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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回

  俞佑亮置若未聞,只是繼續往前疾行,突見人影一晃,那人竟平平抽身倒退,「虎」地攔在他的面前,沉聲道:「叫你站住,你沒有聽見嗎?」
  俞佑亮站定身子,定睛打亮對方,但見火舌吞吐,週遭一片通紅,雖運足目力,亦僅能瞧見那人模糊的身影而已。
  他略一沉吟,道:「足下有何吩咐?」
  那人冷冷道:「我問你,你是打從火室那邊走過來的嗎?」
  俞佑亮沒好氣地道:「足下此言不嫌太過含地糊其詞了?你所指的那邊是哪一邊?」
  那人道:「據我事先探得,這間火室一共僅有兩扇門戶,此外絕無出路,而你我又來自不同的方向,顯而易見你從地下寶殿走進火室裡來——」
  俞佑亮微怔道,「你——你說什麼?」
  那人冷笑道:「老夫說得還中夠明白?你也甭裝傻了,想來你已從寶殿中滿載而歸,我遲了一步,竟讓你捷足先登……」
  俞佑亮先時已由南荒五邪叟口中聞到有關落英塔地下寶殿的傳聞,此刻逐漸聽出了一些端倪,逐故意道:「便是入寶山空手而回,又如何?」
  他語含雙關,那人不覺呆了一呆,俯首尋思俞佑亮話中含意。
  半晌,那人發出嘿嘿一陣冷笑,道:「寶物當前,能不動心者幾希?你休想拿此言來混淆老夫的耳目。」
  俞佑亮道:「然則足下認定我身上必是懷有重寶的?」
  那人道:「不錯。」
  俞佑亮道:「不瞞足下,區區其實才由死亡之口脫身,那裡前有流沙,後有火室……」
  那人打斷道:「鬼話!你以為老夫相信麼?」
  俞佑亮聳聳肩道:「你若不信,盡可以自己親往走上一遭,恕我不奉陪了。」
  言罷舉步而去。
  那人大喝一聲,道:「老夫不叫你走,你走得了麼?」
  俞佑亮雖然穿著懈豸皮可以防火護身,但室裡火勢委實太過猛烈,那陣陣炙氣更令人感到燠熱難耐,使得他一心欲早早離開此處,聞言遂不再加以理睬,逕自大踏步而行。
  那人冷哼道:「躺下!」
  抬手駢指居空點出,俞佑亮正行間,陡覺一縷勁風疾襲自己身後大穴,他反應何等迅快,忙縱身一閃,堪堪避過對方的指風。
  他勃然大怒道:「足下好沒有由,動不動就下毒手,豈是……」
  那人截口道:「你甫從寶山回來,囊中朗朗噹噹的寶物定必不少,懷璧其罪,老夫怎會聽任你安然離此?」
  俞佑亮苦笑道:「然則你意待如何?」
  「你還想走嗎?」
  俞佑亮愣道:「我?……我自然是要走的……」
  那人冷笑道:「走不走對你倒沒有多大分別,反正都是死路一條!」
  俞佑亮一聽對方敢情有殺死自己之意,沉聲道:「足下走的才是死路,只是你自己不自知罷了。」
  那人跨前一步,道:「你不要節外生枝,顧左右而言他,還是乖乖上來領死吧。」
  俞佑亮歎道:「看來足下真是執迷不悟了,在這塞外大漠之中,到底有無地下寶殿,還是個疑問,極可人是有人故意擺下這個騙局,以引誘武林豪傑自相殘殺,你只要用心一想,便知此言不謬……」
  那人冷笑道:「縱任你巧知如簧,亦難以博得老夫之信任,分明你貪得寶藏,偏偏還要嘴上賣乖,我車明龍是何許人,豈是被你幾句花言巧語就打發得了的?」
  俞佑亮矍然道:「足下便是當今綠林總瓢把子車明龍?」
  那道:「你若也認得老夫,還不速速引頸就戮!」
  他嘿然一陣冷笑,雙掌蓄勁先後劈出,掌力如濁浪激湧,呼嘯震耳,聲勢之威猛,已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
  他雙掌發出之際,四周的火焰被飆風一掃,直往俞佑亮身上捲來,拂拂有聲。
  俞佑亮但覺熱氣襲體,胸前有如壓了一方千釣巨石,忙運起禪門心法抗拒,以真氣布下一道無形牆壁,饒是如此,一待對方兩記掌力擊上之後,他依舊無法穩住身形,朝後退了兩步,方始站定。
  他駭然忖道:「這車明龍成名數十年,新近始躍為江湖綠林總瓢把子,果然懷有驚世藝業在身,今日我要安然退走,似乎不太可能了。」
  那車明龍的驚駭卻不下於俞佑亮,暗忖:「方纔我以全力發出紫煞手,天下武林可接得下這一掌的人寥寥可數,這廝居然能硬接紫煞手而安然無事,他到底是什麼來歷?」
  心思轉動間,身手毫不停滯,大步近近俞佑亮,揮掌襲至。
  只見他掌勁如潮,而且不時移動身形從四面八方湧捲拍擊,招數之奇奧狠毒,實足令人瞠目。
  俞佑亮運掌封架,隨手反擊,但與敵手相形之下,總稍形遜色,掌招守多攻少,陷於捱打的局面。
  烈火包圍中,雙方展開一場別開生面的激鬥,兩人招數愈出愈疾,須臾已對拆了十餘招之多了。
  突聞俞佑亮大喝一聲,道:「小心!」
  左掌猛然一翻,右掌斜圈而出,這一式乃是「禪門七曲」的精華,勢才出,霎時「嗚」「嗚」二聲銳響揚起,那車明龍正打得性起,欲待使出殺手,此刻陡覺內力一窒,五步之外竟然遞不出掌。
  俞佑亮乘機收掌,縱身躍開。
  他沉下嗓子道:「車瓢把子且聽區區一語,然後再打不遲。」
