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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梁綸一擲劍柄道:「在下用劍數十年,倒從未斷過劍刃,閣下功力驚人,殺你真如焚琴煮鶴,日後宇內再無人能論劍。」
  俞佑亮道:「過獎!過獎!」
  話未說完,也是一擲劍柄挺身而立,兩人掌起腳落,又戰在一起,都是以上乘內家真力蓄於招式之中。那梁綸自持內力極強,戰了一刻,不再巧招搶功,待得俞佑亮雙掌擊來,緩緩迎了上去,四掌一交,兩人連催真力,再也不能分開。
  玄湖郡主心中忖道:「這樣內力拼耗下去,生死立判,我一個人又不足以排解開,我適才不出手,現在僵持下去,連出手機會全沒有了,我……我難道……萬一俞公子功力稍弱,那便如何是好?」
  她心中大是懊悔,過了一盞茶時間,兩人額角流出汗珠。
  玄湖郡主一橫心,忖道:「目下之勢,只有去傷梁綸了,但我出手,梁綸心神一分,俞公子內功透過,梁綸那裡還有生望?九哥!唉!九哥一定會和我反目。」
  她正自沉吟,驀然一聲輕嘯,三條人影疾若閃電,凌空直往俞佑亮背後襲到。玄湖郡主只見三支長劍,凜凜泛光,俞佑亮卻仿若無睹,她心中一急,再也不能思考,迎身上前,劍刃憑空一架,那三人身形一窒,劍刃相交,三人落在地上,玄湖郡主收劍倒退五六步,這才立住身形,劍尖血跡未乾,但她自己肋下也是鮮血泉湧,一剎那間全染紅了。
  這變起倉猝,俞佑亮、梁綸都是一怔,心神微分,鬆了幾分力道,兩人相視一眼,各自撤力而退了。
  梁綸急急上前看視玄湖郡主道:「郡主傷得可重?」
  玄湖郡主劍傷疼痛,全身又被雨淋濕透,失血之下,打了兩個寒懍,怒聲道:「梁綸你弟兄幹的好事!」
  梁綸惶然道:「小人該死,我那三個不成材的弟兄日後聽憑郡主處置,郡主快躺下,小人替郡主上藥。」
  俞佑亮默然走上前來,他雙目凝注玄湖郡主,深刻的感激流露出來,那玄湖郡主怒道:「你們還不滾!哼,你那弟兄也沒討到什麼便宜,梁綸,你還不滾,難道要眼睜睜看郡主死去才甘心?」
  她是少女心性,雖是受劍之後,猶自好勝不服輸。
  梁綸垂首道:「小人拼受責罰,也要侍候郡主上了藥才能安心!」
  玄湖郡主哼聲道:「你倒好心,本郡主有的是靈藥,不用你操什麼閒心,快替我走得遠遠,免我心煩。」
  梁綸沉吟道:「俗語有『疏不間親』,郡主終歸是九王爺至親,她說有靈藥倒是不假,失血過多,這可萬萬擔當不起。」
  當下向三位弟兄一示意,走出林子,梁綸低聲問道:「三弟傷得怎樣?」
  其中一人低聲道:「不打緊,這郡主真是好生厲害,她拼著受了一劍,不但將咱們擋住,而且能傷了小弟,依小弟看來,九王爺比她妹子武功還差得遠。」
  梁綸默然點點頭,四人冒雨走了。
  這時林中俞佑亮和玄湖郡主相對而立,玄湖郡主似乎發癡,呆呆望著俞佑亮憐惜的看著自己,那目光便像神仙丹藥一樣,射到心靈深處,令她好不熨貼,那傷痛也不覺得什麼了。
  俞佑亮道:「姑娘快上傷藥,失血太多身子總會虧損。」
  玄湖郡主聽他仍叫自己「姑娘」,心中不由又是一喜,她癡癡地彷彿從夢中醒轉一般,柔聲道:「俞……俞……你那模樣真瀟灑!」
  俞佑亮心中大震,暗忖道:「這姑娘用情至深,她那還記自身的安危,這番美意,叫我如何報答?」
  但見玄湖郡主流血不止,他連聲催道:「快快拿出傷藥來,好姑娘要聽話!」
  語氣中雖是關切,但卻有帶命令口吻,玄湖郡主心中大暢,嫣然一笑道:「喂,我自己會療傷!你……你……轉過身子去!」
  俞佑亮一怔,立刻會意,轉過身子,玄湖郡主見他善體人意,芳心竊喜,過了一會,那玄湖郡主道:「好了!好了!」
  俞佑亮回身道:「姑娘傷後易受風寒,咱們快找一處躲雨去。」
  玄湖郡主嫣然一笑道:「我可不是弱不禁風的千金小姐,這點傷還挺得住!」
  她抬頭望天,忽道:「馬上雨過天晴,咱們去瞧瞧那長白三大法王。」
  俞佑亮只見暴雨如江河下瀉,下得更是大了,他心中一怔不解。
  玄湖郡主道:「這四周全是高山,濕氣受阻下降,頂多也只能下半個時辰。」
  俞佑亮上前截了長白三大法王胸前穴道,又替三人推拿一番,長白三大法王悠悠醒轉,只見出手救自己的竟是一個青年男子。
  那風雷法王掙扎站起來道:「閣下救命之恩,咱兄弟三人永不敢忘,待罪之身只要大事一了,自會來替閣下效命。」
  俞佑亮搖搖頭道:「咱們都是自己人,何必言謝!三位忍氣吞聲,忠義之心小可佩服無比。」
  風雷法王睜大眼睛道:「請問大俠尊姓大名?」
  俞佑亮喃喃道:「蒼鷹白亮就是小可外公!」
  風雷法王歡聲道:「原來你是……你是俞大俠……俞大俠令嗣,俞大俠卅年前俠蹤一現便是杳然,如果有俞大俠夫婦出手,掌門人何愁不能救出?」
  俞佑亮淒然道:「家父母遭人毒害,小可尋找仇蹤已是經年。」
  風雷法王一震,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正在此時,玄湖郡主從樹後走出來,長白三大法王一見主人,怔怔地不知所措。
  玄湖郡主道:「你三人受傷不輕,我來替你們醫治!」
  她說完後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玉瓶,倒出三粒豆大暗色丹藥來,命三人各自服了。那風雷法王藥一入口,立刻知道這是世間難尋的「九轉散」配成,當下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慚愧,自己兄弟三人混身郡主身旁,原是要乘機挾持她以換掌門人出困,想不到到頭來還是靠那郡主救治,他三人血性剛烈,真恨不得地下有洞鑽入。
