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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淒涼黃沙

  月色如水,寒風肆勁。
  空闊的草原邊的峭壁上,這時候有一批人圍在那兒,瞧他們指手畫腳,像是爭論不休。
  這深夜,這荒野,連犬吠聲都聽不到,這些人在這兒幹什麼?
  一個秀俊的中年道士的聲音:「就差崑崙派一人了。」
  大夥兒沒有一個答腔。荒野像死一樣靜。
  又是那個中年道士的聲音:「怎麼崑崙的還不來?」
  一個胖和尚答腔道:「只怕,嘿嘿,只怕崑崙派是不參加的了!」
  話聲方了,枯葉枝樁上一陣輕響,一個人影一躍而起,那人在空中凌虛連蹈,陡然跨過七八丈距離如飛龍般落了下來。
  眾人中有人低呼:「八步趕蟬!崑崙的到了!」
  那人落地,卻是一個弱冠青年,長得極為秀逸,尤其雙目精光炯然,英氣畢露。他落地之後,只對一個八旬老僧一揖地道:「晚輩南璇!拜見少林天一大師。」
  對其他的人卻是不理不睬,神態十分倨傲。
  那方纔曾開過口的胖和尚道:「好啦,都到齊了,洒家代表峨嵋派提議,咱們這就開始吧。」
  他對面一個鷹目老者冷哼了一聲道:「這位大師恁性急,人家天下第一高手天一大師早就自封名號了,還有咱們出口的份嗎?」
  那峨嵋慧真和尚倒是個直性子,大喝道:「你是什麼東西?」
  那鷹目老者仰天打個哈哈道:「不敢,在下喚作『華山神鷲』。」
  那和尚怒道:「華山派便怎地?」
  老者道:「在少林這等名門大派前,咱們自然算不得什麼。」
  那少林天一大師聞言臉色一變,正要發話,但又強自抑住,低聲宣了一聲佛號。
  那「華山神騖」一連幾句總是冷言冷語挑著少林派,但是其他的人沒有一人出言制止,反倒有人發出幸災樂禍的陰笑。
  最先發話的那中年道士道:「五十年前,咱們的師輩替咱們定下這場死約會,今天凡是在場的,大概都沒有存著生還的意思,貧道以為大家大可免去口頭上爭鬥……」
  左側一個冷冷的聲音打斷道:「奇了,令師兄怎麼沒有來?否則,哈哈,兩個天下第一高手拼一場,俺們雖然是一文不值,倒也可一飽眼福。」
  這話可是大大侮辱了中年道士,等於說「貴派怎麼派你這膿包來赴會?」
  中年道士面色如常,回首一看,乃是崆峒派的代表,大笑道:「敝師兄原是要來的,但是後來一聽崆峒這等大派卻以老兄為代表,所以貧道這等膿包也就被派來啦。」
  那崆峒劍客臉色大變,他萬料不到這俊美瀟灑的玄門之士,口舌上竟是如此之利。
  那峨嵋和尚道:「青箏道友方纔還在要咱們不要逞口舌之利,現在自己卻也加入啦。」
  青箏道人稽首道:「大師責備得是。」
  敢情這俊美中年道士喚作青箏道人。
  那華山神鷲此刻又道:「崆峒神劍白兄說得有理,青箏真人的令師兄未來,天下最高明的一對中缺了一個,只得讓天一大師專美於前了。」
  他一再冷言冷語,果然有人受激冷哼一聲。
  天一大師口宣佛號大聲道:「天下第一高手的稱號是武林中好事的人喚著玩的,像青箏道友師兄青木真人自然當之無愧,像貧僧這種只知唸經敲鐘的老和尚,那是萬萬擔當不起的。」
  華山神駕冷笑道:「大師何必過謙?」
  天一大師理也不理續道:「當時有朋友告訴貧僧說,武林朋友把貧僧和青木真人並列為天下第一高手,貧僧那時就說不可,我和尚唸經打坐原可不理,但是讓有些心胸狹窄之徒聽了,定然惹出無窮麻煩,哈哈,華山神鷲方施主你若是瞧得不順眼,貧僧今天當著這許多武林高手的面把這名號轉贈給方施主,只要方施主點一下頭!」
  華山神鴛萬料不到天一大師說出這番話來,他狠狠地回顧一眼,只見不少陰沉的眼光集中在他身上,他是萬萬不敢點這一下頭的,但是又不能示弱,只得尷尬地道:「天一大師和青木道長並稱天下第一高手,這是大家都知的,我方某豈敢妄稱,嘿嘿,豈敢妄稱。」
  天一大師微笑不語,那崑崙的青年南璇卻縱聲大笑,爽朗的笑聲在荒野中直送出去,好半天才聽到陣陣迴響。
  華山神鷲老臉通紅,狠狠瞪了南璇一眼,南璇收住笑聲,毫不退縮地還瞪回去。
  那個崆峒派的又道:「我瞧大家既是抱著必死之心才來的,咱們定要想一種新奇的危險事物賂斗賭鬥,否則不怕人家天下第一高手笑掉大牙嗎?」
  天一大師一聽又說到自己頭上來了,不禁忿然動容,那南璇已開口道:「崆峒神劍白老英雄語出驚人,胸中必有高見,可否讓俺們聽聽。」
  他年紀輕輕,但是今日來此的全是一派掌門的身份,是以,人人都不敢因他年輕而小看了他,他口齒傷人,別人也不好發作。
  那崆峒神劍陰陰笑道:「我瞧還是請天一大師出個主意,不然咱們想出來的,人家覺得太是稀鬆平常,咱們這個人可就丟大了!」
  天一大師道:「白施主此言差矣。想當年,咱們各派精英在此為了身外之物爭鬥得七死八傷,咱們不管他們爭得對不對,既是前輩們定下了這場死約會,咱們今日就得見個分曉,說來不怕各位見笑,今日賭鬥一場自是免不了,方才青箏道友說得是,咱們是怎樣一個比法,大家盡可提出來商量一下。」
  此話一出,差不多每個人都在暗中思索一個於己最有利的比法,但是沒有一個人說出口,尤其方才崆峒神劍說過要尋一個新奇危險的比試事物,自己此時若是說出,被人覺得過於平淡,那就丟人了。
  霎時之間,荒野沉默下來。
  月亮悄悄隱入烏雲。
  「洒家隨便你們怎麼比法,一定奉陪就是。」是峨嵋和尚的聲音。
  「正是,貧道也是如此。」
  「正是,在下也……」
  「正是……」
  「在下也是這個意思……」
  一時所有的人七嘴八舌都作了這「聰明」的推諉。
  在這種情形下,只要有一人提出一個比法,大家反而只得聽從了。
  這時一個躍沉的咳聲響了起來,眾人登時靜下來,目光一齊集中在那咳嗽人的身上。
  只見那人年約五旬,自始至終從來還投有開過口,眾人識得,正是北遼陰山派的傳人金寅達。
  華山神鷲鷹目一翻道:「金兄有何高論?」
  金寅達微微歪了歪嘴,一言不語,雙目凝注著前方,伸出食指往前指了兩指。眾人忍不住齊道:「什麼?」
  金寅達仍是不語,又翹起拇指往後指了兩指。
  崆峒神劍大叫道:「什麼?你說沉沙谷?」
  「刷!」一道電光從天腳一堆烏雲中閃出,照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每個人的臉上都顯出一種驚恐的表情。
  金寅達冷冷地道:「正是!」
  華山神鷲強抑驚色,沉聲道:「願聞其詳。」
  金寅達道:「用輕功,渡過沙谷,功夫成的,就過得去,不成的,沉下去。」
  這金寅達來自北遼,說的漢語斷斷續續,不很流利。
  華山神鷲道:「然後?」
  金寅達道:「過去的,在石上留下他那一派的表記,再回來。」
  峨嵋和尚仍不明白,道:「回來便怎麼?」
  金寅達看都不著他,道:「回來的只怕不到一半了。」
  眾人只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冒上來,雖然每個人都存著必死之心來踐約的,但是要他們踏著鵝毛不浮的沉沙谷而過,確是大大心寒。
  金寅達頓了頓道:「各位覺得不好的話,在下隨各位的便,嘿!」
  此言一出,大夥兒心中一凜,不約而同地悄悄捏緊了拳頭。
  烏雲愈來愈密,倒像是要下雨的樣子,大家沉默著,躊躇著。
  寂靜的夜,北風如刀,週遭的黑暗,象徵著重重隱伏的危機。
  呼的一聲,驀地裡,衣袂破風之聲撕裂這週遭的沉靜,黑暗中,只見一道光華沖天而起。
  那道光華上衝之勢一頓,陡然之間向前方一掠,平平地飄出七八尺,仍然沒有絲毫下墜的趨勢。
  看清楚了,原來竟是一個人在空中掠過,手中雪亮的戒刀發出光華,為這充滿著危機的夜加上一幅不可多得的奇觀。
  「瞧,這是聞名天下的『分光掠影』身法!」
  「峨嵋的慧真和尚赴險去了!」
  不錯,第一個去送死的是峨嵋的代表。
  黑沉沉的夜,數十隻眼睛緊盯著慧真身形,但見那團光華一掠之下,凌空虛點速度迅速之極!
