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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往事如煙

  想到畹兒,她便放緩了坐騎的腳力,因為,她有個責任感,她須要保護畹兒,雖然畹兒的身世對她還是陌生的,她甚至不關心這點,但她對畹兒的純真,又帶上了多少分的喜愛。
  矛盾是女人的特性,尤其是在成長期中的少女。
  於是,她漸漸已可聽到畹兒那匹大黑馬的蹄聲。
  接著,隨風而至的,是畹兒急切的呼聲:「查姊姊,查姊姊!」
  她本想維持尊嚴,裝作不睬她,但是,終於她忍不住了,她一拔坐騎,回頭奔向畹兒。
  兩馬相交,皆高嘶一聲,前蹄高舉。
  兩人不約而同地翻身下馬,她們緊抱在一起,畹兒低聲啜泣道:「我……我不應該不聽姊姊的話,姊姊,你對我這麼好。」
  查汝明心中歉然倍增,她內心的激動到了極點,她強忍住眼中呼之欲出的淚珠道:「畹妹,你沒錯,我不該……」
  畹兒抬頭凝視著她的雙睛,打斷她的話道:「姊姊不必再講了,我們還是趕路要緊。」
  說著,先自上了馬,查汝明更為感動,她方才明瞭,世界上除了自己之外,還有更重要的事,那麼,一個陸介的來去,又有什麼太多重視之處呢?
  她覺得她真正瞭解了她的師父,她師父自少皈依佛門,紅顏常伴青燈,而終生行俠仗義,她起先以為這是一種苦修的形式,她重重地歎了口氣,她回顧週身景色,到底,塵世尚可留戀啊!
  她注視著姚畹,她因過去完全以自我為中心的想法而感覺到慚愧。
  而姚畹又哪能知道此刻她那千變萬化的內心呢?她並不知道自己對查姊姊在無形中的影響是多大,她當然更不知道,眼前的查姊姊是她和陸大哥間最大的障礙,而她似乎已在心理上壓倒了第一號的對手。
  因此,她只有不安地回看查姊姊幾眼,她對剛才自己違抗她的行為仍感到抱歉,她聲道:「姊姊,我們走吧。」
  查汝明木然地點點頭,上了馬,她們又並騎馳騁於北國的原野之上。
  她們的行程仍是往西行,這路徑並非是事先商議好的,而是不約而同地都有同感。
  畹兒名為遊歷,實則是想陸介。
  查汝明也想再和陸介見面;但她的自尊心,又禁止她作如是想,這就是何以她一度向東行,而折入伏牛山的理由,現在她聊可自欺的是,她是和畹妹妹同行,她不過是與畹妹妹同覽天下之名勝而已,當然,如果因此遇見陸介,這也是十分合情合理的事。
  少女的心理,就是這般的微妙。
  但他們彼此並不知道,她們真正西行的目標,正如表面的理由一樣,是完全符合的。
  她們的足跡所及,曾到過西安城南慈恩寺雄偉的大雁塔,城東壯觀的七十二孔灞橋,二處皆遍佈了唐人的遺跡,她們也遊覽過咸陽城北的碑林以及周代諸王等的貴陵,她們也曾路過了詞人墨客最喜提及的大散關,和今古兵家必爭的渲關,但一切的一切,都不能吸引她們,使她們暫駐芳蹤。
  一路上,她們不止二三次地聽聞到天全教的倒行逆施,但除了目睹以外,她們並不分心,而仍貫徹其路線。
  她們也曾察覺到,陝甘兩省的武林將有空前之爭,但她們除了一個人之外,並不多關懷。
  她們不斷地聽到蛇形令主,也就是天全教主種種今人發指的暴行,劍劍誅絕,甚至連初生嬰孩都不放過,但她們抱著同一心理,等到找到陸哥哥再說。
  只有關於陸介的消息,才能使她們駐足,但江湖上對這新起之秀,當代全真首徒的傳說,竟是眾說紛壇,甚至,到如今為止,還沒有人送他一個綽號,這只是因為見過他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
  她們繼續西進,不管北國的旱季將臨。
  她們還是西進,也不管已漸脫離了漢族定居的範圍。
  她們更西進,絕不管眼前一切的困難!
  她們相互地說:「大漠落日,塞上飄雪,是何等壯觀。」
  而其實,她們的內心,只被同一因素所結合。
  她們的友誼雖隨時而增,但她們卻相同地固守著心是的機密。
  有人說,愛情是女人的全部生活,這話未必全對,但就初戀的少女而言,至少它百分之百是對的。
  不過,她們在這方面有實質上的差別——
  查汝明是成熟的美,她是知道戀愛而戀愛,因此她處處多幻想,多顧忌,怕失敗。
  而姚畹是待開的苞蕾,她是不知戀愛而戀愛,因此她不思而為之,連成收都不想,她根本未把對方的幾種可能列入考慮之內。
  但可怕的並不在於她們與日俱增的友情,也不是她們戀愛方面的差異,可怕的而是,她們有如此高貴而真純的友誼,但也有同一愛戀的對象——陸介。
  幸而人不能通曉未來,所以,至少現在她們仍是快活地共同生活在一起。但是將來呢?
  管他的,將來總歸是將來啊……
  不消說,一劍雙奪震神州查汝安趕向隴南去找查汝明,一定是落了空,因為查汝明和姚畹早就離開了甘肅。
  隨著氣候的變遷,黑夜是愈來愈短了,昨夜她們是躲在一棵古樹的村洞中度過的,在這附近她們曾發現了一個殘毀大半的破廟,但是,她們對那破廟都懷著一種恐怖之心,於是她們寧願睡在大樹洞裡。
  姚畹扭動了一下身軀,她張開了雙眼,頭上洞口外還是一片黑,但是,這些流浪的日子的經驗告訴她,天就要亮了。
  她輕輕爬起來,看了看仍在熟睡中的查汝明,那向下微彎的眼緣構成了一條優美的曲線,她忍不住俯下身來,輕輕地在查汝明的額角上吻了一下。
  她站起身來,爬出樹洞,心中想到:「到什麼地方去弄點清水來洗漱,也省得查姊姊老是笑我大小姐什麼都不懂。」
  她信步走了幾步,遠遠又望見那座破廟,這時,天邊已有一線曙光,照在那半邊塌毀的古廟上,她心中暗道:「昨天晚止黑暗中看這破廟好像有點淒淒慘慘的模樣,現在看來就不覺得可怕了。」
  想到這裡,她忽然想到:「廟裡多半有井水,我何不去弄一點來?」
  於是她就向那破廟走去。
  晨風吹來一絲寒意,她白色的衣裙飄曳著,就像散花仙子一樣。那古廟雖然已有半邊牆垣全塌了,但是大門仍是好的,遠遠看去,似乎並沒有上鎖。
  姚畹走到廟門口,輕輕一推,那扇黑漆半落的木門呀然應聲而開,她向裡面探視一會兒,便跨步走了進去。
  她方一進門,那木門似乎久無人用,咆呀一聲,又關了起來,藉著那淡淡曙光,只見左面樑上全是灰塵蛛絲,似乎有幾十年沒有人過問似的。再向右面一看,卻使她芳心大天一驚——
  原來右面黑暗中依稀有一個黑漆漆的人影,她嚇得連忙向後退了兩步。
  這時那黑影忽然搐動了一下,發出一聲沉重而倦累的歎息,這一下可把姚畹險些兒驚得叫出聲來。
  但是,姚畹畢竟有些膽氣,她原先心中很是恐怖,到了這時,反倒鎮定了一些,她定了定神,仔細一瞧,依稀可見黑暗中有一人盤膝而坐,那人渾身不住抖動,似乎受了極重的傷害。
  姚畹生性感情豐富,想到這一點,立刻又生出一種同情之心,她壯著膽子走近一些,只見那人身著道袍,鬍子雪白,看來是個老道士。
  忽然,那人頭頂上冒出陣陣蒸氣,而且愈來愈濃,姚畹大吃一驚,她一看這情形,知道這個老道功力之深,只怕比她一生所見的任何高手猶要高出一籌,當下心中不禁又驚又佩,奇怪的是並不怎麼害怕了。
  但是,忽然之間,那老道頭頂上的蒸氣一斂,卻發出一聲廢然長歎,喃喃道:「不料我……今日畢命此處……」
  這句話的聲音衰弱不堪,使人絕難相信是這等身具上乘功力者所發,姚畹聰明無比,心中暗道:「看來這老道士分明是練功走脫了竅,但是,方纔他那等功力委實是超凡入聖,怎麼一下子就如雲花調殘,廢然如病?」
  那老道又是長歎了一聲,姚畹又走近了一些,藉著曙光可以看出這老道蒙著面目,皤然白髯中透出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凜凜正氣,而姚畹卻從老道的身上發現一種難言的慈藹,她頓時忘卻了一切恐怖,脫口叫道:「道長可是練功走脫了竅?」
  那老道額門由紅變白,這時,微一睜眼,沒有答話。但姚畹知道那眼神告訴她「是的」。而且那眼神模糊不清,似乎視力已經衰弱。
  她不知怎地,忽然動起俠義心腸來,大聲道:「道長可需要晚輩一臂之力?」
  那老道歎了一口氣,輕聲道:「你還是快離開此地吧,你不能助我的,快些走吧,等會兒我散功時一定十分可怕……你……你是一個好姑娘。」
