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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後曉南緩步而上,擎起几上的酒壺,將滿滿一壺酒遞到蘇白風的面前,微笑著說道:「塞外佳釀,蘇大俠請嘗嘗。」
  她擎酒之際,已徐徐轉過身子,背對著席地而坐的女人,這時蘇白風注意到她的嘴唇又動了一動,卻沒有聲音發出。
  但蘇白風已從後曉南唇角張合間的弧度及形狀,猜到她所要說的,便是這幾個字:「不要喝它。」
  他皺了皺眉頭,尋思後曉南打此啞謎的含意。
  那輕衫女子見他久久不接酒壺,說道:「怎麼?壯士不肯領情?」
  蘇白風將酒壺接過,道:「酒杯呢?酒杯在哪裡?」
  那輕衫女子道:「久聞中原多慷慨豪邁之士,從來只有大碗烈酒,大塊吃肉,怎地壯士卻要學娘兒的行徑,喝酒還用要酒杯慢慢的觴飲呢?」
  蘇白風吶道:「這……這……」
  突聽一道鏗鏘有力的聲音道:「這位壯士不喝,我來代他喝了吧。」
  帳簾一掀,一排走進四個人,四人俱是一身中原武林豪上裝束,那當前一人滿面捲鬚虯髯,步履間一股粗獷豪邁之氣呼之欲出。
  那虯鬚漢子大步走到蘇白風面前,竟一把將蘇白風的酒壺搶了過來,裂開大嘴笑嘻嘻道:「咱家整日滴酒未曾沾唇,正自口饞得要命,莫說區區一壺酒,就是一水缸,我也一口就喝下去。」
  他毫不在意地說著、笑著,根本沒有瞧見斜倚在地氈上的輕衫女子花容已經變了顏色。
  輕衫女子霎了霎眼,朝虯髯漢子身後一個面色蒼白,身著錦袍的漢子有意無意打了個眼色。
  那虯髯漢子酒壺剛送到唇邊,只聽一人冷冷道:「這壺酒,在下也想喝的。」
  語聲中,一人端端了上前,竟是那面色蒼白的錦衣人。
  虯髯漢子笑道:「你若想喝酒,待會兒女主人擺宴上酒時,再喝不遲。」
  錦衣人冷然道:「我現在就想喝,而且看中的就是你手上這一壺。」
  虯髯漢子呆了一呆,道:「端木無容,你什麼東西不好搶,卻偏偏要來和我嗜酒如命搶這壺酒喝?」
  錦衣人冰冷如故,道:「笑話,你又什麼東西不好搶,卻偏偏要和這位壯士搶這壺酒喝?」
  虯髯漢子瞠目,半聲作響不得。
  至此蘇白風方知這剛剛走進來的幾個人,竟然都是中原武林中有頭有臉的人物,那搶走他一壺酒的虯鬚漢子便是以豪飲及掌上功夫出名,外號喚做「嗜酒如命」的是吳可掬。
  那面色慘白的錦衣人名氣更響,竟是獨霸一方,黑白兩道見了都要退避三舍的獨行大盜端木無容。
  此人一向以心狠手辣出名,出手例無活口,他殺人的記錄,只怕連自己都無法數計。
  站在最後的兩人,面容猥瑣,看來毫不起眼,不過蘇白風卻從他們身上的裝束,及繫掛腰間的長劍形狀,認出這兩個人赫然是劍道名家「巨靈雙劍」韋氏昆仲。他們兩人的劍上造詣,據說已完全得到乃父韋巨靈的真傳,在當今武林,可以說是數一數二的使劍名手。
  這幾個平日各一方的江湖巨擘,居然會湊在一起,蘇白風除了疑心之外,不禁要大皺其眉頭,只聽那「嗜酒如命」吳可掬道:「姓端木的,你是存心和我過不去了。」
  端木無容道:「好說。」
  吳可掬也回瞪著他,道:「你我都想喝這壺酒,你看該怎麼辦?」
  端木無容道:「很簡單,咱們兩人誰都別想喝,將酒還給這位壯士。」
  吳可掬歎口氣,道:「既然這壺酒我無福享受,先喝它一兩口過過癮頭也是好的。」
  說著竟當真舉起酒壺,往口裡咕嚕直灌而下,那端木無容神色一變,連忙拉住他的手腕,但酒壺裡的酒卻已去了一半。
  吳可掬舉袖抹去唇邊酒漬,笑道:「不用緊張,我只不過喝上幾口而已。還留著半壺招待客人呢。」
  轉身面對蘇白風道:「我喝了你的酒,你不生我的氣吧?」
  蘇白風道:「足下哪裡話來。」
  吳可掬道:「你不像姓端木的那樣的小家子氣就好,快把酒喝了,免得讓我看了又動酒饞……」
  蘇白風不暇多慮,接過酒壺,接過酒壺,仰首一飲而盡。
  他喝過酒後,仍然面不改色,神情陰陽自若,但那端木無容原本就慘白而毫無血色的臉上,卻已轉成了鐵青。
  端木無容回轉身了,望著輕衫女子,嘴唇動了動,似乎有話要說,卻見那輕衫女子擺了擺手,笑道:「滿滿一壺水酒,本來是用來敬蘇壯士的,卻被嗜酒如命分去了一大半,蘇壯士定必感到意猶未盡,待賤妾叫舍妹再去添一壺酒來……」
  後曉南明眸閃動,道:「蘇大俠既我不勝酒量,大姊也不用再強要他喝啦。」
  輕衫女子狠狠白了他一眼,後曉南卻裝未有瞧見,將視線移開了去。
  吳可掬大聲道:「閣下塊頭如此之大,怎地喝起酒來卻這樣差勁,真是虛有其表,嘿,虛有其表……」
  蘇白風聳聳肩,只有苦笑著算是回答。
  突聽一道細若蚊吶的語聲傳他的耳際:「人也見到了,酒也喝了,便該拍拍屁股走路,你以為這是非之地很舒服麼?」
  蘇白風怔了怔,旋即注意到嗜酒如命吳可掬話雖已說完,嘴唇卻依舊在動個不停,他心裡有數,卻是不動聲色。
  後曉南俟近他的身邊,低聲道:「方纔你一口氣將半壺酒喝光,你可曾考慮到酒裡有毒麼?」
  蘇白風放低嗓子道:「在下以玩毒聞名的百毒教打了半輩交道,豈會慮不及此。」
  後曉南道:「你明明知曉酒中有毒,卻還毫不猶豫的飲了下去?」
  蘇白風淡淡道:「酒裡雖下了毒,但還毒不死人的。」
  後曉南道:「怎地?莫非你認為自己刀槍不入,百毒不侵?」
  蘇白風道,「我如果將那滿滿一壺酒全都喝下,也許便會立刻倒地而斃,只是嗜酒如命卻已搶著喝去了半壺了,而我只喝下其餘的一半,那就不妨事了。」
  微歇一下,復道:「令姊深思謀慮,唯恐啟我疑竇,一壺酒裡所下的毒,剛好足以毒斃一個人,不料卻被嗜酒如命不明不白破壞她的陰謀,看看她除了乾瞪眼已別無他法可想……」
