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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郎心如鐵不解情

  是傍晚的時候!
  夏陽已沉入了西山,天際卻仍棲息看朵朵的彩霞!
  一望無涯的草原上,仍然蕩漾著悶人的熱氣,只有那浪濤滾滾的疏勒河邊,感染了河水的濕涼,有些絲絲的清涼之意!
  牧人們都歸去了!
  牲畜卻不曾,它們都懶傭的倒臥在河邊的草地上,分享著河水的清涼!
  驀地,一聲清潤的長嘯,不知超自何方,接著有一聲向如沉雷的牛吼響起,似在響應嘯聲!
  群獸聞之頓時驚起,剎時間蹄聲如雷,齊齊向草原逃去!
  河岸邊,在獸群讓開了之後,突然現出了一銀一藍的兩道虹影,捷如閃電般貼地相對而馳,轉瞬間堪堪相撞,卻霍地齊齊剎住,立時現出了一人一牛來!
  那人影一頓之下,輕飄飄躍上牛背,舉手輕撫牛頸。那牛兒偉軀一轉,復順著來路,沿河岸絕塵而去!
  不用說,牛是小銀牛,人是羅天賜!
  羅天賜在隴西牧場的場主家裡,發覺場主蘇治泉與其千金蘇巧燕神色有異,多年來私心對蘇治泉所起的飲慕,竟因而完全破壞!
  他有些悲哀,不為自己,卻是為了蘇治泉這對父女!
  他覺得自己來牧場的目的已了,沒有再呆下去的必要,故此藉休息之名,在蘇治泉後宅的小書房中,施展出罕世無匹的輕功,遁出寨去!
  沒有人發覺,也沒有人送別,羅天賜心中反有些悵然若失!
  因為在他說來,這一去再不可能回到這啟蒙他初解人事的地方來了!這雖則並非他自己的家,但究竟是年幼時呆過的地方啊!
  人,不都具有戀舊的情操嗎?
  黑暗掩蓋了大地的一切!
  孤獨與寞落的僻村草習,在黑暗中更顯得孤寂與寞落!
  因為村中的生物,已然入息,連雞鳴犬吠也不相聞了!
  一條悄悄地龐大的白影,移進村頭,移進樹林!白影上冉冉地飄下一條黑影,落地無聲,卻不足三尺!
  啊!不,他是跪著的。他跪在一座墳前,叩頭行禮,然後竟發聲祝禱:「爹爹,娘啊!你們的賜兒回來了!賜兒學成了本事,也立定了志向上賜兒記得爹爹的遺言,賜兒要設法探究自己的身世!……」
  無風無月的黑夜,在林中看不見一切,但這陣嗚咽的祝禱,卻表明了林中人的身份。
  是羅天賜,他是來叩別養身的父母的!因為他已然決定,要暫時離開邊塞,到人煙稠密,文物繁集中的原去!
  他有萬丈的雄心,也有的凌雲豪氣,但此刻跪在養父養母的填前,卻是英風盡失,嗚咽著流下了兒女情淚!
  銀牛「小銀」未見過小主人表現過這種神態,此時見狀,不由大為驚疑!
  它「唔唔」地低鳴著,似疑問似勸解,其聲雖低卻沉,在靜夜深林裡,突然而作,不但宿鳥為之驚飛,連村中的夢裡人,也都被它驚醒了!
  羅天賜卻不理會,他緩緩的祝福,緩緩的叩頭,起身後緩緩的凝視著四周,好半響力才依依不捨的長歎一聲,跨上牛背,悄然馳去!
  他走了!靜悄無聲的來了又去,表面上似乎未留下半絲痕跡,但誰又如他的心中,發生了多大的波動呢?
  那兒時的歲月,那溫馨的親情,皆是柄承熱的烙鐵,只要是烙在心上,這一生便太難塗抹得去!
  然而,他畢竟走了!因為他有著更加遼闊的世界,等待著他去開創,有更多的溫馨的情意,等待著他去找尋!他不能困守一隅,只生活在過去裡!
  是的,人不能生活在記憶裡!那將會失去任何生之義意!
  人在生活於現在,其目的卻是為著將來!
  安西,又名沙洲,是關外玉門、安西、敦煌,三縣的中心,也是河西的文通中樞,具有關外三絕之一的一風。
  安西的風沙特別大,刮起來沙飛石走,樹拔屋倒,當演成極大的災害,與吐魯蕃的熱,鎮西的冷,合曰:「關外三絕」。
  羅天賜沿疏勒河到達這兒,初次接觸到許多新奇的事物!
  他施然而行,用一根籐條,纏著「小銀」的長脖,一端握在手裡,做為象徵,以免驚世駭俗。
  他好奇的望著一排排矮屋,望著矮屋中開設的各種生意,與進進出出的各色人等。覺得非常有趣!
  別的人,也紛紛注視看他,用各地的方言,竊竊的猜測,他是那一路人物!
  他看見一家飯館子,想走進去吃些東西,但到了門口,聽見房裡面「哇啦哇啦」的講話口音,一點也聽不懂。
  他猜想那大約是藏人開的,他藏語一竅不通,只好退回來,另找他家!
  走了約半條街,羅天賜望見一店,破舊舊的布招上寫著「北京老店」。
  羅天賜大喜,過去把小銀栓在店前,一群馬匹旁邊,進去一看,店家與店人們,果然多半都是漢人!
  只是這小店裡,已然坐滿了漢人,猜拳行令聲,杯盤交錯聲,與談笑聲交響而作,亂哄哄的熱鬧之極!
  羅天賜大為躊躇,正拿不定主意,店小二已然笑嘻嘻的走了過來,哈腰相讓!
  「大爺您快請進來吧!那邊還有坐呢!」
  說著,扭頭大喊:「看坐位」」!」
  聲音響而且長,高拔於操音之上,全店皆聞,其他四五個小二,一齊答應,聲音整齊,引得眾酒客都不住停筷扭頭,向店門邊望來!
  羅天賜初臨斯景,被他這麼一鬧,真有點窘,他玉面微微一紅,垂下眼簾,跟著小二,穿過人隙,直走到最後窗畔一張桌邊!
  小二道:「大爺,你老委屈一下,暫時和這位姑娘……」
  羅天賜一聽姑娘二字,一猛抬頭,頓時和那位姑娘打了個照面!
  羅天賜心頭一震,卻不敢多看,忙垂下頭,坐在那姑娘對面,暗自忖道:「怎麼我好像在那兒見過她呢?這麼面熟……像………」
  像誰?羅天賜想不起來,有心抬頭細加端詳,卻又怕那姑娘誤曾,他是輕薄的登徒之流!
  無奈只好強忍著,垂頭苦思!
  小二將飯菜牌子遞到羅天賜旁邊,不見他接,也不聞他吩咐,也不由心裡奇怪!
  「這位爺怎麼了………」
  拿眼一瞟那邊的姑娘,卻見她此際停筷不吃,竟也垂下螓首,摸弄著翠綠緞制的衣袂,害起羞來!
  年輕的女孩子害羞的姿態,本來就美得撩人,何況這位姑娘是芙蓉其面,秋水為神,滴粉搓酥,儀態萬分呢!
  小二看得心裡頭有點兒癢,但扭頭看看四周圍五六桌玄色勁裝窄衣的彪形大漢,一個個停杯,瞪眼虎視眈眈,就不由心頭打鼓,不敢把魂兒放出竅去,往邪裡想!
  他干「咳」了一聲,把菜牌子往羅天賜手裡一送,小著聲詢問!
  「大爺你要吃什麼?………」
  話未說完,卻見這「大爺」似被他嚇了一跳,猛一抬頭,菜牌子卻不知怎的「吧噠」一聲,掉在地上。
  小二俯身去拾,一伸手:「怎的………」,怔了!
  四周坐著的動裝大漢,有的順著小二的手,往地上一瞧,也不由驚「咦」出聲。
  羅天賜驚覺自己的失態,趕緊把缺了一角的菜牌子拾起來,胡亂指著最前面四樣菜,對小二道:「弄這這四樣來吧!不吃酒,帶一盤饅頭就行………」
  說著把牌子往小二手上一塞,又道:「等會兒多賞小費,你,你拿走吧!」
  小二兩眼瞅看那本是四方,現已少去一角的菜牌,心裡頭直叫:「邪門!」等應著轉身離去。
  四周幾個動裝大漢,這一下看清楚,那牌子整整齊齊的折去左下一角,宛如刀削一般,不由在驚奇之下,對羅天賜大加注意!
  原來羅天賜適才失神,店小二猛古丁遞上菜牌,他一驚之下,竟將那一角整個的捏成碎屑。
  他悄悄將碎屑撒在椅下,心裡頭可仍不會想起,對面的姑娘,是曾在何處見過!
  他忍不住好奇之心,抬頭微睨,卻正巧又遇上,那一雙亮晶晶,黑漆漆,圓滾滾的大眼睛!
  他心中一慌,迅速的又垂下頭,就在這剎那之間,他似乎瞥見,那姑娘頰上似添了兩個淺淺的酒窩!
  一陣電光,掠過心際,他略有所悟,卻略又有所失!
  因為他清楚的記得,韓茜茜的面頰上,也是有這麼兩個酒窩的!
  只是,她雖與韓茜茜,有許多相似的地方,卻絕非是她,因為他知道。韓茜茜絕無她這種英爽的巾幗氣質……驀然,一陣響亮急-的馬蹄聲,在店外傳來,聲方入耳,人馬已到了店外,豁然而止!
  店裡的客人,尤其是那批動裝大漢,與羅天賜對面的女郎,都是識馬的主見,聞聲知馬,必是匹千里駿駒,都不由齊齊向店外望去!
  只見果然是一匹黑色的高大駿馬,企立店家,馬上人裳紅如火,嬌艷如花,艷紅的羅帕包頭,較邊斜掛著一枘紅穗的寶劍,秀眉微皺,正別睨著她的四周!
  羅天賜一瞥之下,頓時暗叫:「糟糕」,心想:「怎麼她也跑出來了?是……可別進來……可怪看見小銀……」
  那知,怕什麼,就有什麼,那紅裳艷女,不但已下了馬,更還伸手拿下了鞍上寶劍,往店裡進來!
  羅天賜將頭垂得更低,只希望她不要發現自己。
  誰曉得對面的姑娘,竟而站起身來,驀的嚦-的開口歡呼:「巧燕姐,你怎麼來啦!快過來羅天賜大吃一驚,偷眼一瞥,還沒人注意到他,速即使出「鬼影百變」的罕世輕巧,顧不得驚世駭俗,輕恍肩,頓時由桌邊窗口,飛逸而出。
  落地點腳,身似飛鶴,化成一溜輕煙,飄上房背,輕吹口哨,示知街上的銀牛到街外相會,立即展開身法,使盡十成功力,自房頂上,向街頭掠去!
