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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俠肝義膽

  等到武當的道士們趕到時,天全教的覺羽早己逃之夭夭了。
  當今武當掌教白柏真人,望著地上白芒真人的屍體。沉痛地喃喃道:「師兄!我們一別整整四十年,好不容易戒期已滿,你卻遽然先去,最後一面也見不著,咱們枉做一場兄弟了!」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天全教的人要殺害與世無爭四十年的白芒道人,那麼,是誤殺嗎?
  白柏真人揮手命弟子把白芒道人屍身收殮,他強抑住悲懷,緩緩轉過身來,重新接見這新近名震江湖的結拜三兄弟。
  韓若谷作了一揖道:「道長神風仙骨,韓某得而拜見,幸何如之。」
  白相真人在韓若谷的臉上凝視了一會兒,答道:「韓小俠不必多禮。」
  他的目光移到陸介的臉上,他更仔細地打量著,隱息了十年的全真門,忽然出現了傳人,這在武林中怕要算是近年來第一件大事了。
  還有更重要的,陸介是道長的得意愛徒的親哥哥。
  最後,他的眼光落在劍闖天全總舵的青年名手何摩身上。何摩的年輕,使這位老道長在心中發出喟然浩歎,他們是老了,但是,令他欣慰的是,年輕的一代已經長成,他甚至可以從這些少年英俊下一代的身上,看到即將發射的萬丈光芒。
  忽然,他發現何摩的目光中帶著一種奇異的光采,正注視著自己的身後,於是他側目後望,只見自己的愛徒陸小真正也望著何摩,他怔了一怔,從那相交的四目中,他看出一種異樣的溫馨,那種感覺對於這位老道長來說雖是有些陌生,但是飽經世故的他卻能敏銳地體會出來,不知不覺間,他清瘦的面頰上浮出一個慈祥的微笑。
  他暗暗道:「我第一眼就知小真不是玄門中人。」
  分離的時候到了,韓若谷、陸介和何摩必須離開武當山了,而陸小真,卻不得不留在山上。
  小真依在陸介的身旁說:「大哥哥,你什麼時候再來?」
  陸介享受著這天倫之樂,但是,當他想到自己身上的重擔和煩惱時,他不禁暗暗歎了一口氣,他心想:「和五雄的賭鬥還沒有過,我怎能斷定我能保全性命下得了六盤山?」
  於是他撫摸著小真的頭髮,緩緩地道:「百花齊放,百鳥啼春的時候,我會再來的。」
  他們辭別了武當掌教,也辭別了雄偉的武當山。
  「解劍巖」上送行的武當弟子,已成了一個個小黑點,他們的眼前似乎還飄浮著小真揮手的倩影。
  那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山下行人熙攘,他們三人蹈蹈而行,普天之下,此時此刻,像他們這樣三人同行著的不知有多少人,但是他們恐怕是最強的一組了。
  表面上,他們北行的目的在追蹤天全教主的足跡,事實上,陸介心中切望著能藉此行碰上自己的恩師,他要把自己當前的窘狀告訴恩師,聽取他的指示。
  於是,過了大別山,他們到了紫陵。
  天漸漸黑了,他們爬上了一塊大岩石。
  韓若谷道:「咱們就睡在這兒吧!這塊石頭平得像石床一樣。」
  何摩笑道:「只是露天有點不好。」
  韓若谷道:「管它哩,難道還怕老虎來把你拖了去?」
  陸介坐在石上,韓若谷靠在他身邊坐了下來,何摩卻站在石上,遠處的雲霞由紅變紫,由紫變黑,終於看不見了。
  當頭上有兩枝松枝盤虯著垂了下來,倒像是兩隻劍子在相鬥,陸介凝視了一會兒,這些日子來所經歷的打鬥場面一一湧上心頭,他想到一劍雙奪震神州查汝安和蛇形令主拚鬥時的神威凜凜,不禁脫口問道:「喂,大哥,一劍雙奪震神州姓查的究竟是出自何派啊?」
  韓若谷不假思索地答道:「姓查的是破竹劍客徐熙彭的弟子……」
  陸介驚叫道:「破竹劍客?」
  何摩卻猛咦了一聲道:「大哥,你怎麼知道的?」
  韓若谷吃了一驚,道:「我……我和他交過手!」
  陸介道:「咦,你什麼時候和查汝安交過手?」
  韓若谷笑道:「在甘肅,我和他碰過一掌。」
  何摩道:「只碰一掌你就認出他是破竹劍客門下?」
  韓若谷嗯了一聲,卻站起身來岔開道:「你們瞧——」
  他雙手一開一合,右手雙指代劍,威猛無比地疾刺而下,帶著一陣嗚嗚勁風。
  陸介識得這招,正是查汝安的招式,他還未開口,韓若谷已笑道:「試想這等招式,除了破竹劍客,天下還有誰能教得出?」
  何摩道:「久聞破竹劍客劍法威猛無雙,難怪查汝安那麼厲害。」
  韓若谷坐下身來,口中胡亂哼了不知名的調子,開口道:「三弟,你去找點泉水來吧。」
  何摩皺了皺眉頭道:「想得倒不壞,昨天是我打的水,今天該你和陸介二哥啦。」
  韓若谷把眼光示意陸介去打,陸介卻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以目示韓若谷去打。
  何摩見兩人推賴,便笑道:「好,咱們划拳決定,總沒話說了吧!」
  划拳結果,陸介輸了,他抓了抓頭站起來道:「算我倒霉,水缸呢?」
  何摩從背囊中取出一隻瓶缽,陸介接過道:「你們在這裡憩憩,我可說不定什麼時候回來哩。」
  何摩道:「我瞧這山勢,大約不遠處就該有泉水的。」
  陸介揮了揮手,很快地從石巖上飛縱而去,那石巖雖然甚是險峻,但是陸介卻如在平地上飛奔一樣輕鬆敏捷。
  跑了好幾里路,卻始終找不著水源,陸介跳上一棵高樹,從地形上判斷,他覺得東面一定該有山泉,於是,他向東跑去。
  繞過一個山頭,忽然他聽到轟隆轟隆的水聲,於是他加緊腳步向前,果然不久,眼前出現一片瀑布,水如銀練一般地向下傾瀉,便是站在數丈之外的陸介,也覺得臉上被水珠沾濕著。
  那瀑布水勢甚急,不能走近打水,於是,陸介向下望了望,只見那瀑布直瀉下去,也不知有幾十丈深,下面卻是好一片碧綠湖水,他繞到瀑布之友,沿著山石縱躍而下。
  瞬時來到那大湖邊,那湖水綠得出奇,就如透明的翡翠一般。
  忽然,陸介發現一個人,從遠處走過湖去,也不見那人作勢提氣,身形竟如一張枯葉一般隱隱飄在水面上,緩步而行。
  那分明是最上乘的「登萍渡水」功夫,這等上乘輕功愈慢愈是困難,像這人這般大步安閒地在湖波上不當一回事地踱著,可使陸介大大驚駭了。
  「這人是誰?」
  他暗自問著。
  漸漸那人走近一些,雖然仍是背對著陸介的,但是,陸介已看出那人一襲青布道飽,頭上一個道髻。
  他的眼眶逐漸潤濕了,他的心劇烈地狂跳著,他一手捏著另一手的手腕,喃喃呼道:「師父,師父,是你……」
  他輕輕咬著自己的嘴唇,望著那道人瀟灑地在水面上滑行,激動得淚水流了下來,他輕輕提氣一躍身,也落向湖中,就在他雙足鞋底即將碰上水面的那一剎那,只見他雙臂猛然向上一振,霎時整個身子像是失去了重量,輕飄飄地立在水面上!
