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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蘇白風不願與對方多說廢話,伸掌一拍而出,勁風到了中途忽然硬生生轉了個方向,擊向艙房的一根支梁。
  但聞「卡喳」一聲,右側面艙壁上突然徐徐開啟了一個通口,蘇白風心中一陣狂跳,暗道剛剛自己偶爾發覺那根支梁架設的地位甚為惹目,與整座艙房構造相形之下猶令人感到十分不調和,是以便出其不意朝支梁擊出一掌,想不到那根支梁果然是一間秘室的秘密開關!
  艙房原壁逐漸開啟了一個大小可容人出入的方洞,蘇白風電目一瞥,於是他望見了趙嘉玲那張姣好而帶有驚悸之色的面龐——
  蘇白風身子登時有如觸電,脫口大呼道:「趙姑娘!你……你……」
  趙嘉玲櫻口一張,似乎要呼喊什麼,但卻沒有任何聲音發出,週遭忽然沉寂了下來。
  蘇白風不由暗暗咦了一聲,這時他心中焦急驚惶之情誠是莫可言狀,提高嗓子繼續呼道:「趙姑娘,你無恙麼?」
  趙嘉玲張大著口,依然沒有一丁點聲音發出,蘇白風不敢怠慢,立刻側身從艙避通口一步跨入——
  就在這一忽,趙嘉玲身後人影閃蕩,兩個人同時出現在蘇白風眼前!
  匆忙中蘇白風怒目望去,只見左邊的一人面孔相當熟悉,正是那在寶雞城附近祠堂裡作案,恰被蘇白風撞見的妖人矮胖和尚,不過他此刻卻未見披著僧衣,儼然是方外凡夫的裝束。
  另一人身著一襲錦袍,年約六旬左右,容貌清瞿並無出奇之處,但雙目之中神光閃爍,隱隱透出一種陰沉逼人的氣勢,蘇白風瞧了兩眼只覺此人面生得很,但私心裡已為對方那沉厲威凜的氣度所震住!
  眼望兩人突然出現在趙嘉玲背後,蘇白風前跨的足步不知不覺一頓。
  那矮胖妖人道:「姓蘇的,你吵鬧得太厲害了!」
  蘇白風戟指喝道:「孽障你到底是和尚還是俗人?」
  矮胖妖人冷笑道:「某家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南荒五邪叟便是!」
  蘇白風道:「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可是大有問題了,五邪叟你忘了數月前猶披著一襲僧衣,大刺刺自稱是西域大禪宗,時隔不久,難道你便忘得一乾二淨了麼?」
  南荒五邪叟裂開血盆大嘴一笑道:「姓蘇的,你記性太好了,可惜記性太好就跟發須太長一樣有許多壞處,某家得為你修剪修剪——」
  語聲方落,他身旁的錦衣老者驀然低喝一聲道:「小子與我倒下!」
  舉手就是一掌,直取蘇白風中宮。
  這一掌發出不帶些許風聲,像毫無勁道可言,但蘇白風面對這軟棉無力的一掌,心底竟為之大大戰慄了一下。
  敢情他已發覺對力一掌看似威力全無,其實卻隱隱含有一種難以推度的古怪,他未及抽身閃避,身軀已吃錦衣老者掌力所擊中,蹬、蹬、蹬,他躓踣連退數步,始勉力拿椿立穩。
  當下只感渾身虛脫得就要昏暈,他告訴自己,如果對方繼續發出第二掌,那麼他在未能及時運氣調息之下,非得力盡倒下不可!