  他這一盡展腳裡,那還不快,雖在這日驀之際,街上的行人,仍無法見其蹤影!
  店裡的諸人,尤其是與他對面坐的姑娘!迎過隴西牧場的千金蘇巧燕,回身一瞧,對面的一位俊美絕倫的少年,突然失蹤,不由得大為驚奇!
  那姑娘「咦」了一聲,迅速對身後一桌上坐著的四位大漢,微一點手。
  那四人如響斯應,竟不顧驚駭世俗,「嗖嗖嗖」,四人竟連袂越窗而出,閃電般掠上瓦面,分四方站定,手打著涼蓬察看!
  店家與其他的客人見狀,頓時又驚又疑,不知發生了何事!
  只不過他們都十分乖覺,竟還能力持鎮定,見怪不怪!僅僅是把說話的聲音放小了不少!
  蘇巧燕不明就理,愕然訊問翠衣姑娘:「倩妹妹,什麼事………咦………」
  她稍以遲疑,似想起什麼事,但尚未說出來,屋面上四位大漢,已然頹然竄進,由其中一個目閃精光的漢子,對翠衣姑娘低聲稟報:「小的沒有………」
  翠衣女郎黛眉微皺,粉頰上掠過一陣訝疑之色,只是這表情瞬即消失,平靜的輕搖玉手,示意那四人不必再說,轉臉挽住蘇巧燕,撥她就坐,嫣然一笑,悄聲告訴她:「方纔小妹對面來了個客人,看年紀很輕,沒什麼奇處,卻不料就在小妹起身迎接表姐的轉眼功夫,忽然失蹤不見,表姐,你說奇怪不奇怪!」
  蘇巧燕大吃一驚,芳心暗想:「什麼人有這麼高的功夫,能在秦州一君華蒼元的獨生愛女華倩倩身邊溜走,而不被察覺?憑華家鐵騎隊四位正副統領,親身追蹤,都未發現半點形蹤?這………難道是他………」
  想到他,蘇巧燕芳心怦然,半喜半怨,急忙問:「他,表妹他長得什麼樣子,可是騎著條銀牛來的?」
  那翠衣姑娘華倩倩,聞言沒來由的粉頰微現出-紅,長長的睫毛一垂,輕搖著耳邊兩隻翠玉耳環,細聲悄話!
  「小妹未曾注意,他………」
  她微抬眼簾,用以雙秋水為神的明眸,凝注著蘇巧燕,似欲著穿她的心抑,悄語輕問:「他,他是誰?表姐你怎的獨身跑出來這麼遠呢?是為了找那個騎著銀牛的人嗎?」
  蘇巧燕嫣然一笑,應道:「表妹你只猜對了一半,愚姐確實是為了尋人來的,不過那人是不是騎著銀牛,愚姐便不太清楚!」
  華倩倩不知道為了什麼,直覺的感到,這位表姐所要尋找的,便是適才對面的少年人。
  同時也不知為了什麼,芳心裡泛溢著一種極不舒服的情緒。
  只是,此刻她顧不得整現分辨,她得應酬這位多年未見的表姐,不能夠讓人家窺探得她的不正常!
  她強自抑制下心中不快,輕笑一聲,半調侃半玩笑的道:「那他一定是表姐的知己了,但是表姐怎的會想到他騎著牛呢?」
  蘇巧燕似被她這聲輕問,挑起了心中的淒楚,竟而眼圈微紅,幽幽歎息著說:「唉!這事說來話長,等以後有機會再告訴表妹吧!……致於愚姐猜想他騎著銀牛,實因在街上突然看到店前有一罕世銀牛,似與他過去所騎的一般無二,所以愚姐才停了下來………」
  話未說完,店小二托著個大托盤走了過來,及至臨近桌邊,突然發現到叫菜的客人,忽的變成了一位紅裳帶劍的美艷姑娘,不由「哎唷」一聲,犯起疑來!
  華倩倩瞥見他那付進退失措的愕然之色,心知他必是未瞧見表姐入店,忙即輕招素手道:「夥計,把菜放到這兒吧!方纔那位客人給氣走啦!我姐姐剛到還沒吃飯呢!」
  那小二這才恍然,忙即將托盤放下,一邊布菜,一邊半討好半埋怨的嘀咕道:「這位大爺可真是的,點了四樣貴重的菜,不吃也不去通知櫃上一聲,幸虧姑娘你大慈大悲,要不糟蹋了好菜事小,萬一櫃上責備小的,簡慢了客人,所以才把客人氣走,要小的賠償菜價,就是扣小的二年的工錢還不夠呢?」
  「不」字出口,店小二忽然怕姑娘們嫌貴不要,忙哈腰送笑,改口道:「不過這菜雖然貴了點,可真是好吃,這一帶除了小的這座北京老店,別家就休想嘗到這麼新鮮可口的東西,不信姑娘請先嘗嘗,要是小的說得不對,姑娘你可以拆掉小店的金字招牌!」
  兩位姑娘,聽見他說得認真,齊望盤子裡一瞧,卻見一個盤是只肥大的熊掌,一盤紅燒海參,一盤油炸黃河鯉魚,和一盤火爆莫子狸。
  這四道菜,除莫子狸外,全都是千百里外運來的珍品。
  華倩倩微微一笑,揮手令小二退去,收手時織指一挽,作了個手勢,她身後一個動裝的大漢,悄悄的站起來,向店外走去。
  華倩倩舉筷相邀蘇巧燕道:「來,表姐快請用飯,小妹與表姐六七年不見,這一次不期而遇,讓小妹做個現成的東道………」
  蘇巧燕客氣道:「表妹遠來天水,地遠陸遙,此地雖是外面,但總離愚姐的家近些,所以這東道還是該愚姐做的!」
  說話間雙雙舉筷,一嘗名菜,果然是味美可口,好吃之極!
  蘇巧燕想是餓了,垂頭用飯,吃得更是香甜。
  華倩倩淺嘗既止,見狀微微輕笑,也不再同她客氣,目光一掠,卻見那大漢已然返來,朝著她微微搖頭!
  華倩倩秀眉輕蹩,對問蘇巧燕道:「姨父在場裡嗎?表姐出來,姨父他能放心嗎?」
  蘇巧燕聞言,連扒了兩口飯,待咀嚼完了,方才回答!
  「爹爹在家正忙著調教牲口,愚姐為了遊歷中原,怕爹爹不答應,是偷偷溜出來的,故此愚姐非常抱歉不能夠陪你回去………」
  說著微微考慮了一下,繼道:「表妹若是見了我爹,請千萬別說遇見我愚姐之事,否則,若我爹追了上來,非把愚姐捉回去不行。」
  違背父親私逃的行為,在蘇巧燕講來,竟爾面不改色,且前言不覆後語,適才明明是說,找的是情郎,這功夫偏說是為了遊歷中原。
  華倩倩聽了,表面上連忙應承,不告訴她父親,芳心裡卻不由對這位多年未見的表姐,另眼相看了!
  只是,她的芳心裡,不知怎的,卻又浮泛起難過的滋味,同時在這種滋味裡,又清楚的冒起「他」的形影。
  這形影是那麼英俊瀟酒,宛如臨風的玉樹,亦宛如溫文的處子。他是那麼守禮與拘泥,與她對面相對,只看了她兩眼,而且有點臉紅!
  「他」是溫文與雄發的結合,是閨中的懷春的少女的理想對象。
  華倩倩芳齡二九,一直是浸沉在武學文事裡,沒有時間給她去編織卿卿我我的幻夢,同時也一直鄙視男子,自許為巾幗英雄不讓鬚眉的!
  但今天卻無端冒出個男子,闖進了她的心扉,在不知不覺間,刻劃下驚鴻一瞥的印象,使她竟亦如其他的俗庸女子一般,「懷」起春來!
  蘇巧燕吃罷,抬頭瞥見表妹華倩倩垂首凝目,若有所思,輕喚道:「表妹,你這次西來,又是選購馬匹吧?還有什麼別的事嗎?」
  華倩倩輕輕「啊」了一聲,驚覺到自己的失態,粉面微紅,低環倩笑道:「上次小妹西來,在表姐牧場上挑回數十匹健馬,家父十分讚賞,這次小妹武學粗成,家父也有意讓小妹到中原遊歷一番,只是家裡的良馬雖多,卻無名駒,所以家父讓小妹親來西北,一者向姨父姨母及表姐請安,二者也請姨父為小妹費心,尋一匹千里名駒!……」
  說著,微一頓挫,繼道:「店前的什麼銀牛,已不見啦!表姐你在此住上一宵,與小妹同床夜談如何?」
  蘇巧燕適才沒看見她用手勢,令手下出店去查。聞言微微一怔,芳心裡不由對這位多年未見的表妹,產生了一種莫測高深的感覺!
  她下意識的回頭望望店外,方道:「此際天色尚早,愚姐尚可再趕一程,就此別過,等到了中原再和表妹,聯床夜話吧!………」
  說著,已然站起身來,作勢欲去。
  華倩倩也不強留,起身相送道:「表姐珍重!這一路去,表姐若是遇上什麼黑白兩道的人物,不必與他們認真,只要提一提天水華家堡,大約他們就不會故意留難了!」
  蘇巧燕口裡道謝,移向店外,在經過櫃合時,意欲解囊付帳,華倩倩忙攬住她,微笑嫣然道:「表姐不必客氣啦!這帳小妹均已付過了,表姐快請上路吧!」
  蘇巧燕果然忙著上路,顧不得與她多言,匆匆又謝了一聲,出店上馬,絕塵馳去!
  華倩倩送到店外,目送蘇巧燕飛馳去遠,正待回身入店,無意間偶盼適才蘇巧燕的來路,正望見適才坐在對面的少年,牽著頭雪白的大牛,施施然走了過來!