  後曉南慍道:「原來你知情,害我為你……為你平白擔心了老半天……」
  蘇白風訝惑地望住她,本來想說:「你千方百計將我賺到此地,半途上又殺了幾個丐幫兄弟,冀圖嫁禍於我,目下卻說為我擔心,這才叫笑話呢。」
  但她瞧見後曉南面上的表情,此言又似發自內心,他怔了一怔,終於沒有把話說出來。
  只聞那輕衫女子高聲道:「曉南,你和你這位壯士說些什麼?」
  後曉南支吾道:「沒有。我只擔心他酒量不行,一下子便醉倒,就掃興了。」
  蘇白風故意笑笑道:「多謝姑娘關注,其實在下雖然不是貪杯之人,可還懂得品嚐酒味,像這樣的佳釀,縱令喝醉了,總比喝那淡出鳥來的水酒還要愜意的,哈!哈!」
  輕衫女子眨一眨眼道:「碰上壯士這等識貨的人,當真比喝入賤妾口中還使我高興,賤妾帳裡尚藏有陳年珍品,可要再拿一壺來嘗嘗?」
  蘇白風暗道糟了,這下自己說溜了嘴,反而弄巧成拙,欲想法推辭,可得多費點辭今才行。
  當下忙道:「既下珍品,在下豈敢奪人所愛。」
  不待對方接口,立刻又道:「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輕衫女子嫣然一笑,道:「曉南沒告訴你麼?我叫後杞明,是曉南的大姊。」
  蘇白風道:「後姑娘,令妹帶領蘇某至此,為的是要向丐幫雲龍翁解釋一項誤會,目下卻未見雲龍前輩蹤影……」
  後杞明打岔道:「家妹在何處找到蘇大俠?」
  蘇白風道:「落英塔。」
  後杞明右手纖指輕敲著左手的掌心,道:「你到落英塔作啥?難不成也為了尋寶而往?」
  蘇白風愣道:「尋寶?你的意思是落英塔裡藏有寶物?」
  後杞明道:「古塔地底寶殿之說,已在武林傳揚開來,中原黑白道上人物爭相蜂湧出關,星星峽此刻大約已是豪雄畢集,而你竟全然未有所聞?」
  蘇白風錯愕更甚,道:「咦,有這等事?」
  後杞明道:「聽你的口氣,你是完全不知情的了,奇怪你怎會如此孤陋寡聞,莫非你一向都遁跡山野林泉麼?」
  蘇白風想到近些日子來,自己忙於化解趙老爺子與主母間的嫌隙,其後少主人嘉玲為易岐山所擄,迫得自己來回奔波,始將其救出虎口,果然與江湖脫了節,不過既然自己恰巧到了落英塔,竟會完全蒙在鼓裡,那就未免太可思議了。
  他尋思一下,道:「在下有個直覺,那便是這地底寶殿的傳說,只是個子烏虛有的流言,或者竟是個陷阱,不知我的猜測對不對?」
  後杞明臉上露出神秘的神情,道:「你的想像力倒蠻豐富的,可惜缺乏根據。」
  蘇白風道:「這且留待以後再談。反正我見雲龍翁後,還要趕返落英塔與一位朋友會面,到時不難證實……」
  端木無容冷笑一聲,道:「如果你能返回落英塔,自然能夠證實,問題卻在於你能否離開此,你以為走得了麼?」
  蘇白風皺眉道:「在下若要走,敢情閣下有意留難?」
  端木無容道:「可以這樣說。」
  言罷,忽然一招掌,往蘇白風胸前直襲而至。
  他一出手,一旁的後曉南花容立刻變了顏色,「酒裡神仙」吳可掬出露出惋惜之容,彷彿端木無容這一掌,立刻會置蘇白風於死地。
  另外兩個人,那「巨靈雙劍」韋氏昆仲的表情十分冷漠,誰死誰活,對他們而言,似乎沒有任何分別。
  倒是後杞明依舊笑口吟吟,誰也無法從她笑顏如花的臉孔上,瞧出心中所想。
  只聽一聲悶哼亮起,端木容一掌繫在蘇白風心窩,蘇白風身軀晃了兩晃,眾人知道他立刻就要倒了下去,後曉南且已閉目不忍再瞧。
  詎料蘇白風身軀一陣搖幌後,仍臨旋立不倒,端木無容道:「你還不倒下?」
  一掌再度攻出,掌勢沉重有若鐵輥,蘇白風不容對方單掌遞出,右手屈指一彈,一縷勁風應勢彈出。
  「嘶」一響,端木無容仰首倒退五步,翻天跌倒。
  其餘諸人面面相覷,都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得呆住了。
  巨靈雙劍老大韋中立喃喃道:「彈指神通,內家彈指神通!」
  他喃喃說著,那跌坐在地上的端木無容頂門汗珠早已滾滾而落,掙扎著立將起來。
  後杞明笑道:「趙門之後,果然名不虛傳。」
  蘇白風淡淡道:「趙門出來的人,喝酒不行,打架卻還有幾手的。」
  後杞明明眸轉動,落到巨靈雙劍身上,韋中立倏地跨前一步,沉聲道:「蘇白風,你也太狂了!」
  蘇白風道:「是麼?如若方才倒下去的不是端木無容而是我,只怕此刻端木無容之趾高氣揚,較之蘇某有過之而無不及——」
  韋中立道:「你說得不錯,狂總該有狂的本錢,姓蘇的,你再接咱們雙劍試試!」
  他與乃弟韋平打個招呼,鐵腕一振,「嗆啷」脆聲亮起,漫天劍星,長劍已橫胸而立。
  單看這出劍的氣勢,「巨靈雙劍」劍上的造詣便可瞧出一斑,蘇白風乍睹之下,不禁微凜於心。
  蘇白風吸一口氣,徐徐道:「巨靈雙劍名享西北數十載,歷久不衰,蘇某能有機會領教,幸何如之。」
  韋平冷冷道:「此話只怕言不由衷?」
  蘇白風笑而不語,韋平怒哼道:「姓蘇的,接招。」
  左手拇、食二指按住劍尖,微微用力下壓,長劍成一半弧形,緊接著劍身一閃而出。
  蘇白風長吸一口真氣,緩緩封出一掌。
  另一邊,韋中立身形閃掠,飄到蘇白風右後方,長劍盤空繞了一匝,直挑蘇白風左肩。
  韋氏兄弟這一雙劍齊出,配合得嚴絲密縫,威力之強,簡直駭人聽聞,蘇白風掌上功夫高明則高明,夾處兩劍之中,亦感到壓力重重,難以應付。
  這當口,蘇白風陡然大喝一聲,道:「且慢——」
  喝聲乍起,巨靈雙劍不約而同往左右躍開,敢情他們都感一股暗勁從蘇白風掌上斜擊以至,被迫得不得不抽劍躍退。