  姚畹和這老道素昧平生,她心中竟然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之感,那老道說「你是個好姑娘」時,她心中竟然好像覺得是個慈祥的祖父在對自己說話一般,一時之間心中竟然一酸。
  她低聲道:「道長,晚輩不明白……」
  老道雙目緊閉打斷她的話,道:「你是不是要問為什麼如我這等功力竟會走火入魔?貧道因為急於恢復……你還是別問吧,此事說來話長——」
  姚畹叫道:「是啊,我方才見到道長功力真是高不可測……」
  老道搖了搖頭道:「你還是快走吧…你小小的年紀,竟能看出貧道練功脫竅,想來必是高人弟子……我且問你一句,你學了一身武功,究是為了什麼?」
  姚畹見他在這時忽然說起這話來了,不禁大是驚奇,而且老道士的話著實有點使她不大明白,於是她困惑地搖了搖頭。
  那老道閉著眼睛竟如能見著她搖頭一般,輕聲歎了一口氣道:「你去了以後可以記得,在一個淒清的黎明,一個荒涼的破廟中,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一個天下第一高手就這樣悄沒聲兒地離開了人間……」
  姚畹被他那蒼老的聲音挑動了脆弱的感情,她忘了自己的來意,帶著顫抖的聲音道:「道長,您別說啦,我知道,只要點您『玄機』『玉關』、『虹丸』三穴,就能導您真氣歸竅,就是我怕我的功力太差,恐怕會弄巧成拙……」
  那老道似乎十分驚奇地睜開了一雙眼,但是,顯然他已看不清東西,他的聲音更加低微了:「你……你竟懂得這個,足見你見識不少啊……」
  姚畹是從張大哥那裡聽來的,她聽張大哥說,替人引渡真氣,最是危險不過,若是本身功力不夠,適足加速對方痛苦死亡,當下大為躊躇。
  那老道士沉默了一下忽然大叫道:「你快走,走得遠一些!」
  姚畹沒有出聲,那老道士忽然又道:「你可願意為貧道做一件事?」
  姚畹道:「有什麼事道長只管吩咐就是。只是——只是道長當真無法自療嗎?」
  老道搖頭道:「趁著我還沒有散功,我要告訴你一個故事,我要快一點說……」
  姚畹雙眉輕蹙,但卻不敢多問,只聽老道低聲道:「十三年前,此日此夕,在江南揚州城郊,一個姓陸的富豪家中,忽然起了一場大火,貧道適逢其事,趕到火場時才發覺那場大火是歹人縱火,而且縱火之人毒辣無比,把陸家滿門大小不留活口地趕盡殺絕……」
  姚畹想到那黑夜中強人縱火殺人血淋淋的情景,不禁暗打了一個寒喚。
  老道士的聲音微弱得像蚊子,他似乎已知散功身絕之期已近,說得愈來愈快,加上聲音低弱,姚畹不知不覺漸漸靠近他,才能聽得清楚。
  老道士繼續道:「貧道趕到之時,正見一人全身黑布蒙面,手執一個髯齡男孩厲聲吼問說:「快說!你妹妹躲在哪裡?」
  那男孩瞪著大眼,火光映在他的小臉上,我發覺那孩子臉上有一種令人難信的凜然之氣,他尖聲叫道:「你殺了我我也不告訴你!」
  那人伸手一點,那小孩立刻痛得在地上亂滾,我見這廝竟以武林中殘忍的分筋錯骨手法加在一個孩子的身上,不禁勃然大怒,那孩子實是曠世難見的奇人,他在地上痛得連滾帶彈,嘴都咬出了血,卻是一聲也不哼!」
  姚畹忍不住哭叫道:「道長,你為什麼還不救他?你為什麼還不救他?」
  老道歎道:「當時貧道一躍而下,先伸手解了孩子的點穴,那人未見貧道之面,突然一掌拍向貧道背上,貧道反手一掌把他震出三步,當時,貧道也不暇多顧,忙抱了孩子躍出火場,那黑布蒙面之人和貧道互相始終沒有清楚地朝相……」
  姚畹插口道:「那孩子呢?那孩子既逃出那人的刀下,後來呢?」
  老道低聲道:「我抱著那孩子,走進了一座森林,忽然,一陣人聲把我引向西方,我躲在樹上瞧見那黑布蒙面的兇手正在和一個老頭子說話。」
  那老頭兒道:「徒兒,報仇之事辦完了?」
  黑布蒙面人道:「師父,方才弟子逢見一個怪人,那人把姓陸的小鬼救去啦。」
  那老頭兒道:「是什麼人,你可認得?」
  蒙面人道:「他背對弟子,沒有看見他的面貌,但那人功力實在高得怕人。」蒙面人忽然道:「師父,您那『白雪硃砂十二式』究竟什麼時候才教弟子?」
  老頭道:「你別急啊,反正大後年你代表咱們這一派參加天下大戰時,一定傳你就是啦。」
  蒙面人道:「師父,我真不知要怎麼感激您。」
  畹兒聽他說這些不關緊要的話,但話語中卻透出陣陣陰森森的殺氣,她不禁覺得又冷又怕,不知不覺靠到老道的身邊,輕輕抓住他的衣袖。
  老道士輕聲道:「我當時也在準備參加那大後年的各派決鬥,心想,這是那一派呀?忽然,我發現那老頭兒的口音很是古怪,心想,這怕是關外的派系。
  那老頭兒道:「徒兒,咱們就走罷。」
  忽然之間,那蒙面人從背後一劍刺入老頭兒的心臟,那老頭兒慘叫一聲,才說出一聲:「徒兒,你……」
  那蒙面人又是雙掌擊出,同時撤身猛退,老頭兒雙手一陣亂指,卻說不出話來,立時倒斃地上。」
  姚畹嚇得花容失色,連問話都不敢問了,老道士道:「我本要下去阻止,但這時懷中那孩子忽然昏死過去……」
  畹兒似乎對孩子特別關心,她驚叫了一聲,卻聽老道士道:「是以我連忙替他推塞過穴,等到那孩子悠悠醒來,卻見蒙面人從老頭兒身上搜出一包秘笈之類的東西,冷冷道:「老不死的要想藏私,哼!」
  等到我跳下樹時,那人已走得無影無蹤,那人的面貌我雖未見音,但是,他的身形舉止卻使我難忘,終於,十日之前,我又見著那人啦——」
  姚畹睜大了眼,道人忽然氣喘起來,他急促他說:「我要趕快說……那人仍是用黑布蒙面,我當時仍認不出,現在我……我可記起來啦,就是那人,一點也不錯,那兇手……」
  姚畹觸著他的手背,只覺一片冰冷,不覺急得芳心大亂,老道人氣若游絲地道:「你……你快去找我徒兒,告訴……告訴他,毀他家園的人是個……青以黑布蒙面的人……那人現在功力精進數倍有餘……似乎精通天下各家名招……叫他不要胡亂猜疑什麼……伏波堡啦……」
  姚畹一聽到「伏波堡」三字,不禁渾身一震,忍不往大叫道:「伏波堡?」
  老道突然渾身骨格一陣怪響,他急叫道:「你快走,快走,告訴……」
  姚畹大叫道:「告訴誰?告訴誰?」
  老道人奮力喊道:「陸介!」
  姚畹有如全身被一陣電流通過,她呼地一聲站了起來,她的腦海中同時飛快地現出了幾個念頭:「您,青木道長!天下第一的青木道長!」
  她更沒有絲毫考慮,猛一提全身的真力,並指向青木道長「玄機」、「玉關」、「虹丸」,三大要穴。
  黃山頂上,怪石嵯列。
  在星羅棋布的大石中,蔥生了株株冬青。
  忽然,一個老頭兒從一株大松樹上跳了下來,嘴裡啼啼噓噓地吹著小調,左手劃方,右手劃圓。
  從石頭後面又冒出一個老頭,見了他便哈哈大笑道:「老四,你遲了一步,只能算老二了。」
  老四打了一怔,見是老五,忙辯道:「你別不講理,我在山上已住了三日,你現在才到,算老幾?」
  老五被他搶白了兩句,老面微紅,賭氣道:「口說無憑,我哪知道三天五日,還不是由著你瞎說,告訴你,我作了八九十年的老么,今後可得揚眉吐氣一番啦。」
  他們兩個紅著臉,吹著鬍子,兀自鬧個不休,猛聽得原先那株松材上,傳來一聲哈哈道:「兩個毛頭小伙子,老夫先去老地方也。」
  老四驚道:「老大!」
  老五被他這一提醒,也不再打話,一蹬腳,忙向信女峰奔去。
  原來五雄賭鬥奪寶以後,是要回到原來的地點,他們兩個爭得起勁,卻把最重要的一點給忽略了。
  老四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這下還不捨命直追?
  他們三個這兔起鳶落,疾如流星,頓把飯功夫,已自到了信女峰之上。
  待得老四看到那塊大石,也就是半年前他們和畹兒賭聯句的地方,老大早已穩如泰山般地坐在其上,心知被他佔了先籌,自己暗暗頓足,懊悔在山上貪玩了三日,卻把排行老大的機會給丟了。
  再看看老五還差個十來步,更加心急,自己忙得一天星斗,結果還是輪個老三,老五到變成了第二,豈不笑掉人家大牙。
  他心生一計,忙高喊道:「哎呀,有蛇!」
  說著腳下絕不停頓,反而加速往前衝去。
  原來老五小時被蛇咬過,不過他不和常人一樣,長大了非但不怕蛇,而且專喜殺蛇。
  他猛聽得老四在後面怪叫,心想一定是條怪蛇,便本能地回頭一看,腳下自然慢了,那曉得耳邊忽地一陣異風,曉得上了大當,忙虎吼一聲,情急之下,右拳往老三背後直搗。
  這一陣拳風,再加上老五前衝之勢,是何等驚人!
