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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怪劍客」余樂天認定必是林玉害死了「終南一鶴」魯道生,不容她分說,長劍挾著尖銳嗚聲,直劈林玉腦門。
  林玉心虛情怯,不敢硬架,閃身橫躍數尺,大聲叫道:「住手!我有話說!」
  余樂天切齒道:「狗丫頭,如此心狠手辣,還有什麼巧言狡賴嗎?余某今天跟你拼了!」說著又是一劍橫飛而至。
  林玉只得揮劍一格,當場手臂一陣酸麻,連退三步,叫道:「你這人講理不講理啊?」
  余樂天劍勢如雪片飛舞,一口氣連攻十餘劍,口裡罵道:「有理到閻王殿上去講吧!」
  林玉被他一輪急攻,接連退後了六七步,心裡急忖道:這傢伙不肯容我解釋,纏下去要何時才了?現在風也小了,姐姐不知怎樣著急哩!」她全仗著梅山民所授「暗影浮香」身法左門右避,眨眼又過十餘招,仍是無法脫身離開,只急得額上微微冒汗,步法也慢慢散亂起來。
  正在危急,林玉忽然瞥見五丈以外有一個女子急急奔來,當下未暇思索,便扯開喉嚨大聲叫道:「姐姐!姐姐!我在這兒,這傢伙要跟我拚命……」
  那女子聞聲一停,緊接著便折轉飛奔過來,然而待她到了近處,林玉才發覺她原來並不是姐姐林汶。
  她約有三十來歲,容貌極是清秀,但眉宇間卻是隱著憂愁,停身望林玉和余樂天,覺得兩人都不認識,便只怔怔沒有開口。
  余樂天原以為她真是林玉姐妹,忙全神戒備她會突然出手,那知過了半刻,卻見那女子僅是旁觀,並不幫誰,心中一喜,登時又加快了攻勢,那柄劍舞得水潑不進,將林玉緊緊裹在核心。
  林五左門右躲,幾次險些被余樂天掃中,急道:「喂!你怎麼只看熱鬧?難道不出手幫一幫嗎?」
  那女子聽了微微笑了笑,問道:「你們為了什麼在此拚鬥?
  說出來讓我評評理!」
  林玉叫道:「好姑姑!你叫這橫小子先住了手,咱們才能講理呀!」
  余樂天接口罵道:「狗丫頭,你還敢罵人麼?我叫你先把腦袋割下來,那時再講理吧!」手上劍勢陡又加強了幾成。
  那女子柳眉一皺,突然「嗆」地抽出長劍,一掠身躍了過來,長劍一招「分水斬蚊」發出一片光芒,『當」地一聲響,將余林二人的長劍盡數封開,沉聲喝道:「住手,有話先說明了再打不遲。」
  那女子出手雖不十分兇猛,但招式卻顯得精妙之極,部位時候拿捏得恰到好處,余樂天和林玉齊都被迫退後兩步,林玉這才長長吁了一口氣。
  余樂天怒容滿面說道:「這位姑娘千萬不要聽她花言巧言,她年紀雖小,卻是個心腸毒辣的小魔頭,方才趁在下外出取水,竟無緣無故將在下一個負了重傷的好友殺死,在下萬萬放不過她。」
  林玉喘過一口氣,膽子又壯了許多,忙接口罵道:「哼!你才是小魔頭呢!你的朋友自己要死怪得了人家嗎?」
  余樂天道:「他身負重傷,怎會自己尋死?」
  林玉抗聲道:「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他肚子裡的蛔蟲!」
  余樂天道:「你若不是壞人,幹麼偷偷潛進山洞中去?」
  林玉道:「你能去我就不能去嗎?那山洞又不是你的家!」
  余樂天扭頭對那女子道:「姑娘你看看這丫頭說話有多橫?」
  林玉忙道:「你自己橫就不覺得?話不由人分說,惡狠狠便要殺我,現在我平哥哥不在這裡,容得你欺侮,他要是在呀!
  哼!那就有你好看的了。」
  那女子笑道:「好啦!你們盡吵架怎能分出是非,這位小妹妹先別插嘴,咱們且聽聽事情經過再說!」
  她以目示意要余樂天把經過詳情說一遍,林玉不樂地一撇嘴,心裡暗道:「你看他長得漂亮,便偏向著他麼?說得好便罷,說得不好,別想我會服你!」
  「怪劍客」余樂天見那女子氣宇不凡,當下拱手將經過詳情細說一遍,但他因不知那女子身份家歷,是以並未說出辛捷負傷之事,只說魯道南和自己助一朋友禦敵,身負重傷,藏匿山洞中,竟被林玉害死……等等。
  那女子聽了沉吟片刻,又問林玉道:「小妹妹,現在你說說你的道理吧!」
  林玉不悅她沒有先叫自己分辯,賭氣道:「他都說了,還叫我說什麼?」
  那女子笑道:「他說他的,你說你的,還有什麼要緊呢?」
  林王道:「我沒有話好說,反正那人不是我殺的,其他的我一概不知道。」
  那女子道:「可是,他怎會突然死在山洞中?」
  林玉道:「你去問他好啦!也許他活得不耐煩,也許他覺得死了舒服些……」
  那女子臉色登時一沉,不悅道:「原來當真是你橫不講理,人命事大,你不肯說出原因來,難怪人家要向你尋仇。」
  林玉心裡罵道:「哼!果然你看上了他,便編派我的不對,現在我一人鬥不過你們兩個人,咱們走著瞧好了。」
  主意拿定,憤然說道:「你們愛怎麼說,大可以請便,我還有事,沒有時間跟你多扯,有本事只管到沙龍坪去找我!」話一說完,扭頭便跑。
  余樂天大喝一聲,挺劍欲追。
  那中年女子聞聽「沙龍坪」三個字,臉上立時變色,竟比余樂天更快,縱身疾掠,攔住林玉,急聲問道:「小妹妹,你住在沙龍坪?」
  林玉橫劍當胸,瞪眼道:「是又怎麼樣?」
  那女子神情甚是激動,說道:「那麼,小妹妹你貴姓?」
  「我姓林,怎麼樣?」
  那女子眼中微微掠過一抹失望的神色,停了停又問:「辛捷辛大俠是你的什麼人呢?」
  林玉道:「他是我辛叔叔!」
  那女子「啊」了一聲,接著又道:「這麼說,你我不是外人,林家妹妹,聽人傳言你辛叔叔如今身負重傷,生死不明,這話可是真的?」
  林玉突地一驚,道:「咦!你怎會知道?你是誰啊?」那女子笑道:「我姓方,你叫我方阿姨好了,我和你辛叔叔是極要好的朋友,近日聽得江湖中傳言說他被南荒三魔所傷,正要趕到沙龍坪去探問究竟,不想在這兒遇上你。」
  原來這女子便是「天魔」金欹之妻——方少昆,那一天毒君金一鵬和高戰在海邊分手之後,適巧金欹從附近經過,毒君遇見愛徒,便隨金欹同往他們那山洞居處盤桓幾天,那時候江湖中已經紛傳辛捷傷於南荒三魔之手,毒君一急之下,趕返海邊尋不著高戰,瘋性又發,匆匆趕往沙龍坪去。方少昆也放心不下,便和金欹商議將孩子寄養在一家漁夫家中,夫妻分頭也往沙龍坪急趕,不料竟在此處得遇林玉。
  「怪劍客」余樂天弄明白林玉和辛捷的關係,心中誤會冰釋,也將高戰護送辛捷,途中遇伏的經過補述一遍,方少昆駭然道:「依你說來,高少俠現今是否脫險,尚難逆料,咱們不要再耽誤,快些趕去替他接應才好!」
  余樂天道:「這自是正理,二位且容在下安葬了魯前輩遺骸,由在下替姑娘們引路。」
  林玉也道:「我跟你一起去,是我言語不慎氣死了魯伯怕,我去向他叩頭謝罪。」
  方少昆道:「這才是好孩子,知過能改,善莫大焉,咱們一同去吧!」
  他們三人將魯道生掩埋完畢,日影已近中天,林玉道:「時間不早啦,咱們快動身,姐姐只怕會急死啦!」她恭恭敬敬在魯道生墳前拜了三拜,然後領著方少昆和余樂天,急急去尋林汶。
  但天下之事,往往陰差陽錯難以逆料,只因林玉和余樂天這一陣耽誤,恰巧和辛捷張菁一行人途中錯過,待辛捷返回沙龍坪發現梅山民遇害,林氏姐妹失蹤,辛平一急之下獨自出走,惹出許多奇事,而林王姐妹和方少昆等尋辛捷高戰不到,竟也另有遇合。這是後話暫且擱下。
  再說大戢島主平凡上人自和高戰無恨生分手之後,一路合開大道,專走捷徑,將腳程盡量放快,一路急急向天竺奔去。
  辛捷在他心中的地位,似愛徒,又似朋友,似於任,又似兄弟,他將生平絕學傾囊傳授給辛捷,早已認定辛捷乃是武林百年難逢的天縱之才,如今辛捷力拼南荒三魔身負重傷,那傷勢真比加在他自己身上還要痛苦,他之所以不走正道大路,正是要日夜不停施展上乘輕功趕往天竺,替辛捷尋取療傷聖物——蘭九果。
  路雖是永無止境的延伸在前面,但平凡上人決心要踏破關山,趕到那路的盡頭。
