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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萬夫莫敵

  這時候,在秘洞之外,百步追魂姬文央的聲音有如洪鐘一般在石洞中迴盪不已。
  「百步追魂!」
  「姬文央!」
  大家都在心中狂喊著,雖然大家都沒有出聲,究竟姬文央的威名在武林中已成了不可一世的大魔頭。
  「小娃兒們不是要尋老姬的晦氣嗎?來啊,出來啊——」
  姬文央的聲音嘹亮地迴盪著。
  大家沒有動靜,黑暗中有一個人忽然大踏步向外走,眾人立刻呵了一聲,跟著那人向外走,微光下可看見那為首之人正是鐵氏雙俠的弟子鐵廣。
  眾人隨著他從多事老人所佈的『拉拉雜雜』陣中穿出,到了洞口,只見嘩啦啦的大瀑布外,隱約可見到一個鐵塔般的身軀,為首鐵廣走到水簾邊上!不由自主地一停。
  翁白水冷笑了一聲,說風涼話道:「咦!怎麼不走啦?」
  艾錕哼了一下道:「翁兄你第一個出去吧。」
  翁白水往水簾外一探首,頓時噤聲,反而倒退了一步。
  鐵廣冷笑道:「翁兄怕什麼,姬文央又不會偷襲你的。」
  說著他一躍身形,呼的一聲從水簾中穿了出去。
  姬丈央雙手背在背後,仰首望著蒼穹,對那魚貫而出的天下英少瞧都不瞧一眼,直到全部人馬——包括被唐劍寧點了穴道的王某人都站定了,他才大刺刺地道:「聽說各位要尋多事老人的碴兒,據老夫所知多事老人為人最是熱心義氣不過,各位幹麼要尋他啦?」
  他說得好不輕鬆,就像要憑這句話就把這許多人打發似的,只聽得人叢中一人哈哈笑道:「姬老前輩說得好不輕鬆自在,不錯,多事老人是個熱心義氣的人,哈哈哈哈,熱心,哼,義氣,哼……」
  姬文央雙目翻天,一字一字地道:「閣下是誰?」
  那人抗聲道:「小可峨媚翁白水。」
  姬文央斜閉著一隻眼睛,緩緩地道:「令師可是費青峰?」
  翁白水道:「那是家師未出家前的俗家名諱—」
  姬文央臉色一沉,喝斷道:「費青峰這點才學也敢收子弟,那真是誤人於弟之極了!」
  翁白水怒氣膺胸,大聲喝道:「老匹夫無禮,列位上啊—」
  他大喝一聲,但是眾人卻是冷眼旁觀,沒有一個人動步,翁白水喊了一聲,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不覺大窘。
  姬文央冷冷道:「你說多事老人與你峨嵋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你倒說說看—」
  翁白水一愕,姬文央道:「罷了.我替你說罷……」
  翁白水怒吼道:「你敢胡言亂語,你敢……」
  他急怒之下,再也顧不得畏懼,躍在空中就是一掌劈下!姬文央看都不看,猛可反手一掌拍出,眼看雙掌就要相觸,忽然之間,姬文央的手掌不知怎地一滑,那翁白水一掌落空,只聽翁白水驚叫一聲,撲跌了好幾步才算拿定身形。
  姬文央翻了翻怪眼,緩緩地道:「世上善惡正邪之間原本難說得緊,有人雖然一生行事謹慎無誤,可是也就難保他的心腸是怎麼的,就那位翁大俠的尊師來說罷——」
  他說到這裡,忽然一個雄偉的聲音喝道:「姬文央,你別先說這個,敢問家叔又有什麼事得罪了你老人家,竟遭殺身之慘?」
  姬文央打量那人一眼,只見那人身高體潤,好一派偉丈夫之姿,他冷冷道:「閣下怎麼稱呼?」
  那人道:「在下艾錕。」
  姬文央笑道:「原來是交總舵主,艾兄弟前個月在江陰千屯浦上單劍赴宴,力挑太湖三霸,那一手幹得真帥啊。」
  艾錕不禁吃了一驚,他在江陰單刀赴會之事乃是極秘密之舉,怎麼這姬文央竟能知曉?
  姬文央道:「你在奇怪我怎麼會知道是不是?哈,那太湖三霸的師祖和我姓姬的有點交情,太湖三霸前個月曾遣人求我出面替他撐腰,我老人家瞧這三個小子極不長進,便把他們給轟跑了,試想三霸與你艾老大勢不兩立.而如今艾兄弟你在此地,太湖那三個小子豈不變了怨鬼?」
  艾錕暗暗心驚,想道:「人言姬文央聰明絕世,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他沉著嗓子,一字一字地道:「敢問大爺家叔艾季崗和多事老人交惡,又犯了何罪。竟勞姬老前輩血洗他全家?」
  他強抑悲憤,靜待姬文央的答覆。
  姬文央臉色陡然一沉.聲音變得比冰還冷地道:「你去問艾季崗吧。」
  艾錕氣得全身發抖,但他到底不愧為一方之雄,硬硬壓住怒氣,平靜地道:「那麼艾錕只好向姬老前輩討幾招了。」
  姬文央臉色鐵青,自露殺氣,但是忽然之間,他變得十分溫和地對艾錕道:「艾兄弟你乃是少年豪傑,鐵錚錚的好漢,前途末可限量。」
  他這話等於是點醒艾錕不要動手,枉送了性命,艾錕何等老江湖,那有聽不出之理,但他只慘然一笑道:「血仇不可不報!」
  姬文央雙目一睜,呼的一掌劈出,艾錕雙掌一封,登時倒退三步。
  姬文央見他退時步履絲毫不亂,身形沉穩之極,不禁暗暗點頭,艾錕一頓身形,雙掌一錯又攻了上來——
  只見他身搖如舟,掌出卻是又快又重,場下全是天下高手,竟沒有一人識得這是什麼掌法!姬文央乃是一代宗師,一觸之下,已知艾錕的掌法必是他自己創出來的,雖則許多地方不合拳理,但是起承轉合之間,另有一番威力,他不禁暗暗稱奇。
  折了數招,姬文央已知就裡,暗道:「這姓艾的腦筋的確不壞.這等大雜會的怪掌真虧他想得出,只是要成大器,還須十年鍛煉。」
  只見他長嘯一聲,雙掌陡然加疾,百步追魂何等能耐,只見他舉手投足.莫不是制人死地的絕招,五招一過,艾錕已是險象環生,姬文央一掌揮出,忽覺一股柔和之勁和他掌心一碰,接著一股粘勁直傳過來,竟然硬生把他拉左數寸。
  他心中驚道:「這是誰?竟有如此功力?」
  回頭一看,只見一個光頭青年和尚,笑容可掬地望著自己。
  他瞪了和尚一眼,那小和尚合什道:「小僧少林智能。」
  姬文央不禁仔細打量這新出武林的少林高手,從那圓胖胖的臉上看來,這小和尚至多也不過十七八歲,但是方纔那一手內勁,少說也有二二十年的功力才辦得到.他不禁暗歎後生可畏。
  智能和尚和艾錕相交雖短,卻是頗為融洽,他見到艾錕危險,又是少年性子喜出風頭,便出手擋了姬文央一招。
  姬文央歪嘴角笑道:「小和尚好深的功力。」
  智能聽姬文央捧他一句,不覺心花怒放,他年紀太幼,當年多事老人與姬文央和少林結怨時,他還在媽媽肚子裡,是以對於姬文央並無什麼惡劣的印象,這一下心中一樂,想到對方乃是天下公認的武林怪傑,開口就捧了自己一記,不禁愈來愈樂.差點連到這裡的來意都忘了,還好他頭腦快,一轉念又回到現實,便嘻嘻地道:「姬老前輩乃是武林泰斗人物,何不與敝寺捐棄前惡,老前輩花個幾兩銀子,買個石獅賠給咱們當家的……」
  眾人聽他這麼說,都不禁笑了起來,若是旁人如此說法,姬文央定然大怒,但是此時姬文央祗微微笑了一笑道:「小和尚想得倒梃美。」