  華倩倩心頭不由得怦怦大跳,一時也分不清是啥滋味,心想:「好傢伙,真有你的,竟然在本姑娘面前賣弄本頓,本姑娘偏不信你能強到那裡去!」
  想著,不錯眼的直打量他,卻見他垂著頭,由這「北京老店」的側門,牽牛直闖了進去,華倩倩心頭陡的又是一陣跳動,扭轉嬌軀,卻穿入正堂,直往店內走去。
  正堂內卅多位彪形勁裝的大漢,見狀都不由一怔,每個人心中,也陡的升起了疑問。
  「怎麼小姐忽然又變了主意?不走了?」
  在適才華倩倩坐位之後,一桌四人,此際卻當先站起,其中一位面加重棗的-髯漢子,開口
  叫店家道:「住店啦!夥計,有上房嗎?」
  說著話,不待店小二回答,便急匆匆向店內闖去,其餘的勁裝大漢,見狀亦紛紛立起,跟縱而進,剎時間將正廳空出大半!
  安西的有名的風,到夜靜更深之時,顯得格外的凌厲,每一間房子,雖然緊關著門窗,第二天清晨,桌椅各處,仍然會鋪蓋上一層細沙!
  是深夜,是無月有風的深夜二北京老店的後園裡,一片寂寥與黑暗,顯然客人們都已睡了!
  驀的,一聲布谷鳥啼,音量極輕,卻劃破了勁風與黑暗,剎那間,啼聲方住,靠北一列五間店房的後窗,竟齊齊啞然洞開!
  瞬息間,窗洞中「嗖嗖」飛縱出五條黑影,一個個身法輕靈,落地無聲。
  落地稍沾既起,分四方掠近正南面一列店房,隱入暗影之中!
  其中之一,身材纖細,身法曼妙多姿,看似女子,她一掠落入庭院,並不隱身,絨手一揚,打出一枚鵝卵石子,去勢疾如飛矢,直往南屋中央一窗打去。
  堪堪將擊在窗紙之上,破窗而入,那窗門生似有什麼靈性一般,忽然啞聲大開,那石子直投入屋,卻不聞石子落地或撞擊在物體之上的任何聲響!
  這一來,大大出乎那投石問路之人的意料之外,她微微一怔,頓生高深難測之感,陷入了進退維谷的煩困。
  那知,就在她微怔之時,眼前微花,丈餘外霍地出現了一條人影,她大吃一驚,差點兒為這無聲無息,倏忽而至的人影,大叫出聲!
  她連忙舉手摀住櫻唇,定睛一瞧,眼前這人影,不是別人,正是白天裡倏然在自己對面失蹤,爾後又施然重臨,落在自己對面房間裡的年輕人!
  她驚退牛步,芳心不自主的怦然欲跳,分不出是喜是怒,是怨是懼。她有點猶疑與後悔,暗怪自己閨女家,不該多事,打擾這年輕俊秀的男子!
  但事已至此,還有什麼辦法?人家出來已站在自己的對面,自己又怎能毫無表示,便打起退堂鼓呢?
  她稍微凝神秀目一轉,霍地扭身對那少年學手微招,立時施展開絕頂的家傳輕功,向店外飛掠而去!
  那少年,正是羅天賜,日間他到了安西的北京老店,正準備用飯,那知道冤家路窄,偏偏那蘇巧燕,竟也翩翩然來到了此地!
  羅天賜雖然涉世未深,卻也貫通了生死玄關,靈智大增,他見微知著,體會到隴西一掌蘇治泉父女,欲對他有所圖謀,不等到惹火燒身,便既悄然隱退!
  故此,在此地他自然不願意再和蘇巧燕會面糾纏,不等他發現自己,就悄然通知店前的銀牛,遁出城去!
  他到了城外,與銀牛會合,向別人一打聽,下一站「小宛-」離此尚遠,銀牛的腳快,但無奈自己的肚子不行,已然餓了一日,再不吃雖不致於餓死,只是卻覺得犯不著為了藏避蘇巧燕,忍餓挨饑!
  故此,他決定還是不走,心想:「她在北京老店裡吃飯,我不能到別家去嗎?……」
  想到別家,記起那家藏人開設的一家飯店,便自在城外繞一個圈,重新由西門進去。
  他走在街上,十分留神,一方面是為了尋找漢人開設的飯店,另一方面,卻也是提防著,別無意間撞上蘇巧燕。
  安西的地方很小,闌市就這麼一條,以羅天賜目力之佳,自不難由頭一望到底。
  故此他還未走到那藏人所設的飯館,便已然望見,蘇巧燕匆匆上馬,絕塵而去。
  這一來羅天賜大為放心,便決計再回那北京老店,大嚼一頓。
  為防萬一,他不欲再坐在正廳裡拋頭露面,便一逕牽著銀牛,直入後院,訂下了一間清靜的房間。
  後院的夥計,不知他適才前面之事,故此只是奇怪,這客人硬要將那只怪銀牛留在房子裡,實在未曾想到別的!
  羅天賜足不出戶,連飯菜也叫進來吃,吃飽了便關上房門,盤坐著在床上用功!
  雖然如此,他可也在窗隙中窺見了翠衣女郎,與那卅餘位動裝騎士住定在他的對面的情形!
  他暗暗猜測,這少女與一群彪形大漢,必是些武林人物,他也暗暗的動了疑念,認定姑娘既然與蘇巧燕姐妹相稱,必然有親戚關係!
  只是,他想破腦袋,也只記得蘇巧燕有個表妹,是………他心底靈光一閃,霍然大澈悟的!
  「這,這翠衣姑娘,不就是過去自己曾指點她去隴西牧場的小姑娘嗎?」
  想到那小姑娘,在他的心版上,立時浮現了一個小蘋果般的可愛的小臉,清澈的大眼,及兩隻淺淺的酒窩兒來!
  「這是她,一點沒錯,就是她啊!………」
  他自己在心底大喊著,指證自己的推斷,無可置疑,一股莫名的興奮,激盪著他,使得他坐立不安!
  他好奇的渴望著,對如今已然長成婷婷少女的小姑娘,作一番仔細的凝視,同時也渴望著,。想讓她知道,當年那衣不敝體的黑野小子,便是自己!
  這一種心理,非常微妙,不是欲也不是愛,而是一種故友重逢,急於互訴的溫望,與一種欣見故友無恙的興奮的交織情緒!
  當然,事實上那華倩倩不但不認得他,甚至也記不得過去之事。但是在羅天賜的心靈裡,那位華美的小姑娘,是他平生第一次見到的認為美極了的人!
  同時,她又是那麼和善,那麼明理,那麼可教與可親。他倆的相逢,雖只如驚鴻之一瞥,極其短暫,然而在羅天賜的心上,卻一直是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
  不過他雖然產生了這種感覺,而一直興奮得睡不著覺。但實際上卻並未訴之於行動,當真去找那女郎,訴說心事。
  他只是躺在床上,望著帳頂,聽著風聲,默想著可能又不可能的情勢!
  一更,三更,直到三更的梆子聲響了,他仍未睡著,卻聽得一聲「布谷」啼自八丈之外。
  若是換了別人,必無所異,但羅天賜此際功力大成,聽聲辨位之術,不但能判別方向,更能判斷出發聲的正確方位?
  這八丈之外,正是正南一列店房的所在,那布谷馬兒,慣生於林間野地,怎的會突然在對面房中叫起來呢?
  羅天賜疑念一起,翻身下塌,俯身自窗隙中向外一看,果然見一條纖小的身形,飛落在正面院中。
  羅天賜目如電閃,夜視的本領,已達極峰,故此院中雖黑,此仍能看清那人影不是別人,正是那蘇巧燕的表妹,翠衣碧裳的姑娘!
  他心頭悴然,正在暗自猜測她的用意,霍見她纖手一揚,已直向窗上疾射來一枚卵石。
  羅天賜見狀,心中一動,啞然開窗,伸手將卵石接在手中,速即施展出無上輕巧,「鬼影百變」的絕世身法,向窗外掠去!
  那兒影百變的輕功身法,快捷處疾逾電閃,倏忽猶似鬼魅!瞬息間飄墮到那翠衣女郎面前,竟將她嚇了一跳!
  羅天賜歉然凝立,心中暗想:「你既然引我出來,必然有事!……」
  故此,便不言語,靜候那姑娘開口!
  那知那姑娘竟也不說,回身招手,而直向店外掠去!
  羅天賜猜不出她是何意,但既然人家招手,自己豈能示怯不去?再說他自忖無慚於心,不怕她找他麻煩,其實便真個話不投機,打起來亦無所懼!
  何況,他早已想見見這位姑娘,和她談談呢!
  故此,他毫不遲疑,瀟灑舉步,跟隨著那姑娘,竄房越脊,直往城外掠去!
  他身形方自消失,黑暗中突然轉出四條人影,疾捷的跟蹤在羅天賜的身後,掠向城外,正是那華倩倩手下四人!
  這一行六人,首尾成三批,不移時越由安西的城牆,華倩倩邊走邊打量地形,來到一處林邊,似不停頓,而直向林右繞去!
  羅天賜跟在後面,心中大疑,搞不清她到底弄什麼玄虛,跟蹤來至林右,暗中凝神查聽,未發現林內埋伏著人,但卻意外的發覺了身後四個人!
  他暗自一笑,卻不點破,片刻間,霍見那女子,突然剎住身形,轉過身來!
  羅天賜見她停下身形,反而將腳步放慢,緩緩踱著方步,直走到華倩倩身前五尺站住,靜立等她開口!
  華倩倩秀眉輕-,秋水凝神注視著羅天賜一璺一動,瞥見他瀟酒行來,恍如行雲流水,剎似玉樹臨風,芳心裡分不出是怒是喜,卻直覺得有一股鬱鬱之氣,積在心頭。
  兩人靜靜對立,約有一盞茶時,羅天賜瞥見這位曾識不熟的姑娘,目光如電,直盯著自己,卻不開口,不由得又窘又疑!