  他自從逃禪隱居大戢島,一向懶散已久,這次跋涉萬里尋藥,在他這一生之中,也算得第一次遠行了。
  一日復一日,山巒、河流、曠野、城鎮……從他腳下陣陣掠過,這一天,終於來到沙漠邊緣。
  沙漠可不比他處,一個人如果不約幾個同伴便獨自撞進沙漠,最易迷失方向,等到水於糧盡,任你有超凡入聖的武功,最後也只有倒斃在那無垠的黃沙之中,變成一具枯骨。平凡上人雖然從未到過天竺,但卻久聞沙漠的艱困,當下找了一處鎮甸,備辦水糧,購買馬匹,準備貫穿沙漠,到天竺尋求蘭九果。
  在小鎮購妥應用的東西,平凡上人更謹慎地休息了一整天,這才揚鞭縱馬人沙漠。起初兩天,還看見偶而經過的商人隊,途中也有水草可棲,平凡上人心急如火,縱馬急趕,到第三天行了一天,已再見不到半個人影,恆沙遍野,無境無休,沙上既無道路可循,也不會留下蹄痕足印,他只能從星辰日位中,推測方向,向西疾趕。
  第四天,又是孤單地行一天,竟連一處水草之地也見不到,平凡上人催馬又急,他自己雖然不畏難苦,但坐下馬卻顯得有些支持不住了。
  上人無奈,只好下馬牽著它趕路,但馬無草料,行不到半天,餓得舉不起蹄來,行兩步便哀聲嘶鳴,不肯再走。
  平凡上人罵道:「畜性,畜性,你要是誤了我的大事,斷送了捷兒性命,你就是有百條命,也抵償不過,走吧!別讓我火起來,把你棄在沙漠中生死由你啦!」
  那馬顛顛躓躓,終是不肯前進,平凡上人怒起,棄了馬韁,取下水糧便想徒步上路。
  但他轉念又想道:「我是個出家人,要是任他死在沙漠中,豈不是我害了它一命麼?好歹得耐心一些,尋一處有水草的地方,我是再也不乘你這富性了。」
  他忍著氣牽馬又行了里許,驀見身後天空中,宛若萬馬奔騰般馳來一大片烏雲,同時耳中又聽到牛吼似的悶響,漫天動地滾滾而來。
  平凡上人從未涉足沙漠,自然不知道這些象徵正是沙漠狂風將起的預兆,兀自仰起面孔孜孜喜道:「也好!要是能下一場大雨,天氣涼一些,牲口也不會渴了……」
  那知這話尚未說完,陡地一陣黃色煙塵,漫空飛舞,勢若奔馬,疾樸而到。
  那馬兒好像也知道大禍將臨,「嗚嗚」慘嘶了兩聲,奮力掙斷馬韁,放蹄狂奔,不想才跑出丈許,那挾著萬鈞威勢的狂風已經直壓下來。
  風沙瀰漫之中,平凡上人也覺心驚不已,慌忙足踏八字,施展「千斤錘」拿穩椿子,抬頭看那馬匹,卻已被狂風吹翻,在沙上滾了兩滾便蹤跡不見了。
  平凡上人暗唸一聲佛號,只覺腳下沙粒流動,竟然漸漸拿不穩柱子,狂風帶著千斤以上的飛沙,恍如巨錘般撞擊著他的身體。
  他雖有一身超凡入聖的武功,但和這大自然的摧毀之力相比,仍如滄海一粟,難以發揮力量。
  但他不愧是身負數十年內功精修的高人,臨危仍能攝心鎮靜,首先屏住呼吸,緊閉兩眼,並且緩緩彎腰伏在沙上,藉以減少受風的面積。
  然而,不到片刻,他卻發現兩隻腳踝,竟已迅速地被沙掩沒,而且那掩蓋的深度更逐漸加深,不多一會,已齊大腿。
  平凡上人駭然大驚,忖道:「似這樣下去,只怕不等風過.我老人家早已活埋在沙堆中了。」
  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中一掠而過,慌忙雙掌一按浮沙,兩足用力拔了出來。
  不料這一拔,卻造成了一種奇特的遇合。
  試想那狂風之力何等巨大,平凡上人如果屹立原地,屏住呼吸等待,風過時雖然極可能被埋在沙中,但以他的內功修煉來說,短暫的浮沙掩蓋又怎能傷害得了他,如今他縱身拔出兩隻腳,定身的力量一旦失去,登時被風一卷,接連在沙上翻了幾個觔斗。
  平凡上人這一輩子可說是從來沒有現在這樣狼狽過,一著失機,再要拿樁定身,便成為不可能。
  他那龐大的身子被風捲得幾起幾落,跌跌撞撞由不得自主,他雙手左右亂抓,沙漠可又毫無可以攀沿之物,平凡上人索性彎腰用手抱著頭,就像一隻皮球似的,任那疾風吹刮得滾滾而前,他仗著武功修為,自然不會受傷,心裡卻暗自解嘲道:「這樣倒省力氣,最好能把我刮得滾過沙漠,倒不需用腿趕路了。」
  翻翻滾滾,昏昏沉沉,天地不停地旋轉,平凡上人乾脆運起功力護身,極力閉住呼吸,心道:「只要不把我老人家吹下懸崖,吹上刀山油鍋,我老人家便不怕!
  不知道過了多久,風力漸弱,滾動也漸漸緩慢下來,平凡上人仍是不變姿態,只是緩緩呼吸一些空氣,倒酣然大睡起來。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一驚而醒,只覺身體已經完全不動了,耳邊再也沒有風聲,這才舒臂挺身站了起來,放眼一看,自己果然置身在沙漠邊緣,橫在他面前的,竟是一條青蔥碧綠的高原山嶺。
  他欣喜地合十笑道:「阿彌陀佛,該當辛捷那小子命不該絕,一陣神風,省得我老人家多跑許多冤枉路!」
  平凡上人揮去身上沙粒,放開腳步,疾行登山,在這種腳踏實地的山嶺中,他真是矯捷得宛如一隻狸貓,那消片刻,已經飛登山頂。
  這山嶺綿延千里,上面卻不見突出的奇峰,山頂平平,就像一道城牆根擋在沙漠盡頭。
  平凡上人立在山頂,略為辨別了一下方向,大袖揮處,人已如脫弦之矢,掠身而起,但當他身形縱起之際,卻掃目望見那邊山腰處有幾個移動的人影!
  那些人雖然還遠在數里之外,平凡上人目力尖銳,已看見是一行四人,正急急向山頂行來。
  平凡上人沉氣落地,索性盤膝坐下,心想:乾脆等他們上來之後,問清楚地方再趕路也不遲。便掏出水糧,悠然吃喝起來。
  那上山的四人腳程竟也極快,不出半個時辰,一個個全都登上了山頂,平凡上人一眼瞥見那為首之人,登時心吃一驚,扭身一晃,飛快地隱在一塊大石之後……
  原來他已看出那為首的人,竟是恆河三佛座下愛徒金魯厄,昔年曾隨「恆河三佛」到小戢島找「海外三仙」較量武功,所以平凡上人識得他的面貌。
  金魯厄領著三位師兄翻上山頭,四周張望一眼,長長吁了一口氣,笑道:「各位哥哥,你們看這個地方如何?地勢隱密,正好對著洞口,真是再好不過了。」他說的自然是梵語,但平凡上人對梵語素有研究,是以聽來毫不困難。
  加大爾笑道:「五師弟不愧是咱們波羅田奇的智囊,這個主意真是再妙不過啦!」
  溫成白羅也道:「這一次咱們一定能成功了,師父一死,密陀寶樹還不是刀下之鬼嗎?」
  平凡上人見他們得意地談笑,自己卻不知他們目的何在?心想:我老人家急也不在一時,倒要看看你們要搗什麼鬼?
  忽又聽一個黃衫頭陀說道:「你們先不要太高興,據我看,師父功力未失,加上兩位師叔,何況這幾天難保密陀寶樹那賊和尚不來護關,咱們要想得勝,只怕還要費些力才行。」他似乎忘了自己也是頭陀,竟罵起人家賊和尚。
  金魯厄笑道:「二師兄,你儘管放一百二十個心,密陀寶樹呆頭笨腦,決想不到咱們會趁洞中風火停熄之際下手,再說他縱便趕來,咱們也不懼……」說到這裡,眼中忽然射出一股怨毒無比的凶火,冷笑兩聲,又道:「老傢伙一掌之仇,我金魯厄今番必要報復了。」
  那加大爾是個渾人,但心地尚較善良,眉頭一皺,道:「五師弟,我說咱們逼他交出掌門之位自然可以,卻不必要殺他金魯厄不待他說完,搶著道:「我們不殺他,他必會殺我們,三師兄,這種事萬萬不可手下留情的!」
  加大爾默然不語,金魯厄又道:「咱們準定半夜下手,現在大家先休息一會吧!」於是四個盤膝坐下,各自運功調息起來。
  平凡上人暗暗詫異不止,忖道:聽這幾個畜牲口氣,好像要暗算師父師叔,這麼說,豈不是要對「恆河三佛」下手麼?這件事我老人家不能不管了。
  他索性也不吃東西了,盤膝坐下,也在石後靜坐行功,一面傾聽金魯厄等動靜。
  慢慢日影西墜,天已入暮,沙漠氣候晝熱夜冷,一陣風過,使人不期然有些涼意。
  平凡上人偷眼見金魯厄四人仍在靜坐,一個個動也不動,就像山上原有的四塊石頭一般,心裡不禁暗讚,天竺武學,端的精深博奧,單只這四人功力,中原便已少有敵手,如今中原武林若非辛捷等幾個天縱奇才,真不知會淪亡到何等地步呢!
