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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桃源生變

  芷青和一方只見那明珠仍好端端的放在爸爸的手心中,不由驚異的問道:「怎麼啦?」
  岳多謙面寒如冰,右手一顫,套在中指上的「岳家三環」跳了下來,他冷冷一哼,持著一枚玉環,小心翼翼地放在明珠上一陣子比劃,這一下芷青和一方都看明白了。
  原來那顆大明珠上,竟不知讓什麼東西打出一道口子來,微微向下凹進去,然後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那凹下去的口子竟然和岳家三環有完全符合的跡象。
  岳多謙仔細一比較,那小玉環端端正正的卡入那口子,沒有一絲一毫勉強!
  他一生浸淫在岳家三環上,對這三環是熟悉無比。是以先前一觸那明珠,但摸出那道痕跡。
  心中暗暗忖道:「三環絕技我生平只用過一次,就是對付那青蝠劍客,那次是好像打中他頭上一件事物,而這明珠上出現這玉環的痕跡,難道這明珠竟是青蝠劍客之物?」
  心中猶疑不決,思潮起伏,潛心思索卅年前的情形,卻始終不得頭緒。
  「假若這明珠確是青蝠劍客所有,那麼立亭的對手一定是他了——」這乃因為他玉環絕技一生只向青蝠一人施過。
  「難道是立亭弟為了搶這明珠才受傷的?這也難怪,立亭準以為這顆明珠乃是我岳家不世之寶——鐵騎令上的事物,啊!立亭呀,你為了我岳多謙家中的事,竟犧牲生命!」想到這裡,不覺又是悲從中來,忖道:「方纔我也以為這珠兒果然是那鐵騎令上的事物,但一觸那痕跡便知這其中曲折必定多奧,可惜立亭弟不能在瞑目前把事情真像說出來,憑空的推想卻是不可置信的。
  「立亭弟功力何等深厚,竟被人一傷至死,而且身上傷痕纍纍,那人的功力可想而知定是武林七奇中的人物了。七奇之中,那個不是聲名震天動地,依立亭弟說傷他者是一個蒙面人,而七奇之中,有誰是見不得人的?除了那青蝠劍客以外,決不會再有第二人了。青蝠劍客的劍法通神,普天之下恐無人出其右,不是那劍神又是誰?……」
  想到這裡,不由怒火膺胸,一陣衝動在胸中升起,幾乎想立刻衝下山去找那胡笠拚命。
  這時,三個人都默默的沉思著,空曠的山地上寂靜極了
  忽然一聲驚叫劃破這寂靜的空間,芷青一方齊齊轉身奔去,大叫道:「媽媽,怎麼你也來了?」
  來人正是岳老太太許氏。
  許氏一見地上的范立亭,嚇得臉色蒼白,大叫道:「喲,這是范叔叔啊,范叔叔他怎麼啦?」
  岳多謙不答言,一方哭著道:「范叔叔死……了!」
  許氏啊地驚呼一聲,呆若木雞。
  她絕不相信生龍活虎的范叔叔——她是跟著孩子稱呼的-一而且又具有一身上乘的武功,會死在地上,無聲無息地死在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岳多謙緩緩道:「青兒,方兒,你們扶媽媽回去-一」
  一方仰首道:「爸,你呢?」
  岳多謙緩緩搖了搖頭,又補了一句道:「我-一我還和你范叔叔聊一聊——」
  一方聰明絕頂,他知道父親要多看幾遍范叔叔的遺面,要多想想范叔叔的往事。」
  於是兄弟倆扶著母親走回家去。
  空場上,只剩下了岳多謙——一不,還有他的老友散手神拳范立亭,靜靜地睡在地上。
  岳多謙悄悄彎下身,蹲在范立亭的身軀旁,他輕聲地道:「立亭,是我害了你,我為了個人的閒逸,偷懶躲在山上,卻讓你一個人在江湖上冒風險,是我害了你,不過我一定要為你復仇,為你復仇-一」
  「立亭,聽得見我的聲音嗎?你還記得過去那些痛快的往事嗎……有一次你和陝北的惡霸賭鬥,你讓他雙手不許參戰,只用一雙腳要三招之內勝他,結果,哈哈,那毛鬍子老兒真被你在第三招上踢得屁股朝天,氣得他,哈哈,氣得他哭了起來……」
  岳多謙的淚光中似乎看見了立亭也在得意地大笑,於是他也縱聲大笑起來,笑聲隨著深厚的內功傳出老遠,在山谷裡陣陣迴響,然而這笑聲是代表歡樂嗎?
  朔風怒號,天色更昏,岳多謙暗下決心道:「說不得我只好自破誓言了!」敢情他曾發誓不再涉足武林。
  雪花又飛舞起來,寒氣更濃,尤其是在這山頂的地方,岳多謙的背上,肩上,頭上,全都蒙了一層厚厚的白色——
  茅屋裡,一盞破舊的皮紙燈放出昏暗的光芒,但在這黑寒的山頂又顯得格外耀眼了。
  卓方,和君青兩人聽到和藹的范叔叔竟然死去,真是不敢相信,可憐兩個少年從生下來就從來沒有想到什麼是悲傷,尤其是君青,聽到了范立亭的死訊,不由當場暈倒過去,一家人都是嗚咽啜泣為著這個令人欽敬的范叔叔憑弔。
  飯桌上,大家都是食不甘味的樣子,尤其是岳多謙,臉色如冰,瞬息間變化了幾回顏色,芷青年紀大了,他知道爸爸的心事,但是,如果是他,他會怎麼辦哩?
  一方,卓方,和君青三兄弟年紀尚幼小,只知道鳴咽啜泣,飯桌上,一片然雲慘霧,是誰來破壞了這個世外桃源……
  飯後,岳多謙忽然正色地叫四個孩子到面前,沉吟了好一會,開口道:「青兒,你知道你范叔叔是怎麼死的麼?」
  芷青尚未開腔,岳多謙又道:「如果我猜測得不錯,那打傷范叔叔的必是青蝠劍客無疑-一」
  兄弟四人都點點頭,他們見了那明珠上的痕跡後,早也想到了這一層上來。
  岳多謙又道:「卅年前,爸歸隱時,范叔叔曾跑來力勸我不能退隱,他曾以大義相責,我當時立誓不再管江湖事,並勸他也該休息享幾年清福。那知他說:「你我一退隱,武林七奇中其他的人多半是各自打掃門前雪,那麼江湖上的正義誰來維持?』結果他仍縱橫湖海,仗義天下,但今日卻不幸送了命。卓兒、君兒,爸平日教你們為人當以義為先,說不得我只好自破誓言下山去尋那殺害范叔叔的兇手了。」
  芷青和一方等聽到此言,都是大吃一驚,忖道:「爸要下山?那麼他必是要尋那青蝠劍客——不,即是劍神胡笠的了——」想到這裡,都覺萬分緊張。
  岳多謙從懷中取出一卷舊黃的皮紙,鄭重地遞給芷青道:「我岳家的全部絕學都詳細記載其中,爸若是這一去——爸這一去總得要好多日子才能回來,從此芷青你就是一家中的主要份子了,你要好好聽媽媽的話。帶著弟弟們練武,莫要墜了岳家的威風。」
  接著又對君青道:「君兒,古書上說:「長兄代父』,芷青就要代替我的地位,你凡事都要聽從他的話啊——
  芷青聽父親忽然不再叫自己青兒,而叫自己芷青,心中有了一種巳長成人的感覺.僅也有一種肩上重擔的感覺,他分不出是喜是悲,恭敬地接過那卷東西。
  許氏忽然從後面轉了出來,她抽泣著道:「謙哥,你這大的年紀了怎能還去和人家拚鬥呢?君兒還只有十七-一」她說到這裡巳是淚如雨下——
  岳多謙強忍住悲憾,他朗聲道:「我岳多謙的妻子怎能效世俗兒女之態?易水瀟瀟西風冷,正壯士悲歌來歇,這是何等氣概,何況我去斗那胡笠難道就一定會敗麼?那太笑話了——」他原是忍憾而言,到最後一句時卻是觸動豪氣,聲震屋瓦。
  許氏果然收淚,眼中流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眼光注視著岳多謙,岳老爺只覺心頭一震,淚珠險些奪眶而出。
  他吸了一口氣,望著芷青,然後眼光移到一方卓方臉上,最後注視著最幼的孩子君青,良久,他轉身對許氏一揮到地:「娘子,我這一去不知——一不知何時歸來,孩子們都還年幼。以後教養的擔子都要偏勞了,娘子你先受我一拜——」
  許氏忙還揖道:「我一個女人家不曉得什麼,只知道希望你們父子安好,你替范叔叔報了仇,就趕快回來,我和青兒他們天天都會倚門而望——」說到這裡又是哽咽不能言語。
  岳多謙點點答應,喚道:「青兒方兒,去替我收拾一個簡單行囊——」
  許氏和孩子才知道爸爸連夜就要動身,他們心想今夜走和明早走還不是一樣的,於是應聲去收拾爸爸的行李,許氏也進去幫著打點行囊。
