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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高戰抱著昏迷不醒的金英,隔溪叫了幾聲,那小屋中全無人聲回應,只有空山寂寂中,傳來幾聲回音,也叫著:「孫老前輩可在?晚輩高戰拜謁。」
  高戰忖道:看來那位孫老前輩或許睡得正熟,天色這麼早,想來他不會便出去了。
  於是輕輕躍過小溪,將金英放在草坪上,自己抖抖身上塵土,恭謹地走到茅屋前,舉掌拍門,叫道:「孫……。」
  方纔叫了一個「孫」字,那木門竟「呀」地應手而開,屋中空空,並無人影。
  高戰詫道:「這麼早,老孫前輩難道是到山中散步去了,我且在門外等他一會。」
  他順手將木門帶好,回到金英身邊,低頭見她緊緊閉著兩眼,呼吸悠緩,氣息已經十分微弱,那嬌媚的面龐上,正泛著一片深深的紅暈,呼吸之間,似乎也相當吃力。
  高戰愛憐地捧著金英的臉蛋,觸手處宛如火燒,他心裡一陣緊,黯然歎了一口氣,喃喃說道:「英弟!英弟!全怪我做大哥的太粗心大意,才被金魯厄那奸賊對你下這毒手,早知如此,我若直接出手搶奪,或許倒不致讓你傷得這麼重了。」
  他這些呢喃之詞,金英自是不會聽見,但高戰說了一遍,似乎意猶未已,又道:「英弟!你記得那次我中了毒傷,咱們一塊兒上天竺你家裡取蘭九果嗎……?」
  這些話,登時勾起他自己無盡回憶,說了一半,不覺便住了口,癡迷中,他彷彿又見到金英嬌笑著高坐在駱駝背上,揚著手,向前飛跑……。
  他忽然又懊悔起來,黯然道:「唉!可惜平凡上人取回來那幾個蘭九果全被我糟踏掉,要不然,這時對她必有很大的用處金英的氣息越來越低微,高戰只覺像飄浮在深海中,心靈的感受,是一直在向下沉,向下沉……。
  不知過了多久,「百草仙師」孫不韋仍未見回來,四周除了淙淙流水的聲音,開始又加上煩人的瞅瞅鳥語,大地在復甦,但金英的生命,卻好像即將到了終點!
  他不敢想像金英萬一死去,自己會變成什麼模樣?他會像吳大叔(吳凌風)一樣頹傷的削髮出家?還是像梅公公(梅山民)
  一樣讓歲月來摧殘以後淒涼的日子,聽候死神的召喚……?
  此時,他恨不能以身替代金英,讓她那尚在青春燦爛的年華,不要一折而中斷,但是……。
  驀然間,他彷彿聽到有一聲低沉的歎息!
  高戰悚然而驚,抬起頭來,張惶地四邊望望,四野寥寂,並未見到人影,那麼,是誰在歎氣呢?
  冥思未了,又是一聲低歎,傳進他耳中。
  這一次,他聽清了那歎息聲竟是從茅屋中發出來的,而且,那活似一個人在重病時偶爾發出的低聲呻吟。
  高戰放下金英,猛地立起身來,驚忖道:難道那茅屋中有人?或者孫老前輩根本沒有出去?
  奇念在他心頭滋長,高戰忍不住一擰腰間到木門前,側著耳朵,向屋中傾聽著……。
  約莫過了半盞熱茶光景,果然茅屋中傳來一聲低弱的呻吟聲,似道:「啊……水……水……」
  高戰確知屋中真的有人,心裡又驚又喜,慌忙推開木門,搶了進去,叫道:「屋裡是孫老前輩嗎?」
  那茅屋共分三間,正廳上除了簡單的家俱之外,並無人蹤,但靠左一間垂著布簾的臥室裡,卻傳來一陣淒涼的斷續人語,道:「給我水……給我水……渴……」
  高戰左掌一撩門簾,伸頭向那臥室中張望,但見這間臥室十分幽暗,連一扇窗口也沒有,只靠壁有個巨大的土坑,上面鋪著臥具、坑上躺著一個亂髮老人,正在輾轉蠕動,吃力的呻吟著:「水……水……」
  高戰情不自禁跨進房內,掃目看見坑頭邊一張木桌上放著一隻瓦罐,連忙伸手取來,急急轉身退出屋外,到小溪邊盛了半罐泉水,二次人屋,將那老人從坑上扶起!
  那亂髮老人才坐起來,高戰觸目一驚,原來他的右手和一隻左腳都已沒有了,僅用布巾層層包裹著。
  難道他便是孫不韋?是誰斬斷了他的一手一足呢?
  高戰心口一陣狂跳,但這時那老人氣急敗壞伸著頭在四處尋找水罐,只好將一肚子奇怪忍住,餵他喝著罐裡的泉水!
  半罐清水,一口氣進了老人肚裡,清冽冷冰的泉水,好像使那老人神志清醒了不少。
  他喘息幾聲,緩緩張開眼來,望著高戰問:「你……你是誰啊?」
  高戰忙道:「晚輩高戰,因一位朋友受了重傷,特地趕來拜求老前輩的,想不到……」以下的話,高戰想了想,終於又嚥回肚裡沒有說出來。
  那老人臉上充滿了詫異的表情,緊跟著問道:「你是來找我的?你怎知我會在這兒呢?」
  高戰道:「晚輩系因無為上人所囑,特從南海普陀趕到此地來!」
  老人聽了,詫色越濃,沉吟著道:「無為上人……無為上人,我並不認識這樣一個人呀?」
  高戰急忙解釋道「無為上人便是從前少林三老之一,從前的法號,稱為靈鏡大師,也許你老人家……。」
  老人不待他說完,叫道:「啊!不錯,少林三老聲名赫赫,老朽倒是早有耳聞,但,他們與老朽從無一面之識,怎知我現在此地呢?」
  高戰無可奈何地笑笑,心想:這位孫老前輩必是傷重神志不清,一時記不起來了。
  那老人想了一會,忽然微笑說道:「我知道了,你們是來尋那百草仙師的,卻把我錯當了他了……。」
  高戰驚道:「什麼?你老人家不是孫老前輩?」
  老人含笑搖了搖頭,浩然歎息一聲,吃力地又仰面躺回坑上,卻沒有出聲回答這句話。
  高戰越加不解,訝然忖道:難道這小峰上不只孫老前輩一人居住?難道我找錯了地方?
  方在狐疑,卻聽屋外一個嬌脆的嗓音叫道:「敢問孫不韋孫老前輩可在家中?」
  高戰吃了一驚,聽那聲音,竟是發自女子口中,這時屋外除了金英,怎會又有旁的女人?
  他駭然之下,無暇再顧坑上老人,身形一閃,出了茅屋,定睛一看,果見一個身著灰色疾服的負劍少女當門而立,另在距金英不遠的草坪上,仰面躺著一個滿臉血污的少年男子。
  高戰首先望望金英,見她仍沉沉而臥,並無異狀,這才放了心,轉面瞧那灰衣女郎,卻覺似有幾分面熟,忙抱拳道:「姑娘要找什麼人?」
  那灰衣女郎也拱手道:「我姓張,現有急事,特來求見百草仙師孫前輩。」
  高戰道:「張姑娘來得不巧,孫老前輩現在不在家中,在下也是……」
  灰衣少女顯然很急,不等高戰說完,搶著又道:「我師兄中了毒砂,不能拖過十二個時辰,務必要求孫老前輩替他解毒療傷,否則。……。」
  高戰苦笑道:「在下也與張姑娘一般急著要見孫老前輩,可惜,他老人家不在。」
  灰衣女郎狐疑地道:「孫老前輩既然不在,方才閣下在屋中是跟誰談話?」
  高戰雖覺這女郎言談未免有些專橫,但想到她師兄負傷,不知從多遠專程趕來,自是免不了焦急,於是淡淡一笑,道:「屋中那一位,也是一位身負重傷的老人,或許他也跟你我一樣,是特來求助療傷的呢。」
  灰衣女郎沉吟片刻,忽然道:「聽說孫老前輩隱居此地多年,從來足跡不離華山,他怎會不在呢?」
  高戰聳聳肩頭道:「這個,在下與姑娘一樣不解。」
  灰衣女郎冷笑一聲,道:「我不信,他必定在屋裡,只是不願意見外人罷了。」
  高戰對這灰衣女郎的固執和不相信自己,引起極度的不快,也冷冷答道:「在下一片好心,姑娘既然不信,在下也沒有解說之法。」
  高戰已微有些怒氣,轉念又想:一個焦急的人總是口不擇言的,我何苦與她爭論什麼?
