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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天色漸漸暗了,肅殺的秋風在空中嗚嗚響著,捲著地上的落葉漫天飛舞,偶爾兩隻遲歸的小鳥兒忽然長鳴掠過天空,只給這一片秋景平添幾許悲愁之氣。
  這時候,在那叢林綿延的小坡上,出現了一個人影,那個人正盡力向著這邊奔跑過來,從他的速度上看,那委實是快得驚人,然而從他的姿勢上看,顯然他已經疲倦不堪了。
  那人毫不逗留地越過了一叢叢的矮林,每一次騰空躍起都像是躓踣欲倒,然而每一次他都能堪堪掠過叢林之梢,飄然落地。
  漸漸,他跑得近了,只見他長得身高體闊,年約三旬,全身上下透出一股難以形容的英雄氣概,但見面上倦容畢露,身上衣衫全被汗水濕透,看上去是一口氣奔了無數里路了。
  他奔到山坡的過緣,略一停身,長長噓了一口氣,喃喃道:「從清晨到現在,全是山路崎嶇,只要下了這個山坡,便快要到了。」
  他從腰間取下了一個竹水筒,仰頭咕嚕灌了-大口,伸袖拭了倒在滿臉上的水,然而汗透的衣袖卻在臉上抹了一把臭汗。
  他喝完了水,把竹筒綁在腰際,這時月亮已經升了上來,他望了望月亮,輕聲細語道:「我還得快些前行呢。」
  只見他微微一個起步,身形直如一片枯葉輕飄飄地飛起,向著山坡下落了下去,就像一支疾矢一般,須臾就落下了十餘丈。
  然而,忽然之間,他的身形驟然停住了,那下衝之勢是何等威猛,但是他只是十分輕鬆寫意地一個半轉身,身軀就驟然停下了,只見他緩緩彎下腰去,從地上拾起一件東西來。
  他的面上帶著極其驚詫的神色,手中拿著一柄鐵灰色的龍形短戟,戟身上雕著一排小獅子,毛髮俱全,巧奪天工。
  他默默數著那一排小獅子:「一、二、三、四、五,呵!這該是點蒼掌門的信物了。」
  他仔細再看了看手中的龍形短戟喃喃地道:「點蒼掌門千手劍林冰泉的掌門信物怎會失落在這裡?莫非……」
  他心中浮起一個想法——武林中珍視掌教信物如同珍視掌門人性命,見物不見人,那就等於說此人已遭不測了。
  剎時他的臉色沉了下來,側耳傾聽了好一會,但是週遭除了夜風肆勁之外,靜悄悄的一片。
  他默默地忖道:「千手劍林老爺子只憑一劍在手,天下有誰能在他八十一路追風快劍下還得出手?又有誰能教他遭到『不測』?」
  他懷疑地搖了搖頭,把手中的龍形短戟放在懷中,開始繼續前行。
  他走下了山坡,左轉右彎,漸漸走入一條幽秘的羊腸小道,斜斜地向下不知通往何方。他一面走著,一面默想,但是始終想不出一個妥當的答案,他暗暗對自己說:「管他的,到了目的地一目便知端倪的了。」
  於是他加快了行速,忽然之間,他的視線又被一件離奇的東西吸引住了——
  只見一棵老樹幹上斜斜釘著一支碧玉的東西,直沒於柄。
  他咦了一聲,伸手把那支碧玉撥了下來,但見那支玉器長約半尺,頭上是個鏟形薄片,柄上刻著一個「佛」字,這一看之下,更令他臉色大變,驚震得呆住了。
  他喃喃地道:「佛門碧玉鏟……這是當今崑崙掌教浮雲大師的東西,怎麼也到了這裡?難道……」
  他的心中又是一緊,這時前面林森隙中已隱隱露出一角木屋來。
  他收起了碧玉鏟,再也不多思索,大步向著林屋走去,暗中對自己道:「看來今天我是最後一個趕到的了。」
  走出竹林,眼前矗立一棟木屋,然而屋中一片漆黑,亦無半點聲響,他走到木屋前,正想報名:「在下蘇白風……」
  但他立刻縮口噤聲,只因他猛抬眼。發現一柄散紅光的奇異寶劍斜叉釘之在木邊上。
  「紫紅寶劍!武當掌教的鎮山之劍也出了手!」他不敢再多想像,猛一推門,欺身而入——
  屋中一片漆黑,迎面而來的只是腥風一陣,他微一閉目,運足眼神從黑暗中看去,頓時之間,使他驚駭得毛髮豎立,冷汗直流。
  只見屋中歪歪斜斜地躺著六具死屍,鮮血流了一地,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
  夜風從被推開的木門口,吹進來,吹得這魁梧的青年漢子衣袂飛舞,然而他絲毫不曾感到寒冷,渾身上下滴著汗珠,身子也在微微顫抖著。
  「咿呀」一聲,這漢子-一蘇白風,如閃電一般反過身來,雙掌早已錯交胸前,然而那只是風吹門動而已。他輕噓了口氣,屋外夜梟咕咕然啼了一聲,像是在嘲笑他的過度緊張。
  他小心翼翼地邁步前行,走到木屋的東角,只見地上躺著四具屍身,他微一摸胸,血尚未冷,可見死了沒多久。
  躺在左邊的一個,道袍髻發,正是聞名天下的武當掌教無為道長,只見他雙目怒睜,咬牙切齒,似乎有一種爆炸性的力量呼之欲出,然而他已經死了。
  蘇白風收回了顫抖的手,默默思忖道:「武當神劍無為道長是何等功力,世上竟有人能把他殺死於此,這……這……」
  他的目光落在右面的一具死屍上,正是當今點蒼的掌門千手劍了,蘇白風搖了搖頭。再向前看去,只見一對白髮蒼蒼的老人並臥在地上,左面的一個缺了右臂,右面的一個少了右腿,兩人都穿著白色的長袍。
  蘇白風倒抽了一口涼氣,暗暗思道:「這必是天山下來的鐵氏雙掌了,唉,想當年鐵氏兄弟在西北道上談笑之間,連敗中原四十二位高手。那神威英姿真叫天下武林人悠悠神往,卻不料一同死在這裡……」
  他再向西邊走去,一瞥目的是個白髮老僧,正是崑崙山掌教浮雲大師,蘇白風輕撫著懷中的碧玉鏟,忽然滿面流淚跪了下去,他抱著老僧的死身,喃喃道:「十年前,晚輩承大師相救一場,至今不曾報得大恩,想不到大師身具超凡入聖的佛門神功,竟然暴屍此處……」
  下面的話混著嗚咽之聲。連他自己也聽不見了。終於他站起身來走到最後一具屍身前。
  只見那屍身側臥地上,竟是個完全陌生的少年,看他年齡最多方及弱冠,雙目緊閉,曲扭的肌肉現出一種萬分痛苦的表情,身上既無佩劍,亦無其他兵器。
  蘇白風仔細看了好半天,卻是想不起這少年會是什麼人,他默默自語道:「哪一派會派這麼一個少年來參加這個聚會?難道這少年可以代表一派之長?」
  他忍不住再次打量了這少年一番,只見他劍眉飛入鬢,挺直的鼻樑安放在美玉般的面孔上,雖是一具死屍,卻油然生出風采飛揚的感覺。
  他正要按按少年的身軀,陡然之間,一個奇異的腳步聲沉重而緩慢地經屋外傳了進來。
  蘇白風比閃電還要快地跳了起來,他飛快的向四面望了一望,整個木屋空空如也,完全沒有可以藏身之處,窗門都只向一面開——正是腳步傳過來的方向,他打算躍出屋的念是行不過了,於是他只好採取了最下策,索性一躺身,直挺挺地裝著也是一具死屍。
  木門咦呀一蕩,忽然走進一個大紅袍的老者來,那紅色令人看了立刻全身發毛,然而這老者的氣質中卻透出一種令人懾服的威勢。
  這紅袍怪人走進屋來,似乎沒有注意到屋中死屍的數目,他萬萬料不到這死屍中間還有一個活人。
  只聽得他嘿嘿怪笑了一聲,喃喃自語道:「方纔分明那浮雲和尚擲出了碧玉鏟,千手劍也擲出了龍形戟,怎麼這會兒就找不著了?天亮後再好好找一找吧。」
  老人停下身形,突然伸手人懷,迎風一晃,燃著了火折子,登時木屋中一片昏昏黃光。
  他四下打量了一下,兩隻半截的蠟燭斜立在窗椽上,他走了過去點燃起來,燭火照耀之下,滿屋鮮血死屍一覽無遺。
