎便會走火入魔,終生殘廢。
  於是盡量收懾心神,工坎宮之陽,補離宮之陰,頃刻之間,陰陽互濟,坎離兩股真氣豁然貫通,前降後升,上下旋轉如圜絡繹不絕。
  剛才那種真氣奔騰,身子欲飛的現象倏然靜止,但覺心如止水,身似空壺,端然盤坐地上,一任那坎離真氣於體內自在運行,漸入物我兩忘之境……
  醒來時,已是月上中天,子夜時分,宇文彤但覺身心輕靈已極,陰陽兩儀真氣的收發分合,已完全能由心神控制,知道大功已成,不由心中大喜。
  於是潛心默運玄功,雙掌遙向七八尺外的一塊萬鈞巨石輕輕一拍……
  只聽「砰」的一聲巨響,那塊萬鈞巨石的右半邊立時化作一蓬石雨,直飛崖下,但是那左半邊卻是紋風未動,不由大為詫異。忽然一陣微風拂過,陡見那左半邊巨石,發出一陣「沙沙」之聲,眨眼間已隨風散作一堆沙土。
  這一來,宇文彤頓時悟透這「無極玄功」所發的「兩儀真氣」的妙用,歡呼了一聲,轉身向峭壁走去,在那一道暗門之前停下來,左掌輕輕一推,右掌緩緩前後一引。
  但見一道八九尺高,兩三尺厚的石門,隨著他這一推一吸兩種不同的力道,緩緩旋動,現出一個容人通過的門戶來。
  宇文彤恭恭敬敬走進洞中,舉目四顧,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當門一塊大石上,放著一疊新衣,上有恩師留字賜與他穿著。
  他這時才有空審視身上的衣服,發現已經朽敗不堪,回想這一年中的艱辛和恩師的厚愛,雙手捧起那疊新衣,不禁熱淚盈眶,緩緩跪倒地上……。
  這是一間極為奇怪的石室,四壁不規則地有許多凹石,室中石柱林立,在石柱之間,散置著十三具形態各異的石刻人像。,室中有一塊圓形巨石,在那平滑的石面上,當中嵌著一顆拳大的寶石,那晶瑩的光華,映照得室中纖毫畢現。
  宇文彤走近那圓形巨石一看,原來那「奪魄十三式」的十三個圖訣,便刻在這巨石的面上,於是就著那寶石的光華,潛心參悟圖下註解的口訣。那十三個圖像,與室中石柱間散置著的十三個石刻人像,姿勢完全相同,只是石面上所刻的圖像,是越往後那刻劃之痕便越淺淡,最末的一圖竟淡得無法辨認。宇文彤幾經參研,悟出這「奪魄十三式」,乃是一種極為奇奧的拂穴斬脈手法和詭異絕倫的步法。
  必須以「無極玄功」配合運用,方能達到「余影幻覺,視之無形」的最高境地。
  這時候,宇文彤已將「無極玄功」練至純由心靈控制的地步,因此這一悟透「奪魄十三式」的奧秘之後;只須默記著其中每一式的變化,在心念微動之下,招式即隨意念發出,其迅速的程度,簡直了無跡象可尋。
  就在他極端高興的時候,忽然一陣鐵鎖曳地的丁丁之聲,夾雜著幾聲低沉沉的呻吟,清晰地飄進耳中,不由悚然心動,急出石室緩緩張目凝神循聲望去,發現這怪異的聲音,原來是從前面的崖壑底下飄送上來。
  於是起身走至崖壑邊緣,俯視崖壑,只見黑沉沉的什麼也沒有,但那「丁丁」之聲,仍舊不時飄送上來。
  而且偶爾還加上兩三下「拍拍」的鞭聲和叱喝聲,不禁好奇與憐憫之心油然而生,當下,默運「兩儀真氣」,丹田一提,飄身向壑底落去。
  約有盞茶工夫才腳著實地,凝神攏目向四週一瞧,但見暗影沉沉中,這壑底羅列著無數奇峰怪石。
  地上奇松盤繞,佳卉叢生,景況彷彿十分清幽,心中暗詫道:我在山中這幾年,怎的沒有來過這地方。