  他微微乾咳一聲,雙手微拱,到底是先說了話:「姑娘請了,在下午夜幸蒙寵召,不知何事,可否見示………」
  華倩倩粉面無端一熱,心頭一陣鹿撞,眼簾一垂,強自鎮定,鶯聲開口道:「閣下高姓大名?日間同桌,何故無端失蹤?是有不得己苦衷,抑或故意在本姑娘面前,賣弄輕功絕學?若屬後者,本姑娘不惴冒昧,倒想與閣下,較量一番!」
  羅天賜想不到她會為了這事,聞言微微一怔,朗聲道:「在下羅天賜,日間有幸與姑娘同席,後忽因有急事匆匆離去,並非有意賣弄,請姑娘見諒是幸!」
  華倩倩也是想不到羅天賜這等遜和,無一般江湖人爭強鬥狠的習氣,微感錯愕。
  只是她既有存心,怎能使這般輕易作罷?只見她眸珠一轉,又自鶯聲嚦嚦的詢問道:「日間本姑娘表姐,隴西牧場場主的掌上明珠蘇巧燕,突然蒞臨,與本姑娘不期而遇,聲言要找一位攜帶著一條銀牛的少年,當時因表姐臨別匆匆,雖未言及所為何事,但本姑娘忝為表妹,卻又其巧發現閣下,怎能不問?………」
  羅天賜又是一怔,反詢道:「姑娘欲問何事?」
  華倩倩微微一頓,故意冷「哼」一聲道:「閣下心中明白,何須本姑娘說明?」
  羅天賜愕然道:「在下心中確有許多瑣事,但不知姑娘問的是那一件?在下如何說明?」
  華倩倩芳心,覺得他這話確是有理,但卻故作微嗔之狀道:「好,閣下既然裝傻,待本姑娘提你一句!」
  說著,語氣一頓,繼道:「本姑娘表姐,為何追尋閣下?」
  她這可是明知故問,皆因以她那察顏觀色的本領,早已看出蘇巧燕傾心於所找之人。只是她仍然提出來問,一來有故意為難之意,二來確是想從羅天賜的口中,探察他對於蘇巧燕的感情!
  羅天賜不明此故,概然道:「在下過去曾在隴西牧場上做過牧童………」
  此語一出,華倩倩不由自主的「啊」了一聲,道:「那麼,上次本姑娘來時,閣下曾見過………」
  這一詞衝口而出,說到本字,霍地驚覺,自己這話無聊之極,不由住口不語。
  那知羅天賜微微一笑,接口道:「在下那時初入牧場,並未得睹芳蹤,只不過在老家牧牛之時,曾見過一位姑娘,乘車率騎,向在下詢問,通往隴西牧場之路,那姑娘………」
  華倩倩忍不住「哦」了一聲,緊盯了幾眼,驚喜交集的接口承認:「那正是本姑娘,你,果然是那放牛的黑小子嗎?」
  羅天賜朗笑接口道:「在下正是那放牛的黑小子,難為姑娘,至今尚能記得。」
  華倩倩被他這一陣笑,直笑得臉紅心跳,既覺難堪又覺得自己似受了他的感染,不由得嫣然笑了起來!
  羅天賜見狀,心頭大感興奮,不由華倩倩催問,便自動的繼續述說,追懷往事:「在下那日信口胡謅,待姑娘率同從騎去後,自己可並不真個知道,通往隴西牧場之路,故而連忙趕回家去,待欲問明先父,再追上姑娘改正前言,那知,在下返家竟晚了一步,堂上兩者竟雙雙中了毒蛇之毒,奄奄待斃,在下當時幼年笨拙,不知解救之法,眼看著兩老,先後死去………」
  說到此處,羅天賜憶起當日的情景,不由得語聲嗚咽顫抖,戚容滿面,長長的歎息一聲,住口不言。
  華倩倩見狀,頓時忘卻了自己的存心,大起同情之心,不由主輕移蓮步,走到羅天賜身側,慰勸起他來:「人死不能復生,為人子者,追根思源則可,傷勞害神則大可不必,你………」
  說到「你」字,華倩倩霍地住口,芳心裡不由暗暗奇怪:「我這是怎麼了?怎地關心起這個陌生人呢?」
  但每一個思浪,卻湧起反波:「他不是陌生人啊!不是曾指點過你的路徑嗎?我輩武林中人,不是有句俗話嗎?受人點水之恩,當湧泉以報,他過去加惠於我,我為什麼不能夠安慰他呢!」
  這念頭所持的理由,十分嚴整,她愈想氣勢愈壯,故復又柔聲道:「那時你指點的所行力向,十分正確,當晚我們就到了隴西牧場,我姨父家裡,怎麼說不對呢?」
  羅天賜被她這一陣軟語慰勸,細聲打岔,不但把心頭塊疊化解,卻還使得他自覺著有點受寵若驚,心神波蕩。
  他忙即凝神定心,卻亦低聲回答:「在下在姑娘當時詢及以前,並未曾聞聽過隴西牧場四字,當時胡亂的一點頭,雖則誤撞的說對了方向,事後想起,卻總覺欺騙了姑娘,衷心欠安,故而連忙回家,想問明大人,那知家道橫禍,堂上雙雙身死,在下當時痛心之下,竟又將此事忘懷,直到三天之後,在下憶起先父遺言,命在下亦往隴西牧場,學練本事之際,始才想!………」
  華倩倩由他這番話裡,瞭解到羅天賜,不僅是像貌俊逸,更難得心地誠實無欺,不由更生了幾分好感,嫣然淺笑,頓時顯現出那一雙梨渦,道:「啊!我想起來啦!當時我在牧場上住了月餘,曾聽說有一個小孩,孤身一人到牧場土來,說什麼要學本事,別人問他,他要學什麼本事,他卻又說不清楚,當時我和巧燕姐……後來,我就走了。」
  她本來想說,當時她和蘇巧燕,都覺得那孩子笨得可笑,會想去捉弄他一番,後來讓她姨媽知道了,便嚴加禁止,不准她兩人胡鬧,所以了沒有去!
  但,話到唇邊,一者怕羞了羅天賜,再者瞧瞧他那付俊如金童下凡的倜儻神態,芳心裡也實在不信,他便是過去所見的,那個黑炭團兒。
  羅天賜見她吞吐不言,心知她必然是覺得自己當時笨得可笑。他不以為杵,其實他自己回想起來,過去的種種,也一樣有些奇怪,怎會那個樣子。
  他莞爾一笑,坦然道:「難怪姑娘見笑,連在下自己回憶起來,亦覺得那時笨得可笑。後來偶得機緣,在下深入祁連山,得拜在兩位異人門下,習藝至今,武學稍有成就,奉恩師之命,下山歷練,在下下山之後,憶起過去種種,頗念舊人,便順路往牧場上轉了一圈,那知……」
  他本待說出自己的感想,但想到對面這位姑娘,乃是蘇治泉的侄女,自己怎能在她面前,涉那謗言呢?
  華倩倩奇怪道:「怎麼我表姐要找你呢?你有什麼地方,開罪了她嗎?」
  羅天賜忙道:「在下怎敢開罪場主之女,實因蘇小姐平日響往中原,前日聽在下說,正待往中原一行,忽地也起了遊興,欲與在下同行,在下因不敢輕負保護之責,故而不辭逕別,誰料蘇小姐!竟爾獨自出來………」
  說到這裡,羅天賜霍聞得西北尢傳來一陣急騾的馬蹄聲笤,微一凝神,聘出其中竟只有三四騎。
  他不由大為驚詫,心想:「是什麼人敢在此深夜之中,攢敢路程?這一帶十分荒涼,常有野獸出沒,這三騎人數又少,既敢夜行,必然各具有一身本頒!………」
  華倩倩見他驟爾住口,起初頗為奇怪,一瞥他-耳諦聽之狀,學樣一察,亦發現了附近官道上,有三騎疾馳而來!
  華倩倩亦頗驚詫,凝目注視,不一刻果見西北力,出現了三條黑影,如飛而馳!
  羅天賜神目如電,及至那三騎馳近五十餘丈,凝視下頓時發覺,那三個不是別個,正是兩人談及的隴西牧場場主,隴西一掌蘇治泉,及他的兩位弟子,釣鐮槍石磊,及金羽。
  師徒三人,一律是勁裝單身,各攜兵刃,魚貫而馳,順官道直奔安西!
  看他等跨下馬匹,分明是千中選一的好腳力,但此際雖仍然未呈疲態,卻也是通體汗溢,顯然跑過許多路!
  羅天賜微一思忖,知他等必是不放心蘇巧燕孤身獨行,所以才追出來的,他暗暗歎息,天下父母之愛,果是深厚之極!
  他雖對蘇氏一家,已不再存有什麼好感,但此際也不由深深感動。
  只是,他自思不便出面,眸珠一轉,瞥見對面身側悄立的華倩倩,心中一動,便告訴她:「來人乃是姑娘的姨父,及蘇小姐的未婚夫婿,另外一人,則是令姨父的大弟子,釣鐮槍石磊,姑娘………」
  華倩倩一聞此言,不由大大驚服,羅天賜目力之佳,竟達如斯之境。
  只是,她顧不了別的,因為更便她吃驚的卻是從這話之中,得知了蘇巧燕訂親的消息!
  她芳心大跳,一時不暇分辨是什麼滋味,衝口而問:「什麼?我表姐訂了親了,那,那她……」「那她為什麼還要找你?」這句話沒說出來,但卻在她的心中,打了個大大的疑問之結!
  羅天賜只當她驟聞蘇巧燕訂婚之事,覺得驚奇,並未想到別的,微微一笑道:「姑娘可迎上去問問場主,自然便知道在下之言絕不會假,在下不便與場主相見,就此別過………」
  說著拱手一揖,還沒有舉步,卻聽華倩倩道:「喂!你到那裡去?」
  羅天賜一怔,方道:「回店!」
  華倩倩這才似放了心,嫣然一笑輕道聲:「好。」
  扭轉嬌軀,方待迎上官道,忽然又停下來,向羅天賜道:「你知道我的姓名嗎?」
  羅天賜又是一怔,連忙搖頭,表示不知。
  華倩倩白他一眼,方道:「記住了,我叫華倩倩!華夏的華,乃笑倩兮的倩……」
  不等說完,纖腰輕頓,去如飛矢流星,撲掠向林左官道,留下那輕柔細語,與淡淡處子幽香瑩繞在羅天賜的鼻端與耳際。
  他癡癡的,喃喃的重覆著「倩倩」二字,若有所得,亦若有所失,直到那官道上蹄聲騾停,靜夜中傳來「唏聿聿」三聲馬嘶,方始驚醒過來,一跺腳疾如風馳電掣,直往安西城中掠去。
  翌日清晨,北京老店裡出了兩件怪事。
  第一件,北屋裡那位年輕客人,連帶著他那條同屋同居的龐大銀牛,同時失去了蹤影!
  所幸桌子上留下了一錠銀子,償付過房飯之費,還有多餘,店家看在錢份上,只是暗地裡稱怪,倒沒有張揚。
  第二件,一到南屋裡,本來住著三十三位客人,清晨起來,不知怎的,忽然又多了三位。
  只是這三十六位,除了那翠衣姑娘美如天仙,可親可敬之計,其餘的一個個動裝窄袖,攜刀帶劍,豎眉橫目,煞氣滿面,一望而知都不是好惹的主見,店家和小二,眼雜心靈,就知道這些人皆是武林江湖上舞刀弄劍的好漢,不敢嚕囌,也只好把奇怪壓在心裡,不敢稍提。
  華倩倩昨夜將隴西牧場場主師徒接回店裡,交談之下,不但證實羅天賜沒有騙她,同時再進一步的曉得了,她姨父師徒此次遠離牧場,星夜趕路,為的便是要追回蘇巧燕!