  錦衣老者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他一抬手,又是一掌之際,陡然身後影一衝,老嫗已自底艙躍出,及時代蘇白風接下了這一掌。
  兩股內家罡力一觸之下,老嫗整個身子斜倒下去,將及地面時,她雙足微彎一勾一翹,呼地倒旋起,穩定身一字一語道:「落英繽紛?落英繽紛?你——你是左……」
  錦衣老者截口道:「老太婆你的眼力太差了,老夫這一手並不是『落英繽紛』,而且老夫也不姓左——」
  言罷,一掌當胸再度遙擊過來,他出乎架式絕無任何出奇之處,但以老嫗那等功力竟然不敢硬接。
  老嫗側身避讓掌力呼嘯自她身旁湧過,那根艙梁支柱被掌緣力道掃中,「喳」一響,艙壁通口突然再度闔攏了過來。
  一旁的蘇白風飛縱而前,欲待跨身掠入,卻已遲了一步,耳際傳來錦衣老人的喋喋陰笑聲音。
  蘇白風大呼道:「主母,這間密室必有古怪——」
  他用心在艙壁上搜尋,但是並未發現壁上有何縫隙,一急之下奮起一掌往艙壁劈去。
  掌風運處,艙壁卻是夷然無損。
  說到這裡,語聲陡然中斷,幾乎在同一忽裡,船艙外邊突然傳出一聲尖利刺耳的嘯聲。
  密室中,五邪叟急促的聲音道:「快退——」
  老嫗與蘇白風正自錯愕,倏然廳門一開一個人影悄無聲息地閃了進來,身法輕得有如飛絮落葉。
  兩人下意識舉目望去,見來者身著袈裟,容貌古樸,頷下那齊胸的飄飄白髯洋溢出盎然的仙氣,入眼即知是個有道高僧。
  老僧乍一入艙便開口道:「南荒五邪叟可在船上?」
  老嫗和蘇白風彼此對望一眼,蘇白風衝著老僧一揖,道:「大師請了。」
  老僧稽首道:「施主有何見教?」
  蘇白風道:「敢問大師是甫行上船,亦或已在船上隱匿多時?」
  老僧微微一怔,道:「老衲不是剛剛上到船上來麼,施主緣何有此一問?」
  蘇白風驚道:「然則船隻飄流江心,距離對岸至少有數里之遙,大師如何飛渡這片汪洋?……」
  老僧含笑道:「說來施主也許不肯相信,老衲正從對岸飛渡過來。」
  此言一出,頓令蘇白風為之瞿然失色,即邊靜立一旁的老嫗神色也不禁變了一變。
  老僧之語的確太過驚人了。
  蘇白風好不容易才捺下一顆忐忑之心道:「大師入艙之際,曾提及南荒五邪叟之名,小可沒有聽錯吧了」
  老僧肅容道:「不錯。」
  蘇白風道:「大師法號可否見告?」
  老僧低聲道:「老衲西域禪宗。」
  老嫗與蘇白風聞言齊然一震,愣愣立在當地,一句話也出不了口。
  霎時之間,蘇白風一連倒退三步,半晌說不出一個字,良久,他一字一字道:「大師——大師就是西域大禪宗?」
  最後五個字他頗費了許多力氣方始進口來,數十年大禪宗之名,武林中傳說得有如神仙一般,不提蘇白風,即連江湖上老一輩高手,見過大禪宗廬山真面的亦鮮有人在,這刻他忽然現身於這艘船上,自然難怪蘇白風如此驚訝了。
  老嫗舉步上前,道:「禪宗遠離西域潛修之地,不知……」
  大禪宗微笑道:「老衲本無出岫之心,但昔年與桑乾獅王一段公案未了,總是於心耿耿,大去之前,終得將此事作個了結。」
  語聲一頓復道:「此番回到中原,居然發現有人頂冒老衲之名四出做案,此人極有可能是南荒五邪叟,老衲一路跟蹤他來到這裡……」
  話未說完,忽然瞥見船艙外邊冒起裊裊黑煙,不覺住口不語。
  蘇白風橫目一望,失聲呼道:「不好!船上起火了!」
  頃刻裡艙中已是濃煙瀰漫,火舌自密室附近冒出,迅疾蔓延開來,諸人立身艙間,漸漸感到炙熱熾人。
  一直默默立在船艙一角的小女孩嚇得尖叫道:「火!火……我熱得很,熱得很……」
  她驚駭過甚,仰身再次昏厥過去。
  乍見舟船失火,老嫗似是突然失去理智喃喃道:「是密室裡發的火,玲兒……難道玲兒竟要慘遭火焚不成……」
