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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飛梟傳書

  無我大師道:「神州二賢,超然五嶽,名震宇內。乃弟陳其宇,江湖行俠,武林仗義,是一條鐵錚錚的英雄好漢,至於妙手諸葛,貧僧晚近雖然與他很少往來,但就他昔年交朋處友,肝膽相照的光明襟懷,以及他那懸壺濟世,捨己為人的俠義風範而論,可算得是一位……」
  話到此處,突然一頓,兩道湛然神光,凝視在癩叫化臉上,神色莊嚴肅穆,帶著愕然口氣問道:「怎麼?難道陳氏兄弟晚近有什麼軌外行徑,被齊幫主察覺了不成?」
  癩叫化見這位望重武林的禪門高僧,對妙手諸葛也是這般讚譽,心知自己雖然存有疑念,但真像末明之前,卻是不可輕言道出,一個弄的不好,只怕要引起對方懷疑之心,責怪自己無事生非,毀人盛譽,當下念頭一轉,隨口答道:
  「大師不要誤會,要飯的只不過見這銀針既為妙手諸葛之物,想那老婆婆定與陳老大關係不淺,要不然,他此等視同秘技的過穴手法,絕不會輕易傳她;而那老婆婆手中卻又有對症解藥,想必同神蛛教亦有深厚淵源,但兩者路遠山遙,正邪各不同道,一時想不透,隨口問問罷了!」
  他久經事故,心機沉穩,這番話雖是隨口應答,但卻神情逼真,使人看不出一點虛假,聽不出半句語病。
  無我大師喟然一歎,道:「此事的確費解,難怪齊幫主要犯疑!」
  管雲彤自出手點了薛寒雲穴道後,一直靜站一旁,皺眉沉臉的不知在想什麼心事,始終未發一言,但在聽了這番對話後,似是若有所悟地向無我大師問道:「大師,不知在敵人機關之中,那不願以真像見人的女人,給你的圖形是否還在身邊?」
  無我大師怔了一怔,道:「圖形倒在身上,不知管施主要它何用?」
  管雲彤道:「我想拿來對照一下,證實一件事情。」
  無我大師探手入懷,取出圖形,管雲彤接了過來,與自己手中那張「按圖索驥」的紙樣一比,看出除了大小不同而外,不論是紙質、顏色、厚薄,以及揩疊後的皺紋印痕,完全一模一樣……。
  無我大師閱歷豐富,神光如電,一見他索圖比照,已自恍然大悟,再見他手中兩張紙張質一般無二,不由脫口說道:「管施主心細人微,思慮過人,看來援救我們出險,午前指引『按圖索驥』來此,以及替雲姑娘服藥療傷,這三項事情,全是貧僧贈以隨身信物的那位女施主,一人易裝而為的了!」
  管雲彤目注手中兩張一般無二的紙樣,耳聞無我大師所見相同的話語,心中想起二十年前的一幕往事,不由熱血沸騰,百脈憤張。禁不住心頭激動,驀然抬頭仰臉,哈哈長笑。
  他內功精深,笑聲有感而發,但覺聲如龍吟,響徹雲霄,震的群山回鳴,長長歷久不絕。
  無我大師、瀛壺釣翁、白頭丐仙,就連初人江湖的蒲逸凡算上,俱都是迭經事故,閱歷豐富敏銳的人物。眼見管雲彤索圖比照,突然發笑的反常神情,大家心中都有一個同樣的想法:那便是昨夜在敵人機關中救他出險,午前指引他「按圖索驥」來此,以及替雲姑娘服藥療傷的那神秘女人的來歷,他已揣度出來。只見那女人過去對他似有深仇大怨,現在卻又知悔前非,以恩報怨;使他仇又非報不可,恩也不能不酬,一時恩仇交迸,難以自抑。
  管雲彤滿腔激情,似已隨著這聲長笑發洩不少;笑聲一落,便又雙目凝神,望蒲逸凡問道:「蒲賢侄,那替雲姑娘療傷的老婆婆,在此地現身到離去,不知經過了多少時間?」
  蒲逸凡略一沉吟,答道:「大約一頓飯工夫。」
  管雲彤接著又問道:「時間既有這長,賢侄神光銳利,不知在療傷過程中從那老婆婆眼色之間,可看出有什麼異樣沒有?」
  蒲逸凡仰臉望天,回憶了一下療傷經過,說道:「那老婆婆在替雲姊姊服藥之先,顯得異常焦急,在銀針過穴時,神情似很痛苦,臨去望著雲姊姊,彷彿有些依戀不捨的。」
  管雲彤聽得「哦」了一聲,忽的眉峰深鎖,閉目沉思,似在回憶往事,又似在琢磨那老婆婆幾種不同的神情,半晌之後,才緩緩睜開雙目,望著沉沉睡去的雲姑娘歎息一聲,低低地自語道:「是她,一定是她!要不然,怎麼會有這般巧呢?」
  眼前四人,早已料到他知道了那位神秘女人的來歷,此刻聽他自言自語的這麼一說,更知所料不差,癩叫化性情較急,忍不住出言說道:「要飯的一生行事,最是乾脆利落,有恩當謝,有仇必報……」
  話到此處,怪眼一翻,精光迸射,凝視在管雲彤臉上,接道:「管兄,那女人對要飯的雖然沒有直接援手,但如不是她救你們三位出險,癩叫化早已濺血巖上,陰世作鬼;算起來對我有恩。管兄既知道她的來歷,就直接了當地說出來,讓我找個機會報答她,免得死後還來生債。」
  瀛壺釣翁也跟著說道:「齊幫主說的不錯!受人點滴之惠,尚須湧泉以報,何況救命大恩?……」
  忽然覺著此等之言近似催逼,有欠禮貌,倏而住口不說。
  管雲彤暗道:「照兩人這般說法,自應將那女人來歷講出來,免得他們疑慮重重,責怪自己知而不言;但此事不過自己一番揣測,雖然自信猜得不錯,但真像未明之前,豈可輕口道出?何況,方才聽無我大師阿齊幫主幾番對話,此事關係一位聲望卓著,俠行遠播的高人的盛譽名節?……」
  心中想到這裡,不禁頓感為難,說出來固非己願,不說出來又似不可……。
  無我大師見他面有難色,知道那女人不僅對他本身恩仇難清,說不定其中還另有牽連,當下口宣佛號,莊容說道:「管施主既有說不得的隱情,兩位也就不必急於一時,好在貧僧對那位女施主,贈有我隨身信物,只要她能到嵩山一行,遲早總會明白,到時貧僧專人相告,兩位意下如何?」
  此話一出,管雲彤如釋重負,不禁對這位領袖中原的少林高僧,心中暗生感激;癩叫化同瀛壺釣翁雖想知道那女人的來歷,但聽他這麼一說,也不好再事追回,只齊齊說了一聲:「但望早獲大師通知,我們也好感恩圖報。」
  蒲逸凡後生晚輩,在這幾位前輩高人說話之間,自是不好行嘴打岔,現在見他們話已告一段落,忽然想起一事,向管雲彤問道:「管師叔,你同釣翁老前輩到聳雲巖有多久了?」
  原來他想到自己同無我大師、雲姊姊三人從小南海趕來聳雲巖,不過花了七天時間,而管師叔離家已有半月之久,但等到自己三人上巖進殿之時,正值兩人與人動手,不知因了何事在聳雲巖耽擱這久,心中暗感奇怪,故有此問。
  管雲彤想起途中經過,暗忖如能早到幾日,神手摩雲同方壺漁隱,也許不會身罹慘禍,不由愧然歎道:「說來慚愧,釣翁同我不過比你們早到半夜!」
  此話一出,無我大師、白頭丐仙、蒲逸凡三人不由同感驚詫,面露奇容,癩叫化愕然不解的說道:「鄂西浙南,相距不過千里左右,以二位的腳程,至多只需六七天日期……」
  忽的心中一動,忖道:「是啦,他們中途一定出了事情,否則絕不會耽誤七八天日子,接口問道:「兩位可是在中途遇上了阻礙行程的扎手事情?」
  瀛壺釣翁頷首歎道:「齊幫主豬的不錯!」
  接著把沿途經過,一一詳為道出,當他說到那夜在那荒野地三岔路口,遇著那夜行人以內家手法,運功飛紙般人樹上,留言示警之時,蒲逸凡忽然奇心大動,忍不住插嘴說道:「那人既然飛紙示驚,諒來似無惡意,但又故弄玄虛,不肯挺身相見,這倒使人敵友難分了……」
  忽的轉過話頭,面向無我大師,恭聲問道:「那人既有如此精深的功力,是非江湖流俗;大師交遊廣闊,見聞深遠,不知對那人的來路,能否揣度出來?」
  無我大師沉吟一陣,搖頭說道:「就老衲見聞所及,實想不出當今武林之中,何人具有那般身手,唉……」說到這兒,一歎而住。
  管雲彤見這位遊蹤天下,見識、閱歷均深的少林宗師,竟也揣度不出那人來路,心知眼下其他之人,更是諱莫如深,立時話歸本題,接口說道:
  「自此而後,沿途雖然再沒有遇上意外事情,但方壺漁隱所留魚叉標示,卻從此不循正規路徑,轉入了歧途;因而輾轉折騰,以致延誤行程,直到昨夜二更時分,我們才趕到聳雲巖,但為時已晚……」
  忽然想起神手摩雲同方壺漁隱,肚破腸流死狀,再也接不下去。
  瀛壺釣翁目睹管雲彤哀慟神色,腦際立時掠過神手摩雲與方壺漁隱的死後慘像,不禁老淚奪眶,傷痛不已!
  無我大師等三人,雖然沒聽他們親口說出摩雲同方壺漁隱的死信,但早已料到十之八九,此刻見他們傷心悲痛的神情,一時也不禁感同身受,為那兩位隱跡中原,遁世海上的風塵奇人,喪生聳雲巖的不幸劫運,感傷惜歎不已……」
  這時金烏早墜,玉兔已升,月光斜斜射在斷巖壁上,透過大樹陰影,映在這幾位江湖奇士臉上,看是那麼淒慘,悲涼!