  她為此暗暗的竊喜,覺得自己似乎已得到了初步的成功,因為由情勢判斷,一方面表姐蘇巧燕,無論對羅天賜懷抱著何種感情,皆已失去了任何資格,兩方面由羅天賜的言語與行動上看得出來,他即使蘇巧燕有些好感,這好感也極有限的!
  清晨,艷陽燦爛。
  華倩倩對鏡梳妝,看著窗外對面的一列店房,覺得有無比的快意。
  但然而這陣快意停不多久,便被煩惱猜疑代替。
  因為,南邊羅天賜所居一室,一直是門窗不開,店小二打水倒茶,伺候客人,好幾次過那一間,都不曾推門進去!
  起初,她猜疑可能羅天賜不願意與姨父蘇治泉照面,故此尚在擁被高臥,未曾起身,她為此煩急,覺得自己這一次把蘇治泉三人迎接了來,等於是在自己的身邊,豎立起一道堅牆,不但令羅天賜不敢來找自己,便是自己也不便去找羅天賜。
  故此,她有些後悔自己的多事,同時也盤算著,如何設詞與蘇治泉三人分開,讓他們三人,繼績去追他們的寶貝女兒。
  只是這一點十分困難,親誼之情面等等,卻是束縛,使得她不能漠視蘇治泉獨自奔波,而不去幫她找回愛女。
  因此,她煩惱著,一會兒自怨,一會兒怒人。
  但是,當再一次小二送茶水進來之時,華倩倩忍不住設詞套間:「聽說你們店裡有個人和牛住在一起,真的嗎?」
  可是,傷心得很,店小二沒有說:「對啊!那位客人員怪極啦!非要把條大白毛牛拉到他房子裡去不行,小的們不便違背客人的意思,只好任他如此。」
  那麼,她想好了,會跟著讚他一句。
  「你們真會作生意,要是我啊,早把他趕出去啦!」
  這一誇,店小二會謙虛幾句,一定會這麼說:「那裡,那裡,小的開店,就要是予人方便,那客人和牛,只要不鬧事情,小的們絕不會趕他。」
  那麼,她想她應該再追一句:「那條牛真這麼老實嗎?不要出來吃東西嗎?」
  如此,小二無論如何是說:「要的,小的已給他送去了。」
  或是:「或許是吧!不過現在那客人還沒起來呢?」
  則都是她所須要知道,證實羅天賜尚未離去的消息!
  但,那知事與頭違,店小二沒有如她所想的那麼回答,卻表示:「那客人一大早就走啦!」
  這一來,華倩倩大感震驚,同時也大為傷心,她揮手讓小二退去,獨自一人,坐在那烏鏡前,一時百感雜集,不知道該怨誰好。
  他正在發怔,突聽見房門「篤篤」之聲,接著傳來一陣蒼老的語聲:「賢侄女可曾起身了嗎?」
  華倩倩聘出是蘇治泉的聲音,趕緊對鏡擦去那不知何時溢出的兩行情淚,起身開門讓發須蒼蒼,一身動裝的蘇治泉進來,道:「早!」
  蘇治泉面垂歡容,紅光滿面的大臉上,隱含著一股憂急之色!
  他勉強擠著笑色,卻不落坐,問華倩倩道:「老夫準備盡今日之力,再趕一里,或許能追上侄女那頑皮的表姐,侄女你做何打算?是先去牧場?抑或是在此地等候數日,待老夫追回巧燕,一同而返?……」
  華倩倩此際,忽覺得興意索然,往日的豪情壯志,以及那不甘雌伏的雄心,倏忽滅了數成!
  她略微沉吟,鶯聲嚦嚦的道:「侄女昨日在此地遇見表姐,未能將她留住,致勞動姨父千里奔波,心實久安,竊意與姨父一同東下,一來可稍效輕勞,協同訪尋表姐,二來侄女也忽起思家之念,故此待找著表姐之後,侄女欲請姨父與表姐等,伴同侄女專返華家嶺………」
  她還未說完,隴西一掌蘇治泉,面色霍增喜意,搶先「呵呵」大笑,道:「賢侄女此言,正中吾心,老夫與華兄相別多年,久思前住華家嶺,拜述舊誼,總因場中瑣事纏身,未克成行,此次藉此機緣,正可一了多年宿願……」
  說罷,也不符華倩倩再說什麼,語氣一轉,繼道:「事不宜遲,就請賢侄女傳令屬下,速用早餐,立即起程如何?」
  華倩倩輕應一聲,纖掌輕拍,脆響方傳,門外霍奔進一個玄色動裝的四旬大漢,正是那鐵騎隊領隊之一!
  他進來對華倩倩默施一禮,竟然不理會站在一旁的蘇治泉。
  蘇治泉貴為一場之主一方之雄,平日裡氣頤意指,那受過如此冷淡,此際見狀,雖然是城府極深,面上仍現出不豫之色!
  華倩倩玲瓏心思,那能看不出來,忙先為兩人介見,道:「華叔叔,這位是我姨父,隴西牧場場主,隴西一掌蘇治泉場主,快來見過!」
  說罷又扭頭對蘇治泉介紹道:「姨父,華叔叔是家父的得力膀臂之一,鐵騎隊首席統領,人稱鐵骨金刀華子奇………」
  鐵骨金刀華子奇,聽小姐說這位是隴西牧場場主,到不覺怎的,但聽到他竟是小姐的姨父,卻是不便簡慢,忙即肅容抱拳,朗聲道:「華子奇參見場主!」
  隴西一掌蘇治泉,見華子奇這般說法,便也舉手還禮,只謙虛道了一句。
  「不敢。」
  便自不言!
  華子奇見他這般傲慢,心中不滿,卻礙于小姐在旁,不便發作,只得暗記於心,扭頭對華倩倩道:「小姐有何吩咐!」
  華倩倩看出兩人,神色間各有異樣,卻又不便點破,輕顰秀眉道:「煩華叔叔傳令下去,各隊速速用飯,飯罷隨同我姨父起身東下,尋找昨日與我碰見的表姐。」
  華子奇應一聲:「是!」轉身而去!
  蘇治泉等他走去,便邀了華倩倩,同去用飯,飯罷付了店錢三十六人一齊上馬,馬蹄驟動,浩浩蕩蕩,蕩起了漫天灰塵,出城而去!
  華倩倩與蘇治泉,並騎前導,其後是華家鐵騎隊兩個統領,再後面才是金羽與石磊。
  在他二人-面,華家鐵騎,兩騎相並而行,一個個人高馬大,威風凜凜,三數十騎,順官道延展二里多路,遠遠望去,真活像一條長龍。
  蘇氏師徒眼見華家鐵騎隊這等聲勢,不由得暗歎那秦州一君華蒼元,果然是名不虛傳,但看這匹隊鐵騎,己俱具霸踞一方的雄資了!
  華倩倩端坐馬上,放續緩進,朝陽映在她的臉上,反射起陣陣晶瑩的白裡透紅的光彩!
  只是那秋水與柳眉,淺顰輕愁,了無笑意,若含著無限心事!
  蘇治泉由側方望見,只當她擔心自己女兒的去向,想勸她寬心,但話到唇邊卻似被她的儀態所懾,竟然說不出口來!
  其實華倩倩心中那會關心這些,她此際滿心充塞著羅天賜酒灝的身影,與他的不辭而去的疑問!
  她有些恨他,恨他的無情無義,另一方面卻又代他解辯,舉例出許多他不得不走的理由!
  但任憑她自己舉例出千百萬充分的理由,但卻又無一個是羅天賜親口告訴她的,她該相信那一個?她不知!
  因此華倩倩只覺得芳心裡充塞的只是一團紊亂,她凝著雙眸望著原野的盡頭,她盼望著那邊會突然出現一條銀牛,背上馱著個自己渴欲一見的人兒!
  然而,許久,許久,那邊沒有出現過一個可疑相似的人與牛,自然也不會出現羅天賜!
  因為,事實上羅天賜也確實不在那裡!
  羅天賜跨下銀牛,腳程快速無匹,較之世上的千里名駒,尤有過之,加以它力大無窮,耐久之力特強,更非是馬力可比!
  故此,羅天賜四鼓起身,乘華倩倩去迎蘇治泉,尚未回店之頃,悄悄帶著銀牛,留下了銀兩,算做住店之資,越牆而出,順官道直下玉門!
  王門地頗荒涼,當地人傳說,此便是古代的「玉門關」。
  羅天賜與銀牛,到達此地,也不過化了二個更次,在五鼓將盡,黎明方興的當兒,他已然坐在市攤子上吃早點了!
  羅天賜並不停頓,早點用罷,立即起而東行。
  由玉門往東,一路所見是光禿禿的崇山峻嶺,路上也難得望見有什麼別人!
  羅天賜如此正中下懷,跨坐在銀牛背上,任命它放蹄疾奔!
  他端坐著,望著兩旁靜寂然的光禿山嶺,心靈上不由被染上寂寞的感覺!
  他想到二位師父,戚右與戚左,同時地想到生平所接所觸的三位女性!
  對蘇巧燕過去只有一份深厚的友情,即使說有愛,這愛也是幼稚的,不成熟的。
  但自從第二次見面,自從曉得了她的訂親,那幼稚的不成熟的愛,也跟著破滅與消失了!
  後來,當他清楚的瞭解蘇氏父女的用心之後,甚至連友情也淡薄了,他不願再看見她,連同她的家人!
  韓茜茜是可愛的,羅天賜雖只與她,接交了一個下午,但她的楚楚動人的神態,天真坦率的言語與信託,便已然深植入他的心田!
  他一直牽掛著這位可愛的小姑娘,他隱隱自覺有一種類似長兄的責任;保護住韓茜茜純潔的心靈的責任,使令她得到安慰與愉快的責任!
  但可惜自那次別後,韓茜茜竟隨著她那位可厭而無理的師父,梅花仙姑遷搬離了美景天成,秀逸絕倫的鹿谷,不知所蹤!
  羅天賜為此深引為憾,同時也祈盼著能與她再次重逢,他覺得自己已澈底的長成了,成長到能夠擔當任何的責任!
  然而事實上,到直前為止,這願望尚不曾實現之際,卻撞著了第一個向他顯示新奇的另一個女孩,長成了的華倩倩!