  這老五卻是精靈貨,本就意會神通,老三早已料到老五會拚命,但也不敢輕視,忙吐氣開聲,兩袖齊往後一拂。
  只聽得霹靂一聲,三股氣流激烈地回動著,地上的沙石紛紛被這人造旋風帶上了高空。
  老四被反激之力一逼,身形更加滯洩,而老五卻借刀往前一衝,已自到了石上。
  這下大勢已定,老大咧嘴笑道:「當初打賭時怎麼說的?」
  兩人道:「誰先得寶回到原處,誰就是老大。」
  老五道:「好呀!便仍算你是老大,我可升了兩級,是老二啦。」
  老四一拍石頭道:「我只升了一級,是老三。」
  說著猛一搖頭,彷彿心中老大不快的樣子。
  老大哈哈大笑,笑聲未止,忽然一扳臉道:「寶物在哪裡?」
  老四聽到寶物這二個字,右掌往自己後腦一拍,吐吐舌頭,非常不好意思地扭扭促泥道:「不提也罷,一提可真氣死!」
  說著兩道粗眉往下一塌,好像是受過無限委屈的樣子。
  老五驚道:「你可遇上誰啦?」
  老四像是初受挫折的大姑娘似地,低頭道:「還不是那個破褲劍客!」
  老大老五同時道:「哦?破褲劍客?」
  老四見他們一番苦思不解的樣子,不禁蕪爾一笑道:「就是姓徐的那個死老頭啦!」
  言下好像並不覺得自己也是個老頭似地。
  老五恍然大悟道:「破竹劍客!」
  老大一提到他,勁頭就來了,白眉亂舞。
  老四自己也忍不住大笑,指著老大道:「上次你把他的褲子都扯下來啦,可不是破褲劍客?」
  老五笑得打跌,一掌拍在巨石上,將一角拍個粉碎。
  老四笑聲忽止,洋洋得意道:「我一和他朝相,便客客氣氣招呼他一聲破褲大俠,那料他狗咬呂洞賓,反而追得我滿街亂跑。」
  老大笑道:「你太不爭氣,要是我,這次定要他光屁股。」
  老五也道:「這個徐老頭最好刁,上次還不是仗著全真雜毛,要不然憑他,恐怕早就光屁股啦!」
  老四搖搖頭道:「不見得,不見得,這老不死可也真有兩手兒,九十來歲,瘦得一把骨頭,還像個小伙子,精力蠻足的,我和他一直跑到祁連山,他還不是跟在我後面吃屁。」
  老大曉得他一定是鬥不過人家姓徐的,才被到處亂追,但也不說穿他。
  老五笑道:「那和龍皮套又有何干?」
  老四恨聲道:「北海龍皮套!北海龍皮套,我被他這一搞,弄的我連北海都沒見到,還說什麼龍皮套牛皮袍!」
  說著一頓口,反問老五道:「你呢?」
  老五玉面頓時變色道:「我的運氣比你好。」
  老大一想自己靈芝草並未到手,不由心急道:「那麼百蠱珠何在?」
  老五歎了口氣道:「南疆放蠱的是不少,少說也有百種,但偏就沒百蠱珠,就是有,也沒用。」
  老四奇道:「豈有此理!你還說運氣比我好!」
  老五笑道:「在你活了百把年紀,且聽我慢慢道來。」
  「據說百蠱珠有雌雄一對,是南疆一種奇蛇的靈珠,用巫術施蠱附之於上而成,但這種奇蛇百年一見,暫且不說,而且也要施巫術三十年方可大功告成,我算算,要再等個三五十年,恐怕我也有做老大的機會,珠子又有何用?」
  老大摸摸白鬍子道:「你真是少不更事,搶他個現成的便可以了。」
  老五苦笑道:「你少多嘴。」
  「這玩意兒真是絕寶,辛辛苦苦練成了,卻只能用一次,三兩日功夫,便成了普通的珠子,但可以雌雄兩珠分二次用,我辛辛苦苦學會了符語,卻沒有解藥。偷他個珠子也沒用,況且早有人捷足先登也。」
  老大縱縱肩膀道:「這下我們可栽到家啦!」
  老四不服氣道:「辦也太無用,人家可偷,你就不能黑吃黑不成?」
  老五怒道:「人家二十年前就偷去了,而且一併把解藥的方子也帶了走,我要再等下一個珠子,少說要五十多年,找以前那傢伙,恐怕還更久些。」
  老大自我安慰道:「算了,反正這百蠱珠不值什麼,咱們也不稀罕。」
  老五也歎口氣道:「這玩意兒平常是不值什麼,但一經施術,五天之後,方能生效,而有效期卻為三天之內,此時,在其三丈之內。功力再好也難逃一死,而且又是無形無息,只有那施術的,須預服巫藥才能無疑。」
  老大唔了一聲道:「今後咱們五人還是隔得遠些,不要給人家一網打盡才好。」
  老四打趣道:「只有老五不怕,他可見過那些已經被人用過的廢珠,他只要在三丈之外發現了那種珠子他便能逃命了。」
  老五正顏道:「但願如此,否則我做老大可沒機會了。」
  老大念了聲佛號道:「阿彌陀佛,老僧坐化之後,千萬不要火葬,我最怕熱,最好是沉在大海底,圖他個永世清涼。」
  老五很傷心他說:「我死了之後,要葬於萬花叢中,名山大剎之旁,來生定變個巧俏的娘子,卻不要活得長久,二十來歲死去,就最是完美不過。」
  他們二老一吹一搭,言下十分醉噓。
  老四彷彿以最長命者自居,慨然大笑道:「一切包在我身上。」
  他那慷慨激昂的笑聲,哈哈地震耳欲聾。
  老大、老五也裝出轉憂如喜的樣子,忽然,老大戟指向一株古松頂上罵道:「縮頭的,還不給我下來。」
  應聲便有一個尖嗓子叫道:「下來吧,下來吧。」
  便從樹頂跳下來一個方臉的老頭兒,他那看似笨重的軀體,卻似空中飛燕般地,輕飄飄地落到巨石上,他一落地,便裝得一本正經,往老大風倫一躬到地道:「參見老大!」
  老大面色不變,吊著嗓子道:「孩兒免禮,一旁坐了。」
  老二啼啼地一咧嘴笑道:「你少托大,乖乖把寶座讓我坐了。」
  老五一伸手道:「這也容易,你且把那千年參給拿出來。」
  老二道:「這當然……」
  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手掌大的犀皮盒子,用力往兩旁一掀,那盒兒便分成兩半,果然中間放了一支通靈寶參,而且鬚眉齊全,真是香氣四溢,滿山為之生色。
  三老不料自己都撲了個空,而最木實的老二卻馬到成功,心中都暗暗嘀咕,尤其是老大最不服氣,心中更遷怒到那伏波堡的張天行身上,老四也連聲咒罵破竹劍客不已。
  倒是老五在年輕時最為機靈,一手接過寶參道:「老二到底是利害,瞞得哥兒們好苦,哪知道你一肚子鬼,你先說說怎挖到此寶的咧?」
  老四打趣道:「我聽說這種千年參滿月之夜,便會出土迎月而舞,老二是不是也舞了一通?」
  老二右手連捻長鬚道:「你們也太小看我了,只有傻瓜才在泥土裡挖人參啦!」
  老大靈機一動,忙拍掌笑道:「正與我意相合,我已知你這千年參是得自何處啦!」
  老二洋洋自得道:「少要陰險,你我且寫在石上對對看。」
  說著,兩人便用袖子蓋著手,各自寫下了心中所思。
  老五、老四一看,竟都是「武當」二字。
  老四悟道:「你把藍石老道的命根挖來啦!」
  老五也笑道:「當年為了這勞什子,我們五個大鬧武當山,還惹得全真老雜毛和破竹劍客找上門來,哪料到老夫如今略施手腳,便馬到成功啦。」
  老大瞇著眼笑道:「藍石老道自以為有了靈藥,便可長命百歲,還不是早歸道山!我們五個老不死不過好見識見識,他就小氣的緊,我們沒聞到一絲一毫的寶氣,倒比他還活的長,你說好笑不好笑!」
  老五也沉迷到往事的回憶之中,他哼哼地低笑了兩聲,玉面輕搖,長歎了一聲,道:「唉!都老了。」
  老四見他那副喪氣相,心中大不受用,忙高聲道:「我說,老二,藍石老道那些徒子徒孫怎麼這般酒囊飯桶,被你將他鎮山祖傳之寶都給取走啦!」
  老二用巨掌拍拍胸脯道:「你少滅自家威風,我老兒自有妙計。那白柏老道雖刁的緊,我老兒便來個調虎離山,深更半夜在他正殿上放把火,把那些大小雜毛燒得個手忙腳亂,嗨嗨!老夫就不客氣,來個順手牽羊。」
  說著,幾自得意地笑聲不絕。
  老大冷聲道:「你少得意,對不起,老大這位子你還坐不得。」
  三人都驚訝地望著他,尤其是老二更笑道:「風老頭說話不算數不成?」
  老大道:「當年咱們打賭是要取遼東千年參,誰說武當山是在關外的咧?」
  老二一聽倒真的怔住了,作聲不得。
  四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一言不發。
  忽然,老大以手撮口,長長地噓了一聲。
  應聲而起的便是一個爽朗的笑聲道:「悶煞我也。」
  便從林子裡跳出來一個大漢,他那身架是何等碩偉,但早已白髮皤皤,皺紋滿面了,在他們中間,一比之下,他顯得特別蒼老,而事實上他比其他四人在心靈上所受的挫折也多得多。
  他是誰?