  他本是忠厚豁達之人.想到這裡,自顧淡然一笑,便向金英走去。
  那知才走了兩步,忽聽那灰衣女郎厲聲叱道:「你笑什麼?」
  高戰一怔停步,緩緩道:「在下自覺好笑,難道也礙了姑娘的事?」
  灰衣女郎道:「哼!你一定心裡罵我吹大話是不是?告訴你,咱們師父也是江湖中頂兒尖兒的人物,你不要狗眼看人低。」
  高戰不悅道:「在下與姑娘素無一面之識,姑娘的令師名聲再大,難道就教姑娘這般出口傷人的嗎?」
  灰衣女郎冷笑道:「便是傷了你,又打什麼緊?」
  高戰斜退一步,原待發作,但終又強自壓抑住怒火,暗道:高戰!高戰!你是為了救英弟的傷而來的,怎能這樣動輒跟人家生氣呢?
  然而,那灰衣少女盛氣凌人的眈眈注視著他,臉上滿是一付不屑的神態,又使他不能平白忍下這口氣來,便也冷笑著道:「令師能教調出這種目空一切的高人,想必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在下倒想拜聞令師大名是怎樣稱呼的?」
  灰衣女郎傲笑道:「你總聽過關外當今第一高人,天煞星君四個字吧?」
  高戰駭然一驚,但繼而失聲大笑起來,道:「啊!原來你是說字文彤?」
  灰衣女郎臉色一沉,道:「你敢直呼我師父名諱,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高戰笑道:「不敢,在下雖是江湖無名之輩,但與令師,倒有數面之緣。」
  灰衣女郎喝道:「那麼你是誰?」
  高戰道:「在下姓高名戰,姑娘可是張麗彤張姑娘?」
  灰衣女郎大吃一驚,身不由己一連緩退了好幾步,駭呼道:「啊!你就是高戰!」
  高戰見她驚惶之色,心裡竟有說不出的滿足,張麗彤和文倫師兄妹為了爭奪丐幫大位,曾在那座荒野中的土地廟裡和師兄李鵬兒朝過相,難怪方才一見之下,覺得有些面熟。想起師兄,他不禁又興起無限懷念,古廟一別,師兄李鵬兒和自己多年音訊未通,至今不知下落何方,而自己這些年來東奔西走,一事無成,回想起來,亦有幾分愧意。
  這時,張麗彤已經由驚而憤,由憤而怒,忽然「嗆」地一聲響,抽出肩後長劍,沉聲喝道:「姓高的,你師兄搶了咱們丐幫幫主大位,害得我師兄好苦,今天姑娘跟你拼了。」
  說著,一領長劍,「刷」地分心刺了過來。
  高戰忙一擰腰,閃過劍鋒,道:「且慢,你師兄的傷,難道是我李師兄傷的嗎?」
  張麗彤切齒道:「雖不是他親手打傷的,但若不是因為幫主大位,咱們不落敗而走,怎會被天魔金欹的毒砂所傷,姓高的,這筆賬,姑娘反正算在你的頭上。」
  話聲未落,又是刷刷兩劍,橫飛而至。
  高戰腳踏小戢島慧大師所授「詰摩步法」,輕妙地又閃開兩劍,心裡卻在自忖:這件事怎又扯上了天魔金欹?那金欹不是毒君金一鵬的徒兒嗎?難怪文倫吃他毒砂打傷,竟會這樣重。
  他曾經在土地廟中目睹李鵬兒和文倫爭位之戰,那時李鵬兒本可打敗文倫,但為了張麗彤幽怨的一瞥,才失手反被文倫刺傷,這些往事歷歷在目,無疑地,師兄李鵬兒已對這位張姑娘頗有幾分動心,高戰愛屋及烏,自然不想跟她動手。
  匆匆間張麗彤已快攻了十餘劍,但都在高戰的曼妙身法之下化為烏有,她情急之下,嬌叱一聲,劍勢陡地一變,越發層層洶湧,展開了天煞星君字文彤平生得意劍法「萬流歸宗」來,忽然,草坪上的文倫發出一聲低沉的呻吟聲。
  張麗彤雖然急怒羞惱之下,耳目卻仍不離師兄左右,一見文倫痛苦的呻吟起來,登時收劍躍退,理也不理高戰,逕自奔到文倫身邊,一條腿跪在地上,低聲急問:「師哥哥,你怎麼啦?那兒不舒服麼?」
  文倫痛苦的扭動了一下身子,呢哺著道:「你……你在跟誰說話?」
  張麗彤柔聲道:「我們碰到李鵬兒的師弟高戰,正要殺了他替你出氣哩!」
  文倫那血肉模糊的臉上一陣抽動,急急說道:「是高戰?」
  「是呀!師哥哥,咱們被他師兄害苦了,好容易竟在這荒山中碰見了他……」
  「不!你不是他的對手……師父呢……師父怎麼沒有來……」
  「師父就要到了,他老人家叫我先送你來華山,求見孫不韋前輩,孫老前輩會替你治好傷勢的,師哥哥,你放心吧!」
  文倫痛苦地輕歎一聲,恨恨說道:「等我傷勢好了,一定要找李鵬兒和金欹報仇,師妹,你快帶我去見孫老前輩!」
  張麗彤頓了頓,點頭道:「好的,但孫老前輩現在不在家,咱們須得等他回來。」
  文倫忽然奮力叫道:「不!不!我要趕快治好傷,趕快去報仇,你快些帶我去呀!」
  這一聲大叫,也許抖動了傷口,叫聲才落,緊跟著又低聲呻吟起來。
  張麗彤滿臉憐惜地用一條毛巾替他拭著創口上流出來的污水,一面柔聲安慰他道:「師哥哥,你千萬忍耐一會兒,我這就帶你去了。」
  說著,果然從草地上將文倫抱起,一步一步向茅屋行去……。
  高戰看到這裡,不覺癡了,不知不覺卻為師兄感到萬分失望,瞧這情景,張麗彤固是個溫柔多情而體貼的姑娘,但她一顆心早已給了文倫,只怕再不會有所動搖。
  他深深為張麗彤的柔順而感動,唯可惜的是,這樣一個好!」
  娘.竟會愛上那專橫陰狠的文倫。
  天地間的事,往往是這樣難以捉摸,高戰喟歎一聲,僅只癡癡望著張麗彤已經抱著文倫跨進屋去,卻不忍再出聲阻止他們。
  茅屋中傳來一陣陣人語,或許是文倫和張麗彤在切切私語,或許是張麗彤也發現了土坑上的殘廢老人,正好奇地盤詰著他……高戰只覺心中空蕩蕩的,無意細聽,迷惘地依著金英席地坐下。
  驀地,忽聽有人輕聲作歌而來:「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猶是可,最毒婦人心……。」
  高戰聽那歌聲,想起石上刻字,心知這人必是那隱居華山的「百草仙師」孫不韋,連忙站起身來,恭謹地側立而候。
  不片刻,歌聲頓止,林邊緩緩轉出一個頭戴竹笠的老年農人,肩荷小鋤,鋤頭上掛著一隻竹籃,籃裡放著幾株小草。
  那老人才到溪邊,抬目看見高戰,登時臉色一沉,雙目暴射出兩道攝人精光,沉聲道:「喂,那小伙子,你是誰?」
  高戰慌忙抱拳為禮,答道:「晚輩高戰,特來拜謁孫老前輩老人不等他說完,連連揮手道:「快滾!快滾!我這塊地上何等乾淨,如今被你這蠢物帶了個污髒的臭女人來,連地上草也弄污了,念你遠來,趕快給我滾開吧!」
  高戰被他一陣搶白,弄不清他何以如此,看看金英,又看看那老人,不知該如何解說才好。
  那老人見他不答,更怒道:「你還敢不聽我的吩咐麼?」
  高戰忙道:「這位姑娘是在下一位知友,正因她身負重傷,所以才……。」
  老人將頭亂搖,連聲喝道:「我不聽你這些廢話,你只先將那臭女人趕到溪這邊來,不要污了我的草地,那時說不遲。」
  高戰見他對女人竟痛恨厭惡如此,心裡冷了半截,但他想到無為上人臨時曾囑咐自己,說這孫不韋性情十分古怪,見面時務必忍耐,當下只得強忍悶氣,將金英抱起,躍過了小溪。
  孫不韋生像怕金英連他也污了,竟遠遠避開,高戰從這邊過溪,他卻從另邊躍過溪那邊,第一件事,便是放下鋤頭和籃子,匆匆從懷裡取出一些白色粉末,灑在金英躺過的地方,口裡喃喃說道:「真倒霉,好好一片草坪,活生生被這合物弄髒了。」
  那白色粉末落在草地上,不斷發出「嗤嗤」輕響,一陣陣青煙揚起,一大片草坪頓時都枯萎死去。
  高戰瞪眼看著他那古怪動作,弄得哭笑不得,忍氣吞聲直到他酒完藥粉,又到小溪裡洗好手,這才又道:「老前輩可容在下說話了嗎?」
  孫不韋道:「有話只管說,但切記不要提到臭女人,我生平最怕女人,你對我提到那些臭烘烘的東西,連耳朵也污了。」
  高戰長吁一口氣。正色說道:「晚輩姓高名戰,乃是……。」
  孫不韋不耐地插口道:「我知道你是高戰便行了,你只管往下說,說完快滾,最好帶了那臭東西離我越遠越妙。」
  高戰心裡有些氣,又不便發作,只得又道:「晚輩系奉普陀禪林上院無為上人差遣,千里趕來,欲求老前輩一粒九轉續心丹。」
  孫不韋沉思片刻,突然雙目一睜,隔岸瞪著高戰,好半晌,才冷冷道:「真是老和尚叫你來的?」
  高戰忙道:「晚輩焉敢欺瞞老前輩。」
  孫不韋將手一伸,道:「拿來!」
  高戰一怔,道:「老前輩欲索什麼?」
  孫不韋放聲笑道:「原來是個冒牌貨,連老和尚的信物也不知道,竟敢前來誑詐老夫的珍藥。」
  說著,突地笑容一沉,厲聲又道:「老朽現有正事,算你運道不錯,你立刻給我滾離華山,是你命大,否則,你別怪姓孫的對小輩不肯留情。」
  高戰方要再分辨,無奈那孫不韋早掉頭向茅屋大步而去了。
  跋涉千里,找尋了許久,好容易見到,不想僅只三言兩語,便被驅了出來,高戰怔怔望著孫不韋的背影,心裡真是又氣又羞,又急又恨,若是別人,只怕早已發作起來。似高戰秉性渾厚,細細回想,必是無為上人在匆忙之中,忘了給自己什麼憑信之物,以致才不能得到孫不韋的信任。
  可是,如今萬里關山的趕來,金英已經奄奄一息,要想再回普陀,往返至少二天,事實上萬萬來不及,難道就這樣眼睜睜看著金英死在這兒?