  時間在沉默中過去了兩盞茶光景,無我大師首先抑止住嗟傷的心情,回想這次三三大會的經過,參照兩人適才所說各節,忽的皺眉沉思,反覆推想了半晌工夫,似有所悟地說道:
  「我道北怪既已在小南海現身,為何絲毫不見動靜;七絕莊下的綠林群雄,也竟而不戰而退,臨時撤走,原來是上官池要先對付薛大俠同方壺漁隱,致令三三大會風平浪靜,這倒是貧僧始料不及的了!」
  此話一出,管雲彤、瀛壺釣翁不由同時一怔,立懾心神,抑住傷痛情緒,同時愕然問道:「怎麼,三三大會沒開成麼?」
  癩叫化忽然怒哼一聲,憤然說道:「想不到七絕莊那些自命不凡的人物,竟然是一些言不隨行,臨陣退卻的卑鄙小人!」
  他這幾句話講的沒頭沒腦,瀛壺釣翁兩人益發詫然不解,管雲彤劍眉微皺,目注蒲逸凡說道:「蒲賢侄,你與雲姑娘及大師一同來,三三大會自然是已如期赴的,此中經過,想必知道的很詳細……」
  忽的眉頭一皺臉露愁容,憂然接道:「你同雲姑娘都來了,倩兒呢?」
  蒲逸凡遂將這次三三大會,李蘭倩未能同來的原因,以及自己及雲姊姊同無我大師趕來聳雲巖的經過,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說了出來……。
  那是管雲彤離家後第三天晌午時分。麗日當空,春風陣陣蒲逸凡同李蘭倩兩人正坐在後院果樹旁邊,欣賞紅白相映的滿園桃李,忽然一陣急風,掠過果林,吹的花枝招展,瓣瓣落英,林內幾隻五彩斑斕的粉蝶,在片片落英中,穿來飛去,繚繞飛舞,李蘭倩忽然指著飛舞的粉蝶,嬌聲問道:「凡哥哥,這幾隻粉蝶兒在落花中飛來飛去,你說好不好看?」
  蒲逸凡「唔」了一聲,隨口讚道:「落英繽紛,粉蝶翱翔,襯著當空麗日,好看極啦!」
  李蘭倩手托香腮,黛眉輕皺癡癡地望著那幾隻飛舞不停的彩蝶,似有所感的道:「假如我的武功身法,能練到像這幾隻蝶兒一樣輕靈快捷……」
  忽的哦了一聲,接道:「凡哥哥,你說在那秘洞中,向寇老前輩學的『九宮隱跡』身法,可在許多強敵圍擊之下,攻守隨心,進退自如,不知能不能像這幾隻蝶兒一樣,在密如蓬雨的片片落花中,輕靈巧快的穿空走隙,落花一瓣兒也沾不著身上。」
  蒲逸凡聽話辯意,知她是將自己比作飛舞的蝶兒,那片片的落花比做敵人,心中暗暗忖道:「自己學會『九宮隱跡』身法後,只那夜在大廳中同徐寒武等交過手,但當時敵人只有三個,如要像這蝶兒,在為數不下千百,密如蓬雨的落花中進退自如,只怕還是難以辦到之事,」當下說道:「如果以輕靈巧快而言,小兄自信可比得上,但要遭遇到落花這麼多的敵人環攻,那就很難說了!」
  李蘭倩說道:「這麼說來,你那身法還是不能和蝶兒相比了?」
  蒲逸凡低頭想了一下,道:「蝶兒身小量輕,我們體大量沉,人蝶有別,天賦不同,這兩者怎可相比呢?」
  李蘭倩頗不以為然的接道:「怎麼不可以相比?前幾天雲姊姊到這兒來,她就施展過這一種身法,我用滿天花雨的手法,兩手先後發出幾十根銀針,她便既不招架,也不縱躍,只在原地方圓五尺以內,飄呀飄地閃了幾下,即一齊躲過了……」
  話到此處,忽然探手入懷,掏出一把銀針,玉腕揚處,數十道銀線應手而出,陽光下但見銀光閃閃,密如蓬雨般的,帶著嘶嘶風響,直向對面三丈以外的一株樹射去,接過:「凡哥哥,你看銀針分著在樹上的位置,難道我發出的數十銀針,還不如那飄飄下落的花瓣兒麼?」
  蒲逸凡定神望去,只見數十根銀針,間隔位置雖不一樣,但卻針針不空的下起樹身,上至樹頂,分射在枝幹花葉上。不禁心中一怔,暗道:「要在方圓五尺以內,既不出手招架,又不縱身躍起,僅憑輕靈巧快,穿空走隙的閃過這許多勢勁力疾的銀針,此等身法,委實罕聞罕見……」
  意念及此,心中忽然一動,想起那天黎明時分,在那大廳之前,被薛寒雲打一記耳光時,她所用的一種輕靈飄忽,詭異無倫的身法,當下問道:「倩妹,你可知道她身法叫什麼名字麼?」
  李蘭倩聳眉想了一下,一道:「雲姊姊說叫『風回雪舞』!」
  蒲逸凡「唔」了一聲,並未出言答話,心中卻暗暗忖道:「嗯!這名字倒是起的不錯,除非像『回風』一樣詭異,雪花那麼飄忽,否則,絕不可能在方圓五尺以內,閃過那許多銀針……。」
  他心中默念道「風回雪舞」的身法名字,眼望著在桃樹上閃閃生光的銀針,一時不禁出起神來。
  李蘭倩見他「唔」了一聲,便自然默默無語,嬌聲問道:「凡哥哥,你在想什麼,怎麼不說話呀?……」
  一語未了,院外突然傳來一聲嬌脆的輕呼,道:「倩妹妹在家沒有?」
  李蘭倩對這聲輕呼,似是十分熟悉,對這發話之人,也似非常喜歡,聞言展眉一笑,輕聲說道:「真是,剛提起她,她就來啦……」
  那發話之人聽覺異常靈,李蘭倩雖是輕言細語,但已聽入耳中,未等李蘭倩話完,又飄來那嬌脆的聲音道:「倩妹妹是在講我嗎?你同誰在說話,我來不打擾你們麼?」
  李蘭倩站起身子,斜瞥了蒲逸凡一眼,低低地說道:「凡哥哥,是雲姊姊來了,她幾次救援於你,你沒去登門叩謝,今天她來了,待會見面後,你可得好好地謝謝她。」
  忽的提高嗓子,笑道:「雲姊姊稍等一下,我替你開門來了。」
  說完,繞著花林,一蹦一跳地徑向院門跑去。
  蒲逸凡從倩妹妹口中,已聽出來人是誰,當下暗自想道:「管師叔出門時一再囑咐,要自己避免和她見,免得引出枝節,但今天她已經找上門來,我又該怎麼辦才好呢?」
  正自思忖之間,忽聞門聲呀然,接著響起一串嬌笑,轉眼望去,只見李蘭倩挽著一位頭梳宮髻,身著玄裝,丰姿絕俗,容光照人的少女,輕身曼步地沿著花林,向他停身之處走來。
  他出身名門,知書達禮,何況她對他有過救命恩情,此刻既已見面,豈可再事猶豫,失去禮數,當下挺身站起,未等兩人走近來,立時迎了上去,停身在兩人五尺以外,抱拳為揖,朗聲說道:「承蒙姑娘幾番救援,使在下得免非命,此恩此德,蒲逸凡當永銘肺腑,沒世不忘!」
  口中雖在說話,兩眼卻露出異樣的神光,盯在她的臉上。
  蒲逸凡與她目光一觸,不禁心中一震,暗道:「她這般盯著我,莫非是怪我前天已得她飛紙留言,如今時過三日,還沒有前去找她,探詢那取劍之人的下落,我得把話說明,免她心生誤會,怨我不識好歹……」
  意念及此,復又正聲說道:
  「前天承蒙姑娘留示指迷,本當即刻前往府上,恭聆教言,但一來人地生疏,不知姑娘府居何處,二來在此略有耽誤,再者管師叔臨行囑咐,誠言三三在會在即,當今黑白兩道主人,雲集小南海中,唯恐引出事端,是以未能趨府候教,當祈姑娘鑒諒,蒲逸凡今天當面告謝了!」說完抱拳一揖。
  在他想來,自己這番入理,面面俱到的解釋言詞,定然可以取信對方,那知玄裝少女聞言,竟自花容做變,面露疑慮的說道:「蒲相公兩月之前,何等英風豪氣,怎地如今武功今非昔比,卻又怕生出事端……」
  說到這兒,音調一轉,似怒似文地接道:「再說,寒舍蝸居簡陋,也當不起蒲相公大駕光臨,倒是管叔叔這裡,依山面水,人地兩宜,比起我家在那湖蕩中間,望水喝風要好得多呢!」
  李蘭倩在兩人說話之時,始終是冷眼旁觀,側耳靜聽,眼見兩人神色之間,彷彿存有什麼芥蒂,說話也是格格不人,不由眉一顰,嘟嘴說道:「什麼姑娘長,相公短,我一聽起來就不順耳。」
  說著眼珠轉了兩轉,看了看雲姊姊,望著蒲逸凡嬌笑道:「凡哥哥,雲姊姊今年二十,你才十九,而且算起來,彼此都不是外人,乾脆你稱她姊姊,她叫你弟弟,不比什麼姑娘相公的,聽起來既不太親熱,叫起來也順口得多麼?」
  她言來自自然然,順理成章,但聽在薛姑娘和蒲逸凡的耳中,卻是感覺不同,心情各異,薛姑娘是滿心情願,巴不得他立刻就叫一聲姊姊;蒲逸凡則因與倩妹妹已定名份,心頭牢記著管師叔的臨行囑咐,避免猶恐不及;雖然姊弟相稱只在序齒大小,乃極為平常之事,但比起「姑娘」「相公」來,畢竟是深了一層,而管師叔一日不回來,自己便不能離開此地,也就無法避免與她見面,如此演變下去,情誼自然日深,後果殊難逆料,萬一弄的情天生礙,豈不是辜負了管師叔的一片苦心……。
  他心中存有這些顧忌,是以聞言之下,不禁眉頭一皺,不自主低下頭去。
  李蘭倩見他這般神情,以為他是臉薄害臊,嬌聲笑道:「凡哥哥,你怎麼像個大姑娘似的,姊姊還沒有叫,就羞的連頭也抬不起來啦?」
  她自小隨父長大,現下年齡雖已十七八歲,人卻人世未深,天真純潔,心中有如一片白紙,那能看得透蒲逸凡的心思。
  薛姑娘卻是神光如電,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意,李蘭倩話一落口,立時花容暗淡,淒然說道:「蒲相公少年英俠,心有天高,薛寒雲零仃弱女,命如紙薄……」
  說到這兒,愁目瞥了身旁的李蘭倩一眼,幽幽地接道:「倩妹妹,我那來這大的福氣,有你凡哥哥這樣的弟弟呢?」
  語意惋淒,意調幽幽,聽的人心頭酸楚,油生憐意。
  李蘭倩情感脆弱,不禁心頭一陣難過,說道:「雲姊姊,你這是什麼話?凡哥哥想認你這樣一個姊姊,還恐怕高攀不上呢!」
  薛寒雲言詞感傷,李蘭倩話語真純,兩人這麼一拉一唱,直把個少年老成的蒲逸凡,一時弄的不知如何是好?