  一時間,劍上尖銳嘯聲陡止,帳蓬裡突然像死一般沉寂下來。
  韋中立沉聲道:「蘇白風,你尚有何話說?」
  蘇白風道:「蘇某自問與巨靈雙劍素昧平生,更遑論過節了,賢昆仲何必與死相拼?」
  韋中立面色透著幾分不自然的味道,道:「既然動上了手,還問這個則甚。」
  蘇白風瞥了後杞明一眼,道:「足下想必有難言之隱,其實……」
  韋中立道:「廢話少說,你敢是懼怕不敢動手啦?」
  蘇白風縱聲大笑道:「蘇某一生,從不懼怕為何物,賢昆仲執意動手,儘管動手便了。」
  霎時巨靈雙劍雙雙又圍了上來,「嗡嗡」聲中,劍光暴然伸吐,劍尖上勁風呼呼,圈住蘇白風身形。
  蘇白風雙掌齊振,見招拆招,他面對這鼎鼎大名的巨靈雙劍,內心可不敢有一分一毫大意,出掌之間,已用上七八成功力,是以在雙劍夾縫中,兀自能保持攻多守少之局。
  韋平見久攻不下,心中漸漸沉不住氣,長劍擊刺,已顯得有些急燥。
  韋中立睹狀,心知不施展絕學是不行的了,遂高聲喝道:「二弟!施出巨靈劍!」
  韋平聞聲躍起,一種奇異尖嘯之聲大作,只見他人隨劍起宛如天降大雪一般,滿天飛花地盤旋下來。
  那邊韋中立並不閒著,他手上一把劍,驟然由巨斧般凝重,變得落葉般輕靈,劍尖直指對手要害。
  蘇白風從未沒有聽到劍法能施出如此輕靈的招式來,當真不愧了「巨靈」兩字。
  他讚歎之餘,忍不住脫口喝道:「巨靈雙劍,真是不同凡響,蘇某今日是開大眼界了。」
  突聞後杞明嬌喝道:「蘇白風,你還不發出五節刀麼?」
  蘇白風一怔,倏忽裡,腦中念頭打了千百個轉,他猛然醒悟到,這一切都是後杞明有計劃的預謀,苦苦相逼之下,目的不外乎迫他發出「趙門五節刀」……
  至於她之所以希望蘇白風於此地施出五節刀,乃是一步步暗藏玄機下的結果,用心不問可明,當然如果沒有後杞明畫蛇添足這一呼喊,蘇白風或許發現不到這一點。
  說時遲,那時快,韋氏兄弟巨靈雙劍齊出,蘇白風不慌不忙地斜跨半步,兩側門戶大開——
  這下便如大開方便之門,恰予對方二人大大一良機,在高手過招而言,他臨危居然洞開門戶,簡直不可原諒的致命疏誤。
  韋氏昆仲見他門戶洞開,大喜過望。
  韋中立喝道:「二弟,下殺手!」
  兄弟雙劍齊出,但聞劍嘯之聲虎虎不絕於耳,寒光閃爍繞體而生,威勢之強,簡直駭人聽聞。
  說時遲那時快,巨靈雙劍堪堪以雷霆萬鈞之發出,蘇白風驀然雙掌模糊一閃,舌綻春雷道:「撤劍!」
  只見他雙掌閃動間,陡然像是化成了千百隻手掌,韋中立與韋平猶未瞧清是怎麼回事,手中的兩隻長劍,已被蘇白風的雙手食、中兩指夾住劍身。
  蘇白風半斜著身形,兩手分別夾住韋氏昆仲的兩隻長劍,那等模樣,便如神話中的巨人一般。
  後曉南一直迷惘地望著,不覺瞧得癡了。
  韋中立冷笑道:「劍在人在,劍亡人亡,你要咱們丟下劍,那是休想。」
  咬緊牙關,緊緊握住劍柄,蘇白風內力源源透出,「喀喳」一響,韋氏兄弟手上的劍竟已斷為兩半!
  巨靈雙劍的劍忽然短了一半,再厲害的招式也化為烏有,蘇白風乘機躍身子躍了開去。
  一眾高手俱都瞧不出這一切變化是怎樣發生的,他們對巨靈雙劍的由勝轉敗,再也尋不出合理的解釋。
  韋中立雙目發直,愣愣呆立了好一忽,長歎道:「罷了,韋某從此不再言劍!」
  一抖右腕,手上半截劍宛若一道銀光脫手飛出,射向帳幕左側的地上,斷劍飛到半途,忽然發出「嗚」一地聲,那半截劍倏地改了個方向,轉而射向蘇白風的小腹——
  蘇白風聽他說到「不再言劍」之語,知道對方已經棄劍認輸,全身神經隨之鬆懈下來。
  他萬萬料不到韋中立會卑鄙如斯,臨了還施出這一記殺著,眼看欲避不及,只得盡量抽身向後倒退,以減低斷劍橫射的威力,只聽得一聲悶哼自他口中發出,那半截劍子已射中他的小腹。
  蘇白風雙目沖血,道:「姓韋的,你……你好……」
  右手握住劍把奮力一抽,斷劍竟被他自小腹拔出,鮮血泊泊自傷口湧出,他再也支持不住,「砰」地跌坐地上。
  韋中立縱聲大笑道:「蘇白風你上當了,咱們兄弟一生用劍,好不容易掙出萬兒,豈肯輕易棄劍認降,你斷了咱們的劍,韋某只有不擇手段把你毀了,嘿嘿!」
  蘇白風慘笑一聲,閉自不語。
  後曉南花容不知覺已變了顏色,靠近蘇白風,低聲道:「你——你的傷勢如何?」
  口吻甚是柔和關切,蘇白風但覺胸頭一熱,猛然想到當日在洛陽白馬寺,他為主母斐音所傷時,少主人嘉玲對他說話,用的也正是這種口氣,一時他腦中思路紛雜,由後曉南想到趙嘉玲身上,然後又回到現實,想起自己所受致命之傷,不由英雄氣短,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耳際傳來後杞明的聲音道:「曉南退回來。」
  後曉南「嗯」了一聲,腳步卻不肯移動。
  後杞明微慍道:「曉南,你聽到我的話了吧?」
  後曉南吶吶道:「但是——但是此人傷勢須要照料……」
  後杞明道:「妹子你對敵友的觀念如此模糊,令我十分失望……」
  言時未盡,突聞一陣「得得」蹄聲依稀自遠處響起,遂中止了話聲。
  蹄聲在悵外面停住,帳簾一掀,一個勁裝了大漢疾步走進,他對一眾高手抱了抱拳,逕朝後杞明走去。
  後杞明臻首微抬,道:「你怎地到此刻才來?」
  那勁裝大漢道:「姑娘,事情有變化了——」
  後杞明道:「你遲來便是為了這個緣故麼?」
  勁裝大漢道:「是的,姑娘可知那丐幫——丐幫雲龍翁……」
  後杞明道:「說下去——」
  勁裝大漢回顧了眾人一眼,欲言又止。
  後杞明道:「怎麼了?你緊張也不是緊張成這個樣子啊。」
  勁裝大漢道:「人多混雜,說話恐有不便。」