  多巧的巧合!「倩倩」與「茜茜」,竟同時在他的心靈中,各佔了一席!
  羅天賜想起了從前,他生長僻鄉,所接所觸一直是平凡而俗庸的人物,雖則他養父羅老實,曾為他講過許多含有著神仙意味的故事,雖則他曾因羨慕那故事中的人物,而幻想著自己將來,可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但那幻想,由於離現實的生活太遠,和缺少正直人物的啟迪,他一直不能確切的肯定,將自己是否能真的做到!
  但自從那一次,自從他看見了華倩倩乘坐的精美馬車,看見了那跟在身後的八位騎士,他才能肯定,那英雄人物,確乎也是與他一般無二的人!
  此所以他敢獨自去隴西牧場,立志要學些本事,便都是由此激發出來的!
  因此,他對那綠衣圓臉的小女孩,留下的印象特別深刻,過去每當他有什麼幻夢與祈望之時,也總愛拿當時的情況相比!
  如今機緣巧合,他果然練成了出類拔萃的武功,初出山卻又無意間撞看了華倩倩,證明了自己確實己不下於她,那當時與事後的心情,是多麼的興奮與快活啊!
  然而,實際上他並不快活,這功夫,他的耳際與鼻,似又隱隱聽見華倩倩溫柔嬌脆的語聲,又嗅到那一股淡淡的處子幽香!
  同時腦海裡,也同時印出了她的儀態萬千,時喜,時嗔的各種表情,他似乎隱隱的體會到一種淡淡的情意,自她的言語與神態中,散發了過來!
  使得他感覺著週身溫暖,暗暗得意,同時也暗暗傷神!
  羅天賜有點後悔,暗怪自己不該這般不聲不響的離開!
  「我應該與她多談談的!為什麼我要走呢?是逃避蘇場主嗎?我沒有對不住他的地方,我只是不願意受他的利用,上他的釣,我只要自己把握得牢,又有何不能見他?」
  他這般責問自己,恨不得馬上回頭,再去安西!
  然而他究竟未順從自己的衝動,他癡癡的想著,不時也寬慰鼓勵他自己:「男兒志在四方,我羅天賜初次下山,宏志未售酬,身世不明,怎好失牽情絲?況來日方長,又何必急急於一時呢。」
  銀牛發現了茂草,漸漸的把速度慢了,它扭頭望望背上的主人,見他無反對的意見,它率性躍下官道,直跑到茂草地上,停住了四蹄,俯首啃嚼起來!
  羅天賜驟然驚覺,見狀也不干涉,幌身下地坐下休息!
  他望著西方,也影往著西方,同時也盼望著,突然間產生奇跡,能看到華倩倩翩然而來的纖細身影!
  他想著,看著,看著,盼望!……驀地,西方官道盡頭,揚起了一股黃塵,一駒如矢,貼著地平線直奔而至!
  羅天賜心頭一震,一蹦而起,運集目力,果然發現那來者乃是一個女子!
  但,起始看不清面貌,他已然判定那不是華倩倩,因為由於眼見,他直覺的認為華倩倩喜愛翠綠,今日決不會穿著紅衣!
  來人黑馬紅裳,目光下宛似一朵紅雲,飛湧疾掠,特別的刺目搶眼。
  羅天賜心中一動,定睛再瞧!
  「哎喲,可不是,誰說不是蘇巧燕哪!」
  羅天賜顧不得去分析,她何以會走在自己的後面,飛身上了銀牛,催促道:「小銀快走,有人追上來啦!」
  他尚未起步,飛馳的蘇巧燕也已經看見了龐大的銀牛,她雖不曾看清牛背上是不是欲追的人兒,便已大呼出聲:「天賜弟弟,你等等我啊!………我………是蘇巧燕,是你的燕姐姐啊!」
  語音竟悠長傳遠,顯然是以內力逼發出來的!
  但這話不說尤可,一傳到羅天賜耳裡,真令他覺得風緊。
  他理都不理,一拍牛頸,連催:「快走,快走,要命的來啦!」
  那銀牛正吃得興起,沒來由被人打斷興頭,不由大為生氣,它扭頭望了望來路,「唔」地怒吼一聲,沒奈何放開四蹄,飛馳而去!
  後面蘇巧燕瞬息間已進百丈,堪堪將追上朝思夢想的情郎,正在高興,那料到那銀牛竟而撒腳跑去!
  她正待急催坐騎,再使餘力。更不想吼聲驟至,響如晴天霹靂,猛古丁嚇得她花容變色,心頭怦怦,倘不打緊,最可惡胯下坐馬,一聞這暴吼之聲,竟而「唏聿聿」一陣驚嘶,全身一坐,前蹄人立而起!
  蘇巧燕又是一驚,幸仗著騎術精湛,雙膀一夾,絨手一帶雙-,未落馬下,正在芳心暗罵,羅天賜郎心如鐵。
  跨下馬雙蹄一落,扭轉身掘,竟如同瘋了一般,直往來路跑去!
  蘇巧燕見狀大怒,猛勒雙韁,直勒得馬口出血,方才將馬的瘋勁剎住,緩緩下來。
  這一下,兩下的距離,無形的又拉遠了一大節,待到她回身瞧,不但草地上失去一人一半的影子,便是這官道盡頭,也找不著羅天賜半絲人影了!
  蘇巧燕又氣又怨,又不甘心,她一邊暗罵羅天賜不解風情,辜負了自己的一片深情,同時又代他解釋,或許他是因不知自己的心意,故而傷心遠遁而去。
  因之,她覺得,自己得設法追上羅天賜向他解釋清楚,自己的一切一切………她自作多情的猜想,羅天賜必定是十分的熱愛自己不是麼?昔日他在牧場上的時候,是多麼的信任自己啊!
  那時節,自己有時候發了脾氣罵他打他,羅天賜不僅未提抗議,甚且甘而愛之,這不就是愛的表現嗎?
  她推想:「這一次,他所以走避,必是那該死的陳四,把我和金羽訂親的事情告訴他了,所以他才會這麼傷心,這麼拒絕與我同行,其實……」
  她一邊催馬繼續行程,一邊想:「其實金羽算得了什麼?你的功夫這麼好,要殺他還不是舉手之勞嗎?殺了他我不就是你的了嗎?」
  這種思想,是多麼的可怕與可恥!但是蘇巧燕不但不覺得有何可恥可怕,反自埋怨羅天賜身手雖高,心腸太軟:「再說,你就是不忍殺他,也用不著甘心退讓啊!我前兒提議隨你一同遊歷中原,不就是個與我雙飛雙宿的機會嗎?我們在外面成了親,生米煮成熟飯,金羽他還不是乾瞪眼?唉……你啊………」
  想來想去,蘇巧燕對羅天賜就有這一點不滿:「你啊!就是有點笨直,轉不過彎兒來,要是能改了這一點,就真的十全十美了!」
  幸虧羅天賜走得遠遠的,不知她想的什麼,否則,若是知道了,不被她氣死,也得笑死。
  不是嘛?像他這般人品與才學,尚還有人不能滿意,他本人若是曉得了,該覺得多麼的可笑與可氣啊!
  幸虧銀牛的腳程快速,那一聲吼,產生了阻嚇的力量!
  她馱著羅天賜去如銀虹閃電地,不足二個時間,已到了一所關前!
  羅天賜遠遠望見,一道蜿蜓無盡的城牆,直伸入萬山叢中,對面官道正中一座關城,氣象雄偉。
  關樓上持茅而立著數個士兵,關門此際四敞大開,亦有身著盔甲的士兵分立兩旁,看去既覺得新奇,又覺得他們十分威風!
  羅天賜雖未到過此地。
  但他過去隨戚右戚左學藝之時,暇中涉獵群籍,精誠地域之志,早知在東部祁連山邊,有一座關口,逕於弱水之畔,有號稱「天下第一關」的「嘉峪關」!
  如今驟然親見,不由得又是興奮,又是讚歎,同時也想起了兩句:「出了嘉峪關,兩眼淚不干」的俗話!
  羅天賜示意銀牛緩緩而行,不移時踱到關前,正待進去,霍見其中湧出來一批行旅,有藏人,也有漢人,各牽著牲口出來。
  他忙即下牛讓到一邊,只是那群人凡是漢人,都紛紛拿起一塊石子,用力挪到城牆之上,一時「咚咚」之聲大作,好像那城牆裡面,是空心的一般!
  這一來羅天賜可不懂了,他細看牆上,竟見其上痕跡斑斑,不計其數。
  他正待找人詢問,卻見有二位年約四旬的漢人,拉著頭駱駝,走了過來,走向他開口詢問:「喂!相公,你要出關還是進關哪?要是出關,我勸你還是同我們一道走好,否則荒野裡,遇上風沙野獸,可不是玩的!」
  羅天賜見那人語氣不惡,用意至善,忙先道了聲:「謝」說:「我是要進關去的………」
  說著,忙抓住機會,問他:「請問你老,拿石頭打這城牆作什麼啊?」
  那漢人一怔,隨即「哈哈」一笑道:「這你不曉得嗎?那我猜你還是第一次由關外進來的,是吧?」
  羅天賜急忙點頭承認,心裡也急:「你何必賣弄關子,這可是什麼時候了,再不說,等會兒蘇巧燕追上來啦!」
  那人見他面顯焦急之色,一看別的人已經陸續走了,便亦忙著告訴他原因:「這拿石頭打城牆,叫做扣關,凡咱們漢人,若是經過這裡,出關去做生意,都得扣這麼一下,若是這一石打上,城牆有聲,便表示你今生尚可生還,否則嗎?就得葬身異城!」
  說罷,神色間竟有些黯然之色,低歎一聲,對羅天賜擺擺手,便疾疾拉著駱駝!向前面那隊人馬趕去!
  羅天賜心中雖有些不信,卻也不能表示異議,便對那走出丈外的漢人,又道了聲:「敬謝指點!」
  俯身也拾起一塊石子,想道:「別人扣關,是為了能不能再回關裡,我呢?卻是為了想試試能不能再回關外………」
  想看手腕輕揚,那石塊「嘶」的一聲,直飛出去,打在五丈關開外的城牆上,「叭」的一聲,震成了粉碎,而城牆也跟著發出了「咚」聲大響!
  這一聲響,不但遠超過適才那人拋石求「聲」之上,而且悠長沉悶之極,引得那守關的兵卒與走出老遠的商隊,個個扭頭回身,探看究竟。
  羅天賜自己也嚇了一跳,忙牽著銀牛,踱過城洞,往關內走去!