  蘇白風倒在地上,這時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他知道這老人也許是這天大秘密的重要關鍵了,這時那老人四下看了看,突然仰天大笑起來。
  那笑聲好不陰森,好像是夜鳥泣啼,良久不絕。好一會他停下笑聲,冷冷自語道:「莽莽神州,唯我獨尊!」
  蘇白風心中大大地震動了一下,就是這紅袍怪人,一手殺死了天下武林高手?他的冷汗慢慢滲透了發角,那老人又是一聲冷笑道:「這一著可真是下對了時候!」
  驀然他右手一動,嗆的一聲,一道寒光繞體而出,佩劍已到了手上,他上前一步,走到無為道長身前,仰天冷笑道:「武當神劍也不過如此而已。」
  突然他右手一動,「嗤」的一聲,長劍深深扎入道長的小腹,他再一抖手,鮮血隨劍而流,他看了一看,足步向右移了一步,冷冷自語道:「點蒼龍神戟,嗤嗤!還差得遠呢!」右手一沉,也是一劍紮在林大俠的屍身之上。
  他邊哼邊行,霎時已在東角落上的四個人屍身上各補了一劍,這時緩緩又走到西邊來。
  蘇白風只覺冷汗不住外冒,心中緊張之極,他從那老人口中所言,推知這老人竟不將各大門的一流高手看在眼內,他的功力想來簡直不可思議了。
  這時紅袍老人走近蘇白風的身邊,他身邊臥倒的就是那唯一不相識少年,那紅袍老人似乎也不識得這少年,他看了一回,口中沒有出聲,只是照樣又是一劍紮在那少年的左腹之上。
  他拔出長劍,向左跨了一步,正好站在蘇白風的身前。
  紅袍老人看了一眼,忽然驚咦了一聲,說時遲那時快,蘇白風的身形陡然之間像一根彈簧般直立而起,他這時心中緊張畏懼疑奇之心兼而有之,不知不覺間已是用足了全力,口中暴吼一聲,右掌直劈而出,正正打向那老人的前胸。
  紅袍老人萬萬沒有想到這屋中埋伏了活人,面目大大失色,慌忙之中左手一橫封在胸前。
  兩股力道一觸,雙方內力齊吐,紅袍老人只覺一股巨大得不可思議的力道直逼而來,他口中驚駭得哼了一聲,身形陡然一個踉蹌,倒退兩步,那寬大的衣袍袖中被劇烈掌風帶起,呼的一聲,兩隻蠟燭撲地被刮熄滅。
  木屋之中陡然一暗,蘇白風怔了一怔,那紅袍老人怒吼一聲,右手長劍閃電般平削而出,蘇白風陡然大吼,有若平地焦雷,右掌再度推出。
  「砰」然一聲巨響,慘淡月光下只見一道紅影蹌蹌倒退,「嗆」一聲長劍掉在地上。
  霎時間。一道紅影沖天而起,好比離弦之箭向外掠去,蘇白風呆了一呆,大吼一聲,足上一晃,身形已掠出五丈直追那紅影而去,閃眼已在二、三十丈外。
  木屋之中又回復了死一樣的沉靜,巨震後的餘波蕩漾不已,白練似的月光從窗中射在地上。
  沉寂,大約一盞茶的時刻過去了,驀然一陣唏嗦的小聲發了出來,死屍堆中忽然又站起一個人來!
  那個人影緩緩移動了幾步,月光在他蒼白的臉上照耀著,只見他年紀約二十,正是那躺在蘇白風身邊,無人認得的少年!
  他雙手按在左腹之下,鮮紅的血泊不斷地從指縫間滲出,但他好像不覺得似的,面色深沉,目光幽然,他硬著心腸挨了一劍,所有的人都以為他死了,然而——
  他拖著斜長的影子孤零零走開了,也帶走了這可怕的秘密。
  一陣疾風忽然吹起,烏雲密密地遮住了月亮,大地之上更是一片漆黑黑。
  「此地別燕州,壯士發衝冠,昔日人已沒,今日水猶寒。」
  北方的初冬,冰雪開始封凍大地,寒風凜冽,沒有一絲暖意,像刀子一般,著膚生痛。
  夕陽斜斜曬在平直道上,一個騎馬少年,儒衣巾冠,昂然坐在鞍上,口中吟著這「易水送人」,他年紀雖輕,可是對詩中之情彷彿,領悟極探,吟得淒迷寂落,寥寥幾句,真令人感故劍沉埋,發思古之幽情。
  他正自沉吟於詩中,忽然身後一個清越聲音接口道:「初唐四傑,王、駱,盧、楊,駱賓王實該排名首位。」
  那吟詩少年回頭望去,只見一個比他自己還年輕的少年,含笑勒馬而前,看來頂多十六、七歲,生得俊秀朗朗,迎面向他點頭招呼。
  吟詩少年心中微微一驚,暗忖這人騎馬彷若從天而降,到了背後自己還未發覺,不由仔細打量一番,但覺那年輕少年愈看愈是可親,胯下騎的-匹黑馬,通體無一根雜毛,身型適度,目射赤光,實是一匹罕見名駒。
  那後面趕上來的年青少年道:「駱賓王此詩固是千古絕唱,便是兄台領悟之深,適才吟頌真如身處其境,令人心儀不已。」
  那吟詩少年微微了笑道:「兄台謬讚,小可汗顏不勝,請教兄台高姓大名?」
  那年青少年縱馬上前和吟詩少年並肩而行,當下回答道:「小弟姓顏,草字百波,不敢請教兄台台甫?」
  那吟詩少年,臉上不動顏色道:「小弟俞佑亮,得識兄台,幸何如之!」
  顏姓少年連道久仰,他雖年紀輕輕,可是舉止之間極為老練,倒像是久在江湖上行走。兩人並肩騎行,那顏百波口才極好,學識見聞均廣,行不到多久,便和俞姓少年談得很是投緣。
  俞佑亮道:「兄台才高學富,又是年少若斯,好生叫人敬佩。」
  顏百波道:「小弟幼年學書不成,棄而學劍,只覺文弱書生固是百無一用,一介草莽武夫又能成何事?總望文武並齊,自知才資驚鈍,萬難臻於此境,蹉跎歲月,至今一事無成,倒教兄台見笑。」
  俞佑亮心中當真好笑忖道:「你年紀一共才幾歲,怎能說蹉跎歲月?真是老氣橫秋。」只見那少年臉上稚氣猶存,實在和他言行大不相合,不由暗暗稱奇。
  顏百波又道:「俞兄此去何方?小弟妄揣,多半是去長安以應明春之試吧!」
  俞佑亮點點頭含糊應是,顏百波大喜道:「小弟也去長安,途中寂寞,與兄結……結伴……」他說到此,忽然語氣微窒,臉上一紅,偷偷看了俞佑亮一眼,飛快接著說道:「能與兄台結伴,聽高士之論,真是平生快事!」
  俞佑亮覺這少年甚是可愛,兩人同路,心中也自一樂,正待謙虛兩句,忽然後面啼聲大起,總有三、四個騎士疾馳而來,俞佑亮勒馬讓道,但還來不及閃開,後面風聲愈疾,呼的一聲,眼前二黑,一騎凌空飛過他的頭頂,只聽見身畔少年冷冷一笑,那越過頭頂的人一人一馬,端端立在前面。
  俞保亮一瞧,只見馬上坐著一個十七八歲少女,衝著他笑嘻嘻地道:「對不住,對不住,我這馬兒不聽話,你沒嚇壞吧!」
  俞佑亮尚未答話,後面數騎已趕上來,一個粗邁的嗓子叫道:「五妹,你又淘氣了,早知如此,你便是在地下打滾,我也不帶你出來見識。」
  俞佑亮回頭一看,身後四騎中,兩個中年漢子,兩個少年,都是長劍斜佩,坐在馬上,聲勢甚是浩大,那發話的中年漢子,年約三十四、五,長得高大體健,一張端正的國字臉,雖是豪邁之氣呼之欲出,但絲毫不見粗魯,俞佑亮心中暗暗喝了聲采:「好一個燕趙大漢。」
  卻見那大漢雖然責怪那少女,可是臉上了無怒容,分明是縱容已慣,就像一個大哥哥對年幼小妹調皮搗蛋,打也不是,罵也無用,一臉無可奈何之態。
  那少女又道:「對不住,對不住。」她雖是向俞佑亮道歉,但眼睛瞟著顏百波,注意他的臉色。
  顏百波冷冷地道:「華山五俠本事真不小,在下見識過了。」
  那大漢心中微微吃驚,臉上卻愁容滿面地道:「這位兄台好厲害的眼色,在下這個小師妹,實在是天生淘氣,其實心裡並無惡意。說來兩位見笑,我這做哥哥的,也不知為她嘔了多少氣,哈哈!」
  他原本憂心如搗,怪小師妹惹事生非,可是說到後來,想到這小妹子諸般可愛,竟是哈哈笑了起來。顏百波心中暗暗哼了一聲,掉頭不理。
  那少女見顏百波絲毫不注意自己,心中氣苦,便對那大漢發作道:「大哥,你怎知道我心中無惡意,這倒怪了。」