  他陡然間又憶起辛捷的傷勢,不知現在已經惡化到什麼模樣了?無恨生能尋到毒君金一鵬嗎?高戰能平安護送辛捷回到沙龍坪嗎?許許多多心事,這一刻全湧到心中,使他真想不再耽誤,早些上路去尋取蘭九果。
  驀地,忽聽金魯厄冷笑兩聲,低聲說道:「那賊和尚果然來了,等一會再不要輕易放過他!」
  平凡上人循聲望去,果見一條黑影,正急急翻過對面一座山脊,向高原上飛竄。那黑影功力顯然還在金魯厄等人之上,夜色中只見他袍袖飛拂,步履沉穩,手上提著一根頗顯沉重的巨大禪杖。
  溫成白羅接口道:「咱們何不現在下手,先除了他?」
  金魯厄搖搖頭,道:「現在時候還早,不可打草驚蛇,反被洞裡三個老傢伙發覺。」
  言談之間,對山那黑影已經隱人一片密林之中。平凡上人心中一動,忖道:我老人家何苦在這裡跟他們窮耗,乾脆先到那裡頭去,來一個以逸待勞豈不更妙!
  主意一定,輕輕站起身來,擰腰一翻,飄落山下……
  金魯厄耳目極是敏銳,平凡上人起步時僅只一聲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竟陡地被他查黨,慌忙挺身縱起,沉聲叫道:「不好!
  這山上藏有人?」
  那黃綵頭陀青塵羅漢等也紛紛躍起身來,但大家運目搜尋了一遍,卻並未發現人影。青塵羅漢道:「五師弟你別太緊張了,必是蟲蛇竄動,偶發出聲音罷了。」
  金魯厄道:「不!我清清楚楚聽得是衣帶飄起的風聲,決不是蟲蛇小獸的聲響。」
  溫成白羅笑道:「那就怪了,當今天竺那裡還有這種高手,能在我們波羅四奇置身近處縱容來去,使人一點影子也看不出來?」
  加大爾突然低聲說道:「難道是鬼麼?」
  這句話一出口,連金魯厄也不由自主機靈靈打了個寒戰,天竺人迷信極深,神鬼之說,人人深信,金魯厄等雖都是身負絕藝的武林高手,但作賊心虛,更加膽寒。
  那加大爾頭腦最簡單,自己說了這句話,自己先倒頭皮發麻,心驚肉跳,膽怯地又道:「我看還是罷手吧!欺師滅祖,菩薩真會降罪的!」
  青塵羅漢等面面相觀,六隻眼睛彼此交望,大家神情都緊張萬分。
  金魯厄心念疾轉,忽然笑道:「啊!果然只是一隻野鼠,你們瞧,它那一隻賊眼,還瞪著咱們瞧呢!」
  眾人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有一隻野且遠遠地望著他們,骨碌碌的小眼中充滿了驚疑和詫異的光芒。
  青鹿羅漢鬆了一口氣,道:「五師弟,你再別這樣大驚小怪了,一隻小鼠,把咱們全嚇了一大跳。」
  金魯厄點頭笑笑,仍然反身端坐,不再出聲。
  其實他心中分明知道剛才的異聲絕非那隻小小的野鼠弄出來的,但他如果明言,加大爾等人勢必膽怯情虛,豈不壞了大事,他本是一代奸雄,心念微動,便自承聽錯了聲音。安定了眾人之後,自己卻煩神注意著周圍任何一點聲音和動靜!
  然而,他終於失敗了,任他凝神傾聽了許久,山頂上卻再也沒有任何人類呼吸或移動的音響。
  時間在沉靜中緩緩流過,將近子時,金魯厄從地上騰身而起,低聲道:「各位哥哥,時間快到了,咱們動身吧!」
  溫成白羅隨聲立起,摸了摸肩上長劍,顯得有些緊張不安,道:「下手之時如何分配,現在要不要再商酌一下?」
  金魯厄道:「就用咱們已經商議好的方法,風火一熄,三師兄和我進洞下手,二師兄和四師兄把守洞口,就便擋住密陀寶樹那賊禿。」
  他宛然像一個臨陣指揮的大將,眼珠轉了兩轉,伸手向加大爾道:「三師兄,把迷藥和解藥都給我。」
  加大爾從懷裡掏出兩隻小紙包,慎重地遞給金魯厄,金魯厄拆開其中一隻,取出四粒藥丸,自己留下一粒,將其餘三粒分給了青塵羅漢,加大爾和溫成白羅,然後將另一個紙包揣進懷裡,揮揮手,當先馳下山頭。
  四人展開身法,不久來到對山,金魯厄駐足在那片密林之外,側著耳朵聽了片刻,臉上突現喜色,低聲說道:「你們聽,風火之聲已經小得多了!」
  青塵羅漢等也忙凝神傾聽,林後傳來一陣「霍霍」聲響,漸漸趨於低弱。
  金魯厄擰身而起,直撲林中,沉聲道:「』快些!風火要熄了廣話聲未落,人已隱人林中,青生羅漢三人略為一頓,也跟著騰身拔起,奔進密林。
  密林外是一片峭陡的山壁,壁下一個石洞,正與密林遙遙相對,約三丈左右,地上一片枯焦,寸草不生。
  那「霍霍」之聲正是從山洞中發出來的,不但如此,洞中更有一股熊熊火焰向外噴射,正像一隻被風扇得火勢旺盛的火爐。
  那火焰並不泛紅色,卻發出一種暗綠色陰森森青濛濛的光芒,是以雖在黑夜,密林外也不易看見火光。
  一個矮小粗壯的和尚橫杖坐在洞口一丈以外,正是「恆河三佛」座下大弟子密陀寶樹。
  原來這風火洞終年噴出怪火封閉洞口,任何人無法進人,天竺人視為魔鬼,連行經附近百里的人都遠遠避開,生怕沾染上邪惡之氣,金魯厄曾在「恆河三佛」處學得一身武功,自認將來必是天竺之主,便私下到洞口附近勘探多次,竟被他發現每年六月和十二月中各有幾個時辰,洞中風火會自動停熄,若是身負絕頂武功的人,不難運氣逼住洞口剩餘的火力進人洞中。
  他當年雄心勃勃,幾次想要冒險人洞看個究竟,但終因三個時辰轉眼即過,只怕來不及退出,會被活活燒死在洞裡,所以一直沒有嘗試過。
  後來他偷閱金伯勝佛秘文,知道師父不肯將掌門之位傳給自己,一氣之下,便設計哄騙兩位師叔伯羅各答和盤燈孚爾,說風火洞中藏有上古奇珍,只要在一個對時之內退出洞外,必可毫髮不損,伯羅各答等信以為真,冒險進人風火洞,終於陷在洞中未能出來,金魯厄這才放膽下手暗算師父勝佛,迫他將掌門大位交給自己。
  金魯厄狡計被高戰無心撞破,金伯勝佛負傷進人風火洞,金魯厄兀自不肯死心,曾潛來洞口窺探,發覺「恆河三佛」在洞中不但未死,相反地倒煉成一種驚世駭俗的外門奇功,他暗思一旦王佛脫身出洞,定然放不過自己,這一次特地從漢人手中高價購來一包烈性迷藥,名叫「透骨香」,決心使用迷藥下手除去「恆河三佛」。
  不想這事,恰巧竟被平凡上人撞見,這也是天意如此,冥冥之中,對一切似乎早已安排妥當了……。
  那一片密林枝葉密茂,林中黑漆漆不辨五指,金魯厄壯著膽領先開路,才行了不到一半,突覺有一股微熱的細風,吹向自己頸脖。
  他駭然一驚,反掌一揮,身側碗口粗一株大樹應手而斷,沉聲喝道:「是誰?」
  這一聲呼喝,使後面的青塵羅漢等人大吃一驚,齊停步錯掌而待,半晌卻沒有聽見第二次異動,加大爾問道:「老五,是怎麼一回事?」
  金魯厄心裡毛骨悚然,但卻勉強笑道:「沒什麼,原來只是一支垂下的葛籐,我還以為真有什麼膽大包天的人要來找死呢!」
  青塵羅漢鬆了一口氣,埋怨道:「下次你千萬弄清楚再動手,像這樣草木皆兵的窮緊張,只怕沒出林子,咱們全被你嚇死了!」
  金魯厄不便分辯,傾聽片刻,左右的確未聞呼吸聲響,心裡暗懷鬼胎,硬著頭皮緩緩舉步……
  誰知才走了丈許,突又有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在他面頰上拂動!
  他又是一驚,但卻不便叫出聲來,連忙停步不動,兩雙眼骨碌碌一連數轉,掌上暗蓄真力,凝神而待。
  過了片刻,他已查覺那東西不過是一株馬尾草,但那草尖一會在他臉上撫動,一會鑽他耳朵,一會兒又戳他眼睛!分明有人操縱,存心戲弄自己。
  金魯厄心裡「砰砰」狂跳,駭然忖道:這傢伙隱藏林中戲弄,身手矯捷無匹,天竺當今何來這等高手?
  心念未已,那馬尾草突然向下一滑閃電般探進金魯厄鼻孔之中,金魯厄一陣酸癢,忍不住「阿欠」打了一個噴嚏!
  加大爾心頭猛地一跳,抱怨道:「金魯厄你忍住一些不行嗎?