  那翁白水乃是機伶百出之人,碰上這等機會!如何不乘機挑撥一下,當下冷聲道:「好個少林名徒,若是智能和尚你要和姓姬的化敵為友,便只管走著瞧便了,恕我姓翁的可不奉陪。」
  此言一出,眾人倒是一楞,有些頭腦簡單的便當真以為智能和尚要和姬文央化敵為友了,艾錕連忙哈哈一笑道:「翁兄說的什麼話?」
  翁白水冷笑道:「我說的什麼話?你問人家少林大和尚不就得啦。」
  智能不禁慍道:「姓翁的,小心我揍你。」
  眾人見他光頭一幌.滿臉凶霸霸的模樣,又不禁笑了起來,姬文央忽地大喝一聲:「都與我住嘴。」
  他從出現到現在,雖然裝得很是輕鬆自在,實則一直在注意尋找多事老人和唐劍寧的蹤跡,另一方面又在暗暗擔心,因為他的『六陽燾功』被常敗翁沈百波破去之後,如是對方大夥兒一齊合攻,他也自覺不是敵手,是以他希望一舉能鎮住這其中首腦人物,旁的人就不敢輕舉妄動的了。
  智能和尚被姬文央一聲大喝,倒把腦袋中亂七八糟的胡思亂想喝去了大半,他陡然想起臨離少林時,師尊對他說到姬文央時的那付嚴重的模樣,他不禁摸了摸光頭,暗道:「這姓姬乃是個大魔頭,萬萬不可與他打交道。」
  於是他跳將起來,當胸就是一拳打出,姬文央只覺胸前激風一蕩,他瞧也不用瞧便知是少林大力金剛掌到了,不由精神一凜,反手拍出一掌。
  只見掌勢如山,身法如電,智能和尚施出大力金剛掌法,招招如刀似斧,而姬文央更如神出鬼沒,身法之妙,令人歎為觀止。
  那少林大力金剛掌乃是費力極鉅的一種內家掌法,一般說來,非有數十年內家造詣不能臻此,是以一般人提到大力金剛掌,立刻就令人聯想到精神奕奕的少林老和尚,而這時在智能和尚手下施出,居然招招力大功深,而他卻是唇朱齒白,面如滿月,委實是百年來武林中未有之事。
  姬文央和他拆了十多招,喝聲:「好掌法!」
  驀地身形一變,雙掌翻飛如剪.智能此時若是立刻換為以輕靈取勝的掌法,必然能夠應付得下,但他卻拗然地仍然硬以大力金剛掌應敵,只看得周圍列位高手口瞪目呆!面面相覦。
  姬文央左掌橫抱,右掌直劈,智能硬擋一記,姬文央再劈兩掌!他心中忽然一動,收了兩分力道,只此一遲疑,一股強韌無比力道襲了進來.姬文央擊掌一碰,立覺那股力道一卷一彈之間,又增加了幾分,他大吃一驚掌上內力暴湧而出,但是那股韌力卻在突然之間失卻蹤跡,姬文央悶哼一聲,使出千斤墜的功力,那即將傾倒的身形霎時紋風不動,只是雙足在地上深深地陷入了數寸!
  姬文央深吸了一口氣,他暗問自己:「這人是誰?是誰會有如此功力?」
  於是他鐵塔般的身子緩緩轉了過來,虎目張望處,只見一個年輕道士沉穩地站在三步之外。
  那道士稽首為禮,正待開口,姬文央已道:「道士,想來你必就是丘九淵了。」
  青年道士道:「武當第十九代弟子丘九淵奉恩師之命謹祝姬施主長命百歲。」
  姬文央呵呵大笑:「放心放心,我姬老兒向長得緊!絕不至於等不到你那師父來報一掌之仇,哈哈,倒是覆上你師父,請他多多保重為要。」
  丘九淵絲毫不動怒氣,微微頷首,把姬文央的譏罵之辭一句句全當金玉良言般記在心中。
  姬文央暗暗心驚;想道:「天下武林當真是人才輩出,這小道士年紀輕輕,竟爾功力深厚如此,而且穩厚沉著,穩穩已有一派小宗師的味道。」
  那少林寺的小和尚智能嚷道:「姬文央.咱們還沒有打完—」
  姬文央冷笑道:「好吧,你們兩個一起上吧。」
  話聲方了,他便一邊一掌拍出,丘九淵雙掌翻飛,施出武當的十八路長拳,這十八路長拳乃是天下普通的拳招,凡是江湖賣解的普通武師,多半都會個幾手,眾人見丘九淵一出手,全是大家熟之又熟!俗不可耐的招式,不禁齊聲驚咦起來。
  但是五招一過,眾人便停下了喧嘈,原來丘九淵面色凜重之極,雖是那凡俗普通已極招式,但是他一舉手一投足,莫不暗含威力,連姬文央這等高手,也是十分慎重地接丘九淵之招式,於是眾人頓時靜了下來。
  十招一過,眾人全看出了道理,他們這才發覺平日江湖上所見的武當長拳不過是個套空架子罷了,真正的長拳原來竟是如此厲害,只見丘九淵從那最平凡的招式中發出威力,委實打得顧盼生姿。
  姬文央拆到第十五招上,驀然大喝一聲,使出了名聞天下的掌法。
  只見他怪招連出,無一招不是從敵人防不可防之間漏攻進來;丘九淵和智能和尚在心中同時暗呼道:「百步追魂掌!」
  在眾人的心中也同時如此喊著,數十年來.多少成名英雄折在這套掌法上,大家都不自由主地睜圓了眼睛注視著姬文央的一舉一動。
  丘九淵和智能和尚是代表著武當和少林這兩大宗派的新血輪,武林中對他們的前途寄有無限的希望,這時天下英雄要看這一對青年高手如何在姬文央的手底下進招!
  只見拳風漸勁,丘九淵和智能各自施出了十成功夫,姬文央的百步追魂掌已施到第卅招上,從師輩的口中他們知道,姬文央那無堅不摧的古怪施勁就要發出了,於是他們不約而同地變為七分發三分收。
  但是匆匆數招過後,姬文央依然沒有發出那勁怪功,兩人一則以驚,一則更是提心吊膽。
  但是他們那裡又料得到不可一世的姬文央那身『六陽葆功』已被常敗翁沈百波一指破去了。
  姬文央知道這兩人是這其中最厲害的人物,於是他不能再拖延,大喝一聲,雙掌同時聯發!
  丘人淵和智能和尚同時覺得手上大震,不由一齊向後退了兩步,就在此時,一個冷傲無比的聲音從姬文央的背後響起:「姓姬的住手!」
  姬文央料不到這裡面還有人敢如此稱呼自己,他不禁緩緩轉過身來,抬眼一望,只見一個白哲俊美的公子。
  姬文央面寒如冰,目露凶光,一字一字地道:「你是什麼人?」
  那公子也毫不相讓地道:「在下姓鐵,世居天山!」
  姬文央心頭猛然一震,天山鐵氏是何等威名,這兄弟兩人世居關外天山.一身武功深得不可測,中原之事向不相干,只有當年和常敗翁沈百波一戰,結果把常敗翁打得身敗名裂,從此天山鐵氏之名,威震武林。
  姬文央心中雖驚,但他卻狂傲無比地扭轉頭來,『呸』的一聲,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冷冷哼了一聲。
  鐵廣雙掌一揚,大聲道:「姓姬的此舉可是對家父不敬?」
  姬文央呵呵大笑道:「是便怎樣,你儘管叫你老子來吧,看我姬文央可有一絲含糊。」
  鐵廣怒哼一聲,當胸便是一掌劈到,姬文央身形不動,當胸一揚一立,一股勁道發出,那鐵廣只覺身形陡然不穩,猛然向前衝跌兩步,方始站住身形。
  這一下好不神奇,鐵廣駭得暗暗吐舌,而姬文央卻轉頭將武當丘九淵道:「小道士,這一招可是學你的。」
  原來方才丘九淵施出這種勁道使姬文央險些栽了一個觔斗。姬文央是一代宗師,立刻明白其中妙理,照樣對鐵廣施了一招。
  丘九淵吃了一驚,暗道:「難怪人道姬文央天縱奇才,果真是過目不忘,只在一招之間,就把我那『沾衣十八跌』的功夫給學去啦,以後可千萬得小心應付——」
  姬文央收斂了嘴角上的笑容,對鐵廣發道:「姓鐵的,上啊!」
  鐵廣身形暴起,雙掌一左一右打出,這乃是天山鐵氏的著名掌法『大漠鷹爪功』,只見他掌指似拍似抓,大異中原武林中的鷹爪功,姬文央精神一凜,心知這小子雖則狂傲.看來確是得了他父親的真傳,舉掌搶攻!