  可憐他一向堅韌成性,此刻也不禁仿惶失望了,低頭看,金英是那麼懦弱的依偎在胸前,生命的燈油,已經快要乾涸了,而他堂堂昂藏丈夫,卻束手無法挽救那隨時都可能熄滅的火花。
  熱淚在他眼眶中淚動,但他極力忍住,沒有讓它掉落下來。
  忽然,對面茅屋中傳來一聲大喝!
  高戰抬頭望去,但見孫不韋正提著鋤頭,狂風般追趕張麗彤和文倫,張麗彤倉逞疾避,才到溪邊,已被孫不韋騰身追上,鐵鋤掄起,摟頭砸了下來。
  張麗彤抱著文倫一個急轉,閃開五尺,急叫道:「老前輩請住手,咱們有話奉陳。」
  孫不韋叱道:「陳什麼?我先打殺了你這臭貨,你竟敢連我存身的茅屋也去污了。」說著,鋤柄一橫,又攔腰掃到。
  張麗彤仰身倒退了一丈四五,高叫道:「老前輩,咱們是天煞星君門下……。」
  孫不韋道:「你便是殺千刀星君的門下,我今天也活剝你一層臭皮再說。」
  緊跟著,鐵鋤一輪疾揮,又將張麗彤迫退了三丈有餘。
  張麗彤無奈,只得抱著師兄拔步循小溪飛奔,孫不韋望見,跌足道:「完了!完了!多年心血,全被這臭貨毀於一旦,今天不殺了你,叫人怎能甘心。」
  他提鋤飛步追去,身法竟快得驚人,不過三五個起落,已追到張麗彤身後,鐵鋤一舉,照準張麗彤背心,奮力就是一鋤。
  這一鋤既准又快,連高戰也看得替張麗彤暗捏一把冷汗,但那張麗彤不愧深得天煞星君嫡傳,鋤頭將臨頭頂上,忽然柳腰一折,扭身一轉,堪堪避開鐵鋤,蓮足頓處,身子已騰空而起,向小溪這一邊飛落。
  孫不韋一鋤擊在地上,「蓬」然一聲,地上登時添了尺許深一個土坑,但他兀自不肯放鬆,棄了鐵鋤,揚手一拳,竟用內家至高功力,打出一記「百步神拳」。
  張麗彤此時身在空中,又抱著師兄文倫,眼看無處可避,便要傷在拳力內勁之下。
  忽地,空中「波」地響起一聲清脆的響聲,回風激盪,帶得張麗彤在小溪上一個翻滾,摔落在溪這一邊,對岸的「百草仙師」孫不韋也被震得身軀連晃,險些拿樁不穩。
  溪邊偉然立著一人,正是天煞星君。
  這時候,張麗彤已從地上爬起身來,她手裡抱著文倫依然並未放鬆。
  天煞星君瞥了高戰一眼,臉上登時現出驚容,但瞬息便又鎮靜下來,向對岸的孫不韋拱手笑道:「孫兄,多年不見,你就這樣對待故友門下,未免有些說不過去吧?」
  孫不韋氣鼓鼓地答道:「你我既是舊識,卻怎的弄個臭貨來污我清淨之地?」
  天煞星君笑道:「這也難怪,老朽原關照她在溪外守候,等我趕到再當面相求孫兄,無奈孩子們性急一些,以致觸犯了孫兄禁忌,孫兄看老朽薄面,尚請多予曲諒。」
  高戰聽了大奇,想那天煞星君是何等狂妄之人,不料今日也有低頭求人的時候!
  但那孫不韋把頭連搖,道:「老夫平生最恨女人,你那徒兒居然跑到我房裡坐著,這股臭氣,永遠也沒法清除,老夫看在當年與你曾有一面之識,姑且饒過她這一遭,你快帶著她滾吧!」
  天煞星君仍是笑道:「孫兄何必跟他們小孩子一般見識,一切開罪之處,老朽這裡謝罪便了。」
  孫不韋冷冷道:「你這樣低聲求我,定有什麼事要我幫忙是嗎?」
  天煞星君道:「不敢當此重罪,只盼看在你我當年相識份上,要煩孫兄替小徒診治一下臉上毒砂之傷。」
  孫不韋搖頭道:「這事休提了,我正忙著,沒有時間再收病人。」
  天煞星君回目望了高戰一眼,目光中透著疑問,高戰忙大聲說道:「孫老前輩另有待治的病人,你不要以為是我。」
  天煞星君陰笑頷首,又向孫不韋道:「孫兄如肯抽暇成全,老朽另備薄禮,權充酬謝。」
  說著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包,緩緩一層一層解開。
  孫不韋冷笑道:「字文彤,你是想用利來誘我姓孫的嗎?」
  天煞星君道:「老朽不敢有這意思,但這東西果真是曠世難尋的至寶,老朽無意得來,特地轉贈孫兄。」
  他一面說道,一面抖開包裹,手上毫光連閃,托著兩粒鴨蛋大小圓晶瑩的珠子。
  孫不韋一見,兩眼瞪得老大,失聲驚叫道:「是雌雄水火風雷珠,字文彤,你從哪裡得來的!」
  天煞星君見他那種驚詫駭然之色,忍不住仰頭哈哈大笑,道:「孫兄,這珠子對你用處有多大?不須老朽多作解說,只要你肯替倫兒醫好臉上毒傷,它們便是你的東西了。」
  但他話才說完,忽聽旁邊一個冷冷的聲音接道:「宇文彤,東西不是你的,你憑什麼資格送人?」
  孫不韋和天煞星君同時一驚,回頭望去,卻見高戰挺身站在側面,目光灼灼瞪視著天煞星君宇文彤。
  原來高戰在天煞星君取出水火風雷珠之際,早已一眼認出正是天煞星君從辛叔叔身上搶去的失物,急忙放下金英,輕輕縱身躍過來,反聽他要將此珠轉送「百草仙師」孫不韋,吃驚之下,連忙開口阻擋。
  天煞星君橫了他一眼,兩手一合,又將寶珠揣進懷中,然後冷冷說道:「這珠子不是老夫的,難道會是你高戰的嗎?」
  高戰道:「不!這是辛叔叔的東西,是你趁他受傷時出手搶了去的。」
  天煞星君冷哼道:「這倒奇怪,珠子又不是他姓辛的從娘胎裡帶來,怎知便是辛捷之物,天下至寶,唯有德者居之而已。」
  孫不韋聳聳肩,道:「幸好我還沒受贓物,原來還有這許多糾葛,你們自己算賬吧,恕我沒功夫相陪!」
  說完,轉身匆匆奔進茅屋中。
  天煞星君恨得直咬牙,憤憤說道:「高戰,老夫與你無仇,你為何屢次壞我大事?」
  高戰道:「那珠子本來不是你自己的東西,你怎能拿來送人?」
  天煞星君廢然長歎一聲,揮揮手,道:「唉!去吧!你雖是個淳樸癡渾的人,但屢次壞我大事,終屬可惡,我再饒你一次,你去吧!」
  高戰挺立抗聲道:「不管你喜不喜歡我,那兩粒珠子,你得還我才行,因為那是辛叔叔的不是你的。」
  天煞星君怒目一睜,冷叱道:「高戰,老朽惜你天縱之才,不願跟你翻臉,前次為你已饒了辛捷一命,你不要再不識進退。」
  高戰昂然不懼,答道:「你只把珠子還我,咱們從此就不相干了。」