  過了一會,兄弟倆拿了一個布包出來,從外形看,裡面似乎儘是些棉皮厚衣。
  岳多謙轉身從牆上取下一個布袋,打開之後,將那威震武林的碎玉雙環拿了出來,燈光下只見雙環非金非玉,直徑寬約兩尺奇怪的是兩隻環上,在同一地位,都有著三個對穿的孔,岳多謙一手提著-只,目光凝視著。似乎從這對環兒上看到了無數的英雄往事——
  他忽然雙手一揮,叮然一聲,雙環互撞了一下,發出一陣老龍清吟般的聲響,久久不絕。
  兩個孩子上來準備接過環兒,為爸爸收入布袋,那知一接過手,兩人都「喲」的叫出了聲。那環兒好生沉重,竟險些脫手跌下,兩人連忙雙臂用力才緊緊抓住,不禁驚奇地互望了一眼。
  老爺子把行囊背在背上,提起布袋兒,對芷青道:「芷青,爸走了,家中的事好生照料——」
  說完大踏步走出房門,許氏提著小燈跟出門口。
  他走到門口,忽然停下了步,他反身仰首看了看門楣上的橫額,昏黃的燈光下,那「出岫無心」四個字益發顯得龍蛇飛舞,但在岳多謙眼中卻覺得那四字宛如四個嘲笑的面容俯視著他,他不禁發出了一個無可奈何的苦笑!暗中忖道:「雲無心以出岫,烏倦飛而知還,岳多謙,你又要重入湖海了……」
  他揮了揮手,一步跨出,巳到了小溪的對岸,幾個起落就只剩下一點小黑影了。
  許氏提著燈,和芷青一方五人擠在門口,一直看到岳多謙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仍不願回屋。
  在「一線天」的另一岸,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岳多謙也停在樹下,從疏技之間回看那昏黃燈光,那茅屋,小溪,他在這曾渡過了三十年的快樂光陰。
  然而范立亭的容貌又浮上心頭,他一轉身,施展開絕世輕功,幾個起落,身形已是渺然……
  黑沉沉的天邊,終於露出一絲曙光,茅屋後的雄雞喔喔啼了一小聲,就停了下來,山蘆仍是一片寂靜……
  芷青在床上翻了一個側,他睜著眼睛瞪著帳頂,昨夜,他整夜沒有合眼,二十幾年來這還是第一次嘗到失眠的滋味。
  父親臨走時那一幕幕情景清晰地浮在眼前,他摸了摸枕頭底下那本秘笈,爸爸那凜然的面目從他腦中閃過,他不知怎的,忽然感到一陣心酸。
  他伸首望了望對面床上的三弟卓方,這生性疏懶,像是冷漠淡泊的少年,昨夜居然也是徹夜未眠,現在,他沉沉入一睡。
  「喔喔」雄雞又啼了一聲。
  芷青輕輕爬下床,披上一件外衫,推門外出。門外一口涼風吹進來,他的精神不覺一振,一躍身飛過小溪。
  走了幾步,他忖道:「他們還沒起來,我且到那邊去採些松子回來煮茶吃。」
  只見他微微一撈衣衫,身形一飄數丈,落地無聲,速度卻快得驚人。
  跑上「天台」,只見對面一大叢松林,他正要躍將過去,忽然左面傳出一陣咻咻怪聲。
  芷青不禁大奇止步,他循聲一望,但見左面枯草叢中一陣籟動,卻不見什麼東西。
  他一步跨過去,仔細一看,幾乎驚叫出聲!
  原來那枯草叢中竟盤著一條碗粗大蛇,那蛇皮色與枯草一模一樣,是以遠看竟分辨不出,試想這等大冬天,百蟲蟄伏,竟有這條大蛇出現,如何不奇?
  那蛇又發覺芷青走近,竟是昂然不懼,抬起一個三角形的小頭,裂嘴吹了兩口氣。
  芷青見那蛇身粗頭細,雙目發綠,口邊兩顆毒牙露在外面.模樣十分可厭,不禁想回身拾條棒子來打死它。
  那知他方一回頭,忽覺背後腥風大起,一股聞之欲嘔的臭氣直噴過來,他不禁大驚沉身一蹲,在左滴溜溜一轉,果然黃光一閃,那條大蛇竟如一隻箭一般從頭上射了過去。
  他心中暗道:「這大蛇好快的動作。」
  「刷」的一聲,那蛇一擊不中,才落地立刻一盤捲起,昂起蛇頭瞪著芷青。
  芷青瞧它那神態,大是討厭,拾起一塊小石呼地對準蛇首打去。
  那蛇見石飛來,往旁一閃,那知那石子飛到面前忽然停得一停,「拍」的一聲作了開來,化作四五塊碎片,一齊打在蛇身。
  這幾片碎石力道好大,竟然片片陷入蛇肉,那蛇痛得滾了兩滾,咻咻噴氣,紅信亂問。
  芷青暗道:「我這『飛雷』手法功候還差把勁,方纔我原想把碎石炸它眼睛,卻炸歪了一些。」
  忽然那大蛇尾巴一豎,尾尖在地上一點,蛇身競如一根筆直的竹竿-般射了過來,速度之快,出人意料。
  芷青暗叫一聲不好,猛提一口真氣,右掌虛空打出一掌,身形卻如行雲流水般倒退丈餘。
  只聽「轟」一悶響,那大蛇沖了一半忽然「噗」地躍在地上,丈長的身軀巳成了四段,灑了一地腥血。
  芷青暗笑道:「這畜生倒逼得我施出『少林神拳』-一呀,不好——」
  他一想到「少林」兩字,陡然想起一樁事來,也顧不得去採松子和打掃那堆蛇肉,連忙如飛趕回家去。
  才跑到溪邊,遠遠望見一方正在門口掃雪,他大叫道:「一方,一方-一」
  一方回頭道:「你一大早跑到那兒去了?」
  芷青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一方一怔道:「什麼?今天是正月初八,你問這幹麼?」
  芷青道:「你忘了嗎?少林寺的『開府大會』。」
  一方一聽,也叫道:「哎呀,只剩下七天了,怕來不及了。」
  芷青道:「媽起來沒有?咱們快去和她說。」
  竹門伊呀一聲,許氏端著一盆水出來道:「什麼事?吵吵鬧鬧的?」
  芷青道:「媽,上次范叔叔來的時候,不是說少林寺的百虹方丈邀請爸爸和我們兄弟去參加他們正月十五的『開府大會』麼?現在已是正月初八啦。」
  許氏也是一驚道:「啊,我們全忘了,你爸爸已經走了,這怎麼辦?若是不去那實在太不好意思了,人家老和尚已經九十九歲啦,還巴巴的請你爸爸去觀禮——」
  一方也道:「是啊,范叔叔說這『開府大會』是少林寺第一盛會,人家百虹禪師外賓中一共只請我們一家,如果不去——」
  許氏道:「方兒說得是,我看只好你們三兄弟去一趟,向大和尚說明你爸爸不能參加的原委——就是不知道還趕得及不?」
  芷青道:「現在立刻動身,大約還來得及。」
  許氏道:「那麼你們快打點行李。」
  芷青道:「媽,你呢?」
  許氏笑道:「我和君兒住在山上又不愁米又不愁衣,怕什麼?」
  不一會三兄弟行裝都揀點好,許氏親自檢查了一遍,對這三個從未離家的大孩子再三叮嚀,又在每個行囊中多塞了一件棉襖,道:「你們快去吧,完了就馬上回家,免我掛念。」
  芷青道:「至多十天半月就回來。」
  君青和母親站在門口望見三人的背影消失才關門進屋,昨夜裡送別爸爸的情景又浮上君青的心頭。
  許氏揉了揉眼睛,輕歎了一聲,轉身走進廚房……
  福建蒲田少林寺乃是佛門聖地,又是當代武學大宗,自達摩祖師創教以來,每代均有能人弟子,是以少林寺武學在武林中數百年來總是盛而不衰。
  清晨,古剎中傳出陣陣肅穆的鐘聲,當當之聲在山谷中迴盪,令人聞之肅然,所謂「暮鼓晨鐘,發人深省」,一點也不錯。
  這鐘聲例外地連打了九十九下才停,餘音裊裊,不絕於耳。
  山徑轉處,走來三個少年。
  這三個少年長得甚是相似,一看就知是三兄弟,三人都是英俊不凡,氣采飛揚,步伐之間,輕捷中帶著一些穩重,顯然都是一身上乘內功。
  這三人正是芷青、一方和卓方。
  三人見少林開府大會即將舉行,連忙快步上前,忽然伺,前面叢林中走出一個人,端端攔在小徑當中。
  那小徑十分狹窄,那人年約五旬,生得又高又大,攔在路中宛如羅漢金剛般,身上穿著一襲百結褸襤的布衣,完全是一副乞丐的打扮,奇的是左手卻抱著一隻大木魚。
  芷青三人見這古乞丐大有攔路之意,不禁心生奇怪,走上兩步道:「老伯,借光——」
  那乞丐雙目一翻,理也不理。
  芷青上前和聲道:「請問-一請問老伯敢情有什麼事嗎?」
  那老叫他冷冷瞅他一眼,不言不語。
  三兄弟不禁有一點摸不著頭,呆呆的望著那個高大的叫化子。那叫化子仍然不言不語,索性盤腿而坐。