  斗聞蓬然一聲巨響,一根艙粱夾著熊熊烈火倒塌下來,間發之差便落到小玉姑娘身側。
  大禪宗沉聲道:「分明有人故意縱火,咱們必須盡速退到岸上……」
  說道一手抄起人事不醒的小女孩,晃身掠出艙外,老嫗見火勢愈來愈大,再不許作片刻之逗留,仍偕同蘇白風相繼躍出。
  大禪宗順手摘下五片舢板運力拋出。
  五塊木板前後相銜落於河面,方位之準便如在舟船與陸岸中間連成一座浮橋,僅是這等拋板功夫已是神乎其明,實非凡人所能辦到。
  木板出手後,大禪宗依然平靜如常,道:「老衲先行,兩位施主請隨後跟上。」
  大禪宗一手抱著小女孩,身子未見作勢便縱落第一塊木板之上,在河面上幾個起落疾射對岸。
  他身法空靈飄渺,只見在江上連點數點,直似飛燕凌波般,又如蜻蜒點水,其玄奧美妙處簡直令人難以思議了。
  蘇白風敬服得幾乎到五體投地的地步,忖道:「西域禪宗能夠之垂武林數十載不衰,良有以也,但瞧他從輕功提縱身法中,就把武學最上乘的奧妙發揮到極致,往昔少林達摩祖師『一葦渡江』那近乎玄奇的輕功雖則人言人殊,依我看,也未比得比禪宗高明多少吧。」
  禪宗蹤抵對岸後,高聲道:「河面約莫有二十丈許寬,小施主你先飛渡過來。」
  蘇白風道:「晚輩權為一試,如果不行,有煩禪宗發掌送我回來。」
  他猛一吸氣,振臂射向洶湧的波濤上,縱踏到最前面一塊木板上時,立刻提身換氣望准第二塊木板飛落而前。
  然而就在這時,江上倏然排起一陣驚濤濁浪,蘇白風只足立在舢板上而,暗叫一聲要糟——
  他悶哼一聲,身子被大浪捲成半傾斜狀態,當下只覺真力不繼,隨時都有沉沒下去的可能,說時遲那時快,蘇白風沉陷入水才到膝上,陡覺一巨大無匹的力道自對岸襲來。
  那股力道一引之下,蘇白風整個人如同被一隻無形之手所帶,呼地從滔天波浪中升起,他趁勢振身極掠,飛縱之勢,委實快得有似電光火石,在老嫗的驚呼聲中,安然降抵對岸。
  蘇白風喘過一口大氣,朝大禪宗作揖道:「多虧老前輩及時出手相援,否則小可早已葬身河底,此恩……」
  大禪宗擺擺手,阻止他續說下去,蘇白風情知對方乃有道高僧,自然不會將此事放在心上,遂不再多言。
  少時,老嫗亦自縱離火船,提氣在木板上五起五落,沒有發生任何意外,正好落到蘇白風身旁。
  三人仰首望去,只見船上火勢更加熾烈,隱約仍可聽到不絕於耳的「劈拍」之聲,火光將低空的彤雲映成一片通紅。
  老嫗喃喃道:「這場火十有八九是隱身於秘室裡的五邪叟,及那個不知名的高手自己燒的,他有什麼理由要縱火自焚?」
  蘇白風靈光一閃,道:「莫非——莫非那艘船上有著什麼不可為人知曉的秘密,迫得他只有付之一炬?……」
  他望著老嫗那若有所失的面龐,黯然道:「值得耽憂的是趙姑娘的安全,下傭決定設法重回船上,或許有機會將趙姑娘救出——」
  想到趙嘉玲生死未明,不禁十分後悔自己未經搜尋便倉速離船,他一振身就要縱落水面,老嫗適時把他攔住,沉聲道:「白風不可莽撞,此舉不過徒然送死罷了。」
  蘇白風茫然道:「下傭一命固不足措,但是趙姑娘……」
  大禪宗插口道:「兩位施主請瞧瞧河上——」
  兩人一抬頭,只見漫天瀰漫著濃煙,那艘船隻已被燒得只剩幾根殘標空殼,余焰猶自吞吐繚繞。
  然而就在那艘被祝融破壞殆盡的船隻後邊,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隻輕小皮舟在滔天浪濤中載浮載沉。
  皮舟上載有三人,老嫗與蘇白風運足眼力眺望,勉強能夠看出站在舟尾的赫然是那不知名的錦衣老者及南荒五邪叟,另一人體態纖細,一動也不動地坐在舟中——她不是趙嘉玲是誰?