  人家都在心驚之際,打什麼噴嚏?」
  金魯厄真是有苦難言,他明知這林中藏著絕世高人,自己只要出手,保準落空,那時不但被眾人抱怨,更怕眾人膽怯不肯再向前走,他有心要一舉迫使對手現身,無奈林中太過陰暗,敵暗我明,只怕難如所願。
  心念疾轉,金魯厄突然揮手一掌向林中拍了過去,卻沉聲叫道:「各位哥哥快些,風火快要熄了!」說著身形如電,早已穿林而出。
  他這一手用得果然有效,青生羅漢等人精神齊都一振,果然聽見那「霍霍」風火之聲已漸趨低微,於是一齊放開腳程,飛奔搶出林來。
  密陀寶樹正盤膝跌坐為師父護法,陡聽得林中聲響,抬頭一看,登時怒火上衝,提杖躍起身來,喝道:「金魯厄,你們又到這裡做甚?」
  金魯厄逃出密林,心裡方才一鬆,掃目四顧,火光照映之下,風火洞前只有密陀寶樹一人而已,他暗吁了一口氣,陰陰笑道:「咱們待來恭賀大師兄,今後你便是天竺門的掌門人了,難道還不值得慶賀嗎?」
  密陀寶樹正色道:「師父尚在,你怎敢這麼說?」
  金魯厄緩步欺了過去,一面取了一小撮「透骨香」暗藏指甲中,一面笑道:「大師兄,你真的不知道麼?師父師叔他們今天都要歸天啦!」
  密陀寶樹是個忠厚人,聞言吃了一驚,急問:「這是什麼話?
  你從哪裡聽來的。」
  金魯厄嘿嘿乾笑著,腳尖猛點地面,身如鬼魅般閃電欺身而上,左掌一揚,喝道:「我就是從這裡聽來的!」
  那密陀寶樹駭然退後一大步,巨杖掄起,「呼」地一聲橫掃過來,應變卻是十分迅速。
  無奈金魯厄早已處心積慮,趁他杖端掠到,忽然深吹了一口氣,胸腹一收,密陀寶樹的杖頭已貼身走空,只見他右手疾抬,屈指輕彈,「透骨香」已經出手!
  密陀寶樹一招落空,大喝一聲,帶轉杖身,正要反劈上去,突覺一股濃香撲鼻,登時頭昏目眩,機伶伶打了個寒戰。
  那「透骨香」端的藥性極烈,才一觸及,任他密陀寶樹內功深厚,也覺真氣窒阻,再也支撐不住,舉起的禪杖尚未落下來,剎時天旋地轉,業已頹然倒在地上。
  金魯厄得意地向三個師兄笑道:「如何?有了這個寶貝,一招之下便制住了密陀寶樹,師父功力再高,今夜也叫他超升極樂。」
  青塵羅漢等人喜道:「這東西果然妙用無窮,虧那大力神想得出來,今番成功,倒是不可忘了他的功勞。」
  金魯厄撤出長鞭,湧身越過密陀寶樹到洞口,這時恰到午夜,那風火洞口的火焰已經只剩一小點綠色暗光,加大爾提著長劍緊隨金魯厄身後,青塵羅漢和溫成白羅分立洞口兩側,八隻眼睛灼灼不瞬地注視那行將熄滅的火光,碧綠的光芒照射在他們四張神情凝重的臉上,使他們臉面髮梢也蒙上一層青光,遠遠望去,顯得猙獰萬分。
  過了約莫半盞熱茶光景,洞口火焰只餘下最後一股跳動的火舌,接著,那火舌伸縮兩次,也邃然滅盡。
  金魯厄招招手,低聲道:「二師兄,請跟我來。」一低頭便向尚有餘煙的洞口鑽去。
  那洞口大約有三尺高,壁間光滑整齊,宛如人工砌造,金魯厄剛鑽進一個頭,突然空中弧光一閃,「轟」然一聲霹靂,震得萬物齊動。
  青塵羅漢等盡都嚇了一大跳,仰頭望天,一片又濃又厚的烏雲從西飛馳而來,緊跟著閃電和雷聲滾滾一息,眼看一場大雨就要降落。
  加大爾膽怯地說道:「老五,咱們別進去吧,天神都在發怒了!」
  金魯厄陰沉沉道:「良機即逝,你們要想永霸天竺,只有這短短三個時辰,再要遲疑,就萬劫不能超生了!」
  青塵羅漢道:「這風火洞是魔鬼之地,進去的人,必死無疑,我看師父他們只怕早死在洞裡了,何必再去查看呢」
  金魯厄突然猙獰地吼道:「你們這般膽小,怎能成得大事?
  師父如果已死,密陀寶樹還呆坐在這兒做甚?難道你們連他也不如嗎?你們不進去,我一個人去!但掌門大位,你們卻沒有份了!」
  青塵羅漢為難地望望加大爾和溫成白羅,面上頗有心動的表情,原來金魯厄煽動他們叛師欺宗的時候,曾許他們每人輪流執掌天竺掌門大位,這青塵羅漢乃天竺門第二名弟子;私心何嘗不早覬覦那掌門大位,聽了這話,不禁砰然心動。
  金魯厄察言觀色,已有主意,突然大聲喝問道:「誰願意跟我去的,事成之後,便由他先登掌門大位!」
  青塵羅漢果然忍不住,一橫心道:「好!我和你去走一趟!」
  說著提劍跨到洞口!
  金魯厄嘿嘿一陣冷笑,掃了溫成白羅和加大爾一眼,笑意之中,頗有譏嘲之意,溫成白羅垂頭道:「那麼,三師兄和我守洞口,你們快去快回!」
  金魯厄得意地應了一聲,正要轉身人洞,驀問一聲冷冷的聲音發自身後,道:「誰敢踏進洞口一步,老袖就叫他永遠也別再出來了!」
  加大爾最畏鬼神,聞聲扭頭看見電光閃爍之下,竟有一個十分威嚴的老和尚屹立在自己身後不足一丈之處,那老和尚飄然而立,僧衣微擺,不是神仙降世是什麼?他登時兩腿一軟,「噗」
  地跪倒,叩頭求道:「老菩薩,這事全是金魯厄逼我們幹的,求菩薩大發慈悲!」
  平凡上人緩緩舉手招了招,道:「金魯厄,你過來!」
  這時候,青塵羅漢和溫成都驚得目瞪口呆,動也不敢稍動,因為平凡上人口裡講的是梵語,神態又飄逸出塵,在天竺境內,他們可從未見過這樣一個和尚,也暗暗猜想必是天上老神仙無疑。
  金魯厄雖然也心驚肉跳,但他凝神看一會,卻突然認出這和尚竟是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大戢島主平凡上人。
  他不由自主的驚呼出聲:「啊!怎會是他……」
  平凡上人笑道:「是我老人家又怎樣?莫非你還敢不服管教嗎?」
  金魯厄沉聲叱道:「加大爾,使起來,這傢伙那兒是什麼神仙,他只不過是中原來的野和尚,咱們合力上前;一定能打贏他的。」
  加大爾半信半疑,注目向平凡上人看了又看,自覺也對這和尚似曾相識,只是一時記不起來,喃喃道:「真的麼?我也好像在哪裡見過他?」
  金魯厄喝道:「你忘了咱們在中原揚威稱霸的時候,這和尚不是分明跟咱見過面?中原和尚,只有他會講梵語?」
  他轉頭又大聲用漢話向平凡上人叱道:「野和尚,你到天竺來管咱們的閒事,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平凡上人淡淡一笑,也用漢語答道:「我把你這背師欺祖的小賊,你師門待你何等思重,你竟敢忘思背義,於起殺師的勾當來,既然被我老人家撞見,少不得要代你師父懲處你這畜牲!」
  加大爾苦心思索,忽然記起「無為廳」的往事,膽子登時又壯,躍起身來,用梵語咒罵道:「他媽的,原來是你這老東西裝神扮鬼,害得老子向你叩頭,金魯厄,讓我去鬥一鬥。」
  金魯厄自然求之不得,長劍一抖,叫道:「這老東西功夫不壞,咱們乾脆用陣法對付他,早些把他了結!」
  青塵羅漢慨然應諾,四人一齊躍身過來,分站四方,布好陣勢。
  平凡上人搖頭笑道:「當真是不見棺材不落眼淚,這區區陣法,又怎放在我老人家眼中,看來不重重處罰一番,你們是不會醒悟的了。」
  金魯厄振索一揮,大聲道:「各位哥哥,大家動手,千萬不要放走這老鬼?」
  波羅田奇三劍一齊出手,陣法一施,四股兵刃同時向平凡上人捲了上來。
  平凡上人輕歎一聲,大袖微拂,繞身一個疾轉,四周登時成了一堵看不見的氣牆,金魯厄等吃那內家至高勁力一擋,個個倒退兩步,半招也遞不進去。
  金魯厄又高聲用梵話叫了一遍,陣法頓時飛動起來,四面八方,人影幢幢,全是金魯厄等人蹤影,四股兵器狂掃疾捲,彷彿一隻插著利劍的車輪,圍著平凡上人飛捲。
  這陣勢當年圍困辛捷,吳凌風,孫倚重和金欹,後來又曾經困住宿陀寶樹,每一次都發揮了難以想像的威力,幾乎使辛捷等小一輩的英才束手無策,平凡上人雖然功力精深,一時也被這種陣法弄花了眼睛。
  他起初想不到這陣法有如此威力,略一疏神,險些吃了大虧,連忙收斂心神,全心應付,直過了半個時辰,才漸漸能夠應付裕如,但卻絲毫也不敢大意。
  金魯厄見陣法仍不能勝得平凡上人,時間卻耗去不少,心裡焦急,越加怒叫連聲,催動陣法加速轉動。
  平凡上人雙掌不停揮動,一面拆招護身,一面細心審視那陣法的破綻,又過了快有一個時辰,才漸漸被他看出一些端倪來。
  原來這陣法本從「六合陣式」蛻變而來,昔年「恆河三佛」
  傳授這套陣法,乃系專為門下六名弟子合擊之用,後來四弟苦行僧巴魯斯偷了達摩秘笈輕功篇脫逃,門下只剩五個弟子,不過密陀寶村內功極佳,尚能彌補人手的不足,如今只有金魯厄四人施展這「六合陣」,難免便有許多破綻顯露出來。
  平凡上人是何等眼光,略一沉吟,已知道只有使用「達摩秘笈」輕功篇所載快速身法,不難以快制快破去此陣,但他終是有道高僧,轉念又想道:我破了此陣之後,金魯厄情急之下,勢必惹得我老人家出手傷人,但我修為百年,從未傷過任何敵手,又豈能在天竺破此戒律?何不等三個時辰拖延過去,那時再懲戒他們一番,也就罷了。
  他懷著悲天憐憫之心,只採守勢,不作進攻,這一來,卻把金魯厄急得頭上冒煙,七竅火生!