  後杞明道:「不妨,那端木無容、巨靈雙劍、嗜酒如命都是我重金請來的幫手,至於那姓蘇的已奄奄一息,話讓他聽了也只能帶到地下去啦。」
  勁裝大漢道:「姑娘,你不能長久將雲龍翁留在此處——」
  後杞明道:「這卻是為了何故?」
  勁裝大漢道:「他是丐幫龍頭,丐幫……」
  後杞明道:「丐幫早巳冰消瓦解了,你忘了丐幫總舵已被我派人所挑?至於分散各地的窮叫化子群龍無首,還能起什麼作用?」
  勁裝大漢道,「丐幫餘眾固不足為患,但姑娘忘了雲龍翁生平還有一個至交好友——」
  後杞明淡然道:「你說的是誰?」
  勁裝大漢一字一字道:「渭南趙鳳豪!」
  後杞明嬌笑道:「趙鳳豪追尋到巴什湖來了麼?果然不出我所料。」
  勁裝大漢濃眉微皺,道:「姑娘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雖說趙鳳豪自與七奇之戰後,功力全失,形同廢人,但最近道上傳聞,他又恢復了一身功夫,有人在晉北宗艾鎮,目睹他在五招之內,廢去了宗艾三霸一臂一足——」
  後杞明道:「我早知曉啦,你道我花這樣多功夫,完全為了對付丐幫麼?」
  勁裝大漢道:「區區魯鈍,不明姑娘之意。」
  後杞明笑道:「告訴你,趙鳳豪來了,正合我意,你快去通知蒙人部落速作準備吧。」
  勁裝大漢面露為難為色,道:「他們只怕不肯服從。」
  後杞明道:「死了那麼人,他們難道還沒有受夠教訓?」
  勁裝大漢道:「那些蒙人死心眼得很,他們打算連夜將部落整個遷到梧桐窩子去。」
  後杞明玉手一揮,道:「去吧,阻止他們遷走,必要時可以再殺幾個人,務必要叫他們聽令不可。」
  勁裝大漢轉身便走,時正陷於半昏迷狀態中的蘇白風,隱約聽到他們反反覆覆提及趙老爺的名字,他勉力抬起沉沉的眼皮,視線所及,剛好瞥見勁裝大漢轉過去的側面,只覺熟悉異常。
  他忍不住脫口呼道:「寇中原,你……」
  那勁裝大漢果然便是俞肇山的首徒寇中原,他聞聲霍地回轉頭來,面上早已佈滿了騰騰殺氣。
  蘇白風呼喊一聲,只覺氣血翻捅,眼前發黑,便人事不省了。
  寇中原道:「這廝一身功夫聽說可怕得很,這下被他認出,我須得將他干了,永絕後患。」
  聲音又沉又狠,一掌緩緩舉起,運集功力準備發出。
  後曉南情急叫道:「大姊,你可不能隨意任人將他殺死!」
  後杞明笑道:「寇中原,你何必自己動手,多費力氣?」
  寇中原怔道:「怎地?」
  後杞明道:「他的傷勢,如若尚不夠致命,趙鳳豪來到之後,也不會容他活在世上,你省省事,讓他們師徒倆去自相殘殺吧。」
  寇中原嘴角浮起陰森殘忍的笑容,轉身大步而去。
  不知經過多,蘇白風悠然醒來,只見自己倚羅衾枕,躺在一張獸皮之上,身上蓋著一張羊毛錦被。
  他揉了揉眼睛,不知是真是幻,試著運行真氣,只覺暢通無止,不禁又驚又喜,突聽身後一道蒼勁的聲音說道:「好啦,不礙事了,老弟內功之深,實出老夫意外。」
  蘇白風睜大眼睛,只見嗜酒如命正站立在他的面前,他不暇多想,問道:「吳老先生,是你療好了我的傷勢?」
  吳可掬搖搖頭,道:「蘇大俠傷勢沉重,若無後姑娘的九陽還魂散及時救治,便是大羅神仙也救不得。」
  蘇白風方自錯愕,只聽背後一道柔和的聲音道;「蘇大哥,你已昏絕五個時辰,總算托天之福,現在不妨事了。」
  蘇白風循聲望去,後曉南那姣好而略帶笑容的面龐,一下子躍入他的眼簾,不由怔了一怔。
  他期艾道:「後姑娘,是你救了我?」
  後曉南淡淡道:「那也算不得什麼。」
  停歇一下,復道:「你失血過多,目下不宜走動,須得好生修養,你暫且在這裡,我有事必須走了——」
  輕移足步,朝帳蓬外頭號去。
  蘇白風滿腹疑惑,道:「後姑娘——」
  後曉南恍若未聞,輕自掀簾離帳而去。
  蘇白風望了吳可掬一眼,道:「吳老先生可知我眼下置身於何處?」
  吳可掬道:「這裡是二小姐的住處,與先時你走進去的那座帳蓬,僅僅數步之隔,不過你不用擔心,後小姐與端木無容、巨靈雙劍那一干人,都已離開此處……」
  蘇白風愕道:「哦,他們往哪裡去了?」
  吳可掬道:「他們乍一聽到令主人趙鳳豪已然出關的消息,立刻就動身趕到黃陵崗攔截,二小姐趁機會把你移到此間施救,剛剛她大約去與他們會合了。」
  蘇白風猛然憶起自己臨昏迷前之所見所聞,不免有些發急,道:「據我所知,趙老爺子功力全失,至於最近道上傳聞,他又恢復了一身功夫,終究不太可靠,我得盡速去接應他,以防有任何錯失——」
  「呼」地身立將起來,往帳門直衝而去。
  他往前走了數步,忽又回轉過頭,盯住吳可掬道:「吳老先生緣何沒有隨同端木無容等人一道前往?」
  吳可掬笑道:「蘇大俠仍舊疑心太重,方才老朽代你喝下半壺毒酒,後大小姐已不太相信我,老朽隨意找個借口,他們就將我留下了。」
  蘇白風道:「蘇某處境,不得不處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尚望老先生恕宥。」
  吳可掬輕咳一聲,道:「你可知曉,後大小姐所以高抬貴手,留下你的性命,是另有用意的。」
  蘇白風怔道:「此言從何道起?」
  吳可掬道:「實在說,後大小姐是接受了二小姐曉南的懇求,才讓你活下來,否則她豈非可以趁你受傷昏迷的時候,殺了你。」
  蘇白風皺眉道:「自然她可以把我殺死的,她所以未如此做,便另有原因,這是你想要說的麼?……」
  吳可掬道:「正是,大小姐準備將她的妹子許配與你——」
  蘇白風驚呀地險些跳將起來,他瞪大眼睛望著吳可掬,欲從對方的臉上看出他是不是又喝多了酒,說醉話?