  車明龍陡見對方處於極端劣勢下,竟能以輕鬆寫意的一招反客為主,心中不禁惴然,不再貿然發動攻擊。
  他口中道:「你說吧。」
  俞佑亮道:「咱們置身於火室,四面都是烈火,若長此僵持下去,勢將熬受不住炙氣烘烤而落個同歸於盡,車瓢把子難道沒有此等先見嗎?」
  車明龍道:「這話也有道理。」
  俞佑亮道:「所以說你若要將我就地解決,還是早早死了這條心,否則連你自家一命,恐怕亦得葬送在此!」
  車明龍尋思一下,道:「暫時我可以不殺死你,但你得回轉頭,再跟我到地下寶殿走上一遭……」
  話猶未完,俞佑亮驀地破口大喝道:「車瓢把子,留神,背後——」
  車明龍反應何等靈敏,俞佑亮喝聲才出,他一掌猛可反拍出去,轟然一聲大響,他身後人影一晃,掌勁與火焰飄飛之中,已然掠到三步之外。
  火光朦朧裡瞧不出那偷襲之人是誰,只有俞佑亮心中有數,那人乃是自通往死亡之口的石門閃進來,分明是南荒五邪叟無疑。
  俞佑亮心念一轉,故意叫道:「五邪叟你寶物到手了嗎?快走!」
  他這一著將計就計,有心將車明龍的注意力轉到五邪叟身上,那車明龍本來就一味認定俞佑亮到過地下寶殿,聽得此語,霍然轉身面向五邪叟,雙手翻飛間,已自攻了七掌。
  俞佑亮不再遲疑,身形一提而起,好比脫弦之矢,直往裡邊的一扇石門衝去,待得激戰中的二人發現,他已掠到石門前面。
  五邪叟被對方死死纏住,暴跳如雷道:「小子,你耍的什麼花樣?」
  俞佑亮不答,他提住一口真氣,身形保持不墜,正待沖離火室,突聽得「呼」一聲,一人沒頭沒腦撞將進來,單掌斜衝而起,挾著一股強勁火風罩向俞佑亮。
  俞佑亮見對方一照面,下手便如此惡毒,一時措手不及,被對方掌力逼得一連退後了五六步。
  他冷然一哼道:「朋友不分皂白,便驟下毒手,未免太絕了一點——」
  話聲方落,慘號聲已起,那打了俞佑亮一掌的人全身著火,踉蹌著自石門倒退而出去。
  俞佑亮錯愕萬狀,足步一錯,繼後閃出火室,觸目所及只見眼前一排站立開三人,六道目光冷冷地盯視著他——
  在他們的腳下,卻橫躺著一人痛苦地在地上蠕動著,那人渾身上下已被烈火燒成一片焦黑,面貌無法分辨。
  那人身軀忽然劇烈幌動起來,似乎耐不住火焚過後的痛苦,喘氣之聲也逐漸加劇,一陣陣煙臭氣味撲鼻而至。
  俞佑亮睹狀惻然,俯身下去探察那人傷勢這才發現他身上並未穿著懈豸皮防火,是以才會被焚燒成這等慘像,簡直與一塊剛從火爐中取出的黑炭無異,不禁暗暗歎了口氣。
  那黑影口中氣呼咻咻,斷斷續續的道:「火……你們快走……走吧,再遲就……」
  他費盡很大的氣力,仍未說完他所要說的,便自斷氣。
  那陌生的三人一起睜大眼睛望著地上的黑影,個個神色俱都沉凝異常,好一會那居中一名大漢始喘了口氣,道:「好猛烈的火勢,竟然點蒼高手焚成這等模樣!」
  俞佑亮瞥了他一眼,道:「尊駕與死者是舊識嗎?」
  那大漢道:「雖非舊識知交,但俺卻認得他便是當今點蒼數一數二的高手傅珀,傅某人在來落英塔的道中,與咱哥兒三人碰上,聯袂到此……」
  俞佑亮視線移到三人身上所披的灰色大麾,心念微動,道:「瞧三位這身行頭,莫非是獨霸齊魯,威名赫赫的風林三灰鶴?」
  那大漢面寒如冰,道:「你呢?你一身裝束非人非鬼,難道也是中州武林中人?」
  俞佑亮微微一笑,動手卻下護身的懈豸皮衣,霎時由一個長滿黃毛的怪物,變成了翩翩少年。
  風林三灰鶴齊地一怔,那為首勝翔說道:「小哥年少英俊,眼光如斯銳利,想必亦屬名門子弟。」
  俞佑亮道:「區區俞佑亮,一介小卒罷了。」
  勝翔點了點頭,道:「原來你是西域禪宗的傳人,據說你出道以來,事事與百毒教作對,強如紅袍老祖亦對你無可如何,短短一載間便闖出了萬兒,無愧是英雄出少年,勝某頗為佩服……」
  俞佑亮淡淡道:「不敢,勝大俠好說了。」
  勝翔道:「點蒼高手慘遭火夢,而你卻能在火室中來去自如,其關鍵莫不成出在你所穿的獸衣上面?」
  俞佑亮頷首道:「這皮衣乃以懈豸獸皮製成,可以防火護身,區區被困死亡之口,其所以能安然闖過火室,全賴此物之賜。」
  勝翔眼中露出惑色,道:「死亡之口?火室的另一邊不是地下寶殿嗎?」
  俞佑亮雙眉一皺,暗道:又來了!這風林三灰鶴老大勝翔的口氣與先時在火室所遇的車明龍如出一轍,只怕也是聽信了別的人謠言,方始趕到此地,但不知這消息,究竟是何人所傳播出去?他的用意何在?
  他緩緩道:「什麼人告訴勝大俠,落英塔地底有一座寶殿?」
  勝翔呆了一呆,道:「這個勝某也是道聽途說,但中原武林流言紛紛,還有誰不知道此事呢?」
  俞佑亮聽得一愕,好一會,突然仰首大笑起來。
  站在勝翔身旁的老二勝翎怒道:「你笑什麼?」
  俞佑亮道:「我笑風林三灰鶴名滿武林,已經是老得不能再老的江湖了,竟也會中了江湖上流言之毒。」
  勝翔面顏霍變,道:「你話中最好少帶骨頭,否則莫怪勝某不再與你客氣了!」
  俞佑亮淡淡道:「勝大俠不必動怒,依區區所見,落英塔高手雲集,受惑中計者顯然並僅只賢昆仲三人,那幕後編造此一傳說……」