  他振蕩了一下身軀,在湖面上飛步前縱,距離道人尚有十步之遙的時候,道人忽然冷冷地道:「是什麼人?」
  陸介想給他一個驚喜,口中不答,身形陡然向前一蕩,那道人並不回頭,腳下輕輕一斜,竟在水面上如疾矢一般滑出二丈,他雙腳微微一錯,身軀在水面上溜然一轉,已是面對陸介。
  只見他一襲青袍隨著那一轉身飛揚而起,在空中撒開來有如張大扇。
  陸介輕叫道:「師父,師父……」
  青木道長白髯長飄,無法自禁地呼道:「介兒,是你!」
  陸介睜著淚眼,癡癡望著別離經年的師父,他的雙腳一上一下地微蕩著,這樣,他藉著那上下起伏的微波,可以靠速度而能飄立不沉。
  青木道長的雙目中也射出無比強烈的感情,本來,對於一個畢生修行的道長來說,那些凡俗的七情六慾是應該早就遠離身心的,但是,對干青木來說,那是不可能的,他生就一腔熱血,那個屍沉「沉沙谷」底的青箏羽士就曾發覺,青木道長壓根兒就不該是一個玄門中人!
  從一個超人在突然之間失去了一身武功,那種心情,可想而知,他望著陸介一天一天地長成,就像望著另一個自己一天天地接近輝煌,他渴望陸介的成功,遠比他希望自身生命的延長還要強烈,就如世上每一個父親渴望自己兒子的成功一般。
  陸介讓興奮的淚水盡情地流下來,他不再需要矜持,矜持在親人的面前變成不必要的了。他顫抖地道:「師父,你恢復了,你完全恢復了……」
  青木好像沒有聽見,他伸手向湖左的山石指了一指,藉著腳下一個微波的掀起,身軀陡然向左一斜,就如一隻海燕一般斜出,貼在波面上美妙無比地直滑出數文,身形忽然緩緩騰空而起,落在山石之上。
  在他雙足離水之時,他鞋底和波面之間似乎有一層吸力,當他騰空一起,掀起一大片白色浪花,倒像從湖底穿出來的一般。
  陸介忍不住大叫道:「蓮台虛渡,師父,蓮台虛渡!」
  話聲方落,他也飛上了大山石,青木微微笑著搖了搖頭道:「孩子,那可還差得遠……」
  陸介愕然道:「什麼?師父,你能施出蓮台虛渡的功夫,那必然是痊癒了啊!」
  青木伸手握住了陸介的手,就像父親對孩子一樣地親熱,他微笑著道:「不錯,師父的輕功是完全恢復了,但是其他的——仍是完全不成……」
  陸介叫道:「我不明白……」
  青木揮手道:「那就是說,我閉塞住的八大主脈,只疏通了二條。」
  陸介臉上露出極端失望的神情來,但是霎時之間,他立刻讓歡笑回到他的臉上,他低聲道:「那麼至少,師父恢復痊癒是希望極大的了。」
  青木明白這孩子的好心,他暗暗長歎了一聲,心想:「十多年來的苦修,才打通了二脈,痊癒?等到痊癒的時候,我的骨頭都化成泥了啊!」
  但是,他表面上只安詳地微笑了一下道:「是的,孩子,師父從來沒有絕望的話……」
  陸介望著師父,不知下面該說什麼,青木在一方山巖上緩緩地道:「介兒,你認得那伏波堡主的妹子……」
  陸介吃了一大驚,他叫道:「姚畹?」
  青木道長道:「不錯,前幾天我碰著了她……」
  陸介心中一陣狂跳,他盡量壓抑住內心的激動,卻又情不自禁渴望聽到一些關於她的事,於是他吶吶地望著青木道長。
  青木道長緩緩道:「當時我正運功,忽然走竅,性命垂危……」
  陸介忍不住驚叫一聲,青木道:「幸好碰著她,其實,上次到伏波堡去尋你的時候,我已經見過她一面,只是當時我是蒙著面的,而我的視覺又已迷糊,是以雙方都沒有認出來……」
  陸介明知師父好端端地就在眼前,但是心中仍然忍不住焦慮萬分,卻見青木道:「那時我自覺必然一死,心中所惦念的只是未能再見你一面,於是,我想托她把一些話告訴你,誰知一提出你的名字,她就不顧一切地連點我三穴……」
  陸介叫道:「她——她功力怎夠?」
  青木道:「不,她的功力竟然相當深厚,而且是少林的路子。」
  院介茫然喃喃道:「少林寺?那怎麼可能?」
  他怎會料到這大半年來姚畹連得張大哥和五雄的指點,功力大非昔比了哩。
  青木道:「若不是碰著她,咱們師徒還有相見之日嗎?」
  他頓了頓、臉上浮出一個神秘的笑容,對著陸介說道:「介兒,那女孩子委實是個好孩子,你說是嗎?」
  陸介正陷入沉思之中,驟聞此言,以為心中所思已被師父著破,不由瞼色一紅,嚅道:「嗯……嗯……」
  青木哈哈大笑道:「徒兒,看不出你還真有一手啊!」
  陸介臉紅更甚,他嚥了一下口水,忽然叫道:「可是,師父,那旗兒——那伏波堡的屋角上飄的旗兒……」
  青木正色道:「當時你發現那旗兒時,我就曾叫你在真像大白以前不要對伏波堡有所輕舉妄動,現在,我給你證實了,你的仇人仍在人間……」
  他揮手阻止陸介的驚叫,繼續道:「而且,那人絕不會是伏波堡中人!」
  陸介心中又是緊張,又有一點輕鬆的感覺,因為如果他的毀家仇人是伏波堡中人的話,那麼,他和姚畹就成了敵對的形勢了。
  他顫聲急問道:「師父,那是誰?那是誰?」
  青木道長道:「我不知道,我想了許久也想不通,但是不會錯的,那一定是他,那年在火場旁邊我和他碰過一掌……」
  於是,青木把自己所見詳細他說了一遍,陸介聽得咬牙切齒,恨不得立刻和那蒙面怪人拚個死活。
  青木嚴肅地道:「用年我和地碰掌之時,那人武功雖強,卻不過只算得上二流角色,可是這一次,在沉沙谷旁,那人委實強極了,就是我功力未失,也不見得能穩操勝算……」
  陸介睜大了眼,青木道:「最奇的是,那廝武功之雜,世所罕見,似乎天下每一派的絕招他都懂得,武功路子怪異極啦。」
  陸介心中一動,叫道:「天全教主……」
  原來他想到天全教主大戰一劍雙奪震神州時的怪招疊出,又想到了天全教主那永遠蒙在面上的黑中,是以他忍不住叫將出來。
  青木道長一愕,問道:「什麼?」
  陸介把天全教主的形態描述一番,青木道長凝神想了一會兒,微微搖頭道:「恐怕不會的吧,你說說那天全教主功力究竟如何?」
  「那廝功力極高,他在動手之時,舉重若輕,瀟灑自如,又穩又狠……」
  青木道:「比你如何?」
  陸介認真地想了一想道:「我想即或比我高些,也高不到那裡去。」
  青木緊問:「何以見得?」
  陸介道:「因為他在一劍雙奪震神州查汝安起手快劍之下,一連七十二招遞不出攻勢……」
  「咦,查汝安?我已經好幾次聽到他的名字啦,他是誰?」
  「破竹劍客徐熙彭的弟子。」
  青林頷下白髯一陣籟動,呵了一聲,不再開口。
  過了半晌,他才道:「你與查汝安相較如何?」
  陸介大聲道:「不致輸給他。」
  青木噓了一口氣道:「不會是他,你的仇人比他功力要深厚些。」
  陸介皺眉想了想,仍有點不釋於懷地道:「天全教主對查汝安時,也可能放意深藏不露的呀。」
  青木微哂了一下道:「在破竹劍客的七十二路快劍之下,天下沒有人能深藏不露的喲!」
  陸介有些失望,但他喃喃揮拳道:「不管是誰,只要他還在人間,我總會找上他的!」
  青木道長沉默著。
  天色黑了,翠綠的湖水也成了黑色,只有那瀑布如一匹潔白的長絹,沖激而起的水花,活潑輕盈地跳躍在漆黑的空際。
  陸介也沉默了,因為他逐漸從感情的激動中清醒過來,他想到了當前的難題,同時他明白了青木正在想些什麼——
  當前,他有兩條必須走的路途,一是復仇,一是決鬥。復仇的對象據師父說那是一個罕見的高手,而決鬥的對手是魔教五雄。
  他把這兩者之間任何一件,做在前面,則他很可能就沒有機會再來做第二樁事了,因為兩件事的對手都是那麼高強,他難保自己不喪命敵人手中。
  那麼,是先復仇還是先決鬥呢?