  又看出這些奇石,花,樹等物,都是井然有序的植列著,還有好些白石小徑,蜿蜒於花樹之間,顯見是由人工所為,不由更覺奇怪。
  先前隱見的異聲十分清楚地從前面黑暗處傳過來,於是凝神戒備,循聲走去。
  曲曲折折地在白石小徑上走了一里多路,地勢忽然向右急轉,遙見前面一塊百數十畝大的曠地上,人影幢幢。
  那鐵鎖曳地,丁丁之聲和鞭打叱喝等聲音,愈發刺耳難聽。
  他懷著口一顆不安的心,屏息靜氣地靠著崖壁,慢慢走近一看,發現有許多人正在曠地上,忙碌地做著鑿石築路,開山挖洞的苦工。
  他這時已具有黑夜視物之能,因此那些做工之人的情形,看得十分清楚,只見他們個個衣不蔽體,蓬首垢面。
  頸上和足踝都拴著一根手臂粗的鐵練,拖在地上發出「丁丁」之聲,又因拴的時間大概太久了,所以那些與鐵練磨擦的部分,已經糜爛不堪,有的甚至爛肉見骨,他們在行動之餘,臉上都流露著痛楚難禁的神情。
  宇文彤憐憫地搖了搖頭,心道:他們是些什麼人?是誰把他們拘禁在這裡……但是那些人做工的情形,卻與常人大不相同,宇文彤仔細觀察之下,發現他們手中並無工具,無論開山鑿石,都是靠一雙肉手,那麼堅硬的岩石,在他們的肉手揮動之下,無不應手立碎或是砍削成各種形狀。
  不禁心中大為駭詫,忖道:他們的掌力如此雄渾,明明都是身懷上乘武功的高手,是誰有這樣大的本領把他們拘禁?
  忽然瞥見七步追魂魏雲飛,神情冷酷地握著一根長鞭,在人叢中走來走去,不時獰笑著揮鞭朝刃陛工作稍慢的人抽去。而挨打的人雖然被抽的皮開肉綻,卻是哼也不敢哼一聲。宇文彤這時已由詫異而憤怒起來,暗哼一聲,心道:原來是你。忽然將目光盯在兩個匍伏地上做工人身上,認得正是六年前追殺自己的那個虯髯老者和另一個黑衣人。
  宇文彤心中恍然若有所悟,正擬上前面向魏雲飛詢問……
  驀然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忙旋身望去,只見一個青衫老者正恭謹地站在面前,當下臉色一沉,道:「你是誰?鬼鬼祟祟的在此幹什麼?」
  青衫老者一躬身,正欲開口,七步追魂魏雲飛已「咦」了一聲,飛縱過來,忙向宇文彤躬身:「少谷主怎會到此地來的?」
  伸手一指青衫老者是:「他名徐玄,系奉谷主之命,和我每夜在此監管這煉魂之獄的。」
  宇文彤「哦」了一聲,懷疑地問道:「你說這些人在此地受罪,都是我恩師之意?」
  徐玄點一點頭,道:「谷主知道少谷主大功已成,特命我來請少谷主回去。」宇文彤聞言,才想起自己武功練成以後,尚未向恩師稟告,於是便命徐玄在前領路,往前山奔去。
  路上,宇文彤忍不住問徐玄道:「在那些做苦工的人當中,我認出有兩個是罪有應得,難道其餘那許多都是惡人嗎?他們又是怎樣被恩師拘禁的呢?」
  徐玄沉吟了一會,答道:「他們固然不全是壞人,且還有好幾個是名門正派的高手,只因谷主最是厭惡武林中人,尤其武功越高的人他越厭惡,因此凡是以武功闖進谷來的人,都一律擒到那煉魂之獄去受罪。」
  宇文彤不大相信地說道:「不會吧,恩師他老人家那樣慈祥和藹,怎會用這種手法來折磨他們呢?尤其是他們當中還有名門正派之人……」驀地憶起六年前遭人毀家的那一幕慘劇,正是名門正派的人串通綠林匪徒所為,於是便倏然住口……