  風雷法王歎口氣道:「郡主這『九轉散』得來非易,何必用來救助我等不忠不義之人?」
  玄湖郡主道:「人各有志,我也無法勉強你們,你問我為什麼要救你們?唉,誰叫你們跟我一場?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風雷法王半晌道:「郡主好生保重,小的這就告辭,咦,郡主,是誰傷您貴體?」
  玄湖郡主揮揮手道:「九王身前好手如雲,憑你三人只怕難救出長白派掌門人來,你們自己小心了!」
  風雷法王道:「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郡主保重,我兄弟再無面見郡主之面。」
  他說完和兩個拜弟一起長揖而別,俞佑亮道:「我外公當真困在九王府中?」
  風雷法王瞧瞧玄湖郡主,點點頭一語不發,邁不而去,等到三人走得遠了,玄湖郡主輕聲道:「他們都是好男兒!」
  俞佑亮回頭瞧著玄湖郡主,心中真是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玄湖郡主柔聲又道:「咱們原是看熱鬧,想不到差點連命都陪上了,世事真是不可預料。」
  俞佑亮道:「如非姑娘搭救,在下這一身糾纏待誰去清理?姑娘請受在下一拜。」
  玄湖郡主急忙搖手道:「你一個堂堂男子漢,豈能隨便向我一個女子拜倒?這不叫我難堪麼?」
  俞佑亮道:「再生之德豈能以常節視之。」
  但他生性灑脫,知道玄湖郡主不願受自己拜謝,一笑而罷。
  玄湖郡主道:「建州四劍武學真是駭人,適才我暴然偷襲,雖是傷得一人,自己終是逃不過另外二人劍刃,梁綸師兄弟享名之盛,實在良有以也。」
  俞佑亮道:「如非姑娘武學驚人,又捨身……」
  他話未說完,玄湖郡主急忙搖手道:「我知道你又要說什麼,那恭維感激之詞,我已經聽得多了,你……你難道只會說這些,換個話題談不成麼?」
  俞佑亮道:「姑娘愛聽什麼小可便說什麼,但此情此義,小可有生之日豈會忘得了?」
  玄湖郡主湊近他低聲道:「你……你有此心那便夠了。」
  俞佑亮只覺得她吐氣如蘭,忽然發覺眼前一亮,雨已停止,一輪明月又照大地,當下道:「姑娘說得真準,這天際一片晴朗,誰又會想到適才會是一場天昏地暗的暴風雨?」
  玄湖郡主道:「我生於斯長於斯,這裡風土氣候自然比較熟悉,那也算不得什麼了不起。」
  俞佑亮道:「姑娘失血甚多,一定疲倦已極,咱們到前面山洞去休息休息。」
  玄湖郡主道:「雨過天晴,但願人事一如天候,澄清再無疑慮。」
  俞佑亮知她話含深意,但卻不敢往下想去,只覺得這少女郡主說話意切優美,真如飽學之士一般。
  兩人並肩緩緩前行,玄湖郡主功力深厚,她醫理通曉,又自備天下極佳良藥,肋下劍傷上藥之後,血流早止,已薄薄結了一層痂。兩人走了一會,便到一處山洞,俞佑亮待要折枝生火。玄湖郡主道:「這滿林樹枝飽吃雨水,一時半刻哪裡能點燃,咱們坐進洞中,靜靜聊聊可不是好?」
  俞佑亮先進洞,兩人平排坐下,正要催玄湖郡主安歇,玄湖郡主道:「俞……俞大哥,你剛才說我愛聽什麼便說什麼,此言當真麼?」
  俞佑亮點點頭道:「姑娘先休息,回頭咱們談它個三天三夜也不打緊。」
  玄湖郡主道:「我真的一點也不累,我頂愛聽你講話,你講一點自己的事給我聽可好?」
  她柔聲說話,秀目連轉,但總離不開俞佑亮面上,俞佑亮直覺對方情絲越纏越緊,他喃喃地道:「我……我身世淒涼,說出來惹得姑娘傷心,那是何必?」
  玄湖郡主雙眉一揚道:「我偏愛聽成不成?」
  俞佑亮這見她撒嬌,雖是貴為郡主,但那天真刁鑽之情卻和尋常少女一般,當下心中大感親切,一種慾望油然而起,竟想爭得這如花似玉少女同情。
  當下俞佑亮忍不住道:「成,姑娘要聽,怎麼不成?我小時候離家學藝,後來藝成回家,卻是父母雙亡,妹子失蹤,真是家破人散。」
  玄湖郡主柔聲道:「仇人是誰?你可知道麼?」
  俞佑亮茫然搖搖頭道:「我尋訪了好幾年,總算有點眉目了,也幸好這幾年沒有遇到真正仇人,不然可就慘了!」
  玄湖郡主關心地道:「為什麼?」
  俞佑亮道:「我的仇人是個功力蓋世的魔頭,我功力未臻爐火純青,如果早遇上了,那豈不是被人斬草除根一併害了。」
  玄湖郡主道:「這也有理,但如你仇家先行死去,你豈不是白費一番心機?」
  俞佑亮心中一凜,這雖是極其簡單的道理,但他成日間運籌如絲,卻從未想到這個問題,當下不由得呆了。
  玄湖郡主又道:「但我還是希望你遲些日子遇上仇人,多一分準備,便是多一分把握。」
  俞佑亮道:「多謝姑娘好意,我常常覺得自己武功低微,與仇人相拼無異以卵擊石,這才能沉著氣苦練功夫。」
  玄湖郡主同情地道:「那你心中一定苦得緊。」
  俞佑亮道:「過慣了這種日子也便無所謂啦!我如不能這樣想,我還能好好的活到今天麼,仇人找不到人自先急瘋了。」
  玄湖郡主赧然道:「我只當你天性遊戲隨便,處處漫不為意,不知道你有這等苦處,俞大哥,我真不好!」
  俞佑亮道:「我禪功如能達到第十層,那便可以放手去幹,但師父說過本門開山百數十年,其間能達到第九層的只有前輩大藏祖師,還有禪宗他老人家,唉!憑我這資質,只怕連第八層也難達到。」
  玄湖郡主忽的目光奇射:「我師父有一套神功,她昔年說我稟性所限,要練也練不到至巔,而且極易走火入魔,是以我一直不曾去練,不知對你有用無用?」
  俞佑亮大是感動地道:「不知姑娘尊師是誰?」
  玄湖郡主道:「木姥姥你聽說過麼?」
  俞佑亮雖是吃驚但並不太感奇怪,這玄湖郡主年紀甚輕。卻悟武學真詣,錯非蓋代名師指點,焉能有此鏡地?