  一陣微風拂過,總算把密密的黑雲吹開一線,殘月悄悄地爬出雲霓,淡淡的清光灑向大地。
  月光下,看得仔細,慧真已踏上那一片廣闊的黃沙土了,也許,他將要一步步接近死亡了。
  身形三起三落,每一點地,知不敢運用絲毫力氣,只是雙足交錯而蕩,借這一蕩之力飛渡沙谷。
  呼、呼兩聲,峭壁上又飛下兩條人影。
  右邊一個道士裝扮,左右雙足微分,一前一後保持原式不變,身形卻輕靈地向前掠去。
  「嘿!武當的『平步青雲』!」
  「啊,是兩位道土一同赴險,左首的可不是青箏羽士?」
  不錯,這一對道人緊繼著峨嵋派奔向沉沙谷。
  月光下,慧真和尚已渡到黃沙谷中間了,身形卻越來越重滯,「分光掠影」的輕功心法也慢了下來。
  再看看武當的自石道人和青箏道士的身形,卻有如兩條黑煙,滾滾而去。
  別瞧他們如此身手,同赴死亡約會,卻沒有一人存有生還的念頭。
  慧真和尚足步開始沉重了,雖則還有十五六丈的路程,但對於他來說,又不啻是一程可望不可及的旅途。
  慧真和尚滿面通紅,心一橫,猛然一足踹下。
  這一腳一點,力道雖是三分發,七分收,但沉沙谷何等奇異,身形立刻沉了下去。
  慧真和尚大吼一聲,戒刀虛空一劈,呼的一聲,身形著然一蕩,平空拔起五六尺,倒是揚起漫天黃沙。
  他身在天空,臨危不亂,陡然腰間一折,頭下足上,戒刀嘶地在地上一拍,身形借此一擊,有若湖中行舟,平平穩穩飛掠而出,那柄雪亮的戒刀在沙地上畢直地拖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
  峭壁上仍然是靜靜的。
  也奪——也許三個頂尖的高手會一去不返,也許他們能夠平安歸來。沒有人急著再去一試了,他們要等待著結果。
  青箏道人大袍飄飄,雖然使的是最通俗的「蜻蜓三點水」輕功身法,但速度絕不在右邊白石道人之下。
  呼呼然,兩位全真也已踏入了天下奇險的沉沙谷。
  青箏道人左足點地,身形正想上拔,猛然足下一陣軟軟毫不著力的感覺,身子一個蹌踉,心中暗道:「嘿!好厲害的沉沙……」
  說時遲,那時快,青箏道人右足一踢,左足一拔之下也是一踢,呼呼數聲,連環已踢出七八腳之時,身形登時直立起來,猛向前竄。
  這一耽擱,白石道人已在身前數尺,心中忖道:「這可不是玩的,切不可再有絲毫大意。」
  於是,加快足步,一掠而過。
  前面慧真和尚猛然虎吼,身形一翻,一個觔斗,雙手一探,抓住沉沙谷東西的盡頭,翻上陡立入雲的小山麓邊。
  慧真長吸一口氣,暗暗忖道:「總算渡過了!」
  右手一揮,戒刀直上直下,一式劈下。
  「喔!」一聲,刀尖在山石上留下一道寸深的印痕!
  雖然,隔著一道長長的沉沙谷,這邊峭壁上的人卻能清清楚楚地瞧見慧真和尚這一式乃是峨嵋不傳之秘——「指天劃地」。別看他簡單的僅是直削一刀,但普天之下各門派的狠招攻式卻悉數包括在這一式中。
  但見慧真一刀劈下,刀身紋絲不動,石屑翻飛中,那鋒薄的戒刀卻有如千斤鐵杵,極其沉重地落回地上。
  「好深的內力!」低沉沉地是華山神鷲的聲音。
  慧真和尚反身一縱,一點之下,連連數躍,盡量避免不要踏入沉沙面上,他這是一股作氣,呼呼幾聲,身形已掠出十五六丈。
  迎面武當白石和青箏等兩人急奔而來,白石道人到底不凡,「平步青雲」的身法始終沒有緩慢下來。
  左首青箏羽士倒也沒有怎吃緊,洪聲道:「恭喜慧真道友渡過難關。」
  他這一開口,真氣陡然一濁,身形立刻有微微波狀的蹌踉,但身形可絲毫不慢。
  慧真身在空中,聞言呵呵大笑道:「好說!好說,此祝道友一路順風……」
  驀地裡,慧真大吼一聲,身形一陣子抽搐,呼地平空墜落下來,霎時便沉下那無底的沙谷中。
  峭壁上所有的人都是一陣驚呼,白石和青箏何等定力,絲毫不被這突生蕭牆之禍所驚,一齊暴喝一聲,身子拚命拔起。
  青箏道士長吸一口夏氣,身在空中,雙飽袖往後一拂,身形一連在空中跨出七八步,竟然凌空虛渡過這十五六丈的距離。
  呼的一聲,白石道人也搶上沙舟之上。
  峭壁上,仍是鬧哄哄一片,慧真和尚的陡然下沉,給大家原本已是緊蹦的心弦更拉緊了一點,這當口裡,只有少林的天一大師仍然沉靜地站在一邊,口中低聲徽宣佛號,心中卻忖道:「青箏道友深藏不露,方才危急時那一式『凌空虛步』身法之高,平生僅見,看來他師兄青木道友功力定可蓋世了!」
  站在山麓下的青箏和白石,心中惴惴,他們可真不明白那慧真和尚好好的掠在空中,卻突然下沉,難道這沉沙谷中果然有鬼神莫測之險嗎?
  兩個玄門羽土雖則功力絕頂,但也沒一分把握能渡回這一灣黃沙,雖然,他們已經飛渡過來了!
  青箏道士倒底玄門之土,豪氣逸興仍然絲毫不斂,哈哈笑道:「白石師兄,看來——看來咱們也未必能夠重返生天!」
  白石道人苦笑一聲,答道:「今日之約,你我都不存生還之心,死則死矣……」
  青箏道人豪氣陡振,洪聲道:「白石師兄說得是……」
  武當白石道人又是一笑,驀然反手一振,一縷青光沖天而起,「叮」的一聲,青光一連跳動數下,一柄長劍已到手中,單瞧他這抽劍之勢,便可知其功力之一斑!
  白石道人微微喟道:「青箏師兄,小弟現醜了!」
  說時遲,那時快,白石長劍化作虹光,「嘶」,「嘶」,劍氣破空之聲大作,一振之下,內力悉數貫注,呼地完成一個美滿的劍花,同時間裡,提氣大吼一聲,漫天劍光陡然收斂,白石道人鐵腕一振,奪的一聲,長劍閃電戳出一劍,叮然反手插鞘。
  青箏道人一瞧那光禿禿的石壁上,石屑翻飛,一個深約寸許,公公正正的圓印痕出現在壁上,忍不住沉聲呼道:「好一式『鬼箭飛磷』,師兄好精深的內力!」
  白石道人不逞謙遜道:「青箏師兄多多指教!」
  不說他們兩人在石舟上,就是遠在峭壁上的各派代表誰不衷心佩服這一式武當的絕招?
  青箏道人跨前一步,伸手摸摸那石壁,陡然回首驚詫地對白石道人道:「恭喜師兄內力造詣已達心劍合一之境……」
  白石道人臉上一紅,不以為怪地道:「貧道彫蟲小技,用劍僅僅初入門牆!」
  他雖是謙遜之詞,倒也有三分是實。
  原來,方才青箏道人突然發現白石在那式「鬼箭飛磷」之時,最後點出了一劍,這一劍聽那刺耳的破空聲,便知乃是內功極勁,但伸手一摸,那圓心的一劍卻僅僅刺入一分,可見白石道人的內力已到心手如一,可收可發之境地了。
  但白石道人可也不是信口胡謅的,這一式武當鎮山三劍之首,乃是當年武當劍派之祖張三豐所創,威力之大,天下無能出其右者。張三豐祖師昔年使此一式時,最後點的一劍,雖然點在一張薄薄的牛皮紙上,發出嗚嗚的巨響,但內力陡然全收,紙上一絲印痕也沒有留下,要能練到這一步才算是到達十成本領!是以,白石僅能減少力道在石中留下較淺的印跡,較之張祖師昔年確是只能說初窺門徑的了!