  卓方和芷青倒沒有怎麼樣,一方可耐不住了,大叫道:「喂,讓開一點好嗎?」
  那叫化子冷然不語,瞧他的樣子是在潛心思索的模樣,三兄弟從無行道江湖的經驗,一時也怔在一邊。
  片刻,那化子才開口道:「小哥可是一路從安徽省份起來的——」
  芷青微微搖首,和聲答道:「咱們可不是……」
  他話聲未完,那化子驀然大叱一聲道:「放屁,你們還想瞞隱——」
  芷青話未說完,就為那可惡的化子喝斷,不由臉上一紅,但他脾氣較為溫厚,一時沒有發作出來。
  那化子又冷冷道:「盧老頭這樣不夠朋友,打發你們三個小鬼出來,以為就可以瞞過咱們嗎?嘿,光棍眼中不揉沙子……」
  他滔滔不絕的說了這麼多話,三兄弟從他話中已隱約可知是一個誤會了,那叫化子仍然不停的說下去,三兄弟都甚感不耐。
  一直沒開口的卓方忽然雙眉一皺,舌綻春雷的一吼:「放屁,你給我停下口來。」
  他生平寡言,而且天性疏懶,實在是忍不住那口惡氣才含憤而發作,才一吼完,雙眼一翻,一付毫不在意的樣子。
  那化子正說得痛快,被他一喝,驚了一下子,停下口來,想到自己剛才喝斷那眉目清秀的少年的話頭的情形,不由臉上一紅,翻目一瞧,三個少年人除了那出言喝止自己的那個以外,其他兩個人都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
  不由更感羞愧,冷冷一哼道:「好,好,有膽量……」
  說著目光一轉狠毒的盯著卓方。
  岳卓方好大威風,瞧也不瞧他一眼,嘴角上掛了一個不屑的笑容。
  惡叫化愈怒,目光如炬,轉膽向立在中間的一方。
  一方心頭火起,怒哼一聲,目光如電,反睨那惡丐一眼。
  那叫化心中一動,冷冷看著一方,一方只覺對方目光有一種特殊的力量,好像是要攝著自己的心神似地,心中不由一蕩。
  一旁芷青感到奇怪,仔細看看那化子,只覺他眼中似有無限攝力,心頭一震忖道:「是了,是了,這就是爸爸平日說的所謂的攝魂目力了!果然是旁門左道,妖人所為。」
  心中一悟,提足真氣,大聲喝道:「方弟一-」
  這一聲乃是他內力所發,聲波之強,有若雷鳴,不但站在一邊的卓方嚇了一跳,就那是五丈以外的叫化也大吃一驚。
  一方被他一喚,心中一震,已知是怎麼回事,怒火上膺,冷然呼道:「原來是攝魂丐何尚何前輩——」
  他平日聽父親說到這一門「攝心目力」的旁門怪法時,爸爸說目前有攝魂丐何尚一人最擅此道。
  果然不出所料,那化子冷冷道:「是又怎樣?」
  一方怨聲答道:「適才領教『攝心目力』不過如此而已。」
  何尚大怒道:「那你再試試這一掌如何。」
  說著猛然劈出一掌。
  一方冷笑一聲。雙手一立,虛空一拱,神拳陡發,驀然他瞥見那惡丐目光中殺氣騰騰,他到底絲毫江湖經驗也沒有,不由為之一慌,掌力只用出七成。
  兩股勁風一觸之下,一方掌力沒有使純,身子不由搖動一下,那何尚卻是釘立如山。
  芷青一旁輕聲說道:「方弟,讓我來一」
  回頭對那何尚叫道:「前輩好俊的掌力——」
  說著雙手一併,虛空劈出一拳。
  他方才見弟弟失利,一心以為對方功力甚高,是以這一掌打出,已用了十成的力道。
  好個岳芷青,神拳才發,風雷之聲頓時「呼」的一聲,拳風早已捲起立在五丈以外何尚的衣帶。
  何尚但覺利風撲面,有如刀割,心中一沉,驚得話都說不出來,他怎麼也想不到這個少年的功力竟如此高強。估計一下,決非自己所能抵擋,情急智生,猛然伸手移動放在左側的那一尊巨大的鐵製「木魚」,當胸而立。
  「噹」的一響,芷青好大拳勁,打在「木魚」上,發出一響。
  那惡丐但覺雙手一震,他怎樣也料不到這少年的掌力中尚夾有陰柔之勁,透過鐵「木魚」,有若萬馬奔騰般直襲而來。不由雙臂一麻,又是「噹」的一聲,鐵「木魚」脫手落地,身形也立不穩,倒退好幾步。
  他怔了一怔,自知內傷甚重,念頭一轉,返身飛奔而去。
  三兄弟也怔在一邊,沒有去追趕。
  半晌,芷青才說道:「這惡丐對我們大概是有什麼誤會,咱們糊里糊塗便將他打傷,這卻如何是好?」
  一方也是怔然不語。
  芷青又道:「瞧他那臨去的身形,看是受傷不輕……」
  一方插口道:「聽他的口氣,好像是等一個姓盧的三個兄弟,卻誤會了咱們,唉,他雖是可惡,但是……」
  幾個入世不深的少年,失手打傷陌生的人,都有惶然之感。
  芷青心中甚感難過,問道:「卓弟,你怎麼老不開口。禍是咱們闖的,你也出出主意呀!」
  卓方淡然一笑,斬鐵斷釘地說:「活該!」
  芷青和一方都是一怔,他們知道卓方平日沉默寡言,但判斷力甚強,他既如此說,必有一番道理。
  正在這時,驀然山道左側一個冰冷的口音道:「好利害的小娃子……」
  三兄弟一怔,驀然——
  芷青他們走了之後,終南山上又靜得如一潭死水,家中只剩下君青和媽,每天君青除了幫媽媽做些雜事之外,就靜靜地一個人看書,倒也自得其樂。
  春風從山谷後面吹來,帶來山峰上冰雪的寒氣,但是也帶來一絲春的氣息。
  君青坐在門前一個小秋幹上,一面看著書,一面搖蕩著,這鞦韆架是他兒時大哥替他建的,現在他已長得太大,如果站在板上頭頂就會碰著上面的橫欄了。
  他手中書乃是太史公的史記,他正翻閱「信陵君列傳」,看到「平原君門下聞之,半去平原君而歸公子,天下士復往歸公子,公子傾平君客。」不禁停書暗讚,心想信陵公子風流倜儻,虛懷若谷,進退揖讓,兵破強秦,不覺悠然神往。
  這時山嵐蒸起,春輝斜照,谷中一片枯黃上加了一層嫩綠的帽子,幾枝野花零零落從土裡鑽出來,隨風擺幌,君青看得心曠神怡,停下書來欣賞一番。
  「颼」一聲,一隻野兔從草叢中鑽了出來,瞪著紅眼向君青望了兩眼,大膽地走近兩步,又偏著頭想了想,忽地轉身跑了。
  君青瞧得有趣,從鞦韆上下來,伸了個懶腰,深吸兩口新鮮空氣。
  這死一樣的寧靜,有誰料到竟是天崩地裂的前奏呢?
  君青走到谷邊,忽然看見一縷白煙從對面緩緩升起,初時尚以為是山谷中嵐霧之氣,也不加注意,過面一會只見那縷白煙愈來愈粗,竟成了濃濃的一個煙柱。
  君青不由大奇,仔細一看,那煙柱中似乎雜有一絲黃色。氣體,漸漸隨風吹過來,他聞到一段極濃的硫黃味,正奇怪間,忽然轟然一聲巨響,對面山谷上一大片岩石突然飛上天空,霎時裂成千萬碎石,高達百丈!
  君青不禁大驚失色,正回頭,忽聞轟隆之聲不絕,原來那些碎石雖說碎,至少仍有斗大,這時紛紛落將下來,打得隆隆不絕。
  茅屋內許氏大叫道:「君兒,怎麼回事啊?打雷麼?」
  君青正待拔步回告,忽然腳下感到一股極大的力道往上一湧,他只叫得「哎呀」一聲,就被拋起丈餘,跌落在草叢中。
  君青只覺天旋地轉,他尚以為是自己跌昏了頭,那知忽覺愈轉愈快,胃中直想嘔吐,他陡然想起一事,剛叫出:「地震!」兩字,轟然又是一聲巨響,震得他耳膜破裂!
  他正想抬頭觀看,驟然一片黑沉的東西迎面壓到,他嚇將連忙臥倒,但聞嘩啦之聲不絕,不知是什麼。
  好半天他爬起來一看,原來遍地都鋪了一層灰沙,他伸手在臉上一抹,也抹了一手黑,回首一望,頓時嚇了一跳-一
  原來對谷山峰從半腰起斷為兩截,煙霧瀰漫之間,依稀可看出斷處岩漿泊泊,硫磺熏天。
  忽然間,煙塵中出現一個慌張的人形,那人不斷地叫著:「君兒!君兒!」
  君青大叫道:「媽,我在這裡!」
  許氏蓬頭垢面地一把將君青抱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君青感到媽媽的雙手在不斷地抖顫著,可見方才受驚過度,他心中一酸,有如一個三羅娃娃般盡情地躺在母親的懷抱中。
  轟隆之聲依然不絕,巨大的岩石不時被衝上天空,母子倆人緊抱著,宛如不覺。
  直到腳下又是一陣猛震,君青才一躍而起,環目一看。只見對面「一線天」的兩座孤峰都已損毀,整個山谷像是陷落地心!