  一個是師門的重大使命,一個是私人的血海深仇,他必須在這其中選擇其一。
  干是,他默默站在黑暗中,凝望著嘩啦嘩啦的水花,兩步之外青木道長也默然站著。
  那黑暗中的水花飛濺,在陸介的眼中卻忽然變成了一堆堆的熊熊火焰,在他的胸中,復仇的火焰也在燃燒著,他緊捏拳頭,暗暗呼道:「家仇不報,焉為人子?」
  忽然之間,他在那熊熊的火邊,看到了青袍洒然的青木道長,他的心辜然一緊,沒有師父,他豈有今天?師恩浩大,即使粉身碎骨也難報答萬一。
  於是他痛苦地暗暗低吼:「為什麼你要在這個時候告訴我這些?為什麼偏偏要在這時候告訴我這些?」
  是的,為什麼?
  想到這裡,他精神一凜,他想到師父大可以等自己和五雄決鬥完了以後才告訴他這些啊。
  他的心劇烈地激動著,感激的淚水沿著臉頰流了下來,他默默低呼:「師父,偉大無私的師父……」
  抬眼望處,青木正彎著腰,背對著自己。手中握著一根樹枝,似乎在地上劃些什麼。
  他輕輕地走到青木身後,只見地上寫著——
  復仇?
  決鬥?
  陸介朗聲在青木的身後一字一字他說道:「先決鬥,勝了五雄,再去殺那蒙面人!」
  青木猛可轉過身來,他丟掉手中的樹枝,伸手把陸介緊緊地抱著,竟亮的淚水滴在雪白的鬍鬚上。
  陸介覺得師父枯瘦的手在顫抖著,他看見滴在鬍鬚上的淚珠,他默默對自己道:「只要師父能快活,叫我怎麼樣,我都心甘情願的,那場決鬥對師父是太重要了啊,陸介啊陸介,你一定要勝啊……」
  忽然他的手觸到了一件硬冰冰的東西,低頭一看,原來是那只裝水用的瓦缽,他心中一驚,暗怪自己把打水的事全給忘了。
  於是他對青木道:「師父,我還有兩個兄弟在那邊等我……」
  青木道長道:「好,我陪你去。」
  陸介俯身取了一缽清水,施展輕功向來路縱去,跑到巖頂上。回頭看時,青木正站在自己身後。
  他們回到原來的地方,陸介卻大大奇怪地發現那大石上空蕩蕩的,韓若谷和何摩都不見了。
  他咦了一聲,一躍而上山石,四面望了望,都不見人影,猛一低間,忽見山上刻了一行字——
  他蹲下細讀,正是韓若谷的筆跡,只見石上寫著:「二弟:前現敵蹤,我與三弟趕去,不必等我們。」
  下面署的是「谷」字。
  陸介知道他們一定發現了天全教的重要行蹤,這才匆忙留書而去的,他把情形對青木說了,青木道長忽然道:「介兒,這些先都不管,我先帶你到沉沙谷去一遭。」
  陸介吃了一驚,他以為青木是要他先去報仇,於是他叫道:「不,不,我要先打敗魔教五雄……」
  青木道:「介兒,不是的,我要你先去看看那怪地方,我總覺得二十年前的塞北大戰必然與此谷有著極大的關連,但是,我始終無法找到其中的關鍵。」
  陸介點了點頭。
  天上月亮升了起來,青木道長坐在石上,他輕輕地撫了撫自己額頭上微亂的頭髮,向陸介道:「介兒,那和姚畹同行的還有一個女子……」
  陸介奇道:「和她同行的?我……我不知道呀……」
  青木笑道:「你沒看見,怎會知道,那女子似乎也有一身的武功哩,那日姚畹替我點通三穴後,我曾叫她不可洩露此事,過了一會兒我便瞧見那另一個女娃兒跑來,她們手攜手地走了,說是要在陝甘一帶滯留一會兒,聽說你和什麼一劍雙奪震神州查汝安在肅州大戰天全教主和兩大護法什麼的……」
  陸介們心暗道:「那女子是誰?怎會和畹兒湊到一塊?……」
  他又怎會想到,那個女子正是他未過門的妻子查汝明?他曾幾次想把自己的窘狀告訴師父,但是此刻,叫他怎能開口?
  其實,查汝明當時是聽到查汝安的名字而感到奇怪,她只知自己是個孤兒,她想去看看查汝安,這個和她名字只有一字之差的人究竟如何!還有,也許她能碰上陸介……她又怎知查汝安也正在拚命尋找他自幼即失蹤了的小妹妹?
  陸介道:「師父,我們這就走?」
  青木想了一想,點點頭。
  陸介在山石上留下了記號,告訴韓、何二人自己的動向。青木站在身後,忽然道:「方纔你說破竹劍客,難道你見過他嗎?」
  陸介搖頭道:「沒有見過。」
  青木苦笑道:「他是與你師租齊名的人物,當他成名的時候,我還是一個要人抱的娃兒,想不到他還健在,而我卻是奄奄一息了……」
  陸介看出師父有著異常的激動,他急道:「師父,您……」
  青木搖了搖手,忽然長嘯一聲道:「走吧!」
  那嘯聲中充滿了太多的鬱悶和傷感。
  爬過山巒,渡過山澗,他們北行,北行。
  在表面上,陸介覺得師父比以前恢復了許多,這是值得可喜的事,但是事實上,他不知道青木道長已經面臨崩潰的邊緣了。
  他強行打通閉塞的脈道,和死神相抗了二十年,到這時候他的身心兩方面部到了危機的邊緣,只要稍一差錯,就得走火入魔,而他的心神方面由於連受刺激,那數十年苦修的自製功夫,已經快要克制不住胸中飛騰欲揚的豪氣,只要那一線之差,顯現出來,立刻全盤崩潰,一切都完了……
  而陸介仍絲毫不知,他甚至以為師父是天天接近健康的光明了。
  次日,黎明的時候,他們的眼前出現了廣大無垠的黃土平原,只在遠處,欲隱猶現地立著兩個不算太高的土丘。
  這景色在單調中給人一種鼓舞和海闊天空的清新感覺。
  是的,北國的清晨是迷人的,但北國的景色卻是單調的。
  那黃土平原上,一片黃沉沉,往往舉目遠處,毫無人煙。
  但是旭日初升之際,金光萬道,那黃色的大地,彷彿披上了金色的外衣,黃色與金色的交映,真令人眼花繚亂。
  就在那兩個不算太高的土丘之間,是一條可駛兩車的土道,週遭的景色很單調,而那道路也是平平直直地橫亙在原野上。
  就在左邊那山崗上,有一塊大石頭,上面已厚厚地積上了一層碎黃土。
  忽然,石頭後面傳來了陣陣細語的爭吵聲,打破了周道的寂靜,而使得這荒涼的平原上,帶來了一絲僅存的生意。
  一個尖嗓子火急急地低吼道:「你是老大,自然該你去!」
  那老大急道:「我怕,我怕!」
  另一個喉音甚重的道:「怕什麼,青木老道的功力還沒有復原,他徒弟現在不到時候,又不能出手,就是能出手,又不是你風老頭的對手,快去!」
  老大有點怒道:「老三,你少說風涼話,你不怕,就推你去!」
  老三反唇譏道:「霸佔了老大的位置不讓人,自己又孬種。」
  老大苦聲道:「腳下抹油,老二最能幹,上次破竹劍客從渤海追到祈連山,都被你跑了回來,我可不行!」
  「老大,你叫『白龍手』,我喚做『金銀指』,咱倆都是手上功夫,你怎麼栽到我身上來咧?」
  老五「雲幻魔」歐陽宗不耐煩地大聲道:「一個功力全失的牛鼻子老道,你們就怕得像個死耗子,真丟人。」
  老三「人屠」任厲冷冷地道:「老五,上次要不是集我們五人之力,這回可該是人家把參送給我們療傷啦!」