  青箏道人心中明白,也不再多言,驀然緩緩舉手一拂,俊美的面上掠過一絲紅雲,道冠也微微上浮半寸,也不見勁風之聲,橫退一步,吐出一口混濁真氣微微搖頭道:「貧道班門弄斧,倒教師兄見笑了!」
  白石道人向那壁上望去,只見石壁上除了峨嵋的「指天劃地」,自己的「鬼箭飛磷」以外,光禿禿一片,心頭一震,詫聲道:「青箏師兄之言過謙了,別瞧師兄輕輕一下子,貧道可真是拜服萬分!」
  同樣的,在這邊峭壁上等待的人,雖全都是一等一高手,但青箏道人此式一出,卻沒有數人說得出名頭。
  眾人的目光可都是夜視如晝,清楚地望見那石壁上經青箏道人這一拂之下,並沒有絲毫影響,都不由齊齊一怔!
  崆峒的劍手白大俠雙眉一皺,尖聲道:「天一大師可能為俺們說說青箏道長這是何等絕頂的功夫嗎?」
  少林天一大師低低宣一聲佛號道:「這個……」
  驀然身旁一個冷冷的口音接道:「玉玄歸真!」
  「啊!」一聲驚呼發自眾人的口中,他們可都不能相信這俊美的道人竟練成了道家至高玉玄歸真手法!
  天一大師也是一驚,回首一看,發話的乃是那北遼的金寅達!看來此人定是深藏不露,身懷絕技之士了,否則他決不會看出青箏道人的內家至高手法。
  心中陡然一個奇異的念頭閃過,天一大師打心底深處念了兩聲「善栽!善裁!」竟生出一絲警惕之心!
  也許這是上天的安排,總之,從這麼微小的一點上竟然決定了以後近百年的武林大勢!
  微風又開始送拂了……
  呼一聲,一陣風拂在直立的石壁上,立刻將上面一堆細灰似的石粉飛揚在空中,石壁上現出了四道四指拂過的印痕!
  不消說,那是青箏道人玉玄歸真的傑作!
  青箏道人微微一笑,對白石道:「咱們該回去吧!他們尚在等我們的生死結果哩!」
  白石緩緩點點頭,沉聲道:「要小心!」
  青箏道人豪心登被激發,哈哈一聲洪笑,身形有若神龍騰空而起,飛也似地掠向前去。
  白石道人緊跟著也自騰空而去。
  這邊峭壁上的人也都緊張地瞧著這兩個一代宗師,但見兩人有如巨鳥般在空中弧形地經過好遠一段路程,漸漸落向沙面,誰也不會相信,兩個身懷這樣高深輕功的道人會有隕落的道理。
  說時遲,那時快,右首的白石道人陡然悶哼半聲,身形在空中一個蹌踉,和慧真和尚的遭遇是一樣的,如出一轍離奇地墜下沙面去。
  左首的青箏道人吃了一驚,身形陡然一塞,呼的真氣連轉一小周,再若天馬行空般急急一個轉彎,猛伸手向那下沉的白石道人抓出。
  哪裡知道他真氣這一運行,心脈有若刀割,來不及吐出濁氣,身形已支持不住,直線下墜,不消片刻,這兩個俊美神勇的道人便永別了這芸芸眾生的大千世界。
  寒風飄然拂過……濃雲又將月兒遮住了……
  黑沉沉的,是為這三個在死的一代宗師作低默的憑弔,也像是給這一片淒涼的黃沙上再鋪了一層恐怖的外衣!
  遠方有清稀淡薄的水霧,迷迷茫茫擁著這四周的亂石嵯峨,月兒若隱若現地在雲層中,使得這座大山倒向那一片黃沙的方向投下一抹淡暗的黑影。
  夜,沉沉如故。
  峭壁上,黑壓壓的一片人影現在卻孤孤單單剩下兩個人影,一僧一俗,卻是天一大師和首先提議赴沉沙谷作生死賭博的金寅達!
  一個個名震一方的人物都消失在一片黃沙之中。有的是行至中途便命喪沉沙,有的是僥倖渡過,在那沉沙的盡頭留下獨門的表記,但沒有一個人能夠安全地往返!
  天一大師一代高僧,目睹這許多武林同道個個命喪荒谷,慈憫之心油然而生,但無奈師祖早已定下了死亡的約會,連他本人也壓根兒沒有存著生還之望,是以雖見眾人一一死去,僅自暗宣佛號,沒有去出手相救。
  最後的時刻來臨了,金寅達冷冷道:「大師號稱天下之首……」
  天一大師怎麼不懂他話中之意,冷然接口道:「金施主不必多疑,若是怕老僧臨陣逃脫,試讓老僧先去一趟吧,唉,今日之事……」
  金黃達又是陰陰一笑,說道:「大師究竟是佛門中人,氣度遼闊,絲毫不疑心鄙人曾在大師赴險之後悄然而退?」
  天一大師驀然心中又是一震,神眼一翻,瞪著那金寅達,但見他雙目奕奕有神,金寅達心頭不禁有一些不自在的感覺。
  大師閃目一轉,低聲道:「老僧先行一步?」
  金寅達道:「大師請……」
  少林老僧輕宣一聲佛號,縱身奔向沉沙谷。
  金寅達沉吟片刻,忽然又道:「大師且住,容在下和大師並行吧。」話聲方落,身形已自飛出。
  天一大師倒真不知金寅達是什麼意思,但他佛心甚極,微微一哂,也不思考。
  兩人身形有若彈丸,颼!颼!在黑暗中劃出兩道黑線,平穩地走入黃沙漫漫的沉沙谷中。
  天一大師功力號稱神州第一,雖是平靜地行著,但速度卻是驚人,一路並行而來,天一大師不由驚忖道:「這一程趕來,可斷定這金寅達的功夫不在武當白石道友之下,以他一個北遼之人,竟能練得如此神功,倒是難得了。」
  這一踏上沉沙谷,卻立刻分出功力的深淺了。
  天一大師足不點地,輕快地行走在沉沙谷之上,身法輕盈,生像是這沉沙對他來說,已是一項很好的借足石了,一絲一毫也不見倉促!
  但那金寅達卻不如此,身形凌空而渡,提氣吐氣之間,顯出他實是全力以赴,才勉強如此,和天一大師安詳的身法比起來,到底要遜了一籌。
  漸漸地,沉沙谷的盡頭近了,那石壁上已留下了斑斑纍纍的痕跡,令人感到格外的刺目。
  天一大師口宣佛號,踏上石舟,反身對跟上來的金寅達道:「假如咱們兩人也不能返回生天,那麼,那麼先輩所期望的名位之次豈不始終不能完成嗎?」
  金黃達一怔,隨即答道:「不,大師,咱們雖然喪生,但——但這些……」
  說著,指一指那壁上斑斑纍纍的痕跡。
  天一大師一轉念,也自釋然,說道:「那確實只好如此了。」
  說著,微一合十,對金寅達又道:「施主先使神功吧,老僧恭請教益!」
  金寅達倒也爽快,呵呵答道:「好吧,在下這就現醜!」
  說著,雙手一提,一前一後斜飛而出,「噗」的一聲,在那石壁上印了兩掌。
  雙手才觸山石,猛然一撤,同時間裡,忽然雙掌交錯而旋,「嘶」的一聲,山石盡給他刮下一大片來。
  天一僧人低讚一聲:「好俊的一式『回風舞柳』!」
  金寅達乾笑一聲,橫退一步。
  天一大師不再言語,上前一步,猛運一口真力,在體內完成了美滿的運行,呼地吐了出來。身子驀然騰空而起,橫地裡往那石壁上一跺,有若壁虎般身子和地面完全平行,面向下,牢牢地立在壁上,蔚為奇觀!
  片刻之後,大師才飄下地來。回首一看,石壁上已然留下了兩個腳尖向下的足印,深達三寸有餘!
  金寅達忍不住呼一聲:「大師真不愧武林之首!佛門金剛不動身法,功參造化……」天一大師一哂,不置可否,兩人默對片刻,天一大師陡然說道:「金施主,咱們這可就回去一試。」
  驀然,他心中一震,臉色不由大變!