  正感為難之際,李蘭倩忽然嬌笑一聲,催促地說道:「凡哥哥,趕快叫姊姊呀!」
  他本至情至性之人,眼前情勢如此,雖然心有顧忌,卻也不好拒絕,當下雙手一拱,莊容說問道:「蒲逸凡江湖流俗,何幸獲邀雅愛!姊姊既肯折節下交,小弟就只好高攀了!」
  說完躬身一揖,並又親切的叫了一聲:「姊姊!」
  一聲姊姊入耳,心中如糖似蜜,薛寒雲暗淡的花容上,頓時泛起一片紅暈,像初出的朝霞又似落日的餘暉,只見她欠身還了一禮,櫻唇輕啟,孤犀微技,似喜還羞的淺笑說道:「蒲兄弟人間麟祥,武林奇英,薛寒雲,不過萍水浮花,庸俗弱女,高攀之言,蒲兄弟太客氣了!」
  李蘭倩見兩人業已改口相稱,覺得非常高興,笑道:「凡哥哥、雲姊姊,你們今天認了姐弟,可以高興高興,我這兒就去招呼廚房,弄幾樣菜,為你們慶賀一下。」
  此女天真無邪,心中想到就做,話完未等兩人答言,便自一陣風似的,飄過花林,逕向屋裡跑去。
  蒲逸凡雖認薛寒雲作了姊姊,但心頭顧忌猶存,眼見李蘭倩一走,自不願孤男寡女呆在一起,當下說道:「姊姊,快到吃午飯的時候了,我們到屋裡去吧!」
  薛寒雲忽的柳眉一皺,似是想起了什麼事情,道:「倩妹才到廚房去打招呼,吃飯大概還有一會,我想趁這片刻時光,向你打聽一件事,不知你是否曉得?」
  蒲逸凡聽她說有事情問自己,自也不好急於到屋裡去,立即說道:「姊姊有事請問,小弟知無不言。」
  薛寒雲道:「眼下除了三三大會之外,你可知當今武林中,還有什麼更重大的事情發生麼?」
  蒲逸凡略一沉吟,說道:「小弟孤陋寡聞,姊姊可是聽到了什麼風聲麼?」
  薛寒雲遂將她師父同方壺漁隱匆匆出走,後來管雲彤與瀛壺釣翁跟蹤追去的經過,一一講完之後,繼續說道:「我師父同管叔叔,加上海上雙仙,均已數十年不理世事,連近在眼下的三三大會,他們都懶得管,你想,如不是迫不得已的重大事故,他們怎會那等匆忙火急,再涉江湖?」
  她微微一頓之後,又道:「瀛壺釣翁臨去曾說,此事關係中原武林一場劫運,但現下中原黑白兩道的高人,卻又雲集小南海中……」
  話未說完,屋裡忽然傳來一串嬌笑道:「凡哥哥、雲姊姊,我把你們剛才的事,告訴廚房的陳媽了,她聽了也非常高興,她說要弄幾樣最拿手的好菜,待會還要敬你們兩杯呢!」
  隨著如珠的笑語,李蘭倩已穿出花林,走到了蒲逸凡肩下。
  薛寒雲對適才所談之事,似是不願讓天真爛漫的倩妹妹知道,此刻見她一來,立即暗示的瞥了蒲逸凡一眼,道:「老是站在這裡怪累的,我們還是到屋裡去坐會吧。」
  說完舉步,當先順著花林,向屋裡走去。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響起一聲怪喝,道:「好哇,我才一來你們就想走,那可不成!」
  此人聲音宏大,嗓門有如破鑼,聽得三人同時一震,不自覺止步停身,轉過頭來。
  薛寒雲閃眼瞧去,只見三丈以外的山坡下,站著一個滿頭癩痢,一臉污垢赤腳草鞋的要飯花子。
  蒲逸凡一見此人,心中不由大喜,方待出言招呼,癩叫化忽的大嘴一咧,響起破鑼似的嗓子道:「好小子,我道這一輩子見不著你了呢,原來你躲在此地,談情說愛……」
  說到這兒,怪眼笑射xx精光,掃掠了薛寒雲、李蘭倩兩人一眼,凝注在蒲逸凡臉上,哼了一聲接道:「看不出你年紀青青的,倒是蠻會享受,左擁右抱,艷福不淺嘛!」
  原來此刻三人並肩而立,兩女一左一有。
  此人說話口無遮攔,沒輕沒重,只聽得兩女粉面帶羞,雙頰飛紅,但聞薛寒雲怒叱一聲道:「那來的你這嘴上無德的要飯花子,今天要不打掉你滿口大牙,只怕你狗嘴裡永遠不會說人話!」嬌軀一閃,直向癩叫化撲去。
  她這裡話落人動,李蘭倩已俯身拾一根三尺長短,拇指粗細的樹枝,緊接著嬌呼道:「雲姊姊,這花子臉髒的很,別打污了手!」
  玉腕微抖,樹枝脫手飛出,薛寒雲半空中伸手一抄,接過手中,順勢「揚鞭策馬」,斜抽癩叫花右臉。
  她武功精純,身法奇快,相隔三丈多的距離,剎眼即至,癩叫化但見人影一閃,一股勁風,已呼然的抽上臉來。不禁大吃一驚,連忙偏頭急閃,仰身暴退。
  只聽薛寒雲冷笑一聲道:「你還躲得了麼?」
  展開「風回雲舞」的絕快身法,跟蹤追襲過去。
  這不過眨眼間的事,癩叫化方才話一出口,蒲逸凡便知要糟,但還未來得及出言阻止,薛寒雲已人隨聲動,向癩叫化撲去,不由心神一震,就在癩叫化仰身暴退,薛寒雲起步追襲的同時之間,猛的丹田提氣,飛躍過去。
  這時,癩叫化身形還未停穩,薛寒雲已如影隨形般的,手中樹枝猛抽過去。眼看癩叫化已是無法躲過,勢將被抽得皮破血流的剎那之間,蒲逸凡已然適時趕到,右手一伸,抓住樹枝,急疾的說道:「雲姊姊,打不得,這位是小弟的救命恩人。」
  薛寒雲雖然恨透了癩叫化嘴皮子陰損,恨不得狠狠地抽他幾下以消怒火,但一來手中樹枝已被抓住,二來聽蒲逸凡說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以心頭雖然有氣,但也無可奈何,聞言停下手來。
  蒲逸凡鬆掉手中樹枝,向癩叫化躬身施了一禮,惶然說道:「老前輩來的太突然,晚輩來不及互相引見,以致多有得罪,尚望老前輩大量恕過才好。」
  忽的話頭一轉,側臉向薛寒雲說道:「雲姊姊,小弟替你引見一下,這位老前輩便是名震當今,窮家幫的齊幫主!」
  就他說這幾句話的工夫,李蘭倩已隨著走了過來,只見她向癩叫化打量了一眼,接口問道:「凡哥哥,這位可是你前天告訴我,為你醫治內傷,打穴傳功,你急於要探尋的齊老前輩麼?」
  蒲逸凡點頭答道:「不錯,倩妹快來見過齊老前輩。」
  李蘭倩如言向癩叫化欠身為禮,嬌聲說道:「我同雲姊姊很少出門,不認識老前輩,莽撞之處……」
  忽的眼珠連轉,似是想起了什麼,脆笑接道:「聽凡哥哥說,老前輩胃口很好,我家有的是陳年好酒,待會開上幾壇,把老前輩請到上席,教凡哥哥替你執壺陪罪好啦!」
  此女天真爛漫,說話猶帶稚氣,直把個癩叫化聽的喜上眉梢,哈哈大笑。
  薛寒雲卻似餘怒未息,眼見李蘭倩這般對他,不由鼻子裡哼了-聲,道:「身為前輩,就該具有長者風範;開口沒輕沒重,滿嘴胡說八道,倩妹妹,這等前輩人物,別把你家裡的好酒糟蹋啦!」
  此話一出,蒲逸凡不由大急,暗想眼前這位風塵奇丐,癖性怪異,此等之言,定然要激的他心頭火起,翻臉動心,那知事實大出意料,癩叫化聞言不但不以為什,反而呵呵大笑,道:「一個天真,一個端莊,要飯的跑了幾十年江湖,今天算是第一次見你們兩個女娃兒,使我罵也罵不得,打又打不過……」
  話到這裡,突然咧嘴呲牙,做了個令人捧腹的滑稽怪相,目注薛寒雲,接道:「女娃兒,就算我要飯的嘴上無德,現在當面道歉怎樣?」
  此人痺性怪異,喜怒難測,適才來時說話,陰損刻薄,毫不留人餘地,一下子又認錯道歉,令人就是有滿腔怒火,也不好發出來。
  薛寒雲雖然餘怒未息,此刻也不禁為他滑稽突梯的怪誕神情,忍不住葉嗤一聲,抿嘴而笑。
  蒲逸凡眼見兩人這般神情,知道彼此怒意已消,不覺高興非常,當下欣然一笑,朗聲說道:
  「彼此俱不認識,難免產生誤會,齊老前輩海大量寬,雲姊姊胸懷若谷。」
  說著話題一轉,側臉吩咐身旁的李蘭倩道:「倩妹,你先到廚房去張羅一下,看看有什麼可口的菜餚,齊老前輩難得到此……」
  癩叫化忽的臉色一沉,接口說道:「不必啦,後天即是會期,我還有要事待辦,要飯的有兩件事情問你,你告訴我了馬上就得走。」
  蒲逸凡道:「不知老前輩要問那兩件事情?」
  癩叫化雙目流光,掃掠了薛寒雲和李蘭倩一眼,道:「這兩位姑娘是你什麼人?」
  蒲逸凡道:「一位是我李師叔的親生愛女,李蘭倩師妹。」
  說著側臉望著薛寒雲又道:「這位便是那夜在荒林中,驚走紫衣神童,生擒冷桂華,援救晚輩脫險的薛寒雲姊姊。」
  癩叫化適才在她跟進追襲之時,已然看出她身懷至高武學,卻想不到眼前這位如花似玉的青年姑娘,就是蒲逸凡一向對他提起過的玄裝少女,聞言不禁心神一震,暗道:「我非問問不可,是那位江湖奇人,教出這樣高明的徒弟。」心念一動,當下目注薛寒雲說道:「薛姑娘武功高明,要飯的很是佩服,不知今師是那位風塵奇人,可不可以說出來,讓要飯的長點見聞?」
  薛寒雲道:「家師姓薛,字仰山,昔年名號……」
  癩叫化忽然哈哈大笑,未等薛寒雲話完,接道:「我道什麼人能教出姑娘這般高明的徒弟,原來是『滄浪二友』之首的薛大俠,怪不得怪不得!」
  接著話題一轉,望著蒲逸凡問道:「你到此地有多久了?這兩個多月來,你在那裡幹什麼?」
  蒲逸凡道:「晚輩來了三天。」
  接著將那夜在滄海釣廬,被北怪引進窯洞,跟寇公奇學習武功,以及來此途中經過,原原本本的講完之後,正要解釋未能及時找他的原因,癩叫化已似喜還驚的搶著說道:「你自信可以替南奇完成使命,搏殺上官池嗎?」
  他一面為蒲逸凡從南奇學了武功高興,同時也為他搏殺北怪之事擔憂,是以似喜還驚,故有此問。
  蒲逸凡略一沉吟,答道:「能否完全使命,晚輩不敢斷言。」
  忽的劍眉雙剔,目放精光,朗朗一笑毅然接道:「既已答應寇老前輩搏殺北怪,自要實踐諾言,晚輩縱然因此喪生,也是在所不計!」
  語氣斷然,有如斬釘截鐵,一股英風豪氣,溢於言表。
  癩叫化一掃臉上驚喜神色,哈哈大笑道:「前天我同老和尚還在發愁,現在聽你這麼一說,看來後天這場劫難,倒是可以放心了!」
  他這幾句話說的模模糊糊,含意不清,聽得蒲逸凡不明就理,不由得怔了一怔,問道:「老前輩你說什麼?」
  癩叫化道:「上官池已在小南海出現,你知道嗎?」
  蒲逸凡道:「這麼說來,老前輩是見過上官池了!」
  癩叫化搖頭說道:「見是沒有見過,不過此訊千真萬確。」
  說到這兒遂將前天在那山坡旁邊,與管雲彤、瀛壺釣翁相遇的一段經過,簡簡單單的講完之後,目光一掃眼前三人,臉上泛現一片欣然容色,道:「咱們後天『浮徐天府』再會,我不打擾你們了!」
  說完,回身跨步,直向通往湖邊一條小徑而去。
  薛寒雲忽然心中一動,暗道:「他前天既遇管叔叔他們相會,想必我師父同方壺漁隱的去向,管叔叔也一定告訴他了。」
  眼見他轉身而去,不由高聲叫道:「老前輩請暫停片刻,晚輩有事請教。」
  這時,癩叫化已走出兩丈多遠,聽到了她的叫聲,立時停步轉身。薛寒雲縱身一躍,落在癩叫化身前五尺之處,急急的問道:「老前輩既與我管叔叔相遇,他們的去向,想必已告訴老前輩了?」兩眼凝神,等待癩叫化答覆。
  癩叫化何等閱歷?那能看不出她問話的心意,;不由頗感為難,暗暗忖道:「師父不讓她知道去向,自是覺著此事凶險太大,怕她跟去涉險;我如實言相告,她勢必不顧厲害,追蹤趕去,聳雲巖遠在浙南,遙遙數千里長途跋涉,難免不生事端。她雖然武功絕高,但究竟年歲太輕,閱歷有限,如遭到什麼意外,她單身一人,無人援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豈不是其罪在我?但如不告訴她,我又拿什麼話答覆她呢?……。」