  眼看時間無情地消失,風火洞最多還有半個時辰又將發出怪火,現在立刻進洞,還不知來不來得及退出來,而平凡上人卻越來越沉住氣。彷彿那凌厲陣法盡在他意中。
  他惡念陡生,忙探手抓了一撮「透骨香」在手,同時高聲叫道:「各位哥哥,快準備解藥。」
  青塵羅漢知他必要使用迷藥,三人抽劍停身,撤去陣法,各各躍退了一大步,忙忙向懷裡去取解藥應用。
  平凡上人笑道:「金魯厄,你要用透骨香對付我老人家?那敢情很好,我老人家準備好啦,你這就開始吧!」
  他一面從懷裡掏出一粒藥丸,塞在鼻孔上。
  金魯厄大感奇怪,忖道:咦!這老狗怎的也有解藥?心念未已,忽聽加大爾聲叫起來。
  「不好,我的解藥被這老東西偷去了!」
  金魯厄氣得狠狠一跺腳,低聲咒罵幾句,握手道:「咱們用車輪戰累死這老狗,今夜大事反正被他壞了!」
  青塵羅漢一挺長劍便想上前動手,平凡上人笑道:「傻瓜,你們四人齊上尚且奈何我老人家不得,你何必當先一人上來送死呢?」
  青塵羅漢聽這話有理,果然遲疑起來。
  金魯厄大怒,只好一抖長索,準備自己先上,打一個榜樣給師兄們壯壯膽,那知人還未動,突聽身後「轟」地一聲巨響,火舌閃動,「霍霍」之聲又起,顯然時辰已到,風火洞口怪火又起,這次他們是注定又失敗了。
  金魯厄一番心血,盡付東流,不禁呆了,扭頭向洞口望去這一看,卻把他嚇得三魂出竅,敢情他身後不遠正赫然並肩站著三人,竟是他設計騙進風火洞的兩位師叔和師父金伯勝佛。
  「恆河三佛」臉上一片木然,六隻攝人心魄的灼灼目光,射在這四個叛徒身上,青塵羅漢等嚇得失魂落魄,怔怔呆立著,幾乎忘了自己是生是死!
  半晌之後,金伯勝才緩緩說道:「孽障們,還不跪下領罰麼?」
  青塵羅漢,溫成白羅身不由己,雙雙跪倒,加大爾張惶地望了金魯厄一眼,也跟著俯跪地上,金魯厄自知罪孽深重,橫堅是死,狠狠一挫牙,一聲不響騰身而起,右手飛快的一揚,「透骨香」向「恆河三佛」迎面撒去,右手長索疾抖,竟然暴點師父金伯勝佛的雙眼。
  他是存心拚命,出手既快又狠,迷藥和長索幾乎同時襲到。
  金伯騰佛大袖一揮,剎時漫天勁風飛捲,「逢」然一聲,金魯厄登時像斷線風箏,幾個翻滾,直墜入三丈外的密林之中,但金伯勝佛卻同時嗅到一股異香,腦中頓時昏眩起來,身子搖了兩搖,險些栽倒。
  他不由大吃一驚,慌忙閉氣護住內腑,驀覺一縷勁風射到,探手一操,竟是一粒藥丸,他感激地抬頭向平凡上人笑笑,平凡上人卻對他擠擠眼,又將手向鼻孔上一比,示意要他塞在界上。
  金伯勝佛塞上解藥,果然眩昏之象盡失,他且顧不得懲處叛徒,大步走向平凡上人,拱手躬身道:「天竺一派,已多次承中原武林援手,敝師兄弟終身難忘!」
  平凡上人卻笑道:「我可不是為了幫你來的,你先別謝錯了人。」
  金伯勝佛詫道:「不敢動問,老菩薩果為何事臨邊土?」
  他心中對平凡上人已衷心敬服,這才改口稱他為天竺至高尊稱——老菩薩。
  平凡上人笑道:「說出來不怕你笑話,老袖此來,正是要向你們天竺討一點東西。」
  金伯勝佛面露喜色,忙道:「老菩薩需用何物,只要天竺有,那怕是皇宮珍品,在下也能替老菩薩取到。」
  平凡上人便將辛捷受了「腐石陰」重傷,需用蘭九果解毒之事,大略說了一遍。金伯勝佛駭然道:「原來是辛少俠受傷,蘭九果區區之物,不須老菩薩掛懷,但不知可有需用在下師兄弟之處,在下等願同老菩薩往中原一行。」
  平凡上人笑道:「這卻不必,你只送我幾個果兒,老衲便感激不盡了。」
  那金伯勝佛沉吟片刻,急忙用解藥救醒大弟子密陀寶樹,令他立刻馳返北天竺金英家中去取蘭九果,然後從身邊掏出一本小冊子,雙手遞給平凡上人,虔誠地道:「在下那大弟子腳程極快,大約一二時辰便可返回,這是在下師兄弟因居風火洞中所悟一點武學,權當敬禮,奉獻老菩薩消閒。」
  平凡上人知他這小冊子上必然載著什麼曠世絕學,但卻淡然笑道:「老衲雖然嗜武,但豈肯掠人之美,這東西還是你們自己收著吧!」
  金伯勝佛尷尬地道:「在下也知這不過微末之見,難邀老菩薩青睞,但總是我等一番心意,老菩薩如不屑一顧,就請代贈中原少年英傑高戰高大俠如何?」
  平凡上人不好意思再推卻,只得稱謝接了過來,看也不看,隨手塞在懷裡。
  那金伯勝佛對平凡上人敬服萬分,師兄弟三人邀請上人就在風火洞前席地坐下,暢談起來,青塵羅漢等三人直挺跪在地上,他們竟如未見。
  倒是平凡上人忍不住,問道:「那三個叛師之徒,各位準備如何處置呢?」
  伯羅各答正色說道:「欺師滅祖,在天竺刑責來說,是要挖目斷體,受十日煉魂苦楚的。」
  平凡上人聽了笑道:「這原是貴門歲之事,老衲本不該置啄,但據老衲觀察所知,罪魁全在金魯厄一人他們不過受人挑撥,盲從行事,而且在來到此地之際.三人俱已有悔意,我佛說:放下屠刀,回頭是岸。三位若願聽老衲愚見,何妨賜彼自新之途,命他們痛改前非,既往便可不究了。」伯羅各答肅然道:「老菩薩慈悲襟懷,令人敬仰,我等定當遵行便是。」回頭向青塵羅漢等叱道:「聽見了嗎?還不趕快拜謝老菩薩思典。」
  青塵羅漢等盡心膝行上前,叩首見血,心裡莫不對平凡上人感戴無涯,平凡上人今日一念慈悲,將來果然收得善果,那青塵羅漢後來累助中原,天竺一門從此坦誠愛戴,對後來辛平成名,實有莫大助益,這是後話。
  恆河三佛陪著平凡上人直談到天色破曉,密陀寶樹果然取來十隻蘭九果,三佛責令青塵羅漢等就在風火洞前面壁三年,由密陀寶樹監視,然後三佛歡送平凡上人動身,直送到走完了沙漠,方才依依告辭。
  日落西山,寒鴉繞林,淡淡的晚風,將小鎮村野的炊煙,吹得搖擺不停,正像一個個披著烏紗的女郎,在輕擺柳腰起舞。
  慘淡暮色之中,一輛蓬車,緩緩向沙龍坪進發。
  蓬車上坐著四個人,三個人愁眉苦臉,另一個人卻沉沉昏睡,不省人事。
  那心情沉重的三人,乃是辛捷閤家三口,不用說,昏迷沉睡的便是高戰了。
  馬車緩緩地前進著,高低不平的道路,使車身不斷左右搖擺,車底的軸上,傳來陣陣吱吱格格的聲響,車座內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各人心頭卻像壓著一塊沉重的鉛塊。
  高戰臉色臘黃仰身而臥,兩眼緊緊閉著,但悠緩的呼吸卻使他的胸部在劇烈地起伏著,像一個重病的人,正與生命作最後的掙扎。
  張菁傍著高戰而坐,兩道黛眉緊緊鎖在一起,一隻手摟著辛平,愁思懨懨望著道旁緩緩後退的山景材影,忽然輕輕歎了一口氣,道:「唉!總算又到家了!」
  她這句話不對誰而發,因此也沒有人回答,只有辛平仰起頭來望了母親一眼,又黯垂下頭。
  張菁愛惜地輕撫著愛子,柔聲問道:「等一會又可見到梅公公了,你高興嗎?」
  辛平卻沒回答母親的話,竟反問道:「媽,你看梅公公會有辦法治好高大哥的傷麼?」
  張菁笑道:「梅公公學究天人,世上沒有什麼事能難得了他,他一定會想出辦法替高大哥療好傷勢。」
  辛平忽然吁了一聲,道:「能這樣就好了,媽!我真擔心高大哥的傷會不會……」
  張菁忙掩住愛子的口,沉聲道:「平兒,不許胡說,高大哥捨命救你爹爹,咱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替他治好傷勢。」
  辛平點點關,眼眶一陣紅,沒有再說什麼,他年紀雖然甚小,但此時卻也嘗到人世感情的煎熬。
  車子轉過一處,那精緻山坡的小屋已然在望。
  張菁探頭窗外,向那小屋張望一眼,皺著眉道:「奇怪,怎不見讓兒和玉兒呢?」
  這時,梅香神劍辛捷高據車頭駕車,他本是低垂著頭在沉思,聽了這話,忽然心中一動,抬起頭來。
  那小屋仍然無恙屹立在梅林中,紅梅似海,遍地惺紅,風光依舊,只是現在正當晚炊之際,怎不見屋頂煙筒冒出炊煙呢?