  金寅達抬頭一望,只見天一大師面寒如冰,齊腹白髯根根豎立,心中不由一慌,信口胡謅道:「大師怎麼啦?」
  天一大師理也不理,猛然吸一口真氣,緩緩又吐了出來,金寅達見狀面色一沉,陰陰笑道:「好!好!今日……」話未說完,心一橫,一掌直推過去。
  天一大師面色驟變,猛然大吼一聲。
  這一聲乃是天一大師情急之下滿含內力所發,聲音有若雷擊,「轟」然一聲,真可裂石。
  金寅達猛覺一怔,掌上力道一鬆,只用出四成內力來,但卻結結實實地打在天一大師的胸口上,天一大師不由被打得後退兩步。
  金寅達萬料不到自己這一掌竟如此得手,怔了一怔,陡然醒悟,急叱一聲,又是一掌當胸打向天一大師。
  大師陡然長歎一聲,仰天疾呼道:「罷了!罷了!劫數使然,讓老僧和這小子同歸於盡吧!唉……」猛可一沉,散去全身已聚於關元、玉枕兩穴上的真力,反而提至丹田,佈於全身,口中叱道:「說不得老僧今日要重開殺戒了……」
  言下似有自嘲晚節不保的意思,雖然情勢如此急迫,但也不由打心底深處暗覺可笑又復可憐。
  金寅達情知此乃自己生死關頭,也是全力貫注,一掌劈向天一大師頂門。
  大師雙手一翻,接了一招,驀然胸中一窒,一個蹌踉後退數步,「噗」的一聲,落腳之處,輕柔不著絲毫力道,竟然已退出山舟,而落在沉沙谷中。
  金寅達仰天一笑,雙掌交相又是一擊。
  天一大師臨此險境,仍是心神不亂,勉力按抑著真氣,一提之下,雙腳絲毫沒有陷落下去,同時間裡,左手當胸,右手一揮,終於動用了少林的「無極玄功」!
  「呼」的一聲,金寅達但覺手中有若受千斤巨錘一擊,雖則感覺對方攻勢之中,多處不甚嚴密,但可恨自己自顧不暇,沒有餘力乘隙而入。
  說時遲,那時快,天一大師身形已然下沉,好厲害的沉沙,一瞬間,沙土已掩至大師足踝。
  金寅達顧不得自己右手發麻,左手一圈,驀然一式「泰山壓頂」,直按而下,目的是想要把天一大師像釘釘一般打入沉沙之中。
  大師怒叱一聲,左手仍是當胸之式,右掌卻一側斜迎而上,無極玄功再發,呼呼勁風大作,金寅達陡覺身法一震,力道被反震回來,不由一哼,趕忙後縱,卻見那天一大師一掌劈退自己後,面上掠過一絲痛苦之色!
  金寅達不等身形落地,凝足真氣,又是一掌壓來。
  天一大師面色又是一變,低嘿一聲,又自架解金寅達這一式攻式,可是足下沉沙已升至小腿了。
  天一大師雙目盡赤,真氣陡然一散再凝,就這一吹一納之下,已運足了佛門般若禪功於左掌,這佛門般若掌可非同小可,天一大師自出師來,這禪功尚未用過一次,此次乃是生死關頭,這一提功,全身袍紋不由驟增!
  金寅達嘿然一哼,身形忽左實右,掌力貨實卻虛,施出北遼名震一方的「迷魂步」,但一連數次,都被天一大師右掌無比雄厚的掌力封回。天一大師自明白了那其中一切的原委後,便無名真火上衝,殺心陡盛,此時雖身處危境,但仍運功以待。
  金黃達再也不停留,身子弧形一衝,閃電又是一退,施出一式「迷魂步」中「遊魂渺渺」,竟然欺近了五尺。
  天一大師陡然大吼一聲,右手鐵掌一掃,金寅達雙掌急忙一封,說時遲,那時快,天一大師右掌早已凝就的「般若禪功」一旋而出,嗚嗚怪響陡盛,竟然使空氣迴盪之下,發出一股古怪的迴旋力道!
  金寅達萬萬料不到天一大師功夫如此神奇,心神一疏,身子陡然間已被那一股回力拉近數尺。
  天一大師出手有若閃電,「嗖」的一聲,右手疾出,扣向金寅達左手脈門。
  金寅達重心才失,脈門已被扣住,情急之下,右掌劈門一拳打向天一面門。
  天一大師冷冷一哂,「呼」地左掌一封,颼然一撩,和金寅達對了一掌,但金寅達畢竟名家身手,臨危不亂,左手一翻,三指如電,「啪」的一聲,也搭上天一大師的脈門。
  天一大師打心底裡暗讚一聲,左手一送,但金寅達的右手也運足了力道,一封之下紋絲不動。
  天一大師右手陡然一鬆,避開金寅達的反扣之勢,驀然右臂自肘部一摔,「呼」地又自擒住金寅達的左腕。
  金寅達在急不及待之間,左手有若靈蛇,也是一翻,攻敵之所必救,天一大師不容他得手,呼的一聲,右臂又自一翻,五指一顫,在擒拿法中又加上了拂穴的內家手法,點向金寅達臂上穴道。
  金寅達心中一寒,右肩急塌,左腕一轉,手撐向內,用手背突地向外一撞,「呼」地內力急湧而出。
  天一大師右手原式不變,卻是一沉再吐,觀得清切,「嗒」的一聲,扣住金黃達的脈門。
  他們這數招皆因有一手互被對方內力牽制,是以只有一手作戰,但運用如飛,完全是擒拿法中最高深的招式,但見兩隻手臂僅能自肘部活動,呼呼數響,天一大師終於佔得上風。
  金寅達情急之下,驀然心生一計,右足一曲,膝頭一送,撞向天一大師丹田要穴,他知天一大師雙足困陷在沉沙中,必不能反擊,這一招果然陰辣得很,天一大師右手一鬆,金寅達得此良機,哪裡肯鬆手。左手又是一翻,也搭上天一大師的右腕。
  一瞬間,金寅達連施詭計,竟能從下風之勢扳持平手,也真不愧為一代宗師。
  天一大師心中甚是焦急,雙掌同時用力一揮,但金寅達也自全力相抗,一連數下,都紋絲不動。
  而這樣較勁,甚費內力,足下一浮,沉沙已升至膝頭,天一大師雙目盡赤,驀然全身功力孤注一擲,左肩一塌,電光石火間,左掌仍用力和金寅達互持,左臂卻自一曲,呼地一式「肘錘」撞向金寅達右肋的「章門」穴。
  金寅達做夢也沒有想到在這近身互搏,內力相抗之間,天一大師竟仍能分出力道用外家至剛的招式來對付自己,心中一寒,「呼」地長吸一口真氣,下盤不動,上身陡然橫移半尺,說時遲,那時快,天一大師瞠目一叱,左手肘錘陡收,全臂自肩窩猛力一摔,內家摔碑手已自發出,右手可也不絲毫停緩,一顫之下,震脫金寅達的五指,同時間裡,在金寅達來不及再出招相阻之際,雙掌已如兩條靈蛇,交相而上,但聞「啪」、「啪」兩聲,都緊扣金寅達的脈門。
  金寅達身形後仰,重心失據,一著之差,全盤盡沒,天一大師猛可一呼,嘿然臂上用力,向上一挺,將金寅達身子凌空舉起,一蕩之下,猛力向身前的峭壁上擲將過去。
  「呼」的一聲,天一大師雙手同時一顫,在這急迫之間,拍住了金寅達「關元」,「玉枕」、「華蓋」、「公孫」等五六個主要脈道。
  「噗」的一聲,是血肉和石壁相撞的聲音。
  金寅達慘吼半聲,平空跌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地昏死過去。
  天一大師仰天一呼,喃喃自語道:「天數如此,今日……」
  驀然,他瞥見死在地上的金寅達似乎蠕蠕一動,急忙大吼一聲,左掌虛拍,右拳猛搗,一虛一實,陰陽相濟之下,威力大得驚人,虛空又結結實實擊在金寅達的身上。
  天一大師一掌劈出,雙手合十,默默禱道:「非是老僧手辣,今日之約,乃是生死關頭,金施主安息吧!……」
  禱畢仰天疾呼,高呼道:「自古以來,沉沙之谷,無人能渡,今日……今日老僧拼著也要……也要渡出此谷,雖然……」
  天一大師長吸一口真氣,閉住任督雙脈的穴道,飛快地在體內運行一周,身子竟然緩緩從沉沙谷中升起!
  假如有人在一邊看見這個情形的話,包管他不能相信這失傳近百年的少林「一葦渡江」的心法竟又重現在天一大師之身,只見他升出沙面,閃電般便是一個反身。
  他不能,也是不敢再停留一絲一毫了,反身拔足而渡。
  呼呼,是衣袂破風聲。
  呼呼,這卻是拂面如刀的寒風!