  蘇白風面露嘉色,脫口道:「好像趙姑娘也在皮舟裡頭,主母你認為如何?」
  語聲透出掩壓不住的欣喜與激動。
  老嫗噓一口氣,道:「上蒼蔭佑,玲兒得保無恙……」
  蘇白風奇道:「船上那場怪火不是五邪叟和那錦衣老人自己縱放的麼?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他們怎能攀渡到另一條皮舟上去?」
  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禁大呼咄咄怪事。
  老嫗道:「也許船上那間密室裡另有一條通道通往艙外,他們縱火後,立刻就挾持玲兒打通道出艙,轉而攀越到皮舟裡……」
  說到這裡,回憶一下在船上的情形,道:「只是那條皮舟突然出現倒頗費人猜疑。」
  蘇白風道:「現在不忙追究這個,趙姑娘仍在人家掌握之中,主母可曾想出一個萬全的施救方法?」
  老嫗唇皮一張正欲回答,陡見皮舟在江心旋蕩了一陣之後,驀然以驚人的速度朝下游疾馳而去!
  老嫗情急道:「白風,咱們沿岸快追,萬萬不可讓皮舟脫離視線之外!」
  蘇白風迫不及待欲振身追下,大禪宗適時喝道:「施主慢著——」
  蘇白風一愕,但聞河彎草叢中傳來細微「唔咿」之聲,大禪宗舉步上前哈腰自高可及人的亂草堆裡提起一個人來。
  戰雲密佈的金沙渡附近的曠野上,相互敵對的三方正藉著竹陣勾心鬥角,各逞心計地展開一場爭戰。
  俞氏兄弟鬩牆之爭,因俞佑亮橫加介入,情勢頓時顯得混亂不堪,他自走絕路,投身進入金牛四凶所擺佈的竹陣之中,更是大出場中諸人意中所料,殊不知俞佑亮當時身陷危境,入陣乃是死中求生惟一可走之路。
  百毒教眾群集於竹陣外邊,曠野上人影幢幢,火炬照耀如同白晝。
  俞肇山胸有成算,朝姚鷹道:「姚天王,老夫適才命孫師爺執法斷你一臂,你可是心懷怨恨?」
  姚鷹木無表情,道:「屬下不敢。」
  俞肇山哼一聲,道:「誤卻戎機,理該處死,老夫所以網開一面,暫寄一死,乃是希冀你能將功抵罪,你省得老夫這番用心麼?」
  姚鷹垂手道:「教主若有驅遣,屬下自當全力以赴。」
  俞肇山道:「很好,你帶領十名教眾自巽門入陣,向中心推進,每繞過四枝枯竹,便削去最後一枝,餘者不可妄動,如此就不會迷失了方位。」
  姚鷹道:「屬下這就開始行動。」
  轉身大步而去,俞肇山把他叫住,道:「老夫話未說完,姚天王你又操之過急了。」
  姚鷹足步一頓,緩緩回過頭來,道:「教主還有什麼吩咐?」
  俞肇山道:「姓俞的小子突然闖入陣中,頗出老夫算計之外,他對陣學有無造詣,老夫猶未瞭然,姚天王若在陣中與那小子碰上,必須設法避開他,不要和他正面接觸,留待老夫親自將他打發!」
  姚鷹道:「從命。」
  口上甚是恭順,但他背對俞肇山時,面上卻掛著一種匪夷所思的奇特表情,令人無法看透他的心意。
  遂應命挑了十名教眾,從竹陣巽門外魚貫進入。