  眾人只覺眼前一陣花亂,姬文央和鐵廣已自對了十招,那身法之快.使周圍這許多高手都覺駭然。
  只見那鐵廣陡然之間長嘯一聲,身形如一隻大鷹一般飛在空中,突然猛降下來,十指曲踞如鉤,那下落之快,令人乍舌不已。
  眾人雖未見過,但也都猜到這必就是鐵家著名的『驚天一博』了。只見姬文央也是冷哼一聲,身形猛然釘立,雙掌一吞一吐,然後突然就旋轉起來,而那鐵廣卻不知怎的被彈出一文之外,面色鐵青地站在地上。
  眾人到此方始見著姬文央的真功夫,百步追魂掌竟有如此不可思議的力道,眾人在心中都不禁起了一絲寒意!
  姬文央冷笑道:「『驚天一搏』也不過爾爾。」
  鐵廣一言不發,居然又是一躍而起,依樣劃葫蘆地重施『驚天一博』,姬文央雙眉一皺,仍是一掌封出——
  只見鐵廣一把下抓,方一接觸姬文央之掌風!卻借勁再度騰空而起,依然是一招『驚天一搏』,只是一起一落,力道又增強了幾分!
  姬文央冷笑一聲.暗道:「我若施出那『六陽頡功』,管叫你立時橫屍地上。」
  但是當他手一抬,他立刻意識到『六陽燾功』已經被破去了,永遠不再屬於姓姬的了—
  廢然長歎才興,他立刻又傲然地想到:「便是不用六陽燾功.打發這幾個雜毛還有問題嗎?」
  於是他舉掌再度一擊!
  呼的一聲,鐵廣又一次騰空而起,這次飛得更高,落得更快,眾人雖是好手,也是頭一次看到這般擊勢,不覺齊聲吼叫起來——
  只見眼前一花,姬文央長臂暴張.接著鐵廣一聲悶哼,身軀如斷線風箏一般直飛出數丈,眾人呆了半響,才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姬文央雙手負在背後,雙目上翻,望著天空悠悠雲霄,臉上一片冰冷,沒有絲毫表情。
  鐵廣張口想說話,話未出聲,卻已先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姬文央卻是望都不望一眼,鐵廣努力調勻了呼吸,臉上肌肉抽搐,正要開口,忽聞得一個宏亮的聲音道:「鐵兄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只要姓姬不死,還愁沒有機會報這一掌之仇嗎?」
  鐵廣緩緩把目光望過去,只見發話著正是武當的丘九淵。
  丘九淵年紀輕輕,內功卻是精湛之極,這句話每個字都清晰無比地在山巒間蕩漾著,梟梟不絕,而這句話,每個字卻是更響亮地在鐵廣的腦海中蕩漾.他像是猛然驚醒,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變得無比冷靜地,姬文央道:「姬老前輩.這筆賬咱們記下了!」
  說罷又向眾人作了一揖,頭也不回地去了。
  鐵廣的身手高強無比,但是眾人卻沒有一人看清姬文央是如何傷他的,這不禁使眾人心中更加增了幾分畏意。
  姬文央表面看來冷靜無比,其實他此時正焦急萬分的地環目四顧,希望找到多事老人和唐劍寧的人,但是卻始終不見他們出現,他深吸一口真氣,又覺漸漸有些不行了,心中不由更急。
  只因他被常敗翁所傷,原須三天休養方得痊癒,但是他只在第二天上便奔著趕來,內傷並未痊癒!是以此刻已有一些不對勁了。
  那邊眾人也是一陣出奇地靜,忽然一個高大的身軀走上前來.一拍丘九淵的肩膀道:「丘道長.咱們上去試一試——」
  眾人看時,正是嶗山一鶴林錢塘。
  丘九淵微微點了點首,兩人一躍而出,姬文央眼睛微瞥,便知他們是存心要和自己耗上了,他心想:「難道我姬文央真要送命在這批小鬼手上?」
  他再也不敢逞強,一上手就是『百步追魂掌』中最精深詭奇的招式,只見他雙掌亂飛,兩足如剪,遠遠望去只是一片模糊的動作,才過十招,只見他一掌突出,拍在林錢塘的肩上,丘九淵連忙一腳踢起來救,卻被他橫裡一掌怪抹,拂過丘九淵的腳踝!
  林錢塘功力深厚,左肩猛可一沉,化去大部力道.但也覺得如中鐵鐘,丘九淵也覺腳踝上熱辣辣的,兩人一齊退了三步。
  這一來眾人大為震駭,姬文央看來是愈戰愈強,除了大家一湧而上外,只怕難以得勝,但是大家究竟都成了名的人物,尤其都是年輕高手,誰也不願為此丟人之事,一時之間,反倒愕住了。
  姬文央只覺胸腹之間血氣翻騰,有說不出的難過!但他不得不裝著毫不在乎的樣子硬硬撐住¯¯
  丘九淵長歎一口氣道:「姬老前輩手下留情,丘某今日再也無顏打下去,只是師門之仇,總得有清算之日!」
  說著他向眾人稽首道:「恕貧道要先行一步了。」
  眾人中原就有人早萌退意,只是一方面礙於顏面,一方面對那傳說中的『百陽朱果』仍有幾分留戀,這時見丘九淵一走,立刻有人跟著要打退堂鼓了。
  姬文央此刻反倒希望他們快快退走,那智能和尚因為出山之際,少林方丈就一再囑咐他一切行事要小心謹慎,莫要墜了少林的威風,但是主持方丈也知道這小和尚椎氣尚重,只怕難以處理得當,是以曾命他一切以武當派弟子的行動為準則,因為武當少林齊名天下,只要武當弟子能做的事,少林弟子做了必不至丟臉,智能對那什麼『百陽朱果』是毫無興趣,這時見丘九淵走了,心中一急,招呼也不打一個,一把扯住艾錕飛縱過去,口中大叫道:「丘道兄,稍等片刻!」
  艾錕用力一掙,卻被智能抓得十分緊,他又好氣又好笑,被智能和尚拖著追上丘九淵而去了。
  這一來弄得眾人哭笑不得,那翁白水一見形勢不對.大喝一聲:「咱們衝!」
  便向姬文央那方向衝將過去,大夥兒被他這一吼,立刻不辨就裡地跟著衝了過去,豈料姬文央卻是側身一閃,讓他們順利地衝了下去——
  當最後一個人的背影消失在姬文央的視界裡時,他喟然長歎一聲,再也支持不住,一跤趺坐下來,雖然姬文央的名頭絲毫未墜,但是今日姬文央是徹底地敗了¯¯儘管江湖上不會有人知道的!
  他勉力提氣精神來,大聲喊道:「華老兒——唐劍寧——」
  但是他立時感到真氣渙散,因此他的聲音只怕連千丈外都傳送不到,於是他只好盤膝坐下,深吸一口氣,運功起來。
  此時,讓我們把時間倒推向前,當姬文央剛出現的時候,在那秘洞之中——
  多事老人蹲下身去,想拔出翻板右下角的小刀子,他明知就是拔得出來,要弄開翻板也不容易,因為石道中的機關,『三丈青』已朽壞了。但只要劍寧當時把刀子插下去時,刀鋒末傷及翻板兩端與石壁相連的機關,那麼姬文央仍有進入石洞的可能。
  但當時劍寧雖是輕輕一插,而絲毫不懂武功的多事老人可慘了,咬緊牙關也拔不動分毫。
  其實多事老人早已知道,那一把刀子已把機關破了,否則他當時不過隨手一碰,已翻入石壁內,而外面這許多高手,卻化費盡了心思,也不能辦到。
  須知外面那些人中,也有天山鐵氏之後的機關高手,這機關的巧妙,諒他研究些時也必定能瞭然於心了。
  多事老人知道想拔出刀子已是無望,而他也不敢大聲叫喊,以免分了姬文央的神,而連累了他。
  多事老人大都是喜歡多管閒事的,而只要事不關已可絕不含糊,何況多事老人與姬文央有整十年的交情,兩人早已心會神合,否則姬文央也不會扶傷而來馳援了。
  多事老人只得把耳朵緊貼著石壁,希望能聽出外面的動靜,但奇怪的很,竟是靜悄悄的,彷彿連鬼都沒有一個。
  而洞中也是靜悄悄的,那快將燒盡的火摺子,兀自懶散地發出黃沉沉的光芒,照著多事老人那嚴肅的面容,更使人感覺到一絲異然的壓力。
  多事老人肅然了,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他放緩了呼吸,以免分擾了自己的心神。
  他知道,意外的沉靜,尤其是在一觸即發的時候,只是象徵著暴風雨的來臨。
  無疑地,雁蕩山上這撲朔迷離的大石洞裡,正蘊讓著一個鬼哭神號的大戰,而他——多事老人的命運,卻完全決定於今日。
  假如姬文央落敗了,多事老人將無地容身,因為只有姬文央才肯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他而得罪天下人,也因為姬文央威名不墜,多事老人才能優遊至今,多事老人的生命線,是全然系之於姬文央身上的。
  而姬文央正是與他一壁之隔,以負傷之殘軀,對抗武林下一輩的全體精華的那一個人。
  假如多事老人是為此而愁的話,那麼他就不成其為多事老人,也不能算是深得姬文央之心的唯一的人了。
  他此刻的內心是焦急的,不過,只是為了一件事,他懊喪地道:「老兒,老兒,你們眼福真是太差,姬老鬼有二十年沒大戰過,這下既已裁在沈百波的手裡,我正想看看他除了六陽燾功之外,還有什麼名堂沒有,偏偏作繭自縛,你說氣死人不氣死人?」
  說著狠狠地用手捶了一下石壁,但那石壁卻像是嘲笑他似地,絲毫不為所動,而他的手卻震得隱隱作痛。
  多事老人抬頭瞪著這數人高的大石壁,哺喃地咒道:「你這等無知頑石又有什麼神氣,還不是聽我佈陣的擺佈,憑你這腦筋,能有什麼作為?」
  說著一頓,然後自我解嘲似地指著石壁大罵道:「你看,我要你不動,你就動彈不得!」
  那石壁當然不為說話,但石道深處卻冷冷不絕地傳了回聲道:「憑你這腦筋,能有什麼作為?你看,我要你不動,你就動彈不得!」
  它們清晰地鑽入了多事老人的耳朵,多事老人啼笑皆非,因為這話正好可以用來反罵自己。
  多事老人頓足道:「算我倒霉,我才懶得和你這『頑石不化』的傢伙計較!」
  不久,傳來的回音,彷彿又是反唇相譏:「算我倒霉,我才懶得和你這『頑石不化』的傢伙計較。」
  多事老人素以推理能力自負,而且他這方面也確實駕乎一般人之上,要不然,他怎能在陣圖上有如此深的造詣?