  這時-已出了崖壑,繞到前面的松林,徐玄停下來,行了一禮,轉身退去。
  宇文彤穿過松林,來到恩師的靜室,剛剛把衣衫理好,便聽恩師在室內說道:「是彤兒嗎?進來。」
  宇文彤一怔,暗道:師父的語氣怎的沒有已往慈祥了?忙恭敬地應了一聲,推門入內,見師父臉色嚴肅地盤坐床上。
  那兩道不怒而威的目光,直逼在自己身上,與已往的神情迥然大異,一顆卜通卜通的心急遽跳動起來,急走兩步,恭恭敬敬地叫了聲:「師父。」
  連忙跪了下來,垂首囁嚅著說道:「彤兒錯了,請您老人家責罰彤兒吧。」
  銀髯老人對他凝視了半晌,忽然搖了搖頭,臉色緩和下來,目光也恢復已往的慈和,伸手輕撫著他的腦袋,柔聲道:「孩子,為師怎能怪你呢?何況你還有一顆憐憫別人的心,孩子,為師高興得很哩,起來吧。」
  宇文彤這才放下心頭的大石,叩了一個頭站起來,便準備將練成「無極玄功」與悟澈「奪魄十三式」的事稟告……
  銀髯老人含笑道:「為師已到石室中看過,難為你竟在極短的時間內,悟澈了『奪魄十三式』的奧秘。」
  話聲一頓,眼中流露出一種奇異的光芒,凝注在宇文彤的臉上,問道:「孩子,為師知道你一定很奇怪,為什麼會隱居這谷中?又為何那樣厭惡武林中人,是嗎?」
  宇文彤吃吃道:「彤兒愚昧無知,不敢……」
  銀髯老人微微擺手,目光忽然變得非常深邃,輕輕歎息一聲,好似有著無限回憶似地緩緩說道:「一個人在世上,絕不能走錯一步,孩子,為師在壯年時,偶而不慎做了一樁生平唯一的恨事……」
  宇文彤心中大為驚奇地對恩師望著,急待知道那是一件什麼大事……
  銀髯老人搖搖頭,沉痛地繼續道:「那一樁事情甚難在此時說給你聽,總之,為師因了那一樁恨事,才隱遁於此,同時立下重誓,有生之日,決不出谷一步,也不准任何人進入谷中……唉,三十多年的歲月逝去了,但為師心中卻無一刻能夠忘懷……」
  說到此處,雙目中掠過一絲希望的光采,凝視宇文彤,道:「孩子,你是為師唯一的傳人,那一樁恨事將由你去替為師了斷了。」
  宇文彤拜伏地上,懇切地說道:「彤兒身受師父栽培養育深恩,縱然粉身碎骨,也難報答萬一。」銀髯老人點了點頭,隨由床旁一張玉幾上面,取過一個封裹嚴密的錦囊,遞交給宇文彤,緩緩道:「為師已將事情的經過與將來你如何應付之法,詳細寫下,封在這錦囊裡面,等到你在江湖上遇見一個叫『玉蕊香妃』的女人,才能開看。」
  宇文彤恭敬地雙手接過錦裹,貼肉藏好,但卻是滿腹疑雲,不知師父的一樁恨事是什麼?而那錦囊中又是什麼?卻聽師父又道:「彤兒,你已經將為師傳授的武功練成,明日你便須離開這裡,到江湖歷練一番,同時將你本身之事作一了斷……」
  宇文彤沒料到事情會發展得這樣快,一時心中擁塞著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是喜,是悲,是離愁,抑別緒?他只顫聲叫了句:「師父」便咽鳴地哭起來了……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黃昏。
  夕陽餘暉,斜照在九華山深處的一座廢墟之上,那無數頹垣殘柱,在地上投下了一道道參差不齊的陰影。
  山風颯颯,林木蕭蕭。
  這時,在廢墟當中,在一片似乎昔日曾是庭院的青石板地面上,卻佇立著一個身材頎長的藍衫少年,有如臨風玉樹一般。