  俞肇山目待姚鷹等人的背影消失不見,接著對陸思說道:「姚天王口頭上僅管畢恭畢順,但是老夫察顏觀色,情知他心中其實滿懷怨毒,入陣後對老夫所發命令,未始不會陽奉陰違,思兒你便跟在他的身後,若見姚天王有任何抗命的舉動,立刻將他格殺!」
  陸思諾應一聲,展開身形掠入竹陣。
  場中諸入見俞肇山暴戾多疑,行事毒辣,對可疑人物絕不放鬆分毫,都不禁暗暗打了個寒噤。
  俞肇山繼續發令道:「何天王你速挑十五人,自震門中路突破,依老夫推斷,震門附近必有四十五簇竹枝拚湊其間,爾等便負責清理這些竹枝,然後經坎門,轉走兌門,與姚天王會合——假若姚天王中途不發生意外的話。」
  目光盯住在何宣亭身上,旋即補上一句:「何天王你如不依命行以致誤事,那姚天王便是個榜樣。」
  何宣亭唯唯諾諾,亦自挑了十五名教眾進入陣中。
  俞肇山回顧了孫公飛一眼,道:「孫師爺留在此地為老夫壓陣,提防不測之變,老夫一旦發出訊號,你立刻率領其餘眾將乾門出路堵住!」
  孫公飛道:「萬一那金牛四凶及俞一棋從此路退走,恐非屬下力所能擋……」
  俞肇山道:「你難道不會使用毒青子麼?」
  孫公飛道:「但是俞一棋也是玩毒大家,毒青子對他未必能夠奏效。」
  俞肇山沉吟一下道:「眼下還有多少教眾在此?」
  孫公飛道:「連各地舵香主在內,一共二百四十名。」
  俞肇山道:「嗯嗯,餘下的八百餘名又在何處?」
  孫公飛囁嚅道:「除開少數未能從飛葉石趕回外,餘者都留守在總舵裡。」
  俞肇山道:「也罷,你就責令在場的二百四十名教眾,組成十道人牆將乾門出路堵死,俞一棋要出到陣外,則首先須把這二百四十人全部擊殺,否則便難以飛越雷池一步,嘿!嘿!」
  孫公飛道:「這……這樣咱們傷亡不是太過慘重了麼?」
  俞肇山神色倏地一沉,道:「孫公飛,你有異議麼?」
  孫公飛面露懼色,道:「教主有命,屬下怎敢不從?」
  俞肇山冷冷一哼,未再多言。
  一旁的白髮老人「游老二」舉步上前,道:「俞大先生你調度完了,是否要老夫隨你一道入陣?」
  俞肇山道:「無庸,一棋是絕對逃不出老夫掌心之外,游老二你在陣外稍待,有必要出手時你再動手不遲。」
  「游老二」沉聲道:「那俞娃娃,你可不能大意將他放過!」
  俞肇山陰笑道:「老夫會輕易放過他麼?嘿嘿,姓俞的小子自投羅網,這下他夾在一棋與老夫中間,雙方都要取他性命,無可置疑的,那小子是死定了!」
  說道,轉朝寇中原道:「中原你隨我來——」
  寇中原應了一聲,與俞肇山同時振身往竹陣射入。
  俞肇山師徒倆方自入陣,曠野附近密林裡突然傳來一道尖高的童音:「更闌月斜人不睡,壓稼鈍滯迎新暉,小兒呼叫走長街,雲有癡呆召人買。……」
  哼聲裡,密林枝葉一分,迎面步出,一名稚齡幼童手提竹杖趕著一群綿羊,朝曠野行來。
  那童子頭挽髮髻,長得彎肩闊唇,自外表模樣觀之,充其量不會超過十二、三歲,偏就身上衣著翻為大人行頭,令人一望之下,便為之忍噱不住。
  童子一邊趕著羊群,一邊哼道:「二物於人誰獨無?就中吳儂仍有餘。巷南巷北賣不得,相逢大笑相挪揄。」
  他邊唱邊行,未幾已來到竹陣面前,陡然人影一閃,那白髮老人「游老二」端端將他攔住!