  因此,他忍無可忍了。
  因為,他竟被一塊頑石譏為『頑石不化』,況且,這塊大石是一個陣圖的機關。
  假如七歲學童的讀書,是被人強迫的話,那麼七十歲老夫子的用功,應是多少出於目願的了。
  學者對於所學的東西,本能上有競爭的意念,這種與學問相競爭的意念,是足以解釋皓首窮儒何以會埋首群經而且還津津有味的了。
  多事老人的專長是陣圖學,而他終生研究的目的亦在於此,但現實卻是諷刺性的——他竟受困於『天殘地缺陣』中,而且更有過之者都是自繭自縛。
  他憤怒了,他的心胸之中,有一股英豪之氣在迫他開口說:「你這天殘地缺陣有什麼了不起?看我不把你破了才怪!」
  但在他將要開口的一剎那,他又囁嚅了,然後,他的意志迅速地瓦解冰消,他洩氣地自言自語地道:「這鬼陣圖!」
  因為,他有自知之明,他不見得能安然走出這陣。
  假如是紙上談兵,或者僅從學理上來研究,他仍是有成功的希望,但目前的困難是,一旦面臨到現實,沒有自衛能力的他,如何才能不被陣中的機關所傷?
  『天殘地缺圖』的佈陣原理是『一波三折』,而要貫穿此陣至少要過八十一關,即是有二十七種狠毒的機關須要克服。
  而他不過很僥倖地躲過了一關。
  要回頭走嗎?卻被自己絕了歸路,此外,要不回頭而且也不需穿陣圖,也有捷徑,但一來他手上的圖殘缺不全,二來如此到處橫穿很可能會迷失方向的。
  他身上也有小型的羅盤,這是方輿家們常用的一種,但是,用這手掌大的儀器,能否達成這種繁重的任務,是頗成問題的。
  他竭力想鎮定自己,他對自己說道:「放心,姬老鬼不等我出來,是不會動手的。」
  但他又迅速地回駁自己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啊!」
  於是,他歎息了,他喟然地說:「命中沒得眼福,那年想看摩雲客和姬老鬼打架不成,不料今日這場熱鬧又湊不上,唉!」
  提到摩雲客,他自然地連想到了唐劍寧,一想到唐劍寧,他心中便起了一絲疑惑,他想:「不好,莫非是這小子已把百陽朱果給吞食了,要不然怎麼還不出來。」
  他心中又急又恐,因為,吞食百陽朱果要費一道手續,不是像豬八戒吞人參莫似地就可以了。
  他急急忙忙,連跌帶滾地往那『雁蕩之居』的右洞裡奔去,才轉了二彎偏偏在這個關頭,那燒得本暗淡已極的火摺子,卻無聲地燒盡而熄滅了。
  這下多事老人可苦了。因為驟然來臨的黑暗,迫使他駐了半天神,才能看清楚近身之物,他人最仔細,不敢靠著牆壁摸索,生恐又翻進另外一條密道去。
  但這石道雖經過人工開鑿,仍不免凸凹不平,而且又多石鐘石乳之類。那尖銳的石筍刺在人身上也不是好玩的。
  所以多事老人變成多難老人了,其實多管閒事的人一定多災多難,這倒也是千古不易之理。
  他急得扯大了嗓子叫道:「小子,你死了沒有?」
  但甬道中除了他那怪聲怪氣的腔調之外,只有陣陣呼呼的冷風,吹得多事老人心中直打抖。
  他摸索了半響,摔了幾個觔斗,才摸進了原先那石室之內。他一走入石室,便覺陰風更盛,通體生涼。
  黑暗之中,他全神貫注,依稀可見室中之物,但也不過是離身數尺之內,他靈機一動,自懷中胡亂地摸出了一個小硫磺散彈子,信手一甩,便見到彈子觸及石壁之處,冒起了一絲火光!
  這彈子本是四川唐家的狠毒暗器,不料今日卻成了照明燈了。
  籍著這迅刻即逝的黃綠色的火焰,多事老人那雙富於世故的老眼,已更迅速地打了個轉,把室中的情勢瞥了一眼。
  他駭然了,因為室中竟沒有唐劍寧的影子,而方才盤坐在大石中的骨骸也被人移去了。
  雁蕩五子的遺體也不見了,而大石前三尺的土地上,卻有個一個新墳的痕跡。多事老人見狀微笑著:「這小子也乾脆。」
  多事老人暗暗誇許唐劍寧的忠厚,而為逐出門牆的五個師兄收埋骸骨。但他並不知道,大石上盤腿而坐的那人是誰,還以為劍寧一併給他埋了。
  不過,讚許是次要的,唐劍寧跑到那裡去了,卻是目前最重要的問題。多事老人既已瞥見正對著石室入口的那右壁,已自打開了一扇小門,心中雖是驚疑劍寧如何能識得此機關,但也只得憑方才一瞥的印象,抖抖顫顫摸將過去。
  他雖是大膽,但也絕不輕率。當他正要湊近那小門時,他心中忽然起了個飛快而且可怕的念頭,他想:「萬一姓唐的是被人家宰了怎麼辦?我回身跑,還是硬了頭皮闖進去的?」
  但他略為躊躇之後,也顧不得那門中吹來的陰風,探首大吼道:「小娃子,你在那裡?」
  他迅速地貼身在門旁的石壁上,以防洞中人的突襲,但那陰沉的山洞中,他只聽到冷冷不絕的回音,震得他兩耳發聾。
  他等了半響又不見動靜,不禁好奇之心大起,他喃喃自語道:「得了,小子,看我不叫你顯出原形來。」
  他蹺起腳尖,輕快地躍進門去,彷彿是來偷東西吃的猴子。他怕受到襲擊,這一躍是用了全力。
  但他腳還未落地,便覺眼前一黑,他本來便看不清楚裡面怎會是黑漆漆的,這下才知道這石門作得也古怪,近門而立的竟是一塊青葉斑剝的大石塊,也難怪方纔他看不到石門中的諸物了。
  可是這時看清楚了也是乾著急,他忙把兩手向石壁上拍去,想阻住去勢,但這石壁上的青苔是何等滑手,他只覺兩手往上滑去,便連哎唷也來不及叫一聲,自已跌了個四腳朝天。
  多事老人不由大怒,便自稱是機關老祖師,便連這天殘地缺陣中前三道機關之難弄,他也破去,但那想到這下會栽在這不是機關的『機關』上,真是想罵也罵不出口來。
  他強忍住自己將要出口的怒言,因為,他只有啞子吃黃蓮,自認霉算了,否則傳到江湖中豈不是笑話?