  話猶未完,陡聞「嗤」的一響,一道寒星破空閃過,勝翔手中的火折子忽然熄滅了,四下登時變成了一片黝黑。
  勝翔大聲道:「是誰打滅了火折子?」聲音透著壓抑不住的緊張,俞佑亮亦感到事有蹊蹺,他全身有若一隻張滿了弓的弦,凝勁蓄熱以待。
  黑暗中,突聽得勝翔發出一聲悶哼,便如心窩被人擊了一拳,諸人都不禁駭了一跳。
  勝翎、勝翱齊地脫口道:「大哥,你……你怎麼了?」
  勝翔嘶聲喝道:「姓俞的小子!你竟敢暗箭傷人?」
  俞佑亮愣道:「區區連手都沒有伸出,勝大俠可不要血口噴人。」
  勝翔道:「分明有人在我左肋下面打了一拳,除你之外難道還有……」
  說到此地,恍然若有所悟,沉聲道:「二弟,方才是你站在我左邊,這一拳莫非是你打的?」
  勝翎道:「大哥如何疑心到自己人身上了?」
  口上說著,心中卻冷笑忖道:「這事透著蹊蹺,我壓根沒有打他,他卻硬咬我一口,敢情大哥故意如此裝模作樣,好教別人疑神疑鬼,他便可乘機溜到寶殿,好獨吞寶藏。」
  勝翔冷冷道:「重寶當前,親如兄弟也會見利忘義,這倒難說得很。」
  一直不曾開口的勝翱突然說道:「言之有理,咱們正是誰也不該相信誰!」
  勝翔喃喃道:「那一掌是誰使的手腳?……誰使的手腳?……」
  勝翔冷哼一聲,道:「大哥莫再裝腔作勢了,我若打了你一掌,你此刻還有命在嗎?」
  勝翔道:「果然不錯,你偷襲了我一掌,本意是要取我性命的,可惜黑暗中出掌,部位不免有所偏失……」
  老三勝翱亦自冷笑道:「財寶猶未尋到,二哥便下此毒手,也未免操之過急了。」
  勝翎怒道:「老三!你也來挑撥是非嗎?」
  勝翱道:「非是我故意挑拔,實是老二你不該對自己人下手!」
  勝翎大怒道:「放屁!」
  他滿腔怒火,一發便不可收拾,振身一撲上前,揮掌便劈,掌勁一出,狂風動卷,聲勢十分驚人。
  勝翱早有防備,不待他掌勢劈到,縱身向左「刷」地躍出甚遠,動作如電,疾逾鬼魅。
  他銳聲道:「老二你偷襲大哥未曾得手,又要拿我開刀子嗎?」
  勝翎道:「你一味賴定我偷襲大哥,天曉得那一掌是不是你做的手腳?」
  勝翱道:「我?……我站在大哥的右側,難道我還能偷繞過去,一掌打在大哥的左肋不成嗎?」
  勝翎沉聲道:「以你的輕功而言,也未必沒有可能。」
  勝翱正待回答,黑暗中突聽得勝翎大吼一聲,道:「大哥,事情未弄清楚之前,你怎可不分青紅皂白,便自出手傷人?」
  勝翔道:「我幾時出掌傷你了?」
  勝翎道:「不是你……是……是誰?」
  勝翔哼了一下,道:「你自己在暗地裡搗鬼,卻來反咬我一口,你既然忘義在先,我這做大哥的亦不再對你講什麼兄弟之誼了!」
  語聲未了,人已撲了上去。
  兩人俱是劍拔弩張,勝翔率先發難,單掌暴伸,擊向勝翎胸前要害,後者速即揮掌封架,另一手駢指如戟,動足勁力,破空點去。
  指力破空激射,挾首「嘶嘶」風聲,令人油然感到這一指勁道之強,勝翔果然不敢硬捋其鋒,邁步盤旋,錯身避過。
  他一退旋進,掌勢忽慢,但見他拳打腳踢,忽掌忽指,變幻無方,勝翎雖則出掌慢了一忽,處於被動地位,但雙掌封迎間,仍自有攻有守,轉眼間雙方已激鬥,了十餘招,竟是個勢均力敵的局面。
  這兄弟二人正殺得難分難解,陡聞俞佑亮沉聲道:「此時此地,賢昆仲不能同心協力倒也罷了,居然自相殘殺起來,豈不要教敵人在暗中竊笑嗎?」
  此言一出,勝翔、勝翎不約而同停下手來,四道目光齊齊盯住俞佑亮。
  勝翱道:「此地除咱們四人外,還會有誰?……」
  話聲戛然而止,黑暗中,只聽一陣沉重的足步聲響揚起,那「蹬」「蹬」足音一步接著一步,每一記都似敲在諸人心上!
  諸人心都不覺一緊,「拍」地響,勝翔再度打亮了火折。
  勝翔出聲喝道:「什麼人?」
  只聽外面一道沙啞的嗓子道:「你又是什麼人?」
  足步聲漸近,停留在門外。
  勝翔手持火折,他的手竟已在微微顫抖著,昏黃色的火光中,依稀可見一條灰色人影當門而立!
  勝翔等三人,面面相覷,相互打了眼色,俞佑亮一瞥見他們以眼傳神,便知這風林三灰鶴驟遇外敵,又已聯結在一處,勢必要有所動作了。
  他腦際方自閃過這道念頭,立聞勝翔大喝一聲道:「二弟、三弟,灰鶴展翅——」
  幾乎在同一時刻,勝翔等三人忽然聯袂躍起,在半空中,首尾相銜一大迴旋,交相掠過,化成美妙的三大弧形,朝當門站立的那一人夾攻而下——
  俞佑亮睹狀暗歎一聲,他知這一式「灰鶴展翅」乃是聯手掌式中最絕頂的功夫,那風林三灰鶴從縱身交掠,到出掌夾擊,無不配合得恰到好處,直令人歎為觀止,看來對方要想全身而退,簡直難乎其難了。
  說時遲,那時快,三鶴六掌即將攻至,那人足步點地一沾,身軀閃震騰挪,在三道變弧範疇間盤旋不停,身形宛如行雲流水。
  這一剎時,勝家三兄弟迅速換了一個方位,已各自擊出十餘掌之多,掌力虎虎,發出震人銳響。
  只聞「轟」地一聲巨響,週遭罡風激射,那人身形浮浮實實,竟然接二連三避過那如織拳網,大踏步走了出來。
  俞佑亮直瞧得心驚不已,暗道來人身手更遠在風林三灰鶴之上,否則又怎會在無懈可襲的交擊下從容退出?