  「游老二」沉道:「娃兒,你就在附近牧羊麼?」
  童子衝著游老二咧嘴一笑,道:「那倒不是,方纔我路過前方山麓,瞧見一個牧羊童正躺在樹下昏昏大睡,我一望四下無人,歹念頓生,於是便知此這般把羊群偷了過來。」
  他說到「如此這般」四字,還用小手比劃了一個手勢,白髮老人「游老二」暗暗皺了皺眉頭。
  童子低聲道:「老兄,偷羊之事不足為外人道也,你可不能張揚出去,扯我的後腿……」
  「游老二」乾咳一聲道:「娃兒你長出鬍鬚了沒有?老兄這兩個字豈是你叫得出口的?」
  童子小目一翻,道:「不叫老兄,難道就稱呼你一聲老弟?」
  「游老二」大怒,道:「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你這是自找死路!」
  他盛怒之下,揚起一掌直往童子身上劈去。
  童子尖叫一聲,道:「殺……殺人啦……」
  慌忙倒步後退,「游老二」一掌將至,離童子頭上未及數寸,倏地硬生生一窒冷然道:「小子你分明故意要激老夫動手,是誰指使你前來搗亂?」
  童子猶未答話,突見來路上又有一名村童飛跑而至,他上氣不接下氣地狂喊道:「偷羊賊……偷羊賊……」
  那童子做了個鬼臉,道:「不好,牧羊童追來了,我得躲他一躲。」
  說著竟縮身到羊群後面,那牧羊童瞬即追奔上來,手中揮舞著一隻小棍,沿路叫罵不休。
  兩人就在牧群裡奔跑追逐,那牧羊童叫道:「偷羊賊,你膽子……膽子好大,我得好好敲你……幾棍……再拿你去見咱家主人……」
  他快跑幾步,趕到童子身後,用力揮起小棍敲下。
  那童子身軀一斜,棍頭從他肩上擦過,他加快腳步躲到白髮老人「游老二」後邊,大呼道:「老弟,你得幫幫忙,把這討厭的牧羊童趕走。」
  「游老二」回頭怒道:「娃兒你是在胡鬧麼!」
  牧羊童狠狠地道:「好啊,原來,你們老少兩個串通好了來偷我的綿羊,我回去敲鑼告訴村人,那你們可就慘……慘了……」
  童子自「游老二」身後走出道:「得啦,只不過偷你十幾隻綿羊,又何必那麼小家子氣,一個勁兒叫嚷不停?……」
  牧羊童子氣吁休休道:「說的倒稀鬆,十幾隻羊,十幾隻羊可是咱家主人的命根兒哩。」
  童子道:「無論如何這群綿羊我是偷定了,諾,賠你銀子總該行了吧?」
  遂伸手入懷掏出幾錠雪花的元寶,那牧羊童幾曾見過這麼多銀子,登時樂得見口不見牙。
  牧羊童頻頻點頭,道:「可以……自然可以……」
  連忙將元寶接過,興高采烈去了。
  童子待牧羊童去遠,舒一口氣道:「綿羊本已偷到手中,卻又要賠上一大把銀子,老弟你說倒霉不倒霉?」
  「游老二」被兩名稚齡幼童擺佈得啼笑皆非,道:「娃兒你鬧夠了沒有?」
  童子默然,「游老二」指著羊群,道:「這十幾隻綿羊你要來何干?」