  兩崖之間岩石亂崩,谷底陷落,深不知底,莫說君青不會武功,就是身懷絕世輕功,也無法飛渡。
  腳下又是一陣震動,似乎這邊山崖也將爆裂,君青見此情形,心中一涼,暗叫一聲「完了」,接著就是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著。
  只要此山一崩,他們前路阻絕,就得坐以待斃。
  他心中並不是害怕,只是一種難以形容的亂,他什麼也不能想,只呆呆望著母親。
  許氏也看清了周圍情勢,她擁著愛子,竟似不知恐懼,只平靜地反覆道:「君兒,不要怕,君兒,不要怕。」
  轟隆,砰碰,岩石橫飛。
  嘩啦啦,飛石墜地,漫空都是碎石飛砂。
  硫磺味也愈來愈濃,令人窒息。
  「轟」
  君青陡然被震起,他和母親一起滾落一個斜坡。
  他頭腦陡然清醒,大叫道:「媽,不是後山還有一條出路麼?」
  許氏苦笑道:「那路口早被你爸爸用千斤巨石堵死啦,我們兩人怎麼弄得開呢?如果你大哥在,或許……」
  當年岳多謙隱居之時,發現這絕谷前後各有一道通口,於是他用千斤巨石把後山的通口堵死,只留下前面的「一線天」,當時搬移巨石時,連岳多謙都很花了一番功夫,就算芷青他們在此,也未見得移得開吧。
  君青長歎一聲,坐在地上。
  轟,又一聲——
  一塊飛石呼地橫飛過來,許氏驚叫一聲,和身撲在君青身上,那飛石擦著她的背飛落谷底。
  君青爬起來,發覺母親臉上毫無懼色,雙眼慈藹而鎮定地望著自己,忽然他驚叫起來:「媽,你背上流血了!」
  許氏搖了搖頭,柔聲道:「不妨事的,嗯,這真是山崩地裂,那年我和你爸在廣西也碰到過一次,卻沒有這麼厲害……」
  君青聽媽在這時忽然說起往事來,不禁大奇。
  君青忽道:「媽,若是大哥在家的話,他一定能設法逃出去是嗎?」
  許氏道:「嗯,你大哥功力極高,也確游移開那巨石。」
  君青道:「除了推開那巨石我們就只有等死了麼?」
  許氏道:「是啊,君兒,不要怕,媽和你死在一塊……」
  君青忽然覺得熱血上湧,不知為什麼,他覺得他應該能夠保護母親,一種莫名的信心從他心底中直湧上來,他大聲道:「媽,我們去收拾一點重要的東西——」
  許氏驚道:「什麼?你說什麼——」
  轟一聲,又是一角山崖崩落,大地狂震。
  君青在沙塵中大聲叫道上「媽,咱們到後山去試一試.我要弄開那石塊。」
  許氏雙目含著眼淚,顫聲道:「君兒,你沒有武技,怎麼成啊?」
  君青忽然堅決地道:「我自己也說不上為什麼,剛才我忽然覺得我們不應該在這裡等死,冥冥中我總覺得我有法子把巨石移開,媽,別遲疑啦,我們快走——-」
  許氏道:「可是你手無縛雞之力啊-一」
  君青大叫道:「我——我已經十七歲了,我不再是一個孩子,我要有大丈夫男子漢的氣概,像爸,像大哥,我好像覺得我不是去推那大石頭,而是去保護媽,這樣我就覺得一定能成,為什麼大哥能保護媽我就不能?」
  許氏驚奇地站了起來,她眸中裡閃動著晶亮的淚水,她發覺她的幼子像是突然間長大了,這個漂亮的公子型的孩子除了不懂武技之外,他爸爸那一身豪情壯氣全傳給了他,她不由自主地隨著他跑向茅屋。
  許氏慌慌張張抓了幾錠金銀,然後從箱中取出一串明珠,粒粒有龍眼大,瑩亮潤滑,她把串珠掛在君青頸上,道:「這珠兒是岳家傳家之寶,據說大有來歷,你掛著避避邪也是好的。」
  君青催道:「媽,快些。」
  許氏抓抓這樣,摸摸那樣,不知道該帶那一件好,這一木一物對她都有極深厚的情感。
  君青走出房門,只見山崩愈來愈烈,而且漸漸崩塌到這邊來,他大叫道:「媽,決啊!」
  許氏應了一聲,慌慌張張走出來,手上除了一個小包裹,什麼都沒拿,懷中卻抱著一隻小花貓。
  君青笑道:「媽,看你,還抱小花幹什麼?」
  許氏道:「小花嚇得渾身直抖,怪可憐的。」
  君青接過包裹,拉著媽媽的手向山後跑去。
  轟,隆,嘩啦……
  轟,隆,嘩啦……
  繞過三個山彎,到了後山出口,一塊千斤巨石峨然矗立。
  許氏雙眉緊皺,她跟著君青跑來,一直匆匆忙忙,原來沒有細想,這時巨石攔前,不禁為之一呆。
  君青卻滿面肅穆,他放下包裹,對著巨石凝視片刻。
  忽然他反首道:「媽,若是弄它不開——」。
  許氏搶著道:「你別發癡啦,這麼重的巨石你怎麼成呢?」
  他瞧見母親蓬亂的髮絲在山風中飄拂,臉上露出一派慈祥而溫柔的神色——
  「蓬」一聲,大地猛烈震動,他們腳前不及百步之處忽然裂開一道巨縫!
  君青猛然回首,仰望蒼穹,只見灰砂蔽日,昏若日暮。他暗暗禱道:「古人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雖不懂武藝,但是我心如鋼,區區頑石豈能阻我——」
  忽然,他好像瞧見百神從煙塵中緩緩下降,他猛吸一口真氣,不知不覺間用上了爸爸傳授的「養氣」之法,暗道:「天神祐我!」
  猛然往右雙掌推出!
  轟然一聲,奇跡出現,千斤巨石竟然右移三尺!
  君青狂喜躍起,拉著媽媽,拾起包袱,閃身進入石後地道!
  眼前一亮,已出山口,兩人慌忙爬上一坡居高下望。但聞震天價一聲巨響,山崖陷落,「南山之蘆」霎時煙飛灰滅!
  半個時辰之後,天空的黑灰才緩緩落下,替大地添上一層黑衣!
  黃昏,霞光四射」倦鳥知返,好一幅「落霞與孤騖齊飛」的景象。
  青草離離,幾個廢墳靜靜地躺在那兒。
  羊腸小道轉角處,走來一個少年和一個四五十歲的婦人。
  少年牽著婦人的手,行得很慢,他仰首看了看西方,霞光照在他的臉上,只見他面如美玉,朱唇皓齒,端的宛如子都再世。
  婦人手中抱著一隻小花貓,她望了望四周的墳墓,微微蹙眉,少年道:「媽,乘著天沒黑走過這段墓地,前面大約就有店家了。」
  婦人點了點頭。
  行不到十步,那少年忽然驚叫起來:「媽,你瞧,這是什麼!」
  婦人聽他大叫,嚇了一跳,忙道:「君兒,什麼了」
  隨著少年手指一看,只見路旁立著一塊木牌,上面刻著一一行字:
  「綠林十三奇之塚」,下面卻刻著。
  「散手神拳范立亭」幾個字。
  婦人也驚叫道:「啊,范叔叔!」
  母子兩人相對駭然,走不出幾步,竟發覺草叢中臥著一具死屍!
  那死屍好生古怪,左腿自大腿處斷去,手旁還有一枝枴杖!