  天煞星君叱道:「你當真敢攔阻我的去路?」
  高戰道:「你不還珠子,休想離開。」
  天煞星君忽然發出一陣陰惻惻的笑聲,道:「好!好!你倒反逼起老夫來,我叫你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高戰心知天煞星君一身功力非同小可,一反手,「嗖」地抽出鐵戟,橫胸而待。
  天藍星君精目翻了幾翻,笑道:「以老夫身份,豈能跟你一個小輩動手。」
  一抬手,叫道:「彤兒,你過來,替為師領教這位高少俠幾招。」
  他可不知道高戰此時功力,其實並不在他之下,只當仍是當年古廟中碰上的忠厚少年,因此自己不屑動手,倒把徒兒張麗彤喚來代自己出戰。
  張麗彤應了一聲,放下文倫,單掌一翻,「嗆」地一聲撤出長劍。
  高戰忙道:「你這徒弟不是我的對手,你還是自己……」
  一句未了,張麗彤忽然嬌叱一聲,長劍一圈,分心刺來,罵道:「好狂的人,竟敢看不起姑娘。」
  高戰左腳向後反跨一步,鐵戟一舉,在胸前陡然劃了半個圈子,「噹」地一聲脆響,張麗彤的劍勢悉數被封出去,高戰誠懇地道:「不是我小看姑娘,這事由令師而起,自當由令師而終,你還是少管的好。」
  張麗彤怒道:「胡說,姑娘偏要試試你憑什麼這樣驕傲。」
  同時,振劍一揮,竟然出盡全力,攔腰又掃了過來。
  高戰本是忠厚君子,無可奈何之下,鐵戟一豎,「噹」地又是一招硬封,這一次他手上暗暗貫注了六成真力,脆響聲中,張麗彤直被震得玉臂發麻,身不由己倒退了兩步。
  大煞星君也料不到高戰內力會如此雄厚,眉頭皺了皺,道:「彤兒,用萬流歸宗劍法領教高少俠幾招絕學。」
  張麗彤抱劍應聲:「是」!拉開劍勢,果然使出了「萬流歸宗」第一招「磷焰飄墳」,劍尖似幻似虛,分點高戰胸前三大要穴。
  天煞星君這套「萬流歸宗」劍法本是他東偷一招,西學一式,再加融會集研而成,這招「磷焰飄墳」,實系從武當「落黎劍」招變化而來,長劍出手,全是虛招,但如果敵手硬用老招應戰,卻也能化虛為實,端的神妙莫測。
  但他們怎知道高戰迭逢奇遇,恰好也是個博學雜匯的人,一根鐵戟上,有梅山民的「虯枝劍法」,平凡上人的「大衍十式」,以及四十九招「無敵戟法」,夾雜著從「恆河三佛」的天竺杖法變化而成的奇妙之學,施展開來,竟比「萬流歸宗」還要詭異十倍。
  他一見張麗彤劍影飄忽,便知這招必是虛招,抱元守一,決不擅動,那鐵戟戟尖朝天,竟是少林心法「朝天一柱香」的姿態。
  張麗彤冷哼一聲,驀地扭身一閃,手中跟著化為第二招「鬼王飛叉」,突然劃向下肋,一竟是「峨嵋」派五鬼劍招中絕學。
  高戰淡淡一笑,鐵戟的彈出,圈臂一搶,化作漫天戟雨,所用的卻是平凡上人「大行十式」的首式「方生不息」。
  但聽「叮叮」兩響,張麗彤急欲撤招已經不及,長劍才觸著那滿空戟影,直被盪開半丈以外。
  這時候高戰如欲傷她,真如探羹取物一般,但他卻立在原地也未動,僅只微笑著道:「姑娘暫且後退,在下自與令師了斷。」
  天煞星君臉上變色,緩步走了過來,揮揮手,道:「好,彤兒就暫時退下去吧,為師要親自領教他幾手古怪之學。」
  張麗彤滿面愧色,正要退後,天煞星君又忽伸出左手,道:「彤兒,把你的劍給我。」
  張麗彤微感一怔,她素知師父平生難得使用幾次兵刃,近年中,除了跟辛捷曾力拼激戰,動用過兵刃之外,一般武林中人,根本不在他眼中,如今連他也要索劍應敵,足見高戰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了。
  她懷著異樣的心情斜瞥了高戰一眼,一聲不響,把長劍默默遞給了師父,蓮步輕移,向後退了三步。
  天煞星君冷冷說道:「彤兒,再往後退遠一些。」
  張麗彤遵命又向後退了兩步,天煞星君卻又道:「再退遠些。」
  從這些跡象看來,天煞星君已將高戰視作平生大敵,唯恐場地不夠,無法施展快速身法,像這種情形,張麗彤出師以來,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到。
  她默默直退到兩丈外,緩緩抬起目光,似怨似佩地向高戰凝望了一眼。
  恰好高戰也正兩眼凝注著她,四目相交,張麗彤渾身一震,浮現兩朵莫名其妙的紅暈。
  高戰也猛地心頭一動,忖道:啊!是了!師兄那年正為了這一對目光,甘心情願挨了文倫一劍,原來這張姑娘果然是個攝魄拘魂的女子!
  他心涉旁騖,一時倒把對面的天煞星君忘了,陡地耳邊響起一聲冷叱:「高戰,怎不動手?」
  高戰一驚,連忙抱朝旋身飄退兩步,恭謹地道:「在下曾蒙前輩傳透骨打穴心法,心中無時或忘,前輩如能將寶珠賜還,在下萬不敢放肆跟前輩動手。」
  天煞星君冷笑道:「你把我字文彤看得太容易說話了,以為三言兩語,便能騙哄到在下麼?」
  高戰道:「前輩既願將這珠子贈送別人,想必已不需用,但卻怎的不肯賜還在下?」
  天煞星君哈哈笑道:「廢話真多,你能接我百招,那時再談寶珠也不遲。」
  說著,左手驕指一領劍身,「刷」地身形一轉,忽然避開正面,斜裡刺出手,那劍尖上微一顫抖,「嘶」地輕響,眨眼便點到高戰喉間。
  高戰見他出手一招不但快速絕倫,而且狠毒精準,果然遠不是張麗彤所能比擬,當下不敢怠慢,鐵戟橫飛直迫,「叮」然一聲,兩人各自退了一步。
  天煞星君嘿嘿笑道:「想不到風柏楊竟能調教出這等佳徒,來來來!老夫索興放手試試你有多大能為。」
  兩人各自凝神遊走半圈,陡地劍戟並舉,閃電般互換了七八招,重又躍退待敵,就在那短暫的一觸即分之下,二人實已各出絕學,深深地試探出對方武功的精奧之處。
  天煞星君越想越驚,暗道:「高戰一個二十來歲少年,此時內力招式,竟無一件在自己之下,倘如再假以數年時間,天下那還有他的對手?