  童子道:「老弟你有所不知,我以叫賣癡呆營生為時已久,後來卻發現世上癡人之多,委實有中恆河沙數,毋怪我這癡呆總是難以脫手,售賣癡呆既不能餬口,只有改行牧羊了……」
  「游老二」聽他說得荒誕不經,心道:「敢情這個童子是個異想天開的失心瘋子。」
  正忖間,忽見童子趕著羊群行近竹陣之前,忙出聲喝止道:「娃兒你莫要胡亂瞎撞,這些竹子……」
  童子打斷道:「這裡東一簇西一簇插著枯竹幹啥?我可要趕羊走了。」
  「游老二」眼色陰睛不定,道:「娃兒你最好將羊群趕回頭去,不然這區區數根竹子,便可使你的羊群悉數迷失。」
  童子道:「有道是:『大道以多岐亡羊』,卻沒有聽過幾堆枯竹也可以使羊群逃失的,老弟你又在唬人了。」
  「游老二」被對方口口聲聲幾句「老弟」叫得心頭火起加之童子不聽勸阻,若將綿羊趕進竹陣之中,羊群迷失與否,自己固然懶得多管,只是如此一來局面豈非要被他攪得混亂不堪?一念及此,殺意陡生。
  「游老二」陰xx道:「好言相勸不聽,莫怨老夫心狠手辣了。」
  言罷駢指疾出,遙向童子「鳩尾」死穴點去。
  童子仍然若無其事地趕羊前行,突然他腳底踏著一塊石頭,上身重心驟失,仰身跌翻一交。
  「絲」一響「游老二」指力破空自童子頭上擊過。
  無巧不巧地,童手跌倒之際,小腳一滑竟順勢將地上那塊石頭勾了起來,有似星飛丸射般斜射而上。
  「游老二」方自錯愕,只見石塊由下而上成一半弧狀斜射而至,速度好不驚人,他心頭一震,迫得撤指擰身避開。
  誰料那塊石頭斜射至半空,得忽然筆直往「游老二」頂門附落下來,「游老二」微噫一聲猛地上跨一步,右拳陡發。
  他內力才吐,石塊吃勁風一掃,頓時飛到五丈之外,他霍地轉過身子,面對童子寒聲道:「娃兒,你到底是什麼來歷?」
  童子默然,「游老二」腦際突然掠過一人,沉下嗓子道:「青牛童子?你竟是青牛童子麼?」
  童子搓搓小手,笑道:「怪哉,我此番北上,沿途江湖中人老是拿我當那青年童子,中原南北既有兩個童子齊名並立於世,說不得我要會他一會——」
  他緩緩自懷中取出一方小旗,在「游老二」眼前揚了揚。
  「游老二」凝目望去,只見旗面兩側邊緣以藍線鑲著兩個垂髻幼童,八字篆體小字橫列其中:「且癡賣呆,人生幾何。」
  「游老二」身軀一顫,喃喃道:「且癡賣呆……且癡賣呆……然則癡呆童子居然真有其人了?……」
  他駭訝過甚,大失平日鎮靜功夫,癡呆童子微微一笑,掉頭趕著羊群疾往竹陣行去。
  這十數隻綿羊全被癡呆童子趕進竹陣裡頭,「游老二」
  方始如夢初醒,大喝一聲,道:「癡呆童子便又如何?你與我停下來!」
  這時癡呆童子已跟在羊群後面走到竹陣當口,欲待抽身拉阻已然不及,「游老二」一急之下,左手一展,右拳平平推出。
  他一推之勢甚為緩慢,但掌勢未到,嗚嗚銳嘯之聲便刺耳欲聾,而且力道甚為古怪,掌勁緩發而疾至!