  戍守的兵卒,望見羅天賜牽著銀毛異牛,雖覺得奇怪,但見他俊秀絕倫,態度瀟灑,卻也不曾盤問!
  羅天賜牽牛走了片刻,見離那關樓已遠,這才重又跨上牛背,漸行漸入山區。
  那山上土色艷明,像極胭脂,與遠處天邊的祁連山頂的白雪,相映成趣,羅天賜暗暗的稱奇,料定這必是有名的胭脂山!
  越胭脂山,時已響午,不移時渡一大河,便到了以酒聞名的肅州!
  肅州亦名酒泉,是個漢人與維吾爾人雜處的地方,羅天賜憶起「漢書注」中有云:「群城有金泉,味加酒」之句。
  覺得自己雖不嗜杯中之物,但既然路過此地,總得見識這「金泉」是什麼樣子?
  想著,已來到離城不足二里之處,便見路旁有一叉道,路邊上豎著一方牌示,上書「金泉之路」。
  羅天賜心中一動,示意銀牛順路往尋,走到牌旁,無意間低頭一看,卻見那牌下有一張褪色的紅紙,隨風飄拂,紙上似寫滿了許多字跡!
  他一時好奇,飄身下牛,拾起一看,只見那紅紙背面沾著硬漿,想是過去曾在牌上貼過甚久,此際漿糊干去,方才掉下來的!
  羅天賜細看上面的字跡,有直行的漢文,也有橫行的維吾爾文。
  他不懂維文,便去看那漢文,寫道:「鄙宅孤女,幼罹怪疾,特誠徵各族名醫與英俊少年凡能解小女之病者,願酬黃金十萬兩。凡能解小女之憂者,並願入贅者,將承吾家之姓氏,家產,繼為金泉之主!」等語。
  下屬金泉園主人張雲達白!
  羅天賜看罷,心中一動,暗自忖道:「自己在祁連山,亦曾精習醫理,但因無病可皆,一直是不曾試過身手,如今初次下山,立志行俠仗義,為生民解饑苦,為天下鏟不平,遇上了這等情形,怎可錯過?」
  這一想,羅天賜不由得豪興大發,一躍上了牛背,對銀牛道:「小銀快走,有買賣來啦!」
  小銀牛精通人言,一聽羅天賜這份興奮,頓時放開四蹄,向前跑去!
  片刻間走進岔道,前途突現一林,一人一半穿林而入,只見那林木一株株挺拔粗直,枝繁葉茂,濃蔭遮日,清涼之極!
  不一刻,攢出濃蔭,日光下霍現出一座雄偉無匹,氣象萬千的莊院!
  那莊院紅石且牆,高可逾丈,莊門樓亦是一色,修建得如同小城門一般,中央橫嵌著一方白玉匾,上刻著「金泉院」三個鐵劃銀釣的金篆………門樓前一列四個白玉石獅,雄踞兩旁,丈餘的白玉大門,四敞大開,由外望內,只見有一條丈五的紅石甬道,直直的伸入院中,林木深處,卻看不見一屋一台,一人一獸。
  羅天賜心中叫怪,尋思:「這金泉院氣勢之雄,見所未見,但不知主人住在那裡?是何等樣人?」
  想著躍下牛背,站在門首,卻一時拿不定主意,進去還是不進去!
  銀牛望見主人躊躇不前,「唔」的叫了一聲,意似鼓勵,羅天賜聞聲如意,不由暗怪自己!
  「臨事不決,鼠首兩端,還不如一個畜類!」
  正待昂然直入,霍見門樓上「哎呀」一響,橫匾上霍開一窗,伸出個蒼發老頭來。
  羅天賜見看了人,連忙作揖問訊:「請問老丈………」
  那老頭望見羅天賜,打量了幾眼,面上霍現喜容,不待他把話說完,「哎喲!」一聲說:「公子你等等,老奴這就下來!」
  說著,「哎呀」將窗關上,「蹬蹬」連響,片刻間轉到門內,喜著作損,說:「公子快請進來?你老是來應徵的吧?」
  羅天賜點了點頭,尚未及開口,那老漢轉身帶路,邊走邊道:「唉,唉,公子你來了!八成有希望了!我們老侯爺!就這麼一個寶貝女兒,實指望她能夠長大成人,招個女婿,繼承這偌大家產業,那知五年前得了癱瘓之疾,老侯爺為她請遍各族的名醫,卻都無絲毫半點辦法………唉,老侯節日見小姐臥病在床鬱鬱不樂,設想種種法子,都不能逗得小姐開心………唉,公子爺你老這麼俊秀英挺,小姐八成會喜歡你………」
  羅天賜見他嘮嘮叨叨,說個沒完,一邊聽著,一邊打量著兩旁景色。
  只見那院中,處處是疏稀古木,均有兩人合圍般組,古木間奇花碧草,交互而生,景象清幽瑰麗,竟是平生僅見。
  羅天賜不由大為驚奇,心想:「這西北地處邊塞,樹木最是稀罕,但此地不僅數目極多,更均在百年之上,由此可見這家主人,必然是世代居此了!」
  及至聽這老家人稱他的主人為老侯爺,不由更是驚奇道:「原來貴主人還是個朝庭的命官,但………」
  那老家人聞言,回頭一笑,搶著道:「公子你誤會了,我家主人,世居於金泉院中,歷代經營牧場酒場,通商西域,家和無計其數,為人又益樂善好施,利加一方,故此甚得附近各族的崇敬,公議將遠祖的尊號,贈於金泉院歷代院主!」
  羅天賜聰慧蓋世,博覽群藉,聞言不待思索,便知這老人家所指的遠祖,必是漢時以進西域聞名於世的博遠侯張騫!同時也了然召征醫婿,啟事上繼承張氏的緣故了!
  老家人見他不言,唉歎一聲,又道:「可惜老侯爺子嗣不旺,金泉院眼看著要斷了主人,老奴看守前面大門,已歷五十餘年,想起來真個像一場夢………唉………」
  羅天賜本以為這院主人,仍是沽名釣譽之輩,及見這老僕對主人如此忠心,便可見院主平日,確乎不是那薄涼待人之輩!
  因之,心中便決定見著那位小姐,無論如何總設法治癒,她的陳疾以免讓金泉院,真個易主。
  兩人順道而行,銀牛默默的隨在後面,轉過一叢修篁,地勢漸高,面前霍現出一座蔓生碧蘿的小山,山前莫木成林,奇花雜陳,竟有不少的婦女,在林中攜籃採擷。
  那小山高有二十餘丈,佔地卻是極廣,遠遠望去,碧籮枝葉間雜生五彩碎花,既繁且密,將山石土色,全部蓋起,宛如一條臥在地上的五彩青龍二羅天賜見此奇異,大為歎服,天下之大造物之奇,當真是無奇不有,這景色如非親眼目睹,那能相信?這西北邊地,會有這等勝絕一時的靈境!
  只是奇怪?走了半個多時辰,雖說那老頭走得頗慢,但怎地還沒見一所房屋?難道說還有山後邊嗎?
  羅天賜方待開口,果林中擷采工作的婦女,望見二人一牛,都紛紛停下工作,湊上來有的嘻笑著打量羅天賜,有的招呼老家人!
  「大爺爺,這位相公是來應徵的嗎?」
  「喲,公子爺好漂亮。」
  「哎唷,你看,你看,這是什麼獸啊?銀毛馬頭牛身子,是那裡跑來的啊?」
  「哎啊!阿香姐,你看,這東西紅眼好亮好凶,別發起野來,踏毀了咱們的花兒啊!」
  七嘴八舌,吱吱喳喳,有的問人,有的論牛,老家人不知答那句是好。
  羅天賜耳靈目聰,句句入耳難堪,既氣且窘剎時一張雪白的俊臉,漲得通紅。
  老家人回頭望見羅天賜這付窘態,真怕他因羞成氣,急忙揮手作色,揚聲道:「姐兒們快去做事,小心得罪了貴客,若侯爺責怪下來,看你們那個擔待………」
  說罷,又扭頭對羅天賜陪笑說道:「公子爺千萬別見氣他們,這些個丫頭,都是咱們院主的忠僕之後,其實呢!這金泉院裡,雖有主僕之名,但每人有家有室,各有職掌積蓄,與自由意志,若果其人不想幹了,老侯爺不但不予攔阻,甚且有許多贈賜,讓他們舉家遷出,另謀其他的營生。事實上,數代以來主僕相要,和洽相處,卻從未發生過有人要走的事。因此這些後一代的丫頭們,自由自在的被他們大人,那慣得一點也不懂禮數了!」
  羅天賜心中驟被這一言挑動,暗自忖度:「這不就是我理想的樂園嗎?多年來我曾時時自誓,要為我那兩位可憐亦復可敬的恩師,建立一個樂院,不就是目前這樣子嗎?」
  的確羅天賜過去曾存這種夢想,他計劃著將來在青松谷,或是別的地方,建立一個無憂無慮有愛有情的樂園。
  在樂園裡所有的人物,都和睦相處,共尊戚右戚左為樂園之主,每個人都奉獻出赤誠與尊敬,讓這倆個孤苦的老人,在被人誤解半生之後,品嚐人世間共同賦予的諒解與溫暖!
  如今這羅天賜心中的樂園,竟活生生出現在眼前,不僅是風景稱絕一時,最難得其中的人物,竟亦如同他設想的一般,個個都嘻嘻哈哈的,快樂之極!他怎能不感覺興奮?甚或疑惑著,自己是處身於幻夢之境呢?
  因之羅天賜漸漸的消除了窘態與羞意,他甚至也忘了回答那老僕人的話。
  他只是癡癡的打量著左右,癡癡的隨著老僕,往裡面走!
  果木是龐大的,其中生滿了各種的果實有桃有梨、有梅子、也有橘子………有這麼多各色果子,並還不足為奇,最奇的是眾果雜生,結果繁多,一株樹上竟同時結了好幾種。
  羅天賜忍不住指著果樹,詢問老僕:「請問這果子………」
  老僕扭頭瞧了他一眼,瞥見他滿面迷網之色,不由「哈哈」一笑,道:「公子爺你覺得奇怪,為什麼一樹同結數果,是不是?」
  羅天賜點頭承認道:「正要請教!」
  老僕人又是「哈哈」一笑道:「講穿了並不稀罕,這全是老侯爺接枝之功。老侯爺自幼最喜花果,自從老老侯爺去逝,老侯爺接掌此園,便開始銳利經營園中的花草樹木,引金泉之水灌溉,將各種莫枝都接在一株樹上,費時十餘年,方有這般成績!」
  羅天賜這才瞭然,但心底對這位尚未見面的「老侯爺」,油然而生了一種崇敬之心!