  火舌舌吐不止,一個一身布衣,滿頭銀髮的老者佇立室中,他年事雖高,但身軀卻挺得槍一般的筆直,加立雙目精光閃爍,銳利如刀,更顯得威勢迫人,不可逼視。
  俞佑亮乍睹老人面容,吸了口氣,默默地呼道:「原來是他——他也來了……」
  布衣老者環目一轉,道:「朋友不問情由,便驟下毒手,不嫌太過莽撞了嗎?」
  勝翔囁嚅道:「你……你究竟是誰?」
  布衣老者道:「老夫錢大鼐。」
  勝翔驚道:「足下便是百年前名震一時的武林魔頭,錢百鋒的後人?」
  說話間,神色已然連變數變,諸人聽到他口中吐出「錢百鋒」三個字,心頭俱都不覺噗噗狂跳。
  要知有明英宗時,曾發生一樁驚天動地的大事,便是明代引為奇恥大辱的「土木之變」,那時代流傳下來許多草莽英豪的故事,至今尚為武林人士所津津樂道,那錢百鋒乃是土木之變的關鍵人物,也是當時眾人心目中魔頭,他一生率性而為,曾將武林鬧得天翻地覆,是以勝翔一提及他的名字,在場諸人都禁不住瞿然色變。
  勝翎嚥了口氣,道:「原來是錢老先生踵臨,莫怪咱兄弟『灰鶴展翅』會師出無名,只不知錢老先生何故竟與咱們作對為敵?」
  布衣老者錢大鼐道:「這是什麼話?老夫甫走到此處,汝等便暴施毒手,錯非老夫身手夠快,此刻豈非已成了你們掌下遊魂了嗎?而你……」
  言至中途,那勝翱乾咳一聲,接口道:「適才咱兄弟亦曾遭到不明不白的偷襲,錢老先生恰於這時撞了進來,敵友未分之前,咱們還是難免要得罪的?」
  錢大鼐怒極反笑:「老夫難道會偷襲你們不成?」
  勝翱道:「那也難說得很。」
  錢大鼐怒道:「衝著你這一句話,今日老夫若不教訓教訓於你,也枉為姓錢了!」
  俞佑亮聽得眉頭一皺,暗忖:「這錢姓老者,剛直不阿,可惜涵養不足,脾氣之暴烈與初度見面無異,終有一日要吃虧在這上面。」
  勝翱目光閃動,高聲道:「兄弟,咱們上——」
  勝翔、勝翎遲疑一忽,齊地舉掌逼前。
  俞佑亮大喝道:「且慢!」
  勝翔冷冷道:「姓俞的,莫非你也想插上一手?」
  俞佑亮搖搖頭,緩步上前,走經勝翱身側時,陡然手掌疾揚,當胸豎立如刀,直向勝翱身上襲至。
  只聽得「嗚」一聲怪響亮起,他竟然一出手便施出了禪門絕學「伽藍七曲」,那勝翱呆了一呆,似乎料不到對方會向自己突施暗襲,他乍一錯愕之下,猛可一挫身形,單臂微沉,反手倒抓了上去。
  俞佑亮上半身一弓,恰正避過對方反擊之臂,左臂屈時一撞,一股力道應肘而出——
  勝翱但覺左乳下一麻,已吃對方點中了鳩尾穴道,同時裡,俞佑亮出手如風,拇、食二指緊緊扣住了勝翱腕臂經脈。
  勝翱在全然未有防備之下,竟教俞佑亮在三兩招內突襲得手,霎時之間,勝翔、勝翎全都圍了上來。
  勝翔大聲道:「你何故對我三弟動手?」
  俞佑亮淡淡一笑,指著錢大鼐道:「你當方才偷襲你及令二弟一掌的人,是這位錢老先生嗎?」
  勝翔厲聲道:「不是他,又是誰?」
  俞佑亮一字一字道:「那打了你們一掌的人,便是你們的老三!」
  勝翱穴道被制,口中仍能說話,他霍地抬起頭來,臉上掠過一抹古怪的表情,喊叫道:「這小子滿口夢囈,只怕與這姓錢的是一路之人,大哥你別聽他胡說——」
  勝翔點一點頭,朝俞佑亮道:「適才火折熄滅,室內一片漆黑,誰也無法瞧眼前五尺外的物事,何況你站立的地方離我最遠,又如何能……」
  俞佑亮打斷道:「區區去歲在長白山顛,曾誤服百年靈鰻鮮血,雖於黑暗之中,視物仍如同白晝——」
  說著,腦際不覺聯想長白山顛,與玄湖郡主初次邂逅的情景,郡主那又是喜悅又是幽怨的明眸彷彿又在他的眼前跳躍,想到了她,俞佑亮心中突然興起幾許莫名的悵惘。
  勝翔的語聲打破了他的沉思:「咱們憑什麼相信於你?」
  俞佑亮道:「你信不過我,總該相信你自己親眼所見吧——」
  邊說邊伸手入勝翱懷中,徐徐掏出一隻黑皮手套,輕輕的撫摩著,那手套色澤呈黑,但是一經俞佑亮的手指摩擦之後,他的手上竟然沾滿了一層薄薄的銀色粉末。
  勝翔愕道:「到底你搞弄的什麼玄虛?」
  俞佑亮道:「剛剛你與勝老二各自中了一掌,你們不妨細瞧對方的肋下,是否印著一隻銀色的掌印——」
  勝翔、勝翎聞言不約而同凝目互望,果見對方左肋的衣衫上面浮著一隻手印,在黑暗中閃蕩著微弱的銀色光芒。
  勝翎錯愕更甚,道:「這銀色的手印,莫非是手套所印上?」
  俞佑亮道:「不錯。」
  勝翎道:「你的意思是:老三他戴上那隻手套,打了我們兩人一掌,為的只是要在衣衫印上這銀色的手印而已,他如此做……」
  言猶未盡,俞佑亮突地大喝一聲,雙掌猛抬而起,直取勝翎胸前,另一掌同時擊向五步外立著的勝翔。
  勝翎脫口道:「姓俞的!你——又來這一套——」
  俞佑亮大吼道:「快!快躺下地面!」
  他掌力一觸就收,然而勝氏昆仲為躲開他的招式,卻被迫不得不仰面翻倒,身子一下子摔到地面,貼地仰臥。
  「颼」「颼」二響,兩道灰慘慘的光華就在這指顧之間,從他倆的肚皮上擦射而過。
  細瞧之下,竟是兩隻形狀奇怪、灰光閃爍的短箭!