  月兒緩緩地又鑽出了雲端。
  天一大師的身形愈來愈不穩了。
  他想:「啊!我佛慈悲,萬望助我天一能渡過此谷……」
  他想:「啊!天一啊,你使命重大,萬不能讓少林神功絕自你身…」
  八十多個年頭了,他的心神從來沒有如此煩亂過,但在這人生的盡頭,在這生死的交界之間,他的心靈深處仍然是煩亂不堪!
  這是人的常情,這是不可免的!
  漸漸地,近了,只有二十三四丈便能達對岸了。
  「呼!呼」,這不是衣袂聲,也不是寒風,卻是這衰老的僧人垂死的喘息聲!
  本來,人生——這紅塵世界——沒有什麼好留戀的,但自從他發現這沉沙谷的秘密後,對於這渡過此谷的一方面上,至死也不能釋然於懷!
  驀然,他感到一陣氣阻,氣血上逆——
  「沙」,「沙」,天一大師終於支持不住,開始下沉了!
  這號稱神州第一高手的少林老僧在劇戰後搶渡沉沙谷,和白石、青箏、慧真他們一樣,再也不能完成這個工作,緩緩地沉了下去!
  「噗!噗!」黃沙漫天。
  一陣寒風拂過,地平線上,再也沒有留下一個影子。是這一陣風,又拂平了黃沙上凌亂的足印,但奇怪的是,在天一大師下沉的地方,用不著風,原本就是平平的一片,連一個下沉的痕跡也沒有,難道……
  仔細觀察,這裡的沙上淡淡地有層黑影,那是由於月兒照著沉沙谷那一邊盡頭山舟上的峭壁所投下的暗影所致,在這時候,在這天一大師下沉的地方,正是在這片峭壁黑影的峰嶺,一片介於黑影外,一片包在暗影內。
  遠方有一兩聲稀疏的雞鳴了……
  沉沙之谷,險甲天下。
  飛鳥不渡,鵝毛不浮。
  是的,今夜裡這整個武林的精華,竟也沒有一人能夠生還在這沉沙之谷中!
  寒涼的夜風肆勁。
  時間是壬戌之年,七月既望,夜半四更,殘月當空而掛,灑出淡淡的清輝。
  車轔磷。
  「辟」的一聲,馬鞭抖在空中,車輪滾過,揚起漫天灰塵。
  河南的官道上,兩匹駿馬拉著一輛木車奔馳著,車上坐著一個健壯的青年,他抖著馬鞭,吃喝著,熟練地趕著馬車,在曲折的官道上匆匆而過。
  這是雪後初晴的時候,本來挺平的大道經過這場大雪之後,立刻變得泥濘不堪,雖然經日光曬乾,但是,灰塵可免不了,那兩匹馬都是灰色的一片,趕馬的少年也是一身塵沙,和著汗水,簡直成了泥人。
  「辟啪」,他右手抖了一鞭,騰出左手鬆開胸前的紐扣,露出健壯的胸膛,任涼風吹拂著,但是不消片刻,他的胸口又成了灰色。
  車又轉了一彎,前途盡處出現一個村落,他抖了抖韁繩,放緩了馬行。
  他掏出一條骯髒的手巾,招了揩額頭,喃喃自語:「還有一站,還有一站就到了。」
  馬車走進了村落,他熟悉地往左一轉,停在一家老牌「福祿棧房」前面。
  棧房門口出來一個中年胖子,大叫道:「陸小哥,辛苦你啦,貨來了嗎?」
  少年把馬鞭往車廂一指道:「招呼人來搬吧。」
  那中年胖子道:「陸小哥,快下來洗個澡吧,牲口讓俺們來料理。」
  少年道:「不打緊,我先料理了牲口再洗澡。」
  中年胖子笑道:「胡老闆不知哪來的好福氣,雇到陸小哥你這種勤快的幫手。」
  說著一面進去喚人來卸貨。
  馬廄中,少年一面揮著刷子洗著馬身,一面餵著草料。然而,他顯然有些心不在焉,他把右手的棕刷丟入了馬槽,卻把一束稻草拋入了水桶。
  但是他仍毫無感覺,茫茫望著窗外,喃喃自語:「陸介啊,陸介啊,這馬伕的生涯還有十二天就要結束了,只要,只要他老人家一來……」
  他嘴角露出一個欣喜的笑容,一伸手,卻從水桶中抓出一把稻草來,不禁啞然失笑。
  他拍著潔自的馬身道:「我自己也該去洗個澡了。」
  「陸介,陸介,吃飯啦。」
  陸介一面抖著頭髮上的水珠,一面把頭髮挽在頂上,應著走了出來,迎面而來的胖子嘖嘖讚了一兩聲:「好俊的小伙子。」
  陸介沒有表情地跟著他走到飯廳。
  桌上大魚大肉,香氣溢然,陸介風塵僕僕地奔了一整天,也著實累餓交加,風捲殘雪地吃了四大碗,輕輕放下碗筷。
  胖子笑道:「陸小哥,再吃一碗。」
  陸介道了聲:「飽了。」逕自離席,桌上全是粗豪漢子,從來沒有什麼禮節客氣,大夥兒仍然大吃大嚼。
  陸介走出飯廳,緩步渡到街心。
  是華燈初上的時候,這小村中炊煙裊裊。西天紅霞遍佈,彤雲如飛,隨風吹來陣陣燒松枝的清香,那令人心神俱醉的清香,把陸介又帶人童年的甜蜜……
  江南的春天,楊柳搖曳,燕子斜飛。
  花園裡,桃李爭艷,百鳥競鳴,輕風拂著花朵,蜜蜂兒在搖晃的花蕊上轉來轉去。
  陸介,就生長在這大花園中。
  「大哥哥,你在哪裡?小花貓把我的紙鴛扯破了,你來幫我貼一貼啊。」
  嬌嫩的童音響著,園門外閃進來一個小姑娘,靈活的眸子閃動著,頂上一雙辮子跳動著,春天像是在她的小臉上活躍了。
  陸介一面整著她弄縐了的衣衫,一面笑著替她補貼風箏。於是,小姑娘由衷地笑了,她真高興有這麼一個無微不至的大哥哥。
  「小真快進屋去,媽媽方才叫你呢。」陸介一面貼著風箏,一面正色地說。
  小真拍了拍身上的灰,像一隻蝴蝶般跑進了房屋。
  陸介靠在牆角上,嘴角上露出溫罄的笑容,他凝視著如火的紅雲中霞光萬道,漸漸地,他的笑容消失了,他的臉上像是罩上了一層冰霜,令人望而生寒。
  他眼前,那滿天紅雲變成了滿天火光,濃煙瀰漫著,樓閣塌崩聲,巨大的火舌,騰躍著,飛閃著,吞噬著。
  然後,這一切如幻景般煙滅了,剩下的是一片空的,無窮無盡的,茫茫的。
  他癡然皺著眉苦思,那片空白卻愈來愈大,終於佔據整個心靈,他一絲影子也找不出。
  「唉,我呆想些什麼呢?還有十二天,他老人家就要來了,這次他一定要告訴我的。」
  天色漸漸暗了,他又緩緩地踱回棧房。
  夜闌人靜的時候,棧房裡四周傳來陣陣鼾聲,陸介安詳地躺在床上,忽然,他像一隻狸貓一樣爬了起來,他斜眼了望窗外的月亮,時間一點也沒有錯,三年來養成的習慣,每夜到了這時候他就自然而然地醒來了。
  他小心翼翼地在窗門上貼耳聽了一會兒,然後滿意地坐回床上。
  月光斜進窗欄,正照在他的床邊,他,竟如一個和尚般盤坐入定在床上哩。
  東方旭日初升,早起的農夫已成群在田里忙作了。
  陸介喝了兩碗豆漿,從客棧走到後面的田埂上,他坐在微濕的石頭上,從懷中掏出一本書卷來。
  涼爽的晨風拂著,陸介翻開書卷,立刻聚精會神地看下去。
  他從書卷中抽出一張像地圖一樣的東西,看了一會兒,暗中喃喃自語:「沉沙谷,沉沙谷……」
  忽然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從樹後傳來:「噓——我且休息一會兒。」
  陸介從樹孔中望去,只見那姑娘年約十六七歲,臉頰嬌紅,模樣十分可愛。
  那小姑娘忽然又歎了一口氣,輕聲道:「怎麼辦呢?」