  可是,在夕陽殘照下,他那英俊的面容上,竟滿現木然黯淡之情。驀然間,一陣晚風,急遽地掠過,他臉上的肌肉突的抽搐了一下,頓時,兩行晶瑩淚水;從眼角泉湧而出。
  他仰天哀號了一聲。
  跪伏地上,悲聲大呼道:「爹爹,媽媽,你們可聽見彤兒的呼喚嗎?啊……」
  他這椎心泣血的呼號,在叢山之間,激起無數回音,飄蕩於暮色蒼茫之中。夜色漸濃,大半輪明月緩緩從高峰背後升起,散發著淡淡幽光。他遲鈍地抬起頭來,月光下,映在他那蒼白的臉頰上,但見血淚斑斑,已失去了原來的丰采。
  可是,在他一雙閃閃生光的眼睛裡,卻噴射著一股令人駭懍的火焰。忽地,他緊握雙拳,嘶聲叫道:「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我宇文彤要吸盡你們的血,剝盡你們的皮。」
  話聲一頓,冷峭地哼了一聲,又道:「即使血洗少林,峨嵋,也在所不惜,哼哼,還有什麼『燕山大俠』,『點蒼名宿』,我也……」
  驀地——一聲龍吟般的長笑,劃破夜空,群山四應,一條人影,從廢墟外的樹林中電射而至。宇文彤霍然躍起,雙眸中射處,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灰衣老者,已經漫無聲息地飄降在他身前。
  這灰衣老者目光如電,略一注視宇文彤,又自哈哈一笑,遭:「尊駕出言如此狠毒,不怕有瀆清風明月嗎?」
  宇文彤定神看去,只見此人長眉深目,鷹鼻高顴,臉赤如火,一部其亮如銀的虯髯,盤繞腮頰,正目光炯炯地對他逼視。
  他當下,臉色一寒,冷冷道:「清風明月,與閣下何關,你這話豈非多事?」
  灰衣老者乍見宇文彤相貌之際,心頭為之一怔,暗道:「好俊的人物。」
  聞言,冷哼了一聲,道:「老夫雖無關乎清風明月,但尊駕之毒誓,卻關乎許多武林中人的性命,老夫豈能袖手不問。」宇文彤也哼了一聲。
  反詰道:「閣下與我誓言中應受懲罰之人有何關係?」
  灰衣老者搖頭道:「並無任何關係。」
  宇文彤冷然說道:「事不關已莫閒管,你還是去欣賞那清風明月吧。」
  說完,緩緩轉過身去,負手觀月,不再理睬。
  「哈哈哈……」
  灰衣老者陡地仰面狂笑道:「老夫縱橫江湖數十年,從未見過如此狂傲之人,好,老夫倒要看看你這娃兒有些什麼通天的本領,敢如此口出大言。」
  話聲一落,身形驟起,左手駢指如戟,直點宇文彤雙眼,同時右掌如風,滾砍宇文彤下盤雙足。
  一招兩式,雙手齊出,力雄勢捷,掌指未到,已是勁風逼人。
  宇文彤哂然一笑,衣袂飄飄,倏忽之間,橫移三尺,讓過來勢,足尖微滑,已回至原來佇立之處。
  灰衣老者一擊不中,霍地旋身,雙掌交揮,猝擊宇文彤命門要穴。
  宇文彤雙手仍然負在背後,直待掌風沾衣,才悠然斜跨一步,輕靈曼妙地腳尖一轉,立將這凌厲無儔的攻勢,化於無形。
  灰衣老者冷哼一聲,搶前一步,雙掌倏合乍分,已從「童子拜觀音」之式,化作「陰陽雙撞掌」,疾攻而至。
  宇文彤身子陡然一縮,斜飄開去,身形一折,又已卓立原地。
  動作瀟灑,迅速中不帶絲毫火氣,將對方這三招電霆般的攻襲,直如未聞未見。灰衣老者霍地收勢旋身,戟指喝道:「你為何不亮招還手?」
  宇文彤傲然道:「念閣下年老,故而禮讓三招。」