  然而吳可掬的神態卻是一本正經的,並沒有酒後胡言的跡象。
  蘇白風吶吶道:「你——你說什麼?……」
  吳可掬微笑道:「老朽首先得向你道喜,蘇大俠即將成為後大小姐的妹婿了。」
  蘇白風滿心駭訝,道:「吳老先生,你不要是拿在下開玩笑吧?」
  吳可掬道:「如此大事,老朽怎好拿這個當玩笑的題目。」
  嘴裡一面打著哈哈,一面道:「再說這本來也不是大小姐的意思,而是在來巴什湖的路上,二小姐對你芳心便你暗許,哈哈,以老夫觀蘇大俠卓爾不群,豪放不可方物,二小姐倒真有識英雄的慧眼……」
  蘇白風連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只是一個勁兒喃喃說道:「荒唐,這簡直太荒唐了。」
  吳可掬面露慍色,道:「有如此美人垂青,蘇大俠還要說它荒唐麼?」
  蘇白風滿頭大汗道:「我並沒有這個意思,只是——只是……」
  口齒吶吶,再也說不下去,此則他方知道,後曉南適才匆匆退出去,原來是有原因的,吳可掬提及婚事時,她自然不好意思在場。
  吳可掬冷冷道:「只是什麼?事到如今,你不答應也得答應呀。」
  蘇白風道:「事關在下終身,在下難道沒有考慮的餘地麼?」
  吳可掬道:「難不成你真的不答應?」
  蘇白風道:「我當然不能這樣輕率決定,而且後姑娘也不見得會喜歡於我。」
  吳可掬道:「這不過是你的托詞罷了,別忘了你的一命是二小姐所救,你忍心傷她的心麼?」
  蘇白風不料他會拿這個來要挾自己,一時竟無從回答。
  吳可掬搖首歎道:「老朽只是有些替二小姐惋惜,她對你一往情深,又救了你的命,聽了這話,只怕柔情已要寸斷了吧……」
  蘇白風道:「在下絕對無意令後姑娘傷心,但……」
  吳可掬大聲打斷道:「依此道來,你是首肯啦。」
  只聽一人在帳蓬外笑著接道:「蘇大俠在裡面麼?區區特來拜候。」
  蘇白風道:「來的是誰?」
  那人道:「片刻不見,蘇大俠便將區區忘了麼?」
  來的竟是適才與嗜酒如命爭喝一壺酒,後來又與蘇白風動手,為蘇白風擊傷的西北獨行大俠端木無容。
  蘇白風拉下臉了,道:「你來做啥?」
  他對此人殺人越貨的作風,一向深痛惡絕,是以一見面便沒有好臉色給對方看,只道端木無容必然大怒。
  詎料端木無容竟似毫不在意,仍自陪笑道:「區區此來,非絕無惡意,而且可說是後大小姐的親善使者,蘇大俠對這樣的來客,便應該客氣一點才對,嘿!嘿!」
  蘇白風道:「剛剛聽吳老先生言及,你與巨靈雙劍等人已隨同後姑娘趕到黃陵崗攔截趙老爺子,看來是他的消息有誤了。」
  吳可掬道:「老朽可未存心欺騙於你……」
  端木無容笑道:「沒有錯,區區等本來已備好了快馬,即將啟程,恰於這時接到眼線回報,說是趙鳳豪路過星星峽,發生了一點小意外,以致行程阻延……」
  蘇白風心口震一大震,失聲道:「你說什麼?趙老爺子發生了什麼意外?」
  端木無容陰笑道:「這個就非區區所能知曉了,據眼線估計,趙鳳豪最快也得在十個時辰後方能經過黃陵崗,趁此空檔,咱們豈非可以多辦點事情,吳老你說是不?」
  吳可掬道:「是極,是極,敢情是大小姐差你來此——」
  端木無容點點頭,道:「若非後大姐差遣,區區怎敢不邀自來,惹蘇大俠生氣。」
  蘇白風冷眼旁觀,見他們兩人一搭一唱的,心中已暗暗對吳可掬生了疑慮,但吳可掬曾代喝下半壺酒毒酒,解了一圍,應該似友非敵,他沉吟了良久,只覺事態發展愈來愈是迷惑不清,心思也逐漸混亂起來。
  當下道:「足下有話,何不明言?」
  端木無容面露神秘的表情,道:「不瞞你說,區區乃受後大小姐之托,來請蘇大俠過去完婚的。」
  蘇白風呆了一呆,脫口道:「完婚?」
  端木無容道:「想來吳老已經對你提過,曉南中意伊郎,非蘇大俠莫嫁,而大小姐也已應允你們兩人於今日完婚,目下萬事俱備,只等蘇大俠移駕……哈哈……」
  大笑聲中,突聞一道凌亂的啼音響起,端木無容神色霍地一變,不覺中止了笑聲,與吳可掬彼此對望了一眼。
  吳可掬道:「這時候,還會有誰騎馬到處亂跑?」
  端木無容沉聲道:「吳老,你出去瞧瞧——」
  馬蹄聲由遠而近,蘇白風心中忽然起了一陣莫明所以的衝動,不待對方兩人有所行動,身子一晃,一個箭步衝向帳幕當口。
  但見一匹快馬從沙漠的方向迎面奔來,速度之疾,竟有如狂風捲地一般,頃忽已奔到帳蓬附近!