  她雙眼直瞧顏百波,一付要打架便上的模樣,那大漢雙手連搓,神色甚是尷尬。俞佑亮瞧著瞧著,心中又是溫暖又是悲哀,這情景他極是熟悉,彷彿之間,自己變成那大漢了。
  那少女騎著一匹小馬,棗紅色十分神駿,她人長得很美,這時生起氣來,也自十分動人,那大漢怕她再多生枝節,當下上前拍拍她肩道:「五妹,咱們再趕一程。」
  那少女正在沒趣,聽師哥一說,狠狠瞪了顏百波一眼,拍馬而行,才一動步,顏百波叫道:「且慢,這個還你。」
  他緩緩從腹囊中取出一頂小帽,正是適才乘少女縱騎馬飛躍時從她頭上摘下,那少女一直未發現,這時回頭一怔,眼圈一紅,口中連叫道:「你欺侮人,你欺侮人。」
  一催馬如飛跑了,那大漢師兄弟四人呵呵大笑,也跟著走了。顏百波右手一抖,一頂軟帽疾射而去,飛在那少女身前忽地落下,正好落在她頭上,真好像有人替她戴上一般。
  那大漢雖怕羞了小師妹,但畢竟忍唆不住,笑意掛到耳邊,忍住沒有作聲。
  那少女脫下帽子用力摔在地下,那大漢回頭打量顏百波一眼,暗自吃驚忖道:「這人年輕若此,內力造詣已達化境,馬行何等迅速?便是自己也未必能有此功力,將軟帽投得恰到好處。」
  蹄聲漸漸遠了,顏百波若無其事地道:「俞兄,咱們也動身吧!」
  俞佑亮點點頭,兩人行了一個時辰,天色已是大黑,前面又是一大片林子,俞佑亮心中暗暗叫苦,暗忖今夜只怕多半要露宿了。顏百波道:「咱們再趕十里,便是一處大鎮,到時小弟作東,請兄長飲幾杯酒來秉燭夜談如何?」
  俞佑亮只要不必露宿,那還管什麼喝酒吃飯?當下先入林子,那顏百波跟在後面,不斷指點路徑,林中小徑極多,轉來轉去,俞佑亮早就摸不清方向,顏百波胸有成竹,似乎對路徑極是熟悉。
  忽然前面傳來一陣哀哀痛哭之聲,顏百波道:「馬上走出林子便是鎮市,咱們先瞧瞧是什麼人在哭泣。」
  俞佑亮循聲而去,走了不久,哭聲愈來愈清晰,顏百波忽然「呀」的叫了一聲,順手從地下拾起一段枯枝,用右手食指中指夾住一彈,但聞「砰」的一聲,一物墜地,顏百波長身向前。
  俞佑亮跟上去,只見一個少年倒在地上,他脖子上套了一根麻繩,已然昏絕過去,顏百波回頭對俞佑亮微微一笑道:「這人上吊尋死,小弟適才見形勢危急,措手不前,幸虧忽中生智,用枯枝打斷繩子,這人雖是跌了老大一交,但性命畢竟保住了。」
  他這彈指神功原是生平一大絕技,這時雙指輕彈,救人於十丈外,饒他行事老練,但總是少年人心性,按不住心底得意之情,向這儒生吹了起來。
  俞佑亮道:「顏兄真好本事,古之紅線,空空之輩,只怕也未及兄台。」
  顏百波見他出口稱讚,但並無驚佩結舌張目之色,心中暗忖道:「來自古文武兩道,如果學到了化境,都自有一番風風度,這儒生看我施展如此巧妙功夫,並未半點失態,古人說富潤室,學潤身,看來是不錯的了。」
  當下心中對俞佑亮更增好感,彎下身在那自殺少年身上點了幾下,那少年悠然醒轉,張大眼睛半天才道:「喂,你們也是上吊死的麼?陰間裡真黑呀!」
  顏百波忍不住放聲大笑了起來,笑了一半,忽然用手掩嘴,瞟了俞佑亮一眼,隔了一會對少年道:「傻小子,你為什麼要尋死?」
  那少年楞頭楞腦。用手摸摸斷繩,這才想通原來自己並沒有死,而被這兩人救了,他從死亡邊緣被人硬拉出來,心中一片茫然,真是兩世為人,一時之間,連為什麼要尋死也答不出來。
  顏百波又問了一遍,語氣中已不耐煩,那少年頭腦一清醒,想起苦惱並未解決,不由悲從中來,又放聲大哭起來。
  「傻小子,你哭有什麼用?告訴你,你要死也死不成啦!」
  那少年果真止住哭聲,憤然道:「你說什麼?」
  顏百波道:「你性命是我剛才救的,你原來一條命你自己老早不要了,這條命是我的,怎麼可以隨你不要!」
  這雖然是一番歪理,但他-本正經的說著,乍聽起來,也有幾分意思,那少年心亂如麻,那有心情聽他嚼舌?怒罵道:「你是什麼東西,你講不講道理?」
  他惱怒之情一長,哀痛之心大減,惡狠狠瞪著這救自己性命的兩人,顏百波道:「我偏偏不講理又如何了?」
  那少年叫道:「那就和你拼了。」叫聲未畢,一頭撞將上來,顏百波微一側身,伸腳輕輕一鉤,絆倒那少年,冷冷地對他道:「你找我拚命有什麼用,要拚命去找逼你死的人啦!」
  那少年一怔,覺得他說的話實在很對,翻身站起來往外便沖,但沖了幾步,頹然坐倒地上,哭道:「我還是死了的好,我還是死了的好!」
  顏百波見他哭得傷心,好像盡了一切努力掙扎都是無法,只有死路一條,當下心被他哭得軟了,雖覺這少年膿包……卻忍不住柔聲相問是何事故。
  那少年邊哭邊說,好半天才說清楚來個大概,原來他父親被綁匪所執,勒索壹千兩白銀,他母親典當貲盡,只湊足六百兩,著他先去和綁匪求情,日後再補足銀兩。雖知此舉希望極小,但絕望中只有一試,他經過羊頭大鎮,看見有人設賭,心中忽然起了一個僥倖念頭,想到湊足一千兩銀子,今夜便可父母子相會,不禁砰然心動。考慮了半天,緊咬牙關上前加入賭局。
  誰知幾把骰子一丟,輸了一百兩銀子,他頭上冷汗直冒,眼看丟一把輸一把,面前銀子愈來愈少,想到母親四處奔走的慘狀,真如五內俱焚。莊家又丟了一把骰子,伸手來收他面前最後銀子,他一急之下,張口便咬,那莊家萬想不到他會發橫,手一閃,砰的一聲,袖中落一粒骰子,登時將碗都打碎了。
  眾賭徒見莊家用灌鉛骰子騙賭,都紛紛喊打,那知莊家一聲大喝,手起腳抬,將眾人紛紛打倒。那少年拼了命抱住莊家之腿,那莊家一聲獰笑,一拍少年後腦,揚長而去,那少年昏倒地下。待到醒過來時,四周空蕩蕩的只剩他一人。
  他愈想愈恨,只覺世上弱肉強食,人間儘是恨事,一時想不開,便走到林中尋死。
  顏百波忽道:「那做莊的可是左額上有個刀疤,雙眼突出的漢子麼?」
  少年一驚,顫聲道:「你……你……認識他?」
  顏百波微微一笑道:「我們這就走去找他。」
  少年驚道:「你……你找他幹麼?」
  顏百波道:「要銀子啦!輸的銀子不要了麼?你爹爹的命不要麼?真是傻瓜。」
  他噗嗤一笑,那少年受他一頓搶白,心中反到高興,心想這人認識那莊家,說不定真可要回銀子來。
  顏百波一笑上馬,俞佑亮道:「兄台此去何處找人?」
  顏百波道:「小弟頗識些江湖好漢,關中豪傑,要尋個把人倒也不是難事。」
  適才尋死少年,跟在兩人馬後走著,顏百波雖是已放慢坐騎,但那少年步行那裡跟得上,走一刻便要停下來等他趕上。顏百波十分不耐,但又不願在俞佑亮面前發脾氣。俞佑亮道:「小弟這坐騎雖非名駒,但體高健壯,盡坐得起兩人,這位仁兄請上。」
  那少年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毛手毛腳翻身上馬,顏百波心中好笑忖道:「和這種呆瓜也是稱兄道弟,這姓俞的書生,真是不知世事,怕是初次出門的吧!」
  瞟眼只見那少年滿面都是感服之色,怔怔望著俞佑亮,顏百波心道:「這傻小子也真現實,一定恨我小氣不帶他騎行去,待會看是誰出手替他申冤。」
  馬行迅速,不一會便跑出林子,行了小半個時辰,只見遠遠燈火輝煌。那少年道:「那騙子便在……在前面鎮中騙賭。」
  顏百波不語,忽見前面人影一閃,一個漢子蹣跚行來,口中低哼著小調:「天為被兮地為榻,五湖財帛兮盡我取,人生醉兮最是好,覺來無味兮又買酒,哈!哈!哈!」
  那漢子邊唱邊走上前來,還未到三人面前,已是酒氣熏人,顏百波微微皺眉,策馬避身而過,那漢子似乎借酒裝瘋,伸手抓住馬尾,醉容可掬地道:「老常,人生難得幾回醉,來來來,我請你喝酒去。」