  陸介不禁有些好奇,仔細從側面看去,只見小姑娘輕輕從背後把辮子拿到手中,憂愁地玩弄著辮子。
  那姑娘黛眉微蹙,低聲地自言自語道:「怎麼辦呢?要是給師哥抓回去……唉,怎麼辦呢?」
  陸介不禁大是驚奇,他悄悄地偷聽下去。
  那姑娘玩了玩手中的辮子,憂愁地呆望著天,那神情就像求天幫忙的模樣,令人見而生憐。
  過了一會兒,她的臉上忽然綻開一絲笑容,她輕聲自語道:「對啦,我可以雇一輛車,一面躲在車裡,一方面也比跑路要快得多,只要——只要一跑到水口,哼,我就不怕啦。」
  霎時之間,她像是一切問題都已解決,欣喜地逼著草中的小蟲兒玩。
  忽然,她又哎喲叫了一聲,陸介偷偷從樹孔中望去,只見她花容失色,口呆目瞠,半天才悄聲自語:「我——我身上沒帶錢啊,怎麼……怎麼辦呢?」
  陸介瞧她那神情,心中竟然也替她著急起來,他暗中道:「怎麼辦?怎麼辦?她沒有帶錢啊。」
  那小姑娘托著香腮,伸出一根纖指支在臉頰上,一副苦思的模樣,一隻枯黃色的炸猛跳在她的裙帶上,她也沒有發覺。
  「呀,我真笨。」她忽然叫著說:「我雇一輛車,央求那趕車的先上路,到了水口,要大哥付錢不就得啦。」
  陸介在樹後一聽,險些也拍腿大叫道:「我真笨。」
  「啪」,他手中的書卷跌落地上。
  那姑娘「咦」了一聲,四處看了看,卻不見動靜,她也就不再注意。
  過了一會兒,她又自言自語地盤算道:「那趕車的要是年紀大的,我就叫他『大叔』,若是年紀輕的,我就稱他一聲『大哥』。」
  陸介聽她說得有趣,不知不覺地,一個溫馨的笑容掛在他的嘴角上。
  「喂,趕車的大哥——」
  陸介嚇了一跳,連忙爬起一看,原來那小姑娘仍在自言自語:「我要趕著上水口去,你的車子能不能載我一程呀?」
  「他要是說:『成啊,你出多少價錢?』我就說:『沒關係,多少隨便你。』要是他不急著說要錢,我就樂得不提錢的事。」
  她認真地溫習了一會兒,繼續自言自語道:「要是他說:『你先交錢吧。』我便說:『嗯,沒關係,我到水口再給你。』」
  她把前後仔細想了一遍,覺得這番問答編得天衣無縫,於是滿意地笑了笑,站起身來,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土。
  「嗒」一聲,衣帶上的炸猛跳入草中。
  她口帶笑容地望了望四周,輕盈地從田埂上往村墟中走去。
  陸介看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轉彎處,才驚覺到自己的書卷掉在地上,上面已沾著好些泥土了。
  棧房裡,人聲嘈雜,裝貨卸貨地忙得不可開交,陸介斜靠在屋角,雙手握著一片竹葉,捲成小卷兒放在嘴裡一吹,「吱」響了一聲,他嫌那卷兒捲得太鬆,又放在手中使勁搓著。
  一個夥計拿著兩瓶酒走過,叫道:「陸介,要不要來一杯?」
  陸介眼都不抬地搖了搖頭。
  這回捲得夠緊了,他吹了兩下,嗚嗚地有高有低。
  「馬胖子,馬胖子。」門口一個粗嗓門叫著。
  那胖子正在忙著指揮夥計運貨,叫道:「幹什麼?誰找我?」
  門外那人道:「是我,老王。」
  馬胖子擠出去問道:「老王找我幹什麼?咦……」
  顯然他瞧見了什麼新奇的事物。
  是老王的聲音:「今天你們這兒有沒有車去水口?」
  馬胖子呵了一聲,道:「可是這位姑娘要搭車?」
  老王道:「正是,她急著要去水口。」
  馬胖子道:「這個我可作不了主,貨車搭客是他們趕車的老哥的外快,全要看他們肯不肯,喂,姑娘,你請進等一會兒,我去幫你問一聲。」
  棧房裡嘈雜不堪,誰也沒有聽見馬胖子在外面和老王說什麼,只有靠在牆角的陸介,他一句一字全聽真了。
  馬胖子和老王擠了進來,後面果然跟著那個小姑娘。
  陸介裝著不在意地吹著手中的竹葉兒,嗚嗚地怪響著,一點也不好聽。
  馬胖子向一個小夥計道:「小余,你去把錢普三和趙勝喚來,他們倆人正是要趕車去水口的。他們倆多半在對門酒店裡。」
  那小姑娘瞪著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夥計們忙忙碌碌地出出進進,不禁東張西望,頗覺有趣。
  過了一會兒,那夥計小余跑了回來,後面跟著四五個彪形大漢,前面兩人陸介認得,正是錢普三和趙勝,後面幾人也都是馬伕,想來是聽那小余一番胡言亂語,跑過來湊熱鬧的。
  馬胖子道:「老錢,明天你不是要上水口嗎?這位小姑娘想搭乘你的車,你瞧——」
  那錢普三搖了搖頭道:「胖子,我車上堆得連只蒼蠅也擠不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馬胖子道:「那麼,老趙你呢?」
  趙勝像是有點醉醺醺地瞟了小姑娘一眼道:「你出多少錢?」
  那小姑娘眨了眨大眼睛,像是背書一般他說道:「沒關係,多少隨便你。」
  陸介想起方才在田埂上這小姑娘的自問自答,不覺啞然失笑。
  趙勝搔了搔頭,小姑娘緊張地望著他,看他會不會說出「先要錢」的話兒,哪知趙勝搔了搔頭道:「好吧,明兒清晨,你到這兒找我。」
  小姑娘喜孜孜地轉聲對老王和胖子道:「謝謝您啦。」
  她這一轉身,趙勝和錢普三齊齊驚叫了一聲,霎時臉色大變,趙勝急叫道:「不,不成,咱們不能搭這姑娘……」
  說罷轉身就走,馬胖子叫了兩聲,兩人理也不理。
  老王「咦」了一聲,回頭望了望馬胖子,馬胖子向隨錢、趙二人同來的幾人道:「小方你們三人要到下半月才出馬,閒著送這小姑娘一趟如何?」
  那三人還望了望小姑娘的背,忽然臉色大變,大叫道:「不成,不成。」說罷也是掉頭而去。
  馬胖子吃了一驚,忽然聽得「哇」一聲,那小姑娘竟坐在地板上哭了起來。
  好幾個夥計圍了上來,一看那小姑娘,齊是臉色大變,馬胖子不禁莫名其妙。
  那小姑娘坐在地上哭得甚是悲切,馬胖子道:「小余,你再去把蘇全他們喚來。」
  一個夥計上前在馬胖子耳邊嘰嘰咕咕一陣,馬胖子望了望小姑娘的背,竟然也是臉色大變,急得直搓手。
  小姑娘哭了一會兒,抬起頭來一看,馬胖子正在和那帶她來的老王低聲說話,竟是沒有一個人理睬她,不禁又低頭哭了起來。
  陸介冷眼看著這一切情景,他鼓氣把竹葉卷兒吹得拉了一個尖,「刷」地將竹葉卷兒丟在地上,走了過來。
  他冷冷瞧了馬胖子一眼,回頭對小姑娘道:「喂,姑娘,我送你去水口。」
  那小姑娘喜悅地抬起頭來,瞪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道:「你?……你送我去?」
  陸介用力點了點頭,窗外的風吹著他的一雙衣袖,縷縷飄搖著。
  背後馬胖子叫道:「陸介,不成!」