  當下俞佑亮道:「木姥姥是數十年來武林第一奇人,想不到便是姑娘尊師,她老人家至今安好麼?」
  玄湖郡主道:「我也五六年不見師父,我年幼時師父每天夜裡偷偷跑進王府傳我武功,我學著學著,漸漸身子也輕了,力氣也大了。後來她又傳我內家吐納功夫,我年紀漸漸長大,運氣隨心所欲,心中才明白這是武學上乘之境界。」
  俞佑亮道:「姑娘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木姥姥生性奇特,能夠教姑娘多年,真是大大緣分。」
  玄湖郡主道:「這事連我九哥也不知道,但有一天我和他一塊出獵。山路歧徑突然跳出一隻猛虎,我手起腳落便收拾了,九哥大驚失色,追問我何處學來這身功夫。我本來跟他說了也不打緊,但見他目光爍爍,心中一煩偏不講給他聽。哈哈!九哥千方百計要和我喂招探我門派,卻被我瞞得像鐵桶一般,真有趣。」
  俞佑亮心中暗道:「這姑娘把我看得比她九哥還親,這與兄長鬥氣之事也與我侃侃道來,她再也不把我看成外人了。」
  玄湖郡主又道:「九哥一天到晚研習兵書,和我性情大相違背,但他處事當機立斷,卻令我頗是佩服。」
  俞佑亮道:「你九哥是一代豪傑,生平素志又豈止於打仗攻城?」
  玄湖郡主道:「九哥也常說治國安邦才是大丈夫所為,那打仗攻城不過是一種手段而已,可恃而不可持。」
  俞佑亮默然忖道:「多爾袞早有一統天下之志,他手下奇能之士極多,將來定為袁督師心腹大敵。」
  俞佑亮道:「姑娘多勸令兄,凡事退讓一步終是上著,殺人奪城,雖是稱雄一時,但終免不了後人非議!」
  玄湖郡主道:「九哥說中原民生疾苦,渭河關中一帶近年來年年饑荒,易子而食。他想登斯民於衽席之上,即是救民蒼生,我也找不出駁他之理。」
  俞佑亮啞然,玄湖郡主又道:「俞大哥,你一路見饑民遍地,哀號餓死,難道能夠掩鼻而過視若無睹麼?」俞佑亮搖頭不語,玄湖郡主道:「我讀古書,歷史上大仁大義之人都是奮身不顧,年年奔波於救民難,如果真有人有這心願,又有這種力量,難道志士不該跟他共赴此難麼?」
  俞佑亮心中忖道:「這姑娘巧思蘭心,終於說到問題得中心來,我又不忍心刺傷她,唉!真是為難!」
  玄湖郡主侃侃地道:「我九哥如有人能開導於他,化去他乖戾之氣,倒真可成就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來。他……他上次對你欽佩之極,一定能夠言聽計從。」
  俞佑亮愈聽愈是凜然,他長吸一口氣朗朗地道:「華夏之族不可不分,民族之義不可不明!」
  玄湖郡主一窒,眼淚涔然流下,她尖聲哭叫道:「我不懂得什麼民族大義,我不懂得什麼華夏之族。我是一個女子,我只知道愛我的人,我……我……什麼也不管,什麼都不管。」
  俞佑亮輕輕摟著她香肩安慰道:「姑娘說得對,咱們正該什麼也不管……」
  玄湖郡主聽得一震,止淚道:「你是說『咱們』麼?」
  俞佑亮沉著地點點頭,玄湖郡主歡叫一聲,投入俞佑亮懷中,緊緊抱住他哭了一個痛快。
  半晌,玄湖郡主收淚笑道:「俞大哥,我不該逼你作不願作的事,咱們什麼也不管,咱們一起去殺掉你的仇人,就便找個好山好水的地方住下,快快活活過一輩子。」
  俞佑亮見她說得眉飛色舞,不由也是怦然心動道:「姑娘捨得下那富貴榮華?」
  玄湖郡主道:「那算得了什麼,只要你不離開了,便是住茅屋,喝梗粥我也心甘情願。」
  俞佑亮激動地道:「只要姑娘不棄,小可決不離開。」
  玄湖郡主反覆地道:「我只要聽這句話,我只要聽這句話。」
  她性子直爽,這時表明心意,反覺大是輕鬆,俞佑亮輕撫著她的秀美柔髮,柔聲地道:「天就要明瞭,咱們還是休息一會,明日也好趕路。」
  玄湖郡主溫婉點頭,便靠著山洞閉目睡了,俞佑亮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惶然,再怎樣也是不能入眠。忽然心底泛起一個意念,不由寒意斗升,不自覺歎了口氣。
  那玄湖郡主秀目大睜道:「你歎什麼氣,是後悔了麼?」
  俞佑亮連忙否認,他想起那事,心中激動無比,臉色都自變了。玄湖郡主把他一舉一動都瞧得清清楚楚,正要再次追問。俞佑亮陡然下了決心,沉著地道:「小可心中有一個可怕的念頭,唉!還是不想的好。」
  玄湖郡主問道:「什麼?」
  俞佑亮道:「小可心中早有此種疑念,隱隱直覺那害我父母的主使者,和滿清王族有關!」
  他此言一出,直如青天霹靂。玄湖郡主雙目直視著俞佑亮,便如兩支明燭要洞悉俞佑亮心中之事,俞佑亮被她瞧得大不自在。
  玄湖郡主心中淒然忖道:「他心中終不肯和我要好,只因我救他一命,他年輕臉嫩,不好意思才敷衍我,我強之又有何用。」
  想到傷心之處,真是柔腸千段,她又想道:「俞大哥啊俞大哥,我一開始便錯了,我一個異族女子,又怎看在你的眼中?大哥您別擔心,我自會走開,我愛大哥如癡如狂,又怎忍令你為難呢?」
  她天性極是剛強,當下強忍悲涼淒切之情,強自嫣然笑道:「大哥你別胡思亂想,世間怎麼會有這等巧合之事。喲!大哥,你頭髮淋濕,亂得像山柴一般,我替你梳理梳理。」
  她從懷中取出一把小梳,輕輕地在俞佑亮頭上梳了幾下,將俞佑亮頭髮分開,又緩緩一根根清理,梳著梳著,眼淚再也忍不住直掛落了下來。
  她長吸一口氣,忍淚怕被俞佑亮發覺,心中真恨不得就此死去,不停的想著:「我為什麼要是滿人,我為什麼又要是郡主?老天爺啊老天爺,難道我連愛人的權利也沒有?」
  她細心地替俞佑亮梳著頭,俞佑亮一生之中何嘗享受過如此際遇?