  他便是五雄中的老三——屠任厲!
  長遠的離別,往往使人與人之間帶來了隔膜。
  他們雖是生死與共,有近百年的交情,但他們也曾分離了一段漫長的時光,老人的歲月,更覺得分日如年。
  任厲瞪著昔日嘯傲江湖的夥伴,而他們也無言地看著他,風倫是老大,而且也是他把任厲引到這兒來與大家見面的,因此,他粗曠地笑了,這笑聲如初春的和風,融化了他們心中的隔膜。
  任厲也苦笑道:「怎麼啦?大夥兒都把我忘了不成?」
  老五激動他說不出話來,他們一直以為老三已經撤手人世,但多年來,他們彼此之間絕口不提,大家心照不宣,因為,他們還有一點希望。
  而現在,這曾經是極渺茫的幻思,卻被證明並不是夢想,面對著這長遠渴望的一剎那,又有誰能說些什麼呢?
  老二強自笑道:「好小子,你倒在外面逍遙,害得我們想的好苦!」
  任厲忍不住眼中的淚珠,於是,他流淚了。
  那亮晶晶的淚珠,在他們白花花的鬍子上滾動而下,先是幾顆,終於越滾越多,他們彼此地望著,他們都覺得一如當年訂交之時。
  少年時的豪氣,又開始在心胸上盤旋,但老年人的心境,卻因而更覺得淒涼,他們似乎是為了久別重逢,而喜極流淚,但更像是為了一生事跡而悲喜交加。
  於是,山谷中傳出了狂笑大哭的聲音,在中氣極足的聲調中,孕育著千錘百煉過的感情。
  早起的猴子,驚疑失措地凝聽這震耳的哭聲,當它們覺察到其中的壓力,是它們所不能負擔的時候,它們便紛紛用前肢掩起耳朵,吱吱喳喳地往山下急奔而去。
  黑夜中,武當山像一條隆起背的黑色大鯉魚,那平齊中略呈起伏的林巒,正像是鯉魚的鱗片。
  山背面,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桔林,整整齊齊地佔了五畝之地,輕鳳吹拂過去的時候,發出一種楠林特有的沙沙異響。
  這林子的中央,卻有一座破舊的木屋,那屋頂已有不少破損之處,就如一陣風都擋不住的模樣。
  木屋中沒有燈光,但是,屋裡的人並沒有安睡,他孤單地坐在床上,凝視著窗外無邊的黑暗。
  黑暗中,他撫摸了一下自己的長髯,他輕輕歎了一口氣,喃喃地自語道:「唉,歲月的確能使人的壯志豪氣消滅,就拿我來說吧,這四十年的幽禁苦修,我那昔日的飛揚豪性哪裡還有一分存在?」
  這時候,木窗外斜射進一方淡淡的月光,那一方月光把幾枝楠葉的影子映在木窗框上,這人望著那一塊白玉色的月華;他感歎地吟道:「月華催人老,兩鬢如霜白,茫茫蒼天外,道山不可及……唉,看著月光從這窗口經過,已經是第一千四百零六十九次了,四十年……四十年,任怎麼說也不能算是一個短時間了吧……」
  他想到整整四十年來,他幽居在這木屋中不出半步,每當夜裡那月光從窗口經過時,他都是這樣地靜坐在床上凝視,因為只有從這裡,他可以感覺出時間的移動,其他的,他只覺得是一片渾飩,甚至連白天和黑夜都難以分辨得出來。
  他想到四十年前的今夕,他在武當沖虛大殿前接受祖師審判的情形,那情景如今仍歷歷在他眼前,他清楚地記得,祖師的聲音像大鐘一樣地蕩漾在他的腦海中:「白芒,你生性暴躁嗜殺,了無修道人本色。前次和峨眉弟子衝突,已使本派遭到無限麻煩,此次竟又擅自和諸多非本門武師合手與人動武,嶗山上把那人打成重傷……」
  他也記得,那時候他曾爭辯:「啟稟恩師,那人乃是伏波堡叛徒,在武林中作惡多端……」
  掌教師尊大聲喝道:「頑徒,還不認錯嗎?汝乃出世之人,豈能和凡夫俗子合手動武,敗我清規,吾今罰你面壁四十年,閉門思過,未滿年限,不得擅離半步!」
  於是,他在這木屋中渡過了漫長的四十年。今夜,該是最後的一夜了,只等那一小方月光移過了木窗,他就能破門而出了。
  四十年來的幽居,給了他一個漫長而寧靜的深思的時間,他發覺恩師的話是對的,以他的性子來修行道家至理,那是絕難有所成的,這四十年的靜思和苦修,使他的稟性氣質有了極大的變化,他現在覺得對他來說,修道究竟是最重要的,如果說只是為了武學,他又何必投身武當?
  此刻,他心中一片寧靜,對於即將滿期的「禁令」絲毫不感到激動,他只是靜靜地,如平時一樣地,凝視著那慢慢移動的月光。
  他曾經暗暗發誓,今生絕不再與人動手,雖然他也明白,真正的向道之心,並不在於動手不動手之間,但是,他以為唯有這樣才能不辜負恩師命他面壁四十年的一番苦心。
  那一小塊月光漸漸地移到了木窗的邊框上,終於,完全移了過去。
  他緩緩地閉上了雙眼,心中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感覺。
  就在這時候,木屋的外面忽然傳來一聲陰沉的喊聲:「裡面可是白芒道長?」
  他吃了一驚,細細辨別了一下聲音,那是陌生的,絕不是每天為他送食物者的聲音,而且,那人也不曾問出這樣的話的。
  他平和地應道:「是什麼人?」
  外面那人道:「請道長出來一談。」
  他望了望窗口,已是一片黑暗,那一方月光早就移了過去,他心想:「這人知我限期已滿,所以叫我出去,想來必是山上的本派門人。」
  這是他自己的想法,他緩緩從床上跳了下來,走到了木屋的門進,伸手在那木栓上,他心中忽然感到一陣異樣的激動,四十年來,他從沒有碰過那門栓,甚至連看都不敢看,因為他怕那門栓會對自己發出重大的誘惑。
  他深吸了一口氣,猛可一抽,那木栓拔了開來,吵呀一聲,那破舊的木門隨著他的手勁一帶,自動地張開,一股夜風幽幽地吹了進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薄薄的一扇木門,竟像分隔開兩個世界。
  黑暗中但見一個人影站在十步之外,那人道:「白芒道長請隨在下到林外一談。」
  說罷轉身就走,白芒道長不知這人究是何意,但仍跟著他前行。
  那人走到一個形勢隱蔽的山坡下,忽然之間轉過身來,只見他面上蒙著黑色的布中,只露出一雙精光奕奕的眼睛,白芒道長不禁一愣。
  那蒙面怪人冷冷哼了一聲,也不說話。
  白芒道長道:「閣下是誰,怎知貧道……」
  那蒙面人道:「天全教主,你可曾聽過?」
  白芒道長努力想了一下,緩緩搖了搖頭。
  蒙面人陰森地笑了一聲道:「四十年前,你和峨嵋的鐵煙翁張青,崑崙的蕭文宗幾十個老賊,在嶗山上圍攻一人,這個你總記得罷?」
  白芒道長臉色一變,心中大明,想不到世上真有這樣的巧事,難道上天之安排如此之準確嗎?但他仍然平靜地道:「你是那人的弟子?」
  蒙面人嚓地抽出了長劍道:「不錯。」
  那一道白森森的劍氣在黑暗中閃過,卻像是從白芒道長的心田上劃過,他身軀一陣抖顫,那些衝霄的劍光刀影從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那潛伏在人為壓制下的本性躍躍欲動,他睜大了雙目,白髯一陣簌簌抖動……
  但是,立刻之間,他的臉上露出無比的和平之色,他和聲道:「你動手吧,貧道絕不與人動手。」
  那蒙面人哈哈長笑了一聲道:「你以為你如此一來,我就不好意思動手了嗎?哈哈,告訴你,本教主一生最討厭的就是這等裝模作樣,我倒要瞧瞧你究竟是否真不動手?」
  白芒道長雙眉一軒,待要說什麼,但是,又忍住沒有說,只靜靜站在那兒,紋風不動。
  夜風吹得他的道袍飄飄然,他的白髯也是飄飄然。
  天全教主抖手一劍揚起,那劍身如波浪一般上下一震,接著是嗡嗡一聲怪響,白芒道長本來是低垂雙目,這時被天全教主這一手精絕的內功驚得忍不住抬頭望了一眼。
  天全教主冷哼一聲,刷地一劍當胸刺到,豈料白芒道長卻看也不看,當真閉上了雙眼。
  天全教主天性狡猾已極,他這一劍原是華山派的「驚天一搏」,狠快兼備,但他一見老道紋風不動,立刻就變成了金砂門的「赤石亂走」,打算先試一招。
  但聞他喉頭發出一聲異吼,那劍勢忽然首尾倒置,完全反了過來。華山乃是走的純內家功夫,而漠南金砂門走的是純外家路子,從古至今,武林英才何止干萬,但是,能在一招之中從一個極端變到別一極端的,只怕是絕無僅有的了。
  白芒道長耳中聞得兩股極端相反的異嘶之聲,不禁心中大是驚奇,說時遲,那時快,天全教主的「赤石亂走」已施到道長身前!
  天全教主見他仍是不動,著實清不透他究竟是何用意,當下忍不住又是一收攻勢,反手施出一式「鬼箭飛磷」。
  只見白芒道長雙目猛睜,目光中射出無比驚異的神色,但他竟然絲毫不動,但聞得「啪」的一聲,天全教主的長劍已經貫胸而入!
