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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荒墳舊事

  大宋的一代名將岳飛冤死風波亭已經足足八個年頭了。
  臨安城的西街小巷,這是臨安城中最熱鬧的地區,也是較低級的地區。只見巷頭巷尾全擠滿了各色各樣的小販,有的推著小板車,有的挑著擔兒,有的擺著地攤。
  日近中午,太陽曬得正兇猛,那巷角一棵亭亭如蓋的大槐樹下走來一個挑擔的中年漢子,那漢子把竹扁擔往地上一落,掏出一條烏黑的汗巾拚命地揩著滴滴黑汗。
  他略為休息了一下,就是樹陰下唱喊起來:「蜀錦——蜀錦——道地的川貨啊,穿在身上又爽又涼啊——」
  立刻就有一批閒漢婦人圍了上來,這漢子在竹籮中拿出一匹縷花蜀錦,迎風抖著,口中大聲道:「正宗的川貨啊,昨天才到的,花色最新,誰要買啊——」
  有一個老婆婆花了幾個銀子買下了,那漢子又拿出一幅繡屏,幾條古玩來,一邊唱著,一邊胡言亂語,說這花瓶又是隋煬帝遺物羅,那個瓷盂又是唐明皇的御物羅,那些閒漢也七嘴八舌起跟著湊趣。
  過了一漸會,圍著的人漸散了,那漢子把貨品一件件又收回籮筐,這時一個鬍子花白的老翁和他閒聊上了。
  那老翁道:「何總管——」
  那漢子搖手道:「方家二爺,您千分別再這麼稱呼我啦,我何立被趕出秦府已經五年啦,那還是什麼總管不總管的。」
  老翁道:「近來生意可好?」
  何立唉了一口氣道:「別說什麼生意啦,反正這口苦飯吃也吃不飽,餓也餓不死,想當年我何立在丞相府裡當差,東街西巷那個不買我何立幾分貼?唉——」
  老翁道:「我說何總管你也太刻苦自己啦,就憑你在秦公館裡當了那麼多年差,說怎麼也該有點積蓄啊,何必風吹雨打地契這種苦?」
  何立道:「唉,這個您就不知道啦,當年我何立得意的時候,只怪我生性仗義疏財,左手來右手去啦,那有一個子兒有餘?」
  正在這時,忽然一個俊美無比的佳公子走了近來,這公子長得好不俊美,端的是貌似潘安,神如子都,身上也穿得極是華麗富貴,那老翁悄悄道:「老朽在臨安也住了幾十年了,怎麼從未就沒有看過這公子,不知是那家的少爺?」
  正說話,那少年踱了過來,他目光在何立的竹籮筐中一掃,忽然目光落在一塊玉牌上面,他的臉上露出又悸又喜的神色——
  何立瞧他瞪著那塊玉牌,便拿起來道:「公子爺,可要買什麼古玩奇珍?小人這裡全是正宗隋唐宮中的遺物,價錢保險公道……」
  那公了就伸手接過那玉牌,對著陽光仔細瞧了一會,只見那王牌通體透亮,正當中刻著一個大「佛」字。
  那公子緊握住玉牌,迥目四顧了一番才道:「這玩意兒值多少錢?」
  何立陪笑道:「這個嗎,本是唐明皇年間留下的古董,若是公子要的話,就算十兩銀子吧。」
  那美公子瞪了何立一眼,忽然低聲道:「我出你一百兩銀子,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何立吃了一驚,但他究竟在秦太師公館裡當過總管,大小場面也經過一些,只啊了一兩聲,便連忙挑起擔兒跟著那美公子走。
  那美公子轉了兩三個彎兒,到了一條靜僻的胡同,這才道:「這塊玉牌你是什麼地方得來的?」
  何立吃了一驚,遲遲不言,那公子從懷中掏出個繡囊,取出一本錢莊的銀票,撕下一張來,上面寫著:「憑票即付來人紋銀一百兩。」
  何立鼠眼一瞟,巳看清楚那銀票是臨安「萬字錢莊」的票子,萬字錢莊在臨安是最大最靠得住的錢莊。
  何立當下吞了兩口唾沫,這才道:「公子爺,小人何立原在秦太師府裡做總管,只因得罪了三姨太,這才被趕出來的,也不瞞公子說,這玉牌也不是什麼唐明皇什麼的,那是小人在秦府裡拾來的——」
  那公子臉上露出一絲驚色,但隨即向道:「怎麼拾到的?」
  何立望了那張百兩銀票一眼悄悄道:「那一年,秦太師宴請他的哥哥和一個來自西域的大和尚,結果——」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結果第二天那兩人都死在府中的秘室中,是我何立偷偷把屍體運出去埋卻的,而這玉牌兒就在那屍體身旁拾來的——」
  那俊公子瞼上現出無可形容的表情,過了一會,他把那玉牌兒往懷中一塞,把銀票交給何立,快步走開了。
  何立瞇著一雙鼠眼,戀戀不捨地捧著銀票看了又看,這才小心翼翼地把那張銀票指疊整齊,放在貼衣袋中藏好。
  他左右望望無人,天空日巳正中,正是炎炎有如火燒,他掏出那條比抹布還髒的汗巾抹了抹臉,然後挑起竹擔兒。
  轉出那條僻巷,他三步作兩步地快走回家,上午還要更熱哩,有這一百兩銀子,今天還要再做什麼生意?
  黑沉沉一片,看不清楚是小樹還是野草,風吹起,月亮從雲堆中露出,慘淡的照在那狹窄多草的路面上。
  「沙沙!」「沙沙」有人從路的一頭向這邊走來,昏暗的月光,映著長長的影子,漸漸地近了。
  那人身形高大,鬢髮蒼然,他看了四面都是漫草野墳。不由眉頭一皺,加快腳步前去,口中喃喃道:「這墓園好大,如果今夜找不到宿地。就得與這群孤魂野鬼同眠了,老蕭呀老蕭!你一生出生入死,也不知見過多少大場面,這身宿眾墳,與野鬼為伍倒是從未有過的經驗。」
  他苦笑了一下,舉目仰望前方,黑黑地似乎並無邊際,他心一橫暗忖:「就是走到大亮,終不能在這鬼氣森森之地宿下。」
  老者一提氣,又一步步前走,起足雖然甚是緩慢,可是一跨就是數丈,這正是上乘輕功「雲梯步」,如果此時有行家在旁,定會為他這身功力大大乍舌不止了。
  忽然,他腳下一絆,身形自然退了半步,右手似乎慢不經意地在胸前劃了半個圈子這招可敵可攻,勁道含而不發,端的是一付高手身法。他定眼一看,原來是一塊木牌,他只顧趕路,是以並未注意到。
  那老者不由好笑,他仔細看看木牌,只見上而刻著:
  綠林十三奇之塚。
  散手神拳范立亭。」
  他一呆隨即恍然大悟,那木牌上字跡,一勾一劃力透木背,彷彿如利刃所刻,那老者睨著木牌,想起自己這個生平的勁敵,數十年來恩怨怨怨都湧上心頭,他放聲大笑,震動得四周野草晃晃而動,良久,他低聲道:「范立亭,散手神拳好指力,這十三個賊胚都吃你宰了,老范這手你幹得真帥啊,我蕭一笑一生從不服人,對你老范……老范倒是有點佩服。」
  他邊走低說,心中傷懷不已,這是發自他心底的話,完全是英雄相惜的情感,要知當年蕭一笑狂各震天下,後來在鬼牙谷與散手神拳范立亭過手,千招之內失手敗了一招,於是一氣之下隱居三十餘年苦練武功,後來重出江湖,最大的目的便是找范立事再戰,不意范立亭被青蝠劍客所傷,再以重傷之軀力斃綠林十三奇,終於力竭死在終南山鐵馬岳多謙隱蘆之前。
  蕭一笑為此事大為遺憾,不意今夜路過「謝家墓園」,竟是當年范立亭力斃十三奇之處,他想起范立亭一生豪氣干雲,但知為人之事勇往直前,不由吐出胸中久已蘊藏的話,其買范立亭死了已八九年,屍骨早寒,如果地下有知,得知這個強敵,竟然為自己之死而惜,也該含笑瞑目了。
  忽然天色一亮,笑震天南蕭一笑藉著月光一瞧,這荒草園的盡頭,原來是一條通往林子的小路,他略一沉吟,舉步便往小路走去。
  笑震天南武功自成一派,昔年江湖上除了武林七奇外,便數他與范立亭武功最高,蕭一笑之師乃是南荒百蠻和尚,相傳著昔日與達摩祖師論經論劍,結為至友,他年近百齡,這才收了蕭一笑這個徒兒,自是傾囊相授。
  笑震天南蕭一笑快步走入林中,忽聽聞林中嘈嘈雜音,遠遠之處火光明滅,他心中大奇,不由暗自戒備,。在林子中轉來轉去,終於接近火光,只見一大堆人高高矮矮,席地而坐,少說也有幾十個漢子。
  蕭一笑掃了一眼暗忖:「這些人一個個江湖氣重極,怕是什麼幫會開會,只是北方除了天豹鐵龍二幫外,再無其他幫會,再說金人統治北方,鎮壓武林幫會不惜餘力這些人到底是何來路,老蕭倒要瞧瞧。」
  他念頭一定,便伏身樹後,窺探眾人言談。