  他心中又驚又喜還有幾分害羞,對那少女心意根本未曾注意,那頭髮漸漸地梳清了,但玄湖郡主情思起伏如火如荼不能自己。
  她梳好最後一束頭髮,忽然纖長細指朝俞佑亮背後睡穴一點。捧起俞佑亮面孔看了又看,輕輕偎了偎,心中想道:「我一生之中這一次替別人梳頭,以後再也不會,我一生只這一次和少年男子相親,日後我嫁給別人,那人只能得到我身體,永遠得不到我的心。」
  她懷著一顆破碎的心淒然而去,走到洞口,忍不住回頭看看四周有無不妥之事,心中又想:「我已愛過這優雅的漢家少年。雖然他也許根本未將我放在心上,人生原該如此。良緣佳偶總有生離死別的時候,倒不如起初分手,永遠有回味的機會。」
  這時天光微現,東方隱隱約約現出紅色彩雲來,玄湖郡主吁了口氣,前面是漫漫無盡的路,她不禁又縮足了。但人既生在世上,這路不管多遠多長,終歸得走下去,千古以來都是這樣。
  東方第一道霞光遠遠送來,玄湖郡主仿若作了一個長夢,此間再無留戀,鼓起勇氣大步而去了。
  她那點穴手法極有分寸,俞佑亮一覺睡醒,已是日上三竿。他一睜開眼睛,立刻發覺佳人已杳。他心中一驚,只見身上落下一張樹皮來,上面細細地針刺了一行字:「相識不如不識,附贈練功密笈一冊。」
  俞佑亮看看那娟秀字體,忽然間眼睛都濕了,他心中自責道:「俞佑亮啊俞佑亮,你這卑劣小人,你是真的懷疑到仇人和滿清王族有關麼?還是這姑娘待你太好了,你卻怕事故意推委?」
  一時之間也是糊塗了,心中既像這樣,又像那樣,過一會兩件事都茫然了。他下意識拾起身旁一本絹絲小冊,隨手放在懷中,口中喃喃自語道:「相識不如不識,我該到哪裡去呢?」
  他茫然走出一個林子,又穿入一個林子,忽然前面不遠處一個熟悉的聲音道:「你這女子也是太不識好歹了,你受他欺侮,他到處留情,你卻氣得上吊,我替你把他綁起來,你卻嫌我又打得重了,又是綁得緊了,惹得小爺性起,把你們全宰了。」
  另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道:「我……小女子未想到俠士出手這麼重……這麼重……他……臉上全腫了呀……牙也脫掉兩枚……」
  那熟悉的聲音道:「好!好!好!殺你又不忍心,小爺再也不理你們的臭閒事。快滾!快滾!免得小爺看見心煩。」
  俞佑亮想起那人正是娉婷仙子。這人異想天開,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不禁輕鬆一些,步子加快,走不遠只見前面一塊平地,娉婷仙子全身潔白,少年裝束,身旁一個十七八歲村姑,地下五花大綁著一個少年。
  那娉婷仙子一見俞佑亮前來,當下大喜過望道:「兄台快來評理,天下豈有這等豈有此理之事?」
  她連說兩個「豈有」,卻口齒清晰,絲毫不亂。俞佑亮素知他能說善道,當下便道:「適才小可已聽清楚,真是豈有此理!」
  那十七八歲村姑雙手輕撫著那五花大綁青年的面頰,柔情蜜意溢於臉上,她伸手解繩,卻因娉婷仙子綁得極緊,她一個尋常少女豈能解得開來!