  他平生最善於作弄他人,當然知道被作弄者的心裡,於是,他手腳並施地從地上爬起來。屁股隱隱作痛,便連脊骨也彷彿趺斷了似地,有點麻木,他連連用手揉著傷此處,緩緩而自我解嘲似地道:「老了,眼睛不行了啦!」
  忽然,他身邊有人微微笑道:「老前輩一點都不老!」
  他大吃一驚,但裝得不為所動似地,猛然轉了個九十度,見到果然是劍寧,知道他已把自己的窘相都看了去,只得也淡淡地笑道:「小子眼力真不錯,也蠻機警的,我一試就知道了。」
  其實他方纔這頓窮吼,連聾子都會聞聲而出,更遑論機警與否了。
  劍寧知道多事老人最看重一個『名』宇,嘴巴硬的緊,場面話是挺會說的,也只得由他。劍寧這人雖是孤僻,但卻很是忠厚,因此只隨意地哦了一聲。
  那知他這一哦多事老人反而窘極,他忽然想起另外一個適當的話題,他鄭重其事地道,以強調他來找我劍寧的目的:「那東西呢?你吃了沒有?」
  劍寧嚴肅地說:「我考慮的結果,我不能坐享他人之成……」
  多事老人哈哈大笑地接下去說道:「小於德薄能鮮,無功安以受惠,是不是?」
  劍寧本要說的話,竟被這江湖上的老油子一語點穿,這次輪到他臉紅了,他吶內地道:「老前輩?」
  他的語意中,有著幾分的驚訝。
  多事老人拍拍他的肩膀,仔細地端祥他那良善的面容,然後,他滿意地點點頭說道:「小娃子,老天吃得鹽比你吃得米還要多,你這點鬼心腸,我看不穿還像話?」
  他這付硬裝出來的老氣橫秋的樣子,倒反把劍寧逗得笑出聲來。
  但多事老人卻臉色一寒道:「小子你要是婆婆媽媽的,外面姬老鬼和人家拚命,你我好意思袖手旁觀?還不快把這玩意兒吞服了,你也能夠插上一手。」
  劍寧遲疑了一會兒,多事老人不耐煩地拍拍地一肩膀道:「小子快領了我回原先的石室去,讓我來教你吃法,要不然反被這玩意兒害死了可划不來。」
  劍寧無奈何地照著做了。
  多事老人和劍寧回到雁蕩老人坐化的那塊大石的後面,多事老人低下臉去,張眼一瞧,見到那大石後面近地一尺之處,被劍寧用劍挖了個拳頭大的洞,洞裡面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個鮮紅惹人的果子。
  劍寧笑著解釋道:「老前輩,我怕這果子離了陰泉太遠便會毀了,所以,所以……」
  多事老人把頭微微地打了個圓圈兒道:「孺子可教也,但饒是如此,效力也打個折扣。」
  他說到得意處,伸手便去拿,但見他右手猛地往後一縮,全身彈起,好像被蛇噬了一口似地,呀呀痛叫。
  劍寧大驚,多事老人忍著痛道:「冷死人了。」
  原來地心這般寒泉,全靠有一層石質阻著,因此威力才不會發揮出來,而劍寧把石上挖進去了一個深洞,雖未洞穿,但這洞中的寒冷又何止數倍於洞外?
  只因創寧是少壯純陽之體,而且內功又有些火候,當時放果子進去的時候,雖然覺得洞中更陰涼些,但也沒受太大的損傷,而多事老人既不會武功,而又年老氣衰,體內的陽氣如何能阻擋這股陰氣,當然要大吃其虧了。
  劍寧見他右手掌都凍得發青了,心中覺得十分奇怪,因為劍寧自己感覺不出這股陰泉的可怕。
  多事老人連連用嘴呵著右手,劍寧雙手搭在他右腕上,忍住自己的傷痛,勉力把體內熱氣灌輸給他。
  不多時,多事老人的右手掌漸漸有血色了,他老兄危關一過,精神又來了,這時才罵道:「好小子,你倒想得出這鬼名堂來整我,其實到底差了一籌,你看,老夫稍為耍了一點小計,又哄出你多少內力,哈哈!羊毛出在羊身上,一點也不錯。」
  劍寧覺得此老真是死要臉皮,只怕這也是武林中人恨他的一個理由,但他明知多事老人是說的虧心話,自己又不能反斥他,所以一時之間倒反沒話說了。
  其實方才劍寧在隔壁他所發現的小石道中,也有所新的發現,他本要告訴多事老人,但苦無機會,這時正是時候,那知他正想開口之際,多事老人卻又大聲叱罵道:「小子,你還不把這果子給拿出來,難道要老夫陪你困死在這石洞裡不成?」
  敢情多事老人是缺不得一個武林中高手作伴,否則那能破掉這些機關?而事實上劍寧也離不開這老傢伙,否則他武功再高,還是走不出這『天殘地缺陣』去。
  他們是共生的,必須互相合作才能生存。
  人類必有求生的慾望,尤其是一個正要獲得生命樂趣的青年——唐劍寧,和另一個生命中充滿了樂趣的人——善於作弄人的多事老人,他們的求生慾望最盛。
  但是,他們生存的機會是決定於唐劍寧武功的高低,所以道理上說,負傷的唐劍寧應該吞服掉這寶果。
  這不是為了劍寧,而是為了兩人間共同的利益。多事老人最善於推理,他當然比劍寧更瞭解這點的重要。
  這就是何以劍寧自己不急,而多事老人卻乾著急的理由了。
  多事老人又督促他道:「小子,姬老鬼傷還沒好,恐怕撐不下去啦!快點。」
  劍寧不知吃好還是不吃好,心中實在拿不定主意,多事老人知道青年人不能權衡利害得失,徒然空言義現,也不待他多想,便帶著吩咐的口氣道:「小子,你怏爬上石頭上去,盤腿而坐,就像平常練功的姿勢。」
  原來這是推銷員的技巧,他不先問你要不要買,而是問你決定買那一個。
  劍寧照著他的話做了,只覺體下一股陰涼之氣,緩緩上升,心中大驚,正要強自運功把這外侵的陰氣排出。不料多事老人道:「小子,快把百陽朱果含在口中,千萬不要咬破,等到我要你咬的時候,你再咬破好了。」
  劍寧點點頭,表示聽清楚了。
  多事老人見他要運功抵禦寒氣,忙咧著嘴吼道:「小子,你快運氣把寒氣導人體內,假如抵受不住了,便點點頭通知我。」
  劍寧雖是不知將寒氣導入體內有何用意,但也只得把真氣逆運。多事老人慎重其事地守在他身旁,卻冷得牙關不時打抖。
  劍寧感覺得那股寒流隨著自己的真氣前進,他感覺到體內各大要脈有如冰凍地一般,他漸漸麻木了。
  寒意有若瀉地的水銀,緩緩地注入他的全身。他徐徐地以真氣帶引著寒氣前進,他不敢太急切,因為,這地心陰泉的威力是驚人的,而他還有內傷,他有些害怕,他怕自己會突然地失去知覺,甚至連呼吸都來不及。
  劍寧生長在海濱,他嘗過嚴冬游泳的味道,那冷冽的海水浸著皮膚,使人有著不意識的戰慄。
  而他現在正覺得自己是處身在冰冷的海水中,那股寒意徐緩地在體內上升,正如他漸漸地在海水中下沉一樣。
  他忍不住了,他想大喊出聲,但口中含著的百陽朱果卻阻住了他的聲音,於是,他一再地強制著自己。
  意志的力量是驚人的——
  練武者的勝負之心便是他們意志的原動力,劍寧是嗜武的,每一個喜學武功的人,沒有不渴望著進步的。雖然有時這進步並非意味著個人今後的幸福。
  於是,劍寧以理想來鼓舞自己,來使自己克服住寒氣帶來的傷痛。
  但是,意志也竟然失效了,因為,此時他的痛苦是超過一切的,就是『天下第一』這四個字,也不能使他忘卻這一剎那的苦難。
  多事老人並不比劍寧好受,因為,他知道這一剎那將是今後武林運數所在,劍寧是只許勝不許敗的。
  百陽朱果千年一遇,一千年,是一般多麼漫長的歲月啊!
  他盯視著劍寧的臉色,黑暗中看得並不清楚,於是他咀咒了,他恨自已不懂武功,否則只要以自己的內力助他,便能成功了。
  其實天下任何一個武者,都不會助他人吞服百陽朱果,否則,他便是沒有得失之,而沒有得失之心的人,不能稱之為武者,這幾乎是一個真理。他覺得內部壓力迅速地增強了,那股寒氣在壓迫著他的心胸,傷口的痛苦變得更為劇烈,好像有千萬支的利刃在絞制著他一般。
  多事老人也明白自己這歎恨是多餘的,但常人到了愛莫能助的時候,總不免要頓足三歎,為士扼腕抱憾不已的。
  何況他又是如此愛管閒事的人?