  那兩隻短箭射入落空,箭頭與右側石壁擊實,發出「噹」地碎響,短箭竟然齊柄沒入岩石之中。
  俞佑亮見那山巖堅逾鋼鐵,箭頭竟能齊根插入石內,不禁暗暗乍舌,即連旁立的布衣老者錢大鼐亦為之聳然動容。
  勝翔、勝翎驚魂甫定,長身一躍而起,定睛望了露在岩石外頭的箭羽一眼,喘了口氣道:「原來——原來如此。」
  俞佑亮道:「爾等到現下才想通嗎?黑暗裡這兩根利箭乃是對準銀色手印而發的,錯非賢昆仲躲得夠快,箭頭早已穿心而過了!」
  勝翔吶吶道:「那放箭之人……」
  錢大鼐忽然接口道:「那放箭之人此刻業已走遠了,你們追也無用,再說利箭雖是從隔室洞口發出,然而此地消息機關密佈,他縱不走,你等也無法尋獲得他的蹤影……」
  勝翔、勝翎一時只奇、怒交集心胸。
  勝翔頓足道:「咱們兄弟手足之情,三弟,你為何要對我和老二如此?你瘋了嗎?」
  勝翱雙目圓睜,目光中滿帶著懷恨怨毒的光芒,勝翔與他的視線接觸,心頭不由得一寒。
  勝翔道:「誰與你同謀,設下這等毒計相害於咱,你說……你說……」
  勝翱厲聲道:「縱令你知道是誰,也毫無用處的,你們既然進了塔底秘道,還想活著走出去嗎?」
  勝翔道:「住口!三弟你——」
  俞佑亮道:「勝大俠甭再逼他了,你當這人真是你的三弟不成?」
  一探手,往勝翱臉上一抹,竟讓他扯下了一張人皮面具,露出一個面白無鬚,容貌頗為俊秀的少年。
  俞佑亮笑道:「陸思,你的易容術得自名師傳授,與俞肇山一脈相傳,果然令人難以瞧破,可惜你的容貌雖變,卻忽略了改變你的嗓音,咱們自從在銀川承天居見過面後,你的聲音我已耳熟能詳,這亦是你時運不濟,合該叫我識破你的喬裝。」
  那少年便是俞肇山的小徒陸思,他眼裡閃動著狡黠的光芒,並沒有因真面目為人揭破而慌張,只是嘿然不語。
  勝翔、勝翎相顧駭然。
  勝翔道:「老三呢?……你如何能喬扮成老三?你把他怎樣了?」
  陸思唇角掛著一絲殘忍的微笑,道:「你那寶貝三弟麼?他早被我宰了!」
  勝翔神色一變,道:「咱們兄常數年未曾聚首,那日黑夜老三突然返家,透露落英塔地底寶殿的秘密,要我和老二立刻束裝就道,首途漠北。原來當時三弟便是你所喬扮的,風林三灰鶴與你何怨何仇,你竟使出這種手段對付我們?」
  俞佑亮道:「俞肇山師徒要對付的又豈止你們三人,他要對付的是天下英雄!」
  陸思陰笑道:「姓俞的先別得意,你揭破了小爺的面目,但是你能夠識穿這座神秘古塔所埋藏秘密嗎,便是家師在落英塔中也算不得是個主要人物,他幕後……」
  愈說聲音愈是低沉,驀然他厲吼一聲,身軀一弓,像彈簧一般躍起,左掌斜伸如刀,朝俞佑亮倒削而至。
  這下變生肘腋,俞佑亮正待抽身閃避,倏地身後衣袂飄風,錢大鼐一步飛掠上前,右足飛起,猛向陸思下盤橫掃而過,攻勢未盡,突然身形凌空,左足斜踢,亦是一掃而至——
  霎時只見腿影重重疊疊,右腿將落,左腿已起,破空分不出先後,陸思一掌猶未得手,已吃錢大鼐足尖踢中背宮「志堂」大穴。
  陸思脈門被制,「砰」地一響,應足栽倒地上。
  俞佑亮道:「陸姓朋友武功不弱,竟能自解穴道……」
  說話間,突聽得風聲一響,一個滿身鮮血淋漓之人,跌跌撞撞,自門口奔了過來。
  諸人轉目望去,只見那人長髮披散,衣衫破裂,全身沾滿了斑斑殷紅的鮮血,悚目心驚。
  他整個面龐都被一頭蓬散的長髮所遮蓋,瞧不出本來的面目,愈發顯得情狀狼狽,諸人神經俱不知不覺抽緊起來。
  那全身浴血之人躓踣著走到錢大鼐面前,有氣無力的道:「錢大鼐……」
  聲音甚是微弱,似乎受傷甚重。
  錢大鼐呆了一呆,道:「足下何人?怎知老夫草字?」
  那血人道:「錢兄當真如是健忘,連小弟都認不得了嗎?」
  他只說了幾個字,便自喘氣不止,聲音也逐漸微弱。
  錢大鼐仔細分辨對方的口音,生似曾經相識,卻又一時想不出他的身份,加之那人蓬頭垢面,壓根兒無法瞧清他的面容,無奈道:「足下怎會傷成這等模樣?」
  那人支吾道:「我身受一十二處劍傷,命在旦夕,那傷我之人,卻未曾瞧得分明……」
  俞佑亮聽他說得嚴重,下意識對他多看了兩眼,但見他雖然全身衣袂都沾滿了血漬,但卻沒有血水繼續流出,而且露在衣衫外面的肌膚,了無傷痕,心念不覺微微一動。
  錢大鼐道:「十二處劍傷非同小可,足下居然猶能支撐得住,顯見功力之深厚,目下你不宜勞神講話,且讓老夫略盡棉薄之力,助你療傷如何?」
  那人搖搖頭,道:「兄弟劍傷甚重,縱是大羅神仙再世,只怕也無法救治得了。」
  錢大鼐正色道:「天雷氣也不行嗎?」
  那人像是吃了一驚,吶道:「錢……錢兄會那天……天雷氣?」
  錢大鼐露出惑色,道:「足下一開口便直呼我的姓名,顯然與老夫是舊識,奇怪你竟然不知我早年就已練成了天雷氣……」
  那人支吾道:「錢兄原諒我身受重傷,人也糊塗了,便煩請為我療……治……傷……」
  他身軀搖搖欲墜,下面的話,再接不下去,「蓬」的一聲,傾身在少年陸思的身側——
  這當口,陸思面上忽然抹過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怖神色,嘶聲道:「不要——不要對我……」
  俞佑亮時領悟了陸思此言的含意,大叫道:「錢老先生,快阻止他對陸思下手——」
  錢大鼐一怔之下,方欲有所動作,那陸思已發出一聲悶哼,仰口吐出了一口鮮血,頹然而倒!