  那十七八歲村姑可憐兮兮地望著娉婷仙子,這人最是吃軟,當下只有俯身運勁將繩子拉斷。一邊解著一邊口中罵道:「真是賤得緊,天下難道便只有這一個男人?」
  那少女赧顏而笑,她目的已達到怎敢再多哼氣。那青年男子一挺身站起,直覺無地自容,當下乾咳兩聲交待道:「請教閣下高姓大名?」
  娉婷仙子道:「我無姓無名,人稱娉婷……娉婷大仙就是!」
  那青年男子道:「我洪承疇永遠不敢忘記閣下。」
  娉婷仙子怒叫道:「快滾得遠遠的,再遲便來不及了。」
  那少年村姑睜大眼睛道:「大哥,你不是姓唐嗎?」
  那青年男子洪承疇連臉都不紅一下,反而怒道:「小敏,你連我姓什麼全記不清,那還說什麼想念我?」
  娉婷仙子聽得大怒,又待要發作。那洪承疇為人深沉,極是見機,當下知道不能多留,攜著少女村姑而去。
  俞佑亮道:「令師兄太平道長呢?」
  那娉婷仙子脫口道:「他在不遠之處,聽說棋盤山老妖怪投書崑崙,約定中秋之夜在西崑崙決一死戰,天機師兄著人到處傳信,我師哥適才接到求助信件。咦,奇怪了!你怎麼知道太平道長是我師兄?」
  他和俞佑亮雖只有一面之緣,但覺得此人親切可靠,不由原原本本說明。但說到後來,忽然想起自己與太平道長是師兄弟,這關係江湖上只有數人知道,這人倒知道,真是異事。
  俞佑亮道:「我上次看你和一個老頭子打架,剛好太平道長前來解圍是不是?」
  娉婷仙子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你也會武功是不是?」
  俞佑亮笑笑道:「會幾招三腳貓的粗淺把式武功。」
  那娉婷仙子道:「你能隱身我師哥身旁不被發覺,那本事便不會是三腳貓,你怎麼也跑到關外來了?」
  俞佑亮道:「小可與友人前來關外探勝!」
  娉婷仙子撇嘴一笑道:「這關外惡山惡水,又有什麼好探勝的?江南風光無限,只有失心瘋子才到這裡來遊玩,喲,不對,小弟失言,兄台大量包涵。」
  俞佑亮道:「見著令師兄請代問候,便說武林後輩俞佑亮向道長請安!」
  娉婷仙子沉吟一會搖頭道:「俞佑亮,俞佑亮,這名字生疏得緊!」
  她這話其實十分不敬,但由她口中說來卻是爛然無窒,聽起來也是絕無半點反應。
  俞佑亮心道:「這姑娘天真爛漫,涉世未深端的可愛。」當下笑笑道:「無名小卒,怎麼入姑娘尊耳!」
  娉婷仙子一驚道:「什麼姑娘,你怎麼知道了?」
  俞佑亮索性讓她吃驚道:「姑娘是武當掌門人無為道長的俗家愛女!」
  娉婷仙子驚得合不攏嘴來,她喃喃地道:「你這人真怪,別人的事好像都知道的,耳朵真長,喲,驢子也沒這麼長。」
  她一個人閒著無聊,左右是等待師兄,正好和這有一面之緣的少年胡說八道,排遣世間,然後一走兩不相涉。
  正在此時,忽然一陣輕嘯,那娉婷仙子道:「師兄叫我了,俞兄咱們他日中原再會。」
  她一躍而起,俞佑亮和她胡聊,心中輕鬆了不少,待她一走,又是鬱鬱不展。走了數里,忽然心中一凜想到:「浮雲大師臨終說過,異日崑崙如遭劫難,萬望我能出手相助。我親口答應過五位前輩,目下崑崙有滅門之險,我……我豈可食言而肥。」
  他盤算一下日程,此時離中秋還有兩個多月,趕赴前去時間足足有餘,但他此次出關為妹子,結果是一事無成,妹子連蹤跡都沒找到,心中不由為難。
  他心中沉吟不決,立身考慮,忽然一陣風起,他身子一涼,心意已決,暗暗地道:「我兄妹總有相逢之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豈可畏懼了。」
  他那潛在的天性又發揮出來,寧願自己吃苦,卻不能有負所托,但他愛妹猶勝自己生命,這決定也是相當痛苦的了。
  他當天不再逗留,便自徑往西方而去。
  俞佑亮踏著沉重的腳步,帶著鬱鬱不樂的心情,漫無目的地在山道之中行走著,他有什麼事都放在心底深處。每當自己一個人的時候,總忍不住在腦中思潮起伏不定,想得太多太遠了,往往自己不知所措。他自幼受大禪宗陶冶,性格灑脫淡泊,每至此時,總須平心運氣,好一陣子才平靜下來。
  這時他一個人在叢山峻嶺之間漫步,滿腹感觸,幾乎情不自禁悲從中來,心中暗暗警惕,緩緩吸了一口真氣,只覺靈台一陣清明。突然耳中聽見一聲幽然長歎之聲,這時他正行功之間,耳中靈敏之極。心中微微一怔,不料在這等荒僻之地竟有他人,他想了一想,只覺方纔那歎息之聲發至左前方,便移步走了過去。
  但走了數步,卻未聽見任何聲息,正自詫異之間,突然嘩啦一聲暴響,自左前方傳來,他再也忍不住,足尖一點,身形疾掠而去。
  他身形尚在半空,陡然迎風聞到一股腥氣。心中吃了一驚,剎時全身注入真力,目光一瞥。只見一個人影斜斜半臥在岩石邊,一條長長的黑蟒纏在他的身上,竟然是一條罕見的大蟒。
  俞佑亮大大吃驚,急忙定目望去。只見那個人原來是一個年約六旬的老者,一身道士打扮,衣袍卻是殘缺不全,面上神色慘然。那一條大蟒有一半繞在他的身上,長尾左右打動,不時發出嘩啦之聲,紅紅的長信伸伸縮縮,那老道人卻是雙目直視,木然無畏。山風吹在他身上,寬大破袍翻起,只見他骨瘦如柴,簡直是說不出的神秘奇異。
  俞佑亮行腳幾遍天下,卻也未見如此奇異之事。他緩緩提了一口真氣,一步跨了上前,那巨蟒居然通靈,只覺風聲一動,長尾一卷倒襲而上。俞佑亮身形一晃,右足陡然疾落而下,端端點在尾尖之上,那巨蟒一震,尾端登時軟在地上。