  他心中念頭千回百轉,只覺告訴她不好,不告訴她也不是,一時猶豫不定,怔然莫知所以。
  薛寒雲雖然年歲不大,缺少經驗閱歷,但卻天生聰慧,穎悟過人,眼見癩叫化這般神情,已知他心有顧忌,怕自己追蹤犯險,不由心中一動,暗自忖道:「我如急著問他,他絕不會實言相告,不如以退為進,拿話激他一激?」
  心動念轉,念轉慧生,當下妙目流波,望著癩叫化滿臉疑難神色,格格一陣嬌笑……。
  她這一笑,直把個久走江湖的癩叫化,笑的滿頭玄霧,不明所以,不自覺的衝口問道:「你笑什麼?」
  薛寒雲故意搖了搖頭,慢吞吞地說道:「說出來恐怕老前輩不高興,還是不說的好?」
  癩叫化聽她這麼一說,更是莫名其妙,怪眼連翻的急聲說道:「就是罵上幾句,要飯的也決不怪你!」
  薛寒雲道:「老前輩既然不怪,那晚輩就要出言不遜了……」
  忽的一整面容,接道:「我笑老前輩幾十年江湖跑的太冤枉!」
  癩叫化聽得怔了一怔,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薛寒雲道:「我一向老前輩打聽管叔叔他們的去向,老前輩便面現難色,可是怕我跟蹤追去,出了什麼事情,老前輩心中有愧麼?」
  癩叫化暗道:「這女兒倒是非常聰明,一眼即看透了我的心事……」
  薛寒雲未等癩叫化開口答話,接著又說道:「師父雖然沒有告訴要去那裡,但他老人家同方壺漁隱匆匆出走時,晚輩都是親眼見到,當時相距不過一甘丈遠近,我要是情急衝動,不聽管叔叔勸阻,當時就跟蹤追去了,還能等到今天向老前輩打聽後,再天涯海角去找麼?」
  說到這裡,復又一聲輕笑道:「老前輩連這點淺顯道理也想不到,幾十年江湖,豈不是白跑啦!」言來自自然然,順理成章。
  這時,那站在一旁,始終不發一言的蒲逸凡,也跟著接口說道:「雲姊姊既是這般說法,老前輩還是告訴她吧!」
  癩叫化見她說的道理不錯,又經蒲逸凡從旁一催,再也不好意思不說,當下怪眼一瞪,望著蒲逸凡道:「小子,這可是你要我說的,出了意外之事,小心要飯的不饒你!」
  話頭一轉,目注薛寒雲接道:「你師父他們到浙南括蒼山,聳雲巖去了。」
  薛寒雲自她師父走後,無時不在懸念,那天之所以未能追她師父而去,全是管雲彤責難作梗,不敢違拗,此刻去向已明,心中那能按捺得住,是以癩叫化話剛落口,立即說道:「多謝前輩指點,晚輩要去……。」
  話未說完,人已縱身躍起,掠過癩叫化,疾向湖邊奔去。
  癩叫化來時已見過她的身法,知道自己絕難追上,急的怪眼直翻,指著蒲逸凡怒喝道:「要不是你這小子一邊幫腔,要飯的豈能受她的騙,還不快追,出了事你擔得起嗎?」
  薛寒雲武功精純,身法奇快,等到蒲逸凡拔步追趕時,她已幾個縱躍起落,奔出了二十多丈遠。
  蒲逸凡急的高聲叫道:「雲姊姊請停一停,就是要去,小弟同你一道去好啦!」
  一提氣,展開「八步趕蟬」的絕頂身法,尾隨追去。
  癩叫化明知追趕不上,卻也不能呆著不動,就在蒲逸凡拔起身形之際,猛提一口丹田真氣,尾隨疾追。
  幾人停身之處,隔湖邊不過里許遠近,何消片刻工夫,薛寒雲已奔的離湖邊只二三十丈遠了。
  癩叫化雖然無法追上,但在里許遠近途程中,落後也不過三四十丈距離。他一面疾奔,一面向前張望,但見湖邊靠著一隻小舟,心知只要她一跳上小舟,即令蒲逸凡身法再快,便也無法追上她了,此情入目以下,不禁心頭大急……。
  就在他心急無奈,薛寒雲眼看即要躍上小舟之際,湖邊左面不遠處一蘆葦葉後,突然駛出來一條漁舟,操舟的是一個漁裝老人,揮笠代槳;般頭則站著一位身軀修偉,身著灰色僧袍的老和尚。
  癩叫化一看船上兩人,喜的大聲怪叫道:「大師同笠翁快把這女娃兒截住,別讓她上船跑了!」
  原來船上兩人,正是滄海笠翁與無我大師。
  只聽薛寒雲一聲嬌喝道:「誰要敢阻攔,可別怪我出手傷人!」
  一連幾個疾躍,飛向停靠湖邊的小舟落去。
  這時兩舟相距,還有一丈七八,無我大師卓立船頭,耳聽癩叫化呼叫之言,目睹薛寒雲搶身上船的奇快身法,來不及發話問明真相,僧袍大袖疾捲,一股潛力應手而出,直向搶身發舟的薛寒雲拂去。
  薛寒雲早知兩人定要出手阻攔,適才發話之時,已然功行雙臂,力聚丙掌,眼見老和尚袍袖疾捲,也自雙手齊揮,逕向湧來的潛力撞去。
  兩股力道凌空一觸,無我大師身軀搖晃,幾乎立足不住,薛寒雲也被震的煞住前衝之勢,未能搶上舟。
  就這一耽擱的工夫,銜尾追來的蒲逸凡同癩叫化,業已同時趕到,無我大師與滄海笠翁,也趁勢騰身上岸。
  蒲逸凡知她武功奇高,生性又傲,情急之下,難免不出手傷人,是以剛一趕到,立時抓住她的右腕,和聲勸道:「姊姊就是要走,我們也得商量一下,何必急在一時呢?」
  薛寒雲適才同老和尚交了一手,覺出老和尚功力不在自己之下,還有那漁裝老人雖未出手,但看樣子也非弱手,知道要擺脫幾人阻攔,已絕不可能,左腕被蒲逸凡抓住,不由氣的一跺腳,熱淚奪眶而出,一言不發哭了起來。
  無我大師適才雖然不是全力出手,但也用了七成勁道,想不到一個二十左右的少女,居然接得下來,不由大感駭異,目注白頭丐仙,正要出言相問,癩叫化已搶先開口,說明適才經過,並為雙方引見之後,繼續說道:「要不是大師湊巧遇見上,要飯的這禍就是闖定了!」
  無我大師見她哭的珠淚滾滾,知她心懸師父安危,不由日宣佛號,勸道:「前往浙南追蹤薛大俠,乃姑娘一番孝思,老衲等實不該橫加阻攔,但令師已去三天,一者追趕不上,再說……」
  忽的長眉微蹙,似是想起了甚事,頓了一頓,才又接口說道:「管二俠和瀛壺釣翁,前天與老衲同齊幫主分手之時,曾言若能追上令師他們,決於三三大會期前趕回,今日三月初一,幾天就是會期,老衲奉勸一句,姑娘還是耐著性子等兩天吧!」
  薛寒雲經過一陣哭泣,激動的心情已慢慢平靜下來,聽得無我大師相勸之言,覺著頗有見地,如到時師父回來見不著自己,豈不是又害得他老人家去找自己麼?心念及此,舉袖拭去淚痕,向無我大師行了一禮,茫然的問道:「假如我師父後天還沒回來呢?」
  無我大師忽的一整臉色,正容說道:「到時如令師仍未折返,只要老衲能渡過後天這場劫難,定陪姑娘趕奔浙南,追尋令師他們的下落。」
  薛寒雲道:「晚輩敬遵法諭,謝謝大師啦!」說完欠身一禮。
  癩叫化忽然哈哈一笑,望著薛寒雲道:「女娃兒,你幾句花言巧語,騙得要飯的險些間下大禍,現在老和尚給你吃了定心丸,該得謝謝我吧!」
  薛寒雲想起剛才一番經過,回眸向癩叫化歉然一笑。
  蒲逸凡見風波已息,立時鬆開薛寒雲左腕,面向無我大師同滄海笠翁,雙手一揖,正要開口說話,滄海笠翁已搶先問道:「蒲小哥神色氣宇,較兩月前判若兩人,想必又有奇遇,別後經過,可能為老朽一道麼?」
  他適才見蒲逸凡追趕薛寒雲的身法,覺出比兩月之前快出很多,現下見他岸然卓立,不論是神情氣色,均較兩月有迥然不同,武功似已步入另一境界,不禁心中犯疑,故有此問。
  癩叫化未等蒲逸凡答話,眉開眼笑的接口說道:「小娃兒遇合之奇,任誰也料想不到,不過歸根結底,還是功在你滄海笠翁咧!」
  此話說的沒頭沒腦,聽的滄海笠翁大惑不解,問道:「齊兄既已知得詳情,何不直接了當的說出來聽聽。」
  癩叫化抬頭看看天色,略一沉吟,搖頭說道:「此事說來話長,一時半刻難以講清;現下時已過午,我們還是先回『浮涼天府』慢慢再說吧!」
  滄海笠翁聽他這麼一說,雖然疑念未釋,但也不便追問,當下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們現在就走吧。」
  說完,轉身躍上漁舟,手持雨笠,舉勢待發,無我大師同癩叫化跟著騰身上船,但見雨笠揮動,逕向湖心駛去。
  這時,李蘭倩早已趕到,眼見這三位前輩人物一走,立時拉著薛寒雲笑道:「雲姊姊,現在你可放心了?我們該回去吃飯了吧!」
  薛寒雲回眸幽幽地看了蒲逸凡一眼,望著李蘭倩淒惋一笑,道:「不啦,我想現在回去!」
  李蘭倩聽得了怔一怔,愕然不解的問道:「姊姊這是為什麼?難道吃過飯再走都不成麼?」
  薛寒雲望著無我大師等漸漸遠去的舟影,無可奈何的說道:「我出來已半天了,再說我也吃不下去……」
  略略一頓後,又道:「後天既屆會期,黑白兩道的高人必已趕到不少,我家離那會地點又近,萬一出了事情,師父回來會責怪我的。」
  李蘭倩奇道:「姊姊既怕家裡出事,那又為什麼出來呢?」
  薛寒雲料不到有這一問,想起自己今天出來,實在是心中忘不掉蒲逸凡,急於與他見面,現下目的既達,私心已慰,眼見無我大師等向湖心駛去,記起師父臨去要自己株守家園,不可輕舉妄動的留言,自得趕快回去,免生事故。但李蘭倩突然問來,卻是無法回答,一時不禁臉上發熱粉面帶羞的雙頰飛紅。
  蒲逸凡天慧神靈,玲瓏透頂,目睹她這等神情,已然看穿她的心思,瞭解了她的窘境,當下說道:「倩妹,姊姊心境不好,別問啦!」
  說著向薛寒雲雙手一拱,接道:「姊姊既然要去,恕小弟不送了!」
  李蘭倩聽凡哥哥這麼一說,自也不好再追。薛寒雲輕身掠起,躍上小舟,單槳拔轉船頭,回眸依戀的看了兩人一眼,訕然一笑道:「你倆不諳水性,路徑也不熟,我後天架船來接你們好了。」搖槳划水,緩緩向湖心駛去。
  蒲逸凡望著她漸漸遠去的舟影,心中泛起無限感慨,他記著管師叔臨行的囑咐,不願與她見面,但自今而後,卻又無法避免,想到此後歲月悠悠,世事難料,不知是一個什麼結局……。
  他想著想著,一時不禁出起神來,直到薛寒雲的舟影消失,才自心緒茫然的轉身回去。
  兩日時光,匆匆即過。
  李蘭倩天真未琢,童心猶盛,想到這次赴會的人物,個個都是身懷絕技的高手,雙方動起手來,一定有戲好看,有熱鬧可瞧,是以這天起的特別早,天色剛亮,她便已收拾停當,催著凡哥哥束裝上道。
  蒲逸凡卻是神情穆然,思潮起伏,他知道自己雖然經過南奇指點,習得了「七五玄功」和「九宮隱跡」的身法,並從「玄機遺譜」上學得了幾手威力奇強的劍式,但能否勝過北怪,還是未知之數,萬一自己因功力不夠,敗在對方手下,那後果不堪設想。
  這倒並不是他本身所有畏怯,而是他想到自己如敵不住對方之時,此次與會的白道人物,在上官池同七絕莊合力圍殲之下,只怕個個要應劫遭報,難逃殺戮!尤其寇公奇『孤劍』,乃是專為搏殺北怪賜予他的,但今天正好派上用場,卻不慎失去,如此,縱然僥倖擅了勝場,也是一大遺憾……。
  這時,旭日東昇,天已大亮,李蘭倩早已束裝相待,眼見他這等神情,不自覺的問道:「凡哥哥,你怕麼?那我們就別去啦!」
  他乃年青氣盛之人,聽得李蘭倩之言,不由激起一股豪邁之氣,當下劍眉軒動,朗聲笑道:「倩妹此言,也未免小視愚兄……」
  話未說完,人已穿出院門,接著縱躍如飛,直向湖邊奔去。