  這時正是南宋初年,宋高宗渡江在臨安做了皇帝,侷促於江南之地,卻把北方大好河山送與金人,還奉表稱金主為君長,天下人民法於朝廷懦弱都是憤憤不平,宋朝積弱已久,對於金人畏之若虎,對於少壯軍人渡河北伐的雄心,反而處處阻止,當年御前都統制岳元帥岳飛,便因欲直搗黃龍,迎徽欽二帝,而為朝廷以莫須有罪名處死,天下百姓憤怒之餘,不但對於金人殘暴恨之如昔,對於朝廷不辨忠良,也是大為失望,於是忠義之士,紛紛投入幫會,企圖重振國勢。這蕭一笑二次出道一直在北方行走,後來知道范立亭已死這就又息身林泉,而在金人鐵騎下也做一些鋤暴安良之事,是以與飛豹天龍二幫,略有交情。
  那群漢子七舌八口的似乎在商量一事、最後一個老年的人站起來道:「咱們就這樣辦了,這小子武功更高,再強也敵不住咱們八大高手的圍攻,將這小子宰了,屍首就投在前面深潭中,這潭中鵝毛不浮,老小子要找他徒兒到那去找呀!」
  蕭一笑生性火暴,聽得這許多人原來在謀一個人,不由火往上冒,暗暗罵道:「這般人怎的這等無恥,八個人想去打別人一個,還大言不慚無毫羞愧之色,這事讓我老蕭撞著了可要伸手管一管。」
  他正要現身去打眾人一頓出氣,忽然背後樹葉微響,笑鎮天南何等功力,身形微微一轉,只見身下樹葉叢中伏著一個少女,正在凝神聽著。
  那少女見蕭一笑回頭,向他微微一笑,示意不要驚動,蕭-笑暗暗慚愧忖道:「這少女多半早就伏在樹上,我來時竟然沒有發覺,看來這少女甚是乖巧,適才定是聽得出神,是以弄動樹枝。」
  那漢子似乎事已決定,紛紛站起身來,其中一個矮子道:「這事雖然得手容易。可是後患無窮,如果一個不好露出風聲了,那小子已是這樣厲害,老的更是可想而知了。」
  另一個中年漢子道:「泰安鏢局替李大人押運至金國的一批寶物被這小子劫去,害得兄弟家破人亡,這仇怎可不報,管他是什麼天皇老子,我老王也不怕。」
  眾人七口八舌的聽說自己所受之恨,蕭一笑暗暗奇道:「鏢局的也出手了,這人不知是何來路,會和這許多人結下大仇。」
  忽然一個壯漢高聲道:「如果擒住這小子,俺可要砍他第一刀。」
  他語聲方止,一個瘦漢陰xx道:「王總鏢大,秦寨主武功雖高,依兄弟瞧來也未必是那人敵手,兄弟倒有一計……」
  瘦子話尚未說完,那壯漢已氣得哇哇叫道:「通天神猿,你說老子不成,咱們先比比看。」
  那瘦子只是冷笑,最先說話的老者道:「咱們不要未見敵人先就自相拚鬥,通天猿王老師,依你說有何妙計。」
  那通天神猿緩緩道:「聽說少林寺和尚們為了一事傾巢而出,那小子前天在咸陽道上傷了一少林俗家弟子,所以嘛,咱們可施一個借刀殺人之計。」
  那老者大喜道:「王見此計大佳,那小子師父威震武林數十載,咱們把殺他徒兒的事栽在少林和尚身上,讓他們去鬥鬥。」
  蕭一笑忖道:「不知是何方高人弟子?」他瞧瞧不耐煩了,心想橫直是明晚的事,此時倒不如去找地方睡它一覺,他正待從樹梢上跳走,忽然那老者沉聲道:「這是死的約會,不見不散,各位老師請便。」
  眾人紛紛拱手告別,那老者待眾人走盡,冷笑聲,喃喃道:「劍神胡笠獨霸關中幾十年之久,無人敢捋其鬚髮,明日老夫倒要動動。」
  他邊說邊走,不久便越出林子,蕭一笑大吃一驚,隨即偶然一笑,暗道:「原來是胡笠徒兒,有這樣的師父,也用不著老蕭插手了。再說,我還有天大的事要辦。」
  他向那身後樹上少女揮揮手,身形幾起幾落,便消失在黑暗中,那少女急聲道:「老伯伯請停步,晚輩有話相告。」
  遠遠傳來蕭一笑的回答:「既是胡笠的弟子,我老蕭管得著麼?」
  那聲音中氣極足。雖然身在遠處可就字字清晰異常,那少女一急,腳下踏重了些,折斷一根樹枝,身子住下直墜,她連翻幾個觔斗,這才緩緩下墜之勢,輕輕落在樹下。
  那少女雙眉緊皺,似乎有極不易解決的心事,她倚在樹上,心中想道:「好不容易碰到這樣的高手,看他那樣子分明想助我們的,可是不知怎的,突然撒手一走,看來他好像和胡大俠有饑似的。」
  她胸中極是不安。反來覆去的想著法子,可是一條也不管用,最後她生氣地喃喃道:「李瓊啊,虧你還被人稱為才女,一個計較也想不出。」
  她那知道笑鎮天南昔年為了好友羅信章老鏢頭被殺,大怒之下懷疑到胡笠身上,這就直闖胡家莊,與武林七奇之一雷公程驟然對掌敗了半著,是以胡笠一直耿耿於懷。「笑鎮天南」一生血性,就是有時氣量過於狹窄,是非之間看不分朋。是以一聽是胡笠弟子,便一走了之。
  那少女想著想著,忽然坐下身來,她心道:「我就坐在這裡等他。勸他別走這條路,他那性子是一定不肯聽的。我就拖著他不讓他走。喲。不成,一個女孩子拖。一個少年男子那成什麼話?」
  忽然背後一響,她一反身,什麼也沒看見,她默默想道:「這人什麼都好,就是太驕傲些。我才說了幾句氣他的話。他就一怒而走,哼,面上別裝得那麼冷冰冰的,其實心裡呀…心裡呀……」
  她臉一紅,喃喃自語道:「其實他心裡一定也會說「李瓊!李瓊,你真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
  她想到這裡,不由眉飛色舞,可愛的笑容慢慢佈滿在她俏麗的小臉上,她轉念又想道:「這些人部是北方武林新起強人,他武功俊極啦,可是怎樣也打不過這許多人,爸爸又不在家,怎麼辦啊!」
  一時之間,開朗的小臉上,眉毛又深深凝聚起來。夜風襲襲吹著,她衣衫單薄得緊,她一縱身躍上樹枝,手腳並用了樹梢。只見原先掛在樹葉密茂處之外衣,竟然不翼而飛,
  她大驚之下又找了好幾遍,心想自己未曾離開過這樹,竟會在不知不寬波人做了手腳,這人功力之深,真是高下可測了。
  她忽然哦的一聲,暗忖道:「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她嘴角露出欣慰的笑意,就如盛開的花朵一股。「是他跟我開玩笑來著,我就假裝不知是誰,先罵他一番再說。」
  她開心極了。臉上卻裝得甚是憤怒罵道:「是那個小賊盜了我的外衣,要不乖乖送將上來,本姑娘可要……可要他好看的。」
  她本想說「本姑娘可要他小命」,後來想想不妥,便改變了語氣,忽然背後一個漫不在乎的聲音道:「小姑娘,你生誰的氣呀?」
  那少女轉身一看,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青年,笑嘻嘻立在那裡,那少女似乎識得他,怒聲叱道:「小賊,原來是你,不對,你那有那高本事?」
  那青年頭上蓄著長髮,將整個面孔遮住了大半,聞言絲毫不氣,笑著道:「誰敢欺侮美麗的小姑娘,又是那不知好歹的闊小於麼?」
  那少女怒叱道:「喂,躐塌鬼,你再亂說,瞧我打不打你。」
  那青年笑道:「咦,你衣服怎麼會掛在樹上?」
  少女聞言向上一瞧,她那衣包好生生掛在原處,當下驚道:「是誰!是誰!喂,你瞧見麼?」
  那青年道:「你問我是誰掛上的麼?這個,這個……看見是看見的,不過,不過……」
  他慢吞吞磨著,少女不耐道:「躐塌鬼,你敢賣關子?」
  那青年笑道:「不敢!不敢,剛才我在樹後見著一個俊秀少年,他向我招招手道:『這位姑娘身上好香。』我便道:『你不瞧,那樹上掛著她衣服麼?你去嗅嗅她衣服也是一樣。」
  那少女臉上一紅,連搖手阻止道:「別胡說八道。」
  那青年道:
  那人問我道:「我可以麼?」我道:『這姑娘心地又好,人又大方,有什麼不可以。』他一跳上了樹,取了衣包就走一轉瞬就跑得無影無蹤,這人原來會仙法的。」
  少女又急又怒道:「躐塌鬼,你憑什麼替我作主,我要不是看你可憐,老早……老早……」
  那青年道:「小姑娘別氣,衣服不是好端端還來了?」
  少女恨恨道:「一定是你搗的鬼,喂。躐塌鬼,你會武功是不是?」
  她雖然口中這麼說,心中卻是一百個不相信,那青年道:「會的會的,姑娘你瞧。」
  他說完便毛手毛腳的向空虛打了幾拳,那少女見他腳下輕浮,發拳無力,還神氣的擺著架子,不由掩口失笑,把一腔憤怒消去不少。
  那青年道:「這不是武功麼?」
  少女笑道:「是的,這是最高深的武功,叫著『躐塌神拳』吧!」
  那青年大喜道:「姑娘真聰明,這拳法正是威力絕倫的「躐塌神拳。」