  俞佑亮沉聲道:「敢問道長何以被困於此?」
  那道士雙目一翻,低聲歎了口氣,道:「你——你是什麼人?」
  俞佑亮怔了一怔道:「在下姓俞,路經此處,見老道長被蛇困與此……」
  那道士長長吁了口氣,道:「老道元明,這蛇兒並非尋常之物——」
  俞佑亮點了點頭道:「在下知道,老道長少忍,待在下將此蛇擊斃——」
  那元明道長長歎了口氣道:「蛇兒,今日對不起你!」
  俞佑亮呆了一呆道:「道長,此言何意?」
  那元明道長淒然一笑不語,俞佑亮心中轉動,不知其解,雙眉微微皺道:「道長,在下內力發出震斷此蟒,可能會傷及道長——」
  元明道長微微一歎道:「俞施主,你先擊尾部吧。」
  俞佑亮呆了一呆道:「巨蟒受創,必然纏力大加——」
  他話音陡然一停,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忍不住問道:「此巨蟒目見在下來,卻始終不動不移,方才在下曾一擊中其尾端,它仍保持原形,難道是道長已將它制住?」
  元明道長吁了一口氣點頭道:「蛇身繞在老道身上已久,再也移動不得了,你只管下手吧!……」
  俞佑亮面色陡然大變,他脫口呼道:「附骨寒陰,你……你,你是來自西南了?」
  那元明道長陡然面色也是一變,他雙目之中陡然恢復了神光,注視著俞佑亮一眨不眨,好一會他沉聲一字一字問道:「俞施主,你怎麼知是附骨寒陰?」
  俞佑亮面色凝重,沉聲道:「——南天一條鞭,馬道長你——」
  那元明道長大吼一聲道:「你——你是大禪宗——」
  他話聲剛斷,陡然一口鮮血直噴出來。俞佑亮心中一震,右手閃電般一揚,一掌震在巨蟒七寸之處,那巨蟒一陣抽動,登時震為兩截,卻仍牢牢繞在道人身上。
  那元明道人昏迷過去,俞佑亮身形一動,輕輕點在他眉心穴道,那蟒屍登時落地,俞佑亮一把抱起元明,飛過三四丈,左手平平貼在他胸前之上,一股內力緩緩通過。
  元明吁了一口氣,雙目睜開,俞佑亮低聲道:「元明道長,你好一些了麼?」
  那元明道長長歎了一口氣道:「俞施主,原來你是大禪宗的傳人。」
  俞佑亮默然不語。元明又道:「今日在這兒遇著了你,倒也是上天巧意安排,唉!元明一生與大禪宗結仇,這一刻想起來竟為過眼煙雲,淡然不足在意,大禪宗功力通天,老道便是再練百年,也是枉然!」
  俞佑亮吁了一口氣道:「馬道長,你想通了。」
  元明道長面上神色肅然,黯然道:「元明一生練寒陰內力,傷人無數,到頭來終是死在寒毒之上。俞施主,元明有一事相求——」
  俞佑亮怔了一怔道:「道長請說吧!」
  元明道長喘了一口氣道:「俞施主,想來你已知道元明身受奇重內傷,隨時都有斃命的可能——」
  俞佑亮黯然不語,方纔他一用內力,便發覺元明道長體內主脈已斷,實是無可救助,想是他習寒陰內功已久,抵抗力極為強勁,是以仍可支持。
  元明道長苦笑道:「元明一生為了一件秘寶東西奔走,殺人無數,在最後一次追獲此物,卻無緣無故誤入毒蜂居留之鏡,上下身被黑尖針毒蜂咬了一十三口,身懷秘寶,卻是不能動彈,生命垂危,這真是天網恢恢,善惡有終!」
  俞佑亮道:「那麼道長身上的內傷……」
  元明道長苦笑道:「元明一生侵淫寒陰內功,那黑尖針巨毒卻是大忌。登時元明渾身好比千刀萬剮,突然山穴之隙游出一條巨蛇,原是稀種七節鞭。」
  俞佑亮禁不住啊了一聲,他見識極為廣博,一聽便知究竟。
  原來這種七節鞭毒蟒生性極異,總喜歡取天地之間巨毒。其所在之處必為毒花毒草,或是毒物叢生之處。那元明道長身中奇毒,七節鞭巨蟒想是準備吸取其毒,游了出來。
  那元明道長必然只為不能忍受極端痛苦,不但不避,反將那七節鞭毒蟒引到身邊,讓其相繞。等那七節鞭一經繞身,立刻發出其「附骨陰寒」蛇身被吸不能動彈,在他身上代他將黑尖針巨毒漸漸吸盡。
  但那七節鞭巨蟒力量極大,讓其纏身,便是鋼身鐵臂也也得折斷,元明道長當時只因痛苦太深,不得不出此下策,以除一時之苦。
  等到那蛇身繞體,雖然發出「附骨陰寒」之絕頂功力,抵抗蛇身一纏之威力,便功力一運,蛇身也走之不脫,越纏越緊,體中經脈逐漸傷殘,元明道長不是不知後果,實因無可選擇!
  俞佑亮歎了一口氣道:「元明道長被困於此多久了?」
  元明道長歎道:「整整四天四夜了。」
  俞佑亮只覺心中一慘,元明道長又道:「虧得這蛇兒,否則元明早已無命,唉!元明一生奔波,找著了秘寶的線索,卻無緣目睹——」
  俞佑亮見他目中神光已散,連忙聚了一口真氣,緩緩注入他體內,口中說道:「師父曾對在下提過,西南南天一鞭元明道長,功夫自走一脈,極是怪異,邪中有正,已是一方宗師,唉!在下想不到……」
  元明道長苦笑一聲道:「那年元明風聞大禪宗與此寶有關,親自登山求拜,大禪宗一連教化元明三個時辰,元明絕無領悟,結果在交手百招之上為其點中一指……」
  俞佑亮插口道:「師父與那秘寶有關?」
  元明道長搖了搖頭道:「那是誤傳而已,俞施主,元明所求之事……」
  他突然一陣咳嗽,俞佑亮心中一慘,元明道長伸手入懷,探出一張長方形的黑色羊皮,口中喃喃道:「你……你……幫我去試試……看看到底是真是假!」
  俞佑亮怔了一怔道:「這個——這個——」
  元明道長陡然大吼一聲道:「你難道叫元明死不瞑目?」
  俞佑亮一呆,元明道長突然右手一伸,那角羊皮紙遞了過來,遞在一半距離,突然一僵身軀,一斜倒了下去!