  他見到劍寧的雙眼痛苦地眨著,他知道此時劍寧的痛苦是無與倫比的,地心寒氣在劍寧體內運轉著,而且仍源源不絕地進入劍寧的體內,人是血肉之軀,不是岩石,並不能冷暖自如的。
  多事老人驚訝了,因為劍寧的臉色都已變得鐵青,自眉毛以下,幾乎與背後長著磋峨的石壁一樣。
  這象徵著陰氣已攻至腦部,這般痛苦決不是一個青年人如唐劍寧能抵禦的,但他卻奇跡似地能克制住了。
  這是何等堅強的毅力!
  但多事老人也知道,劍寧的意志已面臨崩潰了,正如長距離的賽跑,最後的衝刺是最難的。
  那青色的臉色,一分一分地上移著,忽然,它停止了。石空中一片死寂,只有兩個人的輕微的呼吸聲。
  多事老人知道劍寧已失去自我挖制的能力,而此時距髮際只有半寸——青斑已上湧到前額的中間了。
  他知道,這是最後關頭,假如成功了,那麼終劍寧之身,武林中將有共主。否則失敗了,他不敢再想下去——因為劍寧一但鬆了真力,這般寒氣將迅速地侵入他全身,每一絲肉,它能使人體麻痺,而現在更有過者,寒氣會衝入腦中,使劍寧成為一個終身癱瘓的殘廢者。
  在事前,劍寧沒有問及這類的後果,而多事老人也不告訴他,以免分了他的神,而使他有後顧之憂。但現在,多事老人躊躇了,假如劍寧失敗了,他在道義上將要負全部的責任。
  多事老人知道如何助他,他沒有把握,但此時非動手不可了。
  他忙爬到劍寧身旁,對準劍寧的耳邊,用右手食指那尖長的指甲擰住劍寧的人中,同時大吼一聲。
  劍寧的眼色本是沒有神采的,額上結著顆顆珍珠般的冷汗,呼吸幾乎停頓的,他感覺到心中有些麻痺的感覺,他想用力點頭,表示自己支持不住了,但連這一點力量都沒有。
  正在這時,他感覺到多事老人的行動了。
  人中上的刺痛以及耳際的暴喝,使他瞿然一驚,這一驚使他回復到了現實,他的意志恢復了,真氣又集中了。
  終於,青紋已到了他的髮際。
  多事老人大喊一聲:「咬!」
  其實也不用多事老人來關照,因為此時寒氣既已聚頂,通體的肌骨都必定回復到自然的位置,劍寧的牙關自然會閉合了。
  他的舌頭木能地抖動著,喉頭也本能地收縮著,於是,他在極端無意識的情況下,吞服了比瓊漿還寶貴的百陽朱果的汁液。
  陽剛之氣,迅速地在他的體內擴延著,要不是已有陰氣相抗,那熱也會把人烘熱得死過去。
  涼意漸漸地退卻了,天地之間的陰陽二寶在他體內交會著,劍寧疲乏地倒在大石上,但臉色卻漸漸地紅了。
  石室中有著令人窒息的沉寂。忽然,黑暗中,有著一個木然的聲調在唱著:「一陰一陽謂之中,百陽朱果顯神通。」
  那是多事老人在唱著,他的聲音是緩慢而單調的。
  陰風漸漸地息滅了,大約是地上的陰氣已去的原故。
  石室中嗡嗡不絕地迴響著:「一陰一陽謂之中。」
  「百陽朱果顯神通。」
  xxX
  雁蕩山脈中,萬山重疊,群畢拔翠,時有飛瀑匹練,自千丈高飛垂而下,所謂鐵板銅琶也不過如此。
  在一個數十尺寬的大瀑布下,是一個半方里許的湖沼,湖沼旁邊也有十來戶山居的人家。
  在這小小的山村外面,也就是緊貼著瀑布下面之處,是一個破敗的小『山社』—供土地神的廟。
  夜靜靜地俯視著大地,時而鼓動她的扇子,吹起了清涼的夜風,轟隆隆的水聲,加上蕩漾不已的湖面,在皎潔的月光下,樓成了一幅如錦般的畫面。
  在這廢置已久的土地廟內,塵埃幾乎是佔有了全那的空間,那蒼白的月光照耀在破敗的神器上,使人有著浮動的感覺。
  夜風帶動了半脫的木門,吱吱地作響,寒意和水氣自空洞的窗戶,牆隙中透進來,更增加了陰森森的感覺。
  黑暗中,一切都安靜極了。
  月光自屋頂上的破洞裡穿進來,照在那空空的放神像的檯子上,只見上面有一隻金色的小蒼蠅在爬動著。
  忽然,有一隻細緻如嬰兒的白手,迅速而且無聲無息地自黑暗中伸出來,而且極準確地用雙指撮住了這小東西。
  那小金蠅兀自嗡嗡地掙扎著,但又迅速地隨著那白哲的手又消失在黑暗之中。
  這種金蠅是浙山區的特產,外表雖像普通的蒼蠅,其實並不是蠅類,大家不過如此叫他們時了,這小金蠅最喜居於有水之處,性格多疑,甚是機警。
  黑暗中,傳來一個幽幽的聲一曰道:「六個!」
  於是,一切又恢復到了死般的寂靜。
  破廟背後的飛瀑在怒吼著,但不時仍有一兩聲淒厲的夜梟鳴聲穿過了隆隆水聲,使人聞之而膽寒。
  廟外是一片方場,上面植了幾棵不知名的大樹。忽然有一棵大樹的高枝上,咕嚕咕嚕地飛起了一群亂鴉。
  於是,有一個啷蹌的人影,一步三跌地由大樹下繞出來往前移動著。這影子慢慢地移動上了踏階,映在這小土地廟的躍階,折成了三段。
  半掩的廟門咿呀呀地打開了,那人影在廟門口停息了一會兒,顯然地,這黑漆漆半峽的土屋使人有不祥的預感。
  那人痛苦地微喘著,他終於跨進了廟門。
  於是,一陣山風又把廟門吱呀呀地帶上了,廟中除了屋頂破洞中照人的月光下,又回復了黑暗。
  那人委頓地倒在地上,兩手在牆上亂扒,希望撐起身子來,但是良久之後,他喟然而歎了。
  忽然,那只哲白的手又出現了,靜悄悄地像一個鬼手,它伸到了神台上,五指微張,掌心向上。
  那倒在地上的人駭然大驚,原來他見到四隻小金蠅在距那手掌半尺之處,奮力振翅欲飛而不得。
  那五隻手指漸漸地向掌心收攏,而這四隻小金蠅彷彿受了無形的吸力似地,也緩慢地降落下來,但是它們並不甘心受縛,仍作盲目向上的掙扎。
  於是,嗡嗡之聲又隨著怪乎消失在神桌的背後。
  而那幽幽的聲音又響起了道:「二十個。」
  接著是一聲長歎:「唉!漫漫長夜,長此何堪?」
  神桌背後那人,彷彿視若無睹於另有他人在場似地,倒在地上那人可不悅了,他沉聲道:「是怎麼人?在下鐵廣!」
  他的右手本能地放在劍柄上。
  但是,破廟中仍如他剛進來時一般的沉靜,在那黑色的月華之下,只覺到絲毫陰風在廟中盤柱著。
  鐵廣恐懼了,但他表面仍是十分鎮定。
  天山鐵家是無所懼怕的,但是鐵廣系新傷之後,而且,如果廟中另外的那個怪手若不是鬼魂而是人的話,那麼他的武功真是已達到貫氣傷人的地步了。
  天下武林除鐵氐雙俠外,能有這等精深武功的人並不多,就鐵廣所知姬文央便是其中的一個。
  百步追魂!難道姬文央仍不放過我鐵廣?