  「哈哈,看不出你還有敬老之心,來來來,如今三招已過,大可不必客氣了。」
  「好,接招吧。」
  宇文彤左掌當胸一立,右手一招「神廬重閉」,緩緩推出。
  灰衣老者適才連攻三招,竟連對方衣角者都未沾到,已然心中暗懍,是以此際見這一掌來勢雖緩,也不敢稍怠。
  當下,真力猛提,勁貫雙臂,氣沉下盤,足踏子午,兩掌指尖相對,斜著往外一封。
  「拍」,雙方掌心相接,發出一下輕微的暴響。
  宇文彤嘴角含笑,右手原式不變,依然緩緩前推。
  灰衣老者上身急仰,腳下「刷」地退了半步,雙掌疾撤,大喝一聲,曲肘沉腕,化掌為指,向宇文彤右腕抓去。
  「哼」宇文彤一聲冷笑,右肘一曲,一招「天王撐傘」左掌猛然擊出。
  一股奇強無比的勁力,直向灰衣老者胸前撞去。
  「來得好。」只聽灰衣老者一聲大喝,右手倏地化指為拳,一招「暗藏乾坤」,閃電般平胸擊出。
  「蓬」,拳風掌勁交觸之下,頓時旋飆進起。
  只見灰衣老者身形一晃,右腳往後一頓,只聽「卡崩」一聲,青石地面立時為之碎裂了一大片。
  宇文彤一聲長笑,運掌如風,欺身攻進。
  灰衣老者兩度受挫,虯髯蝟張,虎吼一聲。
  腳下一滑,踏「坎」位,進「離」方,讓開宇文彤凌厲一擊,雙掌一錯,腳踏「八門」「五步」,一連攻出八掌。
  這八掌,掌掌方位不同,迅若雷霆,疾如風雨,剛猛絕倫的內家勁力,狂濤般隨掌發出,尋丈之內,空氣重如山嶽。
  宇文彤低讚一聲:「好掌法。」手下一緊,師門絕學「十八金剛手」已自連綿施展。
  雙方掌法俱是力猛勢疾,勁道沉雄,剛霸絕倫,頓時,但見如山掌影交錯之下,旋飆大作,激盪出聲聲異嘯,走石飛砂,塵土直捲上半空。
  周圍數丈內的頹垣殘柱,紛紛震塌,「轟隆」之聲與陣陣異嘯響成一片,撼人心魄。
  明月無光,星斗盡隱。
  灰衣老者一套獨門絕學「雷霆八卦游龍掌」轉瞬已將使完,不但佔不到半點上風,且內力亦漸顯劣勢,不禁心生駭凜,暗道:「這少年怎地有如此深厚的功力?」宇文彤也是未料到首次與人相搏,便會遇著這等高手,不由心道:「此人掌法之怪異,功力之深厚,似乎還在魏雲飛之上,倘若江湖中像這樣的人再多幾個,則今後報仇之事,恐怕難比登天……」
  他忖思至此,心神不禁略分,那灰衣老者目光何等銳利,陡然舌綻春雷,呼,呼,連環三掌,橫掃直擊過去。出手之勢其威力足可碎碑裂石。
  宇文彤逼得回掌一封,微挫半步,冷哼一聲,呼,呼,呼,也一連還劈了三掌。「砰,砰,砰。」
  三聲暴響過處,掌影驟斂,灰衣老者蹬蹬倒退三步。
  宇文彤身形略晃即止,登時殺氣直上眉稍,目寒如冰,逼視著灰衣老者,峻峭無比地說道:「我初次殺人,不願殺一個無名之輩,閣下是誰?」
  灰衣老者被宇文彤掌力震退,雖然試出內腑並未受傷,但心中已是駭凜莫名,聞言,不得不故作鎮定,仰面狂笑道:「老夫化身千億,你這小娃兒初履江湖,老夫說出來你也無法識得。」話聲一落,臉容轉肅,沉聲道:「你是誰?老夫卻是不可不知。」
  「哈哈,噓噓」宇文彤突然發出一陣淒厲怕人的慘笑。
  笑聲有若裂帛碎金,巫峽猿啼,刺人心魄。
  灰衣老者雖然定力深厚,也不禁為之悚然變色,凜愕不已。
  笑聲一落,宇文彤滿臉淒厲之容,悲憤地說道:「我是誰?閣下在我家的土地上打了半天,還來問我是誰?」