  老大苦笑道:「就是為他功力全失,我才怕和他上手,勝之不武,敗了,就懶得見人啦!你不怕丟人,我就去送這玩意兒。」
  老二金銀指丘正朗聲道:「沒人送,就照我的意見,這支千年參還是送給小妹妹,免得……」
  老四「三殺神」查伯怪聲喊道:「老二又想翻案,我們四對一,這支千年人參給青木可給定了,你別貓哭老鼠假惺惺。」
  老五也反對道:「老二最不是東西,只有他得了寶,便要我們三個在小妹妹跟前丟人,其實你叫『金銀指』,還不是全靠在三隻手的『指上功夫』?」
  他們越吵越響,幸好舉目之中,大地上一個人影都沒有,否則,人家不笑死也得嚇死。
  只聽得石頭背後,老大嚴肅的聲音道:「這二十多年來,我們真是淡出鳥來,碰到的全不是對手,好不容易苦修三十年期滿,找到個青木道士,不料性起一掌又給打廢了。」
  老四接口道:「就是這話,現在既可讓他恢復功力,大家兩便!」
  老五尖笑道:「老二,你乾耗著不急,我可真沒勁。他那徒弟,我們活了這把年紀,好意思為難人家?」
  老二怒聲道:「拳腳沒眼,還讓什麼客氣?」
  老大拍拍巴掌道:「老二你要有種,就在小妹妹面前再說一遍,我風倫負責把那小子一刀宰了,你去賠命如何?」
  老二吶吶地道:「這個,這個……」
  其他四個老傢伙轟然大笑。
  老二不悅似地站起身來,這時他那顆腦袋正好露出石頭上面,只見他是一副啼笑不得的表情,忽然,他雙目圓睜,迅速地往下一縮、又隱到了石頭後面。
  他不慌不忙地道:「青木道士和他那小子徒弟一起來咧!」
  萬忙之中,老三人屠任厲冷冷道:「人家可不是小子,是全真第三十三代首徒——陸介!」
  老大拍拍腦袋道:「要我送去也可以,但那裝人參的犀牛皮盒子可要歸我!」
  「你要了有什麼用?」
  老大得意地笑道:「你們猜不著吧,唏唏!我死後要清涼,把骨灰裝在這兒能避水火的犀牛皮盒裡,沉到大海之中,再妙不過。」
  老四大搖其頭道:「這怎麼行?沒了盒子,青木老道一眼就看穿,哪肯要這人參?」
  原來他們不但難把人參送到青木手上,而且更難使青木答應吞服它,如果青木不服用,那麼,今後他們五個老傢伙還是有「技高敵寡」之痛。
  但是他們又深知青木這等武林正門高手的脾氣,事情一旦沾上了手,他便非有個交待不可。
  因此,只要青木肯摸這人參一下,他就不能隨便棄之於地,至少要暫時保管,等候失主的消息。
  他們想:「等個三兩年,沒人來認領,青木總歸會服用的吧?到底,這小道士還是人,而人情之常豈能免乎?」
  老天一聽有理,歎了一口氣道:「不行,不行,還得再找個理由才行。」
  「人屠」任厲推推他道:「限你數到三,要不然人家可要走過頭了!」
  說著,他嚴肅地數了聲道:「一。」
  老大摸出那犀牛皮盒子,黑亮而有著奇特的光彩,他有些愛不釋手,但又無可奈何,信手把它翻來翻去。
  任厲迅速地數了聲「二」。
  老大忽然高興得跳起來道:「這盒底上刻了『武當之寶』四個字,如何可以落到青木道人手中,他豈不會原物歸還武當山?青木和武當山的老雜毛是『毛毛相護』的!」
  任厲劈手搶過來一看,果然上面端正地刻了四個小字「武當之寶」,他無可奈何地說:「風老頭,盒子儘管拿去,你可得找個東西包起那人參來啊!」
  風倫白眉亂舞,渾身摸索,想找出一片布帛之類的東西,但偏偏在這時候,老二金銀指丘正往石頭外面一看,連吐舌頭道:「乖乖,這兩個傢伙走得那麼急,沒半里路啦,啦!老大,快點!」
  風倫聽得這麼近了,再怕等會脫身不了,所以,也急急忙忙地道:「別急,別急……有啦!」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張發黃的羊皮,連忙包了人參,便踴身往山下一跳,他輕飄飄地落到地上,見這黃土的道路上,平平實實的,沒有地方可擺這玩意兒,如果隨手一丟,又怕青木老道連正眼也不瞧一眼,豈不是前功盡棄?
  他情急智生,連忙佈置,然後爬到山上,四個老傢伙因為角度關係,看不清他在搞什麼,老三人屠任厲最先忍不住道:「老大,你在底下乒乒乓乓,鬼哭神號地亂搞什麼?人家師徒兩個不給你嚇跑才怪啦?」
  風倫洋洋自得地道:「你真狗屁不通,像全真派這批雜毛,豈是嚇得走的嗎?你愈是聲響大,他們愈要伸手管這碼子閒事,這叫作拋磚引玉,看老夫手段如何?」
  他們見青木和陸介己自施展輕功趕來,唯恐他們驚覺,哪還再顧得說話,便加大氣都不敢粗喘。
  青木和陸介匆匆趕來,遙聽得那邊轟然一聲,彷彿有山石滾落和行人慘叫之聲,便轉過頭來嚴肅地以目示陸介,陸介忙微笑道:「師父,我過去看看好吧?」
  青木唔地應了一聲。
  陸介的功力日進,他有心讓師父知道,自己在江湖中可真也沒忘了練功夫,於是,他全心全力地施展了全真絕學。
  但無論如何努力,他和青木道長之間仍差了一個肩頭,陸介心中十分高興,他激動地脫口道:「師父,您……」
  青木別過頭來,有些指責他不專心假裝地看了他一眼。
  陸介硬生生地將下面那半句「您恢復了許多」吞回肚中,他收起心神,又唯恐師父在疾奔之下,會傷了真氣,因此,他放慢了腳步,寧可讓師父指責自己偷懶。
  三步之間,青木便迅速地領先了半步,他裝得很嚴肅的面容,忽然浮起了一絲自得的笑容,他的內心是如此之激動,勝負之心,又在他胸中盤旋,他打破了十多年來苦苦壓制的心頭枷鎖,「天下第一」這四個字一度是陌生的字,忽然又在他心中吼著!
  忽然,陸介覺得師父的步伐有些輕浮,他猛地想起,師父尚有新傷,於是,他驚煌地喊道:「師父!」
  青木傲然地笑了,這是英雄豪傑的得意之笑,他的腳步仍是如此輕鬆,雖然有些蹌踉,但是,十多年的郁恨,在一剎那間,他自覺是不值得什麼的,因為,又有何物能與他此刻的得意相比呢?
  陸介迷惑了,因為他聽得青木道長輕聲吟道:「鵬飛九天!鵬飛九天……」
  陸介聽出師父的語音中,充滿了激動的情緒,他驚訝,他當然不能意會到青木道長此刻的心情,因為他雖自認是受了人生感情上的挫折,而不能取決於查汝明及姚畹之間,但是事實上,這算什麼呢?這不過是平湖中偶起的漣漪,而青木道長的遭遇,卻是海洋中的滔天巨浪!
  陸介有一個不祥的直覺,他知道青木道長已不能自我克制了,這對練武人,尤其是像青木這種高手,是一個極危險的預兆。
  他猛地施展全力,想急切之間趕上師父,他想抱住青木,他想哀求師父不要心急地謀求恢復過往的功力,但是這時已太遲了。
  青木道長的內心在飛揚,他像一匹臨死的戰馬,盲目地,衝動地意圖作致命的奔馳,他只想向他證明昔日的雄風,他不是不計利害,而是根本忘卻了「利害」這兩個字!