  那血人口裡迸出一聲獰笑,身子一縱,如飛遠揚。
  錢大鼐喝道:「朋友你好陰險的殺人滅口手段!」
  身形斜斜掠起,緊綴往那人不捨,俞佑亮稍一躊躇,亦隨錢大鼐之後振身追上……
  縱出室外,只見眼前蜿蜒現出四條甬道,錢大鼐正愣愣立在甬道當口,望道黑壓壓的前方發呆,那血人早巳不知去向。
  俞佑亮道:「那人消失在甬道裡了嗎?」
  錢大鼐苦笑道:「這廝好快的輕功身法,老夫只是起步緩了一緩,便讓他走脫了,我無法斷定他會走那一條甬道——」
  俞佑亮目光轉動,道:「這四條甬道可能按著四象陣擺列,依次是士坎艮震,右邊的一條乃是生路,那人走的只怕就是這條甬道。」
  錢大鼐道:「你也懂得奇門陣式之學?」
  俞佑亮訕訕道:「小可幼承禪宗教誨,傳以奇門陣法,不想今日竟派上了用場。」
  錢大鼐「哦」了一聲,心中考慮是否要追上前去,忽然一道尖聲劃破了肅殺的空氣:「俞大哥!……俞……大……哥……」
  聲音甚是尖脆,頗像是一個遇到什麼恐怖的事物發出,俞、錢二人心頭不沉震了一震。
  錢大鼐道:「這是女子的口音,她在喚你嗎?」
  俞佑亮聽那嗓音頗為熟悉,暗暗皺了皺眉,沒有回答。
  那尖銳的聲音斷斷續續道:「俞大哥,你過……過來,快到這邊來——」
  俞佑亮默默忖道:「聽這口氣好像是顏百波姑娘所發,然則她被安頓在石塔上房裡,又怎會走進地底秘道裡呢?」
  遂運足中氣,高聲道:「是顏姑娘嗎?在下這就過去了。」
  大踏步朝左面甬道行去。
  錢大鼐道:「老夫陪你一道走。」
  舉步相隨而上,沒入黑暗之中。
  他們兩人一走,石門後人影連閃,勝氏昆仲聯袂走了出來,相顧對望一眼。
  勝翎道:「看來這地底秘道險惡重重,咱等誤闖至此,顯然凶多吉少,不如就此退出,免得惹來殺身之禍。」
  勝翔冷冷道:「你怕事了嗎?」
  勝翎面上一紅。
  勝翔道:「這塔底秘道,果然險惡非常,但藏寶之豐,只怕也甲於天下,咱們入了寶山,豈能空手而回,二弟你說是嗎?」
  勝翎被他說得有些動心,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大哥說得有理,咱們往裡闖。」
  這會兒,石道中穴地閃出一條黑影,行動間了無聲息發出,勝氏昆仲只顧說話,竟然未曾察覺。
  勝翔、勝翎二人大步上前,走入一條甬道,行不數步,背後響起一道陰惻惻的語聲,笑聲:「一直走,莫回頭,前頭死路正是你等葬身之地,嘿!嘿!」
  勝氏昆仲齊地駭然回顧,萬般漆黑中,那黑影漸漸向前移動,竟捨己為人懸空飄立在半空,兩道眼神往若兩把利刃,陰森森地望著這邊。
  勝翎一聽那鬼魅的語聲,再瞧見那鬼魅般的身影,不知如何,竟已嚇得雙膝發軟,囁嚅不能成聲。
  勝翔吃吃道:「你是何許人?」
  那鬼魅般的語聲道:「我是何許人?要不要走近一些,讓你們瞧個清楚?」
  勝翔衝口道:「閣下可是百毒教主俞肇山?」
  那黑影磔磔笑道:「俞肇山……俞……肇……山……朋友你認錯人了!」
  他語氣怪異,聲音中又透著幾分神筆恐怖的氣息,勝翔、勝翎心底寒意更重,彼此對望一眼,不約而同想起兩個字:「鬼魂。」
  那黑影又自嘿然陰笑了一陣子,身形就在笑聲之中,忽然隱示,杳然不知所終……
  勝翎寒聲道:「事有蹊蹺,你我還是快退出這是非之地吧。」
  勝翔道:「退……」
  才說出一個「退」字,驀然發覺甬道入口邊的一扇石門,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的關了起來。
  勝翎失聲呼道:「這扇門……」
  勝翔一言不發,功聚雙掌,猛地拍去石門上面,「砰」地一聲大震,石門夷然不損。
  勝翔慄然道:「這扇門既已封閉,咱們退亦不得,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放大嗓音說著,聊壯聲色,大步當先,朝甬道裡側而行,兩人的身影漸漸被無邊的黑暗所吞沒。
  最左面的甬道裡,俞佑亮偕同錢大鼐走了一程,那嬌脆的呼聲依舊斷斷續的傳入他的耳際。
  繞過一條橫道,觸目所及,只見一條纖小的人影綣伏在一處陰暗的角落裡,看那身影果然極似顏百波。
  俞佑亮輕喚道:「顏姑娘……顏姑娘……」
  連呼數聲,始終不聞回應。
  俞佑亮情急道:「顏姑娘,你沒有事嗎?」
  那女人霍地抬起頭來,而對著俞佑亮,他迅速亮起火折,於是他瞧見了一張猶帶稚氣的瓜子形面龐。
  那少女氣呼呼道:「誰是顏姑娘?你快走,別來理我。」
  俞佑亮大感意外,脫口道:「邵……邵……娟姑娘,是你?」
  那少女正是華山邵娟,她哼一下,道:「哼!到現在才認出我來,我可不是什麼顏姑娘,你要找她,還是到別處去吧。」
  俞佑亮暗暗苦笑,道:「你我多日不見,想不到你那喜歡使小性子的脾氣仍然絲毫不改。」
  邵娟掉頭相應不理,半晌終於忍不住道:「顏姑娘是誰?聽你叫得那麼親熱,莫非……」
  俞佑亮見她愈說愈離譜,忙打斷道:「那顏姑娘你也識得,便得武當顏百波。」
  邵娟罵道:「鬼扯!顏百波分明是個大男人,我們還見過數面,當時你都在場,顯然你是存心欺騙於我——」
  俞佑亮道:「這是哪裡話來,顏姑娘其實是易釵而弁,扮成文士模樣,連我都一直被瞞在鼓時,直到近日方始知曉。」
  邵娟怔道:「怎麼?你說顏百波易釵而弁?此言當真嗎?」
  她雖則滿心驚訝,但轉眼瞧見了俞保存亮鄭重的神情,心中倒是半信半疑。
  霎時邵娟雙頰迅即升起了兩朵紅雲,想起以前她在對俞右亮發生好感時,亦曾暗暗癡戀了顏百波一陣子,如今一聽她居然與自己同樣是女兒身,芳心不覺浮起一種難以言喻的異樣滋味。
  俞佑亮觀察邵娟的神色,何嘗猜不到她的心事,卻也不好加以說破,遂岔開話題,道:「姑娘是如何來到落英塔的?杜大俠沒有與你同行嗎?」
  邵娟道:「我一個人偷偷從華山跑出來,瞧見中州英雄豪傑都爭著蜂湧出關,我一時好奇心動,跟著大夥兒一道走,想不到師哥他們隨後便趕到了……」
  俞佑亮道:「你師哥沒有怪你?」
  邵娟道:「杜師哥哪裡敢怪我?我不和他嘔氣,已經算他走運了。」
  邵娟復道:「剛剛我在秘道裡,碰上一個穿著一身大紅長袍的老人,那紅袍人滿臉煞氣,模樣好不駭人,杜師哥首先和他動起手來,後來白師哥也加入,他們邊戰邊走,轉入另一條秘道去了——」
  俞佑亮心中沉吟,默默道:「紅袍老人?……紅袍老人?……不知邵娟碰上的是紅袍老祖俞一棋,抑或是他的胞兄俞肇山?」
  邵娟垂首道:「不知怎地,我害……害怕得很,正在此刻,你的聲音從夾道裡傳過來,我喜出望外,便出聲招喚……」
  錢大鼐咳一聲,道:「這位小姑娘來自華山,桑掌門是你何人?」
  邵娟道:「是我師父,老先生認識她老人家嗎?」
  錢大鼐不答,半晌道:「如今令師可仍健在?」
  邵娟道:「我師父年逾花甲,早於五年前過世,目前由二師哥接掌門戶。」
  錢大鼐面上露出黯然的神色,喃喃道:「死了?……死了?老夫遁世十數年,昔日紅顏知已,便已如春夢秋雲般逝去,這真是教難以置信的事。」
  仰首唏噓,漫口吟道:「……忽寢寐而夢想,魄若卿之在旁。惕寐覺見無見,魂逛逛若有亡。從雞鳴而我秋,起視月之精光……」
  俞佑亮聽他吟得淒情孤惻,不知不覺竟也受了他的感染,心底興起幾許莫名的悵惘。
  邵娟睛瞳一亮,道:「家師生前經常獨個兒關在室內自言自語,反反覆覆吟的亦是這幾句,老先生你——」
  錢大鼐恍若未聞,微喟道:「五年,五年裡小女駒的墓本已拱,生前和她緣慳一面,死後我難道不應該去看看她墳墓嗎?」
  俞佑亮心中已有便略,暗忖:「錢老先生既能直呼桑前輩小名,可知他倆的交情是非比尋常了,敢情桑前輩與他之間,早年曾經有過一段互慕愛悅的日子,後來卻因故不能結合,唉,好事多磨,難怪錢老先生悲慼如此之深,古人所說『有情人必成眷屬』,只不過騙騙世人虛言罷了。」
  只聽邵娟低聲道:「我師父就葬在華山之顛,丹池之畔……」
  錢大鼐道了聲「多謝」,轉身大步而去。
  俞佑亮衝口道:「錢老先生慢走一步——」
  錢大鼐頭都不回,逕自邁步前行,突見秘道當口人一閃,一個身著大紅長袍的老者端端阻立道中!