  那馬上騎士雙腿夾住馬腹,一手拉下背上長弓,一手搭箭,「唆」地一響,一箭向蘇白風射了過來。
  蘇白風倉促之下不及閃避,右腕一舒,將短箭抄在手中。
  那騎士未再射出第二箭,馬不停蹄,又飛奔而去,這一切都發生在一霎那之間,蘇白風竟連對方的面容都沒有瞧清。
  帳蓬裡,吳可掬和端木無容相繼竄出來。
  端木無容道:「怎麼回事?」
  蘇白風道:「有人送了一支箭給我當紀念品,這裡的人真是太好客啦。」
  端木無容望著絕塵而去的快馬,道:「馬上之人,究竟是誰?」
  蘇白風道:「不知是我的眼力差。還是他的馬行快,我對他的身影輪廓,居然沒有一丁點印象……」
  端木無容神情霍變,沉聲道:「快追上去——」
  朝吳可掬打個招呼,兩人拔足朝落塵處追去。
  蘇白風待得他們行遠,這才凝目細心打量手中的短箭,只見那短箭形狀頗為奇特,烏黑如墨的箭頭上,竟夾穿著一張白紙——
  蘇白風心念微動,恍然若有所悟,暗忖:「原來那人本意並非要向我偷襲,他僅僅是用弓箭來傳遞訊息,這方法太奇妙了,誰會料得到呢?」
  翻開白紙,上面墨漬猶新,密密麻麻寫了幾行字:「嗜酒如命,不可輕信,後家姊妹,避之為妙,次見雲龍,就在眼前。」
  蘇白風不及思忖其中含意,遠遠望見兩條人影飛縱而至,連忙將紙條納入懷中,那端木無容與吳可掬從原路回轉。
  端木無容乍一行近,便自嚷嚷道:「大漠之上,不乏良駒,但我卻沒有見過如此快的奔馬,簡直便和大小姐那匹龍種名駒『赤汗』差不多。」
  吳可掬目光如炬,盯住蘇白風,道:「在咱們追奔馬去的當兒,此地有無事故發生?」
  蘇白風淡然道:「若有事故發生,蘇某還會安靜地站在此地麼?」
  端木無容不愧是老江湖了,立刻聽出吳可掬語中含意,問道:「吳老以為,方纔那匹快馬向蘇大俠射了一箭,目的僅在引開咱們?」
  吳可掬道:「便是千軍萬馬,亂箭齊發,恐怕亦無法擺平像蘇大俠這樣的高手,何況區區一箭,若想令蘇大俠死傷,那就未免太過奢望啦,那馬上之人,豈會慮不及此,可見他發出這一箭,必定別有用意……」
  蘇白風心中微凜,暗忖:「這嗜酒如命不但行事令人難測,武功深藏不露,而且心思縝密,料事如神,我得對他多加留意了。」
  口上冷冷道:「聽老先生說話,倒不像一個經常泡在酒罐子裡的人呢。」
  吳可掬哈哈一笑,道:「蘇大俠好說了。」
  他情知蘇白風已動了疑念,只好用笑聲掩飾過去。
  端木無容道:「眼下若有所發現,最好不要隱瞞,免得對你自己不利。」
  蘇白風道:「這個自然,只可惜蘇某所知,或比兩位還要少……」
  語至中途,突然頓住,兩道比刀刃還要利的視線,警覺得搜索著前方,端木無容與吳可掬亦不覺循著他的目光望去。
  左前方燈光閃動,有人提著燈籠朝這邊走來。
  來的竟是刻前為後杞明梳發的妙齡侍婢,她款款走到切近,朝三人一福,面向蘇白風說道:「小姐唯恐他們兩位請不動蘇相公,特地命小女子來催駕——」
  蘇白風雙微皺,道:「就只為了此事麼?」
  那婢女道:「小姐還要轉告相公一事。」
  語聲微歇,凝目打量著蘇白風,抿嘴而笑。
  蘇白風怔了怔,猶未及說話,那端木無容已搶著道:「小姐要你傳話,自然非常重要,你快說吧。」
  那女婢笑道:「大小姐說,新娘子已等得不耐煩了,新郎為何還不見蹤影?」
  吳可掬與端木無容相對撫掌大笑,吳可掬道:「新郎不是不肯走,只是有些害臊而已。」
  蘇白風眉頭又皺了起來,他知道在事情未了之前,絕不能脫身一走了之,何況還有丐幫的事情未了,雲龍翁猶未碰見,他更不能抽身袖手。
  當下只有硬著頭皮,道:「好吧,我跟你走。」
  那女婢吃吃一笑,轉身便走,蘇白風茫然跟在後頭,有燈火開道,走起路來快捷得多,未幾便已到了另一座帳蓬。
  夜雖已很深,帳蓬裡卻明燭高照。
  後杞明依然輕紗便裝,斜倚在那張柔軟的獸皮上,後曉南紅著臉,偎坐在她的身側。巨靈雙劍則並排站立兩側。
  後曉南瞧見蘇白風走進來,紅暈更已自雙頰泛到耳邊,側首不敢正視看他。
  那女婢走在前面,道:「婢子已經領到了蘇相公。」
  後杞明朝蘇白風嫣然一笑,道:「你來啦,好,好,酒是剛溫過的,快坐下來喝一杯。」
  後頭的吳可掬大聲道:「慢著,慢著,今日之喜,我這媒灼實在應居首功,這酒應該讓我先喝才是。」
  後杞明道:「誰不曉得你嘴饞,要喝得自己動手,可不能叫新娘子倒酒給你喝。」
  吳可掬走到幾前,舉酒暢飲,他一連喝了數杯,面上已有醉意,酒氣酗人,口中低哼著小調:「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哈哈我這做媒的一張嘴都快說爛了,酒少不得多喝幾杯。」
  他一杯一杯的喝個不停,直到端木無容搶去了他的酒觥,這才意猶未盡的揩了揩唇角酒漬,喃喃哼哈不已。
  但誰也聽不清楚,他嘴裡到底在說什麼?
  蘇白風望著他的醉態,忖道:「此人如此嗜酒,只不知是不是故意裝作出來的?」
  吳可掬嚷叫道著道:「老夫已經喝夠,新娘子,你還不敬酒麼?」
  後杞明笑道:「是啊,曉南,你快敬蘇大俠一杯。」
  後曉南輕應一聲,倒了滿滿一杯酒,雙手端著遞到蘇白風面前,低道:「漢本解佩,嚴如敬酒,你喝下吧。」
  燭影下,只見她雙頰暈紅,微微露著不安之色,持著酒觥的纖纖玉手,也自有些顫抖。
  她的失掌舉態,自然不會逃過蘇白風的眼睛。
  蘇白風心裡下意識所生的第一個反應,便是酒中會不會中毒?後紀明會不會故伎重施,藉敬酒為名,借後曉南之手,再把自己毒倒?