  他急切地又跨了兩步,每一步都有七八丈之遙,這幾乎已到達人類學武功的極境,但他的身形仍是十分瀟灑,他已將全身真力提集了。
  陸介在他身後拚命地追著,他已施出了十成功力,每步竟不下於他師父,但這時他已施出了「先天氣功」,只見他的發尖上都冒出絲絲白氣。
  可是他仍是半步之差,他忽然失聲驚道:「師父!」
  原來,此時青木道長的發尖上,也冒出了絲絲白氣,而且瞬刻之間,愈來愈濃,陸介驚恐了,因為青木竟恢復了先天氣功!
  青木道長只覺得通體舒泰,本已通了其二,但在這一瞬間,他竟強運真氣,硬生生地貫通了剩下了六脈!
  他口中發出一聲震撼天地的長嘯,接著陸介聽到了他沙嘎的嗓子,半哭半笑的喊道:「從今而後唯我獨尊!」
  他的步子竟不可思議地又加大了,每步十二丈。
  他身形過處,空氣為之激盪,疾風四起。
  那青色的道袍受不住這奇異的勁風,竟絲絲作響地裂成百十條,他的道冠散落了,發譬也被吹散了,但那灰白的發尖上,蒸氣愈來愈濃,終於成了一團煙霧!
  這時,他距五雄藏身處不過十二丈遠。而陸介已被他拋下了十丈之遠,陸介在他背後涕淚交加地哭喊道:「師父!師父!」
  石頭背後,忽然伸出了五個頭,然後又極迅速地縮了回去,原來是五雄聽得叫聲,實在是憋不住好奇心,所以大膽一窺。
  風倫吐吐舌,用手指在黃土上劃道:「走火入魔?」
  五老相互苦笑,一籌莫展。
  忽然他們聽到一聲異然的長歎,這是青木心中的悲聲,接著是踉蹌而短碎的腳步聲,然後,有人摔倒在地的聲音,最後是陸介的狂叫聲。
  五雄不消看便明白是青木用力過度,成了虛脫之勢,老三人屠任厲平素最欽重青木,而且也極喜歡陸介,他第一個按捺不住,便要出去救援,老大白龍手風倫忙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以目示意。
  五老本是意會神通,任厲豈不明白風倫也是幫青木的,老二老四老五大家肚中更是雪亮。
  忽然,傳來陸介進出的聲音道:「師父,我不該提到徐老前輩……」
  下面的話被一陣風吹去,但五老驚異地相互看了一眼,老五最先想通,他迅速在上上書道:「破竹老鬼!」
  老四一提到「破竹劍客」徐熙彭就沒好氣,自己本要去北海,結果被人家迫到了祈連山才歇腳,怎會有好氣?
  而老大和老三最得意,因為,當年兩個傢伙一吹一搭,把徐熙彭耍了個夠,結果「破竹劍客」變成了「破褲劍客」。因此,老四恨恨地瞪瞪眼,老大和老三可樂得笑瞇瞇,老二「金銀指」丘正人最樸實,忙一擺手,又指指山下的青木和陸介,三人忙再聚精會神地注意陸介的行動。
  他們躲在石後,聽到陸介痛苦的叫喚青木之聲,他們聽到陸介抱起青木走進峽谷,那腳步是何等的沉重!
  他們知道青木是運功過度脫了勞,他們非常同情青木,因為他們曾領略過幽居的滋味,要知道,困居籠中的大鵬,是無時無刻不在渴望著高飛九天的啊!
  忽然,陸介的聲息靜止了,清晨的北國,此時反而顯出令人生躁的平靜,太陽兀自懶洋洋地俯視著黃色的大地,彷彿並沒有見到方才青木師徒那手驚天動地的武功似的。
  人屠任厲等不及了,他的內心中有一股熱流在旋轉,那股熱流時時要破體而出!他心中更有幾分緊張,這是他十多年來的首次,上次在他們以五攻一大戰青木道長的時候。
  於是,他不顧及驚動陸介的可能,他迅速地伸長頸子,他那光芒畢露的眸子,正好露出石頭之上,他見到對面山腳下,一片蔭涼之處,有一個虎背熊腰的漢子,正半跪在地上,從那漢子寬厚的肩膀上看過去,他見到了一張慘白色的臉,披著散亂的頭髮,額上密佈著一粒粒豆大的汗珠,不錯,那正是昔日風姿瀟逸的青木道長——一個曾是天下第一的武者。
  於是,任厲的心中激動了,那一度是死寂的火山般的感情,忽然崩發起來,歷歷往事,如在目前。
  青木道長那失神的雙眼,在他腦海之中,忽然改變了,仍是回復了他和青木初見對的傲然神色,當時他是一個中年道士,青木雖然號稱天下第一,但是「天下第一」四個字哪在五雄的眼中,根本就沒有「天下」這兩個字,更逞論第一與否了。
  而這個後起之秀的青木道長,竟敢以一敵五,獨鬥「魔教五行萬羅陣」,這陣法是五雄平生武學的最高結晶,百年來,只用過兩次,而很巧合,第一次的對手是鳩夷子和破竹劍客,第二次是青木道長——鳩夷子的愛徒。
  而陸介正是眼前半跪著的漢子,他的師父卻虛脫地躺在地上。
  任厲的內心絞痛了,當年只為出口氣,老五「雲幻魔」歐陽宗在明知為第八十二招的狀況下,一掌震斷了青木道長的八大主脈,雖然,限於賭鬥八十一招的約定,青木是勝了,但眼前的景象卻諷刺地顯示出,大家都沒有勝,唯一勝得的是上帝賦給每一個練武者的爭勝之心!
  於是任厲的目光又注視在陸介的身上,他為陸介感歎,在「枉死城」中的交往,使他深深喜愛著陸介和何摩,但是,他的痛苦更因此而倍增,因為這兩個青年人天生注定將不會是他的朋友。
  從陸介,他又不可避免地牽涉到青木,他對全真派有些嫉妒,這倒不是為了他們號稱天下第一正派,而是為了全真門下,代出高人!譬如說他所交往過的三代,便有鳩夷子、青木青箏兄弟,還有第三代的陸介。這種嫉妒的出發點是善意的,而且是英豪之間必有的現象。
  但是,這個曾令他嫉妒的武林英才——青木,現在卻面臨了散功的邊緣,任厲的雙目冒出火花,他不忍目睹一個武林高手有如此之下場,他不能袖手旁觀,他想踴身而出!
  於是,他閉起雙眼,但在這一瞬間,青木慘白的臉容在他腦海中不停地旋轉著,於是,他盡力地按捺自己,但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一張慘白的臉容,一張他永世不忘的臉容。
  他的心頭在呼號著:「小眉,小眉。」
  在他心目中,青木那清瘦臉兒忽然變了,變作一個惟悻的佳人,青木那迷散的目光,變成她那慘然的眼波,鳩夷子、青木和陸介,又忽然變作了小眉的丈夫、兒子,和孫子——何摩。
  從山下傳上來的陸介的呼喚聲:「師父!師父!」
  在他的耳中變了,變作他自己的呼聲:「小眉!小眉!」
  在「枉死城」中他朝夕相對的石壁上,小眉的孫子——何摩曾刻了十二幅書。他在情緒激動之中,曾為之解說了一遍,雖然如此,但卻深深地刻劃在他心中。
  此時,幻景中的小眉忽然一變,竟變作了青木,但又變回了小眉,他迷惑了,他已不能分出小眉與青木,在他的知覺中,他只知道二者所共有的慘然的目光!
  他右手茫然地搭上了石頭,接著,左手也放在石上,他身邊的「屠龍手」風倫瞄了他一眼,在這片刻之間,相交近百年的老友,也不能看出他心中的變化,可憐的人屠任厲,那神智喪失的瘋狂病又開始復發了。
  山下的陸介放置好了師父,只見他盤腿而坐,仍背著五雄,正自運功,只見他的發尖上冒出了絲絲白煙!
  這是「先天氣功」!
  顯然陸介想拼了全身功力,來解救師父。
  青木舊傷未癒,又強通八大要脈,除非陸介自廢功力,運氣療傷,否則安有活命之理?