  兩人嚇得連忙掩鼻而過。
  不用說,這母子倆必是劫後餘生的許氏和岳君青了。
  兩人行不得幾步,又是幾具屍身,死態各各不一,從膚色上看來,這些屍體死了頂多十來天。
  天色漸暗,夕陽西落,墳林中頓時幽暗下來,許氏望著前面黑陰陰的,不禁心寒。
  君青心中也是惴惴然,但他仍然拉著許氏的手向前而行。
  「咕咕」,夜梟怪啼,宛如鬼叫。
  君青腳前一絆,他低頭一看,竟然又是一具怪屍,他不敢張聲,牽著母親的手,疾行而過。
  每行幾步,總是發現一兩具怪屍,死狀至慘,有如厲兔,兩人提心吊膽挨著前進,好容易走完這林子,抬頭一看,明月在天,藉著月光,只見樹下石碑上刻著「謝家墓地」四個大字。
  君青陡然記起一事,心中一動,暗道:「方纔林中死屍共是一十三具,定是什麼『綠林十三奇」的了,看來這十三人都是被范叔叔幹掉的,啊,瞧這些死屍死去最多十來天,而范叔叔也是十天前死的,莫非范叔叔的死與這十三人有關?」
  許氏見他臉上陰晴不定,問道:「君兒,你在想什麼啊?」
  君青含糊應了一聲,拉著媽媽的手跨步前行。
  果然走不出多久,就有一家客店,母子二人要了一套房間歇了。兩人日間逢此大變,方才又是一場緊張,心身卻疲累不堪,一上床就呼呼入睡。
  次日清晨,母子二人商量好暫時到「七犁」去尋「清河莊」,清河莊主盧老英雄與岳多謙頗有交情,兩人打算暫時去住一會再說。
  一路上,君青回想終南山天崩地裂的情景,猶有餘悸,暗道:「古人云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果真是一點兒不錯,試想我毫無武技,竟然推開千斤巨石,這豈非奇跡?」
  他那裡會想到他自幼所學的「修心養氣」之方乃是玄門正宗的最上乘內功秘訣。
  許氏忽然道:「君兒,我發覺有點兒不對……」
  君青道:「什麼?」
  許氏低聲道:「我好像覺得有人在盯我們……跟了好幾里了。」
  君青把衣包跌落,裝著去拾,向後頭打量了一會,什麼也沒有。
  他對母親道:「媽,什麼都沒有。」
  許氏沉吟了一下道:「嗯,我看是不太對勁。」
  忽然,馬蹄聲驟起,從後面直響過來,君青拉著許氏走到路邊,只見灰塵揚處,過來兩騎,那馬奔得迅速,但經過兩人時,馬上騎士陡然一勒馬韁,那兩匹馬長嘶一聲,人立起來,停了下來。
  馬上兩人,一個虯髯大漢,一個獨眼瘦子,全是寶藍色衫子,腰間卻纏著一根紅帶幾,兩人都是目光精亮,獨眼瘦子尤其太陽穴高高隆起。
  兩人打量了君青母子倆一會,就牢牢盯在君青臉上,君青自小住在山中,從來沒有見過世面,這時被兩人一盯,心中不禁一慌。
  那瘦子突然道:「七弟,走吧!」
  兩人一抖馬繩,踢起一片黃塵,如飛而去,那獨眼瘦子臨走時還狠狠盯了君青一眼。
  君青好半天才道:「媽,是怎麼回事?」
  許氏沒有回答,只嗯了一聲。過了一會道:「我們走快些,早點趕到『清河莊』吧。」
  不出半里,背後馬聲得得,匆匆又是兩騎上來,馬上兩人一個是花甲老叟,另一個卻是個妙齡少女,兩人也是寶籃外衫,腰纏紅帶。那老者劍眉鷹眼,目光如電,斜睨了君青母子一眼匆匆而過,那少女生得面如畫眉,婀娜多姿,嘴角帶悄地盯了君青兩眼,馬過後又是回眸一笑。
  君青不由臉上一紅,暗想:「這姑娘怎麼這等沒有閨秀風範,不知是什麼路子。」
  兩騎才過,背後蹄聲又起,又是兩人兩騎,馬上一個和尚,一個道士,卻仍是寶衫紅帶,也是看了君青一眼匆匆而過。
  一連六騎,一模一樣的打扮,每人都盯著君青,君青不由大窘。
  走不到三里,已有五對十騎這等打扮的人物過去,君青暗中悶納,忽然記起一事:「是了!是了!爸不是說過,江湖上幫派中有一種隆重典禮叫做『羅漢請觀音』,乃是幫中有要事接龍頭老大出馬的儀式,一共要出九對十八人,施已經過了五對,只怕還有四對。」
  又行出三里,果然又過了三對,君青料定自己猜得不錯,便向許氏道:「媽,這些人不干我們事的,他們是『羅漢請觀音』請他們的瓢把子出馬——」
  許氏皺眉道:「你怎麼知道?」
  君青笑道:「我聽爸說的,一共要出動九對,現在已過了八對,只怕後面還有一對。」
  敢情他雖然不喜聽這些武打之事,但每晚岳多謙談這武林掌故,江湖規矩時,他仍聽進不少。
  話聲方了,蹄聲已起,果然又是一對過去!
  君青道:「怎樣,我猜得沒錯罷。」
  忽然他又想起爸爸說過這『羅漢請觀音』除了請新龍頭上任之外,就是請幫主出馬干大案,想到這裡不禁暗道:「他們每個人都打量我們一眼,難道做大案子的對象是我們?不,不可能的,我身上一角錢都沒,他們打什麼主意?」
  果然,直到天黑一點事故都沒有發生,母子倆投了店,心想再有一天腳程就能到「清河莊」了,清河莊主盧炎風老爺子威震武林,住在他那兒是再保險沒有的了。
  黑夜來臨,客店裡兩個疲勞的人平靜地入了睡鄉。
  十里外有一個「鄭家詞」,飼堂頗為宏偉,只是多年失修,瓦牆損落。這時卻是燭火輝煌,裡面黑壓壓地坐了十幾個漢子。
  坐住前面的是一個面色白淨的中年秀士,下面卻老老少少,高高矮矮坐了十八個,其中卻夾有一個妙齡少女。
  這一十九人全是藍衫紅帶,那中年秀士紅帶上上還插著一個白玉雕成的豹子頭。
  只見那秀士開口道:「眾位兄弟,那小子頸上掛的確是那『白蓮子」麼?咱們這次傾幫而出,可干萬不能弄錯,鬧出笑話來!」
  眾人都道:「沒錯,沒錯。」
  其中一個大和尚叫道:「要是酒家看走了眼,瓢把子把酒家招子廢了得啦。」
  那中年秀士道:「既是各位這般說,那是千真萬確的了,那麼這小子必是岳多謙的兒子啦。」
  眾人道:「正是!」
  中年秀士道:「姓岳的三十年不見蹤影,這下子他兒子突然出現,還有前幾天『綠林十三奇』在謝家墳場全讓散手神拳給宰啦,各位哥哥想一下,姓岳的和姓范的是出了名的老交情,這兩樁事連起來只怕大有苗頭。」
  眾人都點首稱是,中年秀土又道:「不是我長他人威鳳,滅自己志氣,姓范的不好惹,姓岳的咱們更惹不起,可是,嘿,既是『白蓮子』出現了——」
  他雙眉一揚,斬釘截鐵地道:「天皇老子來了咱們也得惹一惹!」
  眾人齊聲叫好,掌聲如雷。
  秀士道:「兄弟,咱們先拜『天豹老祖』!」說著恭恭敬敬捧著一方檀木神位,領著眾人跪拜下去。
  拜完後,上了一把香,霎時祠內煙斜霧橫,裊裊不散。
  祠外簷上忽然飛起一條黑影,如飛而去!
  翌晨,天剛亮,客棧裡一個小二拿著一個瓦缽,裡面一些飯,一點碎魚,不停拌著,口中不斷罵道:「媽的,真是怪事,我老王當了十多年店小二還是頭一遭碰見這種客官,出門還帶著貓的,該我老王倒霉,服侍了人還要服侍貓。」
  說著把缽子往地上放,對桌下一隻花貓道:「畜生,來吃啦!」
  伊呀一聲,房門打開,君青走了出來,拿著一把制錢塞在小二手中道:「小二哥,辛苦你啦。」
  老王連忙堆上笑臉道:「啊,謝少爺賞,少爺這隻貓真漂亮極啦,我老王當了十多年店小二還是頭一遭碰見——碰見,嘿,碰見這麼好的貓,嘿……」
  君青忍住笑,揮手道:「麻煩你去帳房替咱們結一下帳。」
  老王連忙應了走出去。
  不一會,許氏和君青付了帳匆匆走出客棧。
  天色還不甚亮,太陽光都是紅紅的,這母子兩人的影子長長拖在地上。
  漸漸又入了山區,路也愈來愈崎嶇,君青扶著許氏慢慢前進。
  入山愈來愈深,也愈來愈涼爽,山中晨風吹得人有點刺骨之感。
  一轉過山彎,忽然一個宏亮的聲音:「天豹會總舵主白公哲率領會下兄弟在此恭候岳公子大駕!」
  那聲音好不驚人,直震得山谷齊鳴。
  君青嚇了一跳,定眼一看,只見五十丈外站著一大夥人,為首發話的是個中年秀士,他身後的一夥竟全是路上碰過的那些人物,心中不禁一緊,回首道:「媽,果然是衝著咱們來的。」
  那秀士見他不回答,又說了一遍!
  君青心中原來害怕無比,但一見媽媽臉色蒼白,搖搖欲墜,登時熱血上衝,沉聲道:「媽,別怕!」
  那秀士的聲音又傳到:「怎麼岳公子不屑回答麼?」
  君青心想:「這廝既知我姓岳,必然知道爸的名頭,說出來也嚇不倒他,倒不如不說的好,嗯!這廝武功定然極好,這麼遠他的聲音竟然宏亮如斯,我回答他只怕他聽都聽不清哩——
  當下提氣大叫道:「小可岳君青,不知何事有勞各位英雄?」
  他這提氣大叫,聲音竟如有形之物,較之方才秀士之聲仍要洪亮得多。君青自己還不覺得,對面眾人卻是大大吃驚。個個耳膜被震得嗡嗡欲裂,中年秀士白公哲暗中皺眉道:「姓岳的是神仙不成,這小子這麼小的年紀倒像有幾十年內功修為一樣,不知姓岳的怎麼調教出來的?」
  但口中仍朗笑道:「在下等在此相候,實有一事相求。」
  君青奇道:「什麼?」
  白公哲道:「吾等欲取公子頸上之物一觀!」
  君青可會錯了意,心中暗道:「爸說過,江湖上說『頸上之物』乃是指腦袋,不好,這廝與我無冤無仇竟要殺我,我且三十六計走為先!」
  他左右一打量,瞧見左邊有一條幽徑,似乎另有出路,當下決計已定,口中卻敷衍道:「小可不明見台之意——」
  這時他心中另有所思,是以這句話隨口而出,聲音甚是微弱,那對面秀士沒有聽真,問道:「什麼?你說什麼?」
  他陡然一驚,大叫道:「小可不明兄台之意。」
  說完一把拉住許氏,往左就跑。
  白公哲等人呆得一呆,猛然醒悟,大叫一聲,追將過來。
  君青無暇顧及其他,只知抱著許氏沒命的跑,他自己絲毫不覺,但若被別人瞧見,一定大為驚奇,只因他這一陣狂奔,姿勢雖是極不美妙,但速度之快,絕不下於任何武林高手!