  顏百波不理,拍馬向前,那知那醉漢力大無窮,馬兒前蹄揚起,卻硬生生被他抓住,無法移動分毫。
  顏百波一回頭,雙手漫不經意劃了半個圈,那醉漢突然伸手,馬向前疾衝,顏百波一提馬韁,身子貼在馬鞍之上,那馬一受力拉,嘶溜溜雙足凌空,幾乎倒翻過來。
  顏百波心中微忿,那醉漢恭身作揖道:「不知顏公子駕到,真是有眼無珠,萬祈公子原諒。」
  顏百波微微一笑道:「你怎知我姓顏?」
  那醉漢恭然道:「天下人或者不識公子,但無人不識公子的震天神功。」
  顏百波道:「人言酒裡神仙終年常在醉鄉,今日一見,果然不差。」
  那醉漢道:「公子此去長安,參加英雄聚會麼?」
  顏百波點點頭,那「酒裡神仙」大喜道:「有公子出馬,閩南百毒教何足道哉!」
  顏百波一皺眉道:「那批滿身是毒的教徒都北來了?」
  「酒裡神仙」道:「閩南百毒教近年高手輩出,那教主更是神出鬼沒,早思擴張地盤,這次乘天下英雄大會北來,只怕便是要和中原好漢較量。」
  顏百波點頭沉吟,俞佑亮只見那「酒裡神仙」一刻工夫,臉上神光奕奕,並無半點酒意,不禁暗暗稱奇,「酒裡神仙」道:「公子請便,小人沿途探聽一下消息。」
  他恭身行了一個禮,顏百波坐在馬上微微欠身,那「酒裡神仙」施展輕功,身形一晃一顛,卻是快得驚人,一會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顏百波道:「俞兄,這人終年飲酒,卻是清醒得緊,他天賦異稟,如果飲酒到了十分,才正是他運籌入神的時候,他外表粗邁,實是一個沒遮掩的好漢。」
  俞佑亮點頭道:「草莽之中盡多豪士,天生異才,豈可以常情度之。」
  兩人談話間,已進入小鎮,才一走到街上,那少年忽然指著人叢中失聲叫道:「便是……便是前面那人。」
  顏百波神色一沉道:「藍老六,你給我站住。」
  前面的漢子老早便看見他三人,正想往人叢中鑽去,聞聲只有站住,回轉頭來,臉上蒼白,又是慚愧,又是害怕,只有那頭上刀疤還是紅肉依舊。
  顏百波沉聲道:「藍老六,你上次給我說什麼話?你難道永遠不想上進麼?你沉湎博射,流落江湖,真正把你們藍家祖上的臉都丟盡了。」
  那臉上有刀疤的漢子藍老六臉色由白變紅,簡直無地自容,低頭恨不得有個洞鑽下去,俞佑亮心中忖道:這漢子年紀比他至少大個十幾歲,可是被他訓斥起來,真好像被長輩訓一般,難得又如此心悅誠服。
  顏百波又道:「你把這個傻小子救父之資騙去了,還不趕快還給他。」
  藍老六忙道:「多少銀子?」
  那少年搶著道:「一千兩整。」
  顏百波看了那少年一眼,心道:「傻小子並不傻,也會以少報多,他原本需要一千兩。」
  藍老六半句也不多說,從懷中摸出一大疊銀票來,先拿了其中兩張遞給那少年道:「六百加四百,恰好是一千兩,我走了。」
  顏百波見他囊中甚豐,知他最近混的很是不錯,不覺又是好笑又是好氣,沉聲喝道:「且慢!」
  藍老六雖是一萬個想走,但畢竟不敢,一臉尷尬,不知如何是好。
  顏百波道:「男子漢大丈夫,言而無信,不如死去吧!」
  藍老六道:「顏公子,非是我藍某不願學好,實在是我文不能博覽群籍,連做個蒙館先生都無人要,武不能弄棒使劍,到鏢局去跑個趟子手也不成,公子你想想看何以為生計?」
  他感懷身世遭遇,竟是侃侃而談,連先前畏懼羞慚之色亦是大減,俞佑亮暗道:這漢子性子庸懶,形容猥狻,談吐倒是不錯。
  顏百波想了想道:「聽說朝廷大將袁崇煥在關內招兵,你何不去投身軍旅,說不定百戰功成,光耀家門?」
  藍老六道:「公子說得是。」從懷中取出兩粒骰子,用力摔在地上,向顏百波行了一禮,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顏百波呆了呆,對那少年道:「你好好將你爹爹救出來,你告訴那綁匪,有個姓顏的公子,不准他們再做這勾當。」
  那少年緊緊握著兩張銀票,彷彿活了一世,連謝也忘了。
  顏百波和俞佑亮策馬緩緩走向街心,顏百波只見自己威名如此,不禁甚是得意,愉快得道:「這姓藍的漢子也非等閒人物。」
  俞佑亮道:「瞧他談吐,不像是市井無賴。」
  顏百波道:「有一天趕路錯了宿頭,心一慌又迷失路途,幸好找到一處荒山野廟,我輕步上前推開廟門,只見一個漢子伏在貢案上用炭筆畫來畫去,就是這藍老六,一會兒他又將畫好的紙揉成二團,拋在一旁,我當時好奇心起,悄悄走到他身後,只見他畫來畫去都是一樣圖形,像是機簧一類的東西,真是麻麻密密複雜已極,但卻畫得極快。這一刻工夫已畫了十張,總是不滿意都揉破了不要。
  我看了實在覺得可惜,忍不住問道:『喂,你到底畫什麼東西?』
  他一回頭,吃了一驚,但馬上便拉住我,彷彿見到知已,指著紙上的圖形,津津有味的給我解說,講了半天,那圖形又是線條,又是圓圈,我瞧都瞧得眼花繚亂,那裡聽得懂,他卻誨人不倦似的一遍遍的講解,我當時有點不耐煩了,但見他頭頭是道地說著,實在不能說他沒有道理,好半天才算聽清一個原委,原來是洛陽巨富張員外徵求巧匠製造自動報時的機簧銅人,他想去應徵。」
  顏百波歇了歇,俞佑亮微微一笑忖道:「這少年口才極佳,隨便一件事,由他口中道來,都是娓娓動聽。」
  顏百波接著道:「他說完便又沉思作圖,我見他臉上一會煩惱,一會兒苦思,一會兒又露出喜色,真是如癡如醉,心想這人只怕是妄人,便不理他,將牆角打掃一番,將就在這破廟在過上一夜,忽然他大喜若狂,站起來又跳又叫的,我自認倒霉,無端端地遇到了一個瘋子,休想安寧,卻見他歡喜得在地上翻了幾個觔斗,衝出門去了。過了半年,我經過洛陽,投宿張員外家,親眼看到了那機簧銅人,真是巧奪天工。」
  俞佑亮聽得很有趣味,笑道:「這人手巧如此,賭錢作假,真是輕車熟路,得心應手了。」
  顏百波見俞佑笑得開心,一路上從未見他如此愉快,心中不由一喜道:「那是當然了,那機簧銅人不但裝作栩栩若生,眼珠鑲著貓兒眼寶石,光線照在上面,當真是目光流轉,注視四周,最巧的是每隔一個時辰,自動走到鍾前敲著銅板報時,周周月月,不差分毫。」
  俞佑亮道:「天下竟有這等巧物,他日有暇,一定要去見識見識。」
  顏百波道:「後來我又碰上這漢子,卻是潦倒江湖,以賭為生,這人每賭必假,是以生活也混得過去。但有一次碰到幾個無聊鏢師,輸急了扭住他退錢,他不肯,被人咬了一口,正要削他雙耳,恰巧我路過,便出手救了他。」
  俞佑亮道:「是以他對你感恩圖報。」
  顏百波道:「那倒也不是,我後來連續解了他幾次圍,他愈來愈是慚愧,上次他發誓要務正業,痛哭流涕的跟我說了他的身世,原來祖上竟是本朝開國重臣藍玉大將軍,他不但精於機械製造。而且,對於地理之學也是研究精湛,隨口道來,天下邊關險要,都瞭若指掌。」
  俞佑亮歎道:「這樣的人材不為國用,流落江湖,實在可惜。」
  顏百波道:「但願他此去真是投軍,作出一番事業來。」
  俞佑亮點點頭,只覺這新交識的朋友,行事穩健中肯,又是正直俐落,以他小小年紀,實在出入意表,天生奇才,自來便有一番氣度,不由增加幾分敬意。
  顏百波哦了一聲道:「只顧說話,咱們愈走愈遠,又快出鎮了。哈!哈!」