  風倫暗暗著急,忽然,他聽到身邊的人屠任厲柔聲說道:「小眉不要怕,我來救你了。」
  風倫聞言一驚,他何等機靈,立時驚悟,但此時任厲雙手一撐,已自上了石頂,在這緊急之一瞬間,他迫得隨機應變,改變原來的計劃道:「老三,人參在路旁的巨石上。」
  任厲此時已跳下去,上半身尚在石頭之上,也不知他聽得沒有,他只是喃喃地念道:「小眉別怕,我來了。」
  陸介冒了天下最大的危險,以援救青木的散功,因為在運功之際,最忌有他人在旁偷襲,而他竟在大路旁為師父運功療傷!雖然,清晨的原野是寂靜的,但是,誰又能逆料到天意呢?
  風倫知道任厲是善意的,而且一時也不會受到陸介的攻擊,因為此時的陸介連自衛的能力也沒有。
  他們四個仍坐在石頭後,卻不約而同地四周眺望,以免任厲和陸介受到襲擊。
  他們不想,也不能夠阻止任厲,因為此時的任厲顯然已神志不清了,他是把青木當小眉來醫的!
  山下傳來任厲溫柔的聲音道:「小眉這是千年人參,誰把你打傷的,告訴我,我替你復仇!」
  他的聲音愈說愈沙啞,動人心腑,四老愕然了,他們相互看看,他們的內心都有著同一個問題:「那是老三的聲音嗎?」
  他們幾乎是極為一致地伸出頭去,只見陸介正在運功到最緊張的地步,頭上的蒸氣愈集愈濃,像了初出蒸籠的包子似的。而任厲左手放在青木的小腹上,右手捏住那支通靈寶參,只見那千年參上卻冒出煙來,原來任厲竟用內力來熬這通靈寶參。
  任厲用兩指扳開青木的牙關,那通靈寶參尖端滴出一滴滴的靈液,都滴入青木的口中。
  任厲緊閉著雙眼,頭仰起,朝著天空,每運功一周,掌緣向上一挑,揚起一片白霧般的蒸氣。
  風倫迷惆了,他不知是同情任厲好,還是嘲笑他才好?但他兩者都不敢,他看看四周除自己四個人外,實無他人,便向老二老四老五三個打了個眼色,四人早就聯了心,便往山下跳去。
  假如有任何路人走過,一定會奇怪地張大了眼睛,舌頭吐得縮不回來,因為他將見到四個老者聯成一串,互相把手貼在前面那人的背心上,而旁邊盤腿坐著一個年輕人,他的背心上貼著一個玉面老人的雙手。
  這是老五「雲幻魔」歐陽宗,當年他打了青木一掌,現在以「兩掌」來贖回,他正在幫助青木的徒弟陸介運功!
  這時有一隻早起的烏鴉,大約是好奇,在這峽谷上盤旋著,飛了一匝又一匝,終於,愈飛愈低,嘴中咕喀咕喀地亂啼著,忽然,它受驚似地往上直飛。
  於是,自那山角下的陰暗處,走出了一個老人,他那佈滿了皺紋的老臉上,流露出一絲茫然的喜悅,地瞪著天空中那點黑鴉,喃喃地道:「小眉,你在那裡?我剛才還看見你的,一點也不錯,你躺在地上……」
  接著走出了四個老頭——四個心情沉重,身體疲乏的老人,這是百年來第一次,玩世不恭的他們,感覺到了情感二字的真義。
  他們的臉部表情是奇特的,他們靜靜地跟著前面那老人,其中方臉的那個老者忽然輕聲罵道:「都是那破竹老鬼!」
  四人中領頭的那個彷彿是自言自語地接口道:「我姓風的也要想個詭計耗耗他功力。」
  他們漸漸地走遠了。
  良久,一個青年漢子抱著一個披著破道袍的老道士,慢慢地從那暗處走出來,他的手指間挾著一張發黃的老羊皮,他望著前面五個老人模糊的背景,輕聲對著懷抱中的老道士喚道:「師父!師父!那是千年人參……」
  語氣中帶著多少分的迷惘與激動!
  那道士彷彿是大夢初醒,又彷彿是沉睡已久,慢慢地張開了雙眼,那膚色紅紅的臉容上,掛起了一副慈祥而令人親近的笑容。
  他們師徒倆,無言地對看著,這並不是為了激動,而是言語對於兩顆已經融合著的心。已成了多餘的點綴。
  金黃色的太陽更灼人了,北國的原野仍是一片黃沉沉的,單調得很。
  那年輕人抱著他的師父,轉過身去,緩緩地回到陰暗之處,他並未施出先天氣功,但是,他輕輕地跨出了一步,已回到了八丈遠處的山腳下。
  這是武功的極致!
  是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
  在河南的洛陽附近的一個竹林裡,正有五個老人靜坐在黑暗之中,他們彷彿是若有所待,但也更像是在入定中的僧人,心無旁念。
  這五個老人都有著白花花的鬍子,奇特的臉部表情,和高大的身軀,但他們還有著一個共同的特點,雖然,那從外形上看不出一絲一毫來,那便是五顆玩世不恭的童心。
  他們是誰?這不必說便是魔教五雄這五個老傢伙。
  他們在做什麼?是不是在回味著三十年幽居中的僧侶生活?要不然老打坐幹啥?不過,甚至在這五個老傢伙心裡,也不能逆料到自己下一步的行動。
  黑夜就像深無邊際的汪洋大海,而夜風吹在竹葉上,發出了陣陣尖銳而刺耳的聲音,就好像是海洋中的風暴。離竹林不遠之處,是一個亂葬場,雖沒有鬼聲啾啾,但點點鬼火卻像遇難海船求救的燈號,兀自在這黑夜中閃耀著。
  老大風倫打坐的姿勢最難看,就好像支撐不住似地,上半身往前塌了一半,又好像臨溺的童子似的,把頭往上猛伸,頸子拉得長長的。
  老五身體姿勢最正確,但臉上還掛著一絲微笑,此老顯然四大不空,俗念末除,否則何來喜怒之念?
  老二一臉痛苦相,就如罰站壁角的童子,想偷溜又不敢,只得硬著頭皮苦撐下去。但不知他的痛苦,為的是那明明到手而被搶悼的老大寶座?還是為了那支本可向畹妹妹獻寶的人參?