  灰衣老者「哦」了一聲,不由驚疑地瞧著他,吶吶道:「你……你與鐵骨門前掌門人……」
  宇文彤傲然道:「那是家父。」
  灰衣老者卻搖搖頭,道:「不對,老夫親耳聽你自稱宇文彤,又怎會……」
  宇文彤一聲冷哼,打斷對方話鋒,喝道:「我的事與閣下無關,用不著你費神,如今我的來歷閣下已算知曉,你的姓名還不趕快說出。」
  「嘿嘿,欲知老夫姓名,憑你方纔那幾手,恐怕還不配。」
  宇文彤毫無表情地冷冷一笑,道:「好,我初次動手,開令你心服口服不可,現在,你可將全身功力運足,看我另施幾手,讓你見識見識。」
  「哈哈,老夫縱橫江湖數十年,各門各派的絕學倒見過不少,但願你今天能使老夫大開眼界!」
  灰衣老者說話之際,已將獨門「五蘊神功」運足,只見他雙目神光電射,籠罩著宇文彤整個身形。
  宇文彤卻氣定神閒地垂手肅立,俊臉上泛映著一抹奇異神采,肅穆莊嚴中,隱蘊著一股令人悚厲震懾之色,靜靜地凝視著灰衣老者。
  灰衣老者被他瞧的心頭微震,沉聲喝道:「你為何還不出手?」他喝聲方歇,陡覺眼前一花,微風颯然,拂體而過。
  忙定晴看時,卻見宇文彤依然垂手肅立原地,只是,臉上的奇異神采已然消失,目光中泛射出一股得意之色。
  灰衣老者心頭一凜,忙暗地一運真氣,卻又察覺不出體內有任何異狀,不由大為疑惑,皺眉喝道:「你搗的什麼……」
  話未說完,忽地一陣晚風吹過……
  他那一襲灰綢長衫上,頓時飄落下十多片手掌大小的碎布,隨風飛舞,忙低頭細瞧,不禁臉色大變,目瞪口呆,額際冷汗涔涔直冒。
  原來他那件長衫之上,竟然現出了十三個宛似用利剪剪成的掌形破孔,每一掌痕的位置,都是致命大穴所在。
  「罷了,罷了。」他暗自歎息道:「看來,少林和尚與峨嵋道士,確是在數難逃了。」
  他心念電轉,又自暗忖道:「此人武功,當今武林能與匹敵者實無幾人,若是挽此浩劫,勢非如此不可……」
  正思忖間,耳際已響起宇文彤冷峭的語音:「如何?你認為死得值不值得?」
  灰衣老者陡地仰面狂笑道:「值得,值得,鐵骨門有你這等人才,眼看重振聲威,指日可待,老夫雖死何撼。」
  宇文彤驀聞此言,不由心中廣驚,霍地跨前一步,沉聲喝道:「閣下到底是誰?」
  灰衣老者卻答非所問的喃喃自語道:「十餘年來重興鐵骨門的心頭,想不到在垂暮之年,竟有實現之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說到最後,竟高興得大笑起來。
  宇文彤卻是一頭霧水,疑團滿腹,再度沉聲喝問:「閣下到底是誰?與鐵骨門究竟有何淵源?」
  灰衣老者忽地長聲歎息道:「唉,昔年之事,不提也罷,老夫康澤,與鐵骨門淵源甚深,尊駕日後自會知曉。」
  宇文彤星眸一轉,倏地臉色一寒,冷哼一聲,叱道:「閣下休想亂拉關係,希圖免死。」
  康澤神態凜然道:「老夫豈是貪生怕死之人。」
  忽地他將話鋒一轉,反問道:「尊駕難道除了矢志報仇之外,就沒有重興鐵骨門的打算嗎?」
  宇文彤不由一怔,暗道:「是啊,我怎地不曾想不到這一點呢?」
  思忖未已,那康澤又自開口道:「尊駕身負罕世絕學,難道忍令鐵骨門三字,湮沒無關?」語氣誠懇,確是出自肺腑之言。
  宇文彤冷冷一聲,銳聲反問道:「閣下既然時常以復興鐵骨門為念,為何不去著手實行?」