  天全教主這一式好深的功力,一直刺穿白芒的身軀,劍尖從白芒的背上穿了出來,仍是白光霍霍地,絲毫未沾血跡,而白芒老道也仍然八字形針立地上,分毫未動。
  這「鬼箭飛磷」白芒老道練過何止千遍,是以他一聽到劍風,立刻識出,只見他針立地上,鬚髮俱張,頭上豆大的汗珠迸出,掙扎著喝道:「鬼箭飛磷!好一招鬼箭飛磷!告訴貧道你由何處學得這一招……」
  天全教主殺人無數,卻也沒有看見過這等場面,他用勁一抽,那支長劍刷地拔了出來,白芒老道頓時悶哼一聲跌倒地上,胸前背後一齊鮮血直噴,血雨灑在他自己的臉上!
  但是,這一剎那間,他再也不覺痛苦了,他躺在地上就如躺在棉花堆中一樣的舒服,眼前血光之中,他依稀看見那逝世的恩師從雲彩中緩緩下降,帶著慈祥的微笑向著他招手,他沙啞地喊道:「師父,師父,我發誓絕不與人動手……」
  但是,那聲音沒有人能聽得見,只是他的嘴唇在血跡斑斑的白髯下微微地儒動罷了。於是,他聽見恩師慈祥地道:「白芒,白芒,你終於悟道了。」
  於是他安然地閉上了眼。
  天全教主望著地上的屍身,眼睛都沒有眨一下,他反手把長劍歸鞘,冷冷哼了一聲道:「哼,全了結啦,當初圍攻師父的仇人全了結啦。」
  他向後退了幾步,忽然從懷中取出一件物事來,只見他伸手一揚,「噗嗤」一聲,一道綠色的火焰破空而起。
  立刻不遠處也升起了一支綠色火箭,他仔細辨認了一下,喃喃道:「嗯,白三光在那兒。」
  果然過了片刻,一條人影如飛趕來,那人輕功好生了得,碰著捕林阻路,便從樹頂上躍縱過來,藉著月光看去,正是天全教的大護法白三光!
  白三光低聲道:「教主有何吩咐?」
  天全教主向身後的屍身指了一指,白三光掠道:「這是誰?」
  天全教主冷冷道:「就是白芒老道。本來我以為殺這老道免不得要和武當的牛鼻子們大戰一場,哪知得來全不費功夫,神不知鬼不覺就把這老道宰啦,咱們快把屍體藏好,等令狐護法來就可以撤退啦。」
  白三光把地上的屍身拖到坡角,走上前去和教主並肩而立,天全教主凝望著黎明的天邊,一語不發。
  天邊灰暗中一道青白色的曙光冉冉射起,四角靜得有點怕人,一隻大烏鴉從兩人頭上飛過,過了一會兒,盤旋一周又飛了回來,天全教主道:「等這烏鴉再飛過咱們頭頂,令狐護法還沒有來的話,咱們就放令箭。」
  「叭」一聲,老鴉又從他們頭上飛過,天全教主從懷中掏出一隻訊號箭來「嚓」的一聲,一團紅色火焰拖著一道光尾升空而去。
  紅色訊號箭才發出手,天全教主忽然猛可大吼一聲:「什麼人?」
  同時飛快地轉過身來,白三光也是迅速無比地轉過身來,雙掌當胞交錯。
  只見他們背後,無聲無息地站著一個人,那人身材修長,黑暗中有如鬼魅一般。
  以天全教主和「賽哪吒」白三光的功力,那人竟到了兩人身後三尺之處才被發覺,這人輕功之佳,實在當得上「神出鬼沒」四字了。
  天全教主再次喝道:「你是什麼人?」
  那人一語不發,只冷冷瞪著天全教主,白三光忍不住喝道:「供報上姓名來……」
  那人仍然不答,卻突然伸手一揮,手中已多了一支長劍,那長劍樸然無光,也不知是什麼質料所製。
  只見他抖手一震,那劍子發出「辟啪」的一聲,看來分明是柄竹劍,而且是柄破爛的竹劍。
  天全教主突然想起一個人來,他驚得倒退三步,顫聲道:「你——破竹劍客?」
  那人仰天長笑,喃喃對著那柄破竹劍道:「破竹,破竹,幾十年不現人間,你可想不到世上還有人認你罷?哈哈……」
  「賽哪吒」白三光一聽到「破竹劍客」四個字,直驚得出了一身冷汗,他側首悄聲道:「破竹劍客?可是徐熙彭?怎麼他還沒有……」
  那破竹劍客哈哈笑道:「怎麼我還沒有死是不是?嘻嘻,這是一個秘密。」
  天全教主瞪著陰森森的雙眼,看見這個四十年前威震天下的東海珍珠島主竟如六旬年紀,而且一臉滑稽之色,不禁暗暗起疑,心想:「破竹劍客數十年前就絕跡江湖,現下算來也有九十以上的高齡了,我莫要被這廝唬住了。」
  他生性多疑之極,仰天一個大哈哈,笑道:「原來是徐老前輩駕到,家師時常提起老前輩神風英姿,欽佩不已,若是他老人家得知故人無恙,真不知要怎麼高興哩……」
  他這一番倒像是破竹劍客和他師父是多年老友似的,那破竹劍客雙目一翻,冷然造:「老夫不識你師父是什麼東西,嘿嘿,當今世上能和老朽稱兄道弟的大概只有魔教天雄那五個老不死的了。」
  天全教主碰了一鼻子灰,口中胡亂應道:「好說好說……」
  突然,反手一揮,一道白虹閃處,劍尖已遞到破竹劍客的腹前,他這一動,拔劍、遞招,一氣呵成,絲毫沒有拖泥帶水,的確是罕見的劍術高手,但聞他隨手出劍,竟是勁風銳嘶,分明內功造詣已達登峰造極之境。
  白三光也自看得暗暗讚歎,同時他更急於要看看這位五十年前以劍術威猛霸稱武林的名手如何應付這偷襲的毒辣招式?
  但見破竹劍客猛可一側身形,竟然也是一劍製出,天全教主劍勢迅捷無比,他即使身手再快,也絕無法後發先至,那麼他這等以攻還攻的打法,豈不自陷絕境?
  卻見破竹劍客手腕微震,那枝竹劍上猛然發出一陣尖銳的怪嘯,天全教主大喝一聲,倒退了兩步。
  破竹劍客的劍勢的確無法後發先至,但是,他那破竹劍尖上忽然隔空發出一股利比鋼刃的劍氣,這樣使他的竹劍無形中增加了三尺有餘,天全教主哪曾料到這等怪招,當下嚇得瞪目不言。
  破竹劍客指著背後山坡道:「那老道士可是你幹的?」
  天全教主冷笑道:「是,又怎的?」
  破竹劍客喃喃道:「真料不到這些年來,武林中還真出了幾個人哩,這廝年紀輕輕,一身賊功夫可真了得啊……」
  他雖說得喃喃低聲,但是奇的天全教主卻如一個字一個字鑽入自己耳中一般,聽得清清楚楚,他不察暗暗大驚,心道:「怎麼他曉得我年紀輕輕,我已經盡量把聲音裝得蒼老了……」
  那破竹劍客仍舊喃喃道:「嗯,武當山的牛鼻子給人宰了,一來也不管我老兒的事,可是,誰叫我和藍石老道有交情呢?我老兒也不想動手,可是,這兩個兇手也不要想走,等到山上的老道發現知道了,我老兒立刻就走。」
  這老兒重三復四地又喃喃說了數遍,似乎覺得百般思考之下,這是最好的一條計較了。
  天全教主暗暗叫苦,心道:「他口口聲聲不要管這事,其實是管定了的,等到武當老道發現了之後,著實不好辦哩。」
  他反身對白三光打了一個眼色,忽然嘻嘻應道:「徐老前輩,隱跡武林四五十年,使後生學者不得瞻仰神風英姿,小子今日真是三生有幸。」
  破竹劍客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天全教主道:「當年徐老前輩一劍縱橫武林,東海珍珠島主之名,震撼寰宇,又經這數十年之隱居,只怕劍術已接神明了。」
  他以為這一捧,對方總該謙虛則個,哪知破竹劍客老實不客氣地點了點頭,竟承認了。
  天全教主幹笑一聲道:「所以,晚輩以為……」
  他話方說了一半,猛可一劍揮出,直射向破竹劍客軟腰穴,同時賽哪吒白三光亦一聲長嘯,雙掌如剪攻出——
  破竹劍客倒真沒有想到他這時候會突然動手,只見他竹劍虛空一點,猛然向左一跨,白三光的一掌正好拍到,他反手一把抓出,看都不看,五指所趨,全是腕上要穴。
  白三光不禁倒抽一口涼氣,他暗暗道:「武林中有道是『閉目換掌』,卻沒有聽說閉目一抓認五穴的功夫啊。」
  破竹劍客身形,了無老邁之感,只見他左掌抓出不及一瞬,右手已自攻出三劍,招式之猛,世所罕見。
  天全教主怒吼一聲,猛退一步,喝道:「一劍雙奪震神州查汝安是你什麼人?」
  破竹劍客征了一怔,隨即呵呵大笑道:「哈哈,我這徒兒在江湖廝混了這些時候,原來混出這麼好聽的一個渾號出來啦,哈哈,一劍雙奪,還要震神州,那豈不比我這老兒還凶了?」
  天全教主暗自惱怒,心想:「唉,我真糊塗得可以,試想姓查的那手威猛無比的劍招除了這老兒還有誰教得出?」
  白三光望了天全教主一眼,看他眼色行事,天全教主一生計算於人,這時竟無法善後,他急怒之下,反手一掌拍出,一棵碗口粗桶樹竟然應聲而折。
  破竹劍客微微笑道:「從你年齡上看,你該是武林第三代的人物了,可是,也許第二代中都沒有幾人及得上你的功力哩,當今武林小輩要數你第一了。」
  天全教主生性何等狂傲,但是,這話出自破竹劍客之口,他也不禁微感得意,但是忽然之間,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陸介,那深不可測的危險人物,但是他立刻在心中道:「除了那先天氣功,他的功力豈能及我?我究竟比他年長功深啊。」