  那羊皮紙上用火烙的幾行字是:「月照白楊,影落南方。」
  俞佑亮怔了一怔,忖道:「那元明道長一生為追此物,卻是如此簡單八字,毫無線索可尋,我如何幫他一試?」
  他想不出解決之法,便也不再多思索,緩緩立起身來,在道邊隱秘之地挖了一個深坑,將元明道長的屍身埋下,只覺心中一陣異樣的沉重。這元明道長與他素不相識,且是師門仇人,俞佑亮卻覺黃土一杯,心中感慨萬千。默默站了好一會,才邁著沉重足步離開山區。
  一路行來,心情有時清朗,有時昏沉。一直走出了綿亙不絕的山區,只見官道之上行人往來不絕,心中反到有些開朗起來。至少,道路上還有很多他人,不再是形單影孤。
  走著無事,心中反覆思索:「月照白楊,影落南方。」
  八字的涵義,幾經琢磨,心中想定那白楊兩字必是地名,否則白楊樹木到處均是,範圍未免過於廣大,那「影落南方」四字不易猜測。
  日月如梭,轉眼便過去了一個多月,俞佑亮一日來到西蜀一帶。
  觸目之際,只覺生民衣衫破殘,個個面有饑色,心中不由大奇。這西蜀之地乃是天府之國,一向民生富裕,現在看起來到好像是一場天災!
  俞佑亮心中暗暗起疑,決心留在當地歇息數日,也好準備仔細觀察觀察。
  他找了一家客棧落足,四下打聽了一下,卻是不得要領,奇怪的是每一個提到這個問題,十人九個面有悸色,吶吶不言,俞佑亮心中暗暗忖到:「莫非有什麼秘密內幕不成?」
  他再住了一夜,忽然發現街道中行人竟摻雜了不少武林打扮的人物。
  一日之間,馬蹄之聲不絕與耳,先後一連到了好幾批。俞佑亮心中忖道:「這西蜀之地一向是民生眾多,武林人物甚少,頂多是路過而已,這些人看來像是要聚集於此地,不知其目的何在!」
  他反正無急事在身,心中暗暗打定主意,看看情形再說。
  傍晚時分,馬蹄之身再響,一連又來了三個中年人。
  俞佑亮坐在客棧的大廳之中,只見那三個中年漢子緊步走出,雙目淡然無光。俞佑亮心中卻是暗暗一驚道:「這三人好深的內功,神不外揚,不知是什麼門派的?」
  那三個中年走入大廳,雙目四下掃視一番,緊步走向一張空著的木桌,突然之間那張木桌自動一移,平平向三人撞來。
  俞佑亮吃了一驚,陡然只見一道寒光一閃,那左首一人手臂一抖,長劍竟然脫手而出,那張木桌竟在這一閃之下吃他劈了兩劍,裂為四塊散在地上。
  大廳之中倒有一半人驚呼出聲,俞佑亮心中暗忖:「拔劍出擊一氣呵成,這三人原來是青城的高手,不知方才何人施的手腳。」
  那三人卻是一言不發,六道目光掃廳一周。眾人呼聲一滅,都不再出聲。那當中一個突然停下足步,轉身大踏步向廳外走去,左右兩人一起跟隨,剎時便走得不見蹤跡!
  這一下反應的確奇異得緊,大廳中人登時又是議論紛紛。俞佑亮心中默道:「這三人功力之強,出人意料之外,看來這裡是有一場好戲可瞧了。」
  他面上不動聲色,目中卻將廳中之人一一觀察,突然發覺有一個中年漢子,獨自一人坐在木桌邊,那人面上神色漠然。
  俞佑亮心中一震忖道:「方纔若是此人所施手腳,此人身坐朝東,內力回轉向北,功力實不可測,想不到這西蜀之地一日之間藏龍臥虎,我倒要打聽打聽到底為了什麼!」
  他心念一定,緩緩走回房中,閉目養神,大廳之中人聲夜逐漸減輕,想是各人都紛紛回房歇息了。
  俞佑亮真氣運轉,一連兩遍,只覺呼吸逐漸緩慢,心中靈台清靜。正在此時,驀地房上沙沙一響,俞佑亮微微一震,身形一輕站了起來,閃身在窗戶之下,那沙沙之聲漸遠,俞佑亮輕輕一翻已到了屋頂。
  仰首一望,只見半輪月亮斜懸天空,天色並不十分黑暗,微用目力,只有二十丈外有幾個黑影移動如飛,當下緩緩提了一口氣直跟而去。
  俞佑亮的輕功極為精妙,不一會已跟上十多丈,只因天色尚明,不便過於接近。這時前面三人身形突然加快,俞佑亮一瞥之下,只見前方便是荒郊,再無屋簷可借來掩蔽,非得閃入叢林不可。
  於是他提了一口氣,身形一閃,好比箭矢一般猛然疾衝而進,在路面空蕩之處不過僅僅一閃,便輕悄悄掩入林中。這時夜風吹動,樹葉搖擺,前面三人完全沒有察覺。
  俞佑亮輕輕翻上樹梢,這時三人已走遠了,俞佑亮正待加快足步,忽然右眼一瞥,只見右方又是四條人影一閃而過。
  俞佑亮心中不由大奇,眼見那四人的去向和方才三人不謀而合,這一來,俞佑亮不敢隨意露出身形,只因他心知可能還有好些人自後趕過。
  他邊行邊想,卻不知這些人此去何方。走了大約又一頓飯功夫,路勢愈加荒僻,突然一轉,只見前方一座村落。
  俞佑亮縱目望去,只見前兩人都轉向右方,繞村落後方去了。他心中微微一考慮,決心也過去看個究竟。
  他身形移向前去,走出叢林,前面一條小小窄路,路那邊又是一片叢林。俞佑亮正待一躍越過那小路,突然一側目,只見東方一道光華直衝半空,在月光下仍然清晰可見。
  俞佑亮看得呆了,突然背後勁風之聲大作,壓力襲體而至,俞佑亮大吃一驚,再也來不及細想了。
  猛然向前一竄,身形一側衝入對面的叢林。那一股勁風貼著他身側打空,一直打過路面擊在林木之上,嘩啦一聲暴響。
  俞佑亮城府很深,他不願此時便行露面,一衝入密林,不但不反身查看,反而全身不動,站著樹幹直立。
  那暗襲者在對面等了半晌,毫無動靜,忍不住身形一掠,疾飛而出。俞佑亮雙目一斜,心中一震,暗暗忖道:「原來是他!」
  只見那人身形輕靈,竟是在大廳之中所見過的那個冷漠的中年。
  俞佑亮心中正自沉思,突然目光一轉,只見那一叢林被掌力擊敗,露出一塊木牌,木牌上白字斑落,依稀寫著三字:「白楊村」,那「白楊」兩字入目,俞佑亮陡然心中一跳,他反首一望,只見那一道華光直衝雲霄。
  他禁不住喃喃道:「月照白楊,難道——難道就是這地方麼?」
  他禁不住仰首望月亮,只見月光普照,看不出絲毫異樣。
  他心中暗忖道:「月照白楊,影落南方,如是白楊兩字指定白楊村,那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了,那道華光瞧來多半是古寶所發,看來有八分可能。」
  他心念一轉,又想到那可疑冷漠中年人,在大廳之中若是他發掌相阻那三個青城劍手,為何在此又暗襲於我?這人是何來歷?