  他心念千回百轉,暗道後杞明果真這樣做,那就太不高明了,因為任何伎倆施用過一次,對方已有提防之心,再用便不大容易成功,也有故意為混淆對方心思,不惜重施一次從前故伎的。
  但蘇白風情知以後杞明的性行事,絕不肯這樣做的,以是之故,自己擔心酒中有毒,毋寧多疑。
  吳可掬見他久久不喝,大聲道:「新娘子親自倒酒敬酒,你若不飲,便是不敬,還是快乾了杯中酒吧!」
  一語方罷,突聞一陣足步聲的雷動,夾雜著叱喝之聲,從帳外傳至。
  後杞明秀眉微蹙,朝端木無容道:「去瞧瞧誰在外頭喧擾?」
  端木無容未及移動足步,只見帳簾一掀,兩個蒙人裝束的漢子彼此你爭我推的竄了進來。
  那兩個蒙人目光掠過帳中諸人,最後落到滿幾的酒菜上,臉上露出垂涎之色,右首一個蒙人叫道:「都蘭哈利,拜達裡克薩拜……」
  後杞明道:「他說什麼?」
  吳可掬道:「這傢伙說,他們的馬群自被姑娘沒收後,部落裡缺少牲口,已有幾天沒胡吃到肉食了,部落長聽得這裡有喜事,來要求姑娘施捨一點食物。」
  後杞明道:「給幾隻公羊,打發他們走吧。」
  吳可掬轉首和蒙人交談,塞外異語,蘇白風雖然聽不懂,卻從吳可掬若懸流,滔滔不絕的舉止上,看出他必然深諳蒙語,私心又多了幾分凜惕。
  他暗忖道:「這嗜酒如命居然也通曉蒙語,足見絕非等閒人物,瞧他眼下神采奕奕,那裡還有一絲醉態。」
  轉念又忖道:「那蒙族漢子說馬群被後杞明所奪,蒙人向來是以獸肉當主食的,食物當然成了問題,只不知後杞明何故奪走他們的馬群?」
  只聽那兩個蒙人並未就此離去,依舊嘰嘰咕咕和吳可掬說個沒完。
  後杞明那宛如芙蓉般的臉上逐漸露出不耐煩之色,一等那蒙人說完,便自問吳可掬道:「他兩個為何還不走?」
  吳可掬遲疑了一下,道:「這廝剛剛說到,姑娘囚禁在他們部落裡的那個人……」
  語至中途頓住,帳中諸人除開蘇白風外,卻都不約而同露出緊張的神態,蘇白風睹狀,暗暗納悶。
  後杞明沉著嗓子道:「說下去——」
  吳可掬道:「那人業已醒轉過來,雖然手足不會動彈,但已使得他們不知所措,不知如何來處理,特來請示姑娘。」
  後杞明美顏霍變,道:「你所配的硃砂鼎雷火散,不是說常人服下後,在七七四十九個時辰內不會醒轉麼?安今如何出了砒漏?」
  吳可掬道:「老夫是這麼向你擔保過,但問題卻在那人並不是個常人啊,好在他僅只甦醒而已,身子不能動彈,尚無大礙。」
  後杞明道:「此事玩笑不得,你該當知曉如何處理……」
  吳可掬道:「我過去瞧瞧也好。」
  正待舉步,一直悶聲不響的巨靈雙劍忽然齊步上前。
  吳可掬道:「賢昆仲莫非有意代勞麼?」
  韋老大道:「你留在此處,我們去處理。」
  這巨靈昆仲當真惜語如金,絕不肯多說一個字。
  吳可掬望向後杞明,顯然欲徵求她的意見。
  後杞明頷首道:「讓韋氏兄弟去也好,你留著,我還有用你之處。」
  吳可掬道:「如此就偏勞賢昆仲了。」
  韋氏兄弟這次一個字也不說,轉身便走。
  吳可掬卻把他們叫到身邊,附耳悄聲說了幾句話。
  兩個蒙面人隨後轉身,臨出帳之際,分別瞪了蘇白風一眼。
  蘇白風晶瞳一轉,不明瞥見那兩個蒙人瞪他之時,眼中竟然滿佈怨毒之色,但只一瞬,又恢復如常。
  這時誰都沒有注意到那兩個人的反常神態,只有蘇白風在無意中瞥見了,心口不由重重一震。
  對這種怨毒的神色,但非但不陌生,反而覺得異常熟悉。
  那是從他先時碰上的幾個丐幫好漢臉上所發現的,那些丐幫中人對蘇白風誤會太深,以為他斬殺了同門兄弟,是以碰見蘇白風時,俱都情不自禁會流露出似此怨毒惡恨的表情……
  一念及此,蘇白風腦際忽然轉過一道奇怪的念頭,默默對自己呼道:「莫非——莫非這兩個蒙胞裝束的漢子,壓根兒就不是蒙人,他們兩人莫非也是丐幫的兄弟,只是穿上蒙人的衣服,學著蒙人說話罷了,然則他倆藉故冒險混進這裡,其意何在?」
  想到丐幫,蘇白風再忍不住激動之情,暗忖:「如果這兩人真是丐幫兄弟改扮的,那麼他們言談中所提及,囚禁在蒙人部落裡的那個人,敢情便是雲龍翁,唉,丐幫龍頭,怎會淪落為囚,誠然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他下意識裡用手摸了摸懷中的紙條,那張插在箭頭上的紙條,最後兩句不是寫著:「欲見雲龍,就在眼前」麼?
  照此而觀,他的推測,並非全無可能。
  等到巨靈雙劍那兩個蒙人裝束的漢子離開後,後杞明立刻問吳可掬道:「適才你與韋氏兄弟咬耳,說些什麼話?」
  吳可掬沉聲道:「姑娘想必已瞧出,那兩個蒙人行跡十分可疑……」
  後杞明道:「你的看法呢?」
  吳可掬道:「他倆的衣著,雖有幾分與蒙人相似,但他們的蒙語荒腔野調,非但語音不準,我從沒有聽人說過這樣差的蒙語。」
  後杞明抵掌笑道:「果然不愧是酒中之梟,喝酒之後,更是神智清醒,竟能識破那兩名漢子的破綻,此刻你定必已想出他們的身份來了。」
  吳可掬迸出口兩個字:「丐幫——」
  後杞明道:「雲龍翁手下,無疑已有不少人混進這裡,我雖將他囚禁在蒙人部落,仍難以瞞得過這些叫化兒的耳目,好在你已授命巨靈雙劍處理此事,雙劍行事一向乾淨俐落,我也就放心了。」
  吳可掬不再說話,帳蓬裡突然沉寂下來。
  後曉南仍然端著一杯酒,站在蘇白風面前傾聽他們的談話,此際見大家都已不再開口,正要將酒杯放回几上,那後杞明美目一轉,道:「二妹,你手上的那一杯酒,還未讓蘇大俠喝下去麼?」
  後曉南無言地端起酒杯,先自喝了一口。
  吳可掬道:「好,好,新娘子酒已沾唇,蘇大俠可不能再懶著不喝了!」
  端木無容插口道:「正是,他總不能丟我們男人的臉,連一杯酒也喝不起……」
  蘇白風明知他們硬逼自己喝酒,其中必然有古怪之處,但目下已不容他再推三阻四。
  何況後曉南已先嘗了一口酒,足證酒中無毒,因此他不再猶豫,接過酒杯,仰首一飲而盡。
  後曉南俟他將酒喝完,眼中忽然閃過一抹異樣的光采,那光采揉和著多種複雜的表情,帶著幾分欣喜,又彷彿帶著幾分恐懼。
  蘇白風卻未發現到後曉南神情的變化,口中讚道:「好酒!好酒!」
  端木無容冷冷道:「自然是上等好酒啦,令夫人難道還會用劣酒敬你不成?」
  端木無容可是個言不輕發的人,他這句話說出來,蘇白風立刻聳然失色,連手裡酒觥都掉到了地上。
  他失聲道:「你說什麼?誰是誰的夫人?」
  吳可掬悠悠笑道:「你還不知道麼?剛剛你在這帳蓬裡點的兩隻紅燭下,和二小姐共飲一杯鳳凰花彫,這在關外的風俗來說,便等如成了親,你與二小姐連理既結,此後便如交頸鴛鴦,共偕白頭……」
  蘇白風吶吶道:「但依咱們中原禮俗,婚嫁大事,首先應選個黃道吉日,由長輩主持其事,此外還有……」
  後杞明截口打斷道:「說得固然不錯,是只此地方遠離數百里的西垂大漠,所謂入境隨俗,婚事既然在此地舉行,就得依此地的風俗,你說對不對?」
  蘇白風顧不得後曉南的反應,搖頭道:「無論如何,在下終不能承認……」
  端木無容冷笑道:「生米已煮成熟飯,何況還有我及吳老在旁見證,承認與否可由不得你了。」
  蘇白風一顆心子直往下沉,不知何故,少主人嘉玲的倩影恍忽又跳到他的眼前來,一時間只覺心紊之亂,無以復加。
  他轉身面對著後曉南道:「後姑娘,你——你……」
  他本待出口大罵對方的無恥,但卻連話都說不出來,只因他瞧見後曉南那一臉的茫然神情,令人猜不出她的感受到底如何?