  那知跑到盡頭,無路可走,只有山邊一道深縫,君青叫苦聲,不知所措。
  忽然靈機一動,閃身進入山縫。心想:「且躲他一躲,就算被發現,也只好認命了。」
  那山縫看似極狹,那知擠著走了七八步仍不到底,雖然越走越窄,但隱隱似乎仍未到底。
  君青不禁大奇,索性側過身來擠著前進,竟然走了十幾步之深,而且像是逐漸寬闊了一些。
  他心一橫,冒險再往裡走,竟是深不知底,一連走了百來步,居然闊然開朗。
  君青暗道:「原來這石縫是沒底的,竟通著一個石室裡。」
  這石室中竟然微微有光,君青方才進來,一時看不見情況。
  懷中許氏忽道:「君兒,放我下來。」
  君青忙把母親放下,坐在地上,過了一回眼睛習慣黑暗,只見腳前立著一塊大碑。
  他湊近一看,上面刻著:「青城派門下法體證道之室」
  下首刻著:「第十三代弟子清淨子恭立」
  他環目四顧,果然隱約看見暗中一具具盤坐著的枯骨,心想:「聽爸爸說青城派一向是一脈單傳,每代只有一個弟子,百年前傳到十三代清淨子了上,他所收的弟子竟然背叛師門,後來被清淨子親手殺了,從此青城就絕了傳。原來他們歷代弟子的屍身都藏在這裡。」
  這時忽然「咪咪」貓叫,原來小花竟也跟了進來。
  許氏正要說話,忽聞陣陣吆喝聲近,君青道:「他們追到了。」心中不由一陣緊張。
  過了一會,並無人過來,卻聽到陣陣兵器相交的聲音,倒像是有大夥人在外面拚鬥,君青不由大奇,但又不敢出去看,只好悶訥一旁。
  暗處那一具具枯骨不時發出一兩星磷光,綠綠的,頗為可怖。
  忽然君青想起一樁事來,他忍不住大叫道:「奇了!奇了——」
  咸陽古道上,風雪漫天飛舞。
  是絕早時分,官道上白茫茫一片,雖說已經破曉,但天空黑沉沉的,看來頂多只有四更天的模樣。
  遠地裡,官道直直地蜿蜒而去,傍山畔水,氣勢威然,一片古城故都的氣象。
  寂靜。
  這樣的天氣,又在這一大早時光,整個官道的兩側幾乎找不出一絲聲音,你可以從這一頭清晰而不受阻蔽的望到頂那頭,只要你目力夠好的話。
  驀然——
  一陣馬蹄聲奇特的響了起來,由於寂靜的原故,是以雖然有很遙遠的一段路程,蹄聲仍舊清晰傳來。
  的得,的得,脆生生的聲音,打破週遭的沉靜。
  是誰在這時刻裡趕著路?
  幾乎可以分辨的出,也許是馬匹太低了,馬蹄著地的聲音很為沉重,雖然還隔了一層厚厚的雪花,仍然低沉而有規律的響著……
  天寒地凍,絕早時分,這一切都足可證明這趕路人的心情是何等的焦急!
  來得近了,原來是一人一騎。
  天氣實是寒冷,馬匹不斷吐出熱哈哈的白氣,馬上的騎上直挺挺的坐在鞍上,雙手並沒有持韁,僅不時推推馬頭或是夾夾馬身,作為指示馬行方向的信號!
  漸漸地,雪地反映出每一絲入射的光線,馬上的人的面貌,藉此可以辨別得出來,原來是一個清的老人。但見他年約六旬,白髮白髯,雖是靜靜地坐在馬上,但舉止之間,卻自然流露出一種令人心折的氣度。
  老人正是當年叱吒一時,而今又重披征甲的武林七奇之——鐵馬岳多謙!
  岳多謙面孔上慈祥的表情一掃而光,代替的是極端嚴肅的模樣,兩道稀疏的眉兒斜斜軒飛,嘴角微微向下作弧垂,臉色也微微泛青,眉目之中隱含殺機!
  范立亭的死,對岳多謙,可是一個太大的打擊了。隨著馬蹄規律的踢動,岳多謙思潮起伏不定,掛在馬鞍後的一個布包,不時觸著岳多謙的身子,這個使得岳多謙奮發雄心——
  敢情那布包中正是岳多謙昔年仗以打遍天下的獨門兵刃:「奪命雙環」——
  岳多謙不禁隔著布包摸一摸三十多年未動的環兒,豪氣干雲地沉哼一下……
  天色永遠隨時間而改變它的顏色,光線一點一點的明亮起來!岳多謙加緊一扣馬腹,往前奔去。
  這次到關中來,乃是抱著和劍神拼一下的雄心,劍神胡笠所世居的胡家花園可並不難找,正在咸陽城內。
  來到城近處,但見城郭宛然,積雪溶溶,好一片王城重鎮之象。
  岳多謙可來得正逢時候,鼓聲動處,城門開啟,岳多謙拍馬馳入城中。
  趕得這久的路,岳老爺子內功精湛,雖不在乎,但坐下馬匹可是吃不住了,是以找著一家店兒打了尖。
  天色已經大亮,街道上人聲漸漸嘈雜起來,忙著趕車的,忙著打掃街道的,岳多謙幽居荒僻之地卅年,雖然一路上對這些巳見了很多,但這故都的一切,到仍是有一種久違闊別的感覺。
  走入店中,隨意要了一角酒,這天氣大清早飲酒驅寒倒也多見不怪,岳多謙緩緩的呷啜著酒,心中沉思不決。
  照理說,以岳多謙的意思,本是親臨拜束,請教胡笠,但是他卻又改變這個打算,乃因是劍神胡笠在關中一帶名頭太大,一旦動起手來,兔不了驚世駭俗,這樣就是范立亭並非胡笠所傷,胡笠當著這麼多關東人士必不會示弱解釋,岳多謙是何等人物,豈能作這等冒失的事?
  正在沉吟不決間,忽然又有人投店。
  岳多謙抬頭一看,來者原來是一個年約四十出頭的漢子,依稀有點面善。要知岳多謙幽隱將近卅年,早年的一些武林朋友,雖然都沒有忘記,但一些不太熟悉的人物,卻已大半忘去。這時見來者面熟得緊,不由苦思這人到底是何等人物。
  且說那中年漢子走入店來,似乎懷有什麼心事,沉吟不決,隨身坐在一張椅子上,也不叫吃的東西。
  岳多謙見他滿懷心事,店中夥計卻也不去理會他,不由心奇,轉念忖道:「是了,是了——」
  原來來人身著破棉衣,打扮十分窮寒,無怪這些長狗眼的夥計沒有去理會他。
  那人想了一會心事,驀然抬頭對店伙冷冷瞪了一眼,說道:「店家,來一份麵食成不成?」
  店伙不屑的漫應一聲,回頭去準備了,口中卻是嘮嘮叨叨的抱怨,那人看在眼內,冷冷一哼。
  說來奇怪,他這一哼,聲音雖小,但卻清清楚楚的傳出來,店伙聽得身形一震,好比被巨鐘震了一下。
  岳多謙何等人物,心知這漢子竟身懷如此高深內功,不由大奇,驀然一個念頭一閃而過,心頭雪亮,已知這中年漢.原來是江湖上頂尖的人物。
  過得半晌,那漢子吃完一份麵食,大聲道:「店家,看漲!」
  店伙遲得一遲,才慢吞吞走過來。
  那漢子冷冷問道:「多少?」
  店伙上下打量他一番,才慢慢道:「雖然是不需多少銀錢,但是本店本短萬望客官!……」
  那漢「嗯」了一聲,打斷店伙的話揮揮手作一個不話店伙說話的手式,驀然探手入懷,摸出一錠花花白銀砰了一聲放在桌上,冷然道:「夠了嗎?」
  店伙大吃一驚,馬上堆上一付笑臉道:「客官那裡的話,那要這許多錢?……」
  一面說話,一面伸手便想去摸那銀兩。
  那中年漢子冷冷不語,有意無意又把那銀兩拿在手裡,那店伙見人家又把銀子收回去,一雙已拿出的手不好收回,弄得面紅耳赤。
  那漢微微一笑緩緩道:「嗯,在江湖上混的人可得要有一一對亮照子,嗯,這店兒乃是人物最雜的地方,照子不明,不但招惹不起客人,性命不保也是常事……」
  他一面說話,一面手上用用勁,暗中把銀子已捏成粉碎的銀片兒,口中接著又道:「像老弟這樣子的一對照子,今日可看走眼哪,嘿嘿,下次再是這樣子的狗眼看人,當心有人把你的一對照子也給廢掉!」他這一番話講得好不嚴厲,那店伙被說得冷汗直冒,不敢出聲。
  「拿去!」
  那漢子伸手一翻,一掌擊在桌上,碎銀中盡數被震得深深嵌入桌面。那漢子撥開夥計收也不是,伸也不是的手,大踏步走出去。
  那勢利眼的夥計怔在一邊,一面用手去弄那深深嵌入木桌面的銀子,可始終弄不出來。
  岳多謙看在眼中,不由微微一笑,心中忖道:「想不到這傢伙隱居廿多年,狂氣絲毫不滅……」
  沉吟問,那小二哥急得滿頭是汗,卻一分銀子也拿不出來。
  岳多謙緩緩站起身來,緩緩走出店門,經過那張桌子,手中潛用內力,虛空向上一托,勁力擊向那張桌子。
  但聞「托」的一聲響,那些嵌入木中的銀片兒都似生了翅膀一般,跳出桌面好高,落回桌上時,整整齊齊地排成一個正圓形的銀環,沒有一絲偏差。
  岳多謙本來是見那夥計弄不出銀子,急得可憐,是以出手替他擊出銀子,不欲讓人知道自己,擊過後,急忙踏步出店。
  那店伙見銀子好端端又跳出桌面,不由驚叫一聲。
  中年漢子本已跨上坐騎,聞聲回首一看,見此情形,不由面色一變,他可不是見有人能把銀片擊出而驚,驚的是那工工整整的一個環兒!