  鐵廣的恐懼在瞬刻之間,化為憤怒了,他強自吸了口氣,那股夾著清涼的氣流,灌入他肺中,使他感到些微的舒服,他徐徐地道:「姓姬的,鐵某人在此!」
  破廟中,嗡嗡地傳著他的聲音,但是神翕後面卻仍是靜的怕人,而廟外的飛瀑聲中,傳來一絲夜梟的尖嗚聲。
  鐵廣忍住傷痛,肅穆地撐起上半身,盤腿倚壁而坐,天山鐵氏的聲譽,使他內心中湧起了一股強烈的責任感,他不能敗壞天山鐵氐的聲名——他必須死得像個君子。
  忽然,神翕背後有聲音了,那只是一個淡淡的音調,彷彿哺哺自語地在說道:「姓鐵的?姓鐵的?」
  現在,鐵廣聽清楚了,這人並不是姬文央,他內心反而更加緊張,因為他若被姬文央殺害於這荒山僻野之中,天下人會指責姬文央的,因為姬文央明知他已是負傷之身,況且,根本是姬文央把他擊傷的。
  但是,如果換了另外一個人,天下人都會以為是誤會。誤會,雖然是令人遺憾的事,但為誤會而死的人卻最不值得了。
  如果不是見挫於姬文央於先,鐵廣決不會考慮到這麼許多的,但在新敗之後的他,不但肉體上受了重劍,而且心理上也受了打擊—一個平素自負的人,是最不能忍受失敗的。
  因此,鐵廣的心中不能維持往日的冷靜,他在精神上已失去了平衡。緩地抽出了佩劍,他準備作殊死戰,萬一失敗,他只有自刎—天山鐵氏之後,是從不見辱於他人的。
  那長劍的尖端露在月光下,閃閃發光。那黃白交錯的光芸,反射到鐵廣的臉上,使人望之而戰抖。
  鐵廣的臉容是極端沉毅的,他確是名門之後,能臨危而不亂,大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氣勢。
  神翕後的那人冷冷地問道:「你可是天山鐵氏之後?」
  鐵廣懼然一驚,但他裝作夷然地道:「萍水相逢,又何必相識!」
  他心中新敗之餘的怯勢仍在。
  那人忽然哈哈笑了起來,倒把鐵廣嚇了一跳,只聽他說道:「不錯,不錯,你這話像透了鐵家兩個老貨,喂,你是鐵老大的兒子,還是鐵老三的兒子?」
  鐵廣心中怒他出言不遜,但聽他口氣是長一輩的人物,他只得忍了口氣,怒道:「家父諱長羽。」
  那人忽地拍拍手道:「不錯,不錯,鐵老二還是個老光棍,諒他還窩不出個兒子來。」
  鐵廣聞言怒不可抑,但卻冷哼哼地笑道:「中原武林能直呼我父叔的只有百步追魂一人,你又是何人?」
  他強自壓著心頭怒火,胸中更是陣陣隱痛,他暗道此番休矣,因為他內傷甚是嚴重,已不容他再拖延了。
  裡面那人喃喃地道:「百步追魂?百步追魂!」
  接著,他忽然發出一聲得意的長笑,那笑聲中氣之足,震得鐵廣兩耳生聾,便連廟外那怒瀑的森隆之聲也被蓋了下去。
  鐵廣大驚,他脫口而出道:「可是摩雲客唐敏唐老前輩?」
  翕後那人笑聲忽止,鐵廣以為所料不差,忙強自收斂心神,專心應付提防,摩雲客是出名的任性,不管東西黑白,正邪善惡,只要他看不順眼,便會出手,所以不得不暗自準備。
  不料那人卻大喇喇地道:「摩雲客雖是英雄,卻也不見得能勝過姬文央!」
  鐵廣更加詫異,這人口氣之大上連武林近百年來兩大魔頭卻不放在眼裡,他左想右想,猛地想起一人,但又迅刻否了自己的想法,自言自語地說道:「不對,常敗翁決不會如此大言。」
  他說的聲音甚低,但裡面那人可大聲問道:「喂,姓鐵的,你說常敗翁又怎樣?」
  鐵廣盛氣答道:「我說沈老前輩決不會像你這樣說大話!」
  那人呵呵大笑,得意地道:「我不姓沈又姓什麼?」
  鐵廣推算之下,中原武林除唐姬二人外,有如此高強的武技的人,除了威鎮九洲洪大凱之外,便只有常敗翁沈百波,但照父親和叔父的描述,這人的口氣都是相對與沈百波和洪大凱的習慣不符,他暗道:「寞非是遇到個瘋子,不要陽溝衰翻船,被他亂冤了一頓,才真沒好氣呢。」
  他心中既認定是遇到了個冒牌的瘋子,膽氣便壯得多了也反唇相譏道:「你不姓沈又姓什麼,我怎麼知道?」
  但裡面那人卻大話說盡地道:「鐵老大這塊料也只配調教出你這種貨色來。」
  鐵廣越聽越不是味道,只因聽說常敗翁從不與人爭勝負,逆來順受,那會說這等大話,心中越發認定這傢伙是冒常敗翁之名,如此一想,便連方纔這人顯的一手,也認定其有鬼花樣了。
  他若像常人一樣閒言便破口大罵,就算不得是天山鐵氏之後,他不怒先笑,只是冷冷地道:「敢問少年英豪能出鐵某人之右者有幾?」
  他的口氣是何等狂傲,大有當今天下,唯我獨尊之氣概。
  不料那人不待他止口,便已搶著答道:「真是多如過江之鯽,數也數不清了。」
  鐵廣聞言,一陣怒氣上衝,內傷更是作痛,他再也不能忍住這口氣了,只因他雖曾見挫於姬文央,但百步追魂是老輩人物,可與鐵氏雙俠抗衡,自己敗了也不算太沒光彩,但現在這一口氣,說他少輩英俠中,要占首席也很難,這對平素自負慣了的他,真是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了。
  他一陣急怒攻心,便揚聲詰問道:「敢問此等武林健者之大名。」
  他很有把握那人舉不出個確切的名字來,他已準備好了反擊的話。因為這次雁蕩之戰,他和名列下面這首歌詞的人,差不多都會過了面,少年英雄照武林中傳誦的是:
  「長江游雲龍,
  少年出八宗,
  嶗山飛獨鶴,
  血掌震大漠。」
  他認為就他已交往的人言之,中原武林的少年英豪,並不見得一定能勝過自己,因此,他準備了一套冷言熱譏,以洩心頭之憤。
  但是,裡面的那人卻緘默了。
  他等候著回話,良久,他得意起來,他冷冷地哼了一聲,表示他對裡面那人緘默的輕視。
  那人也冷冷地哼了一聲道:「老夫一生,向不輕易褒貶,但少年中,能勝過你的也不少,譬如說——」
  鐵廣引耳凝聽,他緊張了,手中的長劍輕輕地抖動著,象徵著勝負的意念,在他心中佔了何等的份量——這是練武者,尤其是年青的高手所必有的現象。
  於是,他聽得了斬釘截鐵的三個字:「唐劍寧!」
  鐵廣一兀,這正是大出他意料之外,因為,唐劍寧是個不見經傳的人,而他也確實沒有會過(他並不知道和多事老人在一起的,便是令他現在百思不得其解的唐劍寧)。因此,他逼得把自己事先擬好的訕笑詞句悶在肚中。
  他更加氣憤了,因為,竟有人會認為他不如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如果那換成了艾錕,丘九淵等,這還可以說是事出誤會,因為翕後這人並不知自己的實力,而鐵氏又久未踏足中原,但這兒把自己放在一個姓唐的後生之下,這顯然是對自己的輕視。
  他怒極而笑道:「只怕不見得吧!」
  他的聲音稍為有些打抖,胸中的傷痛,有如陣陣怒濤般地摧殘著他的神經,他的額上開始流汗了,那是虛弱的現象。
  他的掌心發汗了,他暗暗祈念著道:「爸爸,叔叔,你們倆個再不趕來,孩兒恐怕不能見到你們一面了。」
  翕後那人奇道:「喂!姓鐵的,你被人打傷了是不是?」
  鐵廣聞言一驚,只因自己方才聲音稍稍顫抖,他便聽出了自己中氣不足,這人武功確是貨真價實,很可能就是常敗翁本人,但他饒是你如是想,嘴巴還是蠻硬的,抗聲道:「是又怎樣?」
  那人幸災樂禍地道:「活該,誰叫那兩個鐵老鬼當年把我打得如此之慘,今日我姓沈的就是見死不救,眼看他兩個傢伙絕了後,哈哈!」
  笑聲像針尖似地刺入鐵廣的心房之中。
  鐵廣奮力想站起來,但下腿一虛,又坐了下去,他嗤聲道:「我姓鐵的,男子漢大丈夫,決不希罕你姓沈的幫忙。」
  他言下已承認了那人是常敗翁。
  常敗翁忽又怪聲道:「奇怪,鐵家這一窩素來不落單,怎麼兩個老鬼會放心讓這個傢伙到處亂跑,不對,莫非是存心來作弄我姓沈的,小心!小心!」
  他好像是在叫自已小心似地。
  其實鐵廣心中也在奇怪,因為鐵氏雙俠曾說要馬上趕到但怎會到現在還沒有消息。鐵廣初入中原,能找到這破廟,也是受了他父親和叔叔的指示,但是,他們兩個老人家卻何遲遲其來。
  他不耐煩了,但不耐煩又有何用?