  屋前林中,一片死般沉靜,連鳥語也未聞一聲,死寂之中,透著一些古怪。
  如果在平時,晚炊之際,林波在廚中作飯,梅山民一定在屋前逗弄林玉,或在梅樹下獨酌,或在曠場中賞梅,或者說個故事,逗得林玉笑鬧不依,梅山民老懷大暢,總是宏聲大笑……然而,今天情形竟有些不同,屋頂不見炊煙,屋前不見人影,那麼屋中的人,都到哪裡去了?
  辛捷說不出為什麼,突然心裡一陣狂跳,竟忘了車中重傷的高戰不能劇烈顛動,長鞭一揚,鞭梢在空中「啪」地捲起一聲脆響,拖車的馬兒放開四蹄,急急向小屋奔去。
  轉瞬間,已到屋前,辛捷一手猛地帶住馬韁,尚未等馬車停穩,竟從車箱上縱身而起,落在地上,大聲叫道:「汶兒!玉兒!
  你們在哪裡?」
  張菁從車篷中伸出頭來,埋怨道:「噓!輕聲一些,你這樣會把戰兒嚇一跳的……」
  辛捷狂呼兩聲未見回應,心裡已知必有變故,招招手道:「菁兒,你快下來,家裡有些不對勁了……」
  這句話還沒說完,掃目一瞥,果見大門之上,掛著一把鐵鎖。
  辛捷心中「噗噗」亂跳,下意識的縱身上前,手掌起落,拍斷鐵鎖,一抬腿踢開屋門,沉聲叫道:「梅叔叔!梅叔叔!」
  屋中陰森森沒有一絲人聲,靠牆桌上,還放著一隻酒壺一個酒杯,辛捷掠身穿上前去,取了那酒壺一搖,裡面尚有半壺剩酒。
  這時,張菁和辛平均已奔下來,三人飛快地在屋中搜了一遍,梅山民和林氏姊妹床上俱都被褥未整,但人卻不見蹤跡了。
  辛捷神情激動萬分,急聲道:「菁兒,你在車旁守護戰兒,平兒快往山後找一找,我進地下秘室去搜一遍,這事太出意外,只怕不妙得很。」
  張菁和辛平應聲奔出屋外,辛捷剛撥動牆上壁圖開啟暗門,突聽辛平一聲驚呼:「爸!你來看,這是什麼?」
  辛捷轉身一掠出屋,只見辛平手指抖動,又驚又怕的指著門邊梅樹下一堆新土。
  他忽然感到體內熱血沸騰,足尖猛點地面騰身趕到那土堆前,低頭看看插在土堆的一塊木牌上字跡,頓時失聲驚呼,手掩著口,一連向後退了三四步。
  原來木牌上寫著五個字,正是:「梅公公之墓」
  張菁駭然呼道:「呀!這是汶兒的手筆……」
  她用力搖撼著頭,眼中熱淚盈眶,喃喃道:「啊!這不會是真的!這不會是真的……」
  辛平道:「我知道了,這必是玉妹妹知道咱們要回來,故意弄出一個假墳,想騙我們……」
  辛捷叱道:「胡說.這是什麼事.豈能開得玩笑麼?菁兒啊,這墓裡難道……難道真是梅叔叔?」
  梅山民十年撫育之情,歷歷如在他眼前,儘管他現在已是一代大俠,但說到後面幾個字,卻已哽咽不能成聲,眼淚像斷線珍珠般滾落下來。
  梅山民將他從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十年養育受藝,一手將他造成武林奇葩.如今他名成藝就,娶妻生子,哪一樣不是出自梅山民所賜?
  假如沒有梅山民,他縱或不死在「海天雙煞」掌下,也必會餓死在五華山深山之中……
  往事像一陣煙逝去.但留在辛捷心中的烙印,卻永遠是那麼清晰,那麼深刻.那麼難以遺忘。
  因此他不能相信,也不願相信這墳堆中所埋葬的,竟會是他奉若神明,尊若親人的武林鬼才梅叔叔!
  可是,那新堆的墳土,墓前的字跡,卻千真萬確的告訴他,梅山民已經死了。而且就埋葬在他腳下的泥土之中。
  淚水早已模糊了他的眼簾,他感到腦海中一陣震人雷鳴,踉蹌幾步,跌倒地上,這一刻心中感受,竟比中了大魔一掌「腐石陰功」毒掌還要難撐百倍。
  他喃喃地說道:「他老人家怎麼會死的?誰害死了他?誰害死了他?」
  張菁雖然也傷感泣涕.仍然開懷地上前扶住丈夫,柔聲道:『捷哥哥,你先別太難過.咱們……」
  那知辛捷突然振臂一揮,竟然將張菁格倒地上,怒叱道:「這全是你幹的好事,若不是你帶平兒自顧離家,梅叔叔怎會死去!你還有臉跟我講話麼?」
  辛平驚呼一聲:「媽!」張菁撲上前去,一把抱住母親,回頭叫道:「爸!你怎能怪媽呢?」
  張菁扶著愛子緩緩站起身來,墜淚道:「孩子,是媽不對,媽不該撇下梅公公,使他們老的老,小的小,沒人照顧……「她抬起頭來,癡癡地望了丈夫一眼,又道:「但是,捷哥哥,我們母子是來尋你的呀,聽人說你受了重傷,你想咱們夫妻父子,又怎能放心得下呢?」
  辛捷大聲哭著,用力揮舞著手臂,叫道:「你們不該來,我便是死一百次,也報不了梅叔叔大恩啊!」
  張菁輕移步走到辛捷身旁,溫柔地說道:「捷哥哥,是我不該離開梅叔叔,你打我吧!只要你能不再傷心,便是打死我,我也甘心瞑目……」
  辛捷一陣悲切,探臂又將要摟在懷裡,泣道:「菁兒,菁兒,你不知道我多愛你,但是梅叔叔死了,咱們竟連他老人家最後一面也不能見到,他老人家養育我十年,想不到臨死之際,身邊竟沒有一個親人。」
  他此時已從有聲的哭變成了無聲的飲泣,在他英俊的面龐上,幾乎已佈滿了沼水,張菁陪著丈夫嚶嚶泣,只有辛平似乎迷茫的站在一旁,竟未聞一聲哭聲。
  辛捷偶然抬起目光,掃過愛子的臉上,卻不由心底一震。
  原來辛平正一瞬不瞬地凝視著梅山民的墳土,眼中雖然熱淚盈眶,但他卻極力忍耐,不使淚水沒落下來,上齒咬著下唇,白森森的牙齒,早就深陷在唇肉之中,鮮血從他那細嫩的嘴角流下來。滴落在衣襟之上。
  辛捷驀地從愛子身上,看到自己幼年的影子——當「海天雙煞」羞辱他的母親,掌劈他的生父,他那時不過十二歲,豈不正與辛平現在的年紀相仿,但他又何曾流過一滴眼淚?他只在心裡反覆的念著兩個字——報仇!報仇!
  然而,他畢竟是老了,老!使他喪失了當年堅忍的傲性。使他流下了那可恥的淚水,使他自覺與兒子相較,巳成了一個怯懦的懦夫。
  辛捷緩緩舉起手來,拍拍辛平的肩頭,沉聲道:「孩子,你要立志替你梅公公報仇!」
  辛平突然仰起面孔,輕聲問道:「爸,是誰害死了梅公公?」
  「這個……」辛捷被他突然一問,自己也答不上來,心忖道:是呀!誰害死了梅叔叔呢?