  陸介回首道:「為什麼?」
  馬胖子道:「大後天你要趕車回清坊。」
  陸介道:「大後天還有三天時間,我趕得回。」
  馬胖子又道:「不成……」
  陸介抬起雙眼,盯住馬胖子,馬胖子忽然感到一陣不自在,儒然道:「你自己瞧……」說著指那小姑娘的背。
  陸介一看,只見那小姑娘的背上衣衫繡著一朵梅花,他心知這其中必有蹊蹺,但是只冷冷回頭道:「有什麼不對?」
  馬胖子變色道:「陸介你不知道……『神拳金剛』……」
  「嗨喲」,工人扛重物的吼聲壓住了馬胖子的聲音。
  陸介掀眉冷笑了一下,轉身道:「小姑娘,我送你去水口。」
  說罷轉身就走,小姑娘叫道:「明天清晨嗎?」
  陸介停下身來,簡單地道:「現在。」
  「嗨喲」,「嗨」……苦力的吼聲。
  陸介坐在車上,小姑娘坐在車廂裡,兩匹駿馬輕嘶著。
  馬胖子拉著趙勝和錢普三從對面酒肆中跑出來,他身上的肥肉隨著奔跑的腳步一起一伏。
  「喂,陸介,等一下。」
  陸介緩緩轉過頭,趙勝和錢普三已帶著一身酒氣而至。
  趙股道:「陸介,這禍可闖不得啊!」
  陸介歪著嘴應了一聲。
  錢普三大聲道:「陸介,何必惹這種事?」
  陸介早就知道這其中必有蹊蹺,但是他就是不肯出口相問,索性裝著完全知道的樣子,不在乎地笑了一聲。
  趙勝和錢普三相對愕了一會兒,正要開口,「辟啪」,陸介的鞭子抖在空中,馬匹輕嘶一聲,車輪開始轉動。
  眾人驚呼中,「辟啪」又是一聲傳來。
  趙勝呆呆望著,錢普三往地上吐了一把口水,道:「陸介這小子我早就知道非吃大虧不可,哼,這回……」
  空中只剩下一卷黃塵。
  不出半個時辰,一匹快馬衝進了村墟,一直衝到「福祿棧房」門口,馬上之人才猛一抖疆,那馬端的神駿,長嘶一聲,人立而起,那麼快的衝勢就定了下來。
  馬上一個英挺的少年,熊腰虎臂,他抖著馬鞭,大喝道:「兀,那棧房裡的漢子都給我滾出來。」
  錢普三和馬胖子對望一眼,臉色齊變,錢普三道:「壞事了……神拳金剛……」
  馬上少年又喝道:「幹嗎,不出來嗎?」
  馬胖子連忙出去,道:「大爺有何吩咐?」
  馬上少年道:「聽說方才一位身穿梅花的姑娘在你們這兒僱車是不是?」
  馬胖子啼儒道:「是……是……」
  那少年喝道:「雇著車沒有?」
  馬胖子不敢隱瞞道:「有……有個新手……不知大爺的……」
  少年道:「我問你雇著沒有?」
  馬胖子吃了一驚道:「雇著了。」
  少年大怒,「刷」地一鞭抽在馬胖子頭上,大喝道:「該死,混賬!往哪裡去了?」
  馬胖子抱著頭,向前面指著,嚅嚅道:「那邊……那邊……」
  馬上少年一夾馬,揚鞭如飛而去。
  馬蹄得得得,陸介把韁繩交在左手上,右手在車旁拿出一頂風帽,斜斜戴在頭上。
  她一直沒作聲,他也一直沒講話,只心中盤算著:「神拳金剛?神拳金剛是什麼人?他和這姑娘有什麼關連?」
  「這小姑娘一個人在江湖上跑,也不知是什麼路數?」
  馬車在土路上奔著,顛簸著。
  忽然,他的耳朵裡發現了一陣馬蹄聲,雖然那還遠得很,但至他已意識到是怎麼回事了。
  「喂,姑娘!」
  車內沒有回音。
  他回頭輕輕掀開門幕又叫了聲:「喂,姑娘。」
  那小姑娘不知在想什麼心事,驚了一跳道:「什麼?」
  他沉吟了一下道:「可是有人要追趕你?」
  小姑娘瞪著眼點了點頭。
  陸介哦了一聲道:「那就是了。」
  他回身勒了勒韁,頓時馬奔得更快了。
  兩匹馬都是上選之駒,這時放開蹄來,只覺路旁的景物飛快地向後倒去,然而馬車上,陸介的臉色卻愈來愈凝重了,他的聽覺告訴他,後面的馬愈來愈近了。
  「哼,這廝的馬好快。」
  前面路轉出,出現分岔兩道,陸介知道左面的是通水口,右面的卻是經過一個荒崗直達臨汾。
  陸介冷靜地盤算著:「雖說這姑娘是要到水口去,但是這路上一路平坦,無處躲藏,只怕不到一半路程就會被後面的趕上,倒不如……」
  想到這裡,猛可回身道:「姑娘,後面追的已近,若是直奔水口,非讓人家追上不可,咱們先往臨汾方面跑去再說——」
  這時馬車已奔到分岔路上,陸介猛然一抖經繩,馬匹一聲長鳴,帶著龐大的車輛一個急轉彎,走上右面道路。
  陸介偏著頭傾聽了一會兒,後面的馬蹄聲又近了一些,他忽然有點煩躁地猛抖一鞭,發出輕脆的一響。
  他想是實在拗不住了,終於回頭道:「姑娘,你可知道神拳金剛是什麼人?」
  他心中暗暗解釋:「我可不是怕他才問的。」
  車中傳出溫柔的聲音:「他——是我師哥。」
  陸介愕了一愕,手中的繩韁不覺鬆了一些,馬行也緩了下來。
  「嗒嗒嗒」,背後的蹄聲終於清晰了,這回連車上的小姑娘也聽真了,她恐煌地從車廂中往後望去,卻也看不見什麼。
  陸介忽然鎮定起來,他沉聲道:「姑娘,抓緊座椅,咱們要加速了。」
  「辟啪」,「辟啪」,皮鞭科在空中,馬兒展開全速奔馳,陸介弓著腰,全神貫注著,迎面而來的風把他的衣襟吹向後方,在空中獵獵作響。
  那個小姑娘坐在車中,緊抓住椅靠,她感到十分緊張,但是那緊張中卻夾著一絲說不出的興奮,這使得她的心不住地跳著。
  「他,為什麼要這樣拚命幫我?」她開始想到這奇怪的馬伕。
  「他不怕嗎?他並不是不知道神拳金剛呀!他方纔還問我的。」
  她拂了拂鬢邊的散發,肯定地,結論地暗道:「不過,他一定是一個很好的人。」
  她悄悄掀開一角幕簾,偷偷注意這奇怪的馬伕——
  只見雄偉的背軀擋住她的視線,褸襤的衣角飄動著,卻增加了幾分粗獷之美。她斜著頭,從側面望去,歪斜的風帽下,瘦削的臉龐構成動人的線條。
  她頭一次發現這趕車的竟是如此秀俊,她的心扉中忽然生了無限的好感。
  「他也會武藝嗎?不然怎麼他不怕?」
  「不會的,一個趕車的怎可能會武藝。」
  陡然,她聽到更清晰的蹄聲傳自車後,她往後一望,頓時大叫起來:「喂,趕車的大哥,是我師哥……神拳金剛……」
  陸介聽她喊得惶恐,不自覺地單眉一場,暗中冷笑道:「神拳金剛是什麼東西?」不過他可沒出聲,只用力抖出一鞭。
  忽然,他回頭道:「你會不會騎馬?」
  小姑娘答道:「會。」
  陸介沉吟了一會兒道:「你坐到前面來。」說著自己往右移了移,讓出座位。
  那姑娘依言上前,和陸介並肩坐在車前軾木上。
  陸介道:「咱們的馬雖不差,可是拖著車就跑不快,所以——你先騎到馬上去。」
  那姑娘應了一聲,輕輕一躍,身形就跨在馬背上,大風把她的秀髮吹得在空中飄揚,那姿態真美極了。
  陸介怔了一怔,暗道:「這姑娘既是那什麼神拳金剛的師妹,自然是會武功的啦。」
  他猛然一抖馬韁,一來把馬上的轅木放開,一手扯著皮帶,大喝一聲,那皮帶「啪」地被扯斷,他身形卻如一隻大雁飛上另一匹馬的馬背!