  後曉南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也知道我倆不能勉強結合,相信我,這一切完全是大姐與吳老的主意,她……」
  帳蓬外,忽然傳入一片馬嘶聲,在寂寞的黑夜裡,格外顯得清晰。
  後杞明長身立起,道:「馬群夜嘶,莫非有變?」
  端木無容道:「待我出去瞧瞧。」
  欲待步出,不想卻碰上了匆匆奔回的巨靈雙劍。
  端木無容寒聲道:「賢昆仲剛去又回,莫非——」
  韋中立鐵青著臉色,道:「外面三座帳蓬突然起火,馬嘶人喊,情勢大亂,咱們無法控制得住……」
  言猶未盡,端木無容已旋風一般衝將出去。
  頃刻,他又奔了回來,臉色已變得和韋氏兄弟一樣的鐵青。
  後杞明道:「火勢還能收拾麼?」
  端木無容道:「火勢雖猛,卻已被蒙人撲滅。」
  後杞明道:「馬群呢?」
  端木無容道:「馬群仍好生生關在馬柵裡,問題並不在此——」
  後杞明道:「問題發生在哪裡?」
  端木無容眼光望向巨靈雙劍,道:「這就是要雙劍昆仲解釋了。」
  韋中立沉著嗓子道:「咱兄弟跟隨那兩個冒充蒙人的叫化兒,發現姑娘所囚禁的雲龍翁早已不在蒙人部落裡,無疑已被丐幫漢子救出,咱方待對那兩個叫化兒下手,雲龍翁突然出現了,咱一見他面,腦袋就疼。」
  吳可掬道:「賢昆仲與丐幫夙怨未解,先後雖曾三次敗在雲龍翁手下,只得流亡塞外,但他自服下後姑娘所配的碣砂鼎雷火散後功夫已暫不能施展,你見了他,為何還會頭疼?」
  韋平道:「他若功夫不能施展,他若是個廢人,咱兄弟豈會頭疼,據咱所知,他不但功力俱在,而且老而彌堅……」
  端木無容失色道:「怎麼?你倆已經與他動過手?」
  韋平道:「正是,韋某兄弟劍齊出,用盡全力才能安然退走——」
  吳可掬皺眉道:「火勢又是如何引起的?」
  韋平道:「這場大火無疑乃丐幫漢子所放,咱們挑了丐幫山東大寨,丐幫兄弟卻放火燒了咱們帳蓬,兩個算是扯平了。」
  後杞明冷冷道:「還沒有扯平呢,看來丐幫餘眾全都到了這裡,此番他們可一個也跑不掉了。」
  她說話不疾不徐,而且不帶絲毫火氣,錯非親眼目睹,誰也想不到從她美麗的小嘴裡,所吐出來的竟都是殺的人言語。
  蘇白風聽了半晌,委實忍不住胸臆的激動,扭首從韋氏昆仲夾縫中穿過,再一擰身,便衝出了帳蓬。
  端木無容朝站離帳門最近的韋氏兄弟吼道:「快追啊——」
  後杞明擺擺手道:「讓他去吧,自己會有人將他攔回來。」
  端木無容不再說話,伸手將幾上二隻紅燭捻熄,蓬裡登時成了,一片漆黑,只有諸人的眸子,在黑暗中閃激發著淡弱的青光。
  後杞明料得不錯,蘇白風衝出帳蓬,疾行跑了一段路,前頭人影閃動,已有多人將他圍住。
  那當前一人滿頭白髮,雙目之中神光奕奕,身上鳩衣百結,蘇白風入眼識得,正是當今丐幫幫主雲龍翁!
  在他身旁不遠處,分別佇立身穿破衣的乞丐,方纔那兩個冒充蒙人的漢子也在其中。
  蘇白風喜動顏色,衝著雲龍翁長身一揖,道:「前輩來得正好,小可正要去警告你……」
  語至中途突然頓住,緣因他發現身周幾個丐幫漢子,個個都虎視耽耽地瞪著他,顯然沒有一個懷有善意。
  右手一名漢子冷然道:「姓蘇的,你想溜之乎也麼?」
  蘇白風道:「我說過,現下正要去找貴幫幫主……」
  雲龍翁向前跨了一步,只見他龍鍾的身軀在一跨步之間,已飄近了數丈有餘,他目光如隼,冷冷地注視著蘇白風。
  良久,始開口道:「趙家傭人,你找我是準備殺我麼?」
  蘇白風道:「老幫主誤會了,小可豈有此意。」
  雲龍翁低哼一聲,道:「老夫第一次質問你,十八傑是不是為你所殺,你說的也是這一句,其後山東大寨被挑,分舵兄弟相繼慘死五節刀掌力下,這也是老夫誤會了麼?」
  停歇一下,復道:「怪只怪老夫當日不該相信你們主僕兩人,致有今日之劫;告訴我,這可是趙鳳豪授意你下的手?」
  霎時之間,蘇白風只感體內熱血洶湧,默默對自己狂呼道:「他竟連趙老爺子都懷疑上,蘇白風啊蘇白風,趙門已被你沾污,你真是罪孽深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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