  兩人到達湖邊,但覺微風拂面,極目湖中,只見空空蕩蕩,湖水悠悠,沒有一點舟影。
  時間過了頓飯工夫,已是日上三竿的已牌時分,湖面雖有不少船隻行駛,但都不見薛寒雲架舟前來。
  兩人又等了片刻工夫,李蘭倩仍不見雲姊姊前來,忍不住問道:「凡哥哥,雲姊姊到現在還不來,你看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
  蒲逸凡道:「該不會吧?」
  他想到以薛寒雲一身武功,只要不遇上北怪,誰也難不了一她;但此刻天已近午,還不見她前來,心中也自暗暗著急。
  正在兩人等得心焦火急之際,忽見湖中一條小舟,向兩人停身的湖邊疾劃而來。蒲逸凡凝神瞧去,不禁「咦」了一聲,暗道:「怎麼兩位老人家也來了呢?」
  舟行甚速,不大工夫,船已攏岸,操舟的正是兩人望眼欲穿的雲姊姊,但出乎意外的無我大師同癩叫化也一道而來。
  忽見癩叫化怪眼一翻,氣憤憤的說道:「要飯的求爹爹,告奶奶,說好好歹才請來幾個幫手,想不到他們竟然如此的不要臉,今天統統溜走了,哼!到底是孤群狗黨,見不得陣仗的綠林宵小!」
  蒲逸凡聽得猛的一怔,愕然問道:「老前輩可是說七絕莊的人統統撤走了麼?」
  癩叫化似是余忿未息,大聲喝道:「七絕莊的人不走,難道要飯的還同老和尚親自來迎接你們兩個小娃兒不成!」
  無我大師卻是神情莊肅,不以為然的皺眉說道:「七絕莊雖是一般綠林草莽,但大都是身懷絕技,自視極高的知名之士,若非重大事故,或者另有陰謀,縱然刀劍加身,也不致貪生怕死,臨陣退卻,只是其中原因,我們一時想不透了罷!」
  薛寒雲妙目流波,瞥了李蘭倩一眼,凝神看著蒲逸凡問道:「蒲兄弟,你前天不是說陪我一道去麼?現在大會已散,老禪師準備馬上就走,你……」
  她本想說:「你也該陪我一道去了吧」,忽然覺此言一出,他定會放心不下倩妹妹感到為難,倏而住口不言。
  李蘭倩人雖天真未琢,但卻冰雪聰敏,聽她話鋒語氣,已知她言外之意,當下不等蒲逸凡有所表示,立即接口說道:「凡哥哥,你陪雲姊姊同大師去,我留著看家好啦!」
  無我大師似對此事看的極為緊要,聽李蘭倩這麼一說,立即雙掌合十,向癩叫化說道:「齊幫主,貧僧帶兩位小施主走了,以後之事,待此番回來之後,我們再行商量……」
  話猶未了,人已展開身形,疾奔而去,薛、蒲兩人尾隨而行。
  三人腳程輕快,無我大師路徑又熟,兼程急趕之下,兩千多里的長途,七日時間,已然趕到聳雲巖上,適好解救了管雲彤與瀛壺釣翁的危難。
  此番經過寫來漫長,蒲逸凡講起來也費了兩個時辰,癩叫化待他話一落口,接著說道:「要飯的自知本錢不如你們,當時要強著跟來,怕你們心有顧慮,是以偷偷跟蹤趕來,總算要飯的沒有白跑,一把火燒的他們心神大亂,顧此失彼……」
  管雲彤忽的哈哈大笑,朗聲接道:「要不是齊幫主一把火,只怕我們早已陰世作鬼,論功行賞,齊幫主可算得是第一位大功臣。」
  無我大師抬頭看看天色,但見月正中天,流輝大明,再低頭一瞥薛寒雲,只見她氣色已慢慢開始好轉,當下探手入懷,摸出一個翠綠瓷瓶,打開瓶蓋,傾出一粒魚眼大小的藥丸,遞給管雲彤道:「管施主,你先把這藥替薛姑娘服下,待會把她穴道解開,以她本身的精純內功,再調息一陣,便可復原了。」
  管雲彤接過藥丸,蹲下身子,兩指運力,挑開她的牙關,餵入口中。
  要知她服下藥丸,乃無我大師窮數十年心血,採集多種靈藥提煉而成,雖無起死回生功效,但對療傷去毒,恢復體力,卻是奇妙無比,薛寒雲那等蒼白的臉色,片刻之後,竟自立轉紅潤,形如常人。
  管雲彤目睹此情,知道藥力已生效用,立時出手,解開了「昏」「睡」二穴。
  薛寒雲內功本極深厚,經過兩個時辰的昏睡,激動的心情,早已平靜下去,再經服下靈藥,耗損元氣已然恢復大半,此刻穴道一解,便挺身坐了起來。
  她睜開眼睛一看,但覺五個人十道目光充滿關懷的,齊齊投向自己,挺身站起來,正要開口說話,忽聽管叔叔道:「雲姑娘,你先運運氣,看是不是還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薛寒雲如言略一運氣,只覺氣血流暢,百脈舒適,當下說道:「叔叔不用擔心,雲兒完全好啦!」
  無我大師掃掠了幾人,忽的眉峰微皺,肅容說道:「薛姑娘既已復元,貧僧有一愚見,不知諸位是否贊同?」
  大家見他說的神色莊重,不由同聲答道:「大師既有高見,我等唯命是從!」
  無我大師道:「敵方實力雖然強大,但武功傑出者,不過正副教主及北怪三人,合我們眼下幾人之力,足可一拼,與其留待日後,不如早作了斷……」
  癩叫化怪笑一聲,接道:「老和尚高見不錯,打鐵趁熱,我們現在就走如何?」
  管雲彤道:「既然如此,管某就先行帶路了!」
  儒衫飄飄,循著來路,逕向聳雲巖疾奔而去。
  星河耿耿,銀光滿天,管雲彤等六人,趁著當空月色,翻山過嶺,越峰渡澗,奔行了約莫兩個更次,已趕到聳雲巖下。抬頭望去,但見晨星寥落,曉色朦朧,原來這時已是翌日凌晨時分。
  管雲彤首先收住腳步,心中暗自想道:「巖上峰下,相距千丈,登峰途中,關卡重重;此刻天剛露曉,視覺模糊,敵人若隱身暗處阻截,那可是防不勝防之事。」
  想到此處,不禁回顧緊隨身後的無我大師道:「大師,現下天未大亮,敵暗我明,不知是仍循正路,明著闖關上峰?還是另覓隱徑,潛行上巖的好?」
  無我大師略一沉吟,答道:「潛行上峰雖然較為隱密,但我們路徑不熟;而且,神蛛教門下弟子眾多,正路既沒設有明樁,別處也難保不伏暗卡,貧僧之見,還是以明路上峰為宜。」
  說著掉過頭來,微詢的掃掠了身後的瀛壺釣翁等人一眼,問道:「不知幾位意下如何?」
  薛寒雲心切師仇,早已恨不得腋生兩翅,飛上巖去,尋敵拚命,為師報仇,聽得無我大師之言,立即接口說道:「大師說的不錯!」
  忽的一瞥蒲逸凡,接道:「蒲兄弟,我倆先行開路怎樣?」
  不待蒲逸凡有所表示,人已嬌軀閃動,掠過無我大師,搶到管雲彤前面,當先上峰而去。
  蒲逸凡怕她躁進有失,那敢稍事猶豫,當下縱身而起,緊隨著她身後而行。
  在六人想像中,巖上前夜為自己一行間的天翻地覆,此刻必然加強戒備,防守森嚴;上峰途中,一定會遭遇到強烈的阻截和凶狠的攔擊,是以無不凝神蓄勢,小心翼翼地探索而上,那知登高五百丈,已然到達峰腰,不但未遇攔截,就連一個人影也沒發現。
  這一來,不單是涉世未深的蒲、薛二人心中犯疑,使管雲彤、癩叫化、瀛壺釣翁、無我大師這四位經多見廣的老江湖,也自忐忑不安起來。
  管雲彤突然提氣輕身,連著幾個疾躍,越過薛寒雲,右臂一伸,止住幾人前進之勢,極耳目當前打量了一陣,回過身來,望著無我大師道:「敵人樁卡盡撤,埋伏俱無,大師可看出……」
  話猶未了,忽聽癩叫化哼了一聲,接道:「如果要飯的猜得不錯,魔子魔孫們只怕早已逃之夭夭了!」
  他行走江湖數十年,閱歷豐富老到,一路上行來未遇攔截,想到自己放火之事,暗忖敵人房屋既毀,此處已無法存身,衡情度理。故有此說。
  薛寒雲聽得猛然一怔,疑竇叢生,滿臉迷惘地望著癩叫化,茫然的說道:「老前輩見識深遠,料敵如神,只是其中道理,晚輩好生難解!」
  要知癩叫化前晚放火之時,她已身受重傷,昏迷的不省人事,是以對巖上房屋被毀之事,一點也不知道。
  癩叫化哈哈一笑,正要開口答話,瀛壺釣翁已搶先說道:「齊幫主衡情判斷,十分正確,不過敵人機謀詭詐,奸狡巨猾,唯恐萬一有詐,我們還是上巖看看的好!」
  他乃老成持重之人,遇事小心謹慎,雖已覺出癩叫化所料不差,但仍自存有懷疑。
  薛寒雲突然冷笑一聲,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縱然人去『樓空』,也得伐木連根,把窩點毀去,免得他去而復返,又據此為害!」
  說完展開身形,搶先向上疾奔。
  管雲彤等見她既已搶先前奔,也只好隨身跟進,一時但聞衣袂飄風,嗖嗖……連響,各自展開腳程,銜尾而上。
  聳雲巖突懸峰巔,高達千尋,六人雖然腳力絕佳,沿途也並未受到阻礙,但登峰到達巖上,已是陽光耀眼,日上三竿的午前時分。
  薛寒雲止步停身,放眼四望,目光到處,但見斷瓦殘垣,一片死寂,巖上近百棟新造房屋,已然焚燬殆盡,雖然仍有十數間未曾坍塌,但也燒的焦痕斑斑,破亂不堪,不由怔了一怔,暗道:「什麼人有這大本領,在神蛛教重重關卡,緊防嚴戒之下,跑上巖來,放火燒屋……。」
  她本極端聰穎之人,目睹當前情景,想起癩叫化適才推斷之言,立時恍然大悟,當下轉身回頭,目注癩叫化問道:「這把火可是齊老前輩放的麼?」
  癩叫化似是覺著他這把火放的十分高明,感到非常光彩,聞言高興的打了兩聲哈哈,故意反問說道:「怎麼?要飯的這把火放錯了?」
  薛寒雲道:「沒錯,沒錯!」
  忽的冷然一笑,接道:「老前輩要不放火燒屋,敵人怎會跑掉?此後天地遼闊,江湖浩渺,教晚輩一個孤身弱女,到那裡去尋敵報仇,代師雪恨?」
  她滿腔仇火,理智失常,是以說起話來,也是翻來覆去,前後矛盾;此刻一見房屋真的被毀,卻又而怪癩叫化作的不對。
  此等之言,在她則因仇念塞胸,出言偏激;可是別人聽到耳裡,卻是覺得她有些強詞奪理,斷章取義,管雲彤不由肩頭一皺,叱道:「要不是齊幫主及時放火,我們只怕早已喪生此地,陰世作鬼;雲姑娘,我們感謝尚且不及,你怎麼可以……」
  忽然想到她師父臨行留言,自己定會善待於她,此刻她既在悲忿頭上,再也不好出言相責,倏而住口。
  癩叫化不以為意的呵呵一笑,接道:「管兄,雲姑娘說的不錯,要不是癩叫化趕來放火,燒的他們無法安身,幾個魔頭絕不會甘心遁走!」
  話到此處,突然頓住,神光凝注在薛寒雲臉上,又道:「薛姑娘,你別著急,要飯的手上雖然差勁,但腳下可什麼地方都到過,不是要飯的在你面前誇大話,只要我兩條腿肯跑,敵人不論躲到那裡,半年之內,我保證可以把他們找到!」
  薛寒雲不過是心切師仇,一時情激衝動,不逞思考,脫口而出,適才經管雲彤一言道破,立黨失言心慚,此刻再聽癩叫化這麼一說,更自惶愧不安,當下欠身為禮,歉然說道:「老前輩不責失言之過,晚輩已自汗顏心愧……」
  她話猶未了,忽聞鳥羽劃空,接著一團黑影,帶著勁疾風聲,破空而下!六人同時一驚,各自後退一步。
  齊目瞧去,只見一隻大如飛鵬,紅睛鉤嘴的梟鳥,降落在身前一丈開外,昂頭展翼的向幾人走來。
  那梟鳥似是懂得人性吱喳一聲怪叫,鉤嘴一張,吐出一個紙團。
  無我大師距離最近,俯身拾起紙團,大家圍攏打開一看,只見一張四寸見方的白紙上,寫著幾行小字,寫的是:「小南海風流雲散,聳雲巖兵消瓦解,前賬須清,後債必討,今秋八月十五,苗山『亡命谷』中候教。」
  署名是一把剪刀,一個蛛網,及上官池手啟。
  就這麼小小一張白紙,簡簡單單的幾句話,說明了三三大會成空的真象,也證實了癩叫化判斷正確,揣測沒錯!