  他從前激戰辛捷,已深深覺得後生可畏,但現在他才發覺辛捷實際功力,只怕也難超過高戰了。
  漸漸地,二人由慢而快,寒光縱橫,匆匆已折了七八十招,天煞星君心悸不已,而高戰卻灑脫飄逸,生像尚未出盡全力似的。
  這時候,紅日已高高掛在天空,燦爛的陽光,照射著溪邊倏落兩條人影,劍戟上的寒芒,被陽光一映,越發閃耀著刺眼的光輝。
  孫不韋突然從茅屋中踱了出來,當他一眼望見天煞星君下和高戰激戰不下時,不覺怒目叱道:「你們要拚命,盡可滾得遠些,再在老夫這裡撒野,休怪我不客氣了。」
  高戰猛然記起金英身上重傷,暗責道:高戰啊!英弟命在頃刻,你卻只顧爭這寶珠,要是因而延誤了時間,那如何是好?
  他心中一急,難免神志略分,天煞星君是何等人物,登時力透劍尖,趁虛而人,寒光透過,「嗤」地一聲響,左肩上一片衣襟,已被劍尖上射發的劍氣挑破。
  高戰突然一聲大喝,戟桿一擰,掠飛起來,疾翻腕肘,迎著天煞星君的劍身一圈一振。
  朝上月牙和劍身相交,「嚓」地絞在一起,天煞星君駭然一震,深吸一口真氣,奮力向懷中一帶。
  高戰忍著肩上痛楚,也將體內「先天氣功」運足,忽地吐氣開聲,掄臂猛揮。
  只聽得「鏗」然一聲響,天煞星君登登登登連退四步,手上只剩下半截斷劍,逞然不知如何是好。
  高戰插回鐵戟朗聲道:「在下決不以兵器堅硬取勝,你如有意再戰,在下定赤手對敵。」
  天煞星君狂笑兩聲,揚手擲去斷劍,道:「好是再好不過,但這兒是孫兄隱居之地,咱們又各有事在身,且等事了,你我再分勝負如何?」
  高戰點點頭道:「在下定當遵命,只盼前輩不要爽約,並把寶珠攜來才好。」
  天煞星君臉上泛著紅暈,向張麗彤揮手,道:「彤兒,咱們暫時離開此地!」
  張麗彤忙又抱起文倫,天煞星君遙遙向孫不韋冷笑兩聲,道:「打擾孫兄靜修,宇文彤今夜親來賠禮!」
  孫不韋卻爽然笑道:「那倒不必了,你只別再弄些臭女人到我茅屋中,咱們交情總在的。」
  天煞星君頭也不回,領著兩個徒見匆匆而去。
  孫不韋冷冷瞥了高戰一眼,緩緩說道:「論理你既無信物,我的九轉護心丸何等寶貴,豈能輕易給你,但你在我離家之時,代我看護病友,純情可嘉,我就謝你一粒藥丸吧!」
  高戰怎麼也想不到他會突然答應贈藥,一時大喜過望,忙拱手躬身道:「多謝老前輩恩典……」
  孫不韋突然擺手道:「且慢道謝,我那藥丸雖然答應給你,但此時身邊並無存藥,恰巧我一位好友也因身中劇毒,自斷了手腳,非九轉護心丸無法除去內腑餘毒,我已外出三天採來藥本,現在就要開爐煉藥,最快也要明晨才能煉好,在煉藥期間,你必須替我守關護法,勿使外人干擾。」
  高戰忙道:「晚輩自當效勞,只是……」他看看金英,遲疑了一會,又道:「只是,晚輩這位朋友,恐怕難以支撐許多……」
  孫不韋臉色突然一沉,道:「臭女人的事,老夫一向不管,我是看你誠實忠厚,才允你守關換藥,你不要再拿什麼理由來煩我。」
  高戰沉吟半晌,只得道:「好吧!晚輩敬遵前輩的吩咐就是。」
  孫不韋道:「那麼,你現在立刻帶她離開遠遠的,今夜酉時初刻,再來此地聽我分配。」
  高戰方要再求他幾句,孫不韋早已掉頭連自回屋去了。
  他深知這種隱士怪人,一言出口,萬難折彎,不得已輕歎一聲,抱起金英,緩緩向林中行去。
  金英在懷中似如無物,連氣息也低微難辨,高戰心裡又急又愁,漫無目的地向林子中行去,心裡暗道:我必須先尋個安全而隱蔽的地方安置好英弟,替她行功助力暫時阻擋一下傷勢惡化,等明天取到「九轉護心丸」,便不礙事了。
  思念中,他已穿過密林,目先過處,又看見林子邊那塊刻著字跡的石塊,高戰無可奈何的搖搖頭,低聲喃喃說道:「孫老前輩不知為了什麼傷心恨事,才將天下婦女比作了蛇蠍,唉!他真是個難以瞭解的怪人了。」
  不久,他又回到了山巔落地之處,那通靈巨鶴仍挺立在那裡,高戰不覺後悔,道:「我怎會想不起它呢?方纔如有它在,孫老前輩不會再懷疑咱們是假冒無為上人的名了,不過,那也是沒有用的,他身上並無存藥,縱信得我過,又能怎樣呢?」
  高戰輕輕放下金英,撫摸著巨鶴的羽翎,低聲說道:「大鶴!
  大鶴!咱們要在這兒多耽延一天,你放心先去休息去吧!」
  巨鶴低鳴一聲,點了兩點頭。
  高戰不覺笑道:「真是個聽話的好大鶴,今夜我有要緊的事不能留在這兒,你能替我守護著這位金姑娘呢?」
  那巨鶴果然又點點頭。
  高戰覺得有趣,於是又道:「金姑娘傷勢很重,這兒雖然不會有人來,但毒蛇野獸只怕是有的,你要小心看護她,別讓什麼毒蟲爬近她身邊來,等到咱們醫好了她,那時叫她吹笛子給你聽,好不好?」
  他這時滿腔心事,苦無可訴之人,就把大鶴當作了傾吐的對象,喃喃低聲細語叮嚀,那巨鶴當真通靈無比,-一心領神會,頓使高戰幽悶的心境開朗了許多。
  一天很快又過去了,黃昏時,高戰已替金英行功助力治療了三次,金英氣息似乎正常了許多,高戰又尋些斷樹,替她搭蓋了一間小小草屋,地上鋪著乾草,使她舒適地躺著,然後準備動身替孫不韋守關護丹。
  那知就在這時候,忽聽一陣低沉的沙沙足音,急急向峰頂行來。
  高戰駭然一驚,忖道:「怪了,這山上難道還有人跡麼?急忙向巨鶴打個手勢,一人一鶴閃身隱在一塊大石後面。
  過了片刻,暮色中出現了兩個黑影,一路不停直奔峰頂,近了一看,竟然是天煞星君和張麗彤,張麗彤懷裡仍然緊緊抱著文倫。
  高戰暗叫糟糕,他們一到峰頂,自己怎能放心離開,再說彼此近在咫尺,也難得不被他們發覺。
  他固然不懼天煞星君,但卻不能不替金英擔心。
  天煞星君領著張麗彤在山徑盡頭大石下停步,仰面望望石頂,低聲說道:「彤兒,你帶著你師兄就在石上休息一會,等夜色深了,師父再去那孫老兒住處,務要奪他一粒九轉護心丸回來,替你師兄治傷。」
  張麗彤道:「師父,不知那九轉護心丸也能醫好師兄臉上的傷疤嗎?」
  天煞星君尚未回答,卻聽文倫冷冷說道:「你只關心我臉上的創疤,難道留下創疤就不是人了嗎?我知道,要是我臉上疤痕去不掉,你準會離開咱們的。」
  張麗彤淒聲道:「師兄,你怎的會這樣想呢?難道我的心,你還不知道嗎?」
  文倫道:「我怎麼不知道,上次我親眼見你和李鵬兒眉來眼去,今天你又跟高戰那賊廝眉目傳情,哼!你當我是瞎子麼?」
  高戰大怒,暗罵道:真是放屁,我堂堂高戰,豈如你一般的小人麼?