  「游老二」推出這一掌自忖雖未必能傷得了童子,但至少總可將對方身形攔過,癡呆童子頭也不回,一掌倒拍而出,「游老二」陡覺對方掌力中帶有一股抗力甚大的粘勁,自家所發內力立時被粘了開去。
  癡呆童子借力使力,身子一扭,繼羊群之後掠入陣中。
  「游老二」目望童子身形渺然,自語道:「俞大先生計劃周詳,怎料會有癡呆童子突然出現,他趕著十數隻綿羊入陣,竹陣怕不要被搞得天翻地覆麼?」
  耳裡只聽得陣裡傳出零落的幾聲「吁」「吁」羊叫,不禁跌足不已……
  …………
  且說俞佑亮好不容易自俞肇山掌下逃出,出其不意闖入竹陣,一口氣運奔數丈,自覺已掠出老遠,待得定身一望,只見景象前後不殊,四週一片青青森森,迷茫不辯東南西北。
  俞佑亮心中一凜,暗忖:「早知枯竹乃是依四象陣式擺列,焉能胡闖亂撞,像我這樣走法,就是十天八天也無法走得出去。」
  轉念又忖:「昔日未離西域前,禪宗曾對我傳過陣學,我不如靜坐下來用心思考一番,總得將此陣來龍去脈推出。」
  當下遂席地而坐,閉目運氣周天,再睜眼時順手拾起一根枯竹,在地上縱縱橫橫劃了幾十條長線。
  那線條劃得極為凌亂複雜,俞佑亮低首尋思一忽,低道:「不對,照這樣走下去便將自困絕路,四凶所佈的陣勢怎與陣學掌理相悖?」
  他又陷入苦思之中,舉足將地上線條抹去,如此塗塗抹抹,時憂時喜,時光悄悄自他身邊溜走。
  終於,他拍拍衣袂立起身來,自言自語道:「眼下我站立之處就在宮角偏正,從此地右行三十下,在兩簇枯竹周圍繞上半圈,便可抵達竹陣中心,俞一棋與金牛凶也許都在那兒……」
  於是舉步朝右方行去,才走了數步,背後足音響處,一道低沉的聲音喝道:「姓俞的小子,你被困住了麼?」
  俞佑亮淡淡道:「被困住的只怕就是姚天王吧,你不是因此才失去一隻手臂麼?……」
  他親眼見到姚鷹受刑斷臂的慘象,平素雖不肖對方為人,仍油然生惻隱之心,此際發覺自己言詞過重,故以住口不語。
  姚鷹被勾起心中恨事,怒笑道:「小子你少幸災樂禍,姚某丟掉一條臂膀,與你喪失一命相較,尋算是微不足道了。」
  他冷笑一聲復道:「俞大先生再三嚴令我入陣後,若與你遇上不得任意動手,姚某倒要故意與他唱唱反調,小子你拿命來吧!」
  最後一字出口,右手陡然暴長,一抓襲向俞佑亮肩頭。
  這一抓乃是姚鷹生平絕技,喚做「九禽抓」,俞佑亮只覺對方手勢模糊一動攻勢已然及身,急切是猛一偏轉身子,搶到左首之上,右掌直削出去,內力尚未完全吐實,一拳又自打出。
  姚鷹斜退一步,抓勢突收,同時口中嘿然吐氣,單臂疾振,俞佑亮倏感胸前壓力暴增,忍不住仰天一呼,回掌封住對方攻勢。
  姚鷹狠狠地道:「小子你也嘗嘗已斷臂的滋味如何。」
  話聲未完,陡然發難向俞佑亮疾衝而至,一抓再度襲向俞佑亮肩脅交接之處。
  俞佑亮雙掌一合,催動內力,姚鷹只覺抓勢一窒,一聲悶哼過後,一路倒退三步才拿椿站穩。
  說時遲、那時快,姚鷹才站穩身形,背後陡然銳風大作,三點寒星二前一後破空朝姚鷹射至,定睛看時卻是三把寒光閃爍的短劍,他反應不可不謂迅速,身子立刻一弓向前半伏。
  這一剎時短劍業已襲到,姚鷹倉促閃身終究緩了一步,避過前面兩把,卻逃不開後邊那一道白光!
  他慘呼一聲,劇痛之感迅速傳遍身,一柄短劍插在胸上,劍身齊柄而沒,鮮血噴飛而出。
  姚鷹竭力撐住不使自己蹌倒,咬牙喝道:「那個甩子竟敢暗算大爺?」
  左側一簇枯竹後面傳來一道陰陰的語聲:「姚天王你做得好事!」
  姚鷹獨臂五指握住劍柄奮力一抽,那只短劍登時被他自胸口拔將出來,劍尖上猶自淌著滴滴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