  想到先天氣功,他立刻又想到那次他乘著群雄大鬧伏波堡時,他混入堡中要地,假裝身具先天氣功耍弄伏彼堡李總管的事,那時,他是先用上乘內功把大樹震得中樞折斷,然後再虛擊一下,使大樹應聲而落,現在想起來,這先天氣功真是自己惟一不如陸介的地方。
  他心想:令狐真這老傢伙又在搞什麼?他趕到了,以三敵一,還有希望。
  他忙從懷中抽出一支火箭,射了出去,那紅色的火花在空中是多麼的美麗,但在場的三個人卻絲毫沒有欣賞的情緒;
  破竹劍客知道他是在搬救兵,但卻無動於衷,一臉不在乎的樣子。
  就是這時,忽然山峰上傳來一陣急促的鐘聲,天全教主吃了一驚,暗道:「糟啦,武當的牛鼻子恐怕已經發現啦……」
  他不禁抬起眼來望了望破竹劍客,只見他雙目緊閉,似乎在站著入定,但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動,這老兒必然干涉。
  果然破竹劍客道:「你放心,人家老道士在做早課,年輕人少浮躁,耐性子等下去,只等有人來,我老兒調頭就走。」
  白三光哭笑不得地望著教主,教主望著白三光,這時候那鐘聲響得更急促了……
  時間倒溯向前,當天全教主發出第一支綠色訊號箭召喚白三光的時候,前山的山徑上有兩個人疾奔而行著。
  「嗨,二哥,瞧!」
  「咦,這火焰箭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武當道士放的嗎?」
  「不,我認得這箭——天全教的。」
  「天全教?他們來幹嗎?」
  「難道要尋武當派的碴兒?」
  他們兩人不知不覺慢了下來,望著曙光初放的天空,這時候,一隻孤單的烏鴉從山後面飛了過來,打了一個圈兒又飛了回去,不一會兒,那烏鴉再次飛過山頭,接著「嚓」一聲,又是一道紅色的火焰在空中爆開。
  由於那火箭升到高空才爆開,使兩人無法斷定放箭者是在山上或在山下,他們兩人對望了一眼,左面的說:「何三弟,你說怎麼著?」
  右面的說:「陸二哥,我看咱們分頭搜一搜罷。」說著一手指山上,一手指山下。
  陸介沉吟了一下,皺眉道:「我真不知天全教的匪類到武當來幹什麼?」
  何摩道:「就是不知才要去搜呀……」
  陸介頷首道:「好罷,我們誰上誰下?」
  何摩道:「我……我搜山上……」
  陸介笑道:「碰見她的話,告訴她我來啦。」
  何靡不知怎的,竟是俊臉一紅,回首胡亂道:「她……?」
  陸介微微一笑,反身躍起,就從陡峭的山壁邊衝了下去。
  何摩呆了一下,他的眼前浮起一個清麗絕倫的倩影,她是如此的美,甚至那頭上的道冠也適足增加她的風韻,但是,那影子是那麼的浮渺虛無,還有……那古板可惡的出家裝束……
  武當以拳劍名聞天下,代出高人,但當今近代中以劍術能列天下高手之林的並不多,嚴格的說,只有一個——
  那便是容貌美絕而正在修行的道姑——陸小真。
  自從前掌門白石道人在塞北一戰中失蹤之後,武當派的氣數便彷彿走了下坡,而繼任人白柏老道,又素性淡泊,也無意於在風波滔天的江湖中惹事生非,因此,以天下第一大派(人數上)的武當門下,竟有十多年在武林中沒有新手出現。
  大家都以為武當派稱雄天下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而只有極少數的高手不以為然。
  其中最有信心的是陸小真,她並不認為默默無聞便是衰敗,因為至少有十年之久,八大宗派有一半以上無高人出現,而在這短短的一年中,江湖上紛紛出現了許多的年輕高手,譬如:崆峒的神龍劍客何摩和隴西大豪之子安仲仁。黃山的虯髯客顏傲。少林的智能和尚。
  還有不知師承的劍客韓若谷,以及一劍雙奪震神州查汝安。
  她的內心在飛揚,以一個少女能臍身天下武林第一流的地位,是何等的榮耀!但她完全被師父禁足在山中練功夫。
  她好不容易得了個差使,去請靜石師姑,卻偏偏遇上了天全教的大魔頭白三光。
  兩個老傢伙都生性高傲,一言不合便打將起來,她在一旁又不能插手,等到靜石師大施展生平所學,仍不免為白三光點了公孫穴之後,她嬌叱一聲,抽劍而上。
  她當時根本忘了師父的告誡,她一方面是為師妨著急,另一方面是有一股豪氣,她想以白三光來祭劍。
  哪知白三光哈哈大笑道:「小道姑,老夫沒空和你計較。」
  說著便率了天全門下一擁而去。
  她當場怔在一旁,她夢想了許多年,希望能一展生平所學,但對方竟不屑一擊,她哪會想到,對方根本不知道她的功夫竟在她師姑之上。
  於是,她想到了力傷天全賊徒而救自己的哥哥——全真首徒陸介。天下武林未來的至尊!因為全真武功再加上他那股正氣,絕對所向披靡,一向高傲的她,也為之折服。
  她為他慶幸,但她更遺憾的是,不能與他相處,一享天倫之樂。
  但在她那少女的心房中,已自闖入了另一個英俊的人兒,那兩道劍眉,一雙大眼睛,老是半笑半嘲地瞪著自己,那個神龍劍客——何摩!
  想到何摩,她的芳心便突然地直跳。
  她自己也不明瞭,為什麼會如此心煩,但少女的天性,使她保留了這些許的但也是最重大的秘密,她羞於請教別人!
  就是這個睛朗的早晨。
  陸小真那纖纖的身形,雖然被上了一件寬大的道袍,但也不能掩往那那秀麗的姿容。
  她雙眉緊顰,坐在一株梅花樹下,對著身前清溪中的細流出神。
  水中呈現出一個模糊的美女,那是她的反影,一片梅花悠悠然地飄了下來,卻把這幅大好的靜景給打得粉碎。
  她懶散地站起身子,她想:「這該是練功夫的時候了。」
  於是,她拔出了長劍,她搖了個劍式,她忽然有個奇特的感覺,她自覺是處在天下高手環伺之中,他們都瞪視著她,彷彿像耳邊山風似的陣陣地吼著:「看!武當的七禽劍法。」
  她覺得其中只有哥哥一個人是善意的,而她非常直覺地聯想到何摩——也是用劍名手的神龍劍客,仍是那副半笑半不笑的死相,瞪著自己……
  於是,她內心中湧起了一股壯氣,她脫口低聲道:「我很瞧不起你們崆峒的百禽劍法,別自以為了不起。」
  她被自己的言語驚醒了幻夢,她嬌羞地自言自語道:「奇怪,這幾天老是心神不寧,真是見鬼了,呸!」
  她身隨意動,兩腳微蹬,身形忽然上竄,她那筆直的玉軀,在空中更是動人。
  忽然,她右手劍鋒回轉,一幅森厲無比的劍網,把她自己裹在其中,而隱隱若若地露出了些許青色的身形。
  她在劍圈中微擰玉腰,一陣勁風過處,她早已下撲,長劍在這剎那已攻出三招,如刀如剪,凌厲無比。
  她理想中的敵人便是方纔那株梅樹,但卻不是要削出它的枝葉,相反的,是要刀尖在枝葉中穿人迂迴,而絲毫不傷及它。
  她這招「鷹揚於天」是集七禽劍的精華,武當弟子前後三代之中,練成的不出十人,而精深至此的青年高手中,除她之外,可說是絕無僅有。
  她那劍鋒如寒星閃耀,在叢叢梅花中穿行,只見她凝立在地,右腕連挑,那支精鋼長劍竟如麥粉捏成似的,劍尖伸吐不已,自上而下,自左而右,轉眼之間,連攻八十一招,九九相合,真是神出鬼沒,令人歎為觀止。
  八十一招方過,她往後一撤,長劍一抖,在空中啼地一聲風響。劃了一個斗大的劍花,然後一收。
  她捧著手中寶劍,凝立在當地,那副莊嚴的臉容,令人乍望,以為是天上仙女下凡,卻又不是,倒像是觀音大土的捧瓶玉女。
  那株老梅,兀自立在那兒,枝葉絲毫無傷,便連花瓣也只掉下了三兩片。
  她長長地吁了口氣。
  這八十一招是武當不傳之秘,因為,除非天資極高的人使之,八十一招便不能一氣呵成,而反極易為敵所乘,但小真現在的功力雖不能達此,而也是武當近百年來第二個練成此技的人。
  原來她師祖藍石道長,當年能與青木的師父鳩夷子齊名天下,便是靠著這手「鎖心劍」,不過見過他這成名絕技的人,真是少之又少,因為便是一流高手,以藍石老道的功力,以較次的七禽劍法便足可應付裕如了。
  小真自幼便有學武的天才,白柏老道格於造賦,便把一點希望寄托在徒弟身上,幸好藍石道長當年唯恐失傳,便把自身的經驗,全夾在在劍譜中,因此她費十年之功,終於有了今日的成就。
  這也就是說,她已有了窺伺天下武林至尊的資本。
  想到「天下第一」這四個字,她便想到了陸介——全真第三十三代首徒。
  而由陸介,她每次都想到何摩和他的那雙大眼睛!