  張麗彤輕聲呼道:「師父,你老人家看師兄說的話,啊!我恨不得把心思挖出來給他,偏是他不肯相信……」
  天煞星君似乎對文倫十分嬌寵,只低聲道:「好啦!不許再爭吵了,彤兒一番心意,做師父的最瞭解,倫兒,你不可過份冤枉了她。」
  文倫卻道:「師父,你還幫她說話呢,今天若是沒有她跟來,或許孫老兒給我治好傷了,偏她是個女人,才惹起孫老兒的怒火張麗彤滿腔委屈,低聲啼泣起來,天煞星君歎了一口氣,道:「這也怪不得彤兒了,都是師父忘了那孫老兒這層禁忌,才惹出這番差錯來,你們不知道,當年孫不韋年輕之時,是個出名的漂亮小伙子,偏生愛上一位年老的有夫之婦,一直癡迷不捨。
  後來那女人終於離開了丈夫和孩子,跟他私奔逃走。兩人雙宿雙飛了一段時日,那婦人漸漸又想念起孩子,一病不起,孫不韋各處尋藥替她治病,都沒有效力,眼看要斷氣了,恰巧這時候那婦人的丈夫帶著孩子尋了來,不想那婦人一見親生孩子,登時百病全消,立刻跟孫不韋分手,又跟著丈夫棄他而去。孫不韋傷心失意之極,從此發誓不出華山,並且永不肯再替人治病,也恨透了天下女人,才弄得這般半瘋半癲,行事乖戾。」
  高戰聽了這話,心裡方才恍然,私忖道:難怪孫前輩如此痛恨婦女,原來當年有這段傷心往事。
  文倫又問道:「師父,你老人家又怎麼和他認識的呢。』」
  天煞星君笑道:「那也是一場巧遇,有一次,為師追趕到一個仇家到華山來,偏巧那仇人又是個女子,孫不韋見我掌斃那女人,手下無情,誤以為也是個痛恨婦女之輩,竟自動跟我結交,彼此算是相識了,這已是多年前的事啦!這些年,為師也隱居關外,甚少涉蒞江南,想不到歲月這麼久,他那怪性格競絲毫也沒有改變。」
  說到這裡,天煞星君又柔聲安慰徒兒道:「倫兒,不許再跟彤兒吵鬧了,為師這就去替你取藥,你們暫在這大石上,不可輕易離開。」
  張麗彤忍住悲切,依舊抱著文倫,騰身躍上大石,天煞星君獨自展開身法,急急向那片密林而去。
  高戰躲在石後,心裡一時焦急萬分,他明知天煞星君這一去,勢必對百草仙師孫不韋不利,但張麗彤和文倫已上了大石,他如果躡蹤天煞星君,定會被他們看到,留著張麗彤和文倫,他也不敢放心離開金英……
  正在無計可施,忽然想到身邊的通靈巨鶴,高戰心念一動,忖道:無為上人曾說大鶴混身羽毛均經藥水浸洗,普通武林人物休想傷它,在孤島上,金魯厄曾一連幾次用內家掌力打中它,都未見它受傷,看來倒是真的。
  他輕輕附在巨鶴耳邊,悄聲道:「大鶴,大鶴,我有要緊事必須離開,你務必要好好保護著金姑娘。石上二人,一個負著重傷,另一個是個女子,你現在替我引開她們的注意,讓我趁空好走。」
  巨鶴彷彿聽懂了高戰的話意,「呱」地發出一聲清鳴,忽然展翅飛起,在石上繞了個圈子。
  張麗彤驚叫道:「呀!師哥哥你看,好大的一隻白鶴!」
  文倫冷聲說道:「白鶴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值得這般希奇正說間,巨鶴突地雙翅一收,箭矢般向石上直落下來,張嘴探處,啄向文倫腦門。
  張麗彤「呼」地一掌劈去,叫道:「不好,這石頭上必是鶴兒棲息的地方,她見咱們佔了它的巢,所以不肯跟咱們甘休。」
  那巨鶴忽起忽落,撲擊了數次,張麗彤護住文倫,生怕他被大鶴啄傷了,文倫暴跳如雷,大聲呼喝道:「師妹,用劍砍它下來,這畜牲可惡,咱們偏不要讓它……」
  高戰趁他們糾纏無法分神,順著石邊,輕登巧縱,瞬息已奔進密林。
  他只怕自己奔得太慢,奮力展開身法,不消片刻,便到了草坪外小溪邊上。
  舉目望去,茅屋中已亮著燈火,窗上映著兩個人影,似是相對而坐,高戰一眼就認出其中一個正是「百草仙師」孫不韋,那麼另一個準是「天煞星君」宇文彤無疑了。
  高戰此時已經弄清楚「天煞星君」和孫不韋相交經過,不免躊躇著無法決定是不是該進屋去,方在溪邊彷徨,忽的身後風聲輕響,一條人影悄然落地。
  高戰本能地一鍺步,旋身一看,不由吃了一驚,原來身後那人竟是「天煞星君」字文彤。
  他大驚詫異,再望望窗口,燈光下仍是兩人對坐,咦!這不是出了鬼嗎?
  高戰渾身機伶伶打了個寒戰,不由自主連退了兩步。
  天煞星君向他陰陰一笑,低聲說道:「高戰,你趁夜掩回此地,足見老夫去後,你也並沒有討到九轉護心丸吧?」
  高戰沉聲道:「要到又如何?沒要到又如何?」
  天煞星君詭笑道:「小孩子家,心地真狹窄,敢情你還在跟老夫生氣,你跟我來,自有好處。
  他舉手作勢向高戰點了點,反身一縱二丈,逞向密林邊奔去,高戰略一遲疑,便也跟蹤到了林邊。
  天煞星君從懷裡取出兩粒「水火風雷珠」,笑道:「高戰,你不是要這兩粒寶珠嗎?白天老夫不過試試你心意,其實這珠子於我無益,你如真要,老夫就還給你也沒有什麼。」
  高戰不解他何以會說出這話來,瞪著眼沒有回答。
  天煞星君又輕笑說道:「你找來此目的,同在索取九轉護心靈藥,彼此目的既然相同,何不推誠合作,共同設法呢?」
  高戰聽了這話,方才恍然而悟,不禁笑道:「依你說便怎地?」
  天煞星君道:「你年輕涉世不深,不知那孫老兒乃是天下最古怪的人,平生恨透了婦女,你那位朋友雖是白髮婆婆門人,但如想向孫老兒求到靈丹,這一輩子,也不必癡心妄想。」
  高戰心裡好笑,但忍住笑意,問道:「依你說來,這不是沒有希望了嗎?」
  天煞星君笑道:「我叫你來此,自有妙計,你如肯跟我合作,咱們一同設法取到靈藥,二人均分,而且,我也把這一對寶珠奉還給你,這樣你可願意了嗎?」
  高戰佯道:「聽起來條件是很不錯,但你幹嗎不獨自下手,卻要拉我一同設法?」
  天煞星君略為沉吟,笑道:「不瞞你說,除非你我二人同心,一起行動,才有成功的希望,否則,今夜誰也別想弄到九轉護心丹。」
  高戰訝道:「這是為什麼呢?難道孫老前輩這般了得?」
  天煞星君道:「單只那孫老兒,倒不在老夫意下,但今日黃昏,他那兒又來了一個幫手,這人一身武學,卻不是簡單人物。」
  高戰駭然道:「你說的,可是現在和孫老前輩在窗前對坐的人麼?」
  天煞星君點點頭道:「正是那人。」
  高戰又問:「你自忖也不是那人的對手?」
  天煞星君臉色陰黯,緩緩說道:「如果只有他一人,老夫自信不輸於他,但如加上孫不韋,以二對一,老夫卻難有制勝的把握了。」
  高戰不由一驚道廠『那人是誰啊?」他知道天煞星君已是個目空一切的狂人,連他也對這人如此憚忌,足見此人必非凡俗。
  但天煞星君卻並未回答他的問話,反問道:「你願意跟老夫聯手對付孫不韋,奪取那珍貴的九轉護心丸嗎?」
  高戰生性忠厚,不喜狡詐,忽然笑道:「我也不瞞你說,孫老前輩已經答應給我一粒九轉護心丸,但他身上現無成藥,今夜要開爐煉製,我此來的目的,正是要替他老人家守爐護關,你這番算計,恐怕要落空了。」
  天煞星君一聽這話,從背心冒出一股冷汗,輕呼道:「真的麼」?
  高戰笑道:「自然是真,但你也不必失望,假如你能將水火風雷寶珠送還給我,我一定向孫老前輩再替你也求一粒,想來他老人家也不至不顧,你又何必以武強奪呢?」
  他只當這話說得合情合理,再妥當也沒有了,那知天煞星君聽了卻臉色慘變,目中暴射出森森凶光,半晌方才恨恨的道:「孫不韋呀孫不韋,原來你竟是如此偏心卑鄙的小人,我字文彤拼著兩敗俱傷,也叫你靈丹永難煉成。」
  說罷,扭轉頭狂奔而去。
  高戰急叫:「老前輩,老前輩,你請慢一些,聽我說……」
  但天煞星君除了回頭報以怨毒的一瞥之外,並未稍停,轉眼便奔進密林之中。
  高戰廢然長歎一聲,喃喃道:「難道我又說錯了麼?」
  追既無及,高戰只得獨自重往茅屋來。
  但等他重回小溪邊,茅屋窗口上人影已經沒有了,屋中火光閃耀,照得草坪上也是一片紅光。
  高戰想道:莫非孫老前輩已經開爐煉丹了?我得快些去才好!