  那少女掩口道:「躐塌鬼,我可沒空跟你胡拉,喂,我問你,你老是跟著我幹麼?」
  那青年道:「我也奇怪咱們老是相碰,真是大有緣份,只怕是老天爺有意做成的。」
  少女聽他愈說愈不像話,羞紅臉啐了一口道:「躐塌鬼,我好想念你喲!」
  那青年見她滿臉挪揄之色,心念一動,不由想起另一個人,立覺意興闌珊,握握手道:「小姑娘我走啦,衣服穿上當心著涼了。」
  那少女和他遇到過好幾次,每次都是在無聊之際,他便跑來天南地北的瞎聊一通,替她解悶,而且脾氣甚好,從不生氣,是以雖則見他衣衫又髒又破,心中並不十分討厭於他,這時和他胡扯得有趣,她是小孩心性,心中擔憂之情大是減少,忽見他要離去,竟然有點不捨。
  那青年慢步走開,少女叫道:「躐塌鬼,你倒是好心腸,只是你管別人的事管得太多,管自己的事管得太少啊!」
  那青年一怔止步,回首問道:「什麼?」
  少女格格笑道:「你看看你自己這樣子,頭髮不梳不洗有幾個月了吧!」
  那青年神色詭秘笑道:「沒有人替我洗啊,如果有人替我洗頭梳頭,就是在小溪中我也是願意的!」
  少女臉色一變,暈紅雙靨,暗暗忖道:「這人倒是神通廣大,難道前幾天我替嵐哥洗頭的事被他瞧見了?」
  那青年見少女忽然害羞起來,拔步便走,心中卻反覆思量著那少女那句話:「你管別人的事太多了,管自己的事太少。」
  「是的,縱使我管盡了天下不平的事,又有準能管我心中之事啊!八年了,我一次也沒回家看看爹爹媽媽及大哥,還有三弟四弟,你們想不到你們二哥會變成這樣吧!」
  他苦笑的著進,漸漸地,那挺直的腰部微微的彎下,他感到在心房上有窒息的味道。月光,涼風,長長的影子,在林子的深處已……」
  天色亮了起來,那大樹下的小姑娘,正甜甜的熟睡著,她雙手抱在胸前,均勻的呼吸著,臉上有兩淌晶瑩的水珠,不知是露水還是淚珠?
  「得得得」!蹄聲中還夾著清脆的鈴子聲,那少女睜開那明亮的大眼睛,躍上了樹去望觀,只見一人一騎踏草而來,少女歡呼一聲,翻下樹來,迎上前去。
  那馬上的人挺直身子,身上穿得光鮮無比,頭頂戴著金盔,馬鞍斜斜掛著一劍一弓,那劍鞘弓背都鑲滿了光彩奪目的寶石。」
  那少女上前高聲道:「嵐哥,你上那去呀?」
  她聲音又脆又俏,晨風把它傳得老遠,比黃鶯的啼聲還好聽些。那馬上的人原來是個廿二、三的少年,他微微點頭道:「我往關中去見師父和大師兄。」
  那少女道:「嵐哥,你趕快走,有好多人要暗算你哩!」
  那少年正是劍神胡笠第二弟子林嵐,他坐在馬上道:「小瓊,你怎樣知道的?」
  那少女名叫李瓊,是秦嶺大俠獨生愛女,當下柔聲道:「昨晚我找……找你不著,在這林子聽到一大群人商量要謀你,他們……他們決定在今晚動手,你……嵐哥,他們己料定你今晚過這林子。」
  林嵐冷哼一聲道:「小瓊,他們是誰啊?」
  「有那開泰安鏢頭的,有黃河四傑,還有那老鬼大力神王吳明之。」
  林嵐一勒馬韁,翻身下馬,傲然道:「都是敗軍之將,還有臉來見我,我本來準備現在走,這樣說來,倒要等到晚上再動身,好見識一下這般為金人作狗的奴才。」
  李瓊大急道:「他們人多啊!」
  林嵐冷笑道:「人多正好一網打盡,免得他們再四處作惡。」
  李瓊心念一轉,她聰敏巳極,是個文武全能才女,當下便道:「機會好啦,咱們晚上一齊會敵去,現在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養精蓄銳好好打架啦!」
  林嵐道:「依你,依你,不知你心裡又在轉什麼鬼念頭兒。」
  李瓊吐吐舌頭道:「嵐哥,我下次不再惹你生氣了,我……我每次每次氣你,其實都是很不應該的。」
  林嵐笑道:「小瓊,我會生你的氣麼?這世上除了師父,我便只聽你的話。」
  李瓊見他真情流露,不禁甚是激動,她眼圈一紅道:「嵐哥,我也是一樣的。」
  林嵐忽然一摸馬鬃道:「咱們先到別處去,那般壞蛋如果見著咱們,恐怕會嚇死的,如果他們現在開溜,晚上便沒好戲了。」
  他侃侃而言,這種狂言他口中似乎如數家常一般稀鬆,李瓊聽得怔怔入神,抬眼一看,見他滿臉自信,她心中大為傾慕,竟然不覺他的自狂。
  驀然後面一個不在乎的聲音接口道:「那也不見得這般容易。」
  兩人聞聲回頭,不遠處站著一個青年,正是那骯髒的青年,林嵐道:「閣下有何指教?」
  他雖則傲氣凌人,可是到底是名門子弟,出言自有分寸,那青年一付茫然的樣子,李瓊道:「嵐哥,這人什麼也不懂,咱們別管他。」
  林嵐奇道:「小瓊,怎麼你認得他?」
  李瓊道:「我在路上碰到他的,這人瘋瘋顛顛一天到晚瞎說。」
  林嵐哦了一聲失笑道:「原來是瘋漢,我倒認為他是武林高手,不然怎會口出狂言?」
  李瓊瞧著那青年,只見他仍然為木然站在那裡,她心地甚是善良,對於這人頗為同情,心中對於林嵐傲氣雖則不滿,可是當他一瞧到林嵐威風凜凜地站在那裡,黃金的盔甲,華貴的衣服,就如臨風玉樹一般,這正是千千萬萬個少女心目中的偶像,不由大為仰慕,一句不滿的話已說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那青年忽然冷聲道:「那個老傢伙要在林中那路上撒下蝕骨散,信不信由你。」
  他說完轉身便走,林嵐身形一動趕上前去,李瓊急道:「嵐哥。別動手,他不會武功。」
  林嵐哼了一聲,垂手讓開,李瓊見林嵐聽她話,心中大是喜悅,走上前挽著林嵐,那青年-言不發地走了。
  李瓊道:「嵐哥,你把劍法再教我一遍,免得今晚臨時抱佛腳,一招也記不上。」
  林嵐道:「咱們到前面去,別讓別人瞧見了。」
  兩人走到一處林外密茂之地,林嵐指點李瓊胡家劍法,李瓊甚得胡笠寵愛,是以特許林嵐傳劍。
  李瓊練了幾遍,那精微之處卻是不能領悟,林嵐又比又劃,李瓊只是學不會,要知胡家劃法何等神妙,林嵐在劍道上浸淫十餘年,猶且來能全得其真髓,這李瓊年紀小小仗著大資聰敏,武功雖則不錯,可是如果練起這種高深武功,卻是進境甚慢,而且她並不十分專心,心中早已盤算好計較,只是裝得不能領會,東問西問拖著時間。
  林嵐目幼既為劍神胡笠收為弟子,胡笠富甲關中,是以從小就養成一種雍頤指使之氣,除了對師父和小情侶李瓊還存幾分顧忌外,其餘簡直放目天下無一人在他眼中,是以一出道來,遇著不平的事便管,終於和北方武林眾人結下樑子。
  李瓊這個平常千機百伶的小姑娘,突然變得十分笨拙,心中大是不耐,可是又不敢出口相責,李瓊整個下午都在練劍,似平專心已極。
  直到傍晚,李瓊把劍往地下一丟,對林嵐道:「嵐哥,咱們從早練到現在,該吃一頓好和老賊們拚鬥。」
  林嵐如獲大赦,忙道:「是啊,這封法本就難練,何況!何況待會你只要替我監視眾人,不必要你親自動手。」
  李瓊笑道:「嵐哥真虧你,這般高深的劍法竟被你學會。」
  林嵐聽李瓊讚他,心中大感得意,李瓊取下乾糧袋,拿出兩塊牛肉生火烤熟,林嵐餓了一天,很快便吃完了一塊,李瓊食量向來很小,用手撕了幾塊烤得焦黃的吃了,便把那塊也遞給林嵐。
  李瓊忽道:「太陽下山後咱們便隱身樹上。」
  林嵐嗯了一聲,李瓊柔聲道:「嵐哥,我爹爹在山上閉門練功,我一個人寂寞死了,我也跟你去關中見見胡老伯伯。」
  林嵐喜道:「那可好啊!我師哥也要回去,他久走江湖,知道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我平常不好意思纏著他講,你一個女孩兒只當是愛聽故事,纏他講他一定不好意思拒絕。」
  李瓊見他年紀已經廿多歲,可是還存孩子脾氣,心知他在胡笠羽翼之下,對於世事知之甚少,是以頗為天真。
  李瓊笑道:「好啊,我最愛聽故事。」
  她說完便靠在林嵐肩上,林嵐嗅著她的髮香,李瓊忽然一伸手疾若閃電點向林嵐胸前,這正是人體中昏睡之穴,林嵐萬萬想不到她會突然下手,一聲未哼便昏倒地下。
  李瓊輕輕扶他睡下,她目光中充滿了喜悅,看著那張白晰俊秀的臉孔,心想等他醒轉過來已是天明,那群狐群狗黨定然走了,嵐哥雖則生氣,可是事已成實,他對自己又甚為縱容愛護,定然不了了之。