  張菁皺著眉頭,插口道:「或許沒有誰害死他老人家,捷哥哥,你別忘了,他老人家已經七十……」
  辛捷猛力搖搖頭,道:「不會!不會!他老人家雖然失去功力,但身體素來硬朗,決不會七十餘歲便猝然死去,何況,他老人家若是老病而死,汶兒和玉兒又怎會一起離開此地呢?」
  張菁道:「正因汶兒和玉兒不在,才足見他老人家只是天壽已終,你想想,如果真是什麼大膽狂徒到沙龍坪來尋仇,這兒和玉兒豈能倖免?而且還能從容替他老人家堆墳立墓?關鎖屋門?」
  辛捷沉吟地點點頭,半晌之後,突然目射異光,沉聲道:「為了證實他老人家死因,只有一個辦法,平兒,你去拿一隻鐵鏟來。」
  張菁驚道:「你……你要開墳?你要他老人家死了也不能安身?」
  辛捷毅然道:「你別攔我,咱們除了要查出他老人家死因,同時也該另備棺木,擇地安葬,豈能就此草草了結他老人家一代盛名。」
  片刻,辛乎已取來一柄鐵鏟,辛捷跪倒在地上拜了三拜,舉起鐵鏟,一鏟一鏟鏟開那墳上新上!張菁睜大了眼睛看著那倏起倏落的鏟頭,心裡也恰如鏟頭般起落不安。
  她多麼盼望墳上鏟開,梅叔叔並沒有死,即或真的死了,也僅只衰老而終,別無他因。
  因為她知道,一旦辛捷證明了梅叔叔是死於仇家之手,勢必天涯海角,搜索仇人,這個家又將淪於刀口邊緣。
  十多年來,她提心吊膽地生活著,無時無刻不在為丈夫的安全而焦急,仗劍江湖固然無可厚非,但她是女人,是妻子,她不能沒有一點自私的關懷,辛捷名聲越響,仇家也就越多,她也越發為他感到恐懼和憂愁。
  她只盼能和丈夫像自己的爸媽一樣,隱居海島,過著自由無拘,安全而坦然的生活,但辛捷卻天生急義,並不像她爸爸無恨生一般孤芳自賞,寧願將那錦繡年華,消磨在海闊天空,悠遊浪蕩之中……
  那鐵鏟越鏟越深,漸漸已鏟開一個深有二尺的大坑,驀地一片衣角,從泥土中飄出。
  張菁心情向下一沉,就像一根拉緊了的琴弦,再一用力,便要「錚」然而斷了,她不敢想像下一步將會發生什麼事,如果梅山民果真是死在仇人手中的話。
  辛捷的心情更比妻子緊張百倍,鐵鏟每一起落,如今都變得那麼沉重,那麼遲緩。
  衣角展露越來越大,不多久,已能看出墳中屍體的大約輪廓,一代鬼才「七妙神君」的葬身之塚,竟連一片薄棺也沒有。
  謎底轉眼就要揭穿,這個謎,也許又將為武林帶來無數血雨腥風,駭然巨波。
  辛捷垂首注視坑中半晌,突然跨進坑中,拂去梅山民面上泥土,雙手將屍體托出土坑,張菁忙掩面轉身,嗚嗚咽咽哭出聲來。
  那梅山民的屍體面目如生,絲毫也未腐敗,在他那微微下彎的嘴角邊,似還掛著對這世界未盡的傲意。
  辛捷屈膝跪倒,解開梅山民胸前衣襟……
  觸目處,胸前赫然一隻清晰的焦黑掌印。
  辛捷狠狠咬著牙,激動地道:「菁兒,你看,我猜得沒錯吧?」
  張菁「哇」地一聲痛哭失聲,一轉身撲在屍體上,哀痛地叫道:「啊!梅叔叔,梅叔叔!」
  辛捷父子並肩而立,四隻眼睛怔怔凝視著梅山民的遺容,這容貌對他們早已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但他們此時目不轉瞬,就像短暫的一瞥,他們才能記牢梅山民的一鬢一發,一肌一膚……
  那蒼老的面龐漸漸模糊了,不知是淚水浸透了視線?或是暮色罩臨大地,落梅如雨,像微著生命的渺茫,人世的短促。
  不知過了多久,痛哭的已經嘶啞,飲泣的淚已流乾了,忘了跋涉的疲憊,也忘了飢餓和寒冷,梅樹下又復寂靜了,若非那繼續的「悉悉率率」哽咽,幾乎使人會懷疑這樹下已是四具化石了。
  夜已深沉,夢已渺,梅林中才飄出幾聲輕語:「平兒,趕車進城去替梅公公選一副上好棺木來。」
  「但是,爹……車上的高大哥……」
  「移他下來,就安置在梅公公的床上吧!」
  星移斗轉,黑夜逝去,曉色又爬進小屋窗口。
  陰影中,屋裡默默坐著三人,在他們面前,是一具厚厚棺木,不用說,棺中的人,便是那曾經叱吒風雲,名震天下的「七妙神君」梅山民了。
  他無聲無息地來到這個世界,又無聲無息地離開,死時一片淒涼,死後並沒有哀榮,守候在他棺木旁的,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三個親人了,雖然他們也並沒有在他臨死之際,親視含殮。
  這一夜裡,他們只是默默地坐著,誰也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一盞孤弱的油燈,放置在棺木的一端,火光閃耀照著這淒涼的屋宇,也照著這悲傷的闔家三口。
  突然,後房傳來一聲微弱的呻吟聲!
  張菁霍地站起身來,匆匆進人後房去了,這前屋的父子也緩緩抬起頭來,迷茫地互望了一眼,辛平低聲問道:「爹!你看梅公公是被誰害死的呢?」
  辛捷默默半晌,搖頭道:「從傷勢一時看不出是什麼功夫所傷,這件事,只怕唯有等尋著汶兒姊妹,才能明白!」
  「那麼,咱們什麼時候才去尋她們啊?」
  「唉!」辛捷輕歎一聲道:「論理說,應該越快去越好,但是我走了,你高大哥怎麼辦呢?」
  辛平吶吶地道:「爸!能不能你和媽照顧高大哥,我……」
  辛捷似憐惜又似愛的望了愛子一眼,道:「你還太小,怎麼可以一個人在江湖上奔走呢?」
  辛平奮然道:「爸,我不小啦!我今年已經十三歲了。」
  辛捷臉上綻出一絲苦笑,搖搖頭道:「十三歲雖不算太小,但也算不太大,我縱放心得下,你媽也會放心不下的。」
  李平道:「只要爸爸答應了,我自己去求媽去!」
  辛捷想了一會,仍是搖頭道:「你別胡思亂想了,天涯無邊,你一個十三歲的孩子,能到哪兒去尋她們姊妹呢?別叫你媽聽見又好罵你啦!」
  辛平沒再開口,但眼中卻隱隱射出無比堅決的神光,低下頭自去思索。
  過了片刻,張菁從後屋出來,辛捷急問,「戰兒怎麼樣了?」
  張菁輕歎一口氣,道:「傷勢倒沒有什麼惡化,只是時昏時醒,口裡一直囈語叫著,又聽不清在說些什麼?」
  辛捷似乎鬆了一口氣,忽然柔聲道:「菁兒,要是戰兒傷勢不再惡化,只好暫時讓他在家調息,我想……」
  張菁深情的望了丈夫一眼,她從辛捷眼中,已明白他將要說出什麼話,於是渭然道:「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汶兒和玉兒,同時也急著要想查出梅叔叔死在誰手中,但是,你若去了,又只剩下我們母子在家,要是戰兒突然有什麼變化,你叫我怎麼辦才好呢?」
  辛捷無言可答,只是垂首沉思,辛平站起身來,輕聲道:「我去看看高大哥。」匆匆進人後屋去了。
  張菁緩步走到丈夫身邊,偎著他坐下,柔聲道:「捷哥哥,我知道你心裡急,但你總得等戰兒傷勢略好一些,再去尋讓兒她們不遲,何況,如果她們並沒遭人毒手,她們去尋我們不到,一定也會趕回來。」
  辛捷道:「但願她們只是去尋我們就好了。」
  張菁輕輕執著他的手,道:「我猜她們一定未遭意外,你想,如果她們是被人擄去的,怎能從容替梅叔叔掩埋,而且鎖上屋門才離開呢?」
  辛捷點點頭,:「這話卻也有理,那麼我就等她們十天,十天之後如還未見她們回來,說不得,只好去尋一趟了。」
  說到這裡,突然一頓,側耳傾聽道:「馬蹄聲?」
  張菁也聽到一陣快速的蹄聲漸去漸遠,頓時心頭一震,急忙趕到窗前!
  「呀!是平兒,這孩子到那裡去?」
  辛捷長長吐了一口氣,拍拍妻子的肩頭,苦笑道:「讓他去吧,這孩子脾氣比我更強,叫他去受點折磨也好。」
  辛平催馬騎離沙龍坪,回頭數次,未見爹媽追出來,心裡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伸手拍著坐馬,道:「黑龍駒!黑龍駒,這一次要看你的啦!你要是誤了大事,從今別想我再騎你。」
  這神駒似通人意,引頸長嘶一聲,放蹄如飛,霎眼間,已將沙龍坪遠遠拋在後面。
  行行重行行,辛平並無一定的目的地,只憑意念,一路催馬狂奔,饑餐渴飲,這一天來到一處極熱鬧的市鎮,他毫未猶豫,一提馬韁便馳進大街。
  街上行人正多,辛平人兒英爽,馬兒神駿,雖然滿臉風塵,仍掩不住他宛若金童臨凡的俊逸,登時引得街上行人紛紛注目。
  他策馬到了一家酒樓,老練萬分地要了一個座位,叫幾樣可口菜餚,悶悶吃著飯,心裡直在盤算,自己這樣漫無目的亂撞,難道真要踏遍天涯,去茫茫人海中尋找林汶和林玉麼?