  正驚詫間,岳多謙已迎面走出店來。
  中年漢子目光一閃,盯了岳多謙一眼。
  岳多謙心中暗笑,雙手大袍微拂,假作睡目惺忪的模樣,把顏面完全遮住。但那中年人目光銳利,心中微哼,微一縱馬,把店門閃開一個能容個人通過的地位,勒馬以候。
  岳多謙大踏步走出店門,說時遲,那時快,中年人鼻中一哼,右手微曲,一記「肘捶」閃電飛出撞向岳多謙脅下。
  鐵馬岳多謙心中一震,敢情對方這一式功力之高實是出人意料之外,急揚真氣,容那中年人的肘部離自己脅下「章門穴」竟有二寸光景時,右手閃電一沉一封。
  「托」的一聲,這一下強碰強,硬對硬,後頭的人可是清清楚楚看到岳多謙修長的身子一絲也沒有停滯,就是連身上的衣衫都沒有一絲一毫飄動,畢直的大踏步走去。而那馬上的中年人也是分毫未動,直挺挺的坐在馬上。只是坐下的馬匹被他這種勉強支持不移動的身體帶得微微一嘶,向左邊硬生生橫跨半步,才立住腳。
  岳多謙乘他一愕之間,跨馬急馳而去,耳畔隱約聽得那中年人喃喃自語說道:「鐵馬……難道竟是岳多謙重入湖海……」
  且說岳多謙馳馬而去,心中沉吟不定,暗忖:「卅年不見,想不到這笑震天南蕭一笑的功夫竟進步如此,雖然說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但是我們老一輩的倒也沒有把功夫放下哩!」
  原來這中年漢子乃是廿多年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笑震天南蕭一笑。廿年前,他在天南一帶行俠仗義,極得令名,名聲之盛,僅次於武林七奇,和岳多謙也有數面之緣。
  這蕭一笑生平狂放,性格豪達,故有笑震天南之名。他的功夫,實是高深無比,闖得如此聲譽,並非偶然。
  廿年前,他忽然聲銷名匿,幽居大山,武林人並不知道他為何突然隱居,但是岳多謙卻是明白:原來那時候,岳多謙巳隱於終南,不問世事,而范立亭卻仍在江湖上闖,有一次無意和笑震天南碰了一碰,結果范立亭僥倖勝了半招,蕭一笑從此賭氣不出江湖廿多年,不虞今日又在這邊塞小店中出現,倒是料想不及的事。
  看他懲弄店伙的手法,便知他雖然隱居多年,但狂性絲毫不改,而且功夫之硬,倒難為他廿年的苦練哩。
  岳多謙邊行邊想:「假若范老弟現在還在的話,恐伯也不一定勝得了這狂生了。但笑震天南廿年來無恙,立亭弟卻已身亡,唉!……
  想到這裡,不由又是一陣悲傷。
  再行得一程心中盤算道:「胡家花園就在前面,不知是投柬拜門好還是暗中去打探它一遭。」沉吟間,馬匹已來到官道盡頭。
  午後岳多謙決定一趟胡家花園,於是便縱馬入郊外,去散發一下心中鬱鬱的悶氣。
  半日時間還不是眨眼便過,岳多謙放馬奔向胡家花園。越接近胡家花園,岳多謙的心情便越肅殺,眼角中殺氣漸濃,神態威猛已極。
  那劍神胡笠世居的胡家花園位於咸陽城西郊,乃是一座類似莊院的建築物,極是廣大,倚山而建,後半部完全築在山上,遠遠看去,有如一頭斜斜蹲坐著的巨獸,氣勢雄偉之極,真可謂龍踞虎躍。
  岳多謙放馬直奔,到得花園前,放慢馬匹,打量這名聞天下的臥虎藏龍之地。
  這時大雪正停,但天氣冷極,積雪不溶,白茫茫的一片,岳多謙一身白衣打扮,白髮白髯,迎風而立,真有如神仙中人。
  瞥目一望,但見門前樹了一塊大碑,上面寫了四個魏碑體的正書:「胡家花園」,筆法蒼勁有力已極,想必是此間主人所寫,從筆力中透出一股內力造詣極為深奧的樣子。
  策馬走近,伸手一摸那碑,心中一驚,敢情這碑兒在如此大冷天,觸手之下,好似還有微溫,細細一看,竟是一塊碩大的玉石!
  岳多謙微微一怔,忖道:「胡家竟是如此氣派,看來胡笠老兒傳說富甲關東,是名不虛傳的了。難得富家弟子竟能練成如此功夫。單看這一塊玉石,恐就價格不菲了。」
  想著想著,坐下馬匹不停,緩緩繞著胡家莊院而行,不一會便到得左近側旁。
  岳多謙沉吟一番,不打正門進入,先放馬到側邊,打量打量,卻見一樁奇事。
  抬首一望,只見胡家花園的圍牆竟是出奇的高大,紅色的風火印磚牆,被白雪厚厚地鋪了一層,估量一下,起碼也有三丈多高。
  岳多謙可真弄不清這是什麼意思。
  一個莊院的牆竟高達三丈,沉吟一下,實在不知有什麼特別的含意。心中狐疑不決,停下馬來仔細觀看。
  忽然一陣追逐的聲音隱隱然從牆裡面傳出來,岳多謙不覺恍然大悟,敢情這高牆內必是築成一個練武的場子。胡家雖是天下聞名,倒也不願在平日練武時給別人觀看。
  正醒悟間,牆內面勁風之聲大響,顯然是有兩人正在過招,而且打鬥得很為激烈,才會發出這種風聲。
  鐵馬岳多謙想一想,再也忍不住,環顧四方一下,這兒乃是咸陽郊外,加之天氣絕寒,果然路道上沒有一個行人,岳多謙腰間一蕩,真氣陡然,身形便飛了起來。
  岳多謙打量一下,要想打探牆內的情形,莫過於縱上左角上那上株大樹。那大樹從牆內長出。斜斜伸出三丈高的牆,假如能坐在上面,下面的情形便能一目瞭然。
  要想一絲聲音不弄出本是一件甚是不易的事,但岳多謙到不以為困難,身形微微用力,已然騰空升起。
  岳多謙可知道對方乃是臥虎藏龍之地,自己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大意,是以上起的式子很慢,不帶一絲兒風聲。
  坐下馬匹「的的」孤行,它並不知道背上的人已經騰空而起,這便可見鐵馬岳多謙的輕功造詣之深了。
  他這一下子升起的高度極有分寸,剛好比牆高了一點,目光掠過牆頭,找一個適當的地方。
  不待身形下墜,雙足一蕩,勾起馬背的包袱,身形直衝而起,他知道今天風勢甚勁,是以真氣灌注,不讓風兒揚起衣袂而發出聲響。
  樹枝離地四五丈高。他飄身而上,穩坐在樹枝上,這樣一個龐大的身軀落在枝上,卻一絲聲音也沒有發出。
  岳多謙身形輕若無物,穩穩坐在樹枝上,不時隨著風吹上下起伏,就好像是黏在樹枝上一般。細細打量一下!牆下果然不出所料,是一個相當大的練武場,場中正有兩個年約廿左右的少年在過招。
  岳多謙心念一動,仔細注意那兩個少年的身法,只見一個單紀大點的正用一套拳法向較少的猛打,那小些的少年想是功力不及他深,一味閃躲,但步法輕靈,而且不時夾著一兩掌還擊,不致落敗。
  兩個少年練得十分認真,岳多謙上得樹來,兩人一絲也沒有發覺,仍在悶聲過招。
  驀然那年大的說道:「師弟留神了!」
  話聲方落,拳式突然一變,連連猛攻七拳。
  那小些的打他不過,見他攻勢愈猛,不由施出絕技來,身形閃電一挫,左右齊幌,下盤卻紋絲不動,一連將那師兄的七拳完全化開。
  那師兄高聲道:「好!對了!就是這樣。」
  想是他有意逼得師弟施出這套身法來指正錯誤。
  他們動手不停,樹枝上的岳多謙卻是心神大震!