  她愈想愈是得意,看看林嵐安祥的面容,高貴的風度。心中默默想道:「一個是這樣幸福,一個卻是那麼潦倒。」顯然的,她一個人坐在這深深的暗林子,不由又想起那個陪她聊天的流浪漢。
  她和林嵐隱身所在之地甚為隱秘,是以不怕被人發覺,她口中輕哼著小調子,將外衣蓋在林嵐身上。
  天色已經全暗了,突然林中呼嘯之聲大作,好像已經有人動上了手,她好奇心大起,而且自恃動作輕巧,又重施故計,輕輕地踏上一株大樹。
  她先找到一大片葉子隱身,然後,便輕輕撥開枝葉,只見遠遠處火光明亮,把那塊大場照得通明,場中七八個圍攻一個人,那人從容不迫,手起腳踢,嘴中還不時揄說上一兩句,李瓊雖想聽不清楚,但見那圍攻的眾人暴跳如雷,心知定是嘻笑罵人之話。
  又過了半晌,那人似乎已經不打得耐煩,招式漸漸銳利,李瓊瞧了半天,這才瞧清楚那圍攻之諸人正是日裡在這林中商量的眾人。
  她愈看只覺那被圍攻的人身形甚是熟悉,那人用黑布包住面孔,手中連施絕招,不一刻便把眾人一齊點到,他搓搓手,清嘯一聲、向李瓊這邊走來。
  李瓊聽他嘯聲,忽然憶起這人,等他走得近了連忙跳下,結結巴巴叫道:「喂,你……原來就是……就是躐塌鬼,你功夫真俊……真俊呀!」
  她萬萬想不到一個又骯又不驚人的流浪漢,竟是一個武林高手,那人見她從樹上跳下,也是一驚,伸手拉開黑布,頭上臉上依然是又亂又髒。
  李瓊道:「你幹麼……幹麼要打扮成這樣,你瞧我……我師哥穿得那樣整齊,不是令別人看起來比較舒眼嗎?」
  那人哈哈一笑道:「小姑娘,你既知道我會武功,咱們緣份便完了,你得好生勸勸那小子,這小子武功雖然不錯,可是到處樹敵,一定會栽在別人手中。」
  他沉聲說著,李瓊凝神而聽,只見他雙目炯然放光,她心中一動,自作聰明地道:「喂,我知道你一定有什麼傷心事,才會這樣的。」
  那青年聳了肩道:「是啊,像你這樣的姑娘不喜歡我,叫我怎麼不傷心?」
  李瓊嗔道:「別胡說,喂,你到那去?」
  那青年道:「四海為家,天地為蘆。」
  他說完忽然想起自己這八年來當真是以天地宇宙為家,不覺悲從中來,口中卻說道:「告訴那姓林的,賊黨都收拾了,要他好好跟他師兄學一學,不要師父本事沒有學到幾分,比師父還狂。」
  他微一沉吟,看著前面茫茫的黑暗,心想自己是個慣與黑暗為友的怪人,也不理會李瓊,展開輕功飛跑而去。
  曙光乍現,天明了。
  四野茫茫,輕風緩緩地吹拂著,「躐塌鬼」做完了這件事,心中頓時又空虛起來,天上有一隻鳥兒振翅飛過,他抬起頭來,那隻鳥在空打了一個圈兒,又飛了回來,清脆地叫了一聲,立刻林中又飛出了一隻鳥兒,於是兩隻鳥兒比翼飛去了。
  他百般無聊地緩緩踱著,輕風把他褸襤的衣衫吹得飄飄然,但是他的心卻沉重得了無飄然之感。
  最後他坐在一塊大石上,眼前有無限的明媚景色,鳥兒的啼聲輕盈盈於耳,於是他正經地對自己說:「良晨美景,風光明媚,一方啊,你還有什麼放不下的?唱吧!高聲唱吧!」
  於是他當真像是快樂了許多,陰霾從他的臉上退去,他快活地唱道: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看剝蓮蓬。」
  一片田園怡然之樂揚溢在他深厚的歌聲中,但是當他唱完了最後一個字,他又興味索然了。
  於是他輕歎了一聲,喃喃道:「一方啊,你這是騙自己罷了,你的歡樂都是欺騙自己的啊,你真正的歡樂早就過去了啊……」
  這個落泊江湖的青年人正是鐵馬岳多謙的次子岳一方,自從當年首陽山一戰鐵馬連敗青蝠金戈後,白冰隨著她的父親白霜離去,他從白冰那美麗的眼光中看到了那溫柔多情的光輝,然而那光輝卻是落在大哥芷青的身上,而芷青卻是渾然未覺,這一離別,白冰一方和卓方三人都只留下一顆碎碎的心。
  岳多謙是個極為通達的人,他知道一方卓方自幼住在深山中,他們的感情是世上最純真也是最完整的,一旦遭了打擊,那也是完全的破碎,絕非的居深山中清溪白雲所能治癒的,於是他對孩子的希望遊歷江湖並不反對,他知道只有江湖上磨練,才能讓豪氣來彌補這孩子破碎的心。
  一方默默地坐著,朝來的清涼沁潤著他的感覺,於是他昏昏然感到一絲睡意。
  驀然,一大堆人的交談聲驚醒了他,他不禁專心一聽,只聽得許多人交談著走進了來。
  「……在金狗佔領下,咱們練武人上不能保疆衛土,下不能安民靖鄉,已經是十分慚愧的了,偏偏咱們中間還有不爭氣人,為了屁大的事爭得面紅耳赤,委實太不成話了……」
  「所以俺就萬分贊成這次的河洛豪傑大會盟。」
  「有四川唐家和河北譚門出面發起,我想便是平日那些自命清高的宿隱也不得不出來吧。」
  「嗯,那還用說,不過唐譚二人都無意於盟主之位,聽說他們已商請了更了得的前輩做盟主,可不知是誰?」
  「還有這次咱們請了岳君青少俠夫婦來見證,這聲勢可謂浩大非凡了,現在就只等岳大使夫婦來臨……」
  那夥人談著走了過去,一方呼的一下跳了起來,「岳君青」三個字在他腦海中如雷轟頂,霎時之間他像是想起了久已遺忘的往事,那些逝去的歡笑,眼淚……他不見君弟已經八年了啊……。
  於是他匆匆爬起身來,跟著那一夥人走去。
  那一夥人邊走邊談,看來全是江湖中豪傑之士,他跟著眾人走入一個密不透風的林子,昏天黑地地轉了十多個圈兒。豁然開朗,眼前一亮,現出一個極大的房屋來,一眼看去便知是個大廳堂。
  遠遠就聽見大廳中嘈雜之聲,顯見廳中已有不少人在,一方一言不發跟著走向大廳,廳門站著兩個人,一見這夥人,就笑道:「郭老大,現在才來啊!」
  那為首之人道:「不算遲吧,他們都是我的兄弟——」
  說著向後指了指,一方連忙上前幾步,那管門的以為一方也是那什麼「郭老大」的兄弟,便一句一個「久仰」地把他們迎入廳內。
  一方進了大廳,在角落上坐了下來,他仔細打量四周,只見前台一排席位,正中的空著,右席上座著一個身著大布衫子的老儒,從眾人的談話中,他得知這老兒便是四川唐家的掌門人「儒俠」唐若江。
  唐門的暗器功夫在武林中是一絕,一方在江湖上遊蕩這許多年,也久聞唐若江的大名,不禁仔細打量了幾眼。
  左席上座的那個山羊鬍子的老叟卻是河北的譚清正,河北譚家在武林中是了不起的世家,當年譚百樂手創「無影七十二腿」,在北固山上只腿敵五豪,從此「譚腿」名滿武林,直到今天,仍是江湖上津津樂道的。
  譚清正摸了摸山羊鬍子,雙手一伸,待眾人的鼓嘈聲低了下去,他清了清喉嚨,緩緩道:「諸位英雄好漢莫要不耐煩,並非咱們故意拖延時間,實是咱們決定商請的頭兒沒有到,咱們怎能開會?」
  瞧他骨瘦如柴,聲音卻是亮如宏鐘,眾人一聽他的言語,靜了一會,這時忽然一個高大健壯的老者走了進來,那老者一步步走上前台,譚清正和唐若江一齊站起身來,躲在角落上的一方定眼一瞧,不禁大吃一驚,暗暗道:「怎麼是他,怎麼是他?」
  眾人一瞧這情形,知道這個老者八成必是大會商請的盟主了,都不禁靜靜仔細打量——
  果然譚清正大聲道:「列位好漢,老朽替列位引見這位息身林泉多年的老英雄,笑鎮天南蕭大俠!」
  「關鎮天南」在武林中是何等地位,正是人的名兒,樹的影兒,眾人呆了一刻,才爆出轟天般的大彩,中間還夾著一些驚佩的呼喝:「笑鎮天南!」
  「蕭一笑!」
  笑鎮天南蕭一笑望著那如潮水洶湧般的歡呼聲,他的心中也如潮浪一般洶湧著,八年來烏山林烏雲為侶的生活,他的心境巳如一湖死水,他的干霄豪氣也好輕風曉靄一般消失無影,但是此刻——
  那狂歡的喝聲震顫了他枯寂了的心弦,也撩起了他逝去的雄心,激動的淚珠在他的眼眶中滾動著,他喃喃地說道:「蕭一笑啊,八年了,八年了,武林並沒有遺忘你,是你離開它離得太久了,也太遠了啊了……」
  唐若江輕輕拍著蕭一笑的肩頭,他緊接著蕭一笑的自語道:「是的,蕭兄,武林不會遺忘你的!」
  蕭一笑高高地舉起了雙手,他想說幾句衷心的話,但是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只能深深地吸滿了氣,輕閉上了眼,在那洶湧著的歡呼聲中尋找昔日的影子!