  說話間,二人一半,穿出果林,已然來到山邊。
  羅天賜抬頭一看,不由得驚「咦」出聲。
  原來羅天賜本以為房舍尚在山後,那知走近一瞧,方才看清,這小山沿山麓開著丈餘大道,成之字形,直通山巔,道路外側,倘有二尺多寬的護堤,高有一尺,上面也長滿了碧蘿之屬,故此在遠處眺望,根本看不見這條寬道。
  這還不算,道路內側,不數步便開有石門石窗,有圓有方,大小亦不相等,只不過四面多半也覆春碧蘿,不留神亦是看不出來!
  羅天賜心中暗猜:「難道這老侯爺一家,都住在這座山洞裡嗎?………」
  念頭未完,老僕人搶前兩步,站在一座高可逾丈的石門邊,舉手撥開籮籐道:「公子請進……」
  說著一瞥羅天賜身後銀牛,一步一趨的跟著羅天賜,不由霜眉微皺,遲疑道:「尊牛!……」
  羅天賜猜如其意,忙即回答:「此牛異種,通曉人性,豪性亦極善良,只要無人故意惹它,決不會傷害人畜,愚意讓它隨意在園中走動如何?」
  老僕人連忙答應:「可以,可以!………」
  羅天賜遂既吩咐銀牛:「小銀,你自己在園中玩玩,不可任意傷人或踏壞了別人的草木,知道嗎?」
  銀牛「唔」的一聲,低低的答應著,果然轉身沿山邊慢慢踱去!
  那老僕瞥見銀牛這等聽話,大為寬心,忙又學手肅容,讓羅天賜進去。
  羅天賜搴步入內,閉目四顧,但見入門乃是條丈半方長的過道,牆壁均為紅色石質,打磨得亮如明鏡,大門亦是石質,晶瑩似是白玉雕鏤而成!
  步出過道,往右一拐,視野霍跟著擴大數十餘倍,放眼處但見此乃是一所客廳,極高極寬,也極長。
  上下左右,一色紅面,頂踹嵌鏤著無數的花燈與明珠,排列端極為精巧的圖案。
  只是此際因是白晝,花燈均還未曾點燃,僅靠著兩頭六個窗戶,與頂成的明珠,發散光線!
  說到窗,這頭靠門邊的,共開著三個品字形,五尺方窗,只是因這客廳,凹入山中,自窗口
  與窗外之間的距離,均在丈半之上,且外間看覆蘿籐,故此這一頭頗顯黑暗。
  同時這頭除門邊一架,上懸一金鑼之外無陳設,別空蕩蕩的,直可做演武的揚子。
  相走約十五丈遠的彼端,霍然高超二尺,牆壁上三窗並列,光線燦爛,兩邊壁上,雕鏤著玲瓏透別地壁畫,迎面正中央,聳立著與人等高的三腳鑄文金鼎。
  金鼎與窗之間,才陳設有四張銀紅撒花的大椅,與一隻巨大的搖椅,椅旁各有一張梅花式紅漆矮几!
  羅天賜那見過這等氣派,初入這龐大無朋的客廳,不由有一種平空矮了半截的感覺。
  他詫異的望望老僕,那老人微微一笑,取下架上的鑼錘,「噹噹噹」連敲三響,聲脆而亮,蕩起回音嗡嗡不絕!
  他-罷金鑼,對羅天賜躬身肅讓,穿過廳堂鑼聲方止,忙即讓坐道:「公子爺你走了這大半天,快坐下休息!………」
  話未說完,羅天賜忽聽得身後,「哎呀」一聲,扭一頭瞧壁畫上霍然洞開一扇小門,從中碎步走出來一個清秀的丫環,衣著與牆壁幾乎是同一顏色,手托一隻玉盤,盤中有一盞翠玉蓋杯,蓮步珊珊的走了出來,對羅天賜屈膝一笑,獻上托盤道:「公子請用茶!」
  羅天賜微一欠身,接過來放在几上,心中不由暗想:「這老家人果然言之非虛,但看這待客用器,門戶裝置,非玉即翠,便知這老侯爺果然是家財萬貫,富甲一方了!」
  想著,便聽那老僕對丫環道:「紅兒,你快去請老爺下來,就說有貴客到啦!再去通知廚房,趕快準備一桌豐富的席來,公子爺還不曾用過午飯呢!………是吧!」
  最後這一聲「是吧」,乃是對羅天賜所發,羅天賜本待謙謝,但一想自己此來,是為他家小姐醫病,說不定要擔擱上一二天,再說自己果然是沒吃中飯,此刻若是不吃,挨到晚上,肚皮可不會答應!
  於是,便坦然應道:「在下確不曾用過午飯,但不必大肆張羅,隨便弄些東西來,足以果腹便可!」
  但這話可說得晚了,那紅兒已退去,只剩下老僕人,也不答這個喳兒,躬身一禮,告退道:「公子你坐會兒,老侯爺片刻即至,老奴前面尚有他事,就此失陪!」
  羅天賜只得還禮,答應:「請便!」讓這位忠心職守的老僕退去。
  老僕一走,只剩下羅天賜一個人,在這間空曠的大廢裡了。他雖然不會害怕,卻老是疑惑,是在夢中!
  他咬咬舌頭,有點痛,這證明確是真的。負手站起來,吃一口香茗,只覺得那茶香氣濃烈,沁人心肺!
  負手踱到窗邊,無意間對外一望,霍然又是一幅奇景,映入眼簾!
  羅天賜一時瞪著大眼,只盯著窗外,只見窗外山壁陡立,下陷三數丈外,是一泓方圓二三十畝的絕大青潭!
  潭中水作碧色,深不見底,中心翻翻滾滾,冒起品字形三股大泉,射出水面,足有尺餘!
  潭這邊正是他所在的小山,小山只有半壁,作半回形圍著半個清潭,小山兩端,各有一石骨伸進潭去,各經人工,將之雕鑿成龍首怒張的形狀,雙雙自口中流出清涼的清水,成弧形射落激盪起「咚咚」水聲,與濛濛的水氣。
  水氣映日,又復幻出商道七彩虹影,瑰麗之極!
  潭那邊綠柳成蔭阡陌縱橫黃金色麥浪,隨風起伏,直延到十幾里外,另一座土山之畔,……這景色羅天賜雖則是文武全才,生長於草原之上,也不曾見過聽過。
  他怎能不奇,不驚,而幾乎是目瞪口呆了呢?
  也不知經過了多久,直到另一聲「哎呀」門響,羅天賜方才自美夢中清醒過來,他回身一瞧,正遇上一雙精亮的眼睛!
  羅天賜與那雙眼睛一觸,頓時產生的第一個反應與感想便是:「這老人好深的內力!」
  這老人一身紫色家常便服,體掘雄偉,須長過胸,與眉發皆做純白之色,閃放銀光,方面大耳,獅鼻海口,臉孔上皺紋縱橫,卻不僅未呈鬆弛蒼老之態,反而紅光滿頰,軀幹挺得筆直!
  祗是,他雖則健康亦如中年,精光閃射的雙眸之中,卻潛伏著一股無比憂傷與淒涼。以致使羅天賜不但在驟然之間,便能體會出來,更且似受了感染,也覺得不自在起來。
  兩人屏息相望著,似只一瞬,又似是過了許久。
  漸漸的,羅天賜體會到,老人眼中的憂色,似在消退,帶之而起的,是一股激動與喜悅之情。
  漸漸的,那激動與喜悅,擴展到老人的臉上與身上,片刻間那老人竟霍的似天大笑起來!
  羅天賜長長的吁了口氣,將適才感染的不快吐盡,方待開口,卻霍地聽出那老人洪鐘也似的笑聲,愈拔愈高,直震得整個的廳房,嗡嗡作向,驚人之極!
  到後來,那笑聲又霍地往下一折,像突然被什麼嚥住一般?
  就在這一折之下,「哈哈」變成了「呵呵」,而老人的臉上,也突如開口的奔泉一般,滾滾地落下兩行痛淚,滴落在他的白鬚與胸前的衣服上,沾濕了一片!
  羅天賜見狀,非僅大惑難解其意,更加大吃一驚!
  他瞥見老人愈哭愈是厲害,心下不忍,不由提高了聲音,半勸半問道:「老丈何事傷心乃爾,在下可得聞乎?」
  那老人全身一震,頓時住聲不哭,舉袖一抹雙眼,滿面驚異之色,詢問羅天賜:「閣下武功精深,已登堂奧,但不知貴姓大名,那裡人氏?」
  羅天賜心中暗讚:「這老人家果然了得,在此忘情大哭之際,竟還能從我稍用了兩成真氣發出的話音之中,辨別出我的武功深淺來,真個難得!」
  想著,忙即作揖,遜謝道:「老丈過獎,在下羅天賜,居於塞外疏-河畔,只不過粗通拳腳醫道而已!」
  說著一頓,問那老人:「敢問老丈,可是這金泉園主,張老侯爺嗎?」
  那老人見他彬彬有禮,更加高興,忙舉手讓坐道:「老夫正是張雲達,適才聞報,高及閣下蒞臨應徵,人品俊秀,直似天上金童,老夫將信將疑,那知下來一看,果然證實那紅兒所言不虛,老夫大喜之餘,不由失態,閣下萬勿見笑才好。」
  此際就在那張雲達說話之間,壁上洞開的門戶之中,連續轉出四五名紅裳,重新換過兩盞茶茗,分兩邊靜立伺候!羅天賜聞言,才了然張雲達其所以又哭又笑之狀,乃是由高興所致,但細心一想,其所以高興的原因,卻不由吃了一驚,暗叫:「糟糕。」
  須知張雲達的女兒,患疾多年,曾遍請過無數名醫,均未治痊,故此才退求其次,要徵求一位英俊男子,來陪伴他女兒,讓她開心等張雲達百年之後,繼為金泉園主。
  如今羅天賜尚未曾見過病人,更提不到能醫痊之事,如此,則老人有何高興之有?
  這豈不分明張雲達誤會他是來應徵求作贅婿,而又認為他的確是上佳之選,足以令他的女兒開心,足以承繼他的金泉園嗎?
  羅天賜其實無此存心,這一想別人誤會了他的用心,豈不吃驚!
  他方待解說,一旁的丫環,卻仍然脆聲報告:「酒飯齊備!」
  張雲達大笑數聲連道:「好,好。」站起身來,轉對羅天賜學手推讓:「請!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