  他毫未思索,縱身躍過小溪,逕向茅屋奔去。
  那知他才到門外,尚未出聲,驀地忽聽一聲冷笑,一個蒼勁的嗓音發自身後,道:「小朋友,站住!」
  高戰「霍」地旋身,不知何時身後已立著一個儒衫老人,正用一雙攝人的目光逼視著自己。
  高戰心知這人必是天煞星君口中的絕世高人了,連忙拱手道:「晚輩高戰,是孫老前輩相召,來為他老人家守爐護關的。」
  儒衫老人緩緩頷首,道:「我已經知道了,現在他丹爐業已啟用,正在煉製之中,此地有我守護,你回去吧!」
  高戰見他言語雖然冷峻,但威而不厲,話意間卻有幾分和藹,於是也恭敬地答道:「既是前輩吩咐,晚輩自當告退,但有一事,必須面陳孫老前輩,不知能否進屋一見呢?」
  儒衫老人道:「他正全神冶煉丹藥,你縱然進去,也無法跟他接談,有什麼話,便對我說也是一般。」
  高戰便將天煞星君合恨而去,誓言要破壞煉藥的經過大略說了一遍,那儒衫老人聽了僅只淡淡一笑,道:「好!我已經知道了,你盡可放心去吧!」
  高戰快快退過小溪,一面緩步離開,一面卻心裡暗想,這人不知究有多大本事,居然對天煞星君毫無絲毫戒懼之意,但這件事從我口裡引起,我若是自顧走開,萬一天煞星君盛怒之下突起發難,攔不住他,豈不壞了大事麼?啊!我何不隱在附近,暗中替孫老前輩守望一夜,天明後,也有臉收受他的九轉護心靈藥。
  主意打定,回頭兒那儒衫老人已經不在,連忙一閃身,飄落到一株樹後,屏息靜靜注視著茅屋前的草坪。空中斗轉星移,時間緩緩流過,茅屋前始終一片沉寂,不但未見天煞星君出現,連那儒衫老人也再沒有現身過,除了窗口映現著閃耀的熊熊火光,整座茅屋,就像是一座燒磚的磚窟。
  高戰耐心的躲在樹後,漸漸等過了一個時辰,時間已到深夜,仍未見一些異狀。
  他不禁自己有些失笑起來,忖道:我真是杞人憂天了,天煞星君早已承認不是那儒衫老人的對手,不過一句場面話,我卻當了真,白在這兒守候了一夜。
  高戰聳聳肩,準備回到山頂去看看金英,忽然,似聞「波」
  地一聲輕響。
  這響音雖低,高戰卻猛地一驚而覺,縱目望去,頓時發現有一溜慘綠色的火光,已從茅屋頂上燃燒起來。
  高戰大吃一驚,慌忙縱身疾掠,兩個起落,便飛過小溪,直撲茅屋,但就在他飛快搶到這一剎那間,整個茅屋屋頂,全都在一片熊熊烈火之中了。
  山風勁烈,茅草又是最容易燃燒的東西,一霎問,早成了一片火海,照得草坪和溪水盡成了紅色。
  高戰顧不得救火,雙掌進發,劈開木門,一閃身便衝了進去,大聲叫道:「孫老前輩,孫老前輩。」
  叫了兩聲,不見有人回答,這時滿室俱是煙塵,使人呼吸都有些窒息,高戰突然記起左側臥房中有一個殘廢老人,連忙騰身衝進屋內。
  臥室屋頂已被烈火燒穿,土坑上且已墜落下幾束帶火的茅草,那斷腿老人正驚惶地蜷伏在角落裡,衣襟距離火焰,僅只數才而已。
  高戰奔上前去,揮掌掃去杭上火頭,一探臀,將那殘廢老人抱了起來,扭頭向外便沖。
  剛剛跨出臥房,忽聽「卡察」一聲,一根豎梁從上斷落下來,恰巧落在方才斷腿老人倒臥之處。
  高戰暗稱僥倖,匆匆奔出大門,火舌已經將要掩住門口,他四顧不見一百草仙師」孫不韋,心裡大急,忙把那斷腿老人放在小溪對岸安全之處,自己返身又來尋找「百草仙師」。
  但,等他再度奔到門口,全屋早已被狂火吞沒,業已無法闖進屋去了。
  高戰急忙又轉到右側窗外,見窗口雖然也是火勢旺烈,卻約莫可以看出房裡尚未燒著。
  一股莫名的義憤從他心底升起,當下他連自己的安全都未遑多想,深呼一口氣,猛一頓足,身形凌空已起,向窗口撲去。
  才近窗口,熾烈的火焰已經快要燒到臉上,火舌舔著皮膚,令人火辣辣的生痛,高戰貫足內力,突然雙掌發勁,吐氣開聲,全力一掌劈向窗檻。
  窗檻應手而飛,窗口上的火焰也被他雄渾的內家真力迫得稍稍一斂,高戰毫不怠慢,早在這千鈞一髮的剎那,擰腰一翻,穿進了窗口!
  他急忙在屋中搜尋「百草仙師」孫不韋,但滿室濃煙撲面,使他連眼睛也睜不開,他厲聲叫道:「孫老前輩,孫老前輩猛可裡一股濃煙衝進喉頭,高戰嗆咳兩聲,不得已只好停止了呼喊,伸著雙手,在煙霧中摸索著前進。
  這時候,烈火連窗帶牆全已燃燒起來,在他身邊,都是熊熊火焰,事實上,他已經沒有可以退出火場的路可走了。
  但高戰卻一絲也沒想及後退,他只是緩緩地用雙手向四圍摸索著……。
  忽然,腳下絆著一件東西,灼熱的甚是刺人!
  高戰伸手一摸,觸手一陣刺痛,那東西竟是一隻燒得滾熱的丹爐。
  他不但不覺痛楚,反倒心喜忖道:「丹爐已經找到,孫老前輩必在近處……。
  濃煙彌蔓,早已目不能視,但高戰蹲下身子,用兩隻手在附近細細摸索,果然不一會,被他摸到一片衣襟!
  他狂喜著正要分辨是不是一個人的身體,陡然間,突覺有股極盛的氣流,從上直壓下來。
  高戰已是內外兼修的高手,本能的反應極端敏捷,那股熱流向下一壓,他已知道必是一根屋樑燒斷掉落下來,倉促間一把抓住那片衣襟,就地向側一滾,堪堪脫出斷梁壓落之處。
  這時他才發覺手上抓住的,果然是一個人,不用說,必是「百草仙師」孫不韋了。
  高戰舉手探探孫不韋鼻息,發覺他氣息尚在,只是沉沉昏睡,不省人事。
  高戰將他抱著站起身來,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身在火窟,四邊都找不到出路了……。
  孫不韋的茅屋本不甚大,這火又起得古怪,前後不過盞茶之久,整座茅屋已燒得和一隻燈籠一般。
  高戰衝進火中,原是冒著烈火硬撞進來,如今救得孫不韋,退路早斷,四面全是大火。
  那伸縮跳動的火舌,在他頸後面頰一陣陣劃過,熱力灼人,自是更不在話下,火叢中的空氣也已迅速燃燒消失,高戰深知他已到了生死關頭,如不能立刻衝出火窟,那就只有被活活燒死在屋中。
  他毫不遲疑脫下自己身上和孫不韋身上的外衣,分別將頭一併包住,然後緊抱著孫不韋,認準進屋來的窗口附近,猛地推出一掌!
  這一掌他自是盡了平生之力,掌力過處,烈火「呼」地一聲四卷退開數尺,耳中又聽見「蓬」然一聲暴響,一堵被火燃燒著的牆壁,硬生生被掌力一震而塌!
  高戰身如電掣,抱著孫不韋,一式「寒鴉投林」,奮不顧身向掌力著處掠去!
  說時遲,那時卻快,就在火牆塌落的剎那間,高戰帶著孫不韋一齊衝出烈火的包圍,雙雙滾倒地上!
  衣服上都沾著火,發間肌膚,也被毀燒了好幾處,所幸終於脫出火窟,高戰弄熄了孫不韋身上火星,自己也拍滅了衣上的余火,精神一洩,反而頹廢地坐倒地上,張著嘴,不住的喘氣。
  等到喘息稍定,孫不韋尚在昏迷中沒有醒來,高戰吃力的爬跪起來,緩緩在他胸前替他推拿!