  譚清正大聲地道:「列位英雄好漢,有笑鎮天南老前輩出來領導咱們,你們說還有什麼事不成功的?」
  眾人又是一陣震天價般的狂呼,躲在角落中的一方也深深地為這場面感動了,他雖然年紀輕輕,他是他完全能夠領會蕭一笑此時的心情,當年父親被迫得身敗名裂山窮水盡的情景仍清晰地印在他的腦海中,於是,他也輕輕地閉上了眼。
  蕭一笑抑止了自己的激動,他待眾人的嘈聲稍低,便開口道:「列位英雄好漢,俺是一個粗人,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對列位說,只是老朽到今天方才發現了一樁極大的錯誤,那就是老朽壓根兒不該歸隱山林,蕭一笑永遠是屬於武林的!」
  在座大多是粗豪之士,蕭一笑這幾句話正對了他們的胃口,當下又是轟天般喝好起來,唐若江大聲道:「今日國難當頭,旁的不說,請問列位,從古到今,有那個朝代的皇帝老兒讓蠻子給捉去的?咱們練了幾年武功,不能安邦定國已是萬分可恥的了,難道還要為了私冤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殺你地發狠麼?」
  眾都連連稱是,唐若江大喝道:「從此刻起,若是再有那個私鬥通敵,叫他第一個吃我姓唐的第一顆毒菩提子!」
  唐家暗器威震武林,各種毒藥的暗青子更是聞之色變,也只有唐若江能說這大話!
  然而就在此時,忽然門外驚慌張張走進一個人來,那人走進來後,對門邊幾個人一陣指手畫腳,那幾人聽了立刻也指手畫腳地驚呼起來,霎時近門的一大堆人個個都鼓嘈起來。
  譚清正大聲道:「門邊的兄弟,什麼事?」
  眾人齊聲嚷道:「穎淮七十二屯汪家的人!」
  譚清正等人正在奇怪為什麼穎淮七十二屯「八面威風」汪嘉禾還不到,這時一聽到這話,立刻叫道:「那位英雄快請上來。」
  那剛進來的是個高大漢子,但是衣衫骯髒,風塵僕僕,一看而知是拚命趕長路來的,那人慌慌張張地走了上來,喘氣道:「我家主人被人害了!」
  此言一出,眾人頓時大吃一驚,忍不住都叫將起來,穎淮七十二屯的「八面威風」武功自成一家,手上功夫硬極,怎會忽然讓人殺了?
  唐若江心中雖急,但仍保持鎮靜道:「你慢慢把詳情告訴咱們一-
  那人喘著氣息,急急地道:「前天夜裡,三更半夜,咱們院裡忽然有人躍進來,指名叫咱家主人出來答話,主人起來後,那人一句場面話也不說,就要主人把『八面威風』的名頭廢了,把七十二屯的力量全讓給他,咱家主人涵養再好也忍不住啦,結果就與那人動上了手——」
  他說到這裡,由於過份激動,又勞又累,不禁連連咳喘,好半天才繼續道:「那人武功厲害之極,咱家主人竟不是他敵手,說來慚愧,咱們那麼多人在場,既插不上手,也沒有著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咱家主人就被那小子給害啦……」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唐若江一字一字地問道:「兇手是什麼人?」
  那大漢道:「咱們無一人識得那賊子,只知是個健美的年輕小伙子,看來最多也不過十八九歲,卻想不到他武功如此神妙,他傷了咱們主人後,旁若無人走出莊院,上前阻攔的全被他一手一個點在地上!」
  眾人一聽兇手是個少年。不由更是驚奇起來,那大漢說到這裡忽然一聲哎喲,跌倒地上。
  原來他自從主人遭殺後,便馬不停蹄地奔來此處,到這時再也支不住,暈倒地上。
  眾人中立刻有人上來把他扶起施救,就在眾人忙得一團糟時,忽然大門啟處,一對青年男女走了進來,那男的龍行虎步,宛如玉樹臨風,大的則是明麗無方,有於出水芙蓉。眾人中立刻有人叫道:「岳小俠伉儷到了!」
  霎時眾人爆出了歡呼聲,在那歡呼聲中,躲在角落上的一方幾乎要一躍而出,緊抱住這個少年得志的幼弟!
  岳君青這些年來在武林中已確立了極高的聲望,在小一輩的英雄人物中,他顯然是頭角崢嶸的一個,一方望著他那英氣畢露的神態,還有他身旁嫵媚的司徒丹,他也情不自禁地夾在人眾中喝起采來。
  君青謙然地接受著大家的歡呼,他又怎料得到在這其有一個流浪漢正自送給他世上最親愛的祝福?
  一方在心中激動著,八年的落伯江湖使他的心木訥了,這些日子裡他不再想到過去。過去的辛酸和歡笑都是他麻木的心田中暫時地死去,於是他在心靈上得到了寧靜,他不再傷心,也不會振奮,只是這麼游著,蕩著……
  然而在這一剎那中,他的寧靜粉碎了,那些逝去的影子在他的心中復活起來,片刻之間,千頭萬緒似乎同時擠入他的腦海,終南山的白雲飄過他的心田,茅屋前的小溪流過他的血脈,父親的白髯在他頰旁飄拂,母親的眼淚在他的眼光中閃爍……於是,他的淚水在眼眶裡滾蕩著。
  他喃喃地輕呼:「一方,一方,你也該回家一次了……」
  君青走到廳前,他驟一抬頭,只見正中坐著老當益壯的蕭一笑,他不覺一怔——
  他只是應邀來作結盟大會的見證來賓,但是他萬萬沒有料到大會商請的盟主竟是八年前首陽山一別的笑鎮天南蕭一笑!
  但是此時的岳君青已經大非昔比,江湖上的歷練使他成熟了許多,他微微一怔後就談笑自若地揖道:「岳某何幸如之,能夠在瞻蕭前輩雄姿,大會之盟能得到蕭老前輩為盟主,真是天下有幸了!」
  蕭一笑原來對岳家有點不痛快,但是他乃是極其直爽的人,打過也就算了,加上年來的修心養性,多少已使他那火爆的脾氣減去不少,再加上岳君青一見面就老老實實地棒了他一記,這一來,便是再大的梁子也自先有了幾分好感,蕭一笑當下呵呵大笑道:「八年不見,小娃兒都成了大人啦,哈哈。」
  君青微微一笑,和司徒丹在側面門位帶上坐了下來,唐若江在蕭一笑的耳邊說了幾句,蕭一笑連連點頭,他大聲對眾人道「各位好漢,八面威風汪老大在江湖上是有名的仁義大哥,他雖被人害了不能參加咱們這盟會,但是咱們仍要把他當做咱們中間的一員,待會兒盟誓一了,咱們第一件事就是替汪老大報仇——」
  眾人齊聲叫好,唐若江道:「莫說兇手只是乳臭未於的小子,便是大大的來頭,咱們也要碰一碰!」
  這時候大門一開,又是慌慌張張地進來一個人,眾人認得此人,乃是唐若江門下的弟子,唐若江在前面喝道:「濤兒,怎麼此刻才來?」
  那人年約二十出頭,長得黑黑長長,名叫做方濤,他一聞師父問喝,連忙答道:「師父……不好啦……」
  眾人方才聽到一樁凶事,這時又見方濤如此神情,都不禁安靜下來,方濤結結巴巴地道:「徒兒在路上,碰見雲台釣叟白玄霜白老爺子遭人殺害……」
  他未說完,立刻被斗升起的驚呼聲所打斷,譚清正強抑驚震,舉手壓抑住群眾的沸亂,那唐若江忽然臉色變得鐵青,厲聲喝道:「濤兒,難道你就看著白老爺子遇害麼?你的毒菩提呢?你的梅花針呢?他為什麼不動手?」
  方濤急得頭上冒汗,結結巴巴地道:「師父,我……我……」
  他話說不完全,心頭一急,仰天一交昏跌地上。
  眾人都知四川唐門家法嚴峻,唐若江是責他徒兒何以不助白玄霜抗敵,反而私自逃走,心想這一下方濤可要慘了。
  唐江著對昏跌地上的徒弟瞧都不瞧一眼,兀自鐵青著臉,譚青正的門下有兩人立刻上前要扶方濤,只見把他才一抬起,地上赫然現出一灘鮮血!