  俞佑亮見他笑得無憂無慮,臉上膚色又白又紅,心想這少年真是一個幸福的孩子,心裡也跟著高興起來。
  兩人回馬鎮中。顏百波找了一家頂大的客棧,要了一個獨院,五、六間房子就只他兩人住。
  兩人在相鄰兩間安放好行李,洗了一下臉上塵沙,顏百波便邀俞佑亮去鎮上酒肆吃酒,走了一刻,到了一家「龍門樓」酒店,走上樓來,只見樓上高朋滿坐,都是精悍矯捷江湖中人,顏百波附耳悄悄道:「華山四俠和他們寶貝師妹也來啦。」
  俞佑亮掃了眾人一眼,點頭微笑,便和顏百波走到窗旁去了。
  那顏百波手面極大,點了七、八樣大菜,又要了最好的「竹葉青」酒,俞佑亮不作聲坐在一旁。待酒溫菜上,他舉起杯道:「俞兄,你我一見如故本當陪兄台暢飲,只是小弟素來量淺,兄台只管痛飲,小弟一旁作陪便是。」
  俞佑亮連聲道謝,舉杯而盡,顏百波略一沾唇便放下杯杯子,俞佑亮心道:「這人行事爽快俐落,喝酒卻不夠豪氣。」
  他酒量極佳,心中有事,悶聲飲了十數杯,顏百波時時夾菜勸吃,雖是閒談,但引經典古,出語如珠,令人忘倦,那酒樓上原是猜拳行令,鬧得不亦樂乎,但到後來,很多人都傾耳聽他說話,安靜不少,聽到妙處,都不禁會心一笑,那顏百波也不理會眾人注意,只管和俞佑亮說話。
  山西「竹葉青」是天下著名醇酒,俞佑亮不知不覺中已喝了數十杯,酒入愁腸,不禁微醉,顏百波見他臉色由白轉青,心巾忽然十分憐惜起來,暗想:「這姓俞的兄長,心裡一定苦得緊,便是笑也很勉強,不知是什麼原因。」
  當下也無暇細想,伸手按住酒壺道:「俞兄,小弟有句不知輕重的話要說,兄台莫怪。」
  俞佑亮三分酒意地道:「你我相交雖淺,但莫逆於心,兄台何話不可說?」
  顏百波心中暗喜,低聲道:「酒多傷身;依我看俞兄並非善飲之士,借酒澆愁,不如不飲。」
  俞佑亮道:「顏兄說得是,再喝一杯便用飯。」
  顏百波眼睛一轉天真地道:「一杯便一杯,可不准賴皮。」
  他拿起酒壺,只替俞佑亮倒了大半杯,好像多一點便會傷身一般,俞佑亮正要舉杯,忽然嗤的地一聲輕響,一物直墮酒杯之中,俞佑亮一看,原來是一隻酒蠅,不早不遲,不偏不歪正好像落在酒中。
  顏百波道:「俞兄,有人嘴饞,這酒賞給他吧。」
  說完接過一杯,用食指拇指夾住一擠,那酒杯旋轉而出,嗚嗚發出聲響,去勢又疾又直,到了牆角一桌,突然砰的一聲,瓷杯破裂,碎片四射,只聽見一個雄厚的聲音道:「好功夫!」
  呼聲一起,碎片紛紛往屋頂上飛去,片片射入橫樑之上。眾人見一個發一個破,都是極上乘內功,不由喝起爆堂彩來。
  俞佑亮低聲道:「又是那淘氣的華山姑娘弄鬼麼。」
  顏百波忿怒道:「怎麼不是?」忽然想起這位俞兄背對華山五俠,心暗暗佩服忖道:「這姓俞的兄台心思細密,他見我拋酒杯的方向,便把兩件事連想起來,其實他頭都沒回一下。」
  那掌擊飛碎片的正是華山五俠老大,他見途中所碰見的少年又露了這一手,借物蓄勁,自己萬萬辦不到,心中吃驚,狠狠瞪了小師妹一眼,怪她太不安份,但一時之間,要樹立起兄長威嚴,真是談何容易?那小師妹一臉不屑的樣子,根本不放在心上。
  顏百波道:「咱們也吃得差不多了,兄台高明之士,你說如和一個無知的女子悶氣,是不是失了身份?」
  俞佑亮一笑不置可否?心想:「你出言譏諷,那淘氣姑娘豈肯甘心?要走只怕也沒這樣輕鬆了。」
  但卻出他意料。那少女只重重哼了一聲,並未有甚舉動。兩人正要離開,忽然腳步聲起,走上一個五旬左右老者來。
  他一上來,口中不停的打招呼:「俞老師,張舵主,哈哈,袁大俠您也來了,真是群英畢集,天下盛舉。哦!華山五位爺台也到啦!真是了不得,了不得,邵五俠!人言羞花閉月之貌,小老頭今日總算瞧見了。」
  華山五俠小師妹聽他讚自己容顏,心中竊喜,口中想罵他一句油嘴,卻不知怎樣住口了。
  這老兒一來,場面立刻熱鬧起來,他似乎對酒樓上的人全認識,經過他的關係介紹,那些原本不認識的好漢,都是久聞對方聲名,心中均暗道:「原來名震武林的某某人便是這漢子。」
  當下自是熱烈寒暄,眾人見適才劈空掌破瓷片的大漢,便是鼎鼎大名的華山杜大俠,那花容月貌的少女便是華山門中唯一女徒了,不由改容相向。
  那老者是關中武德鏢局東主,一生交遊遍於天下,為人慷慨仗義,交朋友揮金如土,黑白兩道都對他甚為敬重,鏢旗所至,大家都買交情,是以分局遍於全國,可說是舉國第一大鏢局。
  他不但人緣奇佳,武功也自了得,一手內家「玄玄刀法」是關中武林一絕,施刀少見的高手。他和眾人打了招呼,一拍掌招來酒樓掌櫃道:「這些好朋友的酒帳,都替我掛上了。」
  眾人都是豪邁漢子,也不推辭,向他道了謝,又開懷痛飲起來。
  顏百波低聲笑著對俞佑亮道:「碰到這人,實在運氣不壞,此去長安,吃喝是都不會要帳了。」
  他話剛說完,忽然遠遠傳來一陣噓噓哨聲,不一會四周紛紛響應,此起彼落,向酒樓移動,音調淒厲已極,真如鬼哭神號,一刻之間,亂哄哄的酒樓一片肅靜,眾人紛紛變色,其中有一個漢子站起身道:「小可還有急事,先請告退,」
  眾人面上驚惶,都是一般心思,但又都是有頭有臉的好漢,雖都不願先溜,落人話柄,這時見山西孟家堡當家的老大一走,不約而同的爭先恐後,告罪疾走,生怕慢走一步。有天大禍事降臨一般。
  忽然哨聲一止,遠遠一個清晰的聲音傳上酒樓:「天下武林,百毒至尊!天下武林,百毒至尊!」
  那聲音極遠,至少在數里之外,這時偌大一個酒樓,只剩下華山五俠中杜老大和他五妹,顏百波以及俞佑亮和關中武德鏢局東主玄玄刀林百讓。
  林百讓滿臉憂色地道:「杜大俠,咱們這次聚會長安,不但要團結天下武林共赴國家之難,而且也是商量對付江湖上濫殺無辜,狠毒無比的百毒教,現在尚未到時候,咱們犯不著和他們爭強鬥勝。」
  那華山杜大俠搖搖頭道:「林老,我杜元沖一生怕過誰來?總不能在這些跳樑小丑面前破例吧。」
  林百讓急道:「杜大俠,你功夫不見得比他們差,但……但百毒教下毒害人,真是千方百法,防不勝防……你……你……」
  杜本俠搖手止住他說話,林百讓歎口氣快步下樓,那華山杜大俠面色一整對他師妹道:「五妹,你要聽我一句話,趕快離開,和三個師兄一同連夜往長安去。」
  他那小師妹一怔,杜大俠道:「你不知道百毒教厲害,殺人從不留活口,我不成,你在此也是白饒,五妹,你……你……這一生便算聽我大哥這一次話,快快不要再講理由。」
  他連哄帶催,目光竟流露訣別的神色,那小師妹平日雖是頑皮,但對這大師兄愛護,這時見大師哥如此神情。心中一酸,眼圈都紅了,柔聲道:「大哥,林鏢頭說得對,他們人多勢眾,咱們犯不著和他們拼。」
  杜大俠沉聲道:「華山派幾十年威名,豈能在我手喪滅?五妹,你再不聽話,便當沒有我這個大哥吧!」
  他師妹從未被師兄如此重言說過,當下哭道:「哥哥,我不是華山派的麼,你為什麼留下,不准我留下?」
  杜大俠凝視小師妹一眼,只見她楚楚可憐,但卻神色堅決,他熟知師妹執拗的脾氣,知道勸是沒有希望的,忽然手中一暖,一隻又溫又滑的小手握住自己,師妹哭泣的聲音道:「大哥,你不走,我也不走。」
  杜大俠哈哈一笑道:「乖師妹,你從不聽我的話,當然也不能在這些賊子身上破例了。」
  他勸不走師妹,心中反而坦然,回頭只見那兩個少年也並未離開之意,卻聽見兩顯身手的少年低聲勸另一人避開。那少年和聲道:「顏兄,咱們酒飯共享,苦難同當。」