  「剛才那孩子的身法,豈不有點兒像那次青蝠劍客在躲我碎玉雙環七十二打時的姿態?嘿!看來這胡家果是和青蝠劍客有瓜葛的了!」
  正沉吟間,下面的兩個孩子又動起手來。岳多謙越多越是起疑,忖道:「這兩個孩子不但身法好,功力也甚是剛猛,而且出招收式之間均有一派宗師的風度,必是那劍神胡笠的徒弟無疑!」
  想到這裡,越發有把握那胡笠和青蝠劍客必是一人。心中不由一種激動,忖道:「胡笠呀!今兒若然果是你下的毒手,非得叫你再嘗嘗『岳家三環』的滋味。」
  他斬鐵斷釘的想著,下意識的撫一下手中帶著的三枚玉,環,目中射出逼人的光彩,嘴角顯出隱伏的殺機!
  思索間,兩個少年打得十分精彩,登時滿場勁風呼呼,兩人已各用掌力打鬥,岳多謙心中一動,仔細觀看一下,下斷語忖道:「這兩個孩子的天資必然甚高,胡笠的精華大概大都學去,假若和芷青他們相比的話,一方,卓方年齡尚幼,恐然差了一籌,但以芷青那種穩健的招數和深厚的功力,比之這兩個孩子又要高上幾籌了——」
  想到這裡,心中對芷青那種好學不倦的性格,到也十分安慰。
  想著想著,不再逗留,動用上乘輕功,溜下樹來。
  驀然,岳多謙聞得一聲低沉的聲音有若千軍萬馬滾滾而來,才愕得一愕,又是一響破空傳來。
  那聲音好不低沉,挾著有隆隆之聲,有若天上雷鳴。
  岳多謙仰首望一望天,灰色的冬天,不可能有雷聲的!岳多謙吃了一驚,不再遲疑片刻,循聲尋去。
  那有著閃雷的聲音響了二次以後,卻不再響,岳多謙身形有如流水行雲,循聲尋到一間甚為精緻的小屋前,不敢冒然而動。
  到了相當的距離,停下身來,他知道這胡家莊可真是非同小可,猛吸一口真氣,佈滿全身,身形離地僅一寸,斜斜一掠,絲毫聲音也沒有發出。
  這一手在岳家輕功可說是頂尖兒的,喚作「波瀾不驚,」速度並不求快,主要就是可以不發一絲一毫聲息。
  岳多謙輕功使得妙,身形已在無聲無息間潛到屋子下面。屋內靜靜的,並沒有聲音。過得一會,突然一個吟詩的聲音從屋中傳出:
  平沙莽莽黃如天,來如雷霆去若煙;
  一用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
  屋內人只吟了四句,忽又停住。
  屋內人雖像是隨口而吟,但連岳多謙如此功力,耳中竟被震得嗡嗡一響,顯示這吟詩者的內力到已了造極登峰的境地。
  這倒還其次,最令人震驚的是他吟詩句時,是一字一字緩緩吐出的,但收聲吐音,吟哦收韻之間,卻出聲有若悶雷,聲波像是被他用氣功逼出,揚散在天空中,持久不散,
  說它洪亮,倒也未必,就只是低沉有力已極,絲絲扣人心弦!吐字之間,鏗鏘有若金屬之聲,饒是岳多謙定力絕頂,也不由猛然一震,心中忖道:「這人內力之高,絕不在我之下,必是胡笠本人了。」
  沉吟間,大膽探頭從窗中望去,只見屋內站著一個年約五旬的紅潤老人,一手執一本書,來往踱著方步。
  看他模樣,像是有什麼難題不能解決,口中反覆吟詠那一句「來若雷霆去若煙」,臨什麼疑難。
  岳多謙見識多廣,只一瞥,已斷定這老者乃是在這首詩句中去領悟一種高深的武學,全神已然灌注,必然不會發現自己,於是大膽打量這小室中。
  但見那老者作布衣打扮,心中不由奇道:「胡笠富可敵國,怎麼竟作如此打扮……」
  正思索間,那老者突然立下身來,喃喃自語道:「難道竟是如此?」
  說著隨手比劃一個手式,但見他右手掌心向內,五指中只有小指向外,微微顫動。
  岳多謙一瞥之下,不由驚得差點出聲,敢情以岳多謙這等功夫眼力一看便知這一式之妙,簡直可說是無隙可擊,無論你用什麼利害的殺手去攻擊,都一定將被這一式封回。而那老人卻似仍有什麼不得解,沉吟不決。
  岳多謙心中忖道:「此人功夫竟如此高強,看來劍神之名是不虛傳了。」
  敢情他認為這老人非胡笠莫屬。
  忽然那人大聲道:「是了,這一定不會錯啦。」
  說著眉飛色舞,右手掌心忽變向內而向外揚,順手一揮,但聞掌風激盪處,竟發出一聲「轟」的閃雷聲響!
  這一掌乃是擊向那側旁一道垂下的珠簾,掌風一卷,把珠簾悉數吹捲起來。
  驀然人影一閃,緊隨著珠簾卷處,又走入一個人來。
  岳多謙心中一動,瞥目一眼,只見來人五短身材,相貌堂堂舉止之間,流露出一種令人心折的威度。
  不由又是一驚:「這胡家莊可真是臥虎藏龍了,這人又是誰?」
  但見那先前誦詩的老者見這五短身材的人進來,大喜叫道:「胡兄……」
  這一聲「胡兄」一叫,岳多謙才知道原來這人才真是劍神胡笠,那麼這吟詩者又是何等人物有如此功力?
  思索不定,仔細打量胡笠,但見他身披一襲輕裝,竟是由一片一片毛皮拼縫製成的。
  岳多謙眼光銳利,已辨得胡笠身上的皮裘乃是一種西域。特產的獐子的毛皮製成。
  這種獐子出產本已甚稀,而這種皮裘乃是僅採用獐子腳後跟上的軟皮所製,試想一頭漳子僅能得兩塊毛皮,要製成這一襲輕裘,不知要多少獐子的皮?看來胡笠之富,實是冠絕關中的了。
  正觀看間,胡笠已洪聲答道:「方纔看程兄那一擊之勢,巳知程兄必然領悟那層功力了?」
  他這一聲程兄,完全釋去了岳多謙的狐疑,敢情這姓程的紅潤老兒正是和胡笠並稱「雷公劍神震關中」的雷公奔雷手程景然!
  窗外站著鐵馬岳多謙,窗內卻並立著威震關中的雷公劍神,武林七大奇人中的三位竟然齊聚一起!
  程景然哈哈道:「兄弟僥天之悻,勉強領悟,看胡兄面色清潤,必也到達那層地步?」
  胡笠洪聲道:「小弟正是在片刻前才得打通——」
  窗外岳多謙從他們這席對話間得知他們兩人大約是相約一齊各自領悟神功,想來這神功必然非同小可的了。聽那胡笠說他在片刻前才領悟他那神功,而這程景然豈不也是在一刻前才領悟那妙絕人寰的守式?看來這兩人的功力是完全不分軒輊了。
  程景然接口道:「胡兄既是得成神功,咱們還在手上切磋切磋!」
  胡笠微笑頷首。程景然清叱一聲,掌心一揚,手心一拂之下,五指分點,勁風飄飄揚起,「轟」然一聲,悶雷之聲大作,攻勢之強,令人咋舌。岳多謙識得明白,正是他方才悟出的一招。
  胡笠身勢不動,全身衣衫被對方強風壓得飄然後飛,右手並立食中兩指,猛然一劃,莫著他這一劃,內力湧出,乃是平生內力集聚,雷公攻勢為之一挫。
  說時遲,那時快,劍神洪聲叫道:「程兄也試小弟這式——」
  話聲與攻勢齊出,雙指疾戳而出。
  劍神攻勢一出,勁道之大,雖是以空手點出,竟發出「嘶」「嘶」的破空之聲,令人駭然。
  別看他這一式發出,雖是簡單的一點而至,但卻包括了天下劍術之精華,變化方面,無論是兩儀、四象、六艾、八卦,全然在內,出手之下,一派劍術宗師之風湛然流露,他這劍神之名,當之無愧。
  但見雷公神色凝重,不敢分神,驀然右手一翻,變掌心向外而向內,小指斜劃而出,不是方纔那一式無懈可擊的守式是什麼?
  說時遲,那時快,雷公內力盡吐,勁氣激盪處一硬生生將胡笠變化得不能再多的攻勢封回。
  兩人一齊停下手來,呆得一呆,想到自己功力精進如斯,對方的絕招都能接下,不由相顧駭然。
  過了片刻,兩人撫掌相對大笑,胡笠洪聲道:「天下英雄——」
  雷公程景然朗聲緊接著笑道:「唯使君與吾耳!」
  窗外岳多謙聽得心中冷嗤一聲,但仍不得不暗道:「這兩人武藝蓋世,已成莫逆,這場架是打不成了,我且再找人助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