  譚清正吃了一驚,一抓上前扯開了方濤的衣衫,只見他的肩背上用一條骯髒無比的破布包札著,鮮血正從布裡滲透出來,分明是受了嚴重的創傷。
  唐若江也知錯怪了徒兒,連忙上前一陣推拿,方濤悠悠醒來。
  唐若江低聲道:「濤兒,師父錯怪你啦……」
  方濤見師父不再責怪自己,心中一喜,兩滿眼淚差點兒要流了出來,他只覺眼前一花,一個俊美無儔的少年到了他的面前,臉上帶著無比憂慮地道:「在下岳君青,可否請教方兄幾個問題?」
  方濤一聽這美少年就是大名鼎鼎的岳君青,忍不住瞪大了眼望著他……
  當白玄霜的死訊從方濤口中傳出時,躲在角落中的一方忽然之間,有如巨雷轟頂,呆了半晌,不知腦中在想什麼,這時君青和方濤的問答,一句句送入他的耳中。
  「方兄可看清下手之人?」
  「是一個俊美無比的少年公子!」
  「一個人?」
  「是的。」
  「那少年武功竟勝得過白老前輩?」
  「白老前輩和在下聯手力拒,仍然遠非對手!」
  眾人聽在耳中,和方才「八面威風」汪老大的事一聯想,都不由暗抽一口涼氣道:「又是俊美少年!」
  一方心中如火焚一般,他真想跳出來問清楚白玄霜的女兒是否遇害,但是另有一種說不出的力量阻止著他,於是他希望君青能替他問出來。
  挨了許久,總算君青問道:「與白老前輩同行的還有別人麼?」
  方濤的回答:「沒有!」
  一方在悲傷和焦急中悄悄吐出了一口氣,然而另一個意念飛快而強烈地在他的心田中升了起來,霎時之間,他聽不到大廳中轟轟的問答討論聲了,他那矜持著的平靜心裡再也無法保持了,他只有一個意念,他要立刻去找尋白冰,那怕是躲在暗處偷偷瞧她一眼也好,只要能看到她的無恙!
  於是,他猛然拔起身形,在空中雙掌遙遙一擊,「碰」的一聲打開了大門,就如一隻大鳥一般飛了出去。
  眾人咦聲中,君青緊緊握住了司徒丹的手,他顫抖地道:「二哥,是二哥!」
  他飛快地一個箭步穿出大廳,他急切地提氣高呼:「二哥——二哥——」
  然而外面四野茫茫,不見半個人影,他渾厚的內力把他的喊聲送出老遠,過了片刻,只在那無垠的遠處,隱隱傳來陣陣的回聲:「二哥——二哥——」
  距離首陽山麓的大戰,巳是整整八年的日子。唉,八年如此匆匆過去了。
  黎明。
  林巒起伏著,在蔚藍的天空中刻劃出清晰無比的輪廓,大樹木的影子扶疏然地躺在地上,顯得無比的和穆與寧靜。
  忽然。兩棵大樹的影子中間那塊地上,現出另一個飛快移動的影子,那影子經一枝樹枝躍上另一枝,即使是最細小的枝梢,也不見它分毫揚動,乍看之下,使人覺得那是只蜜蜂一般——
  但是,天啊——那是一個人——
  那人輕鬆地在樹梢上奔跑著,連鳥兒都沒有驚起一隻,陽光照在他的身上竟是一個老和尚哩。
  老和尚低頭看了看,那些被自己踏蹈而過的細枝,好像沒事一般動也不動,於是他綻開了雪白的鬍子,露出了一個滿意的微笑。
  就在這個時候,忽然一聲隱約的怒吼傳了過來,老和尚駐足仔細辨聽方向。果然不久,又是一聲怒吼,這次可以辨出乃是來自左面。
  老和尚一幌身形,落了下來,地上全是些枯乾的落葉,但是也沒有發出絲毫聲音。
  他毫不猶疑他向左邊奔去。只見他身形平穩如牆,但是速度卻是快逾奔馬,他跑著跑著,那嘯聲也愈來愈清楚了,於是他一躍身,又落在一棵大樹上,靜靜向下望去——
  這時場中共有六個人,六人中倒有五個是和尚。另一個面貌英俊的少年。那五個和尚一律穿著青色的僧袍。年齡都在三十出頭之間,一望而知正是少林寺的弟子。
  此時五僧中一個身材高大的正在怒聲對那少年吼道:「那麼穎准七十二屯的『八面威風』汪施主也是你下的手?」
  那少年點了點頭,聳肩笑道:「不錯。」
  那高大和尚喝道:「汪施主乃是穎淮地方上的仁義老大,和你有什麼冤仇,你要置他死地?」
  那少年稀鬆平常道:「我不殺他,我又怎能使穎淮豪傑聽命於我?」
  高大和尚怒氣衝天,方喝得一聲「妖孽」,他身後一個眉清目秀的和尚扯了他一把,於是他頓了一頓道:「這個貧僧不管你,自有穎淮豪傑來找你索命,但是雲台釣叟白玄霜白大俠可是死在你手上?」
  那少年依然點首道:「一點也不錯,又怎地?」
  和尚道:「白大俠乃是少林弟子你可知道?」
  那少年道:「當然知道,那須怪不得我。」
  和尚怒道:「怎麼怪不得你了!」
  少年道:「白玄霜這老傢伙年紀雖大,卻是人品太壞,是他想盜取我懷中之物,我才下的毒手。」
  五個和尚齊聲沉吼了一聲,那高大的和尚臉色忽然變得凝重無比,一字一字地道:「敢問小施主懷中之物可是一面玉牌,上面刻著一個大『佛』字?」
  那少年臉色徒變,抗聲道:「是便怎的,不是又怎的?」
  五個和尚一聲大喝,各自採取了包圍之勢,高大的和尚仰天喃喃道:「白師叔啊,弟子們今日替你報仇!」
  那少年卻是優哉游哉地站立中央,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五個和尚齊聲道:「咱們只請施主把那『懷中之物』拿出來給咱們看一眼。」
  那少年冷冷瞥了五人一眼,忽然嗤的一聲笑了出來。
  那高大的和尚怒道:「笑什麼?」
  那少年道:「我知道你們這批驢要尋的東西就是那什麼萬佛令牌,不錯,這萬佛令牌原是你少林寺的傳家寶,可是你們怎能肯定就在我身上?」
  那高大和尚道:「所以咱們才要請施主拿出來讓咱們看看啊。」
  少年面色一沉道:「大和尚這話怎生講得通,如果我現在說那岳家的『鐵騎令』在你身上,定要搜上一搜,你大和尚肯麼?」
  那和尚不料他口齒如此厲害,不禁呆了一呆,他身後另一個矮小胖和尚接口道:「若是貧僧的確沒有做虧心事,便讓施主一搜又何妨?」
  那少年道:「且不說這個,就算萬佛令牌在我身上,也還是不要拿出來的好——」
  和尚奇道:「你說什麼?」
  少年道:「萬佛令牌若真在我身上,我一拿出來,立刻命令你們馬上給我滾回去。你們敢不從麼?」
  五個和尚不禁聽得相顧愕然,他們的確沒有想到這一點,少林寺的確有這條規矩,就是少林弟子見萬佛令牌如見極樂師祖!