  康澤緩緩搖頭一歎,沉重地答道:「唉,你以為這是一件容易之事嗎?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尤其是身為領導之人,更須藝能服眾——」
  語音微頓,只聽他又是一聲歎息,續道:「武林中,功力如老夫者可謂不可勝數,故老夫單人匹馬,闖蕩江湖則可,若銳招賢納士,重興一派門戶,資格,力量都確實差得天遠,是故空自蹉跎歲月。」宇文彤不由怦然心動,但表面上仍是一派冷靜地問道:「然則閣下認為我有此資格,有此能力?」
  「有有有。」康澤連著一口氣說了三個有字,然後興奮地接道:「以你的武功與鐵骨門掌門人後裔的身份,再加上老夫數十年江湖閱厲為輔,何愁大事不成?」
  「什麼?」宇文彤似是有點不大相信地問道:「你……你願意輔助我?」
  康澤嚴肅地點了點頭。
  宇文彤卻搖了搖頭,吶吶道:「不行,我除了報血仇,須與許多武林高手為敵之外,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怎能常常和你在一起走動?」
  康澤「哈哈」一笑,手撫虯髯,徐徐道:「你不是為報毀家之仇,須與許多武林高手為敵嗎?」
  宇文彤嚴肅地點了點頭。
  康澤頷首又道:「須知一個門派之盛衰,其掌門人之德威如何,至關重要,是以尊駕創業之初,正好乘復仇的機會,面對天下武林,臨之以威,服之以德,如此,則復仇可與創業並進,老夫和你一起也許稍有幫助。」宇文彤垂首沉吟,心中暗自思忖:「下山之際,恩師雖有讓我任意而行之言,但又諄諄囑我不能走錯一步,這重振鐵骨門之事,實在關係太大了,我是否可以……」
  康澤在一旁察顏觀色,看出宇文彤正陷猶疑不決之境,於是朗聲又道:「江湖上,消息傳播最為迅速,尊駕若以鐵骨門
  掌門人身份,出而面向昔日仇家挑戰,則不出旬日,自然遐邇皆知,那時,何愁聲威不立,敵膽不寒。」
  宇文彤心頭一動,暗道:「此人一再以重振鐵骨門之事相勸,其用意如何雖不可知,但最後這幾句話,卻是大有價值……」
  因為,他曾在這廢墟之中,遍尋雙親遺骸而不獲,是以心中多少還存著一絲希望,另方面,關於韓大叔的生死下落,也是未知之數,假設他們僥倖還活著的話,便可藉此機會,讓他們獲得他的訊息,豈不強似他獨自在人海中摸索?
  於是,他深沉地凝視著庸澤,莊嚴地頷首應允了。
  康澤大喜道:「多年來,老夫對如何重振鐵骨門的計劃,早擬有腹稿,正好趁此空山月夜,與尊駕共商量一番。」
  說罷,遂找了一處乾淨平整的地方,和宇文彤相對席地坐下。
  夜風颯颯,蟲鳴唧唧,林木蕭蕭聲中,時聞這老少二人的歡笑,歎息,憤怒之聲與及喁喁細語……
  時間悄悄地流逝……
  月落,星沉,轉瞬——露凝葉梢,東山背後,已隱現一抹魚青。
  老少兩人振衣而起,但聽康澤朗聲道:「青龍幫近年來所作所為,早令武林僻目,掌門人正好藉探查韓桐下落,將彼輩匪類痛懲,為鐵骨門立威之始。」宇文彤仰望交際曙光,引吭一聲長嘯,衣袖一舉,身形躡虛而起,往谷外電射而去。
  康澤隨後也展開絕頂輕功,跟蹤飛掠。
  眨眼之間,兩人形跡俱杳。那悲壯的嘯聲,兀自在這廢墟上空飄蕩,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