  雖是平和說話,但凜然有一種不可移的氣勢,杜大俠心中暗暗喝彩,叫道:「兩位兄台,咱們萍水相逢,此刻卻是同舟共濟,安危相關,如能脫過今日之難,他日小弟置酒華山,務請兩位光臨。」
  顏百波聽他說得豪爽,不由笑道:「如不能脫得今日之難,黃泉路上,也要敬兄台一杯濁酒了。」
  杜大俠道:「好說!好說!」
  突然哨聲又起,這次聲音已到了跟前,更是懾人心魄,顏百波只見俞佑亮一刻之間,臉色連轉幾次,他忍不住柔聲道:「俞兄莫驚,小弟自忖勝不定,自保有餘……」
  他話未說完,那清晰聲音陰森地道:「剛才不走,現在要走也走不成了!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替本香主留下命來。」
  雖是聲音低沉,但眾人聽著,不禁心神動盪,忽然那一直沉然未言的俞佑亮大喝道:「大丈夫生而何憾?死且不懼,怎會怕裝神弄鬼跳梁伎倆?」
  杜大俠哈哈長笑,聲如龍吟,將哨聲壓蓋下去,笑聲中,華山女俠邵嬋張大含淚的美目,怔怔地看看大哥,又看看那兩個少年,但目光總是落在顏百波身上多一些。
  笑聲一止,酒樓下有人接口道:「好一個生而何懼,死而何憾,這位兄台咱哥們交定了。」
  杜大俠臉上憂喜參半,沉吟間,劍光閃爍,魚貫走上三個漢子,華山五俠到齊了。
  眾人尚來不及互道姓名,青影連閃,從窗戶躍進十幾個青衣人,臉上戴著人皮面具,每人手中提著一個麻布袋,森森地看不出半絲表情。
  華山大俠道:「素聞百毒教稱霸閩省浙東,今日有緣得見,真是大開眼界。」
  那十幾個人在酒樓四角站定,一言不發,仿若未聞。杜大俠又說了一遍,仍是不聞不理,華山邵女俠忍不住了罵道:「師哥給你們講話,你們幹麼不回答?都是聾子啞吧麼?都是死人麼?」
  華山四俠都是暗暗戒備,怕百毒教突然發難攻擊師妹,那批青衣人仍是呆立,連頭都不動一下。
  眾人絲毫不敢怠慢,凝神緊氣,酒樓的掌櫃夥計早都走得精光,這時樓上靜悄悄地,但氣氛極為緊張,一觸即發。
  正在這時,樓下一陣香風,叮叮噹噹鈴聲不絕,走上八個千嬌百媚的白衫少女,搖著金鈴緩緩上樓,後面跟著一個灰袍漢子,也是罩著面具。
  那十幾個青衣人一聲暴吼:「灰衣香主駕到!」
  聲音宏亮,震人耳膜,連屋樑也震動了,灰土灑灑落下,那灰衣人緩步走到樓中央坐下。
  顏百波暗忖道:「這人不過百毒教一名香主,排場如此浩大,看來這百毒教當真不可輕視。」
  那灰袍人緩緩取下面具,原來是個三旬左右青年,臉上慘白,冷冰冰地沒有一絲血色,五官長得頗是端正秀氣,但看起來卻比醜陋臉孔更令人不耐。邵五俠瞧了兩眼,心中暗暗發毛,掉頭不看。
  華山杜大俠道:「在下少行東南一帶,對貴教主生疏得緊,實在慚愧,閣下一昧扮神弄鬼,故作神秘,這豈是英雄行徑?」
  他言下之意,如果華山五俠在閩浙一帶行俠,也不會容百毒教猖狂橫行。那灰衣人冷冷遵;「死在臨頭,還有心思充好漢,你對本教生疏,本香主讓你見識見識。」
  他頭一抬,目光似劍看了眾人一眼,向四周青衣人喝道:「開袋。」
  那些青衣人動作一致,就如機械操縱一般,才打開袋口,一股血腥撲鼻而出,那五俠捏住鼻子,幾乎嘔吐出來。
  灰衣香主冷冷道:「能睹本教大法,也算死可瞑目了。」
  忽然他身後一個青衣人,一抖麻袋,那五俠一聲大叫:「蛇,蛇,這麼多蛇!」
  她掩臉不敢看,身後一個人和聲道:「別怕,別怕,一怕這些該死的東西便得意了。」
  她回頭一看,是顏百波在安慰她,心中甚喜,嫣然一笑,但心中畢竟害怕,仍是不敢往前面看。
  灰衣香主道:「這人用雄黃酒傷了我不少蛇兒,現在身受千百條無毒小蛇咬噬,真是報應不爽。」
  他指著從麻袋抖出一人,眾人只見這人一身赤裸,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身上盤著總有百多條小蛇,上下游動,那青衣一吹竹哨,-群蛇便咬一口,已是血肉模糊,週身上下無半寸完膚了。
  華山諸俠瞧得目中冒火,王二俠一揚劍便要上前殺敵救人,灰衣香主冷冷地道:「慢來,慢來,瞧完了再死也不遲。」
  他邊說邊指,眾人定目一瞧,那麻袋抖出來的都是江湖漢子,臉上表情各自不同,有的滿臉歡色,有的切齒咬牙,有的憂容滿面,有的痛苦無比,卻都是硬韁韁氣息早絕。
  灰衣香主道:「人之一生,總為七情六慾所困,到死仍是不能釋然,諸位瞧瞧,這表情多麼逼真!」
  杜大俠見那些臉孔都是面善,他長吸一口真氣,心中又是悲憤又是震驚,暗自忖道:「這些人都是剛才在此喝酒的好漢,百毒教不知用什麼方法,一舉毒害這許多武林健者?」
  他為人智勇雙全,愈臨危機,腦中更是一片清明,當下心中盤算了幾遍,今日之事,已臨生死關頭,取勝之機固是茫然,便是全身而退,也是大不可能,他一生中經歷凶險之事何止萬千,但卻從無今日之危。忽然百毒教青衣教徒一陣竹哨,千百條小蛇又開始咬噬那漢子,杜大俠心弦隨哨聲一揚立刻定下計來:「當今之計,只有盡力而為,拼一個算一個。」
  他向四個弟妹施了一個眼色,卡察一聲,長劍出手,他是名家高弟,兵器出手,態度從容地道:「請教閣下高招。」
  灰衣香主冷冷道:「青衣使者,將這幾人都拿下了。」
  青衣人又是一聲暴喝應是,紛紛圍上了,顏百波忽對邵女俠湊耳低聲道:「你用『滿天花雨』的手法,將那人身上的群蛇吻釘住好麼,你有把握不傷到人麼?」
  邵女俠本來瞧都不敢多瞧,但聽顏百波向自己要求,便是更難更可怕的事也不好意思推辭,她少女心性,對顏百波極有好感,當下點點頭連聲道:「我試試看!」
  她伸手在囊中取滿了一大把鋼針,總有好幾百根,一抖手漫天射出,嗤嗤發出細微破空之聲,眾人只見白光閃爍,吱吱噓聲大著,那漢子滿身小蛇紛紛墜地,每條身上至少都中了數枚鋼針,都是射中了七寸要害,將蛇口釘住,而且用力恰當,那漢子身上沒有射中一枚。
  顏百波和華山四俠高聲叫好,灰衣香主臉色微微一變,顏百波低聲讚道:「你眼力真準,我辦不到。」
  邵女俠回頭嫣然一笑,想說兩句客氣謙遜,卻是吶吶,俞佑亮忽然驚道:「這……這人不是酒裡神仙?」
  顏百波定神一看,點點頭道:「百毒教徒無人不辣,等下動起手來,兄台切莫遠離小弟,也好有個照應。」
  這時那批青衣人一言不發,拳起足踢,向華山五俠攻來,杜大俠不敢怠慢,長劍一抖,一劍直刺灰衣使者,嘶嘶發出風聲,那灰衣人全身不動,待那劍堪堪攻到,突然呼的一聲,連人帶椅向右橫飛五尺,杜大俠一劍刺空,身子轉了半圈,順勢刺向一個青衣人,他這招疾如閃電,青衣人暴然縮手,嗤的一聲,衣衫被劃破一道大口子。
  顏百波在一旁掠陣,注視灰衣香主,心中沉吟用什麼身法和他交手,那批青衣人個個身手不凡,雖是赤手空拳,但仗著人多,和華山五俠打得極是火熱。
  華山五俠久聞百毒教施毒法門真是千奇萬怪,當下一邊迎敵,一邊謹慎護身,那攻擊自然限制不少,邵女俠抽空不斷放出鋼針,射瞎數名青衣人的雙眼。
  那灰衣香主主見久戰不下,心中不耐,輕輕一拍手,青衣人一齊退到四邊樓角。灰衣香主緩緩站起身來,對華山杜大俠道:「杜老大,香主敬你是條漢子,你五人自刎了吧,免得本香主出手擒住,那便不好受了。」
  邵女俠尖聲罵道:「灰衣狗賊,你快交待後事吧,免得等下像你寶貝蛇兒一樣,開口不得了。」