  薛寒雲一心想著為師報仇,早已心急如焚,此刻一見梟鳥傳箋的紙上所言,不由仇火高燒,心神激盪,當下杏目一轉,望著管雲彤說道:「管叔叔,『亡命谷』遠在貴州『聳雲巖』位處浙南,兩地相距,何止數千里,敵人腳程再快,此刻只怕尚在途中,我們現在追去,也許還能趕得上!」
  癩叫化道:「我們如不設法在中途把幾個魔頭截住,如等他們到了苗山,再要除去就很難了!」
  這時,那自上巖後就一直默無一語的無我大師,突然口宣佛號,力持異議,神情莊肅的說道:「敵人已去多時,此刻怕不在數百里以外,慢說追趕不上,就是追上了,單憑我們眼下幾人之力,也不啻羊入虎口,貧僧以為不可!」
  話到此處,突然一頓,雙目凝神,掃驚了薛寒雲和癩叫化一眼,接道:「兩位可曾想到眼前梟鳥,是受何人支使,飛來傳書給我們的麼?」
  薛寒雲道:「此裊既能傳遞書信,必是經過一番訓練的通靈之物,七絕莊雖然高人不少,但也難得調理幾隻出來,如果晚輩想的不錯,此鳥當是他們莊主專一用來送遞書信,傳遞令諭的隨身靈物,如此,自然是受莊主支使來的了?」
  無我大師忽然放下莊嚴肅穆的神色,微笑說道:「薛姑娘慧質蘭心,猜的一點不錯,老衲所以與兩位意見相反,其原因也就在此。」
  他微微一頓後,又道:
  「此鳥既是七絕莊莊主隨身靈物,他此時此地傳書飛來,想必與神蛛教及北怪已然會合,以我們六人之能,搏鬥神蛛教正副教主及上官老怪,已無十分把握,若再加上七絕莊的強大實力,那可是以卵擊石,凶多吉少之事;既然明知無望勝人,我們又何必輕身犯險呢?是以貧僧對兩位所提意見,實在不敢苟同!」
  他這番坦陳利害的話語,說得情理兼具,入木三分,只聽的眼下五人,無不肅然起敬,感佩油生!只覺這位威望並重,受武林千萬同道數崇的少林方丈,實是超人一等,與從不同。
  管雲彤望著他手中的紙箋,怔怔地出了一會神,問道:「中秋之會,關係中原武林一場劫運,不知大師對此事有何打算?」
  說完雙目凝視在他臉上,等待答覆。
  無我大師掃掠了眾人一眼,黯然歉道:「敵方主腦人物,個個武功奇高,單打獨鬥,我們無人能敵,情勢如此,還有什麼好打算的?……」
  他雖然言未盡意,但卻倏而住口,接著又是一聲慨歎!
  忽聽那梟鳥吱喳幾聲怪叫,轉眼望去,那梟鳥已衝霄而起,騰飛三丈多高。但卻不知為什麼一味的在幾個人的頭上環繞翱翔,盤旋不去……。
  無我大師心中一動,暗道:「此鳥盤旋不去,莫非是我們沒給回批,它不好交差覆命麼?」
  心中念頭轉動,立時俯身探臂,從地上拾起一截小指大小的焦屑,當下默運真力,就在手中紙箋的反面寫了「來示已悉,屆時赴約」八個大字,隨手一甩,直向盤空的梟鳥飛去。
  老和尚功力深厚,雖是一片薄紙,但隨手一甩,仍自勢勁力疾,帶著輕微的嘯風之聲。
  那梟鳥一見紙片飛到,似是非常高興的幾聲怪叫,鉤嘴張開之間,銜住老和尚甩出紙箋,但見兩翼閃動,振翼向西飛去,剎那間已沒入雲層,消失不見。
  瀛壺釣翁自上巖後,一直默然無語,此刻卻忽有所觸的歎息一聲,無限感慰的說道:「能把一隻扁毛畜牲,訓練得這般靈巧,看來那七絕莊莊主,定是一位才華絕世的奇人了!」
  口中雖在說話,兩眼卻露出迷惑的神光,望著無我大師,似在探詢這位見聞廣博老和尚,知不知道對方究竟是個什麼樣人物?
  無我大師皺眉沉吟了一陣,似也不知對方是何許人物,望著瀛壺釣翁的迷惑神色,不禁黯然一歎……
  忽聽癩叫化怪聲怪氣的說道:「明年中秋,到了苗山還怕見不著麼?兩位眼下何必徒費神思,想他作甚?倒是我們對幾個魔頭的邀約,可得好好計劃一下,免得臨時手忙腳亂。」
  無我大師緩緩掃了眾人一眼,肅容說道:「齊幫主說的不錯,不知諸位有何高見?」
  管雲彤道:「中秋約期,距今尚有五月光景,眼下我們不如各回居處,料理一下私事,之後再由大師發出請柬,決定時間。地點,集合天下英雄,共謀對策!」
  無我大師合掌說道:「管施主卓見,貧僧亦有同感!」
  說著神目流光,掠瞥了幾人一眼,大家均是默然無語,頓了一頓後接道:「既然如此,那貧僧就先走一步了!」緩緩轉過身子,下巖而去。
  瀛壺釣翁望著老和尚轉身而去的背影,心中泛起無限的感慨,暗想自己數十年隱身海上,嘯傲山水,浪跡煙波,與世無爭,與人無忤,是何等的悠遊自在?想不到此番為了老友蓬壺禪師遭人殺害,同方壺漁隱聯袂重涉江湖,原期只為老友雪仇,便回返故居,終老海上,再也不覆塵事;那知造化弄人,事與願違,仇跡尚未覓得,方壺漁隱又喪生在聳雲巖上,自己雖然倖免劫難,但也是死裡逃生,兩世為人……。
  三仙去二,顧影自憐,望著眼前的斷瓦殘垣,不禁老懷彌悲,但感莽莽江湖,今後行止難定,不知是轉回海上,永避塵事?還是繼續天涯索仇,為友雪恨?……一時思緒如潮,紛至杳來,他雖是修為精深,定力堅強之人,至此也覺著前途茫茫,不知何去何從。
  管雲彤目光如電,眼見瀛壺釣翁感傷、茫然的神情,已然瞧出他此刻心境,當下略一沉吟,歎道:「人生飲啄,命由前定,是福求不得,是禍躲不過。既往之事,暫時不想也罷!……」
  他微一停頓後,已先瞥在瀛壺釣翁臉上,接道:「為友報仇彼此同病,釣翁如不嫌棄,同管某一道轉回蝸居,稍事盤桓之後,你我結伴索仇如何?」
  瀛壺釣翁道:「能附管兄驥尾,老朽求之不得!」
  管雲彤看了癩叫化一眼,問道:「不知齊幫主今後行止怎樣?」
  癩叫化忽然抬起頭來,仰望著無際蒼穹,似在思索一件難事,又像在考慮一個問題,沉吟了半晌之後,才無可奈何說道:「要飯的還有幾樣心事未了,不便與諸位同行。」
  話到此處,滿佈污垢的髒臉上,忽然掠起一片期待之神色,又道:「要飯的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管兄能不能答應?」
  管雲彤哈哈一笑,朗聲答道:「齊幫主何等豪放,怎麼忽然變的拘謹起來,你我以前雖無交情,但此番總算共過患難,有事儘管吩咐,只要管某力之所及,無不當面承應!」
  癩叫化看了蒲逸凡一眼,說道:「我想趁中秋前這段時間,帶小娃兒到江湖上歷練歷練!」
  管雲彤看了蒲逸凡,微笑說道:「蒲賢侄武功已有很好的成就,缺少的就是閱歷經驗,齊幫主要帶他增長見識,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管某替他高興還來不及,豈能橫加阻撓?……」
  他話猶未了,薛寒雲忽然妙目流波,深深的瞥了蒲逸凡一眼,望著癩叫化請求的說道:「老前輩既有興帶蒲兄弟歷練江湖,可否讓晚輩隨同一道,也跟著見見世面,長些見聞?」
  癩叫化聽的眉頭一皺,面露難色,默然答不上話來。
  薛寒雲何等聰明,一見癩叫化這般神情,已知他不願攜帶自己,當下妙目連轉,已自打好主意,說道:「老前輩既然怕麻煩,晚輩也不好勉強,不過各走各的路,你們走在前頭,我跟在後面,這總可以吧!」
  癩叫化暗道:「這女娃兒天性驕橫,口中說得出,就可以做得到,若讓她跟在後面行走,那可是大為麻煩之事,我得想個法子使她知難而退才好。」
  他乃機智靈快之人,心中略一忖思,已自想好設詞,當下說道:「薛姑娘,非是要飯的不肯帶你,實在是有許多地方不方便。譬如說吧,我長的滿頭癩痢,一臉污垢,穿的破破亂亂,又臭又髒,人家看了就討厭。」
  說著用手指了指蒲逸凡道:「就這小娃兒,我還得替他改頭換面,裝扮一番,使他為成個要飯的樣子,才可不受拘束,跟我一道行走……」
  說到此處,兩眼忽射xx精光,逼視在薛寒雲臉上,接道:「薛姑娘,你是聰明人,不須要飯的講,你也想得到,我們兩個要飯的花子,帶著你這樣一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看起來不倫不類,那算什麼?而且,幹我們這一行的,生來就是苦命,既不能下酒樓,也不能進飯館,住宿落店,那更是辦不到;吃的是殘茶剩飯,睡的更是破漏不堪,你縱吃得下這種苦頭,我也不能讓你跟我們風餐露宿,因此對薛姑娘所請,要飯的實在不好答應!」
  他這番話,說的入情入理,事實確確,只聽得薛寒雲雖然明知他是設詞拒絕自己,但一時間卻又無話反駁。
  管雲彤早從她的神色中,看出她並非真的跟癩叫化去歷練江湖,而是對蒲逸凡情有所鍾,依依難捨,但此等兒女之情,自己身為長輩,卻也不好點破,癩叫化話一說完,立即接口說道:「雲姑娘,齊幫主所說,全是肺腑之言,你要跟他們去,休說齊幫主感到為難,就是我這作叔叔的也放心不下,再說,叔叔既已重入江湖,再也難以抽身,你既有心歷練,此後跟著叔叔一道,還怕沒機會麼?」