  那紅袍老者的身後則跟道四個體型彪大,面貌凶悍的中年漢子,他們四人亦步亦趨,不離紅袍老者左右。
  俞佑亮見來人正是紅袍老者俞一棋,以及他新近收服的心腹死眾金牛四凶,心口登時震一大震。
  俞一棋衝著錢大鼐冷冷道:「姓錢的,你既已踏入塔底秘道,還敢奢望活著走出去嗎?」
  錢大鼐沉聲道:「你意待如何?」
  俞一棋道:「老夫並不想攔阻於你,便你一個人行路,只怕休想活著回去了!」
  錢大鼐道:「此言從何道起?」
  俞一棋道:「這落英塔地底秘道,早已被人布下天羅地網,當真是步步凶險,處處陷阱,縱令你姓錢的功力再高,亦難逃殺身之厄運。」
  錢大鼐道:「這一切都是你佈置的嗎?」
  俞一棋搖首道:「老夫若有這份能耐,天下半壁江山早成我囊中之物了。」
  俞佑亮插口道:「說得極是,紅袍老祖若有這個能耐,他那百毒教主之位,就不會被人橫刀所奪了,可知主其事者必然是另有其人——」
  俞一棋望了俞佑亮一眼,臉上殺機瀰漫,道:「小子,咱們打過了幾次照面,幾次都饒你不死,你可知曉是為了什麼緣故?」
  俞佑亮聳聳肩,道:「在下也正想知道原因呢。」
  俞一棋道:「先時你在老夫心目中,生固不足為患,死亦不足為幸,是以老夫壓根兒不欲花費心機將你除去,但目下情勢又不同了——」
  俞佑亮道:「在下愚鈍,倒猜不出有何不同之處?」
  俞一棋一字一字道:「目下除家兄俞肇山外,你算是老夫第二號大仇大敵,你一日在世,老夫勢將一日食不甘味,寢不安枕……」
  俞佑亮截口道:「是以你今日非將我殺之而後已?」
  俞一棋道:「你既然明白老夫的心意,想必有速死之道,你自己發落吧,省得老夫動手,嘿!嘿!」
  連說邊笑不止,笑聲中透著沉沉殺機,令人聞而生畏。
  俞佑亮道:「多謝,多謝,紅袍老祖竟如此瞧得起我,著實使我有些受寵若驚,只可惜令兄俞肇山不在此地。」
  俞一棋怔道:「這有什麼可惜的?」
  俞佑亮道:「如果俞肇山在此,我活命的機會可說微乎其微,但憑你紅袍老祖,只怕我未必見得會死在你的手上。」
  俞一棋怒極反笑道:「走著瞧吧。」
  轉首朝金牛四凶道:「你等四人先陪這位小朋友玩玩兵刃吧,也好讓他見識見識你們新近練成的『金牛四轉』——」
  金牛四凶齊地諾應一聲,自後一縱而前,「刷」地撤下背上兵刃,卻是四隻黑烏烏的巨大鋼錘。
  俞佑亮衝著俞一棋道:「你不自己動手嗎?」
  俞一棋道:「老夫一動手,你就求饒都來不及了,但我自然不會輕易出手,還是讓手下先壓壓陣角。」
  俞佑亮哈哈笑道:「說這種大話可沒有意義,你若認為親自出手無甚把握,叫你的手下先上來試試探深淺倒還可以……」
  他一言兩語之間,便將雙方激行怒火熊熊,俞一棋被了說得面子果然有些掛將不住。
  他哼一下,道:「小子,你是不見棺材不流淚了!」
  說著一招掌,一股奇巨無匹的飆風暴迸而出。
  俞佑亮面對當今世上數一數二的大魔頭,心中可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大意,他左掌一橫,正待發招封迎,忽然斜地裡錢大鼐大吼一聲,一步跨到兩人的中間,單臂一晃,剎時一聲銳響亮起。
  他竟代俞佑亮將這一掌硬接了下來。
  錢大鼐之突然出手,的確大出俞一棋意中所料,但他反應仍極端迅速,左臂方撤,右手接著掄著了出去。
  錢大鼐反掌一揮,以硬碰硬又接下了第二掌。
  俞一棋沉聲道:「姓錢的,你憑什麼代這小子出頭?」
  錢大鼐道:「這位俞姓小朋友能不能和你相抗,可謂與我毫不相干,但他的生死,我卻是關懷得很,萬一不幸他被你給毀了,昔年那一齣戲便無法再唱下去了。」
  俞一棋道:「那一齣戲?」
  錢大鼐一字一字道:「你裝的什麼佯?五里亭的變故雖然過了這許多年,難道我就將他淡忘了嗎?……」
  此方一出,俞一棋猶未見有何反應,俞佑亮卻已露出激動的神情,凝目盯注俞一棋。
  俞一棋眼色連變數變,旋即冷笑道:「那麼你知曉這小子是俞玄青的後人了。」
  錢大鼐道:「不錯。」
  俞一棋冷笑道:「俞玄青屍骨未寒,六年前是你姓錢的將他給謀害了,現在你猶能面對他的後人而毫無愧色,老夫不得不佩服你的鎮靜……」
  錢大鼐厲聲道:「住口——」
  俞一棋冷冷道:「人是你殺死的,你還有什麼話說?」
  錢大鼐沉著臉容,默然不語,空氣逐漸變得凝重非常。
  良久,錢大鼐緩緩道:「近些日子來,我反覆尋思五里亭那件案子,不知過多少遍了,此事牽連太廣,俞玄青夫婦的死固亦未如此簡單……」
  語聲微頓,續道:「你俞家兄弟和那姓端木的,都一口咬定我是那樁血案的元兇,連我也幾乎要懷疑起自己來的,說實話,個把月前,我依舊死心眼認定俞玄青夫婦乃是死在我的手上……」
  俞一棋冷哼一聲,道:「這是不辯自明的事實,你……」
  錢大鼐不疾不徐道:「現在我的看法又不同了,那樁血案絕不是我幹的!」
  俞一棋道:「笑話,你知道自己的嫌疑,縱然傾三江之水,亦是難以洗清嗎?你想置於是非圈外,可沒有那麼簡單。」