  心裡一陣煩,便招手將店伙叫了過來,老氣橫秋的問道:「夥計,我向你打聽兩個人,你可知道?」
  店伙忙躬身道:「不知少爺要打聽什麼人?小店生意極旺,但凡本地有名聲的士紳,莫不是小店的老主顧。」
  辛平道:「我打聽這二位,既不是本地人,也沒有一點名聲,她們只是兩個姑娘,一個十五六歲,另一個只有十一二歲,兩人長得極像,本是姊妹二人。」
  「兩位姑娘?」店伙搖搖頭道:「倒沒有見過這麼兩位姑娘。」
  辛平又道:「你仔細想想看,有沒有這麼樣兩位年輕姑娘,或是來用過飯?或是從附近經過?」
  那店伙沉吟片刻,突然笑道:「小的倒見過那麼一位姑娘,年紀與少爺相仿,十二分標緻,梳一對蝴蝶辮子,兩隻眼睛大大圓圓的……」他笑容忽又一斂,道:「不過,她似跟少爺一般,年輕輕出門,竟只有一個人……」
  辛平大喜,心忖:這必是玉妹妹無疑了,但不知她怎會跟汶姐離散,獨自來到此地?憶道:「她現在哪兒?你在哪裡見到過了?」
  店伙道:「今兒上午,她曾到小店用飯,向小的打聽這附近什麼地方好玩,小的告訴她城西玉盤洞,是個古跡,她聽了很是高興,此刻大約尚在玉盤洞遊玩呢,少爺你要找她,就請……」
  他後半截話還沒說完,辛平「噹」地摔了一錠銀子在桌上,人如箭矢,已穿出店門外,揚鞭催馬,向西狂馳而去。
  店伙手裡掂著銀子,搖搖頭笑道:「這般性急的小孩子,倒是少見!」
  辛平一面催馬西奔,一面心裡暗罵:好呀,玉妹妹你倒痛快,爹快急死了,你倒獨自遊山玩水起來,我趕上你不給你一些厲害才怪哩!
  黑龍駒腳程如飛,轉眼早出了西城,辛平在馬上抬頭一望,見一座不太高的小山橫在前面,暗忖:大凡什麼洞必在山上。馬韁一抖,直撲上山。
  這山並不很高,但狹窄的山道兩旁夾路儘是梅花,紅白相映,蔚成一片花海,竟與沙龍坪的梅林很有幾分相似之處。
  辛平觸景情生,不期然又想起酷愛梅花的梅公公,心裡一陣莫名惆悵,猛砸馬腹,發狂的奔上山去。
  他在山坡上轉了幾圈,這兒除了成嶺梅花之外,並未看到一個洞穴,鄭玉盤洞更不知在什麼所在了,辛乎不禁暗急,忖道:難道她已經走了?要不然,便是我找錯地方啦!
  他悵然若失呆立了一會,正準備下山,突聽得遠處傳來一個清脆嬌嫩的聲音叫道:「是誰?是誰啊?快到這邊來!」
  辛平吃了一驚,扭頭望去,那聲音似從十餘丈外一處山崖後傳出來的,當下未逞多想,滾鞍下馬,縱身掠去!
  轉過石崖,卻見一叢梅花樹下,果然隱著一個低矮的洞穴,這時洞前蹲著一個渾身紅衣的女童,正兩手緊緊按在地上,不知在做什麼?急得滿頭大汗。
  辛平見那女童年紀模樣雖然與店伙所說一樣,但卻不是林玉,忙趕過去問道:「姑娘,你要幹什麼?按著是個什麼東西啊?」
  那紅衣女童急道:「快幫我一個忙,我的衣袋裡有一隻白玉盤兒,你替我取出來!」
  辛平伸了伸手,突然想起那衣袋正在女童腹部,自己跟人家一面不識,男女有別,怎好伸手到人家一個姑娘懷裡去掏摸?忙又縮手,喃喃道:「姑娘!我替你按著這地上的東西,你自己取那玉盒可好?」
  紅衣女童猛搖著頭,道:「唉呀!你快一些吧!這東西難得捉到,一換手,必被他逃了,求你替我把玉盒兒取出來,等一會我送你一件好東西!」
  辛平十分為難,兩隻手伸縮幾次仍是不好意思探到那女童懷中。
  紅衣女童跺腳急道:「你這人是怎麼搞的呀!我這東西要是逃了,我可要你賠的!」
  辛平無奈,只好閉上眼睛,伸出右手,探到那女童懷中,觸手處一陣溫暖感覺,似有一股暖洋洋的熱流,循指而上,嚇得他又是一怔。
  那紅衣女童急聲道:「晤!就在這只袋裡,你摸呀!快些!
  快些!」
  辛平咬著牙,緊閉雙眼,右手飛快地探進那女童貼身衣袋中,掏出一隻盒兒,看也不看,隨手向地上一摔。
  那女童又叫道:「喂!你別摔呀!你快把富兒打開,蓋在我手臂上。」
  辛平只得照她吩咐打開玉盤,覆在女童手上,那女童突然快逾電閃般雙腕一翻,「逢」地一聲,合上盒蓋,把那玉盤兒抱在懷裡,閉目向天,長長吁了一口氣,道:「啊!總算被我捉到了,總算被我捉到了!」
  她只顧心滿意足,喃喃不休,好像把辛平幫她取盒之事,早忘到九霄雲外,連睜限看他一眼也沒有。
  辛平不禁有些氣,冷冷道:「你捉到了什麼?值得這樣高興?」
  紅衣女童好似一驚,睜開眼來,眨眨兩隻大眼睛,笑道「對啦!我該謝謝你才對,要不是你趕來,我真拿這只綠色蜈久沒有辦法呢!你不知道,我就這樣按著它已經快兩個時辰了,偏是忘了先取出玉盒出來,這兒又連一個鬼影子也見不到?」
  辛平吃驚到:「綠色蜈蚣?你捉這蜈蚣做什麼用?」
  紅衣女童笑道:「你不知道,這東西好處大了呢!我師父尋了一輩子,到現在也只捉到過一隻,據他老人家說,這種綠色蜈蚣天下只有三對,想不到竟被我捉到一隻。」
  她娓娓道來,似是十分得意,辛平卻越聽越驚,忍不住問道:「蜈蚣全都有毒,你不怕它會咬了你的手?」
  紅衣女童格格笑起來,俏皮的一歪頭,道:「你真是傻子,我要是怕被他咬,還敢空手捉他麼?你瞧,他咬著我了沒有?」
  說著雙手向辛平面前一攤,一付嬌憨姿態。
  辛平低頭一看,但見她那一雙小手又細又白,直如玉石雕就,連一絲疤痕暗點也沒有,青蔥般十個指頭,更比出土新筍還要嫩上一倍,他心頭一陣狂跳,緩緩抬起目光,見她穿一身猩紅短襖,頭上梳著兩根髮辮,紅唇白齒,笑起來露出大大兩個酒窩,被背後梅影一襯,真如圖畫中人,一時倒不覺看得呆了。
  那女童見他失神之狀,「噗嗤」笑了起來,道:「你瞧我很美嗎?」
  辛平臉上一紅,突然想起方才探手人她懷裡取盒之事,更加羞窘萬分,半晌竟答不上一句話。
  紅衣女童自負地道:「你不說我也知道,我師父就常說我很美,說我將來長大了,必是個美人胚子呢!啊!對啦,我正要問你,什麼叫做胚子呀?我一直就不懂,美人就美人,幹嗎又加上胚子呢?」
  辛平聽著感話,觀著秀色,幼小的心靈,頓時也激盪異常,連忙鎮攝心神,笑道:「這意思是說,你從娘胎之中,便已注定將來是個美人了。」
  紅衣女童道:「這就對了,我娘一定也很美的,唉!可惜我已經記不清她是什麼模樣了。」
  辛平不解地問:「你自己的親娘,怎會記不起來,難道你從小就離開了她?」
  「是啊!」那女童點點頭,「我聽師父說,兩歲時我娘就死了,以後我便跟著我師父,是師父帶我長大的。」
  辛平詫道:「那麼你爹爹呢?」
  那紅衣女童聽了這話,突然臉上笑容一斂,隱隱竟掠過一抹怒意,冷冷搖搖頭道:「我沒有爹爹,你不要問他。」
  辛平暗地一驚,忖道:哪有人竟沒有爹爹的道理?但他看她不悅之色,卻不便再問。
  紅衣女童似乎也覺得有些歉意,笑笑又道:「談了半天,我還不知道你姓什麼?」
  辛平挺了挺胸,道:「我姓辛,名平,人家都叫我小俠金童辛平。」
  紅衣女童「噗」地掩口笑道:「啊!原來是辛小俠,久仰得很。」
  辛平忙道:「不敢,不敢,不知姑娘名字叫什麼?」
  紅衣女童笑道:「我姓何,名叫何琪,就是斜王旁一個莫名其妙的其字。」
  辛平忍不住也笑起來,忽然心頭一動,暗道:「這就怪了,她既然沒有爹,怎知道自己姓何呢?」
  他張張嘴想問個明白,但想到剛才已惹她不快,只好把問到口邊的話,又硬生生嚥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