  小姑娘見他一躍而至,大喜叫道:「大……大哥,好本事。」
  陸介猛然覺得一股甜香直往鼻孔裡鑽,心中一陣子迷糊。
  那車雖然脫離馬匹,但是速度不減,仍然緊跟在馬後面疾滾,但是車滾愈來愈慢,馬行愈來逾速,霎時就遠落背後。
  兩匹馬脫離拖車,果然輕鬆得多,那小姑娘回頭看了看,叫道:「師哥已趕近了……」
  陸介不答,抖手兩鞭抽在兩匹馬臀上,兩匹馬長嘶一聲,拚命前奔。
  呼的一聲,轉過一個小彎,前面一座小山兀立,陸介叫道:「往山上跑。」
  兩人縱馬上山,那山雖是不高,形勢卻甚險絕,陸介從小徑中一拉馬,猛然跳上一塊大巖,他抬頭一看,只見一塊虎形巨石巍然當頭斜出,正罩在底下惟一的山徑之上,不禁心中一動。
  轉身道:「姑娘,你先行一步,我馬上就來。」
  小姑娘怔了一怔,但仍是依言縱馬前行。
  正行間,忽然耳邊一聲巨響,她吃了一驚,回首一看,只見方纔所經處煙塵瀰漫,她拉馬跳上一塊高石,俯望之下,不由大大驚奇,方纔所經狹徑,這時竟然被一塊巨石封死。
  正奇怪間,耳後蹄聲響處,陸介悄然而來。
  她驚喜地問道:「是你弄的嗎?」
  陸介不答,揮鞭道:「我們快到那邊林子裡去。」
  兩人藏妥身形不多時,但聞馬嘶之聲,敢情是神拳金剛被巨石阻住,但是不一會兒,只見一條人影騰躍而起,躍上巨石。
  原來神拳金剛會馬施展輕功而上,他站在巨石上四周望了望,大聲喝道:「那趕車的漢子聽著,再不滾出來,可莫怪小爺子手辣心黑。」
  這神拳金剛年紀雖輕,內功卻似極為高強,他的聲音凝聚不散地直送出去,近處樹木被震得簌簌而動。
  然而四周卻是毫無動靜。
  他再次大喝道:「師妹,出來!」
  藏身林中的陸介忽覺身邊的姑娘全身震了一下,他轉首一看,只見她臉色蒼白,似乎極是害怕。
  那神拳金剛見無人理睬,一躍而下,往右邊搜了過去。
  「喂!你究竟會不會武藝?」
  她忽然帶著迷惑的低聲問。
  陸介也不知聽真沒有,茫然搖了搖頭。
  他心中口心相商地想著:「他老人家一再說不許我顯露,我隱藏了兩年零三百五十三天,沒有一個人發覺,難道還有十二天就忍不住嗎?
  「可是——他老人家也曾一再他說,扶弱抑強,應該當仁不讓於師,那麼這兩者衝突的時候我該選擇那一樣呢?
  「我若貿然出手,要是給他老人家惹來麻煩,那……真是不堪設想。
  「不過,我看著這小姑娘讓那廝捉去嗎?」
  他皺著眉,心中雖下決定,忽然他自私地想道:「對了,這可是人家派門中的私事,我若硬插一手,倒是犯了武林大忌,嘿,我何不……」
  這時,忽然那兩匹馬高聲長嘶,在右面搜索的神拳金剛立刻撲了過來。
  他的手心淌著冷汗,不過他知道,這不是因害怕出的汗,而是為他方纔那一番思想而大感尷尬。
  忽然,身邊的小姑娘湊近來悄聲道:「你,你快走,我出去。」
  陸介只覺秀髮拂面,如身置蘭芷之中,他凜然而驚,暗忖道:「陸介啊,你還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哩,雖說你是怕替師父惹上麻煩,可是……你若是真有此意的話,師父要你這種徒弟幹嗎。」
  神拳金剛愈來愈近了。
  忽然,一條人影如鬼魅一般躍上岩石,正在搜索的神拳金剛吃了一驚,抬頭一看,只見那人叉腰站在石上,一塊破巾蒙著臉,身上衣衫也襤褸得很,但是,卻令人有一種威風凜凜的感覺。
  神拳金剛正思索此人是誰,忽然心念一動,大聲喝叫道:「你是那趕車的小子嗎?」
  蒙面人不答,吸了一口氣大聲道:「神拳金剛報上名兒來。」
  他聲音隔著布傳來,辨不出他真實的口聲。
  神拳金剛哈哈大笑,似乎無限詫異地道:「你不知我名嗎?」
  蒙面人雙目一翻,宛如未聞,大聲道:「神拳金剛報上名來!」
  神拳金剛仰天狂笑,忽地面色一沉,厲聲道:「黃方倫,聽過嗎?」
  蒙面人用力搖了搖頭道:「沒聽過!」
  他心中暗暗得意:「看看是你狂還是我狂。」
  神拳金剛四處望了一眼,道:「你是有意架樑的了?」
  蒙面人想了想,用力點了點頭。「呔,不知死活的小子!」
  神拳金剛黃方倫怒罵著,身形已如一陣旋風般撲了過來,他左手如戟,右手如扇,由外向內一齊攻到。
  蒙面人正在故作狂態逗怒神拳金剛,這時,見他來得異常驚人,心中竟是一慌:「我該用那一招呢?躲閃還是還攻?……『凌霄於雲』?『橫飛渡江』?還是『白掛袋』?……對,『三分拂揚』!」
  只見他雙足針立地面,上身前後一晃,猛然往左一折,神拳金剛左手的二指,右手的一掌全都落了空,呼一聲,也落在岩石上。
  黃方倫驚詫地盯著他面上的蒙巾,心中暗忖:「這廝是誰,我先還懷疑他是趕車的小子呢。」
  蒙面客一閃而卸敵勢,雙目射出異樣的光輝,他仰首,暗暗盤算:「然後,我該用那一招呢,師父說不知敵人底細時,要先逼出他是哪一派的,再想法致勝,我且試他一招。」
  只見他左手一拳揮出,身形滴溜溜一轉,右掌橫抹過去,姿勢怪異已極,神拳金剛陡然一驚,一招「荷蒲飛駕」斜退半步。
  蒙面人並不追擊,卻垂下雙手暗中思索:「這廝既用『荷蒲飛駕』避我這式,大概不出華山、嵩萊、元江三派的了,我再試一招。」
  只見他身子猛然前跌,十指如爪抓向敵人,卻是最普通的「大鵬展翅」之式,神拳金剛何等老練,大喝一聲,一連三拳掏出,蒙面怪客連退三步,才勉強躲過,但是,他心中暗喜道:「他既用『雲龍三現』來破我這招,必是華山派或嵩萊派的了,我再試一招。」
  他手臂不動,猛然跨出兩步,左腳飛起直踢對方「公孫」穴,右掌忽然一翻按下,勢若閃電。
  神拳金剛左掌一撩,欺身而進,蒙面人退了兩步大聲叫道:「你是華山派的!」
  神拳金剛既佔先著,豈容罷手,厲聲道:「是便怎樣?」
  手中連施殺著,他內功果真不弱,掌活之間虎虎風生,蒙面人卻連施怪招,極其美妙地一一閃過,但是顯而易見地,蒙面人身法窒滯,並不十分流利連貫。
  十招一過,蒙面人卻是愈來愈順手,舉手投足莫不妙絕,神拳金剛暗道:「這廝是什麼人?瞧他身法分明是個雛兒,可是招式恁的了得,我黃方倫威名滿江湖,難道連個雛兒也收拾不了?」他急怒之下,掌上愈來愈重,風嘯之聲也愈來愈緊,哪知蒙面人的掌力也愈來愈強,招式也愈來愈快,神拳金剛大喝一聲,十成功力施出!
  蒙面人雖覺對方掌力陡然大增,但他身手之間仍如毫無影響一般,愈來愈是順手,但是他心中卻是愈來愈不想打下去,他暗急道:「再打下去收不了手怎麼辦?難道我第一次與人動手就要鬧出人命?」
  只見他招式愈出愈快,掌力卻越收越弱,驀然大聲道:「喂,停手,咱們不要打了。」
  黃方倫惱怒頭上,哪肯放手,一連三拳猛攻而至,蒙面人退了三步,退到岩石的邊緣。
  他忽然帶著央求的聲音道:「神拳金剛,你走吧,咱們不打啦!」
  黃方倫怒哼了一聲,鼓足十成功力一推而至。
  蒙面人眼中閃過一絲恐懼的神色,忽然閉上雙眼,也是雙掌推出。
  「砰」的一聲,夾著女人的驚呼聲,黃方倫慘叫一聲,整個身軀被打出丈餘,死在地上。
  陸介坐在酒肆中,他一口氣喝了五杯烈酒,他的心現在還不住地跳著,他雙眼注視著桌上的叉燒肉,紅紅的,有些像血的顏色,他猛地感到一陣噁心。
  他茫然伸出雙手,粗厚的皮膚,寬大的掌心,他下意識地湊近鼻尖上聞聞它有沒有血腥味!
  「唉……」他心裡面在長歎:「他太膿包了,我沒想到……」
  隔座上兩個鏢師樣的粗漢,談論之聲愈來愈高,打斷了陸介的思想。
  「……嘿,『武林三英』的小麼給人宰了……」
  「老郝,你瞧是誰有這大能耐?」
  陸介心中一震,他雖不知「武林三英」是那三個人,但是這「武林三英」的名頭他可是常常聽人談起,據說這三人乃是武林公認的年輕高手。
  他忍不住上前,問道:「敢問老兄武林三英是什麼人?」
  那鏢師以為他是鄉巴佬好奇,就笑道:「那是三個本領極大的人,老大叫做『鐵筆秀士』程綽,老二『追雲狒』羅迪宇,小麼是——」
  他喝了一口酒續道:「神拳金剛黃方倫!」
  陸介幾乎驚叫出聲,他雙目中射出奇異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