  錢大鼐厲聲道:「你呢?你自己就沒有嫌疑吧?別忘了當時你也是在場者之一。」
  俞一棋面色如故,道:「老夫在場,但發現俞玄青夫婦屍首時,卻是你正從死者身上拔出兵刃……」
  俞佑亮只聽得如雷轟頂,這是他首次聽到有關雙親之死的軼故,他努力克制自家胸臆膨湃的情緒,等待俞一棋說出下文。
  錢大鼐道:「關於這點,我並沒有分辯,當晚五里亭莊院住有俞氏夫婦,你們俞家兄弟、端木愈及老夫正在那裡作客,一總是六人……啊,不對,是七人……」
  俞一棋道:「七人?還有一個……」
  錢大鼐道:「還有一個老僕俞福。他雖然無關緊要,我們也不該把他忘了。」
  俞一棋道:「據老夫所知,那老僕俞福自五里亭事變後,多年來一直在落英塔陪待在姓左老人左右。」
  錢大鼐喃喃道:「連老僕在內,一總是七人內沒錯了,那日傍晚咱們閉坐廳中,久久不見俞氏夫婦露面,又過了幾個時辰,內室突然傳出一聲異響,老夫性子最燥,按捺不住推門欲瞧個究竟,那室中燈火未亮,黑暗中陡見人影一晃,我想都不想,疾起一掌便拍了出去,兩人對了一掌後,而始發現對方竟是俞玄青本人——」
  俞一棋道:「這話你並沒有對我們說過。」
  錢大鼐示予答理,逕道:「那時俞玄青一身勁裝疾服,完全是夜行人的行頭,而且揣摩情形,似乎剛從外頭穿窗進來,他瞧見我滿面疑惑,卻不曾解釋什麼。」
  俞一棋運哼不已,道:「嘿,我早就知曉了。」
  錢大鼐瞥了他一眼,又轉目望著頭上石壁,顯然並未用心揣測俞一棋說這話的含意——
  旁立的俞佑亮卻注意到此際錢大鼐眼神空洞,漫無表情,似乎有什麼疑惑不得其解。
  錢大鼐低道:「我滿腹疑雲,卻不好多問,俟到半夜後,忽然又有一個不速之客來訪……」
  正說間,驀然「嘩啦啦」一聲大震,甬道左邊石壁,突地有如崩山石似地倒塌下來,崩開了一個三尺見方的裂口!
  一片銀蟾似漆濛濛的青光,自石壁裂口處透射出來。
  錢大鼐不由自主地中止了話聲,沉喝道:「什麼人推倒了這堵石壁?」
  一道清越的語聲道:「老子在此。」
  錢大鼐皺一皺眉頭,身子一側,穿過壁洞,眾人隨後舉步跨入,入目處,見自已正置身在一座寬廣的方室,室內充滿腐濕之氣,頭上壁洞裡卻嵌著一顆核桃般大小的瑪瑙明珠,那銀色光線便是從明珠透射出來。
  方室正中,端端立著一個奇裝異服,滿臉于思的漢子,他雙目有如鷹隼,牢牢盯視著室內諸人。
  俞佑亮打量了那于思漢子一眼,只覺對方目中精光暴長,一望而知是功力已具相當火候的內家高豐,心中不免多了幾分凜惕。
  那于思漢子冷冷道:「汝等來此作甚?」
  俞佑亮只覺此人所說的口音十分古怪,頗似外地夷人學說中原的官話的樣子,加之他一身奇異打扮,更為惹為注意。
  當下不假思索,道:「尊駕不是中原人?」
  那于思漢子冷峻地道:「答非所問,該打!」
  他非但口音古怪,連語句用詞都異常可知,倒像是幼童玩笑的說詞,俞佑亮幾乎為之忍俊不住。
  錢大鼐道:「你先回答這位小哥的問話吧。」
  那于思漢子雙目一凌,似乎就要發作,半晌如慢條斯理道:「老夫是不是中州人,以你們的眼力不會瞧不出來麼?」
  錢大鼐道:「然則尊駕大名見否見示?」
  于思漢子道:「老夫無請教一事,你到過關外沒有?」
  錢大鼐呆了一呆,道:「去過關外便又如何?」
  于思漢子冷冷道:「那麼總該聽過桑干獅主四個字!」
  所謂人的名兒,樹的影兒,那「桑干獅王」四字一出,諸人心中彷彿被一把巨錘擊中,頓時震驚得呆住了,連俞一棋與金牛四凶都不例外。
  錢大鼐清了清喉嚨;道:「原來是桑干獅王來到,難怪一掌便能將緊逾金石的牆壁打裂了一個洞口,老夫總算開了一次眼界。」
  于思漢子從腰間取下了一口長劍,抖腕一抽,一道藍光泛射而出,與頭上那顆夜明珠清輝蟾水的光芒相互輝映。
  諸人但覺森森寒氣自劍身逼出,泛膚刺骨,齊然暗讚道:「好劍!」
  于思漢子道:「少往我臉上貼金,這石壁如此沉厚,要憑肉掌之力硬開一個洞口,只怕連陸地神仙亦無能為力。」
  錢大鼐道:「莫非這口寶劍……」
  于思漢子接口道:「這口寶劍削金如泥,用它先在石壁鑿個裂痕,然後再輔以外家至剛掌力,石壁再堅再厚,還怕它不應掌而裂嗎?」
  錢大鼐道:「掌劍並用,足見高明,只不知你何故將石壁打穿飛一個大洞?」
  于思漢子道:「老夫耳聞夾道裡有人聲傳入,一時又苦尋不著出路,乾脆便在石壁上穿洞,瞧一瞧有無老夫要找的人。」
  錢大鼐道:「你要找誰?」
  于思漢子一字一字道:「大禪宗。」
  眾人聞言都是一怔。
  俞佑亮可按捺不住了,一步跨前,道:「姑不論尊駕要尋找何人,我只知你絕不是桑干獅王,你為何要頂冒他的名字?」
  于思漢子冰冷的視線落到俞佑亮身上,冰冷的聲音道:「我幾時頂冒他人之名,我幾時承認老夫是桑干獅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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