  那少年雙眼一轉,冷冷笑道:「再說這萬佛令牌又怎可能在我身上?我問你們,當年萬佛令牌是何人從少林寺中盜出來的?」
  高大的和尚道:「百步凌空秦允!」
  少年道:「這就是了,你們何不去找百步凌空?」
  高大和尚道:「姓秦的自當年首陽大戰後。不見他出現武林,也許已經故去也說不定。」
  少年慍道:「那你們去尋他的墳墓不就得啦,幹麼一直找我的麻煩?」
  五個和尚聽得一呆,那少年繞了幾個大圈子,結果原來是這麼一句話,不禁氣得五個和尚全身發抖。
  那高大的和尚厲聲道:「施主武功高強,難保不是秦允的……」
  少年大笑道:「憑秦允這等膿泡配作我的師父麼?」
  五個和尚不由又是一怔,那眉清目秀的接口道:「不論如何,今日咱們務必弄個水落石出,方能甘心!」
  那少年道:「如果我不答允呢?」
  那聲音中又充滿了挑釁的意味。
  五個少林和尚齊聲道:「那麼就只得罪施主了!」
  那少年雙手一揚,冷俏地道:「各位請吧——」
  他那口氣完全是讓少林和尚先動手的樣子,但是就在這時間裡,他雙臂猛然一伸,捷逾閃電地抓向那高大的和尚,那高大的和尚大吃一驚,暴退一步,但是他退得快,那少年動得更快,拍的一聲,巳是牢牢扣住了和尚的手腕。
  其他四個少林和尚站在眼前,竟似無處插手,眼睜睜望著那少年扣住了高大和尚的脈門。
  那少年豪放地長笑一聲道:「如此打法諒你們也不服氣,來來來,咱們再打一場!」
  他右手一放,竟放開了那高大和尚,這一下反倒使少林和尚得住了。
  那少年抖尋打出一掌,叫道:「來啊!」
  少林和尚一齊揮掌相迎,那少年掌上一沉,他叫道:「好!大力金剛掌!」
  他邊叫邊轉,反手又是一掌拍出,和那矮胖和尚一碰,矮胖和尚退了一步,少年卻喝彩道:「好一招『古佛慈航』?」
  他身向左斜,掌向右推,正碰上那眉清目秀的和尚,「碰」的一聲,那和尚又退了一步,他卻叫道:「不錯,這招『普渡東昇』有了七分火候!」
  只見他運掌如飛,把少林的絕學如數家珍,每一掌總是震退一人,那神情身姿好不瀟灑,直把五個少林和尚驚得倒抽冷氣,這少年看來最多不過十八九歲,就算是一生下來就練武,也沒有如此高深的功力啊!
  這五個和尚在少林中是「智」字輩,在第一代弟子中也算得是好手的了,這時五敵一,竟然被打得沒放手腳處,而對方卻似稀鬆平常得緊哩。
  十招一過,那少年驀地大喝一聲:「好,瞧我的啦!」
  只見他招式忽變,完全成了進手之招,霎時之間,滿天都是他的掌風指影,乍看之下,他每出一招都是一發而收,倒像全是虛招一般,然而少林五憎親身經歷之下,則就大為不然了,只因那少年招式奇怪無比,飄渺虛無之中,卻隱隱含有無限內力,就像是雙掌上抬著一座天山在舞動一般,而他的招式又大異一般掌法,看來似指似掌,有時又有一點像是劍術的路子,一連過了十招,五人連一點邊兒也沒有摸著。
  武學中論掌法,大抵重快捷的掌法,其詣在「輕」,重深厚的掌法,則其詣在「慢」,但是像這少年手中所施的掌法又快又重的,確是不可思議的了。
  場中五僧懷著驚駭的心情勉力奮戰,而在那邊大樹上的老和尚也正暗自駭然,他喃喃地自語:「這孩子是誰人的弟子?掌上有如此神鬼莫測的威力?是雷公程景然的弟子麼?不會的,老程畢生沒有衣缽傳人,那麼難道是班霹雷的弟子?……」
  他仔細瞧了一會兒,又否定地道:「不會的,班卓的拳勢精深雄奇,絕非如此狠辣詭奇,那麼還有誰能調出這樣的弟子?」
  場中那少年招式愈來愈奇,那一雙肉掌時而拳擊,時而掌劈,時而指點,似乎對槍戟劍的招式都有幾分在內,少林寺的五個和尚被打得連連倒退,那少年一伸掌,一股強極怪極的韌勁發出,那正面的矮腳和尚一拍手,卻沒能抽得回去,他大吃一驚,只好力貫掌心,奮力一押——
  矮胖和尚的背後,正是那身材高大的和尚,他一看情形,便知要糟,連忙一伸手搭在那矮胖和尚的背上。
  那英俊少年微哼一聲,手掌一震,立時那兩個和尚臉色蒼白,於是第三個和尚立刻又伸手搭在高大和尚的背上。
  少年單掌一收一縮,立刻又有一個和尚加入進來,只剩下那個眉清目秀的和尚空在一邊,這少年大喝一聲:「你也上吧,否則你們不成!」
  他邊喝邊用勁,只聽得「砰」「砰」兩聲,少年進跨兩步,而那四個和尚卻倒退了兩步。
  那眉清目秀的和尚知道不對,只好一伸手搭在第四名和尚的背,霎時五人內力相融,一攻而出。
  那少年卻是笑口吟吟,單掌粘堆著一伸一縮,竟把五個少林和尚的力道一化而為烏有!
  這一來可把五個少林和尚差點驚得叫出來,只因這少年不過十八九歲,僅是招式神奇厲害,說怎麼也應該有如此精深的內力啊!
  樹上的老和尚看得皺了一下眉頭,他暗道:「不好,這少年要想一網打盡!」
  他暗中想道:「萬佛金牌當年被百步凌空秦允盜取後,便一直沒有音訊,又怎會在這少年的身上重現?「不論如何,今日咱們務必弄個水落石出,方能甘心!」
  那少年道:「如果我不答允呢?」
  那聲音中又充滿了挑釁的意味。
  五個少林和尚齊聲道:「那麼就只得罪施主了!」
  那少年雙手一揚,冷俏地道:「各位請吧——」
  他那口氣完全是讓少林和尚先動手的樣子,但是就在這時間裡,他雙臂猛然一伸,捷逾閃電地抓向那高大的和尚,那高大的和尚大吃一驚,暴退一步,但是他退得快,那少年動得更快,拍的一聲,巳是牢牢扣住了和尚的手腕。
  其他四個少林和尚站在眼前,竟似無處插手,眼睜睜望著那少年扣住了高大和尚的脈門。
  那少年豪放地長笑一聲道:「如此打法諒你們也不服氣,來來來,咱們再打一場!」
  他右手一放,竟放開了那高大和尚,這一下反倒使少林和尚得住了。
  那少年抖尋打出一掌,叫道:「來啊!」
  少林和尚一齊揮掌相迎,那少年掌上一沉,他叫道:「好!大力金剛掌!」
  他邊叫邊轉,反手又是一掌拍出,和那矮胖和尚一碰,矮胖和尚退了一步,少年卻喝彩道:「好一招『古佛慈航』?」
  他身向左斜,掌向右推,正碰上那眉清目秀的和尚,「碰」的一聲,那和尚又退了一步,他卻叫道:「不錯,這招『普渡東昇』有了七分火候!」
  只見他運掌如飛,把少林的絕學如數家珍,每一掌總是震退一人,那神情身姿好不瀟灑,直把五個少林和尚驚得倒抽冷氣,這少年看來最多不過十八九歲,就算是一生下來就練武,也沒有如此高深的功力啊!
  這五個和尚在少林中是「智」字輩,在第一代弟子中也算得是好手的了,這時五敵一,竟然被打得沒放手腳處,而對方卻似稀鬆平常得緊哩。
  十招一過,那少年驀地大喝一聲:「好,瞧我的啦!」
  只見他招式忽變,完全成了進手之招,霎時之間,滿天都是他的掌風指影,乍看之下,他每出一招都是一發而收,倒像全是虛招一般,然而少林五憎親身經歷之下,則就大為不然了,只因那少年招式奇怪無比,飄渺虛無之中,卻隱隱含有無限內力,就像是雙掌上抬著一座天山在舞動一般,而他的招式又大異一般掌法,看來似指似掌,有時又有一點像是劍術的路子,一連過了十招,五人連一點邊兒也沒有摸著。
  武學中論掌法,大抵重快捷的掌法,其詣在「輕」,重深厚的掌法,則其詣在「慢」,但是像這少年手中所施的掌法又快又重的,確是不可思議的了。
  場中五僧懷著驚駭的心情勉力奮戰,而在那邊大樹上的老和尚也正暗自駭然,他喃喃地自語:「這孩子是誰人的弟子?掌上有如此神鬼莫測的威力?是雷公程景然的弟子麼?不會的,老程畢生沒有衣缽傳人,那麼難道是班霹雷的弟子?……」
  他仔細瞧了一會兒,又否定地道:「不會的,班卓的拳勢精深雄奇,絕非如此狠辣詭奇,那麼還有誰能調出這樣的弟子?」
  他摸了摸白髯,繼續想道:「不論從那一點看,這少年絕不會是秦允的弟子,但是除了武林七奇,還有誰教得出這等弟子?」
  於是他一個一個想過來,七奇中他沒有見識到的只有金戈一人了。於是喃喃道:「難道是他?難道是姓艾的?」
  這時場中已成了僵持的局面,那少年把五個少林和尚誘上手以後,果然不出那樹上老僧所料,開終長嘯一聲,掌下內力鬥發!
  少林寺五僧只覺一股怪異無比的力道從五人聯合的內力中穿透而入,那股勁道好不奇特,似強又似弱,一會兒堅如盤石,一會兒又飄若浮雲,五僧在它那一收一髮之間,立刻弄得手忙腳亂,狼狽不堪。
  只聽得五人同時大喝一聲,一齊把真力提到十成,硬崩而出!