  沉默了十年的天下武林,在這一年之中青年高手輩出,而最令人觸目的是,其中有三個是異姓兄弟,韓若谷、陸介和何摩,他們的武功和聲望,幾乎都在伯仲之間。
  何摩最年輕,但成名最早,崆峒的神龍劍客,真是家喻戶曉,當年曾力克天全教四大堂主,單劍匹馬,橫掃江湖。
  而陸介雖還沒名號,但曾打敗了令狐真,是天全教的大勁敵,而且又是全真門下三十三代高足。
  韓若谷雖沒有轟轟烈烈的事跡,但一來他能居三人之長,二來也曾劍誅九尾神龜陸棋祥,並砍傷白三光,這還不能看出他潛力之強?
  一想到他們,陸小真覺得微微不服,因為,她自信以這手八十一招「鎖心劍」,不難重振她當年藍石師祖的雄風。
  現裡傳來了幾聲長短不一的鐘聲,她驚覺地道:「是早課的時候了。」
  說著忙納劍入鞘,疾奔回現去。
  她兩袖輕揮,玉足微踏碎步,身子端的是輕靈飄忽,遠望過去,活像個凌風駕雲的青衣仙子。
  她忽聽得身後數文處也有衣帶風聲,她極迅速地一擰身,硬生生地在急奔之時,轉了個一百八十度。
  正在她轉身之際,身後那人已按捺不住地驚道:「平步青雲!」
  她雖沒和「他」相處多處,但這慷昂的聲調,她是覺得何等的熟悉,因此,她右手將正拔出一半的寶劍,輕輕往下一按,已自彈入鞘中。
  但眼前的人,竟不是她想到的何摩,而是一個黑臉的人,她猛吃一驚,把正要出口的招呼,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一時倒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那黑臉者迷惑地瞪著她,良久,方才吶吶地道:「陸姑……真人……」
  小真從他那黑白分明的眸子中認出了他,一絲兒不錯,他正是何摩,於是,她想到了,神龍劍客是精於易容之術的,她哂然笑了,但其中孕育著多少的嬌羞?
  何摩也不知為何,自己面對著她,會如此地手足失措,他像一個受驚的孩子,見到她輕笑了,方才有些釋然,於是,他也水然地淺笑了。
  他無言地瞪視著她,而她卻低垂著臉兒。
  武當山上一片清靜,只有枝上小鳥偶而高啼數聲,黃金色的陽光,如金粉般地撒在他們身上。
  小真吶吶道:「你變啦!」
  忽然,她自覺失言,因此,她別過臉去,彷彿地上有著極端引人注意的東西似地。
  何摩莫名所以地接了一聲:「噢!」
  忽然,他恍然大悟,忙搓搓那雙黑手道:「該死!怪我太粗心了,你看!」
  說著用力往臉上一抹,那還是黑臉,已自恢復了秀士書生的瀟灑面目。
  小真聞言很自然地回過臉來,她有些不知所措了,在窘迫之中,她進出了一句話:「你到武當山來幹嗎?」
  何摩一路上曾自己瞎編了好些理由,但此時他竟急得忘得一千二淨,他靈機一動,找了不成理由的理由道:「我跟陸二哥來的。」
  小真見他說的像個小孩似地,不禁噗嗤一聲道:「唷!何大俠不是看不上我們武當派嗎?」
  何摩知道是指他和她師姑鬥口的那段事,不禁有點赧然,接不上口了,他道:「我……我絕沒有輕視你的意思,是老師姑先數說我們崆峒的。」
  面對著她,何摩自覺言辭拙劣極了。
  小真想到了他們兩個鬥口時,何摩是何等高傲,辭鋒銳利,而現在怎會結結巴巴起來了?
  她不忍再逼他認錯,雖然她並不知何以他會如此低聲下氣,她只是裝得冷冷地說道:「你才來一會兒?」
  何摩莫名所以地點點頭。
  小真暗暗鬆了一口氣,因為,她那手九九八十一式「領心劍」並未被他窺視到,忽然,她有個奇特的念頭,她想:「神龍劍客」人稱青年高手之一,我要替本派取這爭雄天下的名頭,何不用他作試金石?況且,也可以看看他是否真是名不虛傳?
  未經世道的她,根本未想到失敗這方面。
  何摩聽她突然地問自己是何時到的之後,又沉默起來,不禁心中著急,他簡直不知如何打破這窘局才好。
  只見她玉嘴微斜,貝齒輕咬口角,一副天真憨態,卻又嬌柔萬分,但那鬼靈精的頭腦,現在又葫蘆中不知在賣什麼藥。
  因此,他只有耐心地等著她說話。
  小真心中既有了打算,忽然,盡量裝得很莊嚴的樣子道:「何大劍客,你既然說我們武當不行,和我師姑架了樑子,我倒要討教一二啦!」
  她把聽過的幾句江湖話,拉拉湊湊地衝出了口,總算沒有辭不達意。
  何摩見她忽又反口,聞言一怔,急道:「陸真人!」
  小真看到那副窘急相,實在忍不住要笑出聲來,她忙一擰身,往左邊的一片林子中竄去道:「快來!」
  何摩不由自主地跟了前去。
  忽然,他依稀地聽到她的訕笑聲。
  他不覺有些憤怒,因為,他誤認她是在瞧不起他,他長嘯一聲,一股英豪之氣,終於憋不住了,他施展崆峒神功,快若流星般地往她的身旁衝去。
  小真從身後的風聲可知,何摩已施展全力而為了,她心想:先鬥鬥輕功也好。哼!
  她一聲不響,也自施展全力,那本來已經飄忽的身形,這下更見輕靈,有如星丸般地在山石花木之間躍來躍去。
  何摩雄心頓起,也一步不放鬆。
  他們事先並沒有議定以何地為終點,因此就好像一對情侶在捉迷藏,男的要追上女的,而女的偏不讓他觸及。
  但他們的內心可不像開始時那種感情洋溢,現在,崆峒、武當這二派的後起之秀的他和她,是以本派真傳在相互鬥勝,他們現在的內心,是充滿了責任心與榮譽感。
  有好幾次,何摩快趕上她了,但她武當的「平步青雲」絕技,也決非易與,她對此山上的形勢是何等熟悉,一花一木的位置全瞭然於胸,因此她只消輕踏碎步,猛然轉向,何摩就會衝過了頭。
  這種捉迷藏式的斗輕功,在前面的就佔了便宜,因為主動之權在她。但她奔跑了近一個時辰,兀自擺脫不了何摩,雖然一再閃躲,但也不過換得片刻的喘息。
  她是一個女子,女子在身體方面的先天條件是輸於男性的,她知道再比下去,對她是決無好處。
  她心中對何摩的喜悅,更加深了一層,因為她知道神龍劍客的是名不虛傳,捷如神龍不見首尾!
  而身後不遠之處,已自傳來他那兀自神定氣昂的呼吸聲,這象徵著何摩內力的精純!而何摩對她也更加愛慕,因為一個女子能如此貌美而功力又如此之強,實在是不易的。
  他曾在伏波堡中窺伺過陸介的行動,因而見到了姚畹,他雖然非常關切陸介,但男子的天性使他多少有點妒嫉陸介,因為,畹兒是如此的可愛!
  但是,在他的心目中,陸介的妹妹——小真,也絲毫不遜於畹兒,而小真,正在他前面不及十步處疾奔著。
  一種男性特有的衝勁,加快了他的步伐。
  小真己奔出了樹叢,而眼前是片土場子。
  何摩見狀大喜,因為在這種場合中,她那憑藉地形上的優勢而作的騰挪功夫,將是無用武之地。
  因此,他發出了一聲如龍吟般的清嘯,他的身形,像飛箭,像流星,迅地劃空而前。
  小真感覺到背後那股勁風之強烈,而且,空氣是陣陣激盪,如波如浪,她駭然了,這等功力實在勝過於她。
  因此,她毅然地駐足停步,忽然轉過身來。
  有如此之衝勁之下,她竟輕易地完成了這三步動作,而且是如此輕描淡寫,飄逸如仙!
  何摩正自加速至最高速度,哪還停得下來,而這時他倆之間才不過五步距離!
  小真依然地微笑了,這是考究他輕功的最後一步測驗,因為,至少她自己能懸崖勒馬,而他呢?