  老四嘴裡唸唸有詞,但聲音又小的緊,恐怕他自己也聽不清筆,活像一個平素慣偷野食的酒肉和尚,在做佛事的時候,又怕聲音太大,引起天上神仙注意,而來考究自己的忠貞問題似的。
  只有老三人屠任厲最是一本正經,他那嚴肅的臉容上,除了一絲不苟之外,還帶著些微疲倦的神情,這就一個登峰造極的內家高乒來說,充分顯露出他的內心是在受著熬煉。
  他的臉部表情本是修道人應有的,沒什麼奇特,但是,和旁邊四人一比,就顯出不同來。況且,魔教五雄中的任何一個變得正經起來,就是一件最奇特的事。
  在清涼如水的夜風中,傳來了一聲比衣針落地還輕的腳步聲,原來在竹林之中,正有一個人在黑暗之中跨近了一步,那人的身形輕靈絕世,卻又有一種虎步龍行的味道。
  良久,仍是無人打破週遭的寂靜。
  忽然,風倫把脖子往後猛地一縮道:「糟了,糟了!」
  任厲精霍霍地雙眼一睜道:「老大在自參了三十年的野狐禪,人生本是空,何來糟與不糟?」
  老四的聲音卻隨之提高,原來他嘴中一直念的是「嗎咪波拉多多」之流的梵文經典。
  老五坐在他身邊,彷彿不耐煩地道:「老四最討厭,喜歡充內干,我問你『巴比木陀』是什麼意思?」
  老大卻不管他們七嘴八舌地吵著,仍自顧自地道:「怎麼不糟?一個破竹尖從我衣領口裡落進去啦!癢死人了,真討厭,去他娘的破竹。」
  一向沒說話的老二忽然大聲道:「天下最賤的便是竹子,鄉下人都撿來蓋毛廁,但破竹更一文不值,劈了當柴火燒都嫌煙太多。」
  老四聽得興起,也不念梵文了,湊上來說道:「我記得八歲的時候,喜歡騎竹馬,不料有一天拿著了根發毛的破竹子,卻把我褲子都鉤破了!你們說是破竹混賬?還是破褲混賬!」
  「破竹破褲還不是一碼子事,都是混賬!」
  老大裝著不解的樣子,想了一想,然後啊啊怪叫,猛地一拍大腿,咧著嘴,連連摸著鬍子,洋洋得意地對人屠任厲大笑道:「不錯不錯,破竹就是破褲,破褲就是破竹,老三,你還記得徐熙彭那老鬼不?哈哈,的確是個破褲大俠。」
  人屠任厲也笑得直打跌道:「這世界就是古怪,徐熙彭那老傢伙也會調教了出個人才來,他那徒弟可真有兩手,這叫作啊,青出於藍!」
  老大雙手亂搖,作不同意地道:「儘管是破竹,也可生出新筍啊!徐熙彭的本領,咱們五個也領教過,不過如此,他那徒弟我可沒見過,想來總不錯,要不然人家怎會叫做什麼『雙劍一奪震神州』的!想來是一套雙劍法舞得不錯的,又是個神州地方的地頭蛇吧?」
  老五冷冷地哼了一聲道:「有你這種老大,真丟我們的臉,管人家叫『雙劍一奪震神州』,人家叫做『一劍雙奪震神州』呢!」
  老大好像蠻不好意思地拍拍腦袋道:「差不多,差不多,不是我最老,怎能做老大?所以也比你們多老得糊塗些。」
  老四見眾人一陣亂捧,心下大不在意道:「你們說破竹能調拿出個好徒弟,我看未必吧。」
  老三彷彿是大公無私地道:「老四,人家追了你一頓,把你從才海趕到了祈連山,你可不能說人家徒弟不好,徐熙彭那老傢伙固然不行,他徒弟可是響括括的。」
  老四惱羞成怒地反唇相譏道:「你們算人家高明,拿出證據來。」
  老大首先發難道:「天全教主,也就是蛇形令主,你說他功力如何?」
  老四略一沉吟道:「小勝於徐熙彭那老鬼。」
  夜風中傳出一聲極輕微而怒極的哼聲。
  四老連連點頭,表示同意。
  老二接口道:「人家天全教主斗那查汝安多少招,兀自擺佈不下他來,你道如何?」
  老四冷冷地哼了一聲道:「焉知那次不是天全教主手下留情?夫們上次不是不忍心,徐熙彭豈會只抓破了一條褲子?」
  其實他也不們心自問,當年不是他們以五敵二,破竹劍客也不會有較褲之辱,而留下終生的笑柄。
  但他們是存心笑罵破竹劍客,此時哪會管得許多。
  老大無可奈何地點點頭道:「這且不說,再說『天台魔君』令狐真那老傢伙你總知道了吧?」
  老四唔了一聲道:「他倒是個扎手貨,絕不會比徐熙彭差到哪裡去。」
  老三人屠任厲冷冷地道:「人家還不敢單挑破竹老鬼的徒弟,尚要擺下金剛會羅漢的大陣呢!」
  老四理直氣壯地道:「這話不能這樣講,當年我們五個聯手大戰徐熙彭和鴆夷子,又哪是怕他們啦?這娃查的存心找天全教碴子,又不是令狐老兒一個人的碼子,人家怎不會傾全教之力而務必置之死地?況且,結果如何,你風老兒且說給我聽聽!」
  四老啞口無言。
  老四狀甚得意,哈哈大笑道:「姓查的跟他師父一樣,只會說大話,結果一溜煙躲到了隴西大豪家裡,烏龜縮了頭,蛇形令主找上門來,搶連門面話都不說一句,結果冤枉死了個西北道上的好漢,安府總管程『鐵雕』。」
  這些話當然是歪曲事實已極,但乍聽之下,倒有七分歪理。
  這四老裝得無話可說似的,老大風倫雙眉緊蹩著,良久始道:「你說白三光那小傢伙如何?」
  其實白三光比起他們是年輕些,但也已七十出頭了。
  老四報權威地點點頭道:「不錯,算得上一派宗主。」
  言下大有勝過徐熙彭多多之感。
  老三人屠任厲大喜,有機可乘似地道:「那人家姓查的可不含糊,還趕到甘肅會川去斗白三光,你這下可怎麼說?」
  老四好像有獵物入了陷阱之感,也大喜道:「那次不是隴西大豪安復言趕到,鎮壓住天全教群眾,只怕查汝安要脫身也很難!」
  這倒是實話,但這並不是說查汝安一定會失敗,事實上,「一劍雙奪震神州」豈會受困於此等天全教和群眾?
  他們的目的是只要引起伏伺在外的破竹劍客誤會就行了,所以,一時也不惜以五雄之尊而說些誆人話。
  因為這倒是實話,所以老大也只有認錯似地道:「這也不錯。」
  老三人屠任厲可不服氣,豈能讓自己四個給老四一個人說服,因此,他也很固執地為「一劍雙奪震神州」辯護道:「老四,你講得雖然在理,但人家姓查的闖蕩了這麼多年的江湖,可也沒栽過什麼大觔斗,人家豈是徒有其名之輩?」
  老四大搖其頭冷笑道:「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的消息都老的該進那亂葬場了!」
  說著一手指向鄰近那鬼火點點之處。
  老二方臉一寒,吃了一驚道:「難道前兒個,江湖上紛傳的事情,是真的不成?」
  老五也興趣大增地問道:「你們兩個賣的什麼悶葫蘆?」
  老嘴上泛起一絲神秘的微笑,似真似假地大賣關子,他冷冷向四老看了一眼,然後不屑地說:「虧你們還盡幫破竹老鬼那小徒弟說話,連人家最近的行蹤和事情都不知道,真是瞎子打鼓——摸不著邊際!」
  老大老臉都掛不住,怒聲道:「老五,你且說來,江湖上紛傳的到底是那碼子事?」
  老五玉面微紅,連連用舌頭舔著嘴唇。躊躇了半晌,又好像不敢開口似地,終於,他鼓起勇氣道:「要不是老四方纔這麼一說,我做夢也想不到名傳江湖的『一劍雙奪震神州』竟是如此不濟,前些日子我知道了,但只怕是訛傳,所以沒和大家說。」
  他說了一堆話,還是沒搞出個所以然來,真是關子賣到家了,此時不但老大耐不住,而竹林外暗中那人——破竹劍客也聽得心急。
  老三人屠任厲仍是固執到底地說道:「諸五講話真討奈,扭扭怩怩的像個十八歲的大姑娘!」
  四老聞言,都作了個會心的微笑,因為他們的小妹妹——姚畹,正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此時四老幾乎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天真可愛的她。
  老四冷冷哼了一聲道:「老五像你們這樣厚臉皮,自打自嘴,還是讓我來說給你聽好了。」
  老大見他這副得意相,不由怒上心頭道:「有屁快放,有話快講。」
  老四也怒瞪黑暗中的老天一眼。
  他們在這搓麻將似地對嘲,暗中那人可真心急得很,但也無可奈何。
  良久老四才大聲道:「姓查的被蛇形令主打跌了三個觔斗,還割去了一隻右耳,血淋淋的,真是慘不忍睹,你說是不是丟那破竹老鬼的人。」
  老大老二老三幾乎異口同聲地問道:「這話當真?」
  老四不高興地道:「信不信由你!」
  老五卻唉然長歎了一聲,好像認輸似地搖了搖頭,三人見狀,知是不假,也不由地唏噓起來。
  黑暗中忽然傳來一聲氣忿已極的尖聲長笑,轉眼之間,已出了裡多遠,漸漸不可聞了。
  五老相顧愕然,他們不料破竹的功力竟如此神深!