  薛寒雲心中雖是一千一萬個不願意,但經兩人這麼一說,卻再也不好堅持,當下情意脈脈的投了蒲逸凡一瞥,無可奈何地說道:「齊老前輩既然討厭我,那還有什麼可說的?」
  癩叫化似是怕再等下去,又會發生變故似的,她話剛落口,立時以目示意,看了蒲逸凡一眼道:「小娃兒有事趕快交待,沒事我們就走啦!」
  蒲逸凡略一沉吟,忽然取下腰懸「孤劍」,雙手捧著遞到管雲彤面前,恭恭敬敬地說道:「麻煩師叔,請代小侄保管……」
  管雲彤雙眉微皺,接口說道:「以賢侄一身功力而論,折枝為劍,徒手卻敵,已不是什麼難事;不過江湖風險,很難預料,若一旦遇上功力相等,或是修為較深的對手,有些寶刃在握,不論聲勢威力,總要強出很多,賢侄還是帶在身邊,以備不時之需吧!」
  蒲逸凡搖了搖頭,正容說道:「小侄接受此劍之時,對寇老前輩曾有誓諾,除了搏殺北怪外,絕不用來對付別人。
  據小侄推斷,上官老怪此次撤往苗山,不到中秋大會,可能不會再出江湖,帶在身邊無用。
  而且,小侄此番與齊老前輩結伴而行,還須改裝易容,帶著惹人生疑,是以麻煩師叔,代小侄暫時保管,中秋大會之時……」
  癩叫化似已等的不耐煩了,未容蒲逸凡把話說完,插嘴截住話鋒,向管雲彤拱手說道:「管兄放心,憑小娃兒一身武功,加上要飯的半輩子所見所聞,縱然遇上絕頂高手,諒也沒有多大危險,小娃兒既然覺著攜帶不便,管兄就暫時代他保管幾天吧!」
  說著話頭一轉,對瀛壺釣翁、薛寒雲招呼道:「要飯的帶著小娃兒,可要先走一步了!」
  也不待眾人答話,逕自轉身跨步,下巖而去。
  管雲彤接過寶劍,笑道:「齊幫主已下巖而去,賢侄快走吧!」
  蒲逸凡對管雲彤、瀛壺釣翁抱拳躬身,又轉頭對薛寒雲施了一禮,低聲說道:「姊姊,倩妹年青不懂事,此番回家後,尚望多教導,姊姊,咱們再見啦!」
  說畢轉過身子,大踏步向巖下追去。
  薛寒雲嘴角間浮現著一絲淒苦的笑意,她似乎沒有聽到蒲逸凡講的什麼?神情木然,呆呆住立。既未還禮,也未答話,她心中正在思解著一件難題:她自療傷之後,覺著此身已屬蒲逸凡有,非彼不侍;但一想到天真純潔的李蘭倩,卻又不忍心奪她所愛,情感和理智,交織成無比的痛苦。
  足足過了一盞熱茶時間,蒲逸凡和癩叫化,早已去的蹤影不見,他猶自望著巖下怔怔出神,直到管雲彤見她癡癡呆呆的神情,說了一聲:「雲姑娘,咱們也該走了!」
  她才像剛從夢中醒來一般,眨了幾下眼睛,滾落兩行淚水,跟在管叔叔身後,下巖而去。
  且說癩叫化下得巖來,他彷彿有什麼急事似的,一聲不響,頭也不回,對蒲逸凡緊隨身後,恍如未覺一般,只顧自個自地放開腳程,翻山過嶺,縱躍如飛的一味向前疾奔。
  大約奔行了幾個多時辰,越過四五座山峰,這時已來到一條溪流旁邊。癩叫化收住腳步,停下身來,伏在溪邊咕咕嘟嘟喝了幾大口水,站起來長長吁了兩口氣,回顧身後的蒲逸凡問道:「小娃兒,出了山區之後,你想先到什麼地方?」
  蒲逸凡聽得怔了一怔,暗道:「你這人倒真是怪得可以,你要帶我歷練江湖,自然是你走那裡,我跟那裡,怎麼反問起我來了?……」
  癩叫化忽然長歎一聲,感慨的說道:「要飯的數十年天涯飄泊,半輩子風塵流浪,披星戴月,沐雨櫛風,忍饑挨餓,早已厭倦江湖,可是……」
  他雖然言未盡意,但卻倏而住口,接著臉色一沉,兩眼逼視蒲逸凡瞧了一陣,問道:「小娃兒,你以為我真的是帶你去江湖上歷練麼?」
  此話問的大是突然,只聽得蒲逸凡莫名其妙,目瞪口呆,乍然答不上話來。但他究竟是聰明之人,一時雖然猜不透他問話的動機,但卻知他必有用意,當下恭聲說道:「晚輩愚魯,難解老前輩話中含意,敬請明言相告,以開茅塞!」
  說完面露期冀,等待答覆。
  癩叫化黯然一歎,另起話題道:「要飯的數十年江湖闖蕩,黑白兩道的朋友不少,但能與我肝膽相照,癖味相投的,卻是只有一人,可惜此人已遭仇家所害,我又無能為他報仇!唉……」
  話到此處,一歎而住,神情間流露著深深的感懷,也泛現出無比的痛苦。
  蒲逸凡劍眉軒動,朗聲說道:「不知老前輩那位朋友是誰?被何人所害?晚輩雖然年青技薄,甚願為老前輩一試鏑鋒!」
  癩叫化突然仰臉一陣長笑,笑聲淒厲刺耳,聽得出笑聲中充了悲忿和恨怒,笑罷黯然說道:「要飯的那位朋友,就是你那先師!」
  此話一出,蒲逸凡有如重錘擊胸一般,心神巨震,熱血沸騰,雙眼射出憤怒的火焰,瞪著癩叫化道:「既知謀害我師父的仇人是誰,何不明言相告,卻要這樣轉彎抹角,這算為的是那
  他此刻精神震盪過巨,理智失常,出言無狀,但說了幾句,心情略一平息,猛然覺出自己一個後生晚輩,怎麼可以在對自己思德深重的前輩面前,這般放肆胡言,趕忙住口。
  癩叫化激動的心情,早隨適才一聲長笑,平靜下來,聞言不但不以為什,反而滿懷愧疚的說道:「小娃兒,怎不說下去,你怕要飯的怪你麼?」
  蒲逸凡滿臉惶愧,默然無語。
  癩叫化淒然歎道:「我本想告訴你仇家是誰,但卻不敢說出來,可是放在心裡,又如骨鯁喉頭,不吐不快,唉,這就教要飯的有些作難了!」
  蒲逸凡極端聰明,聽他說話的語氣,已知自己適才衝動失常,致令他雖然明知仇人是誰,但卻怕自己一時克制不住,有所失誤,意有及此,愧然問道:「老前輩可是怕說出了仇人是誰,晚輩心切師仇,一時忍耐不住,不但不能報仇,反而壞了事情麼?」
  癩叫化道:「以你剛才的情形看來,要飯的實在放心不下!」
  蒲逸凡暗道:「此刻他心存顧忌不說,追問只怕也是無用,反正今後跟他作伴,有的是時間、機會,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又何必急在一時呢?」
  他心中這麼一想,頓覺心平氣和,當下一正面容,正待開口說話,癩叫化已歎聲說道:「非是要飯的不告訴你,實是我對殺害你那師父的仇家,目前尚未得到證據,雖然我自信猜的不錯,但在沒有真憑實據之前,隨便妄動不得……」
  他略一停頓之後,又道:「皆因那人不但武功奇高,而且聲譽頗隆,當今中原道上,稍有名望之士,無不與他交好;我們勢微力薄,孤掌難鳴,一個弄的不好,非但報不了仇,只怕今後江湖雖大,連我們立足之地也沒有了!」
  蒲逸凡早知此時追問無用,聞言接口說道:「既然如此,老前輩暫時不說也好。」
  癩叫化抬頭看看天色,只見日影西斜,已是午後時分,忽然歎了口氣,再也不說什麼,拔步向東奔去。
  蒲逸凡跟著他一面奔行,一面打量形勢,但見越往前走,山勢越低。敢情他是要趁天黑之前,趕出山區。
  兩人奔出山區,已是傍晚時分。
  癩叫化對此處地形,似是頗為熟悉,出得山口,住足略一打量,暮色蒼茫中,但見一片荒涼,自言自語的道:「此處既無鎮甸,也無農家,看來又只好到那山神廟裡去過夜了!」
  說畢順著山腳,向右面一條小徑走去。
  約莫又走了數盞熱茶工夫,已來到一處山麓,癩叫化收住腳步,指著面前的山麓,道:「你先進廟去,我等會再來!」
  話落人卻,一閃而逝。
  蒲逸凡凝目望去,昏暗的夜色中,果見山麓中隱隱有座小廟,不禁暗聲讚道:「這位老前輩倒真是久走江湖,歷遍天下,就連這荒野山中有座小廟,也能熟記不爽,看來對各處的名勝古跡,山水風光,亦必知道得十分清楚,此次有幸跟他結伴江湖,可得好好的遊歷一番……。」
  暗讚聲中,人已不知不覺走到小廟前面,但見廟門半掩半開。
  推門而入,藉著火摺亮光,四下略一打量,只見這廟外看雖然不大,但內面卻是分為兩間,裡面神龕上供著一尊觀音大士,外間則是燒化香火之處,當下點燃案頭油燈,面門而立,靜等癩叫化返來。
  就在他心神恍惚,幻念迭起之際,忽聞衣袂帶風,眼前人影一閃,癩叫化已左手提著竹藍,右手拿著一個包裹,站在他的面前。
  癩叫化目光銳利,閱歷豐富,一見他這等神不守舍的神情,不由眉頭一皺,暗道:這小娃兒又不知在想什麼心事?沉聲喝道:「小娃兒胡思亂想些什麼?」
  這一聲沉喝,宛如晨鐘幕鼓,又似梵音禪唱,只聽得蒲逸凡紛亂的神思,突然一清,當下挺身站起,訕訕的說道:「晚輩,晚輩……
  癩叫化怪笑一聲,道:「別說啦,是不是覺得累了,想運功調息一下,而一下子心神難靜,又想起一些疑難之事來了?」
  蒲逸凡本就感到老大不是意思,此刻再經他一言道破,更覺臉熱心跳,慚惶不安,癩叫化卻又哈哈笑道:「小娃兒,別胡思亂想啦,坐下來吃吧!」
  放下竹藍、包裹,席地而坐,蒲逸凡低頭一看,不禁微微一怔,暗道:「這位老前輩倒真是神通廣大,在此等荒山下,居然一下子弄來這許多酒食。」
  原來竹籃之中,裝著兩隻鹵雞,幾斤燒臘,四個大餅之外,還有一葫蘆酒,此等荒山野地,既無鎮甸,也沒人家,癩叫化一下子不知從那裡弄來這許多食物,年青識淺的蒲逸凡看了,那得不驚奇,那得不發呆?