  於是,這破廟又寂靜無聲了。
  鐵廣微喘著,常敗翁仍陷入了沉思。他正在考慮,如果鐵氏雙俠出現了,他究竟是血戰來報前仇,還是照舊忍氣吞聲算了。
  假如在五天以前,『常敗翁』沈百波那會想到『戰』字,而目下他的心情不同了,因為他已戰勝了幾乎是天下公認的第一高手——百步追魂姬文央。
  人在得意的時候,口氣是與平時不同的。何況畢生負常敗之名的沈百波,卻能打了個最轟轟烈烈的勝仗。
  也就因此,鐵廣初時不相信自己遇到了常敗翁,因為口氣太不像平素的沈百波了。
  他好不容易勝了這一場,他反而更不敢輕易與人戰了,因為,一個常敗的人,打勝了一次,外人會以為是偶然的。假如這次的對手不是鐵氏雙俠,常敗翁仗著一戰而勝的得意之情,必會和人家大戰一場,但是,鐵長羽和鐵長翼的拳腳,他是嘗過滋味的,他不願再因此而敗壞了自己的名頭。
  他喃喃地道:「最主要的是鐵老兒一來就是兄弟齊上,若是一對一的話,哼,看我沈百波給他癘害——」
  假如沒把握勝,他寧願將這唯一的勝仗作為平生最後的一戰。
  一旦烏鴉變了鳳凰,將會比鳳凰更珍惜羽毛,因為唯其是烏鴉,才知道鳳凰羽毛美麗的可愛。
  因此,也只有常敗的人,才會珍惜勝利,才會覺得勝利的可貴。這是千古不易之理。
  而沈百波蚩能脫俗?
  於是,他聽到廟外的瀑布聲中,夾著人類步行的聲音。他驚訝了,因為來者有三人之多。
  那是有兩個人走在稍後,步履十分輕快。幾乎是落地無一聲,有一個人默默地在前面走著,腳步聲雖重些,但可辨出是個女子。
  如果後面的是鐵氏雙俠的話,前面那女人又是誰?常敗翁索知鐵氏雙俠是不與旁人同行的。
  沈百波自以為是地想:「她一定是鐵長羽的老婆。」
  鐵廣也聽到腳步聲了,可是,他不得不集中僅餘的全部精力來提防常敗翁,因為他知道沈百波是和鐵家有梁子的。
  於是,兩個人都屏氣靜待著。
  忽然,那女的在廟門外揚聲問道:「裡面有人嗎?」
  常敗翁大驚,因為,那是飄零仙子李敏珊!
  鐵廣看上去也是極為驚駭。
  但他們都沒有出聲,月光自廟宇屋頂的破洞裡照進來,在滿佈蛛網塵灰的樑上飄浮著。
  於是,他們聽到了拔劍的聲音。接著,門兒咿呀呀地打開了,只見一支由森森地長劍輕輕地頂在打開的門扉上,沿著那支劍身往上窺去,是一個寬大的衣袖,劍柄沒在衣袖中,那春蔥般的玉指,也就令人無從窺探到了。
  敏珊駭然地立在門口,因為她一眼瞥見了盤腿坐著的鐵廣。
  鐵廣此時看上去已不是一個濁世中的俏公子了,他的髮髻散了,長髮披散在肩上,臉上已失失去了血色,慘白已極,雙眼因乍遇月光正射,而瞇成了一條縫。
  他的衣服破散了,袍上沾了許多塵埃。
  他活像一個活殭屍。
  鐵廣也駭然了,因為他見到了秀麗的敏珊背後,聳立著兩個人——鐵氏雙俠。他知道父親和叔父是孤僻而且極容易衝動的,這年青的女子站在廟門口,擋住他們的去路,他們為了自己這分傷勢,必然會迫不及待地把她除去。
  任何人都不願看到一個年青美麗的女於受損,何況平日瀟酒的鐵廣—
  果然,變生俄頃。
  就在李敏珊瞥及鐵廣而一怔的一剎那,站在背後那兩個漢於,同時大吼一聲,一個箭步便往廟裡闖。
  敏珊覺到背後一陣勁風,心中大驚,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長劍反手揮出,只見她長劍自左脅下穿出,順勢反身。
  她的長劍組成了一道劍網,銀爛色的光輝,滲和著金黃色的光華,煞是好看!劍尖在光網中極端迅速地跡動著,在在不離來者的全身三十六大穴。
  鐵氏雙俠救親情急,只聽鐵長羽怒極而笑地哼了一聲道:「去!」
  他身形不停,兩手臨空急抓,五指不離敵人的劍尖,他竟大膽地要撮住敏珊的劍尖。敏珊沒見過這種打法,不由一陣慌亂。
  鐵氏雙俠的老二鐵長翼,可也沒閒著,他和兄長一起騰身,本想穿入廟門,但這廟門實在太小,僅容一人,而前面那女子偏偏擋在門口。
  他一眼便知,鐵廣的傷勢十分嚴重,他心中真是急怒攻心,也管不得面前是一個年青的女子了,他怒哼一聲,右掌靈捷地拍出,竟穿過了飄零仙子的劍網。
  他已是手下留情,用的是旁推之力,並不會傷及敏珊,而只是迫她讓開所佔住的廟門的地位。
  敏珊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只怪手來得真是快如閃電,竟連自己這手快劍所組成的劍網也阻不住他來勢,她覺得不可思議的了,而幾乎在同時,她潛意識地驚叫一聲。
  同時,廟裡面有了動靜。
  鐵廣勉強使盡了僅剩的精力大叫道:「父親!叔叔!」
  他再也不能支持下去,便重地一聲,委頓倒地。
  此時鐵長羽大吼一聲,已自抓住了敏珊的劍尖,那劍支去勢頓挫,便猛然地上下拍動不已,跳然一聲,已自折斷。
  而敏珊尖叫之時,右手虎口一陣震痛,已自把握不住,本能地一鬆手,於是,那支斷尖急慷地射上了高空,像一個慧星,劃空而過。
  這些動作,幾乎是在一眨眼之中發生的。
  鐵長翼的右掌正要抓住敏珊的左臂,往旁一推,忽然,廟中無聲無息地從黑暗中打來一股拳風,其勢驚人。
  那拳風來得古怪,竟然繞過敏珊身軀,直撲尚在空中而還沒有落地的鐵氏雙俠。
  其勢猛烈之極,所過之處,空氣為之激盪,連連發出嗚嗚之聲。
  鐵氏雙俠大驚,異口同聲地吼道:「霸拳!」
  鐵長羽和鐵長翼幾乎是同時地內掌迎來勢而拍出。
  百忙之中,鐵氐雙俠不愧為一代宗師,鐵長翼本已伸到敏珊身前的右掌,忽然微微向外一撥,便把已是茫然的李敏珊撥得往旁速退十步,脫出了掌力圈子以外。
  三股拳風轟然而遇,其聲竟蓋過了近處飛瀑之聲,掌聲過處,只見鐵氏雙俠都已退了一步,廟前的石階上,整整齊齊地顯出了二個腳印,都深達寸許。
  而廟中一聲轟然,廟背那道磚牆竟齊跟倒塌,塵土飛揚之際,只見一個人影,穿牆而出。
  鐵氏雙俠訝然地互相看了一眼。
  失傳了數百年的霸拳,竟會在雁蕩山上這破廟中再現?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了。
  李敏珊怔怔地望著他們,她知道天下能使霸學者只有一人,而那人卻是神秘無蹤可尋——
  但是,眼前這二人能抵得住霸拳的又是誰?她忽然記起了二個人,她哺哺地道:「天山鐵氏?」
  但鐵氏雙俠並沒聽清楚,因為他們目前救鐵廣要緊,也管不得一旁的李敏珊了,他們兩人幾乎是同時地。進了廟中,而也不知是那一個順手關上了廟門。
  於是,從這小破廟的正面看上去,一切又恢復了原狀。
  敏珊緩步而去,月光照在她身上,地上顯出了長長的影於,是何等的孤獨與寂靜。
  忽然,敏珊嘴裡輕輕地念道:「曲高和寡,非曲之尤,孤星孤星,何孤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