  驀然間,一聲嬌叱,人影飛掠過來,沉聲喝道:「姓高的,把孫老兒交給我!」
  高戰抬起頭來,見竟是張麗彤,手裡倒提著長劍,臉上現出焦急之色,不覺心中一動,忖道,啊!是了,原來這把火竟是你們師徒幹的好事。
  一股怒火使他不禁深感激動,他憤然從地上站身來,兩眼凝注著張麗彤瞬也不瞬,彷彿要看透她的心似的。
  張麗彤惰虛意怯,向後退了一步,舉劍橫胸,全神而待。
  高戰冷冷叱道:「火是你們放的嗎?」
  張麗彤被他迫人的目光逼得又退了一步,兀自強辯道:「是又怎樣?」
  高戰神情一片木然,喝道:「虧你幹出這種可鄙無恥的事,上有臉站在這兒,我不願跟你女流之輩動手,等一會自去尋你師父算賬。」
  張麗彤柳眉一揚,道:「這事與你何干,要你來多管閒事麼?」
  高戰叱道:「我看你也是善良之人,孫老前輩何事於犯了你竟敢強索丹藥不成,便放火燒他的房屋,武林中有你們這種敗類,連我也替你愧死,你快些走吧,別讓我惱怒起來,連你一併廢在這兒!」
  他生平未曾辱罵過人,這番話,實在氣極了才衝口而出,但面對一個少女,語氣中仍然未失厚道。
  張麗彤不禁粉臉一陣紅,停了片刻,才道:「你只把他身邊的九轉丹給我一粒,我自然不再尋他了,誰叫他自持靈藥妙用,不肯救我師哥哥呢!」
  高戰怒火已起,厲聲道:「他人都快死了,那來藥丸,你快回去警告你師父和文倫,假如孫老前輩一死,耽誤了我英弟性命,今生今世,我也不會跟你們善罷甘休的。」
  正說著,突然遠處傳來一聲厲吼,張麗彤一聽那吼聲,臉上立時變色,不再開口,轉身匆匆奔去。
  高戰自覺疲累不堪,重又坐下來,繼續為「百草仙師」推宮活血,直過了許久,孫不韋氣息已經趨於正常,高戰卻累了一頭大汗。
  他顧不得調息,又強自支撐著去照顧小溪對岸的斷腿老人,將他也抱回草坪上,安放在孫不韋身邊。
  不多久,那儒衫老人也急急趕到,當他一見高戰竟已將火窟中兩人全都救出,心裡好生感謝,慈祥地拍拍高戰的肩頭,讚道:「高兄弟,以你這般見義勇為。捨己及人的俠風義行,普天之下難尋第二人,唯可恨煉丹之事被宇文彤一把火擾亂,方才宇文彤吃我一掌打傷,狼狽遁去,想必不敢再來了。」
  高戰道:「晚輩在火聲中見到孫老前輩時,他人已昏迷不醒,至今未見好轉,不知是不是負了內傷?」
  儒衫老人道:「不妨,想來是當他全神煉藥之時,突驚失火,一時神煥氣散,才致昏迷了過去,再過片刻,自會醒來的。」
  高戰見天色已將破曉,心裡惦念金英傷勢,不覺焦急起來,忙問:「孫老前輩既已身負內傷,不知還能不能煉製靈藥,重新開爐……?」
  儒衫老人黯然搖搖頭,道:「』這卻難說,須等孫兄回來,才知分曉。」
  高戰更焦急難安,忍不住喃喃道:「如果孫老前輩一時無法再行開爐製藥,英弟等不到時間,豈不就糟了麼?」
  他忽然抱拳道:「老前輩請分神看顧孫老前輩一會,晚輩去一去就來。」
  儒衫老人笑道:「你是去看視你那位負傷的朋友嗎?何不把她一起接來此地,醫治起來,也較方便!」
  高戰尷尬地笑笑,道:「老前輩有所不知,只因晚輩那位朋友是位姑娘,孫老前輩此地有些忌諱……。」
  儒衫老人大笑道:「你只管放心接她來,有我雲冰若在,姓孫的必不會將她攆出去的。」
  高戰聽了一驚,道:「老前輩就是吳大叔的師叔祖,東嶽書生雲爺爺?」
  儒衫老人笑道:「是啊!你認識吳凌風?唉!可惜那孩子志量太窄,竟出家當了和尚。」
  高戰虔敬地答道:「吳大叔看破紅塵,在少林出家禮佛,辛叔叔和辛嬸嬸都勸過他,怎料他心堅似鐵,終於沒能挽回。」
  雲冰若歎道:「正是,凌風那孩子和你一般俠心義膽,又身負血海深仇,好容易學得一身武功,原該替國家做些事業才對,不想一個情子堪它不破,竟將少壯男兒之身,遁跡空門,實在是件可歎之事。」
  高戰猛又想起金英和自己,不覺心頭一震,默默垂下了頭,未再做聲,便急急告辭離去。
  他一面飛步向山頂奔跑,一面卻不斷細細體味方才「東嶽書生」雲冰若的一番話,那雖是簡短的幾句歎息之詞,卻在高戰心中深深激起難盡的漣漪。
  他也是運途坎坷,遭遇可憐的人,恰巧又和吳凌風一般,學得一身武功,卻未對家對國,略建寸功,雲冰若的話,無意正說中了他自己心裡的弱點。
  想著想著,已經穿過了密林,但當他循著山徑急急而奔的時候,忽然發現前面人影幢幢,竟是「天煞星君」和張麗彤師徒三人,正在大石下低語。
  高戰慌忙問身躲進一叢亂草中,側耳靜聽,只見天煞星君正恨恨說道:「我與雲冰若那老賊勢不兩立,倫兒的傷,一時無法治癒,咱們暫且離開華山,過幾日再來算這筆賬。」
  張麗彤卻道:「師父,我聽那高戰說,孫老兒身邊已經沒有存藥,今夜正要開爐重煉,不想反被我們一把火攪亂,不知這話是不是真的?」
  天煞星君還未開口,文倫早搶著叱道:「偏你會相信那高戰的話,他不這麼說,怎騙得咱們離開?要是孫老兒果真沒有了藥,他自己還在華山守候什麼?」
  天藍星君點頭道:「這話倒是有理,可恨為師與雲老兒對掌之際吃了些小虧,現在無法再下手奪取靈藥,這件事,咱們替他記下就是。」
  說著,向張麗彤揚揚手,道:「彤兒,你帶著倫兒,咱們走吧!」
  文倫突然道:「師父,咱們別從這條路下山,那雲老賊一定還在林子那邊,咱們一去,豈不又吃他的虧。」
  天煞星君切齒恨道:「也好,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彤兒,咱們翻過山頂,從那邊下山去。」於是,三人重又折回,向山頂行去。
  高戰在草後看見,暗中叫苦不迭,因為金英這時正躺在山頂草蓬中,他們這一改變主意,要翻過山頂,豈不正好從金英藏身處經過,要是被他們發現了金英,這事就更壞了。
  但他雖然心急,卻無法搶先越過天煞星君師徒,趕去保護著金英,空自著急,竟無計可施……。
  天煞星君師徒瞬即轉過大石,果然不多片刻,」就聽張麗彤的聲音輕呼道:「呀!師父,你看這兒怎會有個草蓬子呢?咦!裡面還有人呢……。
  高戰情性已亂,驀地騰身縱起,飛一般搶過大石,瘋狂地撲了上去……。
  當他躍過大石,放眼看時,只見那座草蓬已被掀翻地上,天煞星君正俯身向金英抓去。
  高戰一急,不禁厲聲大喝:「宇文彤,你敢動她一動,我立刻叫你血濺五步!」
  天煞星君驀吃一驚,身子疾旋,錯掌當胸,冷冷地答道:「好呀!高戰,原來是你的妞兒,老夫越發不能放過她!」
  他深知高戰功力不在自己之下,一面蓄勢面對著高戰,一面卻向張麗彤叱道:「彤兒,把那丫頭抓起來。」
  張麗形果然應著向金英躍去,高戰情急之下,奮不顧身,「嗖』地拔出鐵戟,一晃肩,便搶奔過來。天煞星君叱道:「高戰,你再敢走近一步;老夫立刻殺了這丫頭。」
  高戰只好停步,但他明知自己如果妄動一下,也許那向來心狠手辣的天煞星君當真會傷了金英。
  張麗彤將文倫挾在左肋,騰出右手,俯身去抓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