  這一陣的疑問卻不得其解,但此刻他心情大為興奮,那元明道長臨終所托得重寶至此總算有了眉目,他心意更堅,立刻飛躍前去。
  繞過村落,只有一塊小小空地,這時已站了七八個人,像是在等待什麼。
  俞佑亮心想不必再行隱藏,不如露面,想來對方也不見得會追問自己身份,如此觀察也較清明。想到這裡,故意低聲咳了一聲,緩緩走入場中。
  站在左首是方才自己跟蹤的三人,右方則是那四個人一批,其餘兩人面目甚生,卻是並無那方才暗襲自己的人。
  俞佑亮心中暗自警惕,不知那人有什麼陰謀。他這時走入場中,登時九人一齊注視著他,俞佑亮故意微一抱拳,九人卻是一言不發,各自微微點首算是答禮。
  俞佑亮身形正自站定,突然腳步之聲大作,一連走入三個人來。
  那三個人身佩長劍,正是青城三個劍手。那三人走入場中,忽然向那兩個面目甚生者,一起走了過去,中間一人抱拳道:「王兄、白兄,別來無恙。」
  那兩人一齊回禮道:「青城三英也駕臨此處,兄弟失迎了。」
  他這一說出青城三英,其餘七人都大吃一驚。青城三英在武林之中身份極為尊貴,七人見這等人物都趕到,登時臉上神色都變了。
  那青城三英居中人四下望了一望,沉聲道:「那位署名鐵筷子的朋友還沒有來麼?」
  眾人卻默然不語,俞佑亮心中忖道:「原來這些人都是被一個鐵筷子邀約至此,可能是這些人卻似乎沒有見過鐵筷子其人,正好我也混到場內,他們倒不會懷疑。」
  眾人一陣沉默,這時樹一擺,又走出一人來。
  俞佑亮面上神色不動,只見那走來的正是方才偷襲自己的那中年人。那人走入場中,突然微微一笑,抱拳一禮說道:「累各位久等了。」
  那姓王的漢子哼了一聲道:「閣下便是鐵筷子麼?」
  那中年點了點頭道:「正是區區!」
  眾人都不由哼了一聲,那姓白的漢子冷然說道:「不知鐵筷子先生邀咱們來有何貴幹?」
  那鐵筷子突然仰天笑了一笑道:「咱們可是心照不宣了。」
  那青城三英一齊哼了一聲,鐵筷子道:「此處華光衝霄,想各位來此目的均在於此,但此光到底為何所發,不知各位有否知道?」
  俞佑亮心中一動,只聽那姓白的漢子道:「可是神劍所發?」
  鐵筷子笑了笑道:「什麼神劍奇器?」
  姓白的漢子道:「這個,白某便不清楚了。」
  那青城三英道:「怎麼,鐵筷子先生知道麼?」
  鐵筷子忽然歎了一口氣道:「這個,區區也是聽說的,乃是北斗神兵所發!」
  登時那在場眾人一齊脫口呼道:「北斗神兵?」
  俞佑亮心中也是大震,那北斗神兵乃是武林第一神器。一百年之前曾一度出現江湖,從此失蹤江湖,若是那鐵筷子所言不差,委實驚人之至。
  那姓白的漢子忽然冷然一笑道:「鐵筷子先生,若是北斗神兵,閣下為何要告知眾人?」
  鐵筷子笑了一笑道:「這個便是區區邀約各位到場的原因了。」
  青城三英道:「願聞其詳!」
  鐵筷子雙目一翻,陡然目光閃閃直射而出,反覆注視著眾人,口中說道:「那北斗神兵在百年前原為一位蓋世奇俠羅永農所有,羅氏仗劍行俠天下,所向無敵。但羅氏生平不開殺戒,每次除暴均點傷為止,是以有仁心劍之稱。」
  他說到這裡,目光陡然落在俞佑亮的面上。俞佑亮只覺那目光之中閃爍動盪交而有之,心中不由重重一跳,正奇異間他目光已移過注視別人。
  只聽他道:「那仁心劍到晚年之時,突有除惡不盡之感加之目睹昔年手下遊魂窮凶極惡,心中不由大大後悔,性情斗轉暴虐。
  他下定決心重行天下,痛除大奸巨惡。那知他重入江湖,遇著昔年第一個巨奸,卻已變為一個盡忠報國的偉大人物。羅永農一時誤會,怒誅其人,到他得知實情之時,悔之已晚。
  真所謂造化弄人,羅永農長歎之餘,孤身至終南絕頂。據說便自絕在山頂絕巖。」
  他說到這裡,陡然那姓白、王兩人一起吁了一口氣,平平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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