  癩叫化舉起酒葫蘆,咕嘟嘟喝了兩口,笑道:「小娃兒,你呆著幹什麼?還不趕快吃,等下要飯的吃光了,可得餓肚子哩!」
  蒲逸凡兩日來滴水未進,顆粒未沾,早已飢腸轆轆,空腹難耐,此刻美食當前,再經癩叫化這麼一催,便也席地坐下,拿了一個大餅,挾起一塊燒臘,毫不客氣的大吃大嚼起來。
  兩人匆匆吃罷,癩叫化指著地上的包裹道:「打開包裹,把衣服換上,穿好了我們好趕路!」
  蒲逸凡聽得怔了一怔,問道:「老前輩不是要在這廟裡過夜麼?怎地……」
  癩叫化忽然一沉臉色,接道:「教你換裝你就換裝得啦,那來這許多廢話!」
  蒲逸凡早已摸透他的癖性,知道這位風塵奇丐,有時雖然嘻嘻哈哈,一下又會堅眉瞪眼,但卻一言一行,絕不輕率從事,眼下見他催著自己換裝,想必定有要事,當下再也不說什麼?發言把包裹打開。
  低頭一看,只見包裹中,除一雙半新半舊的麻質草鞋外,還有一件破破亂亂的灰布長袍,和一條污髒不堪的頭巾。
  癩叫化待他換妥後,瞪著一雙薰薰的醉眼,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陣,似是大為高興,縱聲笑道:「要飯的江湖闖,大半生歲月是獨來獨往,想不到在人土之前,還有你這小要飯來跟我作伴……」
  話未說完,人已出廟而去。
  兩人奔行了數盞熱茶時間,到了一座高大的莊院外面停下,癩叫化拉了蒲逸凡一把,隱入暗處,低聲說道:「此莊主人武功奇高,手下能人很多,待會我們進莊之後,可能會被人發覺,如果自覺難以隱藏之時,不妨打著我的招牌,堂堂正正的現身出去,隨意應變支吾一下,千萬別和人動手,要飯的自會來接應你。」
  蒲逸凡一提真氣,縱上牆頭,但見一片漆黑,癩叫化人蹤已無。
  他縱目打量一下四周景物,騰身向院內躍去。
  這座高大的莊院之中,除了房層銜接,樓閣聳立之外都是高大的楊柳,陰氣森森,不見一點燈火。
  蒲逸凡對這等夜人人宅之事,除了缺少經驗之外,心理上還甚感愧疚和不安,他隱身在一株大楊樹下,呆了半晌,不知何去何從。
  深夜的微風,吹拂著樹上的枝葉,陣陣沙沙響動,更增加了這座荒涼莊院的陰森氣氛,蒲逸凡呆呆站了許久,突然想道:「齊老前輩既然帶我到這裡來,一定是打探要緊事情,我如老是呆在樹下,只怕待到明天,也是毫無所得,何不四處去打探一下……。」
  此念一動,立時暗中調勻真氣,施展「拔步登空」的身法,一口氣穿過了一座四五丈寬的院落,飛落在屋面之上。
  低頭看去,各室門窗緊閉,毫無有人跡象,心中不覺大為生疑,暗道:「此等情景,那似有人居住,不知齊老前輩,帶我到這來打探什麼?」
  但轉念又想到癩叫化適才交待自己的一番話語,忖道:這莊院房屋頻多,此處沒有人居住,大概別處有也說不定,心念一動,立時縱身躍起,又越過一重院落,到了一處滿枝花木,修飾得頗為整潔雅致的小跨院。
  在他想來,這小跨院既然滿植花木,而且修飾得這般雅潔,一定住的有人,自己只要凝神瞧看或傾耳聽一下,必然有所發現,那知過去了兩盞熱茶功夫,仍是毫無動靜,一片死寂……。
  放眼望去,但見夜色茫茫,四野不見人蹤,卻使人更覺這森森莊院中的恐怖。
  忽然瞥見數丈外一條人影,疾如流矢劃空,一閃而逝。
  他正黨難以自處的當兒,見了這條人影,那裡還肯放過,不覺猛提一口真氣,立時疾追過去。
  他自修」七五玄功」之後,功力與日俱增,這一躍,直飛出二丈七八尺高,懸空施展「八步趕蟬」身法,連越過兩三重屋面,落到一株大楊樹上。
  手抓樹皮,微一借力,人又向前飛出一丈四五尺遠,落在屋面之上。
  他心中急於追上那逝去的人影,施展全力趕來,腳落屋面抬頭望去,但見星光興爍,那裡還有人影。忽聽蹬然微響,似是有人落在地上。
  蒲逸凡很快地轉過頭去,只見右面屋簷下,窗口伏著一條人影,當下一提氣,斜躍而下。
  他這時早已被陰森恐怖的氣氛,憋的滿腔氣惱,只想早些找著一個人,探詢一下這莊院中的情形,一見那倚伏在窗下的人影,也不考慮,立時疾躍而下,腳落實地,振腕一指向那人腋下點去。
  那人不知是發覺了身後有人施襲,還是碰巧有事進屋,就在他落地出手的同時,竟然推窗而入,恰好避過他點到的一指。
  蒲逸凡一指點空,戒意立起,想起適才進莊時癩叫化叮囑之言,不由深海自己莽撞,趕忙蹲下身子,靜以待變。
  時間在靜寂中過去半晌工夫,他腦際突然掠起一個念頭,暗暗忖道:這人深更半夜,毫無忌憚的穿窗進屋,想必是莊中之人,我何不推窗瞧瞧?當下緩緩站起身子,緊貼窗壁,用舌尖舔破窗紙,雙眼向裡瞧去。
  這間房子約四丈見方大小,中間掛著一幅帷慢,隔成裡外兩間,昏黃的燈光下,帷幔上印著兩個人影,一個修偉,一個纖巧,似是男女兩人,但因為被帷幔遮住,辨不出面貌。
  半晌之後,忽聽一個宛轉似是女人的聲音道:「事到如今,你還猶豫什麼?」
  話聲甫落,接著響起一個低沉而蒼老的口音,道:「你別這樣催逼,讓我考慮一下好不好?」
  兩人對答話聲,只聽得蒲逸凡微微一震,暗道:「這兩人聲音好熟啊……」但一時卻想不起來在那裡聽過。
  但聞那女人輕哼一聲,似是不耐煩的說道:「難道你考慮了這久,還沒有想通?」
  那蒼老的口音忽然歎息一聲,道:「你以為這樣,我就能得到人家諒解麼?」
  那女的毫不猶豫的答道:「但求生前心安,死後何必要人諒解?」
  蒲逸凡隱伏窗口,視線遭帷遮住,雖然清楚的聽到兩人談話,但卻無法認出兩人的面貌,一時忽動奇心,暗道:「這兩人各執一詞,一時只怕難以聽到結果,我何不穿窗進去,撥開帷幔瞧瞧?」
  他乃是年青衝動之人,心中想到就做,手推窗欞,探身而進,但就在此時,忽覺衣角被人拉了一下,不禁心神一凜,轉頭看去,只見癩叫化蹲在身邊,不覺臉上一熱,趕忙蹲下身來。
  忽聽那蒼老的口音,語氣堅定的說道:「我想來想去,與其懸崖勒馬,得不到人家的諒解,還是只有將錯就錯,也許可以……」
  那女人未等說完,立即截口說道:「你以為這樣做法就可以保得住性命麼?」
  那蒼老的口音答道:「事到如今,騎虎難下,現下情勢如此,那能顧得許多?」
  他似是言未盡意,不等對方開口,接著又道:「再說,屬下七位院主,無一不是身負絕學的草莽奇士,收服因很困難,要遣散也非易事;上次三三大會,我們臨陣撤去,已引起不少煩言,現下若為了我倆一己之私,無緣無故的把他們遣散,只怕他們不會俯首聽命吧!」
  那女人不以為然的說道:「當初你能收服他們,如今我就不信你無法把他們遣散,說來說去,無非是你自己不願意罷了。老實告訴你,前夜在聳雲巖上,我已親眼見過北嶽門下那小娃兒的武功,以上官老怪,同神蛛正副教主那等高絕的身手也無法將他截住;若憑咱們莊中幾人的藝業與之對抗,無異白白送死!」
  說到此處,忽然幽幽一歎,接道:「還是聽我的懸巖勒馬,及早遣散莊眾,我倆相偕同上嵩山求無我大師出面,以你過去同他的交情,再加上我這次救過他的危難,老禪師慈悲為懷,斷無不設法成全你我之理只要有他出面,事情就好辦了!」
  這番話語,只聽得窗外兩人同時一震,蒲逸凡暗暗忖道:「聽她說話的口氣,這女人定是那位救管師叔等出險,之後指引按圖索驥,並替雲姊姊服藥的老婆婆無疑;聽那男人口稱屬下『七位院主』,想必是七絕莊中的領袖人物,只不知……。」
  正自忖思間,耳際又響起那蒼老的口音道:「你人倒說的容易,老和尚與我交情不錯,你也對他施過救難之恩,但如他知道了你我二十年前那樁天人共憤的錯事,只怕他寧可負情撇恩,也不會為我們挺身出面,退一步說,就算他肯替我們轉圓說項,你想管老二會答應嗎?再說……。」
  那女人似不願他講下去,截斷話頭沉聲說道:「好啦,別再說啦,不過我要提醒你,此番神蛛教遠自西域來到中原,上官老怪再次出現江湖,各存野心,俱懷詭謀,旨在橫掃中原,稱霸天下;目前所以同你聯手合力,無非是委屈求全,想利用利用你而已……」
  忽聽一聲哈哈朗笑,打斷她的話鋒,接著響起那蒼老的口音道:「你可是怕中秋大會,我們得手之後,他們反過來對付我?哈哈!你以為這點我沒想到麼?」
  那女人哈哈地接道:「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及早回頭?還要一意孤行,多造殺孽?到時害的別人枉送性命,自己還是難以保全?」
  那老者似是早有成竹,聞言縱聲笑道:「憑武功,我自知難及他們三人,但說到心機謀略,只怕他們三人誰也趕不上我……」
  他微微一頓後,緩緩的接道:「就是為了防備他們三人事後反臉,所以我前天才臨時變卦,叫琦兒帶他們前往苗山,我則留在此地,另行策劃;只要這次我們能把那東西取到手,趁這數月時日,參造幾項絕藝,到時上官等幾個魔頭,即便不與我反臉,我也不能容他們哩!」
  他似是非常得意,說完又哈哈大笑。
  那女人忽然冷笑一聲,斥道:「到了今天,你還在做這等望梅止渴的美夢,你能從人家手中把東西取過來?你這不是在自我陶醉麼?」
  那老者似是頗有信心,但卻又不願與她爭辯的哈哈笑道:「現下我們不用爭辯,到時事實是最好的答覆,你這幾天兩頭奔跑,勞心費神,也該休息了;現在我得去同齊院主商量一下,明早好動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