  她學著灰衣香主口氣,反罵回去,顏百波點頭稱許,卻不料此言犯了灰衣香主大忌,當下一言不發,雙掌一錯,直攻杜大俠的面門。
  他來勢太快,又飄忽不見跡象,杜大俠長劍挽了一個劍花,護住面門,只覺手中一緊,劍身竟被扣住。灰衣香主雙腳連踢,右手雙指夾住華山大俠劍子,旋轉一個大圈。杜大俠再也把持不住,劍落在敵人之手。
  灰衣香主身形不停,直入四俠劍幕之中,雙掌呼呼發出力道,竟將眾人劍勢逼歪,他赤手空拳,出入四劍之中,都是近身施展小擒拿手法,一時這間,將華山諸俠逼得手慌腳亂。
  顏百波心中不斷沉吟:「我若施展那掌法,頂多是個兩敗之局,這人武功實在太強,看來只有出此下策了。」
  沉吟之間,華山四俠又有兩劍被震出手,灰衣香主長笑一聲,飛起兩腳,踢中邵五俠王二俠穴道,一轉身,十指如鉤,抓住李三俠劍刃,卡察一聲折成兩截,順勢之下,五指插入李三俠右肩,提起他身子正待貫將下去,忽然背後一陣凌厲掌風,實在生平罕見,灰衣香主心中暗驚,倒也不敢怠慢,放下李三俠,回身閃過還了一掌,只見適才站在一旁掠陣的少年出手了。
  顏百波蹂身而上,他一來便用生平絕藝「天罡三十六式」掌風呼呼,一招緊似一招,纏住灰衣香主,那灰衣香主凝神接了幾招,一吸真氣,反手也劈出數掌。
  顏百波見他來勢凌厲,身子一側一閃,躲過掌勢,但適才偷襲所佔的一點先機,立刻被對方扳了過來。
  戰到分際,灰衣香主乍遇強敵,精神暴長,手法愈來愈重,顏百波足下輕靈,繞著灰衣香主轉圈子,卻不以硬碰硬。
  華山大俠見那灰衣使者固然深不可測,這少年功夫比起自己也不知高了多少倍,心中大感頹喪,但想到這少年如果一落敗,自己只有任人宰割了,當下拾起棄劍,去解王二俠邵五俠穴道,但那灰衣人手法怪異。拍了幾下,並未解開,便上前撕開李三俠衣襟,替他包紮傷口。
  灰衣香主適才抓傷李三俠,十指鮮血淋淋,此時揮舞起來,一片紅光聲勢大是駭人,顏百波沉著應戰,身形愈轉愈快,鬥得激烈處,只見一灰一白兩條影子。杜大俠雖上前助拳,但那裡插得上手,心中暗自忖道:「這少年終於施出『九宮八卦步法』,武當子弟中,並未聽人說過這少年名頭呀!」
  那灰衣香主見顏百波施出武當絕藝,心中也自一凜:「教主再三叮囑,不到必要時,先不要和武當弟子交手,但今日之事,卻不能一走便了,百毒教威名何在?」
  他心神一分,顏百波瞧到破綻,忽然欺身近前,五指一伸,在他臉上印了五道紅印。
  灰衣香圭怒火上升,他百毒教一向人多勢眾,手段狠毒,橫行閩浙,江湖好漢真是聞風喪膽,見影亡命,此時堂堂一個香主,被一個後生下輩賞了一耳光,此忿如何忍耐得住,足跟用力,倒退五尺。
  他身形站定,陰陰望著顏百波。顏百波見他未敗而退,也不敢逼上前去,當下聚氣於胸,全身戒備,他知灰衣香主不發招便已,一發便是立判生死的狠招,心中竟微微發寒。
  只見灰衣香主雙掌膚色愈變愈暗,幾乎粗了半倍,緩緩而推,他心中一震,驀然想起一事,正待躍身而起,但想對方掌風所及,難免拂及那姓俞少年,當下全身勁道貫注雙掌,朝過方雙掌擊去。
  眼看四掌相交,突然砰砰兩聲,酒樓後面窗戶被人擊落,一個若宏鍾般的聲音叫道:「百波快退,這是七絕掌。」
  顏百波反應極快,足跟運勁,倒竄丈餘,正在此時,一股強勁掌風向灰衣香主襲去,兩股力道一交,灰衣香主蹬、蹬、蹬倒退了幾步,扶椅立住了,髮髻皆亂,他面色原是慘白,此時更是獰惡可怖。
  顏百被滿臉笑容道:「大師哥,你也來啦,早知道你在旁掠陣,還怕這小子怎的?。」
  華山諸將瞧那來人年約三旬,面容清,道裝雲履,宛若神仙中人。杜大俠拱手恭然道:「久聞太平道長大名,今日得見,幸何而之?」
  那青年道士稽首道:「華山五俠俠行遍天下,貧道雖是方外人,但心中也是傾慕得緊。」
  他輕步走上前替邵五俠王二俠解了穴道,回頭只見灰衣香主臉上愈來愈白,他緩緩轉過身來,口中道:「小師弟,你沒吃著虧吧!」
  顏百波扮一個鬼臉道:「我如吃了這毒小子的虧,師哥你也不見得有面子吧!」
  太平道長點點頭,覺得師弟的話也有道理,便對灰衣香主道:「對,我師弟說的一點不錯,你百毒教要想到中原來稱霸,嘿嘿!只怕還差點氣候吧!」
  他師兄兩人一吹一唱,華山眾俠都樂了,邵五俠見他道貌岸然,令人肅然起敬,可是和他師弟擠眉弄眼,實在有點不倫不類,當下忍不住咯的一笑。
  灰衣香主陰陰地道:「依你說便怎樣?」
  太平道長沉聲道:「中原之地,豈容你等弄蛇,快快替我收回……」
  他話未說完,灰衣香主驀然暴吼一聲,聲到身到,連發三掌,太平道長身形幾乎和他一同躍起,雙掌連錯,盡數封回,身子才一落地,一跨迎面便是一拳。那灰衣香主倒退一步接下了,太平道長前進一大步,又是一拳,灰衣香主又退了一步接了,待到太平道長第三拳發出,眾人只聽見呼的一聲,灰衣香主身子若紙鳶兒般飛起,太平道長當窗而立,神威凜凜,臉上紅酡未褪,真是氣采飛揚,那還像個澹然的道士了?
  顏百波拍手叫好道:「大師哥,你『天罡三十六式』化掌為拳,真像開山劈石一般力道,我怎麼老是不成,難道師父對我藏私了?」
  太平道長哈哈大笑:「天生不同,稟賦各異,豈可強求?哈哈,你想想看,你……」
  顏百波臉一紅,躍下街心將灰衣香主屍首擲了上來,眾人只見灰衣香主百脈俱斷,但臉色洋洋然死得卻不猙獰,武當為內功鼻祖,這威震天下的「天罡三十六式」雖是石破天驚一般氣勢,但畢竟是內家真力,殺人也極為王道。
  顏百波道:「這人硬接大師哥兩拳,已是心脈俱斷。早已死去了。」
  太平道長歎息道:「百毒教作惡多端,此教不滅,中原生靈何辜?貧道雙手生平未真沾過血腥之氣,今日一開此戒,要罷也不成了。」
  顏百波見師兄晦然,他知師兄生性慈悲無滯,聰明絕頂,這出手除百毒教灰衣香主,一定是下了極大決心,當下忙將屍首拋開。
  華山五俠作揖道謝告別,那百毒教諸人悄悄走光了,俞佑亮上前看那「酒裡神仙」已然氣息全無了。太平道長道:「這灰衣香主在百毒教中不過是二流角色,那真正教主是誰,根本未曾有人見過,便是教中香主,只怕也難得一見,這人愈是隱密愈是令人心寒,百毒教羽翼已成,他日與中原武林相爭,真不知鹿死誰手哩!」
  華山杜大俠點點頭道:「咱們這是在長安武林大會,便是要對付百毒教,有道長等人主持,亡羊補牢,猶之未晚。」
  顏百波將俞佑亮向眾人介紹了,華山諸俠這才知道這少年原來是趕考書生,並無半點武功,都暗暗佩服他膽大義氣。顏百波問道:「大師兄,你怎麼也這樣湊巧趕上這仗打鬥?難道也是來長安英雄會麼?」
  太平道長搖搖頭道:「那林老鏢頭真是神通廣大,把貧道從荒山野觀中找了出來。」
  原來太平道長經過關中,落腳附近山上一處道觀,那林百讓耳目眾多,足以知他落身之處,林百讓明知華山五俠不是百毒教對手,只有太平道人出馬才有勝算,狂奔十里,把他給請來了。
  正談話間,酒樓下一聲平和的佛號:「阿彌陀佛,小僧說有太平師兄在,百毒教豈能逞兇,林施主偏偏不信,要小僧巴巴跑來,現下卻又如何。」
  太平道長大喜道:「哈哈!天機和尚也來了,林老鏢頭真是能人。」
  杜大俠驚問道:「是崑崙的天機大師?」
  太平道長點點頭,樓門走進一僧一俗,杜大俠定眼一看,那林百讓老鏢頭臉上風塵僕僕,這冷天卻是汗流浹背,衣襟也沁出汗濕之處,心知他兩頭趕路,真是馬不停蹄,心中大為感激。
  林百讓歇了口氣道:「小老兒本事雖差,卻也不能臨陣退脫,這跑跑腿傳訊倒還使得,哈哈!」