  就在這時,忽然一縷人影如鬼魅一般無聲無息飛快地飄了過來,當雙方驚覺到那是一個人的時候,那人已如閃電一般穿入雙方夾掌之間。
  只聽得雙方都是一聲驚叫,但是雙方都無法收回已經發出的掌力,轟然一擊,兩掌同時打在那人身上。
  不說那少年,單只少林五僧聯手拚力之一擊,就是非同小可,霎時之間,六個人十二隻眼睛一同向那人望去,只見那人光頭長袍,笑口吟吟就如沒事人一般,正是那樹上的老僧。
  這一來,六個人都駭得說不出話來,憑方纔的感覺,他們的確感覺得清清楚楚,那力道硬是結結實實地打在這人身上,但是這人卻是毫不在乎,這等功力當其是通乎神明了。
  那少年愕了一陣,立刻冷笑道:「我早就知道打了小的,老的就會出來啦!」
  那老和尚笑嘻嘻地搔了搔腰眼間的癢,咧嘴道:「孩子你看走眼啦,看仔細老衲這付模樣像是從人家少林寺走出來的麼?」
  這句話無異說明了這老和尚不是少林寺的,而這少年也著實相信,即使當今少林掌門親臨,只怕也沒有這等功力。
  他在腦中一陣盤算,便作了一揖道:「敢問老前輩尊稱?」
  那老和尚拍了拍袖上的灰塵,似乎十分愛清潔的模樣,笑道:「你師父可是姓艾?」
  此言一出,那五個少林和尚都忍不住驚叫起來,他們一聽這句話,便知這老和尚所指的是金戈艾長一,艾長一在首陽山一戰,力挫不可一世的青蝠劍客,這事雖已過了八年,但是在武林中仍是繪聲繪影地傳述著。
  豈料那少年卻是極為輕藐地哼了一聲道:「艾長一麼!哼……總有一天我要找到他的……」
  後面的一句他說得極輕,但是那老和尚卻是一句一字地聽清楚了,他不由心中又驚又疑。
  那少年的臉色在突然了間急變冷酷,他厲聲道:「不管你是不是少林寺的,既然伸手要管這樁閒事,你就會到底吧,哼……」
  那老和尚卻是毫不生氣,轉臉對那少林五僧道:「百虹方丈可好?」
  少林五個和尚齊聲道:「托前輩的福,方丈他老人家法體康健,老前輩……」
  他們正要問這老和尚怎生稱呼,但是老和尚己知他們之意,蓮忙使個眼色,岔開道:「見著百虹大師可為老衲問好。」
  那少年方才一拳打在這老和尚身上,老和尚卻像沒事人一般,心中不由又是驚駭又是懷疑,這時他見那和尚整個背艇正對著自己,不由大叫一聲:「老和尚,你不動我可要動了!」
  他一面發話,一面早巳奮力劈出一掌,表面看來他算不得暗箭傷人,其實用心十分歹毒。
  五個少林和尚齊聲叫道:「老前輩小心!」
  他們知道這少年出手如風,知道喊叫提醒已經慢了一步,那知老和尚仍然笑哈哈地望著五人,右手卻看都不看地虛空向後一抓——
  那少年一掌飛快拍出,正要拍上那老和尚的背庭死穴,忽然一隻手抓向自己的腕脈穴門,他吃了一驚,頓時一沉陡然向下翻出數寸——
  那知那老和尚竟如背後長眼一般,那隻手也是跟著一翻,五指所指,全是少年手背上五個麻穴,這一來那少年不禁駭得臉色大變,急速向後退了一步,任他一身奇門絕學,但也料不到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閉目抓穴功夫!
  那老和尚卻連頭也不回地對少林五僧道:「咱們走吧!」
  少林五僧正要開口,那老和尚連忙施眼色止住,一面大踏步就向前走,少林寺的五個和尚也只好跟著他走。
  那少年一話不發地望著他們走遠,那老和尚一言不發,出去半里路,這才忽然止步,飛快地說道:「這少年武功厲害之極,只不過經驗不足,這才被我一舉震住,你們快回去請示百虹方丈,老納要先踩明他的底盤子。」
  少林五僧齊聲急道:「可是敝寺萬佛令牌在在他身上啊——」
  那老和尚怒道:「你們想死麼?那少年潛力更比目下所示強過十倍,便是老衲也來見得能奈何得了他,你們還不快走,老衲要先弄清楚是什麼人能教出如此高手!」
  五僧道:「然則老前輩法號——」
  那老和尚擺手道:「你們把這情形模樣對百虹方丈一說,他就自然知道我是誰了。」
  五僧中那身材高大的道:「只因此事太過重要,老前輩既然熟識方丈,想來必非外人,晚輩厚顏懇求可否就請前輩相助立下擒住此人,以免日後麻煩?」老和尚搖頭道:「那少年真實武功得出人意料,老衲勝他或許不難,但應要生擒他就不易了,而且老衲又不能傷地,試想萬佛令牌在他身上,如不得著他的人,只是打贏了他又有何用?」
  少林和尚急道:「這等人便是傷了也不打緊。」
  老和尚道:「老衲自從五年前方家坪一戰已發誓封劍,不再傷人啦——你們快走吧!」
  他話聲方了,人卻陡然飛走,瞬息不見蹤影。
  那五個少林和尚聽到他最後一句話,不由相顧駭然,每個人都在心中喃喃狂呼:「五年前,方家坪,方氏雙凶……原來竟是他!」
  原來五年前的一個冬夜裡,稱霸河洛的方氏雙凶同時被人用同一方式劍誅了,這兩人屍身一在方家坪的東端,一在方家坪的西端,東西相去整整五百里,從屍上看,那是一人所為的,那就是說下手除惡之人在一夜之間連宰兩人,追殺往返五百里!
  是誰人有如此驚人的能耐?
  方家坪位於關中,於是眾人都以為必是劍神胡笠所為,但是胡笠卻公開聲明不是他幹的,這一來在武林中曾掀起極大的熱潮,事過五年,仍然無人知道是什麼人幹的,今日這五個少林和尚才知道,原來就是這個不肯告訴姓名的老和尚!
  且說那老和尚離開了少林五僧,立刻又跑了樹梢上,從梢尖兒上跳躍著前進,疾比輕風地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只見那俊美的少年仍然站在那兒,這時早上的太陽已經升起米了,紅得像一隻血輪,金光從樹葉的孤隙中穿射進來,正照在那少年的臉上。
  只聽見他幽幽長歎了一聲,望著那蓬勃的朝陽,喃喃地道:「一天,又是一天,唉,帥父啊,自從你去了之後,這些生命的日子對我還有什麼意義?那美麗的花草,可愛的鳥啼,淙淙的流水,對於我來說,都像死一樣枯寂乏味啊……」
  陽光照在他的臉上,在大樹上的老和尚發現他的俊目中的滾著瑩亮的淚珠。
  那少年歎息了一番,忽然轉身向林內奔去,樹上的老和尚也輕輕地跳了下來,跟蹤著追去。
  那少年愈走愈快,他似對這林中小逕熟悉萬分,東一轉,西一彎,只見愈走光線愈是暗淡,可想見森林是愈來愈深了。
  最後那少年似乎鼓足了全力疾奔,身形有如脫弦之箭,的確正如老和尚所言,方纔他以一和少林五僧為敵時,所表現的武功固然高極,但是和此刻的輕功比起來,顯然他方才是受了經驗不足的影響,因為他此刻的輕功已到了凌空飄蕩的地步了。
  那老和尚仍然無聲無息地跟蹤著,他見那少年全力疾奔,不禁微急,雙足一蕩,身形突然加快,那一剎那間直叫人不敢相信,他的身子似乎陡然被狂風捲起,霎時之間,和前面的距離立刻縮短了一丈有餘。
  老和尚微微笑了一笑,心想:「哈,還行。」
  於是,他又放慢了腳步。
  他心裡微微自得地想到:「若是連我都追不上他。那豈不天下武林要讓他稱霸了不要?哈哈。」
  這時四周形勢愈來愈荒僻古怪,似乎是塊從無人至的原始地,那少年很快地鑽進一個極其隱蔽的樹洞中。
  只見那少年緩緩地走著,眼前現出一個芳草淒淒的青塚來。
  少年輕輕摸著塚前石碑,那神態充滿著敬愛親切,似乎就在撫摸著親人的身子一般。
  微微的光線照在石碑上,只見上面刻著一行字:「先師胡立之墓」
  少年的身後忽然發出一聲長歎,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唉,世事如夢,一代武林怪傑,巨星竟然殞落於斯!」
  少年驚駭無比地反過身來,以他的功力,這人竟然走入三步之內不被發覺,這人的輕功真到了陸起神仙的境界了。
  站在身後的,白髯飄飄,赫然正是那老和尚!
  少年緊張地慢慢站直身來,那老和尚道:「青蝠劍客是你師父?」
  少年傲然點首,忽然之間,一個靈感閃過他的腦海,他大叫一聲道:「啊,我知道啦,你是靈台步虛姜慈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