  其實何摩的功力高,速度比她快,停身自是更難。
  但是,何摩見到她那倩美的笑容,不知是在訕笑他,還是在鼓勵他?他決心作一個前所未有而大膽的嘗試。
  他並未減低自己的速度,而又跨出了一步。
  就在這提腳之時,他已發動了全身的功力。
  他猛地吐氣開聲,兩掌往小真與他之間那塊地上一拍,他一腳踏實之時,也用力一蹬,藉著這同時而至的三股往上的力道,他身形猛地上躥。
  在空中,他旋轉不已,以消去往前衝的力造,空氣因他這高速而轉動,因而激起了一股漩流,發出吱吱的尖聲,彷彿旋風似地,更掃他的身形托上。
  他口中吐出了悠然的長嘯,配合著他那逐漸停止轉動的軀體。
  眼看他要往下落的時候,他手中忽然拋出一物。
  原來是方纔他一拍之時,順手一抓,已自抓了一大片硬土,而他此時將硬上拋出之際,雙掌迅速一翻一拍,藉這輕微反擊之力,他那彷彿三兩棉絮似的身軀,已自飄回在原地。
  而他兩手拍出的力道,純係一股推力,那片硬上竟絲毫未損,也落在原地。
  小真見他的身手是如此的驚人,心中暗暗折服,不禁脫口而出地讚道:「好俊的功夫!」
  何摩玉面頓時飛紅,忙笑道:「豈敢與姑娘的『平步青雲』相比。」
  小真見如此高手猶誇讚自己,當然芳心大為受用,但仍嘟起小嘴道:「你老跟在我後幹嗎?」
  她明明是要和人家比輕功,但現在反倒派起何摩的不是了,怪的是何摩可也真是威風盡無,怔了一怔道:「我,我想璧還一物。」
  說著自懷中掏出一幅白色的絹布,上面還有斑斑血跡,這是小真的袍角,她撕下來給他裹傷的。
  她見到何摩如此珍重她的一絲一物,內心湧起了無名的欣慰,但嘴中可不能疲軟,說道:「送你算了。」
  何摩見她仍是十分冷淡,又接不上腔了。
  小真心中也是在打鼓似的,見他兀自通紅著臉,傻立在當地,不禁暗暗恨罵道:「傻小子!你那股勇勁跑到哪裡去啦!」
  她為自己抑制不住的情感所驚眩了,這是她自皈依三清以來,從未有過的衝動啊!
  她的師父——白柏道長曾一再說她不是修道人的格局,但她至少曾想盡力往苦修的意念上努力。
  現在,她明瞭了,她已完全不能自制。
  她為自己的內心而喟歎,於是,她低下頭,左腳輕輕在地上前後地踢著,忽然,她不經心地踢著了一塊小圓石子。
  那石子急速地滾動而前,她雙目無意識地看著它前進,於時,她見到了一雙布履,猛地踩住了那石子。
  她羞澀地瞄了他一眼,而臉兒仍嬌羞地垂著。
  忽然,她發覺,他那如火炬般的目光正射向著她。
  她急忙閉起眼睛,勉強克制住自己的心神,背過身子。
  在這一剎那間,她冥冥中似乎見到了「天下第一」這四個大字,她竭力對自己說:「不要把他當作何摩,他是你競爭武林盟主的對手呀!」
  可是,她的心海中索繞不已的,還是他那身形。
  他是在她修行了十多年來,唯一能闖入她心海中的男子,她並不知道大多事情,但她只是直覺地喜歡他。
  但是,何摩盡可能在短短幾天中,戰勝了她苦修的意念,而對她那問鼎天下的雄心,究竟有否徹底的摧毀力呢?
  兩雄相遇,必有一傷啊!
  她無聲地背對著他。
  何摩迷糊了,他望著她秀麗的背影,欲言不得。
  忽然,她激動地吐出了二十幾個字!
  「久仰崆峒百禽劍法冠絕天下,武當弟子陸小真有心領教,敬請何大俠賜招!」
  何摩急道:「陸……」
  他實在接不下去,因為,忽然之間,他自覺任何對她的稱謂都是不適合的。
  小真迅速地轉過身來,她那幽暗的目光彷彿是想告訴他:「與其來日干戈相見,不如今日私下比個勝負。」
  她是個溫柔可愛的女子,但也是一個有著強烈事業心的女人!
  但何摩又哪能領會到她的一番苦心?
  這是武當弟子對崆峒門下正式的激戰,事關兩派聲譽,並非是個人之間的單純問題。
  何摩惶恐了,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怯勢,想當年,他初出江湖,獨闖天全教總舵,也絲毫未有怯意。
  他吞吞吐吐地道:「身無佩劍,疑難從命。」
  他想以此避過算了,實在說,他也沒有更好的理由。
  好勝心最強的她驚訝了,神龍劍客竟會臨場退卻!
  何摩也為自己的行為而震驚,他幾乎是沒經過大腦,話便說了出口。
  她初是高興,因為天下高手之一的何摩都不敢與她為敵。
  但是,她迅速轉喜為怒,因為,相反的,威名日振的何摩更可能是不屑與她為敵,她心中恨聲道:「你們男子都瞧不起我們是不是?」
  她把何摩看作白三光那種人!
  何摩怕她再迫自己出手,抽身想走,但一時又捨不得離開她——也自上次別後,時時刻刻都沒忘過她。
  忽然,山腳下升起一支紅色的流星,何摩想起陸介還在山下探這些流星的真情,忙對小真道:「你哥哥在山下有事,我失陪了。」
  也不等她回語,忙一轉身,逕往山下那流星升處撲去,他心中暗自透了口氣,因為他自認可以勝過她,但他更不願傷她的自尊心——每個練武者皆有勝負之心的!
  小真不料他走得如此之快,心中十分懊悔方才自己的孟浪,因為她也明白,不管是何種理由,何摩是絕不會也不想和她交手的,她自覺有點欺人太甚了。
  她想追上去解釋,她並不是存心的,她實在很喜歡他,但她躊躇了,到底,她們才見過兩面,不過一個月的交情呀!
  當她念及到何摩所指的是陸介——她的大哥哥時,她開始心急了,這是因為手足親情,她望著已縮成一點的何摩的身影高叫道:「何大俠!」
  但何摩連頭都不回,不知是他誤會她還在挑他動手,還是根本沒聽到?而山谷中卻冷冷地傳來了不絕的回音,彷彿是在諷刺她似地。
  她悵然地眺望著那方向,正在這時,現裡的鐘聲突然打破了週遭的寧靜,她留神細聽,這是緊急集合的訊號。
  她知道一定發生了大事,但她仍是緩緩地走回現去,口中喃喃地念道:「天下第一,天下第一!」
  山風西起,吹亂了她的心田中的禾苗。
  而何摩的腦海中,也沒有片刻的安寧。
  他為自己的木怕而懊傷,但也為陸介擔心。
  他施展了崆峒神功,又加上下衝之勢,這分速度可真驚人,但他仍覺得太慢,他要更快——更遠離開方才不名譽的怯場處,而也為的是,更接近陸介,那兒勢必有場罕見的激戰!
  但他多少會失望些,因為事實上陸介和蛇形令主的這場鬥爭,已接近尾聲了。
  景物如飛矢般地往身後掠過,忽然,他聽到一聲沙啞的長笑道:「本令主先走一步!」
  何摩聽出那就是蛇形令主。
  接著,聽得白三光那老兒角笑道:「姓陸的,老夫再陪你走兩招!」
  何摩曾在二百招內被蛇形令主所傷,其實上次他根本無心作戰,他那時仍念念不忘小真的容姿!
  武林高手鬥技,絕不能絲毫的分心,因而他敗得不甘心,他誓與蛇形令主再決雌雄。
  因此,他機靈地往那發聲處撲去,正在這時,他聽到防介高聲道:「全真門下誓為武林剪除巨賊!」
  他那股正義之氣,在這幾個字中,完全表露無遺。
  何摩心中更是傾服陸介,因為武者並非是挾技橫行之徒,最主要的是要有正義二字。
  他聽得前面八九丈的林子裡,正有一個絕頂高手在奔馳,他直覺地判斷,這是在兔脫中的蛇形令主。
  他毫不猶豫地解下自己虛繫上的腰帶,這是由幾股白金纏捲而成的,他想:「只要能阻止他,便可與陸二哥夾擊了。」
  想著,不由自言自語地冷笑道:「蛇形令主!今天總算有個公道!」
  他飛身上樹,晃得前面有條數尺寬的小溪,兩旁芳草萎萎,雜花盛開,景色頗是宜人。
  在河對岸約二丈處,便是一大片竹林。
  這時正有一個人撲奔那片林子,何摩看得仔細,那身黑衣,不是蛇形令主又誰?他忙大喝一聲,有如春雷乍起地道:「賊子你走,神龍劍客在此!」
  哪料隨風而至的,竟是一聲陰狠已極的冷笑。
  何摩往那溪岸奔去,只見在對岸右首那面也奔來了一人,隔有五六丈之遙。
  那人奔的甚是迅速,邊道:「三弟,那賊子走到哪裡去了?」
  何摩知是陸介,心中大喜。
  忽聽林中一聲暴喝,這雄偉的聲音,他們是何等熟悉。何摩和陸介都大喜,異口同聲地喊道:「韓大哥!快追蛇形令主!」
  語聲未歇,只聽得蛇形令主那沙啞的聲音大喝道:「去!」
  接著是一陣猛烈無比的拳風聲,中間夾著韓若谷一聲悶喝,何摩和陸介大驚,知道是自己的喊聲使韓大哥分了神,心中都是又急又懊悔。
  又聽得嘩啦一聲,韓若谷那瘦長的身子從林中連連閃跌而出,竟壓斷了好幾枝碗口般的巨竹,他再退了四五步,方才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陸介、何摩還顧什麼蛇形令主,忙撲上去,只見韓若谷從地上慢慢起立道:「好險,好險!」
  何摩見他胸衣上已被抓裂了一大塊,白皙的肌膚都呈現在眼前,真是險不容緩。
  二人見他傷勢無疑,都鬆了口氣,一時倒反無話可說。
  韓若谷無言地看著兩個義弟,陸介知道他心中十分惆然,忙大聲道:「天祐正人,必滅此賊。」
  週遭的空氣受了激烈的鼓勵,竟嗚嗚作響!
  何摩茫然地注視著蒼天。
  韓若谷木然地立著,若有所思,也不遮掩胸衣上的破洞,良久,他嘴角上卻浮起了一絲奇異的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