  華山杜大俠脫口讚道:「林大哥,漢子!」
  林百讓笑稱「不敢」,他終日應付人事,實在最傷精神,年紀只有五旬上下,但卻顯得蒼老得多。
  那天機和尚生得方頭大耳,壽眉稀疏,甚是穆肅,他向眾人合什禮,便對華山眾俠道:「尊師桑尊者前輩,近來可好?」
  杜大俠臉色一慘道:「家師年前逝世。」
  天機大師喟然歎道:「前輩凋零,無怪肖小奸徒橫行。」
  太平道長道:「大和尚,聽說你在崑崙金光寺面壁,一坐便是數年,難得動了凡念,又到江湖上廝混,哈哈!」
  天機大師道:「太平師兄天性灑脫無滯,凡事事半功倍,自不必若小僧苦苦鑽研,進展反而不如師兄。」
  太平道長笑道:「大和尚你口是心非,又悟出什麼絕學,倒施出瞧瞧,我知道你總想能勝過我,哈哈!」
  天機大師合什道:「罪過!罪過!貧僧爭強之心一起,又墜數重工夫!」
  這一僧一道實是目下武林第二代中頂尖人物,除了幾個有數前輩,武林中便數他二人武功最強,兩人性格截然大異,但交情之深卻是出了名的。
  顏百波插口道:「大和尚,你來到真不是時候,你是佛門有名煞星,這百毒教灰衣香主正好讓你打發,免得我師哥難過一大陣子。」
  天機和尚微微一笑道:「小施主莫急,待會還有一場好鬥。」原來天機和尚生性嫉惡,總以除惡便是行善,降魔乃是佛門大任,那太平道長外表無拘,內心卻是慈軟無比,江湖上惡徒遇到天機和尚,那真比碰上了閻羅王還膽寒,但如遇上太平道長,只要一番苦苦哀求,涕淚縱橫作出幡然覺悟狀,便安然無事,中原一帶武林中流傳一句諺語:「天機惡閻羅,太平勝觀音!」
  但人總是貪生怕死,比感恩圖報之情強烈得多,是以天機大師排名在太平道長之前。
  太平道長道:「大和尚,莫賣關子,你發現百毒教敵蹤?」
  天機和尚緩緩地道:「不瞞太平師兄,小僧此來中原,實在有要事找師兄商量。」
  他向華山五俠及林百讓望了望,便住口不言,這幾人都是老江湖了,如何不懂他意思?當下紛紛告退。天機和尚道:「幾位施主此去長安愈快愈好,沿途盡少逗留,以防百毒教眾施毒伎倆。」
  華山五俠知自己五人留此也幫不上忙,當下杜大俠向太平道長天機和尚等人深深作了一揖道:「多謝救命大恩,華山五俠絕不敢忘。」
  率領諸俠下樓走了,那林老鏢頭也作別而去。
  太平道長道:「和尚,你如非遇到天下難事,也不會找貧道了,哈哈,快說!快說!」
  他見這素來極自負的好友,不遠千里來中原求自己,心中大是高興。天機大師臉色一變沉重道:「太平師兄,你當真不知?」
  他看了看少年俞佑亮,顏百波又插口道:「這是我好朋友,他根本不懂武林中事,大和尚,你講便講吧!怎麼婆婆媽媽的?」
  他師兄太平道長也附合道:「是啦!我師弟說的一點不錯!」
  天機大師卻是臉土毫無喜色地道:「令師白鴿千里傳音,邀家師東來,師兄知不知此事?」
  太平道長茫然搖頭道:「去年差不多這時候我上武當向師父拜六十整壽後,這一年來行蹤不定,沒有回山問候師父。」
  天機大師憂容滿面道:「家師接獲白鴿傳書後,匆匆便下了崑崙金光寺,那時小僧正在後山面壁求悟,家師交待小僧師弟,要小僧接掌敝教門戶。」
  顏百波拍手道:「哈哈大和尚,數年不見,真是刮目相看,掌教方丈,小子這廂有禮了!」
  天機大師道:「太平師兄,家師近年來精研一種佛門降魔無上心法,甚少過問過教之事,早有傳位之意,一來小僧德薄能淺,二來家師內功深湛,大有返老還童之象,小僧怎敢妄接此位?」
  太平道長道:「那你準備怎樣?」
  天機大師道:「小僧當時聽了師弟之言,心中惶恐之極,想我師尊慈受仁厚,兼之佛法通曉,此舉定有深意,不然以敝派薄有聲望,這掌教大事,也不致如此匆忙倉促。」
  太平道長點頭不語,天機大師又道:「最令小僧吃驚的是家師封劍十年,這次下山,竟帶去了封存多年的佛門碧玉鏟。」
  他此言一出,太平道長大吃一驚半晌道:「令師功力蓋世,天下還有如此高手。要令碧玉鏟重出,真是怪事!」
  天機大師沉吟道:「小僧也是此意,能令名震天下三十年中州之鼎武當紫陽道長千里傳書的人,只怕是世間少見高手了。」
  他此言對武當不敬,但他和太平道長交情不同,是以直言不諱,太平道長,顏百波長聽他說得頗有道理,一時之間,沉吟不已,心中也自焦急起來。
  天機大師又道:「小僧一路東來,迭遇高手阻攔,那些劍士身形體態,絕非中土之士,小僧越來越是迷惑,直到昨夜,又發現一大怪事,原來這些劍士都是百毒教眾,由黃衣香主統率,小僧和他交手,太平師兄,此人功力之強,實是貧僧平生僅見。」
  太平道長不耐道:「和尚,說清楚點,這黃衣香主功力較你如何?」
  天機大師道:「只怕猶在小僧之上,和師兄只在伯仲之間。」
  太平道長道:「和尚別往我臉上貼金,你如打不過,我也贏不了,但咱倆合手,和尚你說怎樣?」
  天機大師想了想道:「雖不能無往不利,但天下人要傷師兄和小僧,只怕也難得緊。」
  他平淡的說著,臉上並不因這種豪語,而露出半點猶豫之色,就像是天經地義的事一般。太平道長道:「那麼浮雲大師和家師聯手又如何?和尚你擔個什麼憂?豈不是笑話麼?」忽然一聲陰森森韻冷笑,一人接口道:「那也不見得。」
  顏百波問道:「點子來了麼?」
  天機大師點點頭,僧袍一振,一股強勁劈空掌風直擊樓簷,人影一閃,樓中又多了四個漢子。
  這四人分著黃、藍,白、綠長袍,那穿黃衣的漢子衝著天機大師便道:「和尚,本香主憐你一身功夫難得,放你一馬,你卻偏偏往地獄鑽,說不得,只有成全你了。」
  天機大師尚未答話,顏百波接口道:「黃、白、藍、灰、綠,灰的最先死,難怪人家說倒霉便用灰色表示,第二個是誰?讓我看看氣色。」
  他認真的一個個臉上瞧去,口中道:「黃的印堂發黑,白的臉現凶紋,藍的『人中』太短,又無下巴,標準的短命相,綠的兩道眉毛就像兩把劍,非把自己殺死不成!哈哈,都是死相,誰先誰後都是一樣,不必爭先恐後。」
  他比手劃足的說著,便像畜牲市場中挑肥嫌瘦一般,太平道長永遠是師弟的捧場者,首先哈哈狂笑起來。
  那四人不理不睬,一人手扶一柱,陰森森地看不出深淺,天機大師低聲道:「太平師兄,那黃衣香主由你對付,今日之戰,實是正邪決鬥,小僧漫無把握。」
  太平道長點點頭,正在凝神注意,忽見青煙裊裊,那四人按手木柱,慢慢燒焦了。
  太平道長,心下大震,忖道:「就憑這四人內功便甚難應付,如在加上施毒暗算,那真是凶險萬分。」
  忽然鼻間一縷郁香,耳畔天機大師的佛門獅子吼:「小心莫著了百毒教道兒。」
  他內功精深,連忙閉氣不敢呼吸,只見師弟顏百波臉色劇變,身形搖搖欲墜。
  黃衣香主冷冷地道:「都沒救了。」
  太平道長,天機大師一運真氣,都是滯凝不暢,當下不敢吐氣,凝神待變。黃衣香主又冷然道:「這香是南海逍遙香,名貴之極,嗅到了延年益壽,嘿嘿,怎麼不享受一番。」
  他用力狂嗅,臉上表情受用之極,天機大師忖道:「我並未嗅香,但此刻真氣不凝,難道百毒教香主藉煙香吸引了大家注意方向,另作手腳?」
  他這推測完全正確,黃衣香主回首對另三個香主道:「咱們待會再來收屍吧,嘿嘿,中州數一數二兩大高手,死無葬身之地,也未免太過不去了。」
  他口中喃喃道:「無影之毒,天下無雙,大羅神仙也解不得。」
  他話未說完,一個聲音道:「龜兒子你吹什麼牛皮?」