  老大凝神靜聽,確信破竹已經離去之後,他那雙白眉忽然高揚,剛才那副唉聲歎氣相,早就飛到九天雲外,他喜不自勝地道:「今番破竹劍客中計去也!」
  老四也大笑道:「為了誆他,老頭兒修成正果又要多上一劫了。」
  敢情他們把自身相救青木師徒之事,卻分派到破竹身上,認為他不該氣壞青木,所以不惜編排了許多言語來氣他,使他與蛇形令主相鬥。
  黑夜中忽然一聲霹靂電光,照在人屠任厲的臉上,那飽經憂患的老臉上,掛上了多年來罕有的一次微笑。
  另一個山上靜悄悄的,只有風吹草動的聲音。
  忽然,三條人影從山下躍了上來,他們跑得迅速無比,卻是一點聲音都沒有。
  月光談得像是一層灰色的輕紗,但是照在這三個人的身上,卻顯出異樣地刺目,因為這三人都是一襲白衫。
  當中的一個,白衫上卻用一條黑巾蒙住了臉,益發顯得神秘。
  他們來到一棵大樹下,停下身來,左面一個年約五旬的老者道:「教主,你瞧那何摩小子還有命嗎?」
  蒙面的冷冷地反問道:「哼,那萬丈深谷掉下去,那還有命嗎?」
  右面的虯髯老漢道:「這一下利崆峒派的梁子是結定了。」
  左面那老者冷笑道:「令狐護法若是怕崆峒的話,就快去報信自首啊。」
  虯髯老漢一雙粗盾一軒,但是卻立刻恢復了平靜,只萬分不屑的斜脫了左面老者一眼,「呸」地吐了一口唾沫。
  居中的蒙面人忽然對左面道:「白護法,你可聽到後面有人聲?」
  左面的老者傾耳聽了一下,低聲喝道:「不錯,有人聲--」
  右面的虯髯老漢卻冷哼一聲道:「老早就聽到了。不但有人,人家已到了一丈之內!」
  果然背後發出了「咋」的一聲,似乎是那人故意折斷一枝樹枝弄出的聲音,三人聞聲依然聞風不動,居中的冷然喝道:「什麼人?」
  敵人到了身後不及一丈,這三人猶然背向聞風不動,這分鎮靜可真了不起,卻聽背後那人冷笑了一聲。
  呼的一聲,三人一齊轉過身來,只見一個身材修長的老人如鬼魁一般靜又背後五尺遠處。
  蒙面人愣了一愣,但是立刻乾笑道:「啊!原來是徐老前輩!」
  那人冷哼了一聲,也不說話,卻抖手拔出一柄又破又舊的竹劍來,他一字一字地道:「天全教的小子,上次碰著老夫,老夫還懶得管閒事,可是這一下惹到老夫頭上來了,老夫可得伸伸手啦,嘿哩!」
  天全教主吃了一驚,但他仍然保持著那分冷酷的鎮靜,他乾笑道:「徐老前輩此話從何說起?」
  那人揮了揮手中破竹劍,發出「辟啪」之響,忽然臉色一沉,厲聲道:「小子你還要耍賴嗎?」
  天全教主乃是絕頂機智之人,他在這一霎時間,已把眼前形勢盤算了好幾遍,但是,他搜破腸肚也找不出什麼地方得罪了這位五十年前的武林高手。
  於是,他仍然笑呵呵地道:「徐老前輩,晚輩以為這其中必有誤會……
  破竹劍客卻毫不客氣,氣呼呼地吼道:「在老夫面前耍這一套,你可還差得遠,怎麼樣?你小子打算怎麼死法?」
  天全教主一瞧情形不對,他一面暗暗提氣戒備,一面向右邊的虯髯老漢低聲道:「令狐真,小心,這是破竹劍客。」
  破竹劍客一搏銀鬚,指著左邊老者道:「不錯,你也是天全教的,那天武當山上你也在場。」
  說著又指了指右邊的虯髯老漢道:「這位是……」
  天全教主搶著答道:「這位是敝教左大護法。」
  虯髯老漢大聲打斷道:「老夫令狐真!」
  他聲音洪亮無比,直如大鐘突嗚,嗡嗡不絕。
  破竹劍客故意偏頭想了想,然後似乎覺得記憶上尚有這麼一號人物的樣子,點了點頭,又老氣橫秋地指著右面的那人道:「你是……」
  天全教主道:「敝教右護法『賽哪吁』白三光!」
  破竹劍客又是側頭想了一會兒,才微微點頭,接著解釋道:「老夫有個習慣,若是無名之輩衝撞了老夫,可免一死,抱歉得很,這兩位大護法的大名,老夫都有一個耳聞,嘿嘿。」
  說著又示威似地揮了揮破竹劍。
  白三光心頭火起,轉首故意對教主道:「教主,現在人心不古,世上假冒前人大名招搖撞騙的大有人在,我瞧這老兒就有點靠不住,要不要我去試他一試?」
  他這一番話可說刻薄已極、一面罵他招搖撞騙,一面根本罵破竹劍客早已作古,成了「前人」。
  破竹劍客一聽之下,絲毫不現怒態,反而嘻嘻笑了起來,他指著白三光,翹起大拇指讚道:「倒瞧不出你這小子也是口舌上的能手,嘻嘻,這可對了我老兒的脾胃。」
  天全教主見他狂態畢露,胸中怒不堪言,但他仍然強自忍住,冷然道:「徐老前輩可否明言,究竟晚輩們何處得罪了老前輩,也好令晚輩們甘心受割。」
  破竹劍客見他一再說這個,不禁心中一怔,猛一轉念,暗道:「不好,不要著了那五個老不死的道兒。」
  但他也是精靈之人,佯怒吼道:「我問你,你可和小徒查汝安相識?」
  天全教主愕然道:「這個——俺們有數面之緣。」
  破竹劍客退:「哼,在山東你派這什麼令狐真擺下『羅漢會金剛』,有沒有這回事?」
  天全教主點點頭道:「有是有的,不過……」
  破竹劍客退:「我問你,後來我徒兒沒有和你們動手,跑到蘭州去,那什麼安某的家裡,你又在場是不?」
  天全教主只好點頭。
  破竹劍客道:「嘿,是你逞威風,當著我徒兒的面,把那什麼程鐵雕宰了,對不對?」
  天全教主心裡打了幾百個轉,卻弄不懂這老兒究竟在打什麼主意,但是,他說的句句是真,只得又點了點頭。
  破竹劍客心中火起,對五雄的話已經信了八分,他怒聲道:「當時查汝安可曾和你動手?」
  天全教主連忙道:「沒有,沒有……」
  破竹劍客道:「你倒威風神氣呀,哼,照你說,你和我徒兒沒有動過手啦?」
  天全教主一聽原來是為這個,當下心中大放,哈哈大笑道:「前輩令徒真乃人中龍鳳,晚輩與地印證幾招,一劍雙奪震神州是何等威風,那場過招下來,令徒委實是光彩之極……」
  他還待再說幾句,卻不料破竹劍客已經聽得忍無可忍,他暗罵一道:「你這小子還敢諷刺老夫。」
  原來他一句句全以為是天全教主在挖苦於他,當下不啻火上加油,大叫一聲道:「少囉嗦,就是你們三個一起上吧,看我老兒打發不打發得了你們!」
  天全教主愣了一愣,暗道:「咦?又什麼地方得罪地啦?」
  卻見破竹劍客抨著鬍子大發脾氣道:「我老人家硬是不信你們這些小鬼頭又有什麼通天的能耐,惹到我老人家的頭上來啦!」
  天全教主心中雖不願與破竹劍客為敵,但他側目一瞥,發現白三光臉上大有不滿之色,當下心念一轉,忽然聲音一沉,凜然道:「徐老前輩不要逼人太甚,晚輩們雖知敬老尊賢,但是那也要看是什麼時候!」
  他這番話說得好不凜然,白三光暗中立刻讚了一聲好,他退了一步,「叮」的一聲,一支奇形青銅劍已到了手上。
  白三光號稱「賽哪吒」,拳掌上的功力委實高極,一生與人動手絕少用劍,是以江湖中人甚至根本不知道白三光還是一個使劍的名手。
  破竹劍客揮了揮手中竹劍,冷冷掃過三人,天全教主一揚手,長劍出鞘,冷然道:「俺們不得已,只好領教前輩七十二路快劍……」
  說著他斜目向令狐真示意,令狐真想了一想,忽然長歎一聲,也緩緩從腰間解下一根黑沉沉的皮素來。他心中暗歎道:「以三對一,令狐真啊,你一